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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解釋. 第一卷
《科學說需求》

作者:張五常

2003 年6 月

目錄

前言
大師的教誨不解的緣份
優厚條件遊說出書
走進金礦獲益良多
卷土重來以慰知音
簡單理論解釋世事

第一章科學的方法
第一節:現象必有規律
第二節:事實不能解釋事實
第三節:特殊理論與套套邏輯
第四節:可能被事實推翻的重要性
第五節:模糊不清與互相矛盾
第六節:非事實與無限制
第七節:理論的真實性
第八節:結論

第二章從自私說起
第一節:個人作決策
第二節:理論要約束行為
第三節:自私是一個約束
第四節:人的自私本質
第五節:結論

第三章缺乏與競爭
第一節:物品的定義
第二節:甚麼是缺乏
第三節:競爭的本質
第四節:遊戲規則與產權制度
第五節:競爭准則的含意
第六節:經濟分析與價值觀
第七節:經濟學的範疇

第四章功用的理念
第一節:悲哀的發展
第二節:功用是數字的定名
第三節:費沙的貢獻
第四節:替換定理與等優曲線
第五節:內凸定理
第六節:貧窮物品與嘉芬反論

第五章需求定律
第一節:功用理念可有可無
第二節:佛利民的分析
第三節:其他不變量的選擇
第四節:品味不變的假設
第五節:何謂價?
第六節:何謂量?
第七節:消費者的盈餘
第八節:需求的價格彈性
第九節:需求第二定律不能成立

第六章小試牛刀
第一節:無知的含意
第二節:驗證的條件
第三節:不管成交量的含意
第四節:單質的需求驗證
第五節:多質的需求驗證

第七章交易理論與市場需求
第一節:交易是上下交徵利
第二節:市場需求否決剪刀分析
第三節:交易的局限條件
第四節:共用品的市場需求

後記

前言

大師的教誨不解的緣份

一九七一年的一個晚上,午夜思回,忍不住爬起床來,走到書桌前坐下,在稿紙上用英語寫呀寫
的,寫了幾個小時。跟著交給女秘書,隔行打字二十多頁。我為這文稿起了一個名目:《交易理論與市
場需求》(The Theorem of Exchange and Market Demand)。於今回顧,那應該是我今天要
寫的《經濟解釋》這本書的前身。

當年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職,文稿給幾位專於價格理論的同事看。他們讀後嘩然,不約而同
地說:「是那樣簡單的理論,為什幺書本從來不是那樣說?」書本怎樣說是書本的事,要是我同意書本
所說的,就用不著在午夜起來動筆了。歷久以來,書本所說的市場供求關係及那所謂均衡點的市價,都
是以十九世紀經濟學大師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剪刀」理論為依歸的。作學生時我老是不
明白那「剪刀」是受到什幺壓力而在「剪」什幺,後來為人師表,教學生時自己還是不明白,胡亂地說
一下,到後來要自己另尋分析。

華大的同事知道我歷來敬仰馬歇爾,但那文稿否定馬氏的「剪刀」,就問我對馬氏是否改觀了。
我說對馬氏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的基礎導師,但馬氏的理論有時拖泥帶水,對世事知得不夠深入,
好些地方是可以改進的。我認為馬歇爾偉大,因為他的經濟分析有一個完整的架構,其中有內容。一個
頂級大師,綜合了前人的思想,以自己無與倫比的天分,創立了一個架構,讓我這一輩有一個思想的輪
廓。我在這架構的小節上代為修改一下,是應該的吧。

對我影響很大的高斯(R. H. Coase)對馬歇爾也是五體投地。馬氏的巨著(Principles
ofEconomics,1890)的不同版本的小差異,高斯皆瞭如指掌。然而,高斯反對功用(utility)
的概念,反對長線(long run)與短線(short run)的概念,反對均衡(equilibrium)與非均
衡(disequilibrium)的概念——這些概念大都是經馬歇爾發揚而變得家喻戶曉的。欣賞、佩服、反
對,在科學上這些是沒有矛盾的。

優厚條件遊說出書

回頭說上文提到的文稿,華大一位同事把它譜入他寫的課本中,說明是我發明的。一家美國出版
商——Prentice- Hall ——的經濟編輯讀後,找到我「文稿」的原文,就帶了合約來找我寫一本經濟
學課本。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該出版商給我的條件優厚,且說明不用看大綱、不用評審,我要怎樣寫也可以。這是難得的際
遇,但我說從來不打算寫課本。然而,一九七三年間,美國因為石油問題及價格管制把經濟搞得一團
糟,通脹急劇,而自己又有兩個還不懂得走路的孩子,要多賺點錢是人之常情。我於是叫出版商把合約
留下來,讓我考慮一下。他要我先給他一個書名,我就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
EconomicExplanation(經濟解釋)。這本書我終於沒有動筆。

走進金礦獲益良多
六十年代初期的洛杉磯加州大學,在經濟學上算不上是一個重鎮。奇怪的是,在那研究院裡我主
要的四位經濟學老師——A. Alchian,J. Hirshleifer,K. Brunner,R. Baldwin ——都著重
於以假說(hypothesis)來解釋現象或行為。當時,除了芝加哥經濟學派(The Chicago
School)外,只有洛杉磯加大認為解釋現象是經濟學的重點。

求學——學知識——也要論先入為主。當年在加大還有一件今天不容易相信的事。那就是卡納(R.
Carnap)在該校的哲學系教大學一年級的邏輯學,是關於科學驗證的方法的。卡納是邏輯哲學大師,
整個二十世紀無出其右!我當時不知道,但見成績比較好的同學都嚷著要去聽他的課,我就跟著去湊湊
熱鬧了。一進課室,見到在人頭湧湧的大堂的最後一排,坐著一個老頭子。那是我們經濟學系的大教授
K. Brunner 。這使我意識到我是走進了一個金礦,於是用心地聽起課來了。那是四十年前,當時卡
納六十九歲。

「經濟解釋」這個名目,是從卡納的教誨想出來的。他的課替「解釋」一詞作了明確的闡釋,屢
次提到「科學解釋」(scientific explanation),而又深入淺出地介紹了那高不可攀的知識理
論(Theory of Knowledge)。有高人指導,學問就是那樣迷人。

顧名思義,「經濟解釋」是說以經濟學的角度,用上科學的方法,來解釋現象或人的行為。在科
學的範疇內,問題來來去去只有一條:為什幺?是的,「怎幺辦?」是工程學的問題,而「好不好?」
則是倫理上的問題了。科學不問「怎幺辦」,也不問「好不好」。

毋庸諱言,在加大作研究生的第一年中,我花了起碼一半的時間研讀「福利經濟學」,寫過一篇
獲奬但自己討厭的文章。那是關於「好不好」的問題了。回港任職後,以中文下筆評論中國的經濟改
革,我作過多項建議。那是關於「怎幺辦」的問題了。明知是不自量力,肯定自己半點影響力也沒有,
但還作點建議,談談價值觀,是人之常情,用不著耿耿於懷的。引以為慰的,是自己歷來都能把不同類
的問題分清楚,在思維上沒有混淆。

卷土重來以慰知音

《經濟解釋》這本書,說的是關於「為什幺?」。我認為經濟學應該集中在這問題上,始於一九
六三年。當時聽了幾個星期艾智仁(A. Alchian)的課,就決定了在經濟學術上自己要走的路。我認
為只有在「為什幺」這條路上我或許可以作出一點貢獻。路是選對了的。三十多年來,我對自己建議的
「好不好」或「怎幺辦」的外間回應,漠不關心。要是我以改進社會為己任,很可能活不到今天。奇
怪,「經濟解釋」這個名目,與我結了不解緣。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時的講座就職演辭,我選的題目是
《經濟解釋》。最近北京出版的我的英語論著的中譯結集,譯者問及,我建議的名目又是《經濟解
釋》。

這裡動筆的《經濟解釋》是一九八九年我在《香港經濟日報》上所寫的書。寫了十二期後,遇到
當年的北京學運,而母親又在街上跌倒,受了重傷,就停了下來,之後提不起勁再動筆。雖然只發表了
十二期,但讀者的反應顯出那是我寫過的最受歡迎的書。十一年來,要求我續筆的數以百計。可能是因
為那十二期寫得特別好。我衷心希望這次卷土重來,不會令讀者失望。

簡單理論解釋世事

先此聲明,《經濟解釋》這本書不是課本。選修經濟的學生可以讀,也應該讀,但因為我往往不
依常規,學生考試時用上我的答案,不免凶多吉少。眾所周知的經濟學,不用我再寫出來吧。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會刻意地與眾不同。我是因為要集中在解釋世事下筆而逼著與眾不同的。經
濟雖然是一門驗證科學(empirical science),以解釋現象為出發點的,但集中地那樣下筆的經
濟學者不多。事實上,我對經濟學的認識是從朋友及老師那裡學回來的。我的貢獻是清除廢物,然後把
剩下來的重新組合。引用的實例大部分是我自己的觀察所得。我喜歡用簡單的理論來解釋世事。我認為
世界複雜無比,不用簡單的理論,能成功地解釋世事的機會是零。

話雖如此,《經濟解釋》不容易讀。這是因為若要真的解釋世事,簡單的理論往往要用得相當
深。比方說,所有在中學選修經濟的同學都知道的需求定律——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整本《經濟解
釋》差不多來來去去都是那樣說,雖然「需求定律」這一詞我是不會常用的。很簡單,但要懂得很通透
才真的可以用。所以讀者要有一點心理準備:顯淺不過的理念我可能因為重要而寫上幾千字。
這本書不容易讀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選擇題材,我不會見「難」而卻步。題材的選擇是以趣味
性及重要性為依歸,是深還是淺,我是不會考慮的。其二是我決定了一幅圖表也不用。經濟學鼻祖史密
斯(Adam Smith)在一七七六年所發表的《原富》(The Wealth of Nations)完全不用圖表,
我為什幺要用?他的書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經濟學巨著,仿效他是刻意地高攀了。今天的困難是雖然不
用圖表,但什幺曲線等名字還是要提及一下的。讀過經濟的同學會知道我是指什幺。門外漢呢?沒有見
過什幺曲線就當它們不存在算了。只讀文字,你也會明白。不要因為某一節或某一章你看不明白,就認
為跟著而來的也不容易明白。某部分看不懂,跳到你能看得懂的地方吧。

《經濟解釋》既然發表於香港報攤上出售的刊物,是為一般讀者下筆的了。我很想知道,今天的
數學方程式多於文字的經濟學,可不可以成功地「復古」。讓我試試吧。

第一章科學的方法

我坐在書桌前,拿起筆來,想著人類在科學上的驚人成就。科學是有系統地解釋現象的學問,這
是很有意思的。人為萬物之靈,一點不錯:我們腦子的發達,與其他生物相比,距離不可以道裡計。感
情的表達是藝術;理智的分析,卻是科學了。但人的感情往往與理智混淆。這樣,科學上的推斷可能被
感情左右,搞得拖泥帶水,但也可以精彩絕倫,使人覺得妙不可言。是的,科學可以有藝術的美。

向美追尋,是人之常情,所以科學也有「唯美派」。但科學的本質可不是藝術。前者是以闡釋現
象為主旨的。另一方面,人到底是人,不能冷若冰霜,半點感情也沒有。因此,說某一個科學理論是一
件藝術作品,是恭維的話了。問題是,僅僅是美而不能解釋現象的,是美中的不足,失卻了科學的功
能。科學家既然是人,我們不能期望他們是人類的例外,毫無感情,但感情是不可以在科學上濫用的。
原則很簡單:科學的著作可以將客觀分析與主觀感情結合、並用,但二者要分得很清楚。只要能這樣
做,科學文字倒大可加上感情之辭,點綴一下,減少枯燥,增加其可讀性。

以經濟學來說,主觀感情與客觀分析的清楚劃分是比較困難的。這並非說不能做到,而是比自然
科學——如物理、化學等——困難。經濟學是解釋人類行為的科學。困難是,經濟學者也是人,於是就難
以避免地將自己的價值觀連帶在一起,甚至以主觀的喜惡作為科學的結論。優秀的經濟學家在分析時有
「忘我」之能;這是一心二用的本領了。天生有所不逮者,則要多加鍛煉的。

第一節:現象必有規律

我的書桌在窗旁。是深秋了。紗窗外,風搖翠竹。在人煙稠密的香港,窗外可以見到茂林修竹的
環境是不容易有的。杜甫所寫的「無邊落木蕭舷下」,香港的人見不到這景象也會相信,那是為甚麼?
是深秋,這裡的竹還綠得可愛,那又是為甚麼?今年的氣溫下降得較早,只不過十一月初,已寒氣逼
人。兩個月前我在窗外還見到的蝴蝶,現在已不知所終。但我知道,明年六月蝴蝶還會再來。我怎能這
樣肯定呢?

窗是向東的。我每天在晚間寫作,沒有在書桌旁見到太陽的上升,已有好幾年了。但我不用看
見,也敢跟任何人打賭,在早上我可以在書桌旁的窗外見到太陽。我見到海,知道海水是咸的,也知道
潮水的高低與「月有陰晴圓缺」有一定的關係。少年時,我是釣魚能手。見到海,我就想起釣魚樂事。
釣者負魚,但卻知道魚的品性。月圓之夜,烏雲蓋天,是釣黃腳鱲的大好時機。這是規律。

大自然的規律是任何識者都會同意的。人的行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向窗外遠眺,香港置地公司
所建的置富花園的房屋,與政府所建的廉租的華富村,一左一右。後者比前者人煙稠密,任何人都會同
意,不用調查了。在這些住宅區中較近我家的碧瑤灣,人口的密度比置富的還小一點。較高級的住宅,
人口密度較低。這是規律。在更近的山坡上,木屋三三兩兩。這些木屋很簡陋,是僭建的。僭建的房子
沒有地權,比有地權的房子簡陋得多了。這也是規律。

是的,不管是大自然或人為的現象,都有規律可尋。事實上,我們不可能找到任何現象,是完全
沒有規律的——雖然有些現象,其規律要深入研究才能發現。現象有規律,自古皆然。我們知其然,但
不一定知其所以然。既知其然,就很想知其所以然,這是人的好奇心。我們要作解釋,科學也就由此而
起。

科學的形成是基於三個重要的信念,是任何對科學有興趣的人都要遵守的。第一,凡是現象或行
為,其存在是靠主觀的判斷,而大家決不能在這主觀上有分歧。我說太陽正在上升,是我個人的主觀判
斷,要是你不同意,認為太陽正在下降,那麼我和你就不可能一起科學地解釋太陽的現象了。我看見的
是花,你看見的也是花;我說下雨,你也同意雨在下著,是科學一般化的第一個條件。當然,世界上有
一些人,甚麼也不同意。這些人非與科學絕緣不可。
奇怪的是,大家對主觀現象的認同,是莫名其妙地容易一致的。一個現象,就算是主觀不同,同
意這現象的存在也不困難。例如,有色盲的人,會同意某一種他自己看不到的顏色的存在;失聰的人,
聽而不聞,但也不會否認有聲音這回事。

主觀的現象被客觀地認同、共信,是科學的一個基礎。但有一些主觀的事,是不能為大眾所認
同,難以共信,所以這些事是科學以外的了。例如,中國大陸常提及的特異功能,信者言之鑿鑿,但不
相信的人也屈指難算。我在北京曾看過最有名氣的特異功能的表演,認為是假得離譜,就不相信了。特
異功能是科學以外的事,不僅因為我不相信,也不僅因為很多人不相信,而是因為沒有人曾嚴格地以考
證的辦法,使不信者信服。這好比一些人相信上帝,另一些人絕不相信,而從來沒有人成功地證實上帝
的存在。這不是說基督教或其他宗教沒有意義,而是說宗教並非科學。

科學的第二個信念,是前文提過的:所有被眾所認同的現象,都是有跡可尋,有規律的。某些現
象的規律,是要經過很大的努力才能發現或被證實。經驗告訴我們,現象的規律一向都是那樣墨守成
規,所以一個新現象的發現,雖然其規律不易找到,但從事科學研究的人,一定會堅信這規律的存在,
百折不撓地尋求。

為甚麼現象的規律是這樣重要呢?答案是:假若現象的發生毫無規律,完全是隨便或偶然
(random)的,不可能知道與任何其他現象有聯繫,那麼這現象就不可能被有系統地解釋了。無跡可
尋的現象,事前既無跡象,事後也沒有根據,好像是耶穌升天似的,不能以邏輯推斷。科學之所以成為
科學,是因為世界上沒有毫無規律的現象。

這就帶來第三個必需的信念了。從事科學研究的人,一定要堅信任何事情的發生,決不會是無緣
無故的。推測(不是預測)與解釋是同一回事。假若我們推測在某一些情況下,由於某種緣故,某一種
現象就會產生,那麼這現象的產生就算是被解釋了。例如,蒼蠅的飛行速度不及飛機快,但因為牛頓的
萬有引力,在機艙內蒼蠅可以向前飛。解釋蒼蠅在機艙內可以向前飛,與推斷蒼蠅在機艙外飛時則不及
飛機快,是用同一理論。假若蒼蠅與飛機速度毫無規律,又或是這二者的速度在不同情況下無法比較,
那麼我們就無從解釋機內或機外的飛行現象,科學又從何說起呢?

主觀的現象要被眾所認同,得有固定的規律,而其發生或出現,是必有原因的。這些是科學的必
需條件。

第二節:事實不能解釋事實

在科學上,現象(phenomenon)、事實(fact)、行為(behavior)或觀察所得
(observation)是同一回事——雖然有些現象是不能由肉眼觀察到的。

解釋現象是需要非事實的抽象理論的。為甚麼事實的解釋要牽涉到抽象的思想那方面去呢?答案
是:事實的規律不能不言自明,自我解釋。天下雨,天上一定有雲——這是現象的規律——但雨的出現不
能解釋雲的存在。小麥在泥土中生——這是規律——但泥土不能解釋小麥。私有產權帶來經濟繁榮——這也
是規律——但繁榮不能解釋為甚麼有私產;倒過來說,也沒有解釋能力。事實的規律只可以使我們知其
然,但卻不能使我們知其所以然。

假若甲種現象的發生會連帶著乙種現象的發生,而我們跟著說甲解釋了乙,或乙解釋了甲,我們
就會有兩個困難。第一,世界上的現象規律何其多也。數之不盡的現象規律,假若真的能自我解釋,那
麼在任何一門科學內,理論就汗牛充棟,各個不同,毫無一般性的解釋能力了。一個現象若真能解釋另
一個現象,那麼只要某一現象的規律被發現了,我們於是以為這規律就有了自我解釋,那麼人的推理思
想又有甚麼用場呢?第二,有規律的現象,在不同的情況下,其規律可能會改變。例如,羽毛應該下
降,但在風中卻可能上升。若以風解釋羽毛的上升,那麼有風而石頭不上升又怎樣了?我們應該以甚麼
原則來分門別類呢?我們要找的原則,是一個科學的原理或理論。我們可以說,科學的一個用途,是將
現象分門別類,作有系統的安排。

賓納(K. Brunner)說:事實不能以事實作解釋。佛利民(M. Friedman)說:事實的規律是


要被解釋的。在經濟學界內,說得最好的還是馬歇爾(A. Marshall):「這些爭議的經驗告訴我
們,除非經過理智的考究與闡釋,我們不可能從事實中學得些甚麼。這也教訓了我們,使我們知道最魯
莽而又虛偽的,是那些公開聲言讓事實自作解釋的理論家,而或者無意識地,自己在幕後操縱事實的選
擇與組合,然後提出如下類的推論:在這之後所以這就是原因。」

第三節:特殊理論與套套邏輯
我們都知道,同樣一件物品,在很高的山上其重量是會減少的。地心吸力的理論解釋了這個現
象。但在牛頓之前,人們會怎樣想?我們知道在很高的山上,氣溫會下降的。假若我們說,寒冷的溫
度,由於某些緣故,會使物體的重量減少。這是一個理論。要證明這理論是對的,我們把同樣的物品拿
到海平之地,把它放在冰凍的房內,衡量其體重,但發覺體重沒有減少,那麼溫度之說就被推翻了。

下文將會解釋,凡是有解釋能力的理論,都一定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refutable by
facts),但卻沒有被事實推翻。以溫度下降來解釋物體重量減少這個理論被事實推翻了,我們應不應
該視之為錯呢?這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假若我們不管其他情況,一被事實推翻的理論就當作是錯
了,那麼所有理論都是錯了的。那不成。被事實推翻了的理論是可以輓救的。以上文的高山物體重量的
例子來說,溫度下降之說是被推翻了,但我們可以說,在高山上,不僅氣溫較低,風也較大。於是,我
們再作實驗,將同樣的物品放在冰寒之室後,加上電扇,再衡量其重量。這一衡量,又發現那溫度之說
是被推翻了的。

我們再接再厲,指出高山上的山坡是傾斜的。於是在有電扇的冰室內加上斜板,將物品安置在斜
板上衡其重量,又發覺溫度之說不可信。絕不氣餒,我們繼續指出高山的位置海拔上升。於是,我們耗
巨資,將冰室高築至雲霄。終於,我們重復了高山上的情況,有冰寒,有電扇,有斜板,有高度,物體
的重量果真少了,所以溫度的理論是被證實了的。這個理論沒有錯,但卻是一個特殊理論(ad hoc
theory)。特殊理論也是理論,不過因為過於特殊,一般性的解釋能力就談不上。這不是理論的內容
不足,而是內容太多,以致內容稍為一改,理論就會被推翻了的。

任何科學理論,若被事實推翻,我們總可以多加條件來輓救的。但輓救理論是須付代價的。過大
的代價就不應該付。一個特殊得只能解釋一個現象而完全不能伸展到其他現象去的理論,是毫無一般性
的解釋功能,所以其解釋力小之又小,其代價是太大了。被事實推翻了的理論可以輓救,也往往應該輓
救,但不應該付出過大的代價。代價是否過大的衡量准則,是要基於一般解釋力的大小。大小有程度之
分。我們不應該見一個理論的解釋能力不夠廣泛就放棄它--今天不夠廣泛的理論,明天可能有較廣泛
解釋能力的取而代之,但在此之前,不夠廣泛的理論可能是最有用途的了。

世界上有真理,但沒有不可以被更佳理論代替的理論。科學的進步,不是因為對的理論代替了錯
的,而是因為較有廣泛解釋能力的,代替了較狹窄的。人的思想可以深不可測,今天認為是絕佳的,明
天可能被更有用場的代替了。在科學發達的今天,我們還未能將我們的思想能力加以限制。正相反,因
為近四十年來科學突飛猛進,我們有更大的理由相信,人的思想所及,可能永無止境。

一個特殊理論,若是特殊到只能解釋一個現象--如上文所述的例子,只能解釋某物體在高山上
的重量--是站在科學理論的一個極端,完全不能一般化,用場極少。站在另一端,卻是一般化得離
譜,在任何情況下也不可能是錯的「理論」。不可能錯,是因為完全沒有內容。這就是哲學上所說的套
套邏輯(tautology)了。特殊理論內容太多了,而套套邏輯則沒有內容。所以可取的理論,一定是
在特殊理論與套套邏輯之間。

所謂套套邏輯,是指一些言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是錯的。說得更嚴謹一點,套套邏輯不可
能被想像為錯!舉一個例,假若我說:「四足動物有四隻腳。」這怎可能會錯呢?句子內的後半部重述
了前半部的意思,即使我們花很大功夫也不可能想像到它在怎樣的情況下會是錯的。在地球上、火星上
它不會錯,在宇宙任何地方它也不會錯。這句話的一般性確是厲害,但內容究竟說了些甚麼?其實甚麼
也沒有說!我們想破腦袋也知道是對的,但不知其內容。那是說,套套邏輯的內容是空洞的,半點解釋
能力也沒有。

一般而言,套套邏輯並不是「四足動物有四隻腳」那麼簡單,那麼一目瞭然。空泛而沒有內容
的,而又不可能錯的「理論」多的是,然而很多時就是大學博士也不易察覺。且讓我舉一些例子吧。

在經濟學上,一個不可或缺的基本假設是:每個人的任何行為都是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但一個
人抽煙或跳樓,對自己的身體是有害的。假若我們說抽煙或跳樓的行為,是因為「爭取個人最大利
益」,那就是套套邏輯了。在那個假設下,任何行為都算在其內,以「爭取個人利益」來「解釋」抽煙
或跳樓,不可能錯,因為假設的本身是一般地包括了人的所有行為。但如果所有人的行為都是定義地、
空泛地被解釋了,那麼整個經濟學就沒有甚麼內容。

舉另一個例子。有一位經濟學者,試圖以事實考證,私營企業的生產成本是否那企業所能做到的
最低成本。但根據經濟學的定義,所有私營企業,為了要圖私利,必定會盡可能減低生產成本。於是,
這位學者所試圖的考證是套套邏輯,不可能錯,但也沒有內容,因為定義本身不容許有可以減低生產成
本而又故意不減低的行為。佛利民(M. Friedman)對這位學者的考證工作,可圈可點地下評語:
「愚蠢的問題,當然會得到愚蠢的答案!」甚麼是愚蠢的問題呢?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的問題--或答
案不可能是錯的問題--就是愚蠢了。
是的,套套邏輯並不膚淺,往往不是一目瞭然,甚至可以連飽學之士也看不出來。三十多年前,
一位哈佛大學的研究生拿到經濟學博士銜,其論文被該校選為最傑出並頒以奬狀。後來該論文出版成
書,大事宣揚。艾智仁(A. Alchian)讀後所寫的書評更有名。艾氏精辟地指出,獲奬的整篇論文都
是套套邏輯,不可能錯,沒有內容。這書評使哈佛尷尬之極。試想,一個博士學生的套套邏輯,可以使
大名鼎鼎的哈佛經濟學系的高手教授也看不出來,我們又怎可以低估這種邏輯的「高深」呢?

我說套套邏輯不可能錯,沒有內容,但並沒有說這種言論絕不可能是一個重要的概念。事實上,
很多重要的科學理論,是從不可能錯的套套邏輯所提供的概念而引起的。套套邏輯有一點很可取的特
色:它有極大的一般性。假若我們能把範圍加以約束、收窄,有時可以促成一個有內容的--可能錯的
--理論,其解釋能力之強,令人拍案叫絕。

在經濟學內,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出一些例子。例如,上文所提及的「爭取個人利益」與抽煙,
把這二者天經地義地--好像下定義似的--混為一談,是套套邏輯,沒有內容;但假若我們能加以一
些約束條件(即局限條件),使我們能推斷在甚麼情況下一個人會多抽煙、少抽煙,或戒煙,那麼理論
就有內容,可以被驗證。

另一個更為明顯的,從套套邏輯變為大有用場的理論的例子,是貨幣學說中大有名堂的幣量理
論。這理論的起點分明是套套邏輯:貨幣量(M)乘貨幣的流通速度(V),等於物品的價格(P)乘物
品的成交量(Q)。這個MV= PQ 的方程式不可能錯,是因為前者(MV)與後者(PQ)只不過是從不
同角度看同一數量。既然不可能錯,這方程式就成為一個定義,又可以寫為MV≡PQ 了。很顯然,這定
義沒有解釋甚麼現象。但因為它提供了一個角度看世界,有啓發力,若能適當地加以約束,就變為重要
的幣量理論,大有解釋能力了。費沙(I. Fisher)、佛利民等學究天人,成功地指出在甚麼情況下
貨幣的流通速度在大致上是固定的,繼而指出幣量(M)與價格(P)的連帶關係。近四十年來,幣量
理論被高手搞得千變萬化,異彩紛呈,但歸根究底,還是源於一個套套邏輯的概念。

有人說,三十多年來在經濟學上大行其道的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是套套邏輯。但我認
為高斯定律大有用場,是因為識者可以將之技巧地加以約束,千變萬化,引出不少具有靈活的、解釋現
象能力的理論。同是套套邏輯,到了本領不同的人手上,就會有截然不同的威力。那些批評高斯定律是
套套邏輯而置之度外的人,可謂不知天高地厚。至於高斯定律是甚麼,我們要到本書的下半部才詳盡地
分析。

我們可在特殊理論及套套邏輯這兩個極端之間下些結論。特殊理論內容過多,只能特殊地解釋一
個現象,完全沒有一般性的解釋能力。但特殊理論總要比完全沒有理論好。嘉素(R. Kessel)說得
好:「沒有任何理論在手,甚麼辯論也勝不了。」只能解釋一個現象,是比一個現象也解釋不了優勝
的。但好的科學理論,必定有一般性;不然的話,理論多如現象,那豈不是亂七八糟了?

另一個極端是,套套邏輯廣泛之極,不可能錯,但如此一來,其內容就變得空洞,不著邊際。套
套邏輯的解釋能力,比特殊理論還有所不如。但套套邏輯可以是個重要的概念,可以有啓發性,因為它
可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角度看世界。認為套套邏輯內容空洞而置之不理的人,是低手。高手不會放棄
任何角度看世界,而一旦認為大有瞄頭,他們就會施出渾身解數,加上各種約束或局限條件,使套套邏
輯增加內容,巧妙地將「定義」變為可以解釋現象的理論。

大有可取的、足以解釋世事的理論,都一定是在特殊理論與套套邏輯這兩個極端之間。科學的進
步,往往是從一個極端或另一個極端開始,逐步地向中間發展的。

第四節:可能被事實推翻的重要性

假若讀者問:在整個科學方法的結構中,哪一點最重要?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理論的推測一定
要「可能被事實推翻」。不可能被事實推翻的理論,是沒有解釋能力的。可以說,所有實證科學
(Empirical Science)的主旨,是要創立一些可能被事實推翻的句子或言論來作推測的。換言
之,科學不是求對,也不是求錯;科學所求的是「可能被事實推翻」!可能被事實推翻而沒有被推翻,
就算是被證實(confirmed)了。前文我說過,推測現象的發生與解釋現象是同一回事。推測可能被
現象推翻,但卻沒有被推翻,現象的發生證實了推測,那麼現象就算是被解釋了。當然,一個現象可以
有多個理論解釋。我將會在下文談及不同理論的取捨問題。

但這裡我要說的重點是:不可能被事實推翻的理論之所以沒有解釋能力,是因為這樣的理論不可
以被事實驗證。套套邏輯不可能錯。既然不可能錯,又怎可能被事實推翻呢?一個可能被事實推翻的理
論,是一定要可以在想像中是錯了的。套套邏輯不可能錯,連在想像中是錯了也不可能,所以沒有解釋
力。除套套邏輯外,我們還可以指出其他四種情況,可使理論不能被事實推翻,因而廢了理論的解釋
力。這些是第五節及第六節的內容。

可能被事實推翻是重要的,但假若一個理論的推測被事實推翻了,我們只有兩個選擇。其一是將
現有的理論放棄,另創理論;其二是設法附加條件以資輓救,但正如前文談特殊理論時提及過,這樣輓
救理論須付代價,而代價是不應過大的。今天可能被事實推翻而沒有被推翻的理論,明天可能晚節不保
——這是科學進步必有的過程。但今天還沒有被推翻,在今天也就有其用場。解釋現象的用場是衡量理
論的最重要准則。理論是不應該以對或錯來衡量的。

以句子或言論作推測,是以可以被驗證的含意(testable implication)為主。這些含意是
由理論推出來的。在邏輯學上,最重要的含意規則很簡單:假若A 的發生含意著B 的發生(A"B),
那麼B 的不發生就含意著A 的不發生(Not B"Not A )。這是最基本的驗證方法。舉一個例:假若
下雨(A),天上就一定有雲(B),其含意是,沒有雲(Not B)就一定沒有雨(Not A )。假若沒
有雲但卻有雨,那麼下雨(A)必定有雲(B)之說就被事實推翻了。

驗證一個理論含意的唯一辦法,是以事實反證。這點很重要。要驗證下雨必定有雲這個含意(驗
證A"B),是要以沒有雲就沒有雨(Not B"Not A)的事實作反證。以沒有雨就沒有雲(Not
A"NotB)來驗證,是一個很常見的謬誤(在邏輯學上,這謬誤叫做Fallacy of Denying the
Antecedent)。A 的發生含意著B 的發生,A 的不發生完全不含意著B 會怎樣。說沒有A 就沒有
B,是謬論,但在謬論中過日子的人何其多也!例如,經濟學假設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A),所以在某些局限條件下,每個人都會努力工作(B)。有些低手認為人不一定爭取最大利益
(Not A),所以在同樣條件下每個人不一定努力工作(Not B);這是謬論。

一九四六年,一個名為納斯德(R. A. Lester)的經濟學者,發表了一篇舉世矚目的文章。他
調查研究波士頓的私營運輸公司雇用司機(駕駛員)的政策之後,就直指經濟學上大有名堂的「邊際生
產定律」是錯了的(「邊際」一詞,過些時我才作闡釋,該詞於此並不重要)。根據經濟學的假設,每
一個私營企業會設法爭取最高的利潤,所以在雇用貨車的駕駛員時,在邊際上一個駕駛員的生產貢獻所
值,是會等於他的工資(這就是「邊際生產定律」其中的一個含意)。納斯德遍問波士頓的運輸公司的
主事人,發覺他們往往不管「爭取最高利潤」為何物,所以就說,邊際生產定律是錯了:駕駛員的工
資,不會等於他們在邊際上的生產價值的。這就好像上文所說的沒有雨就沒有雲的謬誤。

我可舉一個有趣(而非事實)的例子,來說明「A"B,所以Not A"Not B 」這個謬誤。話說有


一群人,每個都是白痴,對世事茫然不解。經濟學者卻假設他們每個人明智地爭取最大的利益。事實
上,這些人都是白痴,所以這個經濟假設顯然是錯了。這些白痴聽說汽油站很好玩,於是每個人都開辦
油站了。因為是白痴,他們之中有些把油站建在荒山之上,有些建在密林之中,也有些建在海上的。沒
有公路汽車經過,油站怎可以生存呢?但他們當中有幾個同樣的白痴,卻糊裡糊塗地把汽油站建在公路
旁。過不了多久,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只有在公路旁建油站的白痴能生存。事實上,他們是不知自
己所為的。經濟學者假設他們懂得怎樣爭取最大利益,顯然是錯了的,但留存下來的油站,卻剛剛與爭
取最大利益的假設不謀而合。假設白痴懂得怎樣爭取利益雖然是錯了,但卻準確地推測了白痴建油站在
公路旁的行為,這些行為於是就被解釋了。說他們不知所為,所以油站不會建在最有利可圖的地方,是
謬論。

中國古代有一個傳說,認為月蝕是一隻很大的天狗把月亮吃掉。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中國人曾
以這無稽的假設,準確地推測了月蝕所發生的時刻!這個月蝕時刻理論是錯了的,但卻大有解釋(推
測)能力,算是有用的理論了。我們今天的月蝕時刻理論代替了中國古時的,不是因為今天的對而昨天
的錯,而是今天的有較大的一般性,可以解釋天體中的其他現象。說不定到了明天,今天的月蝕時刻理
論也可能被證實是錯了的。但對或錯都無傷大雅。套套邏輯是絕對的,但沒有解釋力。有解釋力的理論
可能錯,但更重要的是可能被事實推翻。不管是對還是錯,有解釋力的理論就是有用的理論。說沒有天
狗吃月亮,所以不能以此準確地推測月蝕的發生,是謬論。我們要將問題分得一清二楚。

第五節:模糊不清與互相矛盾

可以解釋現象的理論,必然有被現象(事實)推翻的可能性。這是任何一個忠於實證科學的人的
座右銘。我在前文不厭其詳地提及過,像套套邏輯那樣的、不可能錯的「理論」,因為不可能被事實推
翻,所以就全無解釋力了。然而除套套邏輯以外,還有四種情況會使一個理論免於被事實推翻的可能。
在這第五節內我先談兩種;最後兩種情況將於第六節評述。

首先要談的,是我以前在其他文章裡曾打趣地稱之為「高斯第二定律」的。在他那篇發表於一九
六○年的石破天驚的雄文(那世稱「高斯定律」即源於此)中,高斯提出了一個人所共知,但在此以前
沒有人曾明顯地提出來的哲理。在千方百計地試行理解庇古(A. C. Pigou)的經濟分析但總不明其
所指之後,高斯寫道:「模糊不清的思想,是永遠不能清楚證明是錯了的。」

是的,概念或分析模糊不清,不可能清楚地錯,所以也不可能清楚地被事實推翻了。要有被事實
推翻的可能性,一個先決條件是:理論的本身要首先清楚地顯示,它有錯的可能性。「下雨有雲」可能
錯(但從來沒有錯);「春天開花」可能錯(也從來未曾錯過)。但假若我們不清楚甚麼是雲,怎樣才
算是春天,對或錯又從何說起呢?

在經濟學上,模糊不清的概念多的是,所以無法以事實驗證的理論——不可能清楚地被事實推翻的
——層出不窮。最有名的模糊不清的理論,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例如「剩餘價值」究竟是甚麼?一
些學者說是租值,一些說是利息,一些說是利潤,另有一些說是完全沒有這樣的一回事。說來說去都不
清楚。馬克思本人說「剩餘價值」是資本家付工資後所余下來的,但其他生產成本還沒有被全部減除,
又怎可以說是剝削工人之所得呢?其他在《資本論》中的概念,如「上層建築」之類,也是模糊不清
的。

奉馬克思為神明的中國領導者,懂得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但他們沒有指
出,馬克思的理論從來沒有人試用事實加以驗證。中國不驗證可能不奇怪,但為甚麼西方的學者也沒有
將馬氏的理論付諸驗證呢?答案很簡單:模糊不清的理論,是不能被驗證的。很不幸,不可能是錯的理
論,竟然被一些盲目附從的人認為「不錯就是絕對」。這是科學之外的邏輯了。

模糊不清的概念或理論,可不是馬克思發明的。在馬氏之前的天才李嘉圖(D. Ricardo)——此
公對馬氏影響甚大——就搞不清楚「資本」及「成本」的概念,以致他的「工資鐵律」與「租值分歧」
的學說,使後人看得不明不白。近代的大宗師之如奈特(F. H. Knight)——他有五個學生獲得經濟
學的諾貝爾奬——也中了模糊不清之計。奈特將風險(risk)與「變化莫測」(uncertainty)一分
為二,但我們現在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有甚麼分別。

凱恩斯的《通論》也是模糊不清,所以該理論的某些重要部分,沒有人敢誇言曾作驗證。功用
(utility)理論的鼻祖邊沁(J. Bentham),主觀地以功用為快樂,後人不知所指。近人艾智仁
問:「甚麼是功用?」也就成了名。邊沁的功用理論模糊不清,不能被事實驗證;但到了艾智仁之後,
驗證功用理論的研究就屢見不鮮了。

模糊不清的概念或分析,是不可能清楚地證明是錯了的。因此,模糊不清的理論沒有解釋力。

另一種不能被否定的理論,是沒有意義(meaningless)的那一種。沒有意義並非空洞(不像套
套邏輯),並非模糊不清,而是因為言論互相矛盾,在邏輯上前言不對後語(inconsistent),使
人不知所指,無法知道所說的是甚麼,因而變得沒有意義了。

舉一些例子吧。假若我說:「一幅全白的牆壁有污點。」這句話不空洞,也清楚之極。但「全
白」與「污點」互相矛盾,不能共存,這句話就沒有任何意義。邏輯學可以證明,全白而又有污點的牆
壁,可以使人指鹿為馬,說牆壁是上帝!(這個邏輯推理頗為湛深,又因為是經濟學之外的學術,這裡
不便再多花筆墨。)矛盾的言論可以有內容,可以很清楚,但不可能有意義。

在經濟學上,矛盾百出的理論多的是。像套套邏輯那樣,矛盾不一定很輕易地就發覺的。我在一
九六九年發表的《佃農理論》一書,推翻了所有前輩的觀點;我所用的辦法之一,是指出前輩的佃農理
論都有矛盾。例如:艾沙域(C. Issawi)的理論是基於每個人都要爭取利益的,但他卻寫道:「在
這文內我並不明顯地假設:地主們不會對經濟收益作出迅速的反應,不會意圖用增加投資的辦法來增加
他們的收入。」這不是矛盾是甚麼?又例如,大宗師之如馬歇爾,在分析佃農制度時,明知他的分析的
含義,是固定的租金比佃農(分帳式的)租金收益為大,但他卻沒有容許地主去選取固定租金的制度
——雖然馬氏知道這兩個制度是並存的。

諸如此類的矛盾分析,在不少經濟學名家的著作中往往見之。包莫爾(W. Baumol)說一個壟斷
企業並非爭取最大利潤,而是爭取最高銷售,但他的理論不容許企業放棄些少銷售量來換取很大的利
潤。希克斯(J. Hicks)指出,當一個人的收入增加,這個人對某些產品的需求可能下降。這沒有
錯。但希氏在分析這問題時,所用的模式是一個只有兩樣產品的世界,而在這世界中,收入的增加是不
會導致兩種產品之一的需求量下降的。

任何科學都屢有矛盾的困難;經濟學不會例外。我可以說,直接的矛盾不難發現,但間接的——那
些經過一重或多重推斷的——即使高手也往往避之不了。這使我們不能不佩服像森穆遜(P. A.
Samuelson)那樣的天才,能在幾百篇的文章裡也沒有矛盾的言論。

第六節:非事實與無限制

我重復地申述了「理論要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的重要。我也指出套套邏輯,或模糊不清,或
互相矛盾的理論,是不可能被事實推翻的。而最後還有兩種——沒有解釋力的「理論」——不可能被事實
推翻的。其一是用以驗證的現象,並非現象(事實);其二是被推斷會發生的現象沒有限制。

假若我說:「天下雨,天上必有雲。」在這句話之內,「雨」和「雲」是事實,是可以觀察到
的。但假若「雨」或「雲」只不過是空中樓閣,並非事實,那麼雨雲之說就無從驗證了。這其中包含著
實證科學內的一個很深的哲理。在一方面,凡是一個有解釋力的推斷,其考證方法必須靠如下一類的含
義:假若「甲」發生,「乙」就會跟著發生——而「甲」與「乙」皆是可以觀察到的事實。起碼在原則
上,不管費用多大、考查的時日多久,「甲」與「乙」的存在是要可以被證實的。愛恩斯坦的相對論及
遺傳學裡的基因理論,其含意在初期確是難以事實驗證,但後來還是證實了的。

問題是,正如前文所述,事實不能解釋事實。「甲」的發生不能解釋「乙」的發生。「甲」與
「乙」的規律只可以用作證實某一個理論的含意。就算事實的種類再多,可以予取予攜,而規律明顯之
極,它們也不能自作解釋。所以,在另一方面,有解釋力的理論一定始於抽象的思想,以某些非事實的
假設入手,然後經過邏輯的推理,引出可以被驗證的含意——這後者就是雲雨之說了。

這項工程絕不容易。一個可以被驗證的含意,要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但事實不能自作解釋,
而抽象理論的本身是不能被驗證的。可以說,從抽象推理到事實驗證的微妙轉折中,高手與庸材的本領
會分得很清楚。

我可以舉一個基本的例子。在經濟學上,那大有名堂的需求定律說:假若一樣物品的價格下降,
消費者對那物品的需求量就會增加。價格是可以觀察到的,但需求量卻非事實!需求量是指消費者在慾
望上的需求,是抽象之物。所以,需求定律的本身是不可能用事實驗證的。然而,這定律在經濟學上是
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低能之輩,往往以市場的成交量作需求量。這是錯得離譜的。高手的處理方法則大
為不同。他們會說:假若需求定律是對的話,那麼依照邏輯推理,在某一種可以觀察到的情況下,
「甲」的發生會導致「乙」的發生;而「甲」與「乙」均是可以被觀察到的事實(這就是本身不可以被
驗證的需求定律所推出來的可以被驗證的含意)。假若「乙」的不發生卻有「甲」的發生,那麼需求定
律就大有問題——或需要附加其他情況,或算是被事實推翻了。假若「非乙」就一定「非甲」,那麼需
求定律就算是有用途,解釋了「甲」與「乙」的規律。

是的,這樣的推論及驗證可以搞得神乎其技,令人嘆為觀止。這是科學上的美。需求定律的驚人
解釋力,在這本書內我會不厭其詳地示範的。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這裡要申述的,是附加的情況
可多可少,千變萬化。在科學方法上,附加的情況叫作驗證條件(test conditions)。有時我們可
以說,假若「甲」與「乙」的出現,或「甲」或「乙」的出現,會導致「丙」的出現。我們又或可以
說,「甲」的出現,會導致「乙」與「丙」的出現,或「乙」或「丙」的出現。這些可變的觀察
(variables)可多可少,可以同時出現,或在幾個或多個可能的觀察上,其中之一或二或三會出
現。這些都符合有解釋能力的理論的規格。但無論驗證時所牽涉的現象怎樣多,一個限制是必需的。

假若我們說,「甲」的出現會導致「乙」,或「丙」或「丁」或「戊」.. 等檔的出現,好像永
無止境似的,那麼這個含意就不能被否定或推翻了。嚴謹地說,這是經濟學理論中的所謂非均衡
(disequilibrium)的情況。有現象限制因而肯定,也從而達到可能被否定的含意,叫作均衡
(equilibrium)。

上述的「均衡」與「非均衡」的理念,與傳統上大談均衡理論的經濟學者所用的不同。我認為在
基礎上他們是錯了的。經濟學傳統上所說的「均衡」,是從物理學搬過來的。物理學的均衡,是指一個
鐘擺在止動時會停在中間,或一隻雞蛋在地上滾動後達到了一個不動的靜止點,又或是一件不停的物體
進入了一條軌道,有了規律。這種「均衡」是一些現象,是可以觀察到的事實。

經濟學的「均衡」是另一回事。例如,經濟學者說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的相交點是均衡點。但世
上沒有需求曲線或供應曲線——這些只不過是經濟學者想出來的概念工具。那是說,沒有經濟學者,這
些概念不會存在。同樣,經濟學上所說的「均衡」或「非均衡」也只是概念,在真實世界不存在,不是
現象或事實,是不可以觀察到的。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高斯(R. H. Coase)和我從溫哥華駕車到西雅圖,在兩個多小時的旅程中
他和我辯論關於經濟學的「均衡」概念。他認為「均衡」與「非均衡」皆是空中樓閣,是廢物,應該取
締。我同意空中樓閣的觀點,但認為「均衡」與「非均衡」在經濟學上既然那樣流行,作為概念我倒可
以輓救一下。

我向高斯指出「非均衡」可以解作因為被推斷的現象沒有限制,理論就缺少了可能被事實推翻的
含意,而「均衡」則是指因為有限制而達到可以驗證的理論。這就是上文所說的「無限制」與「有限
制」的區別了。高斯當時同意這闡釋可以輓救在經濟學上應該是廢物的「均衡」與「非均衡」。那是三
十多年前的事了。今天,明白而又同意這理念的經濟學者,似乎不及兩掌之數。

抽象的理論,本身不能被事實驗證。抽象的理論要有解釋力,就必須有可以被事實驗證的一個或
多個含意。可驗證的含意,是要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而含意中的附加條件及現象的推斷,可以很
多,而又可以用肯定的「與」字或不肯定的「或」字來聯繫,但不可以是無限的。當然,肯定的「與」
比不肯定的「或」強,有較大的解釋力,而抽象的推理及驗證的含意越簡單,就越有說服力。天才的科
學家可以把很複雜的事情簡化得令人折服。

第七節:理論的真實性

因為事實不能以事實解釋,以理論解釋現象,在某程度上一定是抽象的。抽象的思想並非事實。
這引起不少人認為理論與真實(reality)脫了節,只是誇誇其談,空泛之極,是沒有用途的。「真
實主義」(realism)就成了一個很大的爭論。在今天,這爭論已有定案,但我們還是應該澄清的。

「真實」有多種意義;若不搞清楚是哪方面的,爭論就永無止境了。抽象的思想當然不是事實,
要說「理論」並非真實是可以的。但有解釋力的理論,其最終目的,是要牽涉到事實驗證那方面去。所
以我們也可以說,有實用性的理論是有其真實性的。有好些理論,我們是無從推出可以驗證的含意(例
如五、六十年代經濟發展學中的多種理論),所以怎樣說也不過是一些「遊戲」,與真實世界無關。

但有解釋力的理論的非真實性,起碼有四種意義,其中三種很膚淺。第一,理論本身必定有抽象
的成分。說它非真實,當然是對的。但說它非真實而沒有解釋力,卻是錯了。因為事實不能解釋事實,
沒有抽象的思想,本領再高也解釋不了世上的事。第二,所有事實或觀察的描述,一定要簡化——這簡
化使事實變得非「真實」了。這是平平無奇的吹毛求疵的觀點。以一個蘋果為例吧。假若我們真的要詳
盡而全面地描述一個蘋果是怎樣的物品,我們窮舉世的紙張也不可能辦到。單是描述蘋果的色素及形狀
——姑勿論其味道或所含的維他命——就難以絲毫不差!在吹毛求疵的需求下,天下間沒有一個現象或事
實的描述是真實的。然而,以這種辦法來批評科學的考證——這種人有的是——不是科學的態度。

第三種非真實,也是由簡化而起。世界很複雜;簡化的假設(與思想上的抽象假設不同)是必需
的。但這個簡化的目的,只是為了便於處理;取消這個簡化不會影響效果,無關宏旨,所以是容許的。
例如,我們說假若世界上有兩個國家(其實不止此數,所以非真實),他們互相貿易會帶來甚麼效果,
等等。將兩個國家改為三個或四個,其效果大致上沒有甚麼不同。當然,在某些特別的問題上,將二改
為三會有不同的效果。這樣,要研究這些特別的問題,二與三之別就不能置之不理,但另一些簡化也是
需要的。

最後一種「非真實」,就不膚淺了。前文所提及過的附加的驗證條件(test conditions),
很多人把它作為一種假設。這種假設當然會因簡化而變為不真實,但我們決不能視之為空中樓閣,當作
是思想上的抽象而與真實的世界脫離了的。驗證條件的假設一定要有可尋,無論怎樣簡化,也一定要與
世界的真實情況大致吻合。例如,作化學實驗時需用一枝清潔的試管(清潔是一個驗證條件),我們不
能用一枝骯臟的試管而假設它是清潔的。

在經濟學上,驗證條件通常稱為局限條件(constraints)。經濟學並無「沒有局限條件」的理
論,正如其他科學理論,都一定有驗證條件的——否則就沒有解釋力了。假若我們說,在交易費用不存
在的情況下(一個局限條件,可勉強稱為一個假設),「甲」的發生會導致「乙」的發生。要替這個含
意作驗證,我們一定要在交易費用微不足道的真實情況下入手。換言之,局限條件的「假設」不能與真
實世界脫離。這也是說,除了無可避免的簡化,驗證條件大致上一定要真實。

我們於是可以作出如下的結論。以抽象思想為起點的科學理論,「非真實」是必需的,因為事實
不能自作解釋。「不可能太詳盡而具體」與「簡化」——這些都是可以容許的。但驗證條件與真實世界
脫了節卻是犯了大忌。在經濟學上,局限條件(驗證條件)的真實調查與簡化,是忠於經濟解釋的最艱
難的過程。世事如棋局局新,要花上三幾年方能在一些局限條件上得到一點基本的認識,是很普通的
事。時光只解催人老,所以從事實證研究的經濟學者,往往要肯定問題的重要性,才敢將精力孤注一
擲。
理論真實性的問題,在經濟學於五、六十年代的方法大辯論中,有一個令人尷尬的謬誤。那就
是,假若我們說,若「甲」的發生會導致「乙」的發生,那麼我們跟著可以說:「沒有乙就沒有甲。」
但卻不可以說:「沒有甲就沒有乙。」這後者的謬誤,我們在前文是談過的。在那次大辯論中,不少經
濟學者忽略了這個邏輯學上的第一課,忘記了沒有甲並沒有說乙會怎樣。那位調查波士頓運輸公司的仁
兄,認為「甲」這個假設非真實,就大做文章說「乙」會怎樣。這種低能分析本來是不值得回應的,但
科學的進步有點莫名其妙,眾多學者的回應卻引起了大有裨益的辯論。

第八節:結論

假若一些讀者認為這一章有些地方不容易明白,不應耿耿於懷。科學方法論牽涉到哲學上的邏輯
學與知識理論(Theory of Knowledge)。這是人類文化歷史上最湛深的學問了。雖然我曾拜於高
手之門下,但所知不多,而要深入淺出地寫,不一定辭能達意。科學方法論本來精辟之極,但邏輯學的
高手之間不一定互相同意,而科學的成就往往與此學問無關。不懂科學方法論的科學高手屈指難算;另
一方面,科學方法論的高手很少是有成就的科學家。邏輯學往往走向象牙塔的極端,其高妙處令人拜
服,但要達到精辟之境,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從嚴謹哲學邏輯的角度看,我知的是粗枝大葉——我鑽研這學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科學的方
法還可從另一個角度看,那就是抽象理論與真實世界的轉接中的實證方法。這方面我知得比較多。本章
的內容,是合併了哲學邏輯與實證轉接,所以與一般書本上所談的方法論是不同的。說到底,有實用性
的科學,還是要走出象牙塔之外。

我以「科學的方法」置於本書之首,長「章」而大論,倒不是因為這學問對本書有甚麼不可或缺
的重要性。重要的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往往大談仁義道德,缺乏科學精神,對科學辯證的本質有根深
蒂固的誤解。而本世紀對中國人有影響的「三民主義」及「馬克思主義」——或其他主義——使人們對科
學的認識加上一層不透明的膠膜。我在前文說過,本書是為中國人而寫的。我認為,科學方法論對中國
人比對其他好些民族更為重要。

第二章從自私說起

任何辯論都必然有一個起點,科學當然不會例外。假若我們在起點上就有爭議,那麼科學就難以
成事了。所以在任何科學發展中,參與的人都遵守一個大家不言自明的規則:凡指明是基礎假設
(postulate),或是公理(axiom),大家都不在這基礎上爭論。這不是說每個人都衷心同意這些
假設或公理;是否認同不重要,重要的是同意不在起點上有所爭議。科學辯證的規則是:「且不要反對
我在理論上必須有的起點,讓我從這起點以邏輯推出一套理論,有了可以用事實驗證的含意
(testable or refutable implications),有了內容,到那時,你要反對才有所依憑的。事
實上,假若可以驗證的含意被事實無情地推翻了,那我就不能不考慮我的基礎假設是錯了的。」

說起來,那些所謂不容許有爭議的基礎假設或公理,可能近於無稽,令人難以置信的。例如,在
數學上一個重要假設是這樣說的:「假若一加一等於一個數字,這數字叫作二;又假若二加一等於另一
個數字,這數字叫作三.. 」聽起來,這真的有點傻氣。但假若沒有這個基礎的假設,我們是無從知道
一至二之間不可能有另一個數字。要是我們在這基礎上有紛爭,互不讓步,那麼數學的理論又怎能發展
呢?舉另一個例子。在幾何學上,一條直線的定義是兩點之間的最近距離。這看來是近於令人難以接受
的,但還遠不及「一點」的基礎假設來得抽象,彷佛說笑話似的。幾何學指明:「一點是不可以量度
的!」一點既不能量度,那又怎會有可以量度的直線呢?但基於這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起點,幾何
學使人類在古代建造了金字塔(雖然這些基礎假設當時尚未搞清楚),在今天建造了香港的中國銀行大
廈。我們的結論是:近於無稽的基礎假設,可能導致令人嘆為觀止的學問。

第一節:個人作決策

經濟學上的第一個基礎假設是:「個人」(individual)是所有經濟分析的基本單位。這是
說,任何經濟問題不可以從一群人、一個團體、一個社會或一個國家為起點來分析。說甚麼宏觀經濟,
社會福利,或甚麼政府策劃,都一定要以個體或個人為分析單位。

經濟學沒有以集體為起點的理論。無論觀點是怎樣的「宏」,不管在分析中基本的起點有沒有提
及,若非基於「個人」為起點的,都不是可取的經濟理論。這是說,高手分析宏觀經濟,腦子裡必然以
個人為起點。當然,以集體或整個社會為起點的經濟理論有的是,但這些是低手之作。在香港及中國經
濟學者的言論中,往往有人說甚麼宏觀比微觀重要等等。那些言論,都是一些在經濟學上沒有基礎的人
才會說的。宏觀是以個人為單位加起來的。宏觀與微觀之別,只不過是組合的或大或小罷了。在現代的
經濟學中,宏觀與微觀之別,已不按組合的程度,而是按重視貨幣與否為依歸。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以「個人」為分析單位,是不論男女,無分長幼,也不管某些人的神經是否有毛病。不管某甲是
天才,某乙是蠢材,我們都一視同仁地把個人作為分析單位。而「個人」者,是任何有觀察力的人都可
以鑒辨的。同樣重要的是,凡是一個基礎上的假設,是不能朝令夕改的。「個人」的假設亦不例外。我
們不可以將一些問題以個人為起點,而另一些問題卻以集體為起點。當然,好些問題是關乎集體而非個
人的,但分析那集體問題時,還是要由個人為起點的。

為甚麼「個人」是如此重要呢?答案是,所有取決或選擇都是由個人作主的。集體的取決,是由
個人的取決集合而成。那是說,即使一個人在極權的政制下失卻了自由——被形勢所迫而沒有自由——這
個人還是作了不自由的選擇。換句話說,天下間沒有絕對的不自由,也沒有絕對的自由;選擇是一定有
局限的約束,而這選擇是由個人作主的。

經濟學的第一個基礎假設,是個人作決定,作取捨。所謂決定者,選擇是也。這其中有一個並不
淺顯的哲理。經濟學是以推斷人的行為來解釋現象的科學。我們說人的任何行為都是經過選擇的。究竟
是否明智,是否有理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假設人會作選擇。究竟在事實上人的任何行為是否因選
擇而起,抑或是漫無目的、盲目而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貫地遵守這個假設或公理。

「人會作選擇」是經濟學上的「慣例」(convention)。這慣例與其他自然科學的不同。解釋
物體的現象時,物理學家不會說物體的行為是物體自己選擇的結果。在原則上,假若物理學要說物體自
作選擇,也無不可,但物理學家沒有這樣做。重要的是任何科學都有其固定不變的起點,而這起點是不
容爭議的。經濟學的「個人作選擇」的假設,接受的人多了,所有的經濟問題就成了選擇的問題。經濟
學內最重要的一門理論——價格理論(Price Theory)——被稱為選擇理論(ChoiceTheory),是有
其因。

以選擇理論來解釋人的行為,當然要假設人的行為是可以被推測的。比較嚴格一點說,經濟學的
第一個公理是任何人的行為,都是由個人作出可以被推測的選擇(predictable choice)而起。這
是公理,是經濟學一個基礎假設,不管是對還是錯,是不能有所爭議的。

第二節:理論要約束行為

不要忘記,有解釋力的理論,必然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不可能被推翻的理論,半點用途也沒
有。同樣重要的是,要將行為作推測,科學就一定要將行為加上約束。假若行為完全沒有約束,忽左忽
右,像無定向的風那樣地吹,任何推測都不會錯,那麼理論就不可能被事實推翻了。

行為一定要有約束,比如指明在怎樣的情況下會向左而不會向右;這樣,行為才可以被推斷,被
解釋。當然,指明是向右的,但也可能會向左。有解釋力的理論,是可能會被事實推翻,但沒有被推
翻。這一點,在第一章內我解釋過了。約束行為會增加理論被推翻的可能性。約束越多,行為的推斷就
一定越精確,但如此一來,被推翻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任何奇妙的科學都是玩一種冒險的遊戲。約束
行為的基本假設,對行為的約束力越大越妙,但決不可伸展到被推翻的領域中。因此,科學高手會膽大
心細,作大膽的假設,細心的體會,把約束的武斷推到僅僅不被推翻的邊沿去。

第三節:自私是一個約束

說人會一貫地作可以被推測的選擇(predictable choice)——經濟學的第一個假設——已是一
個約束。但這樣說還須補充:由於約束力尚嫌不足,因而我們要加上其他重要的約束。這裡要談的第二
個基礎假設是:每個人的任何行為,都是自私自利的!那是說,每個人在有局限的情況下都會為自己爭
取最大的利益。無論是勤奮、休息、欺騙、捐錢.. 都是以自私為出發點。

作為一個基礎假設,任何人都不應有異議,而人的本質究竟是否自私卻無關宏旨:重要的不是人
究竟是怎樣(那是心理學、生理學,或哲學上的事),而是我們要假設人是怎樣的。然而問題來了,假
若我們說欺騙、捐錢.. 等等都是自私的行為,豈不是任何行為都可被「自私」解釋了,以致不能被事
實或任何行為推翻?說是約束行為,但到頭來卻毫無約束,那又怎能自圓其說呢?這問題問得好。答案
是:假若我們隨意說任何行為都是自私,像套套邏輯那樣不可能錯的,那麼這自私的假設就會變得沒有
內容,空空如也,沒有用場。但假若我能指明一些局限條件,用以指定在怎樣的情況下人會因自私而作
其某種選擇,而這局限條件的轉變會導致某一種行為的必然轉變,那又另作別論了。

例如,無緣無故的捐錢,幫助朋友,與自私扯不上關係,是解釋不了的。但假若我們說,在某些
局限條件下,捐錢的費用比較低,或利益比較高,那麼捐錢的行為就比較多。這樣,自私這個假設就變
得大有用場。我可以舉出一些例子。十多年前,鄧小平的兒子鄧樸方到香港來,一舉而得捐款港元五千
萬。但我的兒子卻沒有這樣的本領。要是捐錢的人純是為捐錢而捐錢,那麼姑且不談我兒子的不濟,他
們又何必隆重其事,何不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悄悄地將支票寄到慈善機構去?又或說,「無名氏」的捐者
有的是。但在捐款可免稅的情形下,為甚麼會增加捐錢的行為?「惻隱之心」這句話是怎樣來的?相信
「好有好報」的「因果」之說從何而起?

在甚麼局限條件下人會相信「因果報應」,會談仁義道德?在怎樣的局限條件下人會有較大的惻
隱之心?怎樣的情況下人會為名而樂善好施?我很欣賞像邵逸夫那樣的人,對教育的捐助不遺餘力——
將一所大學的建築物命名為「邵逸夫堂」是應該而適合的。說邵氏的捐錢是以爭取自己的利益為出發
點,是毫無貶低之意;要是我有他的財富,我不會像他那樣慷慨。但假若我們放棄了自私的假設,經濟
學沒有其他途徑可以解釋邵逸夫捐錢去大學,不是隨便而是有選擇性的。行為並非漫無目的;捐錢的行
為不能例外。

假若我們容許例外的存在,那麼任何難以解釋的事都可作例外來處理,經濟理論就不可能被事實
或行為推翻了。這樣一來,整個經濟學的架構就會倒下來,潰不成軍,甚麼解釋力也沒有。

困難的所在,並非自私這個假設是對還是錯,而是要怎樣指出在不同的局限條件下,圖私利會引
致欺騙與捐錢的不同行為的並存。我在第一章內說過,局限條件的審核與界定,是經濟學上最費心思的
事。很多關於人的行為,我們在今天還沒有滿意的解釋(這是經濟學的趣味所在;甚麼也有好答案的科
學是會壽終正寢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們對局限條件的認識不足。

第四節:人的自私本質

從經濟思想史那方面看,「自私」成為一個基礎假設是十九世紀末期、新古典
(Neoclassical)經濟學興起以後的事。在這個新的範疇內,數學的微積分被廣泛地引用,提出了
「邊際」(Marginalism)的分析,「極大化」(Maximization)與「極小化」
(Minimization)的概念就被廣泛地接受了。人的行為以滿足私慾為原則,就成了「在局限條件下
個人爭取最大利益」——或爭取最小費用——這個假設。簡化地稱之為「自私」,是比較通俗的說法。

自新古典經濟學以後,這學術漸趨科學化,行內的有道之士就將「自私」作為一個客觀的假設
了。這樣,人的本質究竟是否真的自私就變得無關重要。當然,今天還有不少經濟學者分不開價值觀與
科學的辨證,使感情與分析有了混淆,搞得一塌糊塗。另一方面,以價值觀或主觀的判斷和客觀的分析
連在一起,經濟學也可以達到精湛之境,令人拜服的。像史密斯(A. Smith)、李嘉圖(D.
Ricardo)、米爾(J. S. Mill)等古典經濟學高手的價值觀很真樸,是足以令後人為之傾倒而仿
效的。

是的,我們今天所用的科學式的「自私假設」,是由前賢的主觀判斷演變而來。史密斯在一七七
六年所發表的經典之作《原富》,其中關於自私行為與市場運作的兩段,是經濟學上被引用得最多的名
言。我重讀又重讀,每一次咀嚼時都覺得有新的啓發,感到它有千鈞之力。他是這樣寫的:

「很多時候,一個人會需要兄弟朋友的幫助,但假如他真的要依靠他們的仁慈之心,他將會失
望。倘若在需求中他能引起對方的利己之心,從而證明幫助他人是對自己有益的事,那麼這個人的成功
機會較大。任何人向他人提出任何形式的交易建議,都是這樣想:給我所需要的,我就會給你所需要的
——這是每一個交易建議的含義;而我們從這種互利的辦法中,所獲的會比我們所需的更多。我們的晚
餐可不是得自屠夫、釀酒商人,或麵包師傅的仁慈之心,而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利益特別關注。我們認
為他們給我們供應,並非行善,而是為了他們的自利。..

「所以,每個人都會盡其所能,運用自己的資本來爭取最大的利益。一般而言,他不會意圖為公
眾服務,也不自知對社會有甚麼貢獻。他關心的僅是自己的安全、自己的利益。但如此一來,他就好像
被一隻無形之手引領,在不自覺中對社會的改進盡力而為。在一般的情形下,一個人為求私利而無心對
社會作出貢獻,其對社會的貢獻遠比有意圖作出的大。」

經過多年對《原富》的「消化」,我認為史密斯的「自私」觀點有兩處是要補充的。其一,史氏
正確地指出自私可以給社會整體帶來很大的利益,但卻輕視了自私也會給社會帶來害處。這後者重要地
牽涉到交易費用及產權的問題,是我自己作研究的重心所在。可以說,在哲理上,重視自私之害是我這
本《經濟解釋》與《原富》的主要分歧。然而,我的主要結論不僅沒有推翻史前輩,反而更強力地支持
著他。另一方面,因為我對自私的看法比較全面,所以對行為的解釋是比較優勝的。

第二個關於史前輩的自私觀點,是他沒有說人的自私是天生的。他的含義,是自私是被逼出來
的:非所欲也,不能不自私也。這個「適者生存」的觀點——在《原富》好些問題都是那樣看——後來影
響了達爾文(C. Darwin,1809- 1882)的驚天動地之作:《進化論》。
我的老師艾智仁(A. Alchian)一九五○年發表了一篇題為《莫測、進化與經濟理論》
(Uncertainty,Evolution and Economic Theory)的重要文章,觸發了長近二十年的科學方
法大辯論。我在第一章第四節舉出的「白痴與汽油站」的例子,是得到該文的啓發而想出來的。

艾智仁的論點,與史密斯的有雷同之處,但來得更為強烈。史氏的含義,是自私是為了適者生
存;艾氏的含義,是毫不自私的白痴也不打緊,因為淘汰後剩下來的白痴的行為,必然與自私吻合。

一九七六年,生物學家道更斯發表了《自私的基因》(R. Dawkins,The Selfish Gene),


旁徵博引,用了數之不盡的例子證明「自私」是動物與生俱來,是遺傳的,不可更改。這本重要的書啓
發了一門新的學問——「生物經濟學」。我的另一位老師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是這門新學問
的一個主要倡導者。最近他來信說,這門學問的發展大有看頭。

從上文可見,「自私」可以有四種看法。史密斯認為是被逼出來的;艾智仁雖然一貫地以「自
私」作為基礎假設,但也認為白痴亂來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道更斯說是遺傳的。我自己沒有甚麼關於
「自私」的發明,但一向堅持理論以簡單為上。我的選擇是把自私作為一個基礎假設(Postulateof
Constrained Maximization)。這是新古典經濟學的傳統了。只要能把局限條件
(constraints)處理得恰當,解釋能力都是一樣。

第五節:結論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自私是人的本質,是真理,是不可更改的,但從經濟科學的角度看,這真理
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私作為一個辨證的基礎假設,在這個起點上不容有所爭議。而以這假設來解釋人
的行為是否可取,是要看這個及其他附帶的假設能否推出一些可能被事實推翻的含意,再客觀地以事實
驗證。在這個科學辨證的遊戲中,因為邏輯的規限,我們不能說人有時自私,有時不自私,以致在邏輯
上我們無法推出任何可能被事實推翻的含意。

這樣處理,自私的假設確是有驚人的解釋力。當然將來某些天才可能創出另一個假設來代替自
私,而又比自私這個假設更有用場的。今天,我們未有較好的選擇,所以不能不墨守這個自私的假設而
成規了。這不是頑固,而是科學方法划定下來的規則。

但假若人的本質真的是自私(是或否只有上帝知道),不能更改,那麼一個基於人的自私可以被
更改的「主義」,其制度政策就必定會一敗塗地!這是中國共產制度在初期的經驗。到了後一段日子,
相信這「無私主義」的人越來越少,但還是被一些自私自利的人利用來增加自己的權力,以逐私利。

還有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就是:假若人的自私本質真的可以被更改,而改造者又有上帝之能,他
們會將人改造成怎樣的呢?說人可以被改為不自私並沒有說及人應該是怎樣的。如瓜似菜?如電腦?如
科學怪人?我不知道讀者有甚麼高見。我自己的想像是,即使一個人毫無自私之心而像天使那樣,這個
人應該遠比自私的人恐怖。

第三章缺乏與競爭

要以理論解釋行為,行為就一定要受理論的約束——這是很基本的道理。經濟解釋的法門,與任何
其他的實證科學一樣,那就是:一方面我們以一些有一般性的行為假設、公理或定律,來約束行為;另
一方面,我們又指出一些限制行為的局限條件或情況。這兩方面的「雙管齊下」,使我們能推斷在怎樣
的情況下,人的行為必然會怎樣;而情況若有所變,行為也就一定隨之而變。要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
性,這推斷要說得肯定。(若不肯定,所推斷的怎可能會「錯」或被推翻呢?)對這約束理論融會貫通
的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其作出對行為的推斷的精確,是足以令人嘆服的。這本書的主旨,就是要
在這套理論的重點及其概念上作些頗為詳盡的闡釋,多用一些例子,作為這理論的推斷能力的示範。

我們在第二章談及兩個基礎假設:

(一)每個人的任何行為,是個人的選擇,而這選擇是可以被推測的;

(二)在任何局限條件下,每個人都會一貫地爭取最大的私利。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他的約束行為的基礎假設。這些我們將於第四章及第五章分析。在本章內
我們得打斷話題,先解釋缺乏(scarcity)與競爭(competition)這兩個在經濟學上不可或缺的
概念。

第一節:物品的定義

「物品」是從英語「goods 」這個字翻譯過來的。因此,「物品」這一詞有很廣泛的含義。它不
僅可釋義為產品(product)或商品(commodity),也包括服務(service)、友情、聲望、空
氣、清潔、幽靜、愛人、愛,等等。凡是有勝於無的東西,不管是有形或無形,都是「物品」——「有
勝於無」是經濟學上的「物品」定義。從個人的角度看,親生的孩子、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都是
有勝於無;美麗的相貌、可信的聲譽、動聽的聲音、溫馨的回憶、思考的能力,等等,都是物品。

物品可分為兩大類:其一是經濟物品(economic goods);其二是免費物品(free
goods)。物品的定義是有勝於無,而在有勝於無之中,有一大部分是多勝於少的。「多勝於少」是經
濟物品的定義。這定義中的「勝」,是很客觀的。

假若我們將五兩黃金分為兩份,一份三兩,一份二兩,由人隨意選擇,被人選取的那份是三兩,
那麼黃金就是經濟物品了。兩相比較,被選取的那一份就算是較為優勝了,究竟是好還是壞,是否有益
身心,卻是無關宏旨的。因此,「勝」在這裡並無主觀或價值觀的內容。

「多勝於少」的經濟物品,在現實的世界中數之不盡。黃金白銀、葡萄美酒、鮑參翅肚、水果蔬
菜、衣食住行、旅遊憩息、天倫之樂,等等,都是經濟物品,因為這些都是多一點比少一點為優勝的。

在所有的物品中,有一小部分是有勝於無,但卻不是多勝於少的。其原因是這種物品供過於求,
即使再多一點也沒有用,所以多勝於少就說不上了。這樣的物品不多,而最常被引用的例子是空氣。在
空氣清新的地區,空氣用之不竭,沒有人會爭取多一點空氣。空氣雖然是非常重要,但也只能說是有勝
於無,不是多勝於少。空氣於是就成為一種免費物品而非經濟物品。話得說回來,在人煙稠密之區,空
氣污濁,要多一點新鮮空氣就變得很現實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新鮮空氣就再也不是一種免費物品,而
是一種經濟物品。

第二節:甚麼是缺乏

「多勝於少」是經濟物品的定義,也是「缺乏」(scarcity)的定義。那是說,凡是經濟物
品,都是缺乏的、不足夠的。「不足夠」從何而定?假若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真的是像蘇東坡所
說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那當然是足夠了。這樣,清風與明月只能是免費物品——雖然在我們所
知的真實世界中,清風難得,明月可貴,所以這些早已成為經濟物品了。說得嚴格一點,所謂「不足
夠」,其供應量的多少不一定有固定的關係。例如,好的雞蛋比壞的多,但好的不足而壞的卻有餘。這
是因為好的雞蛋,人們需求甚殷,故此不足;壞的呢,我們避之唯恐不及,沒有需求,所以就不缺乏
了。

若物品沒有人需求,天下間便無「有勝於無」這回事;而若非供應有限,「多勝於少」就談不
上。「缺乏」是因為在需求下,供應有限而引起的。人的需求量增加,再多(但仍有限)的供應也會愈
形缺乏;人的需求量減少,有限的供應可能被認為是不缺乏的。那是說,缺乏的程度,是以相對的需求
來決定的。

一種缺乏物品——一種經濟物品——其供應是不能完全滿足人的需求的。於是,這物品就變為多勝於
少了。既然多勝於少,人要爭取多一點,那麼他們就一定會願意付出一點代價。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
爭取多一點的,就不能算是多勝於少了——邏輯不容許我們反對這觀點。因此,凡是人願意付出或多或
少的代價來爭取多一點的物品,都是缺乏的、不足夠的,那就是經濟物品了。在市場上,我們要付的代
價就是價格(price)。所以我們可以說,凡有價格的物品都是缺乏的,不足夠的。有一些社會——比
如極端的共產社會——市場不存在,沒有價格,但代價(sacrifice)還是要付出的。所以我們又可以
這樣說:沒有價格的物品也可能是經濟物品,它們是缺乏的——既然缺乏(既然人們需要多一點),代
價也就無可避免。

第三節:競爭的本質

在魯賓遜的荒島上,在那一人世界中,競爭是不存在的。當然,那荒島上可能有其他的野獸,與
魯賓遜競爭、搶食,但那裡不會有人與人之間的競爭。經濟學上的「競爭」(competition)是指人
與人之間的競爭——這是因為所有經濟學的基礎假設都是為人而設,要解釋的行為大都是人與人之間的
競爭行為。

在魯賓遜的一人世界中,有免費物品,也有經濟物品。在爭取較多的某種經濟物品時,魯賓遜是
要付出代價的。想多吃一尾魚,他就得減少休息;為了多獲一些木材取暖,減少蘋果的種植就是代價;
今年要多吃一點麥,明年就得少吃一點。是的,在荒島上,魯賓遜也要面對供不應求的現實,有經濟物
品的存在,要付代價,所以像我們那樣,他也要在選擇中作其取捨。唯一不同之處是:魯賓遜的世界沒
有人與人之間的競爭。

在那沒有競爭的一人世界中,經濟學著實膚淺。我們當然可以用經濟學來解釋魯賓遜的行為,而
全套有關的解釋,若簡化地申述,兩三小時就足夠;深入的分析最多也不過兩三天的時間。試想,在魯
賓遜的一人世界中沒有市場,沒有價格,沒有貨幣、通脹、失業,也沒有法律、警察、政治,更談不上
軍備、中間人、合約、制度等熱問題了。沒有這一切,經濟學再深也不會深到哪裡去。

是的,經濟學的複雜、湛深,完全是因為在魯賓遜的世界中增加了一個人。有兩個或更多人的世
界,就變成社會——這是「社會」最明確的定義。經濟學的趣味也是因為「社會」的存在而引起的。我
們也可以這樣看:經濟學的複雜,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因為我們不是生存在一個魯賓遜式的世界,而是
生存在一個多人的社會。

請隨著這推理的演進去看吧。一種經濟物品是多勝於少。在社會中,一個人對某種物品多要一
點,其他的人也同樣對這物品多要一點。僧多粥少,競爭於是就無可避免。競爭的定義,是指一種經濟
物品的需求有多於一人的需求。在我們所知的社會中,這樣的物品所在皆是。是的,在現實世界中,免
費物品——如新鮮空氣——還是存在的,雖然越來越少了。

然而,沒有競爭性的經濟物品就不容易找到。原則上,在社會中,一種經濟物品不一定有競爭,
但例子極少,幾乎要想破腦袋才可想出一二。記得五十年前我在香港的灣仔書院念書,同學們看電影進
場時,喜歡爭著取得院方所派給的、有關在上映中的電影故事的一張說明書——俗稱「戲橋」。因為成
群的同學都爭取著佔為己有,舊的(過時的)「戲橋」就變得缺乏,有價格,而比較難求的,小同學們
就以港幣數元成交。那時,這數元是我一個星期的零用錢。舊「戲橋」變成經濟物品,有競爭。但過了
兩三年,收藏「戲橋」的嗜好頓失所蹤,同學們由厭而至棄之。但有一位姓李的同學,愛「戲橋」成
癖,繼續珍藏。於是,對這位有怪癖的同學來說,舊「戲橋」正是一種經濟物品(多勝於少),但卻沒
有競爭。這是我所知的沒有競爭的經濟物品中罕有的實例。時移勢易,香港的電影院再不印發「戲橋」
了。我與那位姓李的同學有三十五年沒有見面,不知道他堆積如山的「戲橋」怎樣處置了。

在社會中,差不多每一種經濟物品都是有競爭的。競爭於是就無日無之。我們每個人從早到晚都
在競爭,從小到大地競爭慣了,可能意識不到競爭的無所不在。我們在早上吃早餐,是從競爭中贏得
的。一個人多吃一點早餐,另一個人就必定要少吃一點。在競爭中此「得」彼「失」。早餐如是,午餐
如是,睡覺的床如是,坐公共汽車、進學校、到沙灘上曬太陽、在家裡看電視等等,也如是。

可以說,在社會中,我們不容易找到沒有競爭的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沒有競爭」這句話,從比
較嚴格的經濟學來看,是難以成立的。一些不知所謂的經濟學課本,在論壟斷及專利權時,卻說沒有競
爭。但壟斷及專利,只不過是壓制了某一種競爭,但增加了另一種競爭。例如,人們會在競爭中奪取壟
斷或專利權,也會在被壟斷了(或有專利權)的市場內,以相近或可替代的產品競爭圖利。

在一個沒有市場的社會中,競爭也是層出不窮的,只不過競爭的形式有所不同罷了。弱肉強食是
競爭,權力鬥爭是競爭,走後門、論資排輩、等級特權等等,也是競爭形式。道理很明確:凡是多過一
個人需求同一經濟物品,競爭就必定存在。

第四節:遊戲規則與產權制度

由缺乏而引起的競爭,跟任何運動遊戲一樣,是要有遊戲規則的。這是因為,沒有規則就不能決
定誰勝誰負。沒有優勝者,競爭就沒有目的了。田徑賽有規則,網球賽有規則。假若甚麼規則也沒有,
勝負就無法決定了。即使在弱肉強食的競爭中,勝者生,負者死,也是規則。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人與人之間日常生活中的競爭,有關的遊戲規則就是法律、紀律、習俗等,不
一而足。正如體育遊戲的規則一樣,這些規則有約束性,指定競爭者在某種情形下不能有某種行為。這
也是說,在社會的經濟競爭中,無論是法律、紀律或習俗,都是以有約束性的辦法來界定人與人之間的
權利。這種權利界定就是產權制度了。

產權制度(system of property rights)是競爭的遊戲規則,也就是約束競爭行為的一種


局限條件。假若我們吹毛求疵地分辯,這些規則實在數之不盡,千變萬化。私有產權(private
propertyrights)只不過是其中一種。要一般性地將產權制度分為幾大類,而又有系統地分析每一
類的轉變對人類行為的影響,是可以做到的。這是產權經濟學的問題,在這書的下半部我會為這門學問
細說一下。

「產」這個字的英語是property 。這個字不簡單。從經濟學的角度去作解釋,property 是
有競爭性的經濟物品。這與法律上的定義是稍有差別的。在法律上,property 一般是指資產(尤其
是地產或房產);但在經濟學上,其義不僅包括資產,即使消費物品也算在其內。消費物品與地產的共
同處,就是大家都缺乏,在社會中都有競爭性,都是經濟物品。

艾智仁說得好,「產」(Property)、競爭(Competition)、缺乏(Scarcity)這三個字
是同義的。讀者們要在這「同義」的觀點上多花一點時間,設法深入地想,直至理解在社會中,競爭是
一個無所不在的概念。不明白這個一般化的「競爭」概念,學經濟就不能大有所成。

第五節:競爭准則的含意

在田徑賽中,速度的快慢決定誰勝誰負。速度是田徑賽中決定誰是優勝者的准則。但假若這賽事
沒有遊戲規則,指明甚麼行為是犯了規例,那麼速度這個准則就不容易成立了。同樣,沒有遊戲規則,
舉重比賽的力度准則不容易成立。象棋賽以智力高者勝;桌球賽以眼力精、技術高、手力控制自如者勝
——而這些准則,都是有關的遊戲規則促成的。

經濟上的競賽(競爭)也是如此。在自由市場上,價高者得,市價於是就成為確定勝負的准則。
促成這市價的遊戲規則,是私有產權的制度。這是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的主要含義。這個重
要的定律及其不足之處,本書下半部會作詳盡分析。

歷久以來,經濟學對市價的分析,都著重於價格是怎樣決定的。但價格(price)這個概念到了
艾智仁那裡,就頓呈異彩。他說:「價格決定甚麼,遠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要!」單是這一句話,我
們對世界的認識就今非昔比。價格是一個決定勝負的准則,而私有產權是這准則的決定因素。高斯與艾
智仁被譽為產權經濟學的開山鼻祖,究其因,是他們每人都說過一句有啓發性的話。

遊戲規則與確定勝負的准則有直接的連帶關係:前者決定後者,而後者決定社會的經濟運作。有
趣的問題是,究竟是因為人們需要有某一個准則才促成這准則的遊戲規則出現,還是人們需要有某些遊
戲規則,才使確定勝負的准則無可避免地產生呢?驟眼看來,這是一個難分先後的問題。

我認為是准則在先而遊戲規則在後。為甚麼呢?因為定勝負的准則所決定的,是人類以競爭來解
決的問題,而遊戲規則只不過是協助准則的成立而已。速度的快慢是田徑賽的重心所在,這項賽事的規
則僅是協助判斷「快者勝、慢者敗」。學校的考試成績准則,其目的是要鑒定學生們有沒有在知識或學
業上下功夫,而考試的規則只不過是公平地讓知識較高者勝(當然,這不一定能達成意圖中的效果)。
市價不僅決定誰勝誰負,也決定生產力高者勝,而私產制度是協助市價的採用。

我在上文說,決定勝負的准則會決定社會的經濟運作。一方面,社會成員的財富或收入的分配,
顯然是以競爭的准則來決定的。這准則有多種,而在不同的准則下,每個人的優勝機會就會不同。一些
人善於經營生意,或善於生產,私有產權的競爭准則對他們大有幫助。一些人有高明的政治手腕,在非
私產的制度下,他們就可大展所長。也有一些人不懂得怎樣應付千變萬化的市場運作,但善於墨守成規
地工作,以年資作准則,對他們就大有好處了。

另一方面,因為競爭准則對人的收入、享受有決定性的作用,所以在不同的准則下,人的行為就
跟著不同。以價高者得為例吧。一個人要在市場中得益,就要努力生產,或發明新的產品,或創造有效
率的經營方法,或找尋可以節省費用的訊息,等等。但若物品沒有市價,以配給的方法分配,那麼競爭
者就會選擇「走後門」之路,或運用政治手法,爭取一官半職,等等。

我可以用兩個在香港分配居住房子的實例,來說明「准則決定社會經濟行為」這個格言。我們都
知道,香港的房產自由市場是以價高者得的辦法來決定勝負的。付得起而又願意付出夠高的屋價或租金
的人,就可將自己喜愛的房子買下或租下來,作為己用。不管這個人的年紀多大,相貌多好,政治手腕
怎樣了得,學問如何之高,付不出須付之價就沒有甚麼優惠可言。

但在香港大學內,教師的房子是以計分的辦法來分配的。作為系主任的有六分,結了婚的六分,
一個孩子六分,兩個是十二分,工作了一年兩分,工作了八年就有十六分了。這些加起來的總分數,是
決定爭取房子分配先後及面積大小的准則。不管一位教師的學問怎樣卓越,研究成績如何出眾,若分數
不夠高,在房子競爭上就非敗不可。
說起來,香港大學分配房子的計分准則,與中國對幹部分配房子的辦法極為相似,差不多是如出
一轍的。究其原因,是港大的遊戲規則(局限條件)與國營制度大有相同之處。港大的資產並非私產,
而是公家或政府的。從產權那方面看,港大的制度是一個「共產」制度,其房子的分配准則與房子的市
價無關。港大與昔日共產中國的主要區別,是港大的「共產」制只限於有關大學方面的事項,而中國大
陸昔日的共產,是一般性地擴展到整個國家。

從以上的市場分配房子與港大分配房子的兩個例子中,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因為決定勝負的
准則不同,勝者與負者就會是不同類的人。一個有獨特生意眼光的人,在港大沒有特別的好處;而一個
有較多孩子的,在市場上就沒有甚麼優先權利了。想深一層,我們也會知道,在不同的准則下,人的行
為就跟著不同,所以生產的效率也就不同了。港大分配房子的准則會鼓勵教師多生孩子,鼓勵早婚,也
鼓勵較長久地服務於港大的意向。以價高者得的准則來分配,則會鼓勵人們生產賺錢、節省費用而儲蓄
等等的行為。

在經濟學上,「浪費」這個概念不簡單。要此書寫到下半部時,我們才能深入地研究這個概念。
在這裡,我不妨介紹一般書本上所說的,比較容易明白但不大正確的浪費概念。一般而言,它是指有其
他辦法,或用其他資源使用的分配,可以使社會的財富或收入增加,但這些「其他」辦法,卻莫名其妙
地不被採用。

從以上的浪費定義來衡量,在世界上數之不盡的各種競爭准則中,只有一種是沒有浪費的。這種
唯一沒有浪費的競爭准則就是市價。幾個例子可以解釋這一點。排隊輪購,以先到先得為準則,是要付
出時間代價的。但時間用在不事生產的呆立等候中,對社會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所以這時間的價值是被
浪費了的。

舉另一例子,讓我們回到先前所談及香港大學分配房子的計分准則上去:一個港大的教師多生孩
子,或較長久地留任,便可多獲分數。那麼,在躊躇而難以取捨(那所謂「邊際」)的情況下,要選擇
應否多生孩子或另謀高就,爭取較佳的「房子」分數就起決定性的作用了。本來不打算多要孩子的將孩
子生下來,是「浪費」,因為分數的本身不代表產品的價值,而多生孩子的選擇是由於爭取有關的分數
而「逼」出來的。

以年紀大小作分配的准則,會鼓勵人們不惜花費金錢、心力作虛報年齡之舉,或使他們增加寧願
虛度時光而急待老來的意向。弱肉強食的社會,以武力定勝負,會促使人民在武器上投資。數十年前,
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發現了金礦,出現尋金熱潮,當地的競爭者於是定下規例,每天以速度競賽的方
式,能較先抵達某個礦地的,就有權在那一天那一處採掘。如此一來,大家就搶著花費大量金錢,將拖
雪車的狗養得又強又壯。這些行為都是浪費的。

唯一沒有浪費的競爭准則,是市價。價高者得是唯一的准則會促使人們增加生產。多盡一分力以
生產賺錢,取勝的機會就較大了,而這生產對社會是有貢獻的。因此,市價這一准則不會引起浪費。

以上所說的「浪費」觀點,是傳統的,雖然是由我在七十年代初期帶到競爭准則那方面去。較為
正確的觀點是後話。

第六節:經濟分析與價值觀

我在前文說過:競爭的准則決定社會的經濟運作。但在有關「准則」的事情上,一些是屬於經濟
學內的分析,另一些則屬於主觀、倫理的問題,與客觀的理論分析扯不上關係。這二者必須清楚地加以
區別。

我們知道,在不同的准則下,勝或負的人各類不同。因此,一些人會喜歡或選取某一種准則,另
一些會選取另一種。這些行為是屬於經濟學的範疇了。例如學生考試,一些學生希望老師能出文字題,
大做文章,另一些則要求選擇題(multiple choice),因為認為這樣他們的取勝機會較高。凡是有
關選擇行為的,都在經濟學分析之內。

但哪一種准則是好是壞,或對社會福利有何好處,則是倫理或價值觀念上的事了,與客觀的分析
無關。例如,我在前文提及過,以市價為競爭的准則沒有浪費,因為它導致增加生產,而其他的各種准
則在某程度上必然會有浪費的。不過,我可沒有說增加生產一定是好的,浪費一定是壞的。甚麼是好是
壞,只有個人的價值觀(value judgement)才能判斷,或只有上帝才知道。

中國昔日的人民公社導致民不聊生,為甚麼會這樣,是經濟學分析的問題,但民不聊生究竟是好
還是壞,則是主觀的判斷了。經濟學可以解釋人類的行為,可以解釋在怎樣的局限條件下民眾會變得飢
寒交迫,但不能說這是好事或壞事。我說「不能說」,是指經濟學不能說,卻並非指經濟學者不能說。
不要忘記,經濟學者也是人,有著他自己的價值觀。假若我說飢寒交迫是壞事,是不好的,我是站在人
的立場,主觀地說話,卻並非基於客觀的經濟分析。當然,我有權利作這樣的主觀判斷,因為我有人的
權利,而這權利是不須有經濟學的訓練才能得到的。

我可以表達我的價值觀,其他的人同樣可以表達,但誰的價值觀比較正確,比較可取,就只有天
曉得。價值觀的表達是不須有分析的訓練的。你說藍色好看,我卻喜歡紅色,誰可以作出判斷而使大家
心悅誠服呢?你說政府支援教育是好事,我說是壞事,你和我辯論一百年也不會得到好與壞的結論。這
是因為好與壞,喜愛或厭惡,是不能以科學分析來達到客觀的同意。

假若我說,飢寒交迫是不好的,是壞事,很多人會同意。但這只不過是因為大多數(甚至所有)
的人都不喜歡自己飢寒交迫。大家是因為價值觀相同而同意,不是因為客觀的分析而同意。經濟學可以
解釋為甚麼人民會飢寒交迫,可以解釋為甚麼政府支援的教育會產生些甚麼效果,但不能在好壞的問題
上下判斷。

上文提及,經濟學者也是人,有他們自己的價值觀。可是,在分析問題之際,他們也可能有意或
無意地表達著某些效果是好或是壞的。客觀的分析與主觀的喜惡可能連帶在一起。這沒有甚麼不妥,雖
然有時可能使讀者或聽者有了混淆。重要的問題是,從事經濟學的人要將主觀與客觀分辨清楚,決不可
以讓主觀的判斷影響客觀的分析。這是說,假若一個經濟學者認為政府支援教育是好事(主觀的判
斷),他於是有意或無意地把分析拗歪了,以致分析脫離了邏輯的規格,這就犯了科學的大忌。很多學
者批評馬克思就是這一點:馬克思為了要在袋子中取出白色的石塊,他就不容許其他不同顏色的石塊放
在袋子中。

有時,一些經濟學者沒有說甚麼是好是壞,但卻使人覺得他是作了這種判斷。例如,我說以市價
為準則可以增加生產,不少讀者會認為我說以市價為準則是好的。但我可沒有這樣說。讀者以為我是說
過了,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增加生產是好事。當然,在報章上寫其他文章,為了要避免枯燥,我有時作好
壞的判斷,會表達自己的價值觀。但這本書的重點是客觀的經濟解釋。

很多讀者認為我是信奉市場,對市場有特別的喜愛。相信市場之能是對的,因為我也深知市場之
有所不能;但我個人的價值觀是反對市場,也反對共產制度的,因為在這二者我都難以出人頭地。我個
人所喜歡的是,以讀書考試的辦法來決定社會財富的分配,因為我對一般考試的任何准則都頗有過人之
處。但很可惜,世界上沒有甚麼地區是以考試來分配財富的。(天曉得,舊中國的考狀元,確有分配財
富之效,但應該輪不到我!)

第七節:經濟學的範疇

經濟學既然不可以判斷甚麼是好是壞,那麼其範疇是包括些甚麼呢?答案是,經濟學的範疇包括
三部分。

第一,在知道有關的局限條件(constraints)或遊戲規則(這就是產權制度或人與人之間的權
利劃分)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推斷所用的競爭准則是甚麼。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處理上往往不容
易,但高手若願意付出代價,他總有辦法做得到。說起來,這是實證經濟學上最容易分辨高手與低手的
地方。

世事如棋局局新,局限條件千變萬化,任何分析都不可能包羅萬有。有關的而重要的局限條件是
要抽選出來而使之簡化的。但甚麼算是「有關」,甚麼算是「重要」,分析者卻不能妄作判斷,隨意取
捨,因為這樣做,分析者就可以隨意得到他所希望得到的結論了。換言之,局限條件的取捨,是要有約
束的,而這約束需要一個理論。這個比較深入的有關方法論的問題,我會在分析價格管制時詳述的。

第二——這是經濟學最容易的一部分了——是有了競爭的准則,經濟學可以推斷人的行為會怎樣,資
源的使用會怎樣,財富或收入的分配會怎樣。上文說過,准則的不同會導致行為的不同,而勝負的人
(收入的分配)也會跟著不同的。上文所說房屋分配及排隊購物等例子,就屬於這一部分。

事實上,撇開近三十多年來的發展不談,有二百多年歷史的西方經濟學,可取的(非價值觀而又
有解釋能力的)都是這一部分。那所謂收入分配(income distribution)與資源使用
(resourceallocation 或resource use)這兩大項目的劃分,是經濟學的傳統。就是在今天,
經濟學的教科書還是這樣處理的。

但在傳統的經濟學上,關於收入分配與資源使用的分析,大都是基於自由市場以市價定勝負的准
則。這准則只能在私有產權的制度下出現。換言之,傳統的經濟分析,雖然可解釋收入的分配與人類的
行為,但其範圍很狹窄。私有產權所約束著的遊戲規則,只不過是千變萬化的規則中的一部分。假若我
們熟讀一般經濟學教科書,不管是怎樣高程度的,我們能以之解釋世事方面的,範圍極小。墨守成規地
學經濟,將課本念得滾瓜爛熟,並不一定稍知門徑,登堂入室更談不上了。科學要活學活用,經濟學更
是如此。

傳統的經濟學分析大都是以市價為準則,很狹窄,但這並非是說不同的競爭准則,經濟分析就無
能為力。正相反,近三十多年來,那所謂新制度經濟學(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不斷
地以基本的經濟學原理,擴展到五花八門的准則上。不同的競爭准則當然會有不同的效果,但卻可用同
樣的理論基礎來處理。只要我們能肯定地指出競爭的准則是甚麼,推斷收入分配與資源使用的行為並不
困難。那是說,一旦弄清楚有關的遊戲規則(局限條件),斷定了競爭的准則是甚麼,一個高手花不上
幾天的工夫就可以將競爭的行為推斷,而其準確性甚高。

經濟學範疇的第三部分,是最困難的了。那就是,要解釋遊戲規則是怎樣形成的。為甚麼世界上
有共產制度?為甚麼香港有租務管制?又因為遊戲規則與競爭准則有直接的關係,所以這部分也就要解
釋競爭准則是怎樣決定的。為甚麼香港大學教師的居住單位要以分數配給?為甚麼共產中國要論資排
輩?

不同的產權制度是怎樣形成的?法律為甚麼因時因地而變?香港的立法程序為甚麼與台灣的不
同?甚麼是國家?為甚麼要有國家?為甚麼有些國家有憲法,另一些沒有?為甚麼中國大陸要搞統戰?
這些都是深奧的問題。

但很奇怪,有時經濟學者認為是高深莫測的經濟問題,不懂經濟學的卻會認為是淺顯之極。他們
喜歡在這些問題上滔舷不絕地大發議論,過癮之至,但他們的「解釋」與科學無關。若問香港的立法會
議員:為甚麼某法例被通過了?他們總不免雄辯地議論一番。但假若我們細心地分析一下他們的「理
論」,我們通常只得出四個結果:

(一)他們所說的是特殊理論(ad hoc theory),毫無一般性的解釋能力;

(二)他們說的是套套邏輯(tautology),完全沒有內容;

(三)他們說的是他們自己的價值觀(value judgement),與科學無關;

(四)他們說的是謬論(nonsense)。

海耶克(F. Hayek)曾經花了不少時間解釋這經濟學範疇內的第三部分的問題,沒有甚麼大收
獲。近二十年來,政制理論(Theory of the State)漸成為經濟的一門熱門學問,參與的高手如
雲,包括布格南(J. Buchanan)、史德拉(G. Stigler)、貝加(G. Becker)、德塞姆茨
(H. Demsetz)等人,但都沒有重大的收獲。當然,他們其他的研究,收獲是多而重要的。我自己曾
在《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那小書內創立了一個政制理論,自覺滿意,但重視這理論的
就只有高斯一人!雖然這理論準確地推測了中國的體制轉變,但可靠的驗證,還需更長的時間。

《經濟解釋》應該是我認真地寫的最後一本經濟學的書了。關於制度或政制的形成這個湛深的問
題——上文所說的經濟學範疇的第三部分——若要有大收獲,我認為必須從合約的選擇那方面做起。這是
關於交易費用與合約的關係、公司的本質、組織的結構等問題了。這些應該可以擴展到國家、制度那方
面去——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九八一年我走這條路,以理論準確地推測了中國的制度轉變。雖然只
這一次,不夠說服力,但還是比所有的行家多了一次。

第四章功用的理念

西方經濟學常用的Utility 一詞,國內譯為「功效」,但我認為「功用」比較恰當。問題不是
誰對誰錯,而是中國的文化傳統從來沒有Utility 這個概念。文化不同,你有我沒有,翻譯就只能如
瞎子過河,胡亂地摸索。有些因為文化不同而很難譯得恰當的字——例如Cost ——我們要設法譯得好。
但Utility 這詞譯得不好不重要。

我說Utility 譯得不好不重要,是因為曾經有百多年的時間,西方經濟學者也不清楚Utility
是甚麼。故老相傳,他們只是以為自己知道,自己明白,但其實大家都不清楚。西方經濟學要到二十世
紀中葉才能給Utility 一個明確的定義。話雖如此,到今天,好些經濟學者還不明白Utility(功
用)的正確定義。這些學者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所以不可能是因為生得蠢而不明白。他們是不願意明
白:要是他們明白而又同意本章內所說的「功用」理念,他們就會失卻了改進社會之能,變得像我一
樣,成為小人物了。

第一節:悲哀的發展

一七八九及一八○二年,英國經濟哲學大師邊沁(J. Bentham, 1748- 1832)提出了功用


(Utility)的概念,對後人影響甚廣。邊沁的原意是有三方面的。其一是功用代表快樂或享受的指
數;其二是每個人都爭取這指數愈高愈好。這後者給自私的假設數學化,一百年後微積分被引用到經濟
學時,功用函數就變得大行其道了。今天,功用函數在經濟學上還是極為普及。這可不是因為功用的理
念有不可或缺的解釋用途,而是適用於數學。不懂經濟但善於數學的,可以容易地大做文章。

邊沁的第三個原意,是一個人的收入增加,其收入在邊際上的功用就減少了。他跟著假設每個人
對收入的多少有相同的享受,那麼富人的邊際收入功用低,窮人的邊際收入功用高,社會整體最高的福
利,是人與人之間的邊際收入相等。這是平均主義的理論基礎,也是今天還存在的福利經濟學的前身。

一個人的收入增加是否會導致收入在邊際上的功用下降,大有疑問,而今天經濟學者一致同意
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功用指數不能相比。一個大富的人對一元的看法,可能比一個街頭乞丐重要得多。
單是這一點,福利經濟(Welfare economics )就大有問題。一九五○年,森穆遜(P.
Samuelson, 1915-)在一篇湛深的文章內指出,若一個社會的總國民收入增加,不管增加多少,只
要有一些人(甚至一個人)的收入減少了,經濟學就不能證實社會福利有所長進。

森穆遜是福利經濟學的一個首要人物,連他自己也那樣說,為甚麼福利經濟在今天還有那麼多的
從事者呢?我認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上文提到的經濟學者認為自己有改進社會之能。其二是經濟學者
要改進他們自己的福利:可以改進社會,作個政府經濟顧問是會增加收入的。事實上,政府也樂於慷他
人之慨,送給經濟學者納稅人的錢:政府官員為自己的利益要推行某項政策,總要找些經濟學者附和才
來得順理成章。

從科學上看,最重要的功用問題是邊沁的第一點:功用是快樂指數。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怎
可以知道我是快樂還是不快樂,又或是我今天比昨天快樂一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好些經濟學者老
是認為自己有超凡的本領,有上帝之能。功用被認為是一個快樂指數,今天在某程度上還是存在的。

一九一五年,一個無師自通的俄國經濟學者——E. E. Slusky(1880- 1948)——用意大利文發


表一篇舉足輕重的文章,後來在一九五二年被譯成英語。這篇偉大作品的一個要點,是指出如果我們要
用功用的理論去解釋人的行為,那麼功用的理念要與主觀的快樂或享受脫離關係。可不是嗎?要解釋行
為,我們需要的是推斷人的選擇,或在甚麼情況下人的選擇會怎樣改變。至於人的選擇是否以增加快樂
為依歸,是無關宏旨,完全不重要的。

邊沁之後,參與功用理論研究的,差不多包括所有重要的經濟學者,天才輩出,好不熱鬧。很不
幸,屈指難算的理論天才的工作,只贏得一篇血淚史。一九五○年,史德拉(G. J. Stigler,
1911- 1991)發表了題為《功用理論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Utility Theory)的長
文,追溯百多年來功用理論的思想史,學究天人,文採斐然。在結論中史氏忍不住破口大罵:他認為經
濟學者不熱衷於理論的驗證,以致眾多高手在功用理論上的刻苦耕耘,獲得的對人類行為解釋的貢獻,
微不足道!

我很喜愛史德拉在該文結論中的一段文字,一九六八年請他用墨水筆寫在白紙上,讓我放在書桌
旁作為自己研究時的警句。墨色淡化了,但該稿今天還在。我把它刊登在這裡,好讓讀者能欣賞一下這
位二十世紀天才的筆跡與風采。

其文如下:" The criterion of congruence with reality should have been


sharpened- sharpened intothe insistence that theories be examined for their
implications for observable behavior.Not only were such implications not
sought and tested, but there was a tendency, when thereappeared to be a
threat of an empirical test, to reformulate theeeeeory to make
theeeestineffective. Economists did not anxiously seek theechallenge of the
facts."

翻譯過來是:「與事實相符的准則是應該尖銳化的——尖銳地堅持理論的含意要受可以觀察到的行
為的審查。然而,不僅這些含意沒有被找尋及驗證,而還有的傾向是,當一個含意受到事實驗證的威脅
時,理論就被修改,使驗證無效。經濟學者不渴望事實的挑戰。」

無論怎樣說,功用理論今天還是大行其道,所以我不能不花些篇幅細說其重點。

一九七二年我寫了一篇關於中國傳統婚姻的文章,是關於「盲婚」及「童養媳」等現象的。在最
後一節中我大肆抨擊功用理論,認為其用途不大,可以取締。英國的《經濟學報》要發表該文,但要減
少五頁,我就簡單地把這最後一節取消。文章發表後,布格南(J. Buchanan)與托洛克(G.
Tullock)來信譴責,說我不應該取消他們認為是最重要的一節。這節的文稿後來遍尋不獲。

我反對功用理論的主要原因,是「功用」只不過是經濟學者想出來的概念,是空中樓閣,在真實
世界不存在,所以要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不僅困難,而且陷阱太多,以致推出來的很容易是套套
邏輯,自欺欺人。

當時站在我那邊的是高斯(R. H. Coase ),站在另一邊的有三個我拜服的人:佛利民(M.


Friedman)、貝加(G. Becker),與老師艾智仁(A. AAAAlchian)。他們要保留功用理論,因
為好些經濟物品——如友情、聲望、天倫之樂等——是不可用金錢量度的。他們認為若不能用金錢量度,
就要用「功用」數字來量度了。我將會解釋為甚麼這三位師友的觀點我不苟同。但先讓我解釋我們大家
同意的「功用」理念是甚麼。

第二節:功用是數字的定名

一般而言,推斷或解釋行為或現象是需要量度的。要推斷你在某十字街頭會向右行而不會向左,
是因為向右會較快、較安全,或較舒適,等等,這些都是量度。量度不需要有很多個選擇
(Options),但起碼要有兩個。說甲比乙大就是量度,而假若我說在某個情況下你會取大不取小,
就是推斷。

量度是排列:大小的排列、多少的排列、重輕的排列,等等。假若排列的選擇太多,甲、乙、
丙、丁.. 用盡還不夠,我們就要用數字。數字是無限的。量度的定義,是武斷地以數字排列。但數字
本身是沒有內容的。我說十七、二十九,是在說甚麼你不知道。但若我說二十九磅你就知我是說某物體
的重量,也知道二十九磅比十七磅重。

說一個自私的人要爭取自己利益的極大化,我們也可用數字來排列這個人的選擇。假如我說在某
情況下,這個人會選二十九而不選十七,那你會問,二十九或十七是甚麼?

問題就是這樣。我要以數字來排列你的選擇,但數字本身沒有內容,怎麼辦?我可以說你選的數
字是磅數,但「磅」是指重量,有所混淆。但怎樣我也要給這選擇排列的數字起一個名字。怎麼辦?我
於是閉著眼睛,胡亂地打開英語字典,手指下按,開眼一讀,那個字是Utility ——功用。

二十世紀中葉,經過百多年眾多學者的耕耘,可取的功用定義就是那樣簡單:功用是以數字排列
選擇的定名。不代表快樂,不代表享受,也不代表福利。功用所代表的是選擇的排列
(Optionsranking),而又因為選擇數之不盡,我們就武斷地用數字,說數字較大的比較小的可
取,或較小的比較大的可取,但不可以說大的小的有同樣的可取性。

「功用」是武斷地以數字排列選擇的定名。數字是大是小不重要,重要的是次序:我們若說數字
大的功用比數字小的可取,不能在中途反轉過來,說小的比大的可取。這是邏輯上的需要了。

大致上,數字有三種用場,而其中兩種是量度的。第一種非量度的,是數字可用作鑒辨。例如你
到馬場賭馬,每只馬的身上都有一個數字,如七號、三號等。這些數字不論大小、快慢,而是作為鑒辨
之用。買七號馬,跑勝了你就去收錢。

數字其他的兩個用場,是關於量度的了。有兩種量度,因為數字量度可以有兩種排列。一種排列
的數字是可以加起來的,叫作基數量度(Cardinal measure);另一種數字只可以排列,但不可以
加起來,叫作序數量度(Ordinal measure)。

一尾魚是兩磅,一隻雞是三磅,二者加起來是五磅。磅是基數,你要找一條八尺長的繩子,找不
到八尺的,把三尺的與五尺的加起來,就是八尺。尺也是基數。凡是基數量度,都可以作線性轉移
(Linear transformation)。舉個例:溫度的華氏是基數量度,攝氏也是基數量度,知道華氏的
度數,我們可以方程式求得攝氏的度數,萬無一失。磅與公斤,碼與公尺,皆可以作線性轉移的。

量度功用的一個困難,是功用不一定可以加起來。一磅麵包的功用數字是四,一安士牛油的功用
數字也是四,二者同吃,其功用數字會大於八。一杯咖啡的功用數字是四,一杯茶的功用數字也是四,
二者同喝,每杯的功用數字會小於四。那所謂可以相加的功用(Additive utility),遇到互補物
品(Complements,如麵包與牛油)或代替物品(Substitutes,如咖啡與茶)的情況,就有不容
易解決的困難。

話雖如此,經濟學者曾經下過不少工夫,意圖以某種辦法來使功用可以用基數量度,其中最精彩
的,是二十世紀的數學大師溫紐曼(J. von Neumann,1903- 1957,此公發明電腦結構)與經濟
學者摩根斯坦(O. Mogenstern,1902- 1977)合作寫的《博奕理論與經濟行為》一書,洛陽紙
貴,在第二版(一九四六)中作者指出,在有風險的情況下,功用是可以用基數量度的。但這量度是需
要四個假設才可以接受,而這四個假設中兩個有問題。

第三節:費沙的貢獻

今天,經濟學者所用的功用數字,一般是序數量度。序數量度的數字不可以加起來,但可以排列
次序。排列是量度。不能加起來的排列,數字與數字之間的差距不能相比。一○一比九十九大,九十九
比八十九大。前者的差數是二,後者的差數是十,但因為不是基數量度,我們不能說後差數比前差數大
五倍。

舉些例子吧。香港小姐比美競選,冠軍八十八分,亞軍八十二,季軍七十九,名次是排列了。但
我們不可以說,冠亞之別,比亞季之別大一倍。舉另一個例,學生考試,老師武斷地以分數排列。在加
大作學生時,一位同學問老師,考試的積分是怎樣算出來的。老師回應道:「考試的積分只是武斷排
列,不這樣做的老師會因為太蠢而不能在加大任教職。」考試的積分是序數量度。

以序數排列功用,在邏輯上沒有問題。說某人取甲而捨乙,是因為甲的功用數字大於乙,而若附
帶的局限條件處理得恰當,某人的行為就被解釋了。但以序數量度功用,我們無從知道甲與乙的數字差
別代表著甚麼,也不知道這個人的總功用數字有甚麼用途。十多年前一位香港中學生的父親給我電話。
他說兒子考試,老師問及總功用(Total utility)的用途,兒子答不出來,因而不及格。這位父親
問答案,我反問:「你的兒子真的不知嗎?」「不知。」「那你的兒子比老師知得多了!」

一八九二年,後來成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經濟學者的費沙(I. Fisher,1867- 1947)發表了他


的博士論文,部分是關於功用理論的。那是一本天才橫溢的書,而其中的一個重點,是從解釋行為那方
面看,基數排列功用是不需要的。這是因為在邊際上,基數排列與序數排列沒有甚麼不同,而解釋行為
單看「邊際」就足夠了。「邊際」功用是指多一點物品或少一點物品所帶來的功用數字轉變。從邊際上
看,沒有甚麼需要加起來,也無需比較功用數字的差距。

解釋行為只須從邊際的變量入手的論點,始於W. S. Jevons(1835- 1882),重於費沙,而


後繼有人。一九四六年史德拉指出,要是一個生產過程同時造出兩種產品,每種產品的平均成本我們無
法知道,但邊際成本的變動我們是知道的。以解釋生產的行為來說,我們是不需要知道平均成本的。

後來我作交易費用的研究,就單從邊際的變動入手。在真實世界中,交易費用不容易量度。可取
的解釋行為的辦法,是判斷在不同的情況下交易費用會變高還是變低。變動是「邊際」,而假若沒有變
動,行為是不能被解釋的。以邊際變動的方法來處理交易費用,費用的量度是基數還是序數沒有分別,
而我們不能說基數量度比較精確,因為量度的精確性是觀察者的認同性,而不是數字的詳盡性。

讓我再說一次吧。功用只不過是武斷地以數字排列選擇的隨意定名,用以解釋人的選擇行為。這
是我的老師艾智仁說的。史德拉說:「無論我們假設一個人爭取最大的是財富,是宗教虔誠,是消滅唱
情歌的人,或是自己的腰圍闊度,對嚴謹的需求理論來說,是毫無分別的。」史托斯(R. H.
Strotz)說:「很明顯,我們無需判斷功用的量度是以金錢,或以散漫的時日,或以八度和音,或以
英寸來支持,而我們更無需認為功用的量度是一個心理上的單位。」這些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智慧
了。

第四節:替換定理與等優曲線

在第一章我們談及,以理論解釋行為,行為一定要受到理論的約束。在局限下爭取個人的最大利
益是一個約束,而有了功用的理念,就變為爭取最高的功用數字了。這約束是一個定理或公理
(Postulate),但解釋不了多少人的行為。說一個人做甚麼都是爭取較高的功用數字,是套套邏
輯,加以局限條件的變化,我們能推斷的只是一樣經濟物品增加而其他物品沒有減少這一類的選擇。

替換定理(Postulate of substitution)補加了約束,因而增加瞭解釋行為的範疇。這個
定理是這樣說的:每一個人都願意犧牲任何物品來換取任何其他物品。你同意不同意?你願意不願意以
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一碗魚蛋粉?這定理說你是願意的。只要你犧牲的夠少,而換得的夠多,你就願意。

你走過馬路去吃魚蛋粉,是冒一點點生命之險而去的——車禍的風險不是零。像其他父親一樣,我
願為自己的兒女付出很大的代價——這是愛。但為了工作,我與兒女相聚的時間不多——這是愛與生計的
替換。

不要說因為你是個有原則的人,有些原則上的事你半步也不退讓。人各有價,我自己的靈魂是可
以出售的。叫價頗高,但假若你給我很大的「好處」,而我只須放棄微不足道的原則,那我就跟你成交
了。這是替換。

因為每個人都願意替換,功用分析就創造了那有名的「等優曲線」(Indifference Curve ——
歷來譯作「無差異曲線」,既乏文採,也不正確)。因為願意捨甲而取乙,我們在甲乙兩種經濟物品之
間很容易找到一條曲線,在這線上的每一點功用數字相同。「等優」是指功用數字相同,每一點不分彼
此地同樣可取。這曲線一定是向右下傾斜的。此線於是成為一條分水嶺,凡是線之右上的每一點,皆比
線上的每一點有較高的功用數字,較為可取,而線之左下每一點卻相反。

在約束行為上等優曲線增加了用場。兩樣經濟物品,人的選擇不需要甲、乙皆增,或甲增而乙不
減,才算是優勝可取:一增一減可能是優勝的。

等優曲線有無限多條,二線永不相交,而右上的每一線的功用數字都必定比左下的每一線為高。

第五節:內凸定理

我們可以安全地再增加行為的約束。這就是等優曲線一定是內凸(向左下彎曲)的,像《水滸
傳》中的小李廣花榮的「彎弓如滿月」地向左下角彎之。(是打趣,不一定很彎,微彎也及格了。)這
個約束(等優曲線不是直線也不向外凸)叫作「內凸定理」(Convexity postulate)或「邊際替
換意圖下降定理」(Postulate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rate of substitution)。

含意明顯不過。假若功用數字不變(在同一等優曲線上),一個人擁有的甲物品愈多,其願意以
乙物品替換甲物品的意圖就必定下降。這個定理安全可靠,但替換要在同一的等優曲線上。要是這個人
的財富或收入增加,跳到功用數字較高的等優曲線,邊際替換的意圖就可能改變了。這是功用分析對行
為推斷的一個大難題,使理論結構失卻了對行為的一個最重要的約束。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回頭說以同一等優曲線來推斷行為,內凸定理有一個結論,可惜用場不大。這結論是,如果某物
品的價格下降,這物品的需求量就必定增加。這是因為價格永遠是相對的,說某物品的價格下降是指需
要付出的其他物品的代價下降了。這樣,邊際上的替換意圖下降就會促使價格下降的物品增加了需求
量。

困難是等優曲線與其功用數字是空中樓閣,是經濟學者想出來的腦中之物,真實世界沒有這條曲
線,所以我們無從知道一種物品的價格下降,人的選擇是否還在同一曲線上。邏輯的推論是:價格下
降,對一個消費的人來說,實質的收入會增加,所以這個消費者會跳到較高的等優曲線上去。更上一層
樓,替換的邊際意圖可能改變了,那怎麼辦?

第六節:貧窮物品與嘉芬反論

經濟學上Inferior good 一詞,香港的教育權威譯作「次選貨品」,錯!國內譯作「低檔物


品」,也錯,但比較好一點。我譯之為「貧窮物品」,大為不雅,卻是對的。

甚麼是貧窮物品呢?我的收入不高,喝啤酒,但昨天賭馬贏了十萬元,收入增加,就轉喝葡萄
酒,不喝或少喝啤酒了。窮時喝啤酒,收入增加就轉喝葡萄酒,是某些人之常情。因為收入增加而需求
量減少了的,就是Inferior good(貧窮物品)。但上述的啤酒可不是次貨,或是次選,也不是低
檔。啤酒可能精美絕倫,但我就是賭馬輸了,或窮時才多喝一點。
這是說,啤酒與葡萄酒的相對價格不變,但我的收入增加或減少時,邊際上的替換意圖改變了,
有可能變到因為收入上升而少喝了啤酒。

上述的平凡現象及其正確邏輯帶來了經濟學上最嚴重的一個問題。在整個功用分析中我們只有三
個安全可靠的定理假設:其一是每個人爭取局限下最高的功用數字;其二是替換定理;其三是內凸定
理。這三個定理都約束行為,但因為功用或等優曲線非實物,可以推出來的驗證含意不多,所以解釋行
為的用途也不大。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約束行為更強的定理,足以解決「功用」非實物所引起的困難。我們問:假若
要獲取某經濟物品的代價減少了,一個人對該物品的需求量是否必定增加?這是經濟學的重心所在,而
直覺的答案似乎是:當然啦!然而,用以上的三個定理,這個代價與需求量的必然規律我們怎樣也得不
到。

以價格作為代價吧。某經濟物品的價格下降,依照內凸定理,其需求量必定增加,但那是假設停
留在同一的等優曲線上,功用數字是不變的。某物品的價格下降,消費的人無形中增加了實質收入,其
功用數字是會增加的。價格下降的本身會導致該物品的需求量上升,但收入或功用數字的增加可能導致
該物品的需求量上升或減少——這後者是「貧窮物品」的作用了。

一種貧窮物品的價格下降,這下降的本身使該物品的需求量增加,但價格下降引起的實質收入增
加,貧窮物品的需求量會下降。二者相加,一正一負,需求量可能還會上升。然而,在邏輯上這一正一
負也可能有需求量下降的效果。這後者就是有名的嘉芬反論(Giffen Paradox)了。

是馬歇爾(A. Marshall)在他的名著的第三版(一八九五)寫出來的。一位名叫嘉芬的爵士
(SirRobert Giffen, 1827- 1910)向馬歇爾提出如下的一個反論例子。麵包是一種主要的糧
食,如果麵包的價格大幅下降,消費者的購買力上升,多吃了肉類,因而少吃了麵包。麵包之價下降,
但需求量卻減少了。這反論使例子中的麵包被稱為嘉芬物品(Giffen Good)。在邏輯上,嘉芬物品
不限於麵包——任何物品都可能是嘉芬物品。

嘉芬物品這回事,任何念經濟的大學一年級學生都耳熟能詳。他們不知道的——而所有經濟學者也
奇怪地忽略了的——是嘉芬物品能在邏輯上存在,是因為我們單從個人需求那方面看,忽略了人與人之
間的競爭。我認為在邏輯上,嘉芬物品不可能在市場成交,而在沒有市場的制度下,這種物品也不會用
作走後門,或私相授受,或用作政治交易,或以論資排輩來分配。換言之,嘉芬物品若在真實世界中存
在,邏輯上它只能存在於魯賓遜的一人世界中。魯賓遜的世界不可能有市場或任何社會或制度的分配問
題,但魯賓遜有需求,也要付代價。因為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分配,在一人世界中嘉芬物品可能存
在。分析市場運作時我再會把我對嘉芬物品的觀點加以補充的。

第五章需求定律

需求定律(The Law of Demand)是說任何物品的價格下降,其需求量必定上升。古往今來,


何時何地,不能有例外。這也是說,以竪線為價及竪線之下的橫線為量,其中的需求曲線一定是向右下
傾斜的。好些書本說是有例外的。這些作者不懂科學的方法。理由很簡單,以理論解釋現象或行為,理
論必定要有可以被現象或行為推翻的可能性。這一點,我在第一章說清楚了。如果有例外的話,任何被
推翻了的理論含意,我們就說是例外,那麼驗證又從何說起?

需求定律是經濟學的靈魂,其重要性是不能誇大的。任何經濟學論著,有道之士可單看作者對這
定律的操縱就知道作者的斤兩如何。這定律不需要在文字上提到,但內容上這定律要墨守成規——我在
自己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上就刻意地完全不提「需求」,向老師表演一下。

聽來簡單,需求定律其實湛深。要解釋人的行為,或由人的行為促成的世事,你要對這定律懂得
通透,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第一節:功用理念可有可無

上一章我們談及,在功用分析的三個定理下,因為有嘉芬反論,我們無從肯定價格下降與需求量
上升的必然規律。(那是說,功用分析可以推出一條需求曲線,但不一定是向右下傾斜的。)這裡首先
要澄清的,是需求定律不限於價格或市價的變動與需求量的關係。好些物品沒有市價,而在某些制度中
市場不存在,但需求定律依然適用。不用市價,我們就以代價或犧牲代替。
如果功用分析的三個定理能推出需求定律,那麼邏輯就層次井然,極為美觀。然而,從解釋行為
那方面看,只要我們能接受需求定律的本身是一個定理或公理(postulate),功用分析的三個定理
就是多餘的了,沒有特別的用途。這是因為需求定律的本身包括了這三個定理的所有行為約束,而更多
加一點:嘉芬物品不存在。價格或代價變動引起需求量變動,包括了功用分析中的第一及第二定理,而
武斷地把嘉芬物品取締,其約束力高於內凸定理。不是高出很多,但因為內凸的等優曲線非實物,不容
易被事實驗證,我們若能否決嘉芬物品,解釋功能就強得多了。

需求定律的價格或代價是事實,是可以觀察到的。但需求量是指需求的意圖,在真實世界不存
在。這樣,需求定律的本身是不能被驗證的。我們必須加上其他的驗證條件,或可以被觀察到的局限條
件,才可以用需求定律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在下一章我會用好些實例示範。

這裡要說的,是假若需求定律的價格或代價是像需求量那樣,皆非事實,那麼需求定律就不可能
推出任何可以被驗證的含意,失卻瞭解釋行為的功能。

抽象的空中樓閣,往往是理論的出發點,但為了驗證,我們要推展到可以觀察到的現象或行為那
方面去。換言之,抽象往往是必需的,但一般來說越少越好。這裡我更要指出的,是「看不到」與「不
存在」是兩回事。例如,經濟學上所說的「邊際」產量,在真實世界不容易觀察到,但卻真有其物。就
算我們只能見到「平均」產量而永遠看不到「邊際」產量,但因為後者是存在的,可以被驗證的含意就
可以被推出來。當然,因為看不到,我們要多做一重功夫,多用想像力,才可以推出驗證的含意。但如
果「邊際」產量只是想像,絕非事實,那麼經濟學上的「邊際生產理論」就會變得一敗塗地了。

功用理念的一個困難,是「功用」(Utility)不僅看不到,而且在真實世界不存在。無可避免
地以不存在的抽象「功用」推理,我們無話可說,逆來順受,但若可以免而不用,我們又何必故扮高
深,自取麻煩?經濟學的真正用途是解釋行為,每一步都應該是為了要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而行
的。功用函數是數學上的事,在數學上可以作出貢獻,但這與解釋行為是兩回事。

功用分析推不出需求定律,而需求定律是不需要有「功用」的理念的。既然需求定律對行為的約
束比功用分析強,為甚麼還需要「功用」這個理念呢?

艾智仁、佛利民、貝加等人認為,雖然功用分析推不出約束能力更強的需求定律,而他們也一致
地同意需求定律在經濟學上不可或缺,但功用的理念還是要保留的。他們的堅持,是因為有好些經濟物
品,如友情、名譽等,是不能以金錢或市價量度的,因為這些物品不可能在市場成交。非金錢物品
(Non- pecuniary good)於是需要「功用」數字來量度了。

我同意有非金錢物品這回事,也同意這類物品不能在市場成交。但依照替換定理,非金錢物品與
金錢物品(Pecuniary good,例如蘋果)是可以替換的。既然可以替換,而解釋行為我們只須從邊
際上看,那麼非金錢物品還可以用金錢物品來量度。這樣,功用量度可以省去。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功用這個理念不能用,但正如艾智仁所說,要以功用理論解釋行為,我們要
事先鑒定哪種物品有功用,而又要指出獲取該物品的代價。要做到這一點,只不過是說非金錢物品可以
被金錢物品替換而量度罷了。

功用的理念可以用,但也可以不用。我不喜歡用功用理念的主要原因,是這理念增加了一項抽象
的不存在之物:功用。既然可以不用,那就不用算了。

世界很複雜。要解釋世事,理論越簡單越好。功用這理念可用,但免不了增加理論的複雜性。最
主要的是套套邏輯的陷阱不容易避免。說人在局限條件下會爭取最高的功用數字,這句話的本身是說了
等於沒說。我們必須加以上文提及的艾智仁指出的補充功夫,才可以推出可以驗證的含意,但正如我所
說,做了這一重功夫就不需要功用的理念了。令人頭痛的問題是,一用上功用,稍為不小心就中了套套
邏輯之計。數之不盡的以功用理論「解釋」行為的文章,揭開了數學方程式的面具,都是空空如也的。
一個人自殺,你說這個人是爭取最高「功用」,當然是對的,但那是套套邏輯的對。

功用分析的好處是在高手處理下來得美觀、工整、層次井然。否決了嘉芬物品,功用分析的壞處
是過於複雜,容易「中計」。需求定律比較簡單,因而「中計」的機會較少。其壞處是沒有功用分析那
個層面的藝術性。我認為比起功用理論,需求定律最大的好處是沒有甚麼門面裝飾的工作,迫使我們的
注意力集中在解釋行為那方面去。

第二節:佛利民的分析
價格是一個變量(variable),需求量也是一個變量。需求定律是說這兩個變量的連系是負值
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然而,以一種物品來說,除這物品之價格與需求量這兩種變量外,可以影
響該物品的需求的其他變量或因素數之不盡。其他可變但假設不變的量(other things
unchanged或ceteris paribus)可稱為參數(parameter)。

要維護需求定律的解釋力,上述的其他變量哪一種可變而哪一種我們要假設不變,是一個相當湛
深的大話題。這是有兩個原因的。其一是經濟學者希望以處理其他變量的變或不變,來輓救因為有嘉芬
反論而使功用分析推不出需求定律的困境。其二是需求定律不可以假設上述的其他變量全部固定不變或
全部皆變。那是說,需求定律的成立,必定要除該物品的價格及需求量外,某些其他變量可變,某些其
他變量不可變。這樣,選擇甚麼可變甚麼不可變就成為一門學問了。

讓我先談第一項:以選擇其他不變量的辦法來輓救功用分析推不出需求定律的困境。我要談的主
要是佛利民(M. Friedman)發表於一九四九年的文章:《馬歇爾的需求曲線》(The
MarshallianDemand Curve)。我認為佛老所說的馬歇爾需求曲線不是馬歇爾的,而是佛老自己
的。我也認為佛老文內的重點雖然精彩,卻有問題。佛老天才橫溢,他那篇文章功力非凡,作學生時我
讀之再三,改變了我對經濟學的看法。不相信佛利民是二十世紀經濟學的頂尖人物的人,這文章非讀不
可。我拜服佛老,但也有時不同意。這是西方學術與東方學術的一個截然不同的現象了。

佛老的《馬歇爾需求曲線》博大湛深,說來話長。在這裡我只評述他文內的一個重點。

佛老關心的,是功用分析推不出需求定律。這定律不可或缺,而若功用數字不變(或實質收入——
real income ——不變),內凸定理就與需求定律相等。問題是如果假設金錢收入(money
income)不變(一般的假設),價格下降會導致實質收入上升,那麼需求定律就有嘉芬反論的困擾。
佛老問,需求曲線是應該假設金錢收入不變還是實質收入(功用數字)不變呢?他的答案是二者大致相
同!這樣,需求曲線只可以向右下傾斜,成為定律。

佛老的推論是,在一個沒有失業的社會中,某物品的價格下降不會導致人民的實質收入上升。這
是因為價格的轉變只會引起資源運用的轉移,不會引起社會的財富收入增加。那是說,功用分析所容許
的嘉芬反論,只不過是局部均衡(partial equilibrium)的結果。要是我們以社會整體的一般均
衡(general equilibrium)來看世界,嘉芬反論不能成立。這樣,需求就有了定律。

一般而言,佛老這分析是對的。困難是還可以有例外。例如,一個農業經濟大豐收,農產品價格
大幅下降,人民的實質收入是增長了的。又例如,政府大事資助教育,學生的學費下降至近於零,雖然
社會的整體收入會減不會增,但學生的實質收入有增長,因而嘉芬反論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佛老以一般均衡的理念看經濟,有內容,與歷來以數學方程式從事的空空如也的一般均衡大為不
同,令人耳目一新。然而,佛老還是輓救不了功用分析推不出需求定律的困境。

沒有任何有斤兩的經濟學者不同意,若需求定律不成立,整個經濟學的架構就會倒塌下來,潰不
成軍。功用分析只可以推出一條需求曲線,但不能推出這曲線必定向右下傾斜。輓救這個理論上的不治
之症只有兩個辦法。其一是一般經濟學高手用的:需求定律——需求曲線必定向右下傾斜——本身是一個
定理,武斷地否決嘉芬反論。其二就是我發明的那一招:邏輯上,只要有競爭(而在社會中競爭無處不
在),嘉芬物品不可能存在。

第三節:其他不變量的選擇

需求定律是約束價格或代價(一個變量)與需求量(另一個變量)的關係的。但可以影響需求量
的因素多如天上星,而價格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大雨連天,雨傘的價格上升,而其需求量也增加了。這
現象並沒有推翻需求定律。雨傘的需求量上升,不是因為其價格上升,而是因為連天大雨。

「需求量」與「需求」不同。前者是因為價格變動而變動的。後者的變動,是因為價格之外的其
他因素(變量)變動而變。連天大雨(是個變量),影響了「需求」,使整條需求曲線向右移動。因為
這移動,需求量也就增加了,但這增加可不是由價格變動引起的。很明顯,要以需求定律來約束雨傘之
價與量的關係,我們必須假設天氣不變。

然而,正如上文所說,可以影響需求量的因素(變量)多如天上星,而價格只是其中一種。例如
你與老婆吵架,食量下降;風水先生說凡是純藍天就是你的不吉之日,你深信不疑,一見藍天,就足不
出戶,減少了你對計程車的需求。諸如此類的例子,我可以寫呀寫,寫之不盡。

以需求定律而言,你要哪一種其他因素不變?這是不簡單的學問。如果你說,除了價格外,所有
其他可以影響需求量的因素都不變,就會有這樣的問題:所有其他因素不變,價格又怎會變動呢?但如
果你說所有其他因素皆可變,那麼雨傘的例子就推翻了需求定律。很明顯,需求定律是要有准則地選擇
變與不變的因素的。

作學生時我為「其他不變量」的選擇問題花了很長的日子。因為問題重要,而所有書本或文章都
說得不夠清楚,或過於複雜,又或可從不同的角度看,所以我逼著要發明自己的。我定下來的選擇准則
是:只要需求定律的驗證含意不被事實推翻,其他的不變因素愈少愈好——其他可變量愈多愈好——因為
這會增加需求定律解釋現象的廣泛性。

在這個准則下,我認為如下的三項「不變」與「變」的界定是「安全」的——安全者,不被事實推
翻也。

(一)凡是直接影響價格的其他因素皆可變。這包括所有供應變動引起的價格變動的因素了。農
業豐收(供應增加,價格下降);政府減少土地供應(樓宇價格上升)。這些因素都是可變的。

(二)凡是直接影響需求量的其他因素皆不可變。這包括金錢收入(money income)及所有價
格不變或供應不變而需求量也會變的因素了。上文提到的連天大雨與雨傘需求量就是例子。飛機失事天
天有,機票售量下降;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奬,作品銷量上升等等。這類因素(變量)不可變。

(三)價格轉變會導致需求量的轉變,但價格的轉變還可能導致其他因素的轉變,而這些「其他
因素」可能再影響需求量。這些在「中間」的、間接地影響需求量的因素(變量)皆可變。舉一個例,
咖啡的價格下降會導致咖啡本身的需求量增加,但同時也會引起糖的需求增加,這後者的增加會導致糖
的價格上升,糖的價格上升會導致咖啡的需求減少,而這減少會導致咖啡的需求量減少。在這裡,糖的
需求與價格是「中間」因素,可變。那是說,咖啡的價格下降導致其需求量增加,是需求定律,而在二
者之間的所有可能影響咖啡需求量的其他因素(變量)皆可變。

這第三項重要。我們要讓這些「中間」或「間接」因素變動,是因為我們要盡可能不考慮這些變
量對需求定律的影響。如果我們要作這些考查,就變得夜長夢多,而若需求定律被事實驗證推翻了,我
們總可以這些「中間」因素為藉口,輓救該定律,也因而使該定律失卻了大部分的解釋能力。

這第三項可以倒轉過來,以需求量的變動導致價格變動來看,而這二者之間的其他變量(因素)
皆可變。但這是重復了第三項。第三項是以價格為獨立變量(independent variable),需求量為
依變量(dependent variable)。倒轉過來是以需求量為獨立變量,價格為依變量。不倒轉或倒轉
的分析效果相同。二者選其一,我選前者:價格為獨立變量。馬歇爾是選後者的。

我認為最精彩的關於需求定律的「其他不變量」(ceteris paribus)的分析,是佛利民的
《價格理論》(Price Theory)一書內關於需求理論那一章。但佛老的分析過於複雜,不用方程式
不容易說清楚。上文所說的我自己的「發明」,是受到佛老的啓發的,雖然大家角度不同,表面看來全
不一樣,但大家的理論含意大致相同,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矣。

第四節:品味不變的假設

在需求的分析中,品味或口味(taste)的轉變會影響需求,老生常談。品味的轉變,會使整條
需求曲線向右移(需求增加)或向左移(需求減少)。我可能是唯一持不同觀點的人。我認為若要以需
求定律解釋行為,我們應該假設每個人的品味不變。

在哲理或信念上,我同意有品味這回事,也不能肯定品味不變。困難是我們不是上帝,不能判斷
一個人的品味是怎樣的,也不能判斷這個人的品味是否改變了。經濟學所說的品味之變是一種遊戲:一
個人的行為改變了,就說因為這個人的品味有所轉變。這是甚麼科學呢?所有行為都可以用品味的轉變
來解釋,我們還有甚麼可以被事實驗證的理論含意呢?可以這樣說吧:凡是以品味的轉變來解釋行為
的,皆低手也。每個人天生下來,其品味是不同的。這點容易同意,所以我不能否認有品味這回事。但
從科學驗證的角度看,單以品味的轉變來解釋行為是空空如也。

舉些例子吧。前文提及若飛機頻頻失事,這訊息會使機票的需求下降。但這是因為坐飛機的人品
味變了,還是不利訊息對坐飛機的需求有負面作用?說訊息變會引起品味變可能是對的,但我們看不到
品味之變,只能看到訊息之變。單舉看不到的品味之變,我們無從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但訊息
之變是事實,可以推出機票需求下降的含意。這樣,我們是不需要知道品味是否改變了的。

舉另一個例。不喜歡聽古典音樂的人,若花點時間去試行欣賞,過了些時日,這些人會對古典音
樂有好感,甚至著了迷。你說這些人對古典音樂的品味變了,我不會反對,但我們無需指出品味之變來
解釋這些人對古典音樂的需求有所增加。我們只要指出這些人多聽了古典音樂,或文化的環境轉變了,
或新交的朋友都是古典音樂迷,等等,就可推斷這些人對古典音樂的需求有所增加。

我不是說品味真的不會變,而是說以品味的轉變來解釋行為,不可能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
意。我們必須知道的,是品味轉變的成因。但如果知道成因,我們根本無需提及品味的轉變。

問題是這樣的。從來沒有人可以單以品味的轉變來解釋行為。這樣做是套套邏輯,得個「講」
字。要解釋需求的轉變,我們必須以可以觀察到因素或局限的轉變為依歸。能做到這一點,品味就不需
要提及了。我不是說沒有品味這回事,也不是說品味真的不會轉變。一個人可能天生下來品味就固定不
變,只是不同的訊息或經驗或學問影響了他的需求;一個人也可能因為訊息之變而變了品味。這些是經
濟學之外的問題了。我堅持的,是經濟學不能以品味轉變為藉口,來解釋我們不能解釋的行為,或輓救
被推翻了的理論含意。要廢除這些藉口,最簡單的辦法是假設每個人的品味不變。

第五節:何謂價?

既然功用的理念可以用也可以不用,而理論又以簡單為上,我們不用算了。在前文提及,需求定
律不容許嘉芬反論的存在,其對行為的約束力比內凸定理來得強,因此只一條曲線,其解釋力就比整個
功用分析來得廣泛。

需求定律是可以完全沒有功用(utility)的內容的。我們只要假設邊沁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
過。沒有邊沁,我們不妨再復古,對價值的看法回到經濟學鼻祖史密斯(A. Smith)的巨著(一七七
六)那裡去。史前輩在他的《原富》中提出兩個關於價值的理念,簡單而正確,但可惜他落筆打三更,
對這些理念的分析一開頭就錯得離譜,使後之來者漠視這些理念。

對的理念,可以有錯的分析,而假若我們以為分析錯了所以理念也錯,是錯上錯。這是整個維也
納邏輯學派的第一課了。

史密斯指出價值有兩種。其一是用值(use value),其二是換值(exchange value)。顧


名思義,用值是某物品給予擁有者或享用者的最高所值,或這個人願意付出的最高代價。換值是獲取該
物品時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而在市場上,換值就是該物品的市價了。

史密斯落筆打三更,因為一開頭他就談到鑽石與水的反論(paradox)。他說一件用值很高之
物,其換值可能很低,而換值很高的,其用值可能很低。他舉例:水的用值很高,但換值(市價)很
低;鑽石的換值很高,但用值很低。這個有名的「水與鑽石反論」,錯了三點。

其一,我們不能以鑽石與水相比,因為一克鑽石與一克水是完全兩回事。其二是史前輩從來沒有
結過婚(有否談過戀愛有幾個版本),似乎不懂女人的品味。鑽石對他這個以心不在焉而知名天下的教
授來說,可能沒有甚麼用值,但對女人,鑽石的用值何其高也。從選擇的角度看,一個女人自願地出十
萬港元(換值)買一粒鑽石,對她來說其用值必定不低於十萬港元。除非一個人作了錯誤的選擇,用值
是不會低於換值的。

其三——最主要的——是史前輩當年沒有「邊際」分析的理念。水的用值的確很高;水的換值的確很
低。但在邊際上,水的用值是很低的。我們今天在家裡多喝一杯水(邊際之量),其水費(換值)不到
一分錢,而這杯水的用值也不到一分錢——與在沙漠的情況不同,我們在家裡喝水是喝到不想再多喝一
點的。鑽石呢?女人所好,風光所在,且物以稀為貴,其邊際用值是很高的。

錯歸錯,對歸對。撇開上述的幾點謬誤,我十分喜歡史密斯提出的用值與換值的理念。這些理念
簡而明,不抽象,對我這個要以理論解釋行為的人來說,可謂正中下懷矣!

何謂價?價是一個消費者對某物品在邊際上所願意付出的最高代價。在邊際上,他願意付出的最
高代價為何?答曰:是該物品在邊際上最高的用值。以市場來說,換值是市價。某物品的邊際用值比市
價高,消費者會多購一點;若比市價低,這消費者當然不會購買。這是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假設使然。
如此一來,在均衡上,市價就必定與最高的邊際用值相等。這樣,市價就是最高的邊際用值。(按:在
第七節當我們談到消費者的盈餘時,市價可能是平均用值。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有了上述的關於「價」的理念,我們還有幾個重點要澄清的。

(一)我們談及過,好些物品沒有市場,或在某些制度下市場不存在,所以沒有市價。沒有市價
我們就要談代價了。市價是一種代價,但代價不一定是市價。以代價(以其他物品替換)來說,人的選
擇均衡點是代價等於最高的邊際用值。

(二)價格永遠是相對價格(relative price)。因為沒有不相對的價格,「相對」二字可以
省去。代價也如是。所謂相對價格,是指甲物品之價,永遠是乙物品或其他物品要付出來替換的
「量」。我們若以金錢作甲物品之價,這金錢是代表著要付出的乙物品或其他物品之量。金錢只是一個
代替數字,代替要付出的物品的最高邊際用值。

在一個沒有市場的制度中,金錢之價就談不上。我們只能以代價分析,而這代價也是要付出或放
棄的物品的最高邊際用值。沒有市價,分析比較困難,但因為有最高代價的指引,我們可說要放棄的一
定是需求者正在擁有的。

(三)價格通常用現值(present value)量度——將來才付之價要用利率折現
(discounted)。這是因為選擇的決定通常是現在的:今天決定明天才決定,是今天的決定。在沒有
市場的情況下,市場利率不存在,分析就來得困難了。一方面,我們要用上文提到的最高邊際代價;另
一方面,我們要以其他的現象來把時間的負值作客觀的估計。關於時間與利率的關係,第八章會作闡
釋。

(四)價或代價有動態,有流動(flow)與靜止(stock)之分。按期付款(如租金)是流動;
一次付款買房子是靜止。有時我們不談流動或靜止,而是談一剎那(one instant of time)。這
後者很常用,是指不考慮時間問題的。重要的有兩點:其一是量的動態必定要與價的動態相同才沒有分
析的矛盾;其二是只要動態相同,需求定律沒有例外。

第六節:何謂量?

成交量與需求量是兩回事。成交量是事實,是可以觀察到的。一樣物品的購買量與出售量永遠相
同:二者是同一回事,是成交量的不同角度罷了。

需求量不是事實,無從觀察,是個概念,沒有經濟學者,「需求量」是不存在的。需求量是指在
某價格下一個消費者意圖換取的量,而供應量則是出售者的意圖,二者皆非事實。因為只是「意圖」,
需求量與供應量不一定相等。經濟學者提出均衡這個理念,說在均衡上需求量與供應量相等。「均衡」
也非事實,是靠經濟學者的思維而存在的。不要把購買量與需求量混而為一,也不要把出售量與供應量
加上等號。

概念上,需求量是指在不同的價格(換值)下,消費者意圖換取的最高的量。需求曲線於是成為
在不同價格下最高的不同需求量的界線。

量——無論需求量或成交量——頗為複雜,但很有趣味。

我認為「量」可分「有質」的與「委託」的兩大類,也有二者的合併。且先談有質的量吧。

你到市場購買黃金,說明是九九金,量以克計。金就是金,一克金就是一克金,比半克多一倍,
比兩克少一半。此乃有質之量也。

你給女朋友買鑽石,買一卡,此鑽石的大小也,質也。然而,除卡量外,鑽石還有其他的「量」
被量度了而又算了價的。色澤(九七色、九六色等),瑕疵(VVS1 、VVS2 等),切工
(cutting)都是被量度了的質量,各有各之價。這樣,你花五萬港元買一卡鑽石不是只買一卡那樣
簡單,而是買四種質量的合併:卡量、色澤、瑕疵、切工。要是你跑到一間鑽石批發商那裡購買,他可
能把數以百計的鑽石放在你的面前,四種質量的組合有多個選擇,你選了一粒一卡的,價五萬,但其實
四種質量都被量度了,都有價,你付的是四價的組合。

鑽石的需求曲線,所指的量是甚麼呢?答案是其實有四條曲線,四價與四量。因為卡量的數字排
列最多,以卡為量最普遍,但若單以卡為量,其他三種質量是要假設不變的。凡是質量被直接量度而算
價的,是有質的量。重要的是,如果其他三種質量自由變動,那麼單以卡為量的鑽石需求曲線就不一定
向右下傾斜了。
我可以多舉一個類同的例子。

在美國,你到市場買雞蛋,以「只」為量,但經過農林處定下來的准則,雞蛋有特大、大、中、
小之分,也有AAA 、AAAAAA 等級別。這後者是按蛋黃的堅實度而定的,蛋黃愈堅實愈值錢。雞蛋的
例子,「只」是有質的,而大小與蛋黃的堅實度也是質,也被量度了,也算了價。雞蛋的「只」量也有
數質,雖然比不上鑽石算得那樣吹毛求疵。

讓我轉到維他命丸的例子吧。你去買多種維他命合併的丸子,表面算價之量是以「瓶」計的。但
瓶子本身與維他命沒有關係,是「無質」的。瓶子只是維他命丸的委託(proxy)算價單位。但這裡的
委託是很清楚的。瓶外說明內裡有丸子一百粒,而每粒容納多種維他命的不同分量說得很清楚。這些不
同分量是量度了的,也算了價,但我們買的是一瓶瓶的委託瓶子。

以無質的委託瓶量而言,維他命丸的例子是我知道的質量被說得最詳盡、最明確的例子了。然
而,因為價格是每瓶計,一個消費者只能追尋邊際上一瓶的最高用值與瓶價相等。除非是萬中無一的機
緣巧合,丸子的最高邊際用值,尤其是每種維他命的最高邊際用值,就不能與它們之價相等了。這與選
購鑽石的例子是不同的。

在上述的維他命丸的例子中,需求定律只宜用於瓶價及委託之瓶量。雖然丸量與各種維他命的分
量都量度過,都算了價,但這些質量的需求曲線不一定向右下傾斜。某些維他命的某些分量可能被消費
者認為太多,少一點他可能願意付較高之價。但這並沒有推翻需求定律,因為有關的需求曲線只是約束
瓶價及瓶量的關係。

再讓我轉到西瓜的例子。西瓜通常是以磅或公斤出售的。這是以重量算價。西瓜的重量與上文的
瓶子不同;重量的本身代表著西瓜的某些質量。問題是,購買西瓜,消費者重視的是糖的成分,水的多
少,維他命C 的分量,與西瓜纖維的可口性。這些質量是完全沒有被量度過的。購買西瓜的人只能自
作估計,試行選擇。如此一來,這些重要的質量只能委託於重量那裡去。

西瓜在美國加州豐收時,農村路旁的西瓜檔往往不算重量,而是以「只」數算價。西瓜的大小不
同,但卻是同價。以「只」為量,其委託之質又多了一點。

這使我想起美國的cedar round 市場。Cedar 是香柏樹,其木質不容易被蟲蛀食,市場喜歡


把樹幹橫切成大約六吋厚、十多吋直徑的圓件,作為花園所用的步行墊子。這些香柏圓件大小不一,但
往屯同價。出售的人喜歡讓顧客自行選購可取的,剩下來的減價銷售。減價後顧客再選一段日子,剩下
來的又再減價。這種做法顯然是因為出售的人要避去親自挑選、分等級及定不同級價的費用,讓顧客自
己分等級。這樣一來,在一層一層地減價時,價的下降不一定導致需求量上升。這可沒有推翻需求定
律,而是因為減價時,香柏圓件的等級質量下降了。

我希望上述的幾個例子,能使讀者知道,同樣的一條需求曲線,在不同的人的手上可以有截然不
同的威力。一方面理論要盡量簡化,另一方面其重心要拿得准,而真實世界的現象要觀察入微。一般來
說,解釋行為決不是一些政府的統計數字加上幾條方程式就可以辦到的。

需求定律約束「價」與有關的「量」的規律,其量可能是「有質」的或「委託」的,或是二者的
合併。重要的是價與量必定要有直接的聯繫:有關的「量」是「價」直接地表達著的量。然而,從鑽石
的例子可見,買一粒鑽石的需求曲線有好幾條。維他命丸的例子,一條曲線,多種維他命的組合,量是
委託於「無質」的瓶子。這裡,需求曲線只限於瓶價與瓶量,各種維他命的分量是預定的組合,其算了
的不同分量沒有被不同的價表達出來,不能局部成交,所以個別的需求曲線就談不上。當然,在市場
上,我們可以找到單一維他命的獨立瓶子,但那是另一條需求曲線的範圍了。

西瓜的例子,需求曲線是指價與重量,或價與只數,但糖、水、纖維等質量沒有被量度,只是消
費者相信有大概的組合。香柏圓件的例子,需求曲線是指價與件,雖然件件不同。顧客選購了一遍,次
級的減價後再選,是另一條需求曲線的範圍了。

需求定律可以精細如鑽石的瑕疵,可以粗略如西瓜以只計,但也可以龐大如整個經濟的所有農產
品,或工業產品,甚或舉世對地產的需求。然而,無論是精細,或粗略,或龐大,其處理手法都是一
樣。何謂價?何謂量?需求曲線是指哪價?哪量?量是有質的還是委託的?這些問題不能避免。

第七節:消費者的盈餘
消費者的盈餘叫作consumer's surplus,是需求理論中的一個重要題目,對解釋行為大有用
場。一八四四年,法國經濟學者度比(J. Dupuit)首先提出這個概念,二十世紀末期馬歇爾定其名
而加以發揚。馬老的學生庇古(A. C. Pigou, 1877- 1959)大手地帶進他極力倡導的福利經濟學
那方面去。不幸的是,庇古認為消費者盈餘對解釋行為沒有用場。大致上說,從馬歇爾到今天,這「盈
餘」大都用在與解釋行為無關的福利量度上。

以消費者盈餘作為解釋行為的工具,曇花一現,限於五、六十年代的芝加哥經濟學派。該學派當
時對價格安排的現象有興趣,而與連銷現象合併起來的學問,是該學派獨有的了。雖然這門學問十分精
彩,有關的文章或論著卻甚少。這是因為該學問主要是芝加哥元老戴維德(A. Director1902-)的
口述傳統。戴老平生喜歡讀,喜歡想,喜歡談,但卻不喜歡寫。我應該是承受了戴老傳統的最後一個
人。

要細說消費者盈餘,最好是從史密斯的價值理念說起。前文提及過,史前輩認為水的用值甚高,
而其換值甚低。簡單地說,用值與換值的差額就是消費者的盈餘了。

以水為例吧。你在家中很口渴,但沒有水或其他飲品、生果之類,又因某些緣故不能出外找水
喝,你願意出多少錢買一杯清潔的水呢?說一千港元可能是低估的了。家中有水了,一杯之價只一分
錢。你第一杯的最高的用值是一千元,你願意出這個價,但你只須付一分,其差額就是你的盈餘。當
然,家中有了水,你喝呀喝的,喝到你不要再多喝時,最後一杯的最高用值只是一分錢。在邊際上,水
的最高用值與價(換值)相等,消費者的盈餘是零。但邊際之前的每一杯水,其用值是高於換值的,每
杯皆有盈餘,這些每杯盈餘加起來,就是消費者的總盈餘了。

假若一個蘋果的市價(換值)是港幣二元,你買五個。第五個(邊際)的最高用值當然也是二
元,否則你會多買一點或少買一點。這第五個的消費者盈餘是零。然而,第一個蘋果你願意出十元之價
(你的最高用值),第二個是八元,第三個是六元,第四個是四元,第五個才是二元。你每個須付之價
只是二元。這樣,你的消費者盈餘是八元、六元、四元、二元、零,加起來是二十元。

對你來說,五個蘋果的最高總用值是三十元(十加八加六加四加二),總換值是十元(二乘
五),消費者盈餘是二十元(三十減十)。五個蘋果,你最高的平均用值是六元(三十除五),每個蘋
果的平均盈餘是四元(六減二),總盈餘(四乘五)也是二十。

我是賣蘋果的人。在有競爭的情況下,同行的每個賣二元,我只能跟大市要價。但如果我是唯一
的出售者,而我又知道五個蘋果你最高願意付三十元,其中二十元的盈餘我當然希望可以兼得。那怎麼
辦?我有三種辦法。

第一種辦法是最困難的。你買第一個蘋果我收你十元之價,第二個收八元,第三個六元.. 這
樣,你買五個的總付價是三十元而不是十元了。你的消費者盈餘(二十元)就給我榨取了。困難是你會
騙我,說一個小時前跟我買了四個蘋果,現在買的是第五個。

你騙我?我還有兩個辦法可以榨取你的盈餘。其一大方得很。每個蘋果收價二元,買多買少隨君
便(我知道二元一個你會買五個),但你要先給我二十元入場費。這入場費就是你的消費者盈餘了。

最後一個辦法是不收入場費的。我說每個蘋果收價六元(你五個蘋果的最高平均用值),但你一
定要一起買五個,不然就一個我也不賣。你一起買五個,付我三十元,其中二十元的盈餘就給我榨取
了。(不要與六瓶啤酒一盒的現象混淆,因為啤酒有競爭,也可以散賣。六瓶一盒是量多節省交易費
用,打個折頭。)

「全部或零」有個名堂,叫作all- or- nothing 。全部或零之價(上述蘋果每個六元)是最


高用值的平均價,消費者盈餘包括在其中。一般常用的需求曲線,是每價任君買多少。但若每價都規定
要買全部,要不然一個也不能買,這條需求曲線就變作全部或零的需求曲線(all- or-
nothingdemand curve)。在這曲線上,消費者的盈餘是零。在《何謂價?》那節中我說價是最高
的邊際用值,但以全部或零的需求曲線來說,價是最高的平均用值。

以上的榨取消費者盈餘的分析,有一點小枝節。消費者的盈餘被榨取了,他的收入或財富下降了
一點,因而可能少購一點。另一方面,如果該物品是「貧窮物品」(inferior good),消費者會因
為窮了一點而多購一點。(這裡我們假設這些小枝節不存在。)

上文可見,一個有專利,或壟斷,或所謂寡頭的銷售者,大有意圖去榨取消費者的盈餘。有好些
困難可使他不能這樣做,這是後話,按下不表。這裡我要指出的,是一般書本上所說的專利或壟斷或寡
頭的訂價行為,都是胡說八道。

再回頭看蘋果的例子,若每個只賣二元,消費者盈餘沒有被榨取,那麼指定了需求量(例子中說
是五個),消費者盈餘可以有三個定義,是從不同角度看同樣的盈餘:

(甲)消費者盈餘是一個消費者願意付出的最高換值(三十元)與實際換值(十元)的差額。

(乙)消費者盈餘是一個消費者的總用值(三十元)與總換值(十元)的差額。

(丙)消費者盈餘是一個消費者在全部或零的選擇下願意多付的最高差額(二十元)。

蘋果的例子可不是空中樓閣、沒有真實世界的比對的。且讓我談另一個假設的例子,然後轉到真
實世界那裡去。

假若香港政府租一個大水塘給我,讓我在那裡殖魚供顧客用小艇垂釣。又假若每次供應一個顧客
的成本是二十元,而若我收二十元的話,他每年會光顧八次。但我知道他八次的最高平均用值是五十
元。問題是,若我每次收他五十元,他每年只光顧三次。我希望他每年光顧八次,又要每次平均收他五
十元。怎麼辦?一個辦法是每次收二十元,但每年他要給我二百四十元(三十乘八)的會員費,不是會
員不能光顧。這二百四十元是光顧八次的消費者盈餘,而每次收費二十元,只要二百四十元的會員費不
會影響他的需求下降,他是會每年光顧八次的。這是說,每次收費五十元會大幅地影響這顧客的邊際需
求量,但每次二十元就沒有甚麼邊際影響了。二百四十元的會員費是全來八次或全不來的選擇,與「全
部或零」的安排是一樣的。

當然,讀者會問:每個顧客的需求曲線不同,我們怎可以單為一個顧客訂會員費呢?這是個好問
題,我要過好幾章後才作答。

這裡要提到的,是今天的香港有很多「會」,甚麼美國會、馬會、高爾夫球會、鄉村俱樂部之
類。他們都收入會費,另加年費或月費,而內裡供應的食品或服務是比外間市場相宜的。這些會費或年
費或月費皆從消費者盈餘中抽取,不一定抽得很盡,而會場內較為廉價的供應是鼓勵多光顧,有多一點
消費者盈餘可抽。十年前我聽說香港某高爾夫球會的會員資格值六百萬港元以上。老會員的消費者盈餘
何其高也!

我認為最好的榨取消費者盈餘的實例,是美國的迪士尼樂園的收費安排。該樂園給予園前顧客兩
種選擇。其一是顧客先付一個可觀的入場費,進場後顧客要選享哪些項目絕對自由,但每項要另收費。
其二是顧客可購買一本有多個項目的冊子,有了冊子就可免費入場。顯而易見,這兩種安排都是「全部
或零」的化身。

也顯而易見,因為顧客的需求曲線各各不同,多些收費安排,榨取消費者盈餘可以「榨」得
「盡」一點。難怪迪士尼樂園還有學生呀,老人呀,富有的、不富有的遊客呀種種的不同收費安排了。
這些不同的安排牽涉到另一個重要的話題,要到好幾章之後我才作分析。那是價格分歧
(pricediscrimination)。

第八節:需求的價格彈性

價格下降,需求量上升#這是需求定律。但價格下降,購買者對該物品的總消費可能下降也可能上
升。從出售者那邊看,減價後的收入可能下降也可能上升。其決定關鍵是需求的價格彈性
(priceelasticity of demand)。價格彈性是一個系數(coefficient),由一條很簡單的方
程式算出來。十九世紀後期,好些經濟學者要找這簡單的方程式,但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一天下午,馬
歇爾坐在家中的天台上,看著自己心愛的山(此公喜歡看山),靈機一觸,想出來了。

今天,除價格彈性外,還有數之不盡的其他彈性系數的方程式,可以搞得非常複雜。不幸的是,
對解釋行為來說,彈性系數的用場不大,所以不重要。(估計社會福利的轉變,如果你相信有這回事的
話,彈性系數是重要的。)

只談需求的價格彈性算了。價格下降,本身導致消費減少;需求量上升,本身導致消費增加。結
果的消費增或減就要看這二者的分量哪方面比較重了。馬歇爾當年「破案」的關鍵,是二者的分量比對
要以百分比處理。彈性系數的方程式是把量的百分比轉變放在上頭,價的百分比轉變放在下面。價格下
降,上頭的量的上升百分比若比下面的價的下降百分比大,那麼彈性系數就大於一,說是有彈性
(elastic)。這樣,價格下降會導致消費增加(出售者的收入增加)。彈性系數若小於一,是無彈
性(inelastic),消費會減少。

價格有彈性(系數大於一),價格與消費的動向背道而馳。價格無彈性(系數小於一),價格與
消費的動向並駕齊驅。要記著,價格彈性系數只可以從一個價位來算。一條需求曲線有數之不盡的價
位,價格彈性系數可以價價不同:曲線上某部分的彈性系數大於一,某部分小於一。

需求的價格彈性對解釋行為幫不到多少忙,是因為我們不容易(其實不能)預知其系數的大約數
字。雖然需求量我們看不到,但因為有需求定律,我們是預知若價格下降,需求量是會上升的。價格的
彈性系數我們就沒有這種方便了。

舉一個例。一九九七年香港新建的西區海底隧道,是私營的,經營者當然要增加盈利。該隧道開
始收費三十元,生意不好,用幾種方法打個折頭。後來生意好一點,收費提升到四十元。這提升使收入
下降(彈性系數大於一),收費減至三十五元。多一輛車過隧道的服務、維修費用近於零,所以該隧道
主要是爭取最高的總收入。說不定收費二十元的總收入會比收三十五元或三十元高得多。

舉另一個例。多年以來,香港政府每次加煙、酒稅,都先行預測庫房的收入會增加多少。但經驗
是政府這種預測從來不準確,與街上擔瓜賣菜的差不多水平。要是香港政府求教於我,要我替他們預測
加煙、酒稅後的庫房收入增加多少,我的本領也只能如擔瓜賣菜之輩矣!困難所在,是大家都不知道
煙、酒需求的價格彈性。

不能預知價格彈性系數,但可以試行自作聰明地猜一下。不久前我為某出版商的刊物作了兩次猜
測,一錯一對,打個平手。

第一次是我替周慧珺老師出版的影碟,是教書法的。我想,周老師的示範神乎其技,市場上沒有
相近之物可代替,而學書法的人找教師上一課,要百多二百元,周老師的影碟是可以看完再看的,看之
不盡,售價若是五十元,其彈性系數應該小於一,售價一百元應該沒有問題吧。殊不知大有問題,價是
開得過高了,猜錯了價格彈性系數。

第二次是不久前自己以舊文重組的關於教育及學術的兩本書。這兩本書編得很用心,自覺滿意
的。出版商問我訂何價?我細想之後,說一百港元,比通常的高一倍。何也?我認為這兩本書在市場上
沒有相近的代替讀物,價格彈性系數應該小於一。這次是猜對了:售價提升一倍,書的銷量仍然很不
錯。

一錯一對,但我用的推斷方法完全一樣。價格彈性系數主要是由代替物品的多或少及其價格決定
的。有趣的是,無論怎樣看,我認為周老師的書法影碟的代替物品,比我那兩本書還要少。但我是猜錯
了的。

第九節:需求第二定律不能成立

因為有價格彈性這回事,而我們不能預先知道這彈性系數的大略,艾智仁(A. AAAAlchian)
與史德拉(G. J. Stigler)分別發明瞭需求第二定律(The second law of demand),其目
的是要讓我們有一個關於價格彈性的規律,可以增加一點解釋行為的功能。

這第二定律說:彈性系數的大小與時間是正數連系的。那是說,若某物品減了價或加了價,價變
之後時間越長,彈性系數越高。其邏輯是這樣的。一樣物品的價格彈性,除了該物品本身的性質外,主
要是由其他代替物品的多或少及它們的價格決定的。代替物愈多,愈相近,價愈低,該物品的價格彈性
系數就愈高。艾智仁與史德拉認為,找尋代替物品來替換是需要時間的。時間愈長,替換的機會就愈
大,所以該物品的價格彈性系數是與時間正數連系的。

先考慮某物品的價格上升吧。價格上升,需求量會立刻減少,但過了一些時日,找到了一些代替
物品替換,需求量會再多減一點。這樣,需求曲線有關的部分是會向左移動的。

再考慮某物品的價格下降。價格下降,需求量會立刻增加,但過了一些時日,消費者會再減少其
他代替物品的需求,或從整個市場的需求來看,其他消費者會逐漸多購買這減了價的物品,局部或全部
代替他們此前所購買的。這樣,需求曲線有關的部分是會向右移動的。

需求第二定律不能成立,是因為被事實推翻了。我細心觀察兩個在香港發生的現象,使我不能接
受這第二定律。
其一是香港的計程車加價,加了不少次了。每次加價,顧客量在初時明顯地大幅下降,但過了幾
個月就差不多回復到未加前的水平。其二是香港的海底隧道加價,之後的顧客量變動與計程車一樣,先
減後回升。

得到我的提點,一位港大同事找到了香港好些年前隧道加價的用客數字,明確地顯示著車量是先
大跌然後慢慢回升。可惜這位同事「捉到鹿唔會脫角」,處理失當,用數之不盡的計量經濟方程式,由
電腦搞得一塌糊塗,以致五六十頁的長文(起碼過長五倍)沒有學報願意刊登。

為甚麼需求第二定律會被事實推翻呢?我的解釋是,艾智仁與史德拉想對了一半,忘記了一半。
他們對的一半是,找尋代替物品是需要時間的。他們忘記了的,是代替物品有時是眾所周知的,不需要
找尋。這樣,價格上升,消費者立刻轉用已知的代替物品,但用了一段時期,認為不稱意,就轉回舊物
那方面去。

計程車加價,香港有誰不立刻知道哪幾種交通工具可以代替?這些代替交通工具是不需要找尋
的。隧道加價,就算是只有一條隧道的當年,香港有誰不知道汽車渡海可以用渡輪的?試用渡輪,不稱
意,就回頭用隧道。這樣,需求第二定律就被推翻了。

科學就是那樣奇妙。約束行為的定律不需要多,很簡單的可能威力無窮。需求定律的本身威不可
擋,我們不需要第二定律。

第六章小試牛刀

好些人認為經濟學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not an exact science)。他們認為經濟學與物理


學或化學等自然科學不同,對解釋現象往往模棱兩可,十發起碼三不中,與自然科學是不可以相提並論
的。在課堂上教學生,這樣的質疑你會怎樣回應呢?

我教本科生一年級時所舉的例子,據說在美國的大學常被採用。我把一枚硬幣緊握在手,把手放
開,硬幣向下跌,然後對學生說:「上面沒有強力的磁石,有誰敢跟我打賭,我把手放開硬幣會向下
跌。」沒有學生回應。「十賭一有誰敢下注?」沒有回應。「一千賭一怎樣?」沒有回應。「一萬賭一
呢?」也沒有回應。

我收回硬幣,從錢包裡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對學生說:「如果我把這鈔票放在有行人的街上的當
眼之處,沒有風,也沒有警察,這鈔票會不翼而飛。要不要跟我賭一手?」沒有回應。「一萬賭一怎
樣?」也沒有回應。

我於是對學生說,在我指定的情況下,鈔票會在街上失了影蹤。物理學、化學不能解釋,生物
學、心理學、社會學也不能解釋,但經濟學是可以解釋的。事實上,經濟學解釋鈔票失蹤與物理學解釋
硬幣下跌的準確性完全一樣。物理學用萬有引力解釋硬幣下跌,經濟學以需求定律解釋鈔票失蹤。是
的,沒有警察,行人不太多,拾取鈔票為己有的代價下降,這與指定在甚麼情況下硬幣會下跌是一樣
的。

如果我們不能指出有關的局限條件,我們對人的行為的解釋往往出現問題,但自然科學何嘗不是
如此呢?科學的精確性從來不是指有多少個數字,而是觀察者的認同。你不敢跟我打賭就是認同了。在
《功用的理念》那章內,我指出量度只不過是數字的排列與定名,而又談及不同的量度數字。

要在這裡以真實世界的例子來示範一下需求定律的用場,我要先指出我們還沒有談到生產,沒有
談到市場的不同結構,沒有談到公司的組織,產權的劃分,等等,所以需求定律的示範,在這裡只能小
試牛刀,選一些比較簡單的實例。但先讓我否決一些書本上認為是推翻了需求定律的例子。

第一節:無知的含意

你在街上遇到一個不相識的人。他對你說:「老友,我這裡有一粒兩卡的鑽石,是真的,有證
書,質量甚高,市價起碼十萬港元,現在我急於要錢,三千元賣給你如何?」他跟著把鑽石給你看,閃
爍奪目。你當然不會買,因為你不相信這個街上的陌生人。就算那鑽石的確是真的,你也不會相信,因
為你不懂得怎樣鑒辨。如果你是專家,看得出是真品,你可能因為該鑽石來歷不明而不買。你也可能像
好些人一樣,看也懶得看,因為你認為市值十萬元之物不會賣三千元。

同樣的鑽石,在一間裝飾華麗、大名鼎鼎的商店中,你可能樂意付價十萬港元。你的行為可沒有
推翻了需求定律,只是訊息不同,你信商店而不信街上的陌生人。

差不多任何物品,要準確地判斷其質量絕不容易。我們往往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成為一樣物品的
衡量專家。要成為多樣物品的專家你要付上整生的時間,而樣樣皆懂是不可能的事。年輕時我對照相機
很有研究,對不同鏡頭的分色處理下過功夫。但今天買相機,因為科技變了,我要左問右問,請教朋
友。

一般來說,無知,加上自己以往的經驗,同類之物,我們見到價格較高就會認為質量較好。這樣
的判斷不一定對,但對的機會很大。你會像我一樣,認為市價較高質量應該較好,因為市場已作了鑒
別。

在上述的情況下,我們有時見價高而買,見價低反而不買。尤其是那些價格低廉、無足輕重的物
品,不值得我們花時間去作甚麼研究的。舉個例,我很少用原子筆,但用時我選價格最低的、以透明塑
膠造的那一種,因為喜歡見到內裡油墨的存量。一天我叫女秘書替我買一枝最廉價的原子筆。她買回來
了,說是港幣三元的。我說:「不是這種呀,我要透明的那一種。」她說:「透明的只是一元多一枝
呀!」她顯然是認為價高一點,質量較高,而我這個大教授,靠筆為生的,不會用最廉價的筆吧。

因為訊息不足而以價的高低來作質量的判斷,當然不違反需求定律。這個以價判質的行為不僅真
實,而且重要。經濟學者歷來漠視這個現象,是說不過去的。我自己對市場上討價還價的行為想了很多
年,最後的解釋是從以價判質為出發點。這現象在古董市場來得最明顯:價低就往往被認為是假的。好
幾章之後我才會給讀者分析討價還價的行為。

六、七十年代時,美國的石油進口有配額(quota)管制。不知是否與此有關,汽車所用的汽油
價格有一個怪現象,到今天還找不到解釋。那就是汽油的零售價有週期性的升降,像鋸齒那樣的。價升
是一次過地升,大約升三分之一;價降是逐步下降,大約為時兩個星期。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少顧客知
道汽油價格變動的規律,見價一開始下降就盡可能不買,等其價多跌一點。

價的變動,可以引起這變動的方向會繼續的預期(expectation),因而影響了需求(整條需求
曲線移動)。這也是沒有推翻需求定律的。

回頭說關於六、七十年代美國汽油價格升降的鋸齒圖案現象,以天才知名的嘉素(R. Kessel,
七五年謝世)曾經與我辯論了很久。他只同意我提出的一部分解釋,那就是如果政府容許汽車用戶以大
容器在價低時儲存汽油(那是犯法的),鋸齒圖案不會存在。但這解釋不了為甚麼這圖案會出現。

從上述的幾個例子可見,處理那所謂「其他因素不變」(ceteris paribus)可不是簡單的
事。正相反,從處理「其他因素」的手法,我們往往可以看出一個經濟學者的斤兩。困難的所在,是我
們不能隨意地以「其他因素」為藉口,來輓救一個被事實推翻了的理論含意。

在計量(統計)經濟學大行其道的今天,「回歸分析」(regression analysis)對「其他因
素」的處理可以幫一點忙。問題是這種分析陷阱太多,容易中計!好些時用這種分析的人中了計也不知
道。

最可靠的處理辦法,是想、舷舷舷希我們要想出一些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安全地避去「其他
因素」的困擾。要做到這一點,我們想時要集中在驗證條件(testconditions)或局限條件
(constraints)那方面去:這個條件應該放進去,那個條件應該拿起來,調來調去,務求得到一些
驗證含意,被推翻了就是推翻了的。這些驗證條件或局限條件不能是空中樓閣,可以簡化,但必須與真
實世界的情況大致吻合。

第二節:驗證的條件

其他因素(otherthings)、驗證條件(testconditions)與局限條件(constraints)這
三者有相同之處,但在角度上有重要的差別希我們不妨以需求定律來解釋清楚。

一條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右下傾斜是定律)約束某物品的價與量的關係,二者皆是變量。
「其他因素」是指這兩個變量之外的所有其他變量,有些我們讓其變,有些不讓其變。變與不變的選
擇,我們在上一章分析過了。這裡要補充的,是好些其他變量與我們要分析的需求物品扯不上關係,這
些無關的我們不要管。

「驗證條件」這一詞,在經濟學上很少用,是我從邏輯學中的科學方法論那裡借過來的。以需求
定律而言,驗證條件是其他因素中的一小部分,是那些為了要創造一個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而指定的
條件。我在第一章談及,一個驗證含意(implication),或一個假說(hypothesis),若不被事
實推翻,就算是解釋了事實,也算是推測了事實的發生。但這推測是要有條件的:依照需求定律,以邏
輯推出來的假說,在某種情況下,甲的出現會導致乙的出現。這裡所說的情況,就是驗證條件了。

雖然驗證條件在經濟學上很少用-- 經濟學者喜歡用其他因素或局限條件-- 但我是喜歡用的。衡


量理論的含意,三者的角度不同,而我認為驗證條件的角度看得最清楚。

在科學驗證中有一種叫作關鍵驗證(criticaltest)。要解釋事實或行為,我們可以有多個不
同的假說。如果在你面前有兩個不同的假說,你可以先驗證一個,然後再驗證另一個。但你也可以想呀
想,想出一個或幾個驗證條件,指定了之後,在邏輯上事實或現象只可以支持兩個假說的其中一個。那
是說,指定的驗證條件若選得高明,驗證可以有如下的結果:一個假說是對另一個假說必定是錯。這就
是關鍵驗證,是科學驗證上最精彩、最令人折服的。調查局限條件來解釋人的行為,若從驗證條件的角
度看,推出關鍵驗證可事半功倍。在第四節我會以例子作示範。

「局限條件」是指約束行為的所有條件,是經濟學最常用的了。以需求定律而言,局限條件不僅
包括其他的有關因素,包括驗證條件,也包括價格。從驗證一個假說或含意那方面看,局限條件的角度
不及驗證條件的角度來得尖銳,但若要把問題放大一點看,局限條件的角度就比較優勝了。艾智仁
(A. AAAAlchian)喜歡從產權的局限入手,深深地影響了我;他認為產權的局限與競爭的局限是同
一回事,使我茅塞頓開。高斯(R. H. Coase)的本領,是把所有局限條件歸納在成本之內。

整個經濟學的原理或定理其實不多;如果你有明師指導,你會知道這些原理很簡單,可以把重點
拿得准希問題是運用起來,以這些原理解釋世事,其困難程度的上升以十倍計。大致上,困難是有三方
面的。此前我提過了,這裡要有系統地再說一次。

(一)世界的局限條件-- 約束每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局限-- 非常複雜。局限是真實世界中的


事,我們不可以隨意假設。我們可以簡化,但簡化後的局限條件必須與真實世界的大致吻合。另一方
面,局限條件數之不盡,與一個現象有關或無關的要分清楚-- 此「分」也,不可以亂來,而是要受到
理論的約束。

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審查有關局限的困難。在經濟學的推理上,要政府資助教育,學券制是最可取
的辦法。不少人認為香港要推行學券制(包括有相當話事權的曾蔭權)。然而,大家都同意,推行學券
制的機會微乎其微。那是為甚麼?說是壓力團體反對當然是對的。但在甚麼局限條件下他們的反對會有
這樣的力量?我可以肯定的,是若要解釋為甚麼學券制在香港不被採用,一條需求曲線,加上局限條
件,就足夠了。需求曲線淺,局限條件深,是以為難。

(二)驗證含意-- 甲的發生會導致乙的發生-- 這裡的甲與乙,又或加上丙、丁等的有關變量,


必須可以在真實世界中觀察到。但需求定律中的需求量,是一個意圖變量,並非事實。那是說,需求定
律的本身是不可以驗證的。我們要以需求定律,加上邏輯,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那是說,我們
必須推出一些含意,在邏輯上避去了抽象的需求量的困擾。要做到這一點,驗證條件的指定就要講功夫
了。

(三)其他因素(變量)的變或不變的選擇我們談過了。如果你假設某些其他變量不變,你怎可
以知道它們在實際上真的不變?你可以作大量的調查,然後用統計學控制變與不變。但你也可以想呀
想,想出一些驗證條件,證實這些條件的存在後,其他因素或變量我們不需要知道。這樣做,也要講一
點功夫。

第三節:不管成交量的含意

真實世界沒有需求量,只有生產量或成交量。因為需求量看不到,以需求定律來解釋世事就多了
一重困難。數之不盡的經濟學研究,其作者根本不知道需求量只是一個概念,洋洋大觀的方程式實在令
人尷尬。專家如是,准專家的分析員更如是。

以亞洲人熟知的股票市場為例吧。圖表派(我稱之為風水派)常用股市成交量的升降來推測股市
的走勢,其準確性與風水先生的水晶球差不多。然而,此派盛行了那麼多年,像風水那樣,信者大不乏
人。原則上,股市完全沒有成交-- 成交量是零-- 股價可以大升或大跌。

無論怎樣說,需求定律是經濟學的靈魂,而這靈魂的重點是需求量這個抽象概念。這是科學起點
的需要了。以需求定律解釋行為,我們要不是能以邏輯把需求量與成交量掛,就是不管成交量,單以需
求量轉變的含意來闡釋現象。先從這後者舉幾個例子示範,因為比較淺。

上一章分析消費者的盈餘時,我們提到榨取這盈餘的一種辦法,是收會員費。會所收此費後,所
內的食品供應價格比外間類似的供應價格低廉。這是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的含意。若收了可觀的會員
費,所內的食品價格反而提升,需求定律就被推翻了。

又例如,本章開始時提出的百元鈔票在街上不翼而飛,我指出警察或公安人員愈少,鈔票失的機
會愈大。要是有兩位警察站在鈔票之旁,行人反而蜂擁地去搶拾鈔票,需求定律就被廢了。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街上的商店用大紅紙寫:「加價大傾!」沒有見過討價還價時大打出手,因為
顧客堅持多付錢而賣家揮拳相向。沒有見過排隊輪購是因為價格太高。沒有見過手錶的保證書上寫明:
「三個月之內必定不靈!」沒有見過女人求偶時把自己的臉塗上黑色。這些都是需求定律的含意。

可以這樣說吧:所有人類的行為,都是受到需求定律的約束的。且讓我們轉到深入一點的現象
去:以指定驗證條件的辦法來使需求量與成交量掛。

第四節:單質的需求驗證

「單質」是指一樣物品只有一種質量,於是質多量多,質少量少,質與量相同。金是金,銀是
銀;一金是一金,一銀是一銀(當然,我們是以純金或純銀算)。這與第五章所說的鑽石例子是不同
的。鑽石多質,但因為幾樣「質」都被量度了,各有各的價,就變為多量。一粒鑽石的成交價,是多量
多價的組合之價。我們若說多質而不說多量,是因為好些物品的多質沒有被量度,沒有每質分別定價。
那所謂質(或稱質量##quality),只不過是沒有直接定價的其他量罷了。

我要先以一個「單質」的物品為例,來示範需求定律比較深入的用途:怎樣指定驗證條件而使需
求量與成交量掛。我選的例子是影印紙張,一張一張地算價。當然,影印也可以有好些不同的「質」,
但我們假設這些其他質不存在,或不重要。

我舉的例子,是世界上好些大學的教授可以申請而獲得一些研究金。這研究金不是交給教授,讓
他為所欲為,而是由大學掌管。指明是某教授才可以用,但也指明是只能用於研究的##教授不能用研
究金請情婦花天酒地一番。甚麼是研究用途說得分明,而影印是其中容許的一項。

現在假設一位教授在大學裡影印,每張二毫,自己出錢是二毫一張,用由大學替他掌管的研究金
也是二毫一張,後者由校方從研究金中扣取。再假設這教授有兩個不同的際遇,二者只能得其一。其一
是校方一次過地給他加薪十萬元,可用作影印,也可以花天酒地。其二是獲研究金十萬,由校方掌管作
研究用途,可以影印,但不可以花天酒地。在如上的兩個指定的不同局限下,你說哪項際遇這教授的影
印數量比較多?同樣是二毫影印一張,加薪十萬或研究金十萬,哪方面的影印數量提升比較多?答案當
然是研究金那項影印比較多。這答案的肯定性是與硬幣會向下跌一樣的。

要解釋為甚麼一個教授獲得研究金的影印增加,肯定會比同樣數目的加薪為甚,我們可以有數之
不盡的假說。我以需求定律推出來的假說是:可以花天酒地的加薪,一毫值一毫,但只限於某些研究項
目的研究金,一毫之所值肯定低於加薪的一毫。若這後者一毫只值前者的六仙,那麼同樣是二毫影印一
張,加薪之價是二毫,研究金之價是十二仙。價格下降,需求量就增加了。

在這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四個重點。

一、從加薪轉到研究金是局限的轉變,而這也是驗證條件的轉變了。只要我們能適當地選用驗證
條件,解釋世事就如有神助。

二、驗證條件用得好,需求量與成交量在邏輯上的動向相同,所以這二者算是掛了。上述的例
子,意圖的需求量與事實的成交量的增減動向是相同的。

三、我不管你發明任何其他假說,但在我指定的驗證條件下,我的假說會被驗證為對而你的可能
錯。若你的被推翻了,那麼同一驗證一對一錯,就成為關鍵驗證。這顯然是要靠驗證條件選擇得好才可
以達到的。

四、那所謂其他因素的變或不變,在上述的假說中我們可以置之不理。只要驗證條件選得好,能
使這條件之變成為重要的邊際轉變,其他因素就變得無關宏旨了。
第五節:多質的需求驗證

不是所有好的需求假說都是我發明的(一笑)。老師艾智仁發明瞭一個,精彩而重要,但可惜棋
差一,錯了半步,使某些人認為艾師全盤錯了。我在這裡把艾師的假說略加修改,作點補充,然後一般
化地表演一下。

三十多年前,艾師見出產於美國加州的橙(又稱金山橙)中,質量最高的牌子是新奇士
(Sunkist),而新奇士的橙大都運到外地去,在加州本土反而少見。為甚麼優質的產品運到外地,
而留在產地的反而較差呢?艾師的假說發表後,兩個芝加哥大學的教授不同意,為文反對。我的一個學
生(J. Umbeck)加入筆戰,橙就變作蘋果。今天行內的老生常談,是蘋果而不是橙了。

美國華盛頓州是盛產蘋果之地,品種數以十計,其中紅蘋果(RedDelicious)的品質最受歡
迎,市價也最高。然而,明顯的觀察所得,上佳的紅蘋果大都賣出口,遠渡重洋,華盛頓州的本地人多
吃較差的或其他品種。是的,今天在香港及中國大陸,市場所見到的美國蘋果,差不多全部是紅蘋果,
華盛頓州出產的其他品種亞洲很少見。

艾智仁的解釋,是假設在美國頂級的蘋果是每個二毫,次級每個一毫,其相對價格是二對一。如
果把蘋果運到香港來,每個加運費一毫,到了香港頂級的是三毫,次級的是二毫,其相對價格是三對
二。二除以一是二,三除以二是一點五。一點五低於二。結論是,蘋果運到香港後,雖然頂級與次級的
市價都比美國為高,但以相對價格而言,頂級的在香港比較便宜(一點五低於二),所以紅蘋果而不是
其他的就運到香港來了。

艾師這個假說解釋本來十分精彩,但芝大的兩位仁兄(J. Gould 與J. Segall)在七十年代


初期發表文章,以等優曲線的功用分析,證明艾師的分析錯了。引起爭議的原因,是加州的橙與華盛頓
州的蘋果,出口的都是上品,這觀察不可能錯;另一方面,芝大二兄的等優曲線的分析反證,白紙黑
字,邏輯井然,也看不出錯處。他們錯了的是舉出的反證實例:龍蝦在波士頓原產地最可口,蔬菜在農
村原產地比城市的好吃。這兩個反證例子不能成立,因為龍蝦與蔬菜都是以新鮮為上。波士頓的龍蝦運
到香港來,其肉縮水會少了三分之一。

我今天認為艾師的分析沒有錯,只是看錯了角度;我認為芝大二兄的分析是錯了,因為他們的分
析圖表的縱軸與橫軸用錯了「量」。他們三個人都忽略了的,是頂級與次級的分析必定要從多質物品的
角度入手。以蘋果的只數為量入手,不言自明地假設其他重要的質量##如糖分##不同,分析很容易弄
錯了。蘋果的糖分本身雖然沒有直接地定價,但糖分的高低對價有決定性。如果我們間接地把糖分的價
算出來,問題就變得清楚了。

(我自己當年為這個問題想了很久,若干年後才想出「有質」量與「委託」量這個重要分別,才
知道蘋果的只量是「有質」與「委託」的合併。糖分委託於只量,問題就清楚了。此前我沒有發表過
「委託」量這個新概念,今可見本書第五章第六節。)

因為一個蘋果的糖分的多或少,運費都是一樣,運到香港來糖分的每個單位的間接之價,必定是
糖分越高越相宜的##增加糖分的額外運費是零。解釋香港人要吃上佳的華盛頓州紅蘋果,艾智仁加運
費這個驗證條件加得妙,但以美國的頂級與次級相對價格與香港的相對價格相比,是看錯了角度。正確
的角度,是因為有了固定的運費,糖分及其他質量上升時,這些質的間接之價在香港跌得很快。我們在
香港選吃上佳的蘋果或金山橙,是受到需求定律的約束了。

一個母親要寄一箱衣服給在外地的兒子取暖,如果空郵運費是以每箱計,不計重量,箱子的大小
經郵局規定,那麼母親一定會盡量把箱子裝得滿滿的。母親的愛,也要遵守需求定律。

朋友,想想吧。要是你穿上西裝,帶新相識的女朋友,隆重其事地到跑馬地的雅谷餐廳去吃晚
餐,你不會選吃漢堡包。事實上,雅谷的老闆明知你不會選吃漢堡包,他的高級餐廳沒有漢堡包供應。
這是需求定律的含意了。

買了一幅高級的住宅用地,風景如畫,你不會建一所簡陋的房子在那裡。要是你發了神經,以簡
陋為貴,建造了那樣的房子,你的建造費用一定血本無歸:在建造後把房子賣出時,你所得的充其量是
地價而已。上佳的住宅用地,建造的房子必定是較佳的。這也是需求定律的含意。

一個時間寶貴的人,千方百計地抽空去聽音樂演奏,不會選購廉價座位。坐飛機去巴黎度假,到
那裡的餐廳吃晚餐,叫的紅酒會比同一個人長居於巴黎的為貴。一個自己出錢請補習老師的學生,上補
習課的出現機會,會比這學生進了免費大學,上免費課的出現機會為高。

如此種種,都是需求定律約束的行為,蘋果與橙之類也。

第七章交易理論與市場需求

只因為世界多過一個人,經濟學的困難上升何止百倍!

要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我們的社會發明瞭制度。制度有多種,市場是其中之一,是經濟學最
常談及而篇幅又是最大的。從今天「新制度經濟學」(NewInstitutionalEconomics)的角度看,
傳統是過於重視市場這個制度了。好些非市場的制度也普及,很有趣味,但在新制度經濟學興起之前,
「非市場」不受重視。六十年代興起的新制度經濟學是我和幾位師友搞起來的。

尊重傳統,對制度的分析這本書也是先論市場。然而,因為數十年來我自己的研究都集中在新制
度經濟學的範疇內,對市場的分析免不了要加上一些新觀點。

第一節:交易是上下交徵利

一提起交易,我就想到經濟學鼻祖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發表的《原富》其中的兩段至理名言。這
兩段話我在本書的第二章翻譯了出來,讀者要讀後再讀,細心地衡量、考慮一下。

是的,以交易而交徵利,與沒有交易相比,個人的利益增加大得驚人,往往以千、萬倍計。但這
龐大的利益增加,主要是由於每個人專業生產,然後交易。不談生產而單論交易,利益還是有的,但比
起有專業生產的存在,其交易的利益少得多,甚至微不足道。我們還沒有分析生產的問題,還沒有介紹
成本的概念,所以這裡分析的交易,是沒有生產的交易理論。我們要到《經濟解釋》的第二卷才把專業
生產加入交易來分析。

沒有生產的交易,大家有利可圖,主要是因為大家對物品的邊際用值(marginalusevalue)不
同。一個蘋果,甲的邊際用值是八毫,乙的邊際用值是一元三毫,如果蘋果在甲的手上,那麼若能在八
毫以上賣出,他願意售出,而乙方則在一元三毫之下願意買入。假若雙方以一元(換值,
exchangevalue)成交,甲的盈利是二毫,乙的盈利是三毫##後者是乙的消費者盈餘了。以一元成
交,甲與乙對那蘋果的邊際用值都是一元。不然的話,邊際用值不同他們會再議價。邊際用值相同,等
於一元市價,就再沒有議價的空間了。那是說,市價(換值)一元,甲乙雙方的邊際用值也是一元,就
成為每個消費者的邊際用值與市價相等。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市場均衡(marketequilibrium),也
達到了那重要的柏拉圖情況(ParetoCondition)。這情況在本書內將會分幾次逐步闡釋。

上文以一個蘋果為例,對「邊際」的處理不夠清楚。且讓我把蘋果的數量加大,重復以上的分
析,好叫讀者能看得明白,因而帶到其他比較重要的小節上去。

假如整個市場只有甲、乙二人,蘋果的總供應量只有六個。如下是甲與乙的需求曲線:

蘋果數量 甲的邊際用值 乙的邊際用值


1 $ 1.00 $ 2.002
2 $ 0.90 $ 1.603
3 $ 0.80 $ 1.204
4 $ 0.70 $ 0.805
5 $ 0.60 $ 0.406
6 $ 0.50 $ 0.00

因為每個需求者賺取最大私利都要把自己的邊際用值與價格看齊,需求定律可以看為邊際用值與
需求量的負面聯繫##負者,一降一升也。上述的數字是我隨意放進去的,除了量越高邊際用值越低的
規律,沒有其他刻意的安排。

現在假設六個蘋果皆為甲所有,他的邊際(第六個)用值是$ 0.50;乙沒有蘋果,他第一個的邊
際用值是$ 2.00 。這樣,高於$ 0.50,甲願意供應出售;低於$ 2.00,乙願意購買。甲出售蘋
果,其邊際用值上升;乙購入,其邊際用值下降。大家邊際用值相等之點,是$ 0.80 。這是甲出售
四個##6,5,4,3;乙購買四個##1,2,3,4 。在有競爭的情況下(為了簡化,其他的買或賣的競
爭者只是在旁觀望,見有利可圖才加入),成交價是$ 0.80,這等於甲與乙的邊際用值了。

互相交徵利的結果,甲所獲的總利是$ 0.60:($ 0.80-$ 0.50)+($ 0.80-$ 0.60)+


($ 0.80-$ 0.70)。乙所獲的總利是$ 2.40,他的消費者盈餘:($ 2.00-$ 0.80)+($
1.60-$ 0.80)+($ 1.20-$ 0.80)。在成交價(市價,即換值)$ 0.80 的「均衡」交易中,
乙購買四個,甲留兩個為己用,總量是六個。

在以上的簡單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幾個比較重要的含義。

(一)購買量永遠等於出售量等於成交量。上述的例子,此三量都是四個。但$ 0.80 之價,總


需求量是甲二乙四,共六個。總供應量也是六個。在均衡的情況下,需求量與供應量相同,但成交量與
需求量或供應量是不同的。完全沒有成交,需求量或供應量都可以很大。

(二)不談生產,市場的每一個人都是需求者與供應者兼於一身的。無論我擁有甚麼,價低我需
求,價高我供應。例如,我收藏壽山石章成癖。價夠低,我買入;價夠高,我可以全部賣給你。

(三)在均衡下,市價等於市場每個人的邊際用值。若不等,在沒有交易費用(包括訊息費用)
的情況下,市場的參與者若再議價,增加交易,必定更有利可圖。有利可圖而不圖,就違反了柏拉圖情
況。

柏拉圖(V. Pareto,1848- 1923)是個頂級的意大利經濟學者。他說:資源的使用及物品的


交易可以達到一個情況,在這情況下不可能再使一個人得益而沒有其他人受損。換言之,要是這情況不
達到,我們總可以改變資源的使用或市場的交易,而使社會起碼一個人得益而沒有其他人受損##這也
等於可使整個社會的人得益。這是最基本的柏拉圖情況的說法。自交易費用(transactioncosts)
的分析興起後,這情況變得博大湛深。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四)從以上的簡單例子可見,甲與乙是競爭多要蘋果。市場是一個解決辦法:價高者得。邊際
用值高於價者,會多購買;低於價者,會出售。得者為勝,棄者為負,而勝負雙方皆有利。價於是成為
一個決定誰勝誰負的准則。艾智仁說:價格決定甚麼比甚麼決定價格重要。此乃大師之見也。

(五)也是從上述例子可見,兩個競爭者的需求曲線都是向右下傾斜的。若其中一人的需求曲線
是向右上升,把蘋果作為嘉芬物品,違反了需求定律,那麼交易就不可能成事。這是因為曲線向右上升
的那位仁兄,老早就將所有蘋果佔為己有,斷不會以交易賣出來。原則上,一個人的需求曲線可以某部
分向右上升,另一部分向右下傾斜。然而,凡有交易,必定是在向右下傾斜的那部分發生。所以我在前
文提及,凡有競爭,嘉芬物品不存在。

(六)如果有交易費用的存在,上述的市價等於每個需求者的邊際用值的均衡情況不一定可以達
到。又如果交易的一方持有物品的專利權,或有壟斷權,市價的釐定就不會像上述例子那樣簡單。這些
都是後話。

第二節:市場需求否決剪刀分析

市場需求(marketdemand)與個人需求(individualdemand)不一樣,前者是後者加起來
而成的。一樣物品的市場可能由數之不盡的個別需求者組合而成,而市場的供應也往往是數之不盡的個
別供應者的組合。

物品有私用品(privategoods)與共用品(publicgoods)之分。前者普及,後者比較少
有。我們這裡先談前者,後者要到第四節才討論。

所謂私用品,是一個人享用其他的人就不能享用了,所以是獨用(exclusiveuse)性質的。蘋
果就是例子:你吃蘋果時,我不能吃同一個蘋果的全部。私用品不一定是私有;共用品不一定是公有或
共有。二者的分別只是享用的性質,與產權或制度扯不上關係。

私用品的市場需求曲線,是個別需求曲線向右橫加而成的:每價加個別需求者的需求量。市場需
求曲線於是代表所有需求者的邊際用值與總需求量的關係,這曲線當然也是向右下傾斜的。
讓我們假設有龐大的不需要生產的某物品的供應,例如海灘上賣得起錢的貝殻,而對貝殻有需求
的人數之不盡。在市場上,每個需求者見貝殻之價低於自己的邊際用值,就會多購入,見高於自己的邊
際用值,就會出售一些。每個需求者的買或賣,其量可能微不足道,不能明顯地影響市價,但往往他的
買賣行動會對市價有輕微的影響。

好些時,一個人會認為自己對某物品有獨得之秘,可以靜靜地在市場圖利。然而,無論這個人怎
樣守口如瓶,只要他在市場交易,他的意圖訊息就傳了出去,表達在市價上。市價於是成為訊息的接收
中心,其升或降無可避免地反映所有需求者的意圖或喜惡訊息。

當然,有時市場的需求者被訊息誤導,引起市價的大升大跌,使某些人發達,某些人破產。有時
一些人認為自己的獨得之秘萬無一失,大購或大售,以為有巨利可圖,但這些人的破產機會遠比發達的
機會為高。這是因為市場的範圍不容易估計得準確。三十年前,兩個巨富的美國兄弟以為可以炒銀而更
上一層樓,殊不知銀價暴升後,眾多的家庭主婦把家中祖傳的銀器拿出來賣掉,使這兄弟破產。

撇開「自以為是」的炒家,每個需求的人都以市價與自己的邊際用值相比,然後購進或沽出。每
個人這樣做,其結果是每個人的邊際用值皆與市價相等,而人與人之間對這物品的邊際用值也因而相
等。換言之,如果不同需求者對某物品的邊際用值不相等,市場的均衡就達不到,而競爭購入或沽出的
行為,會或大或小地影響市價,到後來每個需求者的邊際用值相等。

記得童年時在香港的灣仔書院就讀,同學們喜歡玩「公仔紙」。是成年人購買香煙時附送的。
「公仔紙」上的「公仔」往往不同,有些需求比較大,有些比較小。同學們依照自己的需求,大家在課
余時間交換公仔紙為樂。那是個完備的市場。有時兩張換一張,有時三張換兩張,有時同學拿出母親給
予的零用錢購買,也有時少許零用錢加公仔紙成交。這些現象是說,小同學們按照市場的規律,看不同
公仔紙的交換比率(換值),來衡量自己對某公仔紙的邊際用值。

我們若不管訊息或其他交易費用的存在,市場的均衡點是市價與每個需求者的邊際用值看齊,達
到了柏拉圖情況。若市價與任何需求者的邊際用值有差距,那麼為了增加個人利益,市場的交易會增加
或減少,市價也會變動,從而使市價與每個人的邊際用值相等。數之不盡的需求者都因為爭取個人利益
而這樣做,這些人的需求曲線加起來就成為一條市場對該物品的需求曲線了。

這市場需求曲線與該物品的市場供應曲線的相交點之價,是市價,又稱均衡市價,而每個需求者
的邊際用值與之看齊。那是說,市場需求與市場供應相交之價,可不是受到馬歇爾(Marshall)所說
的剪刀決定的。市價的決定,是因為數之不盡的需求者與供應者,各自爭取最高的交易利益,以市價比
較自己的邊際用值,或購入,或沽出,而這些行動或使價上升,或使價下降。達到每個需求者的邊際用
值與市價相等時,市場的需求曲線剛好與市場的供應曲線相交(不談生產,市場的供應曲線是竪直
的)。

百多年來,一般的經濟學者都誤解了物品市價的釐定。市價的釐定,絕對不是因為市場需求曲線
與市場供應曲線相交。正相反,這市場二線相交,是因為數之不盡的需求者與供應者各自為戰,那一大
群自私自利的人,不約而同地爭取自己的邊際用值與市價相等,從而促成市場需求曲線與市場供應曲線
相交之價。

這個相反的角度甚為正確,也使我們知道馬歇爾提出來的,市場的需求與供應二線的剪刀,二刃
相交而定價的說法出現了困難。這困難使我們無從處理邊際用值與市價不等而引起的好些重要現象。比
方說,一九七四年我發表《價格管制理論》之前,經濟學從來沒有理論可以解釋因為價格管制而引起的
多種行為。

先不談價格管制,假設價格莫名其妙地在市價之下,那麼依照傳統的剪刀觀點,市場的需求量就
會大於市場的供應量。這二者的差距叫作短缺(shortage)。短缺與缺乏(scarcity)不同,前者
是指需求量大於供應量,後者是指某物品的需求使代價或價格高於零。從剪刀的觀點看,市場需求量大
於供應量,不均衡的情況就會出現,短缺的壓力會使價格上升,達到市價的均衡點而止。然而,壓力是
些甚麼?說是需求量大於供應量是說了等於沒說。

再者,需求量與供應量都是意圖之量,所以那所謂短缺(shortage)是空中樓閣,在真實世界
是不存在的。抽象之物,往往是理論起點必需的。但抽象增加了假說驗證的困難,可以不用就不應該
用。無端端地發明瞭抽象的「短缺」,充其量只可以增加經濟學的深奧,何利之有?

倒轉過來,若價格莫名其妙地高於市價,傳統就說「過剩」(surplus,這裡不能譯作盈餘)會
出現。供應量大於需求量,也是不均衡,也是空中樓閣,但壓力又來了,使價格下降至市價而止。
傳統上,經濟學者為了故扮高深,發明瞭穩定的均衡與不穩定的均衡
(unstableequilibrium),而後者可帶來爆炸(explosive)情況,天快要跌下來,泡沫經濟的
理念不脛而走,甚至說若不用動力(dynamic)經濟的觀點,經濟學沒有用途。是象牙塔內的經濟學
者發明這些玩意的。很有趣,但與世事無關。「象牙塔」者,不知世事之謂也。

我還是喜歡以簡單的分析來處理複雜的世事。價格若高於或低於市價,市場需求者的邊際用值會
低於或高於價格。這些自私自利的人,為了要增加私利,就會沽出而使價格下降,或會購入而使價格上
升。市價於是因為人的自私而升降,也因為人的自私而安定下來。

回頭說價格管制,單論通常所見到價格被管制在市價之下,就足以示範傳統的剪刀分析毫無理論
可言。價格被管制在市價之下,莫名其妙的「短缺」出現,不均衡,世界大亂矣!問題是人與人之間對
任何物品的競爭,必定要解決。說「不均衡」,是說沒有解決的辦法。「不均衡」的意思,是指沒有可
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甚麼「壓力」雲雲,不可以壓出一些假說來。

正確的分析,是如果價格被管制在市價之下,需求的一群見到自己的邊際用值高於價格,競爭搶
購不獲,逼要付出金錢價格之外的其他代價來作補充而爭取。這些其他的補充准則可能是排隊輪購,可
能是論資排輩、武力解決、政治手法、人際關係等等。只要知道哪一種補充金錢價格的准則會被採用,
或哪幾種准則的合併會被採用,我們就知道補充准則的代價,加上金錢之價,會等於邊際用值。我們於
是會有另一種均衡,不會有「短缺」,而競爭就會被解決了。「短缺」是因為經濟學者的思想有所短缺
而產生的。

價格管制的分析困難,不是因為不均衡,而是我們不知道哪一種金錢之外的准則會被採用。一旦
知道,「均衡」易如反掌。我在七四年提出的價格管制理論,是讓我們能有系統地推出哪一種其他准則
會被採用。這是後話。

第三節:交易的局限條件

分析需求問題時,我們已屢次談及局限條件。但需求的局限條件與交易的局限條件是不同的。提
到交易,我們不妨先向魯賓遜的一人世界那方面想。魯賓遜有需求,有局限,但不可能有交易。交易的
局限條件只能在社會存在。

從權利界定的角度看,一人世界不會有產權(propertyrights),所以產權制度是為社會而設
的一種局限。從費用或成本那方面看,一人世界不會有交易費用(transactioncosts),所以這種
費用也是因為有社會而存在的。社會的定義,是多過一個人。

產權與交易費用之間的關係,及這些局限條件對體制的形成與人的行為的影響,是新制度經濟學
的範疇,是三十多年來經濟學最熱門的話題了。時來風送滕王閣,我適逢其會,在這門學說開始時就參
與其事,所以知之甚詳,而屈指一算,在這方面我不停地想,已有三十九年了。不幸的是,二十多年
來,我在這門學說中選走的路,與當年共作研究的師友有了分歧。他們有些轉向博弈理論發展,有些在
近於博弈的「卸責」角度入手。我自己最頑固,自始至終都集中在交易費用的局限上。從解釋行為或現
象那方面看,我認為自己選走的路最高明。

產權與交易費用的重要性,不能誇大。試想,在一人世界中,我們不會有銀行、不會有律師、也
沒有警察或公安、公務員、議員、文員、會計、經紀、商人.. 這些行業,都是因為社會有交易費用的
存在而產生的。

歷久以來,經濟分析都集中在資源(生產要素)的運用(resourceallocation)與收入的分
配(incomedistribution)這兩個大話題上,更為精彩的現象卻視若無睹。這後者包括制度的形
成、結構的組織、合約的選擇、價格的安排,等等。這些現象是新制度經濟學的範疇,以我之見,都是
由交易費用促成的。《經濟解釋》的下半部,我會長篇而大論這些問題,這裡先作預告。本章分析的交
易理論只是入門的基礎。

前文所述的,每個需求者對一樣物品的邊際用值等於市價的均衡點,在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可以
有很多變化。一個重要的困難,是我們不能假設這個天衣無縫的市場的交易費用是零##雖然差不多所
有經濟學者都是那樣說。困難是這樣的:市場的本身是一種制度,而制度是因為有交易費用的存在而產
生的。假設交易費用是零,又怎會有市場呢?
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市場的存在是為了減少某些交易費用,但這些減少了的費用是些甚麼,是一
個大難題。我們要到分析價格安排與公司結構時才提供答案。

對我影響很大的高斯定律(CoaseTheorem),也有同樣的困難。簡言之,這定律說沒有私有產
權,就沒有市場交易。私有產權於是成為交易的一個先決的局限條件。這觀點是對的。但高斯在他的鴻
文中加上另一個條件:交易費用是零。這就出現了困難。私有產權是一種制度,也是因為交易費用的存
在而產生的。交易費用是零,怎還會有產權制度呢?高斯定律在局限條件的假設上有了衝突,在邏輯上
有了矛盾。這也是後話。

第四節:共用品的市場需求

我們在本章的第二節提及:物品可分兩類,私用品(privategoods)與共用品
(publicgoods)。PublicGoods 一詞是森穆遜發明的;他起錯了名,誤導了後人,使中譯成為
「公共財」,大錯特錯。先以蘋果為例吧。蘋果是「私用」品。如果蘋果之價是每個一元,我的需求量
是二,你的需求量是三,那麼一元之價,你和我加起來的需求量是五。市場的需求曲線是每價加量,那
是向右橫加。這是私用品的市場需求。

如果物品是一個電視節目,你在家中看,我也在家中看同一節目,你看你的,我看我的,互不干
擾,那麼該電視節目就是共用品了。「共享」是指多人可以共享而不干擾他人的享用。私用品的性質是
獨用(exclusiveuse),共用品的性質是同用(concurrentuse)。共用品不多也不少。除電視節
目外,我們還可舉一個思想、一項發明、莫扎特的音樂(不是指唱片,而是指音樂的本身)、我寫《經
濟解釋》的內容(不是指書,而是書中的內容),等等。

某經濟學者十多年前在香港報章上做文章,舉「公厠」為publicgoods 之例。錯了。公厠是政
府建造的,不收費,說是為「公眾」所用,沒有錯。但「公厠」不可以共享,所以是私用品。海灘可以
「公用」,但不可以「共享」##我躺臥曬太陽,不會讓你躺在我上面。私用品可以為公有,共用品可
以為私有,不要搞錯。

共用品的市場需求曲線,是以每個需求者的個人需求曲線向上加起來的:每量加需求者的邊際用
值。這引起一個有趣的問題:一個電視節目我願意出二元看,你願意出三元,是我們各自的邊際用值,
加起來是五元。若電視台(有線的電視)收費二元,總收費是四元;若收費三元,你看我不看,總收費
只得三元。若要達到總邊際用值收費來鼓勵節目的生產,電視台要用價格分歧的辦法:收我二元,收你
三元。但價格分歧的費用奇高:電視台不容易知道你和我的邊際用值。價格不分歧,電視節目的生產就
要打個折扣。那是說,以共用品而言,除非每個需求者天生一樣,否則同價不可以達到柏拉圖情況。但
這是舊一套的柏拉圖情況。新的加上交易費用,看法變了,這也是後話。(無線的電視可間接收費。我
們看電視廣告的時間所值,就是費用。)

共用品的爭議,起於米爾(J. S. Mill)一八四八年提出的燈塔例子,其後參與的名家有瑟域
克(H. Sidgwick, 1883 )、蘭度爾(E. R. Lindahl, 1919 )、庇古(A. C. Pigou,
1938 )、森穆遜(P. A. Samuelson, 1953)等人。米爾的例子,是對海上船隻大有好處的燈塔
有收費的困難,因為在黑夜中,船隻以燈塔的指引而避開礁石之後,逃之夭夭。他於是認為私人建造燈
塔無利可圖,需要政府協助強行收費。跟著的瑟域克與庇古之見,是燈塔應由政府建造,免費供船隻使
用。

蘭度爾沒有分析燈塔,但他以公安服務的例子,首先提出共用品的概念,說個人的需求曲線是要
向上加的。其實公安不是一個好的共用品例子,但「向上加」提了出來就成了名。

這爭議的主要人物,還是森穆遜。這個二十世紀的理論天才同意米爾的觀點,認為燈塔私營不容
易收取費用。但森氏補加了一個重點:就算燈塔容易收費,也是不應該收費的。這一下奇兵突出,把經
濟學界搞得團團轉。森氏的論點,是燈塔建成之後,多服務一條船的費用是零##邊際費用是零。在這
樣的情況下,收費會妨礙一些船隻選用燈塔,改道而行。既然邊際費用是零,這「改道」對社會有害無
益,不收費才是上策。森氏後來拿得諾貝爾奬,這論點的文章是被提及到的。

共用品是指多人可共享同一物品,那麼多供應一個人,其邊際費用當然是零了。邊際費用是零就
不應該收費,近於零的也不應該收費吧。跟著的分析是,若收費低於平均成本或費用,私營一定虧本
(這是對的),而若收費高於平均成本,那麼收費可能是在邊際成本之上(要是平均成本因為需求量增
加而下降,這也是對的)。收費高於邊際成本,對社會有害無益,不收費或由政府資助而又管制價格,
才是上策。這是老生常談之見了。
依照上述的觀點,香港的海底隧道,若沒有擠塞,是不應該收費的##多服務一輛車的邊際費用近
於零。但若不收費,誰來建造?答案當然是應該由政府建造了。你同意不同意?電燈、煤氣、電話等,
需求量增加平均成本下降的行業,都要由政府主理,或起碼由政府管制收費。這些也是老生常談。經濟
學者的胡說八道,遇上權力欲強的政府,如魚得水,那所謂公共行業(publicutilities)今天大都
受到政府的管制。這裡的謬誤我要到本書的下半部才加以澄清。

後記

《經濟解釋》既然說明是復古之作,那我就要「復」得似模似樣。西方經濟學的古人著書立說,
除章與節之外,還有Book 之分。Book 者,卷也。史密斯的《原富》分五卷;米爾的《政治經濟原
則》分五卷;馬歇爾的《經濟學原則》分六卷。我打算《經濟解釋》寫三至五卷,要看自己的體力將會
怎樣而定。

第七章末是需求分析的一個段落,是分卷出版成書的一個理想分界。我替《經濟解釋》這「卷
一」起了一個書名,叫作《科學說需求》。此卷之後的第八章是《利息理論》,那是開始談生產與成本
了。然而,依照古人的編法,新卷開頭的是第一章,章數從頭算起。所以《經濟解釋》的第八章,會被
稱為「卷二第一章」。至於「卷二」用甚麼名目,我要能看到第二個段落的終止之處才決定。
經濟解釋 第二卷
《供應的行為》

作者:張五常

2003 年7 月

目錄

前言

第一章利息理論
第一節:五花八門的利息率
第二節:利息的概念
第三節:收入與財富
第四節:消費、收藏、職業的選擇
第五節:收成的時間
第六節:分離定律
第七節:結論

第二章成本、租值與盈利
第一節:何謂成本?
第二節:比較成本
第三節:租值的理念演變
第四節:盈利是無主孤魂

第三章生產的成本
第一節:邊際產量下降定律
第二節:傳統的成本曲線
第三節:艾智仁的貢獻
第四節:上頭成本與租值攤分
第五節:出版行業的實例
第六節:出版行業的成本曲線
第七節:專業生產成本大跌

第四章交易費用
第一節:甚麼是交易費用?
第二節:處理交易費用的困難
第三節:從魯賓遜到柏拉圖
第四節:自私的困擾
第五節:卸責與博弈理論

第五章市場概論
第一節:市場的本質
第二節:受價的行為
第三節:市場的供應曲線
第四節:參進、退出與歸屬租值
第五節:結論

第六章壟斷與專利
第一節:生產成本不是壟斷的成因
第二節:壟斷的成因
第三節:發明專利的五個謬誤
第四節:發明專利的本質
第五節:商業秘密
第六節:版權與商標
第七節:反壟斷的法例

第七章覓價與價格分歧
第一節:壟斷的覓價行為
第二節:甚麼是價格分歧?
第三節:價格分歧的理論

第八章捆綁銷售的故事
第一節:捆綁要論奇哉怪也
第二節:萬國商業機器的紙卡
第三節:價格分歧相對保養合約
第四節:全線逼銷
第五節:微軟的捆綁銷售
第六節:其他的捆綁

第九章訊息費用與討價還價
第一節:物品訊息與交易訊息
第二節:造價的行為
第三節:從玉石市場看隱瞞訊息
第四節:討價還價的行為

卷二後記

前言

一口氣寫完了「需求」,告一段落,反覆重讀,自覺不讓前人,拍案而起,仰天大笑。遂決定以
《科學說需求》這個名目出版「卷一」,修改呀,設計呀,校對呀等等,搞了幾個星期,跟著又在大陸
東奔西跑,作了多次講話,筋疲力盡矣!片刻安寧,休息了兩天,再賈余勇,正要在《經濟解釋》的
「卷二」動工,卻想到《壹週刊》的《南窗集》快要斷稿!於是又振作起來,搶先替《南窗集》寫好了
幾期。

是的,《經濟解釋》不可以斷斷續續地寫。向前看,我要有三幾個星期沒有干擾,才能把思維集
中起來。今天晚上屈指一算,前頭有四個星期。剛交了《南窗集》的稿,思維還未能集中,但動了筆再
算吧。以往的經驗,是動筆之後一兩天,思維是會集中起來的。

《經濟解釋》的「卷二」,分析生產與供應,然後再與需求合併起來。我要先用兩章的篇幅,細
說有關生產的多種價值(value )概念。這些包括利息(interest )、收入(income )、投資
(investment )、財富(wealth )、資本(capital )、成本(cost )、租值(rent )、
盈利(profit )等。都重要,要解釋清楚。

卷二的第三章是分析生產成本的。這章最困難,不容易寫得有分量。這是因為經濟學者很少在工
廠內作過深入的調查研究,更何況生產的行業各各不同。要將不同而又不深知的一般化,談何容易?我
自己在研究件工合約時,跑過好些工廠,但也沒有信心可以把生產成本分析得好。盡己所能試寫吧。

過了生產成本的那一關,從卷二第四章起我就駕輕就熟了。這章及以後的是關於壟斷、專利、競
爭等行為,而最有趣味的是關於價格的安排(pricingarrangements )。後者是關於覓價(price
searching )的各種現象,包括榨取盈餘、討價還價、連銷組合、隱瞞訊息、價格分歧種種。

一提到覓價,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s )就要擺出來。這個極為重要的局限條件會在


「卷二」開始分析,而「柏拉圖情況」會有一個新的闡釋。價格管制也會在「卷二」分析的。

我目前還不能決定的,是關於生產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 )的需求與合約的安排


(例如件工、分成、分紅、小費等合約)應否放在「卷二」。這是因為提到這些合約,就無可避免地要
分析公司(或企業)的本質。後者是「新制度經濟學」的範疇,應該以另一卷處理。

還有一個頭痛的問題:那重於泰山的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 ),目前我還不知道應該放在


哪裡。那是關於產權問題的,應該放在「卷三」;但那也是關於成本的,應該放在「卷二」。另一方
面,不先談高斯定律,讀者不容易明白我要分析的價格管制。

一個可以考慮的安排,是把高斯定律放在「卷二」結尾的前一章,結尾的一章是價格管制。這
樣,「卷三」可以由佃農理論(分成合約)起筆,然後帶到其他的生產資料合約及公司的本質那方面
去。

我談到自己的「舉棋不定」,是希望讀者能提供一些建議;還有幾個月可以考慮,而學生的意見
可能很有用處。

第一章利息理論

利息理論(theory of interest )可以搞得很湛深而又極為複雜。這理論是今天在國際的商


業學院中大行其道的金融學(finance )的中流砥柱。金融學是六十年代初期在加州洛杉磯搞起來
的。我的老師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 )是這門學問的「始作俑者」。他把差不多被遺忘了的費
沙(I Fisher, 1867- 1947 )創立的利息理論重新介紹,然後再為文加上風險(risks )。作
為赫老的入室弟子,我曾經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考慮以投資理論(investment theory ,這包括今天
的金融)作為博士論文,但因為解決不了量度風險的困難,就放棄了。

我不知道今天的學者,對量度風險有沒有突破。當年的困難是,如果風險可以事前被量度,就沒
有風險可言了。後來我又意識到,那所謂風險,好些是交易費用的問題。既然可用交易費用來處理,風
險不談也罷。今天的金融學,是費沙的利息理論加上風險及交易費用,有時是加得重復了。

話雖如此,赫師的一位學生(我的師兄)及當時在洛杉磯蘭克公司工作的一位朋友,因為金融的
研究而拿得諾貝爾經濟學奬。這可見該學問並不簡單。可幸的是,從解釋行為的角度看,利息理論可以
簡化。複雜的是融資與投資組合的「怎麼辦」問題。

這裡我要分析的利息理論,主要是費沙的思想。此君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者,而純從可用
的理論來衡量,費沙的貢獻在歷史上無出其右。他是耶魯大學的人。該大學名滿天下,主要是因為費
沙。費沙是經濟學中的莫札特。無論是功用分析、指數(index numbers )分析、貨幣理論、利息
理論,此君皆立竿見影。他平生論著無數,皆天才之作也。費沙是一個超凡的木匠,是文件存檔的設計
大師,曾經莫名其妙地拿得紐約市的一個醫學奬!

我還要指出的,是數世紀一見的經濟學天才費沙,料事如神的費沙,竟然在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衰
退中破了產,由耶魯大學破例地給他居所。(是的,費沙曾經賺過很多、很多錢。)這可見學經濟千萬
不要存有幻想,認為這學問可以賺錢。解釋行為或世事是可以的,只此而已。

第一節:五花八門的利息率

眾所周知,利息是資金的回報。以時間算,我們日常見到的利息率有很多種:存款利率、貸款利
率、優惠利率、銀行拆息率、長線利率、短線利率,以至高利貸的、香港人稱之為「大耳窿」的利率。
利息率多得五花八門,花多眼亂,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通貨膨脹,其二是交易費用。

通脹(或相反的通縮)是指未來日子的貨幣貶值(或升值),是由市場的預期促成的。若市場有
通脹預期(inflationary expectation ),利率會提升,而長線利率會高於短線的,因為收回來
的錢預期會貶了值。關於通脹或通縮所帶來的利率分析,有兩個不容易解決的困難。一、我們不容易知
道通脹或通縮的預期是怎樣形成的,或預期的通脹或通縮率究竟是多少。可以見到的通脹或通縮率與預
期的不同,而利率是由不可以見到的預期影響的。二、除去了預期的通脹或通縮率的實質利率(real
rate of interest ),因為預期是空中樓閣,我們無從肯定。(邏輯上,實質利率不是金錢利率
減通脹率,而是金錢利率減預期通脹率。)這些加上市場對貸款的需求常有變動,長線與短線的利率結
構(terms structureof interest rates )就成為一門複雜的學問了。

能知半夜事,富貴萬千年。如果一個經濟學者能準確地推測通脹或通縮的預期對利率的影響,他
可以在美國的政府債券上,買空或賣空賺很多的錢。困難如股票市場一樣,需要知道的有關的局限條件
太多,所以除了碰巧,賺錢談何容易?

八十年代初期,美國的長線(三十年)債券的回報率高達年息率十八釐,而通脹的預期有明顯跡
象下降。較早時,好些經濟學大師投資於長線債券上,跟著中了計,洗身去也。看得相當准,但還是輸
得一塌糊塗。我當時替母親下了注,但當輸得七零八落時,債券經紀找不到我補錢,過了兩個小時債券
回升(長線利率下降),幾個月後沽出無端端賺了一倍。這可見經濟學不是教人賺錢的。

轉談交易費用與利率的關係吧。主要的關係,是在借貸市場上,交易費用好些時不另外收費,而
是加在利率之上。例如,銀行存款利率比貸款利率低,其差距是銀行要賺的交易費用。當然,有時銀行
除利率的差距外,還要收一個貸款的小百分比的費用。

高利貸或「大耳窿」的情況,其年息率往往高達數十釐。這也是因為交易費用高而引起的。錢借
出去沒有保障可以收回來,「收爛賬」的費用不僅高,且往往牽涉到黑社會或非法的行為。

好些經濟學者認為高利貸是因為借錢出去,不容易收回來,風險太大而引起的。說大風險是可以
的,但假若交易費用是零##貸款的人沒有任何執行借貸合約的費用##這種風險不會存在。

這裡我們有一個明顯而又重要的示範例子:要「收爛賬」可說為風險大,也可說為交易費用高,
但不可以二者皆說,因為是重復了。要解釋高利貸及有關的行為,風險大與交易費高你選哪一項?毫無
疑問,我是選交易費用而不選風險的。這是因為風險既不易量度,也無法觀察其轉變。另一方面,交易
費用是一種局限條件,在原則上我們可以客觀地衡量其轉變。當然,若交易費用有轉變,那所謂「風
險」會跟著變,但我們若知前者,就不用再談後者了。

是的,數之不盡的「風險」問題都是交易費用的問題,而在解釋行為上,後者遠勝。這是我多年
來作研究所得到的一個結論。

問題是有些「風險」我們不容易以交易費用來處理,或以後者處理會搞得非常複雜。例如,投資
的回報是將來的事,將來的事今天不能肯定,所以有風險。這種不知未來的風險我們可以交易費用中的
訊息費用來處理,但這比執行合約的費用困難得多。無論怎樣說,有交易費用的選擇,「風險」的採用
是可免則免的。

費沙的利息理念,是不管通脹,不管風險,也不管交易費用。費沙之見,是世界若完全沒有這些
因素,利息是還會存在的。這樣的利息理念是指純真的利息了。

第二節:利息的概念

費沙的利息概念不僅不管通脹,不管風險,不管交易費用,而更重要的是不管貨幣。他認為一個
沒有貨幣的社會,物品換物品,利息還是存在的。利息的存在,不需要有貨幣,但需要有市場,物品交
換就是市場了。

你今天給我五個蘋果,一年之後要我還你六個,那多出的一個就是利息。這樣的借貸可以有多種
物品,或借蘋果而歸還金山橙。我們於是要以物品之間的相對價格來衡量,求出蘋果與橙之間的一個可
以共通的交換量度單位(numeraire )。說一個蘋果值三,一個橙值二,三加二是五,就叫「五」是
金錢的量度單位吧。費沙的利息理論不用貨幣,但要有市場,有相對價格,有一個代替貨幣的量度單
位。

費沙認為利息高於零,是正數,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消費者不耐煩,急於享受,急於消費。他稱之為impatience toconsume 。這好比男人


遇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急不及待,或一個影迷聽到一出好電影上映,要先睹為快也。為甚麼一個人會不
耐煩而急於享受呢?費沙的解釋是人要先吃才可以生存的。將來才享受,可能已經一命嗚呼,無補於
事,還是早點享受為佳也。

要優先享受,我們願意出一個價,也是價高者得。這個優先享受之價,就是利息。是的,利息是
一個價,不是物品之價,也不是時間之價,而是提早消費之價,優先享受之價是也。

是的,在落後之邦,民不聊生,生命短促,利息率會比較高。就是不管通脹或交易費用,窮人願
意付較高的利息,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因為前路茫茫,來日無多,於是願意付出較高的早一點享受之
價,雖然那享受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費沙的第二個利息高於零的原因,是投資的機會(opportunity to invest )。投資是有回


報的。你將一桶新釀的葡萄酒放在一個山洞內,過了幾年,酒味醇了,價值的增加就是回報。你植樹,
植後完全不管,樹還會自己生長,若干年後,成了木材有市值,是投資的回報。

在物品或資源(resource )缺乏的情況下,利息是提前享用或預先投資的價,跟任何價一樣,
是在市場競爭下決定的。這個價是因為時間有先後而起,而物品或資源的現值(present value )
與期值(future value )之別就是利息。因為時間有長短之分,我們就以一個同期的利息率乘以現
值來算出利息。

第三節:收入與財富

費沙的名言:收入是一連串的事件(Income is a series of events )。果樹會結果,農


地有收成,結果與收成都是收入。然而,這收入可不是在果熟或稻熟時才得到的。果樹或農作物每天都
在變化,不停地變,而每一小變都是收入(或負收入),所以收入是一連串的事件了。是的,果樹開花
是收入,結子是收入,增長也是收入。收入的變動不一定天天一樣,可以時高時低;也不一定是正數,
可以有時增長,有時下降。

一個果園的果子長大及成熟都有價,是收入,但果園本身之價是永無止境的收入(包括果樹再植
的收入),減卻成本,以利率折現而得的現值。如果一個人只擁有一個果園,其他甚麼資產也沒有,這
果園的現值就是這個人的財富(wealth )。收入永遠是流動的,有時間性。財富是現值,本身沒有
時間,是靜止的。

折現的辦法是以未來的收入除以利率,但因為未來的收入有遠近之分,高低不同,所以折現的方
程式就有變化。這些方程式任何有關的書本都可以找到,很淺的,這裡不列出來了。同樣的收入,較遠
的現值比較低,較近的現值比較高,而財富就是所有收入的現值加起來。

未來的收入不僅可以高低不平,而又不一定是永遠不停的。這樣,說一個人要爭取最高的收入就
會模糊不清,不可取也。但如果我們把所有的收入以利率折現加起來而求得財富,再把這財富乘以利
率,我們得到的是另一種收入,叫作年金收入(annuity income )。年金收入不一定是以「年」算
的。只要財富不變及利率不變,年金收入就年年不變,或期期不變,永遠發生。年金收入只是一個概
念,但可用,因為爭取最高年金收入與爭取最高財富是相同的。在原則上,財富是可以觀察到的事實,
所以用增加財富作為個人爭取的目的,較為可取。佛利民(M Friedman )一舉成名的《消費函數理
論》(A Theory of theConsumption Function )中所用的固定收入(permanent
income ),與我們這裡所用的「年金」收入相同。

問題是,如果沒有市場,利率不存在,財富也就不存在了。同樣,如果資源不是私產,財富就難
以下定義。在這些情況下,解釋行為我們或可用「功用」數字來量度個人爭取的目的,或用邊際的收入
轉變。我自己是喜歡用邊際轉變來看世界的。

回頭說財富乘以利率是(年金)收入,而倒轉過來,這收入除以利率就是財富了。這個簡單不過
的方程式非常好用。例如,衡量投資,我們可以大略地估計這投資會帶來的年金收入,除之以一個大約
可靠的利率,求得現值的財富,跟著再與該投資的現值成本相比,就會得到一個大約的投資選擇答案。
不一定對,但知得快而又比較可靠。

財富乘以利率是(年金)收入,是一個重要的收入概念。另一方面,財富乘以利率是利息。於
是,利息與收入相等。這就是費沙的有名格言(dictum ):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
(Interest is not a part of income, but thewhole of income )。費沙的格言甚
多,盡皆精彩。

我們要深入一點地理解「利息是收入的全部」這句格言。一個人擁有一個果園,有房子,有知
識,有勞力,有家庭,等等。如果所有資產都有市場的話,那麼果園的收入,房子的租值(是收入),
知識與勞力得來的薪酬(是收入),家庭的天倫之樂(也是收入),這些多項連串的收入,折現後加起
來,就是這個人的財富;而這財富乘以利率,是他的收入,也是他的利息。

資本(capital value )是資產(capital asset )的市值,像財富一樣,是現值,是收


入以利率折現而得的。資本與財富的分別小得很。財富是所有收入的折現(income
discounted ),而資本是所有收入的折現減去現在一時的收入;這樣,資本是將來收入的折現
(future income discounted )。但「現在一時」可以看為很短,短得現在收入(present
income )近於零。這樣,資本與財富相同。

費沙的一個重要貢獻,是把資本的概念一般化。費沙之見:凡是可以導致收入的都是資產,而收
入折現後的現值是資本,也是資產的市價。土地是資產,勞力是資產,知識是資產,醫生牌照是資產,
相貌是資產,家庭是資產,這些都會帶來收入,把收入以利率折現就是資本了。

費沙一般性的資產與資本的概念,不僅與馬克思的資本概念有很大的區別,而就是在今天,與經
濟學課本上所說的也往往不同。例如課本上提到的生產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 ),往往
是勞力歸勞力,資產歸資產。這是不對的,因為勞力也是資產。在課堂上我問學生:用馬耕田,馬是資
產還是勞力?學生答或不知,或有分歧。費沙之見,馬是資產,因為可以增加收入。所有生產要素都是
資產。那麼作為生產要素,馬應該稱為甚麼呢?我發明的答案是:馬就是馬。是的,馬是馬,人是人,
地是地,工具是工具,知識是知識,是不同的生產要素,皆資產也。

最後要介紹的是投資(investment )的概念,費沙範疇內的投資概念。投資是消費在時間上的
權衡輕重(Investment is the balancing of consumption overtime )。要明白這個概
念,我們要回到收入的定義那裡去。上文所述,收入是財富乘以利率,於是與利息相同。這個定義可從
另一個角度看:收入是不削減財富的最高可能消費(Income is potential consumption
without trenching onwealth )。

舉一個例。如果一個人的財富是一百萬,年息率是八釐,他的收入是每年八萬。要維持財富不
變,這個人每年的最高可能消費是八萬,與收入相同。然而,這個人第一年的最高可能消費是一百零八
萬(財富加一年的利息),但這樣消費他的財富在明年會下降至零,再沒有財富或收入了。另一方面,
這個人一年的最低消費是零(寧死不消費也)##這樣,過了一年,他(名下)的財富會增加到一百零
八萬。

上述的例子,不削減財富的最高可能消費(收入)是每年八萬,但若消費只是六萬,余下來的二
萬是儲蓄(saving ),而從增加以後消費的角度看,這二萬是投資。

投資是放棄今天的消費來換取明天的消費。今天晚上你多讀幾頁書(不趕著享受睡覺),將來的
收入會增加一小點,是投資。你在後園用兩個小時種菜(不看電影享受),是投資。明天有重要的工
作,今天晚上早一點睡(不看電視了),也是投資。投資是權衡未來的消費輕重的行為。

你購買了一幅古畫掛上牆上,認為將來是會升值的。概念上,你可能一起做了三件事。

一、你欣賞該畫時,是消費;

二、買價低於一個時期的收入但高於欣賞所值那部分,是投資;

三、買價高於一個時期的收入的那部分,是財富轉移。當然,任何投資都可以血本無歸,但那是
意外的效果,不是意圖。

消費高於收入,是負儲蓄,也是負投資,將來的財富與收入都會下降。

第四節:消費、收藏、職業的選擇

在利息理論的範疇內,消費的選擇不是甲、乙物品而是時間的先後。同物品但不同時間,可以看
為不同物品,所以先後是另一類不同的甲、乙物品的選擇。早消費比遲消費來得貴,而這提早之「貴」
是相當可觀的。
舉一個例。如果市場的年息率是八釐,以復利算,今天的一元九年升一倍。要是你今天決定不請
朋友吃晚餐,節省了一千元,十八年之後,你的財富會增加四千元。我自己的兒女今年二十八、二十九
歲。要是出生時我替他們每人購買十二萬美元的長線債券,以年息率八釐算,他們今天每人的財富超過
了百萬美元。以通脹率大約每年三釐算,年息率八釐不是過高的回報。

不要以為一些古物之價今天上升了很多倍就認為是好投資。一七七六年史密斯發表的《原富》,
是經濟學歷史上最有名、最偉大的論著,後來震撼了西方整個學術界。一七七六年初版時該書是一點八
英鎊,今天(二百二十五年後)的市價大約是十萬英鎊,上升了五萬五千多倍。那是難得一遇的偉大論
著的初版的難得一見的升值(後一版的差得遠了)。你道以復息算,每年的回報率是多少?答案是
4856 釐。從投資的角度看,這回報率算是不錯,但從持久收藏的角度看,這回報率非常高,是難得
一見的。且讓我列出一些數字,好叫讀者能體會一下時間的寶貴。

1776年£180 的2001年所值

年息率 2001值 上升倍數


(復息算)
2% £162 90 倍
4% £14,586 8,103 倍
6% £1,312,949 729,416 倍
8% £118,187,944 65,659,969 倍

是的,二百二十五年前的一點八英鎊的今天所值,以年息率八釐復息算,是118 多億英鎊,上升
了六千五百多萬倍!這可見,只為投資而收藏,不重視享受收藏品本身的消費(consumption )所
值,不容易是一項好的投資決策。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因為有利息的復算,收藏通常是虧本的投資。賺錢的例子是有的。一九九○
年收藏林風眠的畫,算復息後今天會虧蝕;但一九九七年收藏,二○○一年出售,算上復息,也會賺
錢。一九八○年收藏朱屺瞻的畫,十多年後沽出,賺錢;一九九○年收藏,八年後沽出,虧本;一九九
八年收藏,二○○一年沽出,賺錢。收藏品之價在時間上可以有大幅度的波動,不容易看得准。但久藏
的賺錢或然率就不會站在你那一邊,因為復息的殺傷力甚大。

有時從長期看,一些藝術家的作品可以經得起時間復息的蹂躪,但另一些大名家就沒有那樣幸運
了。五十年前你收藏梵高或塞尚的畫,可以,但雷諾就不成了。不是碰巧那麼簡單:有些專家看得相當
准。我有兩位朋友可以在收藏品的市場中,買賣而謀生計;不是開店經營的方法,而是在市場或拍賣行
買賣賺錢。這些朋友要做很多研究調查的工作,賺錢是工作的收入。我很佩服這種人的能耐。

純從消費的角度看,依照費沙的理念,消費的早或遲是兩種不同的物品,較早的比較遲的可取。
這兩種「時間」物品之間可以繪出一條等優曲線(indifference curve ),也是內凸的,而其弧
度代表著消費者個人的邊際時間替換意圖(marginal time preference rate )。物品是較早或
較遲的選擇,而其市價就是市場的利率了。在均衡點上,邊際時間替換意圖與利率相等。

在消費與利息的關連上,費沙作了另一項重要的貢獻。他認為一個人從少年到老年,其消費的意
向可有轉變,而人與人之間的平生消費意欲圖案(timeshape )不一樣。一些人像李太白,認為「天
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於是「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來明日憂」。這種人喜歡少壯時花
天酒地,大享其樂,老來再作打算。另一些人卻像齊白石,少壯時每分錢都要算得准,永不亂花錢,到
老時家藏百萬,單是石章的收藏就令外人羡慕了。再有一些人,在生命的消費上喜歡平平無奇,少年如
是,老年如是。可能還有另一種人,費沙沒有提及的,喜歡生命的消費享受如波似浪,上落上落,緊張
刺激,時而豪費,時而捱飢。

有了如上的幾種人,他們會選怎樣不同的職業呢?費沙的答案:選擇職業的准則只有一個,那是
財富(wealth )最高的職業。

先讓我假設那些所謂非金錢的收入(non- pecuniary income )不存在,例如聲望、名銜、


受外人尊敬等不需要考慮。現在再假設有一個聰明貌美的女孩子,可以選三項職業的其中之一。一、她
可選作歌女生涯,賣歌兼賣笑。二、她可選作醫生,要花上十多年的時間求學讀書,然後懸壺於市。
三、她可選作文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讀書不用多。
歌女那項職業,年輕貌美時收入特別高,但年紀漸長,收入就開始下降,到後來就變得「門前冷
落車馬稀」。醫生那項職業,求學之際收入是零或負數,跟著作見習醫生,收入甚微,三十歲後,懸壺
於市,顧客人數慢!地增長,四十歲後,收入滾滾來。文員呢?收入終生平平,不過不失也。

費沙之見,是無論一個人對自己的平生消費意欲的圖案是選走李太白的路,或是齊白石的路,或
是平平穩穩,又或是上落上落,這個人的職業選擇是不應該(也不會)受到該職業的平生收入圖案所影
響的。這是因為有借貸市場,選擇職業的人可以先使未來錢,先借用而後歸還;又或是先借出去,或投
資於甚麼長線債券上,到老來收入大有可觀。

這樣看,費沙得到一個重要的結論:只要選擇收入折現後財富是最高的職業,然後在借貸市場調
整,選擇任何一種平生消費圖案,你的平生消費都會是最高的。

回頭說那位年輕貌美的女孩吧。選作歌女,但希望年老時才增加消費,她可在收入高時借出去,
或作投資,老來有回報。選作醫生,可先借錢作知識投資,到有可觀的收入時才歸還。以借貸市場調
整,平生的消費圖案要怎樣就怎樣,而只要收入折現後的財富是最高的,消費圖案怎樣也是最高的消費
水平。

以上的分析有幾個比較重要的含意,應該細說一下。

(一)比較歌女與醫生這兩個選擇吧。歌女的早期收入較高,醫生的較低,而因為利息率是正
數,同樣的收入較早的折現後財富較高。要是歌女一生的總收入與醫生的總收入相等,那麼財富一定是
歌女的較高,選擇此職理所必然。(這裡是不管非金錢的收入。)

要是作為醫生的一輩子總收入較高,那麼利率夠低會使醫生職業有較高的財富,而利率夠高則會
使歌女的財富高於醫生的。那是說,如果醫生的總收入是較高的話,有一個利率會使歌女與醫生的財富
相等。市場利率若高於此利率,歌女生涯可取;低於此利率,醫生之職優勝。如果職業的投資有成本,
那麼減去成本我們還有一個使歌女與醫生的財富相等的利率。這利率是費沙發明的,有個名堂,叫作
「成本上的回報率」(rate of return over cost ),是作為兩個投資選擇的分界;高於此利率
選甲,低於此利率選乙。

這解釋了為甚麼在貧困之邦,賣笑的少女比較多。利率高,或借不到錢,來得早的高收入會有較
高的財富,因而使平生的消費有較高的水平。多年以來,台灣的娼業是合法的。後來改法例,娼業非
法。改得容易,是因為經濟增長有了成就,借貸市場的高息再不普遍,費沙的「成本上的回報率」下
降,年青人的求學意向於是變得普及了。五、六十年代日本的經驗也如是。

(二)非金錢的收入當然是重要的考慮。甚麼醫生呀,教授呀等稱呼,世俗之見,是比歌女、侍
應等「高尚」:聲譽本身是一種資產,有金錢或金錢以外的收入。亞洲人喜歡在名片上大做文章,介紹
自己,把名銜印得花多眼亂。好些時,名片上的名銜其實不值錢,但很好看。在香港,你要在名片上印
上自己是十間公司的董事長,所費無幾,而你又是不需要說謊話的。這種我個人認為是無聊的行為其實
大有道理:非金錢的收入也是收入。

我自己也重視非金錢的收入的,只是另一種。現在我絞盡腦汁,盡可能把《經濟解釋》寫得好一
點。但寫得好一點稿酬不會增加。我抽著煙,以慢性自殺的方法來寫,其投資可謂大矣。但我為的可不
是金錢收入,而是要對自己有點交代,可以自傲一下,博取一點心安理得之快。這些是非金錢的收入。

處理非金錢收入不容易,但起碼有兩種方法。老師艾智仁(Alchian )喜歡以「功用」
(utility )來量度(最近他似乎改變了主意)。但功用理論的困難我談過了,而功用是不可以折現
而求得財富的。我個人喜歡用的方法比較簡單:把非金錢的收入(或負收入)加在(或減於)金錢收入
上,所得的是費沙的收入。我在「卷一」提及過,非金錢物品(non- pecuniary goods )可以金
錢物品(pecuniarygoods )替換,來求得非金錢物品的金錢所值。不容易,但可以做到。非金錢物
品雖然可以金錢物品替換,但不可以在市場成交。這樣,財富的量度就不可以包括非金錢收入那部分
了。於是,解釋行為我們要從收入邊際轉變的角度入手。

(三)在五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經濟發展學說中,好些學者建議落後的國家若要有比較快的經濟增
長,政府要鼓勵高收入來得比較遲的行業,放棄高收入來得比較早的。不要急功近利,是當年經濟發展
學說的一個座右銘,說來是很好聽的。

費沙之見,是急功近利若能帶來較高的財富,攻之為上也。這是因為財富較高,再投資會帶來長
期的較高收入,而這代表著較高的經濟增長了。百多年前的美國,保護農地的保護
(conservation )主義者有很大的聲浪。這些保護英雄認為土地若不停地耕種,過了幾年會用盡泥
土中的養料,使農業將來的收入減少。可幸當年美國的農民沒有聽這些英雄的話,他們急功近利,增加
財富,再投資。這是美國今天發達的一個原因。

第五節:收成的時間

假如你將一桶新榨的葡萄酒放進山洞內,讓它變醇,你要等多久才拿出來應市呢?樹是會長大
的。植樹者要在甚麼時間把樹砍下來,把木材出售?

如果市價不變,酒與樹的價值增長率是先快而後轉慢,達一頂點,之後就慢慢下降了。這增長率
的變動是邊際性的。費沙稱之為「內部回報率」(internalrate of return ,簡稱「回報
率」)。費沙的收成時間答案(Fisher solution )是:要得到最高的財富(wealth ),砍樹收
成的時間是回報率與市場利率相等。若木材之價與利率不變,那麼今天植樹,收成的時間今天決定或到
時才決定都是一樣。利率較高,收成的時間會較早。

這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有爭議,而最精彩的伏著倒是早在一八四九年,一位德國林業家提出來的。
這位專家的名字是浮士曼(M Faustmann ),其答案本來早已失傳,但一位我後來才認識的朋友(M
Gaffney ,此君是半個天才半怪人,甚有文採,極力主張亨利佐治的單一稅制,只抽地稅,近於我們
雍正皇帝曾經穃f3推行的「攤丁入畝」),不知從哪裡找到了浮士曼的失傳秘方,一九五七年在美國
一個農林站以劣紙打字復印,出版一書介紹。這本不起眼的近於自制的書,被人棄於芝加哥大學的一個
廢物箱內,我的老師赫舒拉發當時在芝大,在廢物箱拾起來,驚為天書,那浮士曼答案(Faustmann
solution )就成了名。

浮士曼答案與上文簡述的費沙答案的主要區別,是費沙植樹只植一次,收成一次,而浮士曼卻是
不斷輪植,一次又一次地收成。這樣,包括著利率的決定性,浮士曼的收成時間來得比較早,或每次植
樹的時間比較短,而更重要的是財富比費沙答案高。

浮士曼答案的分析非常複雜,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我在赫舒拉發的課中見到,心想,那樣複雜的分
析,一般的業林者不可能明白,又怎可以用浮士曼答案來解釋他們收成的時間呢?當然,依照艾智仁的
觀點,適者生存可以解釋業林者的行為,但我還是要想出一個比較簡單的答案。

當年在課堂上,我對赫師說,如果世界上有無限的林地,植樹者無需輪植,要多植,找新地不簡
單嗎?樹要輪植,是因為土地有限,而土地若因為有限而缺乏,地的本身是有租值的。當年我問:為甚
麼不簡單地加上土地租值,所得的答案是否與那複雜的浮士曼答案相同呢?

赫師當時認為我問得好,但租值要到一九七六年森穆遜(P Samuelson )分析浮士曼答案時才


被提及。加上森氏的分析,收成的時間選擇就有更多的可能性了。如下的選擇是我得到前輩的啓發,不
盡同意,而想出來的。所有選擇都假設收成時砍樹及搬運都沒有費用。

(一)如果林地是無限的,而植樹的投資成本(植樹費用)是零,那麼地租是零,樹(木材)的
市價也是零。木材於是予取予攜,甚麼時間收成都沒有分別。利率是無關的。以樹的增長率作回報率沒
有意思,因為以其他物品作價,木材之價是零。

(二)如果林地無限,地租是零,但植樹有費用,這樣,費沙的答案是對的。既然地租是零,無
需輪植。但因為有植樹費用,木材有價。收成時間是樹增長的回報率等於利率。在競爭下,因為沒有地
租,折現後的財富會與植樹費用的現值相等。

(三)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於零),但植樹沒有費用,浮士曼的輪植答案是對的。地租是在競
爭下,浮士曼的輪植所得的收入(或這收入的折現)。轉過來,只要在競爭下地租被市場決定了,業林
者不需要懂得浮士曼的分析才知道收成的時間。問題是,植樹沒有費用的浮士曼答案,收成的時間不一
定比費沙的來得早。這是因為費沙的答案不可能沒有植樹費用。若費沙的有植樹費用,沒有地租,浮士
曼的有地租,沒有植樹費用,那麼收成誰快誰慢就要看地租與植樹費用哪方面比較高了。

(四)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於零),而植樹有同樣的費用,那麼浮士曼的輪植收成的時間一定
會比費沙的為早。這是因為浮士曼多了地租。植樹費用與地租的並存,回報率一定要較高才可以打個平
手。這樣,收成就會提早了。
(五)如果林地有限(地租高於零),但沒有植樹費用而利息率又是零的話,收成的時間是樹增
長的平均回報率最高的那一點。這剛好是布丹(K Boulding )提出來的有名答案,在五、六十年代
吵過好一陣。眾人皆說布丹錯了,這裡我指出在某些局限條件下,布丹是對的。

從上述可見,在收成時間的選擇上,經濟學者要不是忘記了地租,就是忽略了植樹費用,或漠視
利息率。好些書本只顧利率而忽略了地租與植樹費用。這樣,木材在市場上一文不值,亂砍可也。另一
方面,經濟學者忽略了的,是在競爭下,地租愈高,或植樹費用愈高,以其他物品作價,木材之價就愈
高。樹的增長回報率曲線,若乘之以木材市價,就會因為地租或植樹費用的變動而變動##曲線會上升
或下降。

讀者若不明白以上的分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有一點:在資源缺乏的情況下,其他因素不變,
利息率愈高收成的時間愈早。

在真實世界中,植樹或釀酒往往要很長的時間,而在這時間內產品的市價與利率可能有很大的波
動,所以上述的分析不可以墨守成規。若木材之價急升,樹的收成會較早。但利率急升卻有一個疑問。
這是因為利率上升會導致新房屋的建造下降,木材之價會下跌,彼長此消,要提早還是改遲收成就很難
說了。釀酒可沒有這後者的困難:利率上升,雖然會削弱消費的意圖,但因為喝酒只是消費的一小部
分,早點把酒從山洞拿出來應市是上策。

其他因素的處理永遠不容易。以經濟理論解釋行為或現象,我們要有多方面的考慮,因而對世界
要知得很多。你擁有一個果園,利率急升,你不一定會提早收成。這是因為水果未熟時收成,你可能破
產。要提前水果收成的時間,充其量你只有幾天可以考慮。蔬菜是另一回事。提早收成的蔬菜,像乳豬
一樣,以每公斤算,其市價往往比成長後的為高。這解釋了為甚麼在中國大陸,實質利率高企之際,蔬
菜小而美味,而乳豬乳狗的菜式比較盛行。

第六節:分離定律

分離定律(separation theorem )也是費沙發明的,雖然這名稱是後人所起。這定律的分析


架構被廣泛地引用到其他的分析上(例如對外貿易的分析)。

分離定律是說在有市場、交易費用夠低的情況下,一個人的投資與消費是可以分開來作決策的。
這與我們在前文提及過的##投資是消費在時間上的權衡輕重##沒有衝突。今天投資多了,明天的消費
當然可以增加。然而,如果有借貸市場的存在,而又只有一個明確的利率,一個人可以借而投資,可以
借而先消費,也可以貸款出去而後連息收回。

有單一利率的借貸市場,消費的均衡點是利率與個人的「邊際時間替換意圖」相等(見本章第四
節),而投資的均衡是利率與回報率相等(見本章第五節)。這樣,在整體的均衡上,邊際替換等於利
率等於回報率。重要的是,因為投資歸投資,消費歸消費,今天的投資與今天的消費可以完全沒有關
連。你可以盡傾所有投資於一個項目上,然後借錢來花天酒地一番。

還有兩個重點需要補充。其一是在好幾個曾經提出的衡量投資的准則中,只有一個永遠是對的。
那就是爭取最高的財富。利率等於回報率是一個准則,但那只是必需而不一定是足夠的(necessary
but not sufficient )。這是因為投資的回報曲線可能彎上彎落,有兩個或以上的同樣回報率。
例如建造一度假村,投資可大可小;從小加大,有多個選擇,其回報曲線往往是波浪形的。有幾個與利
率相同的回報率的選擇,首選是折現後財富最高的。

第二,若借貸市場有可觀的交易費用,分離定律就不容易成立了。例如,借錢的利率若高於存款
利率##這是一般的情況##投資者可能不願意借錢消費。這樣,投資與消費的決策就不能分離了。

第七節:結論

關於投資與利息的分析,好些是針對「怎麼辦?」這個問題,而我們這裡要分析的,主要是「為
甚麼?」,後者是為解釋行為或現象而問的。選出對解釋「為甚麼」有幫助的不容易,但總算選出來
了。理論那方面,對解釋有用的原則只有兩三條,都不複雜。更重要的是概念:利息、投資、消費、財
富、資本等概念。這些重要,因為分析生產及市場的各種現象時,概念用錯了就可能全軍盡墨。下一章
還有幾個重要的概念要細說的。

關於利息及有關的概念與理論,我選的大部分是費沙不改,而其他是從費沙的思想演變出來。百
年難得一見的經濟學天才,壟斷是應該的吧。奇怪,費沙教書數十年,沒有出過一個精彩的學生。一九
六八年夏理莊遜(穃f6 H Johnson )對我說,費沙天分太高,學生怎樣也跟不上,是以
為難。餘生也晚,不能拜費沙為師,是學問生命的不足吧。

在費沙的《利息理論》一書中,我修改了他的一個概念。我選取了在他之後的,收入是「可能」
(potential )的消費,而否決了他所說的,收入是「實際」(actual )的消費。要是我選「實
際」消費為收入,其他的概念就加不起來。維護費沙的一些朋友,認為費沙說的是「可能」消費,但當
年我讀來讀去也認為他說的是「實際」消費。讀者不妨找費沙的名著(The Theory of
Interest )的第一章細讀,自己作判斷。

第二章成本、租值與盈利

經濟學所用的成本(cost )、租值(rent )、盈利(profit )等詞的意思,與街上人的共


識很不相同。這不是因為經濟學者故扮高深,或要標奇立異,而是理論邏輯上的需要。差之毫釐,失之
千里。一般人在茶餘飯後所說的,大家都領會。不是要以理論解釋行為,概念的正確性不重要。我自己
對行外朋友所說的「成本」等詞的意思,與跟行內朋友說的不一樣。

令人遺憾的是,經濟學課本對這些概念往往在行內與行外之間落墨。這不一定是因為作者自己不
明白,而是出版商要求課本有市場,要顧及一般的理解力。寫課本的朋友往往明知某些概念有問題,也
要放進去。他們說,好些教授數十年如一日,你說做生意不會有盈利,課本怎會賣得好的?

然而,正確的概念不僅過癮精彩,而且比模糊不清的淺得多。這裡我要談的概念不深奧。門外漢
要明白很簡單:忘記自己所知的!

第一節:何謂成本?

西方經濟學所用的cost 這個字,中譯十分困難。這不單是我個人之見。十多年前我和幾位懂中
文的行內朋友考慮了一段日子,大家認為「成本」之譯不大恰當。這些年來,我有時用「成本」,有時
用「代價」,有時用「費用」、「耗費」等,都是cost 的中譯。我想,要是這裡能寫得讀者明白我為
甚麼那樣舉棋不定,那我的解釋就差不多了。

先來一個定義吧:成本是無可避免的最高代價。「代價」是指放棄了些甚麼。捨乙而取甲,乙就
是甲的代價。這樣,成本是指「機會成本」(opportunitycost )。問題是,所有成本都是代價,
都是機會成本,「機會」說出來是多餘的,應該省去。這好比價格永遠是相對的,所以用「相對價格」
這一詞就多用了兩個字。經濟學上沒有不是「機會成本」的成本,沒有成本不是代價。正確的英語定義
是:The cost of an event is the highest- valued opportunity
necessarilyforsaken 。

成本是因為有選擇而起的。沒有選擇就沒有成本。說成本是最高的代價,也就是說放棄的是最有
價值的機會。你考慮選甲,要放棄的有乙或丙或丁哪一個要放棄的有最高的價值,就是你要取甲的成
本。如果單放棄最高價值的一項而不能得甲,那你就要加上其他的組合來取甲。這組合也一定是可獲取
甲的價值最高的放棄。不是最高價值的放棄##不是最高的代價##就不是成本了。這是因為次高或更低
的代價對你考慮甲的選擇是沒有關係的。

朋友請你去看一出電影,你要放棄的可能是兩個小時的薪酬,或是休息兩個小時,又或是跟一個
貌美如花的女人談心兩個小時。哪一項你要放棄的價值最高就是你看那「免費」電影的成本。如果談心
值五百元、薪酬二百、休息一百,你的成本是五百,而其他兩項是不需要考慮的。

成本既然是最高的代價,那麼最高的代價不變成本就不會變。你去理髮,收費八十元,那是你理
髮成本的一部分。花一個小時理髮,那個小時你可以賺一百元,但你放棄了,理髮成本是一百八十元。
今天是週末,你沒有工作,時間的價值下降,於是,你的最高代價下降,理髮的成本就下降了。理髮店
在週末生意特別好,這就是原因。

這次去理髮,理髮師不小心,把你的頭髮剪得太短了,不好看。你的理髮成本有變動嗎?沒有,
因為你最高的代價沒有變。變動的是理髮本身的價值。這次價值大跌,你事前不知,中了計。要是你預
先知道,你不會選這次理髮。這可不是理髮的成本上升,而是預期的理髮價值下降。
要選取的價值有變動,會影響你的行為;要放棄的價值(代價或成本)有變動,也會影響你的行
為。高斯說,要獲取的價值與要放棄的成本是同一錢幣的兩面。問題是要解釋行為,我們要把這二者分
清楚。若二者有混淆,比較複雜的推理就變得麻煩了。記著:最高代價不變,成本不變。

如果你是富有人家,考慮在後園建一泳池。你估計未來每個時期該泳池給你的最高用值(use
value ),以利率折現而求得一個現值,那是你願意以現金購買該泳池的最高之價了。泳池的成本又
怎樣算呢?起碼有三項你要加起來。一、泳池的建造費用;二、水的費用與清潔水的費用;三、放棄了
的花園給你的最高用值。這三項你都要以利率折現加起來而求得一個現值總成本,然後以這現值總成本
與預期的最高用值折現相比。

上述的泳池例子,有兩個重點我們要澄清。一是成本可以是流動的,每期皆有,甚至期期不同。
但成本也可以是靜止的,以利率折現後而得的一個沒有時間的現值。一般來說,要與用值相比,最可靠
的辦法是大家都折現,以現值比現值。以流動比流動是可以的,但遠為複雜而出錯的機會甚大。若以
「年金」(annuity )的算法相比,那就等於以現值相比了(見卷二第一章第二節)。

第二個重點,是泳池建成後,你若考慮要不要繼續保留該泳池,建造泳池的原來成本與你的考慮
無關。這是因為建造成本已成歷史陳跡,不能收回來。歷史成本不是成本##這點重要。

如果你考慮應否保留泳池,若將整間房子連泳池賣出去,房子的售價會較高,那又作別論。歷史
的建造成本不是成本,但因為有泳池而房子售價較高,這較高的那部分是不保留泳池的代價,成本也。
要是政府發了神經(政府神經是常常發的),禁止城市再建造私人泳池,那你的房子之價可能因為有泳
池而急速上升。這樣,不保留泳池的代價(成本)會急升,你的保留意向就增加了。

如果泳池建成後,事前可想不到,你的兒子的鄰家小朋友天天跑到你家裡來享用泳池,喧聲震
天,你敢怒不敢言。泳池的成本是否增加了?答案是:成本沒有增加,但用值是減少了。

最高代價不變,成本不變。如果泳池建成後,某石油公司來找你,說你的泳池之下有石油。那你
要保留泳池的代價(成本)就急升,不保留的意向就增加了。

我說cost 譯作「成本」有問題,是因為中文「成本」這一詞往往有「歷史」的含意。以往的,
俱往矣,與你今天要作的決策無關。你買了幾部電腦開公司作某些服務生意。事前你當然考慮電腦的成
本與其他支出,與預期的收入比較一下。但若購入了電腦,開了檔,生意不如所料,考慮應否繼續經營
時,你不會考慮電腦早些時購入之價,而是今天可以賣出之價。我再說一次:歷史成本不是成本。

成本究竟是真是假,是由個人的判斷決定的。有時歷史成本不應該是成本,但個人所知不足,認
為是,就中了計,作了錯誤的決策。記得七十年代時,我在美國要出售一個照相機的鏡頭,登報叫價美
元三百。是幾年前我以五百美元買回來的,用過,折舊二百,看來是適當了。殊不知廣告一出,幾個買
家一起來搶購,結果我以四百元賣出。後來我才知道,該鏡頭的新市價是千多美元。

訊息不足會影響成本的估計。

每個人的決策都是今天做,或決定將來再作打算。但我們不能回頭到昨天補作決策。昨天的決策
今天看,對是對,錯是錯,覆水難收。以成本作為決策的衡量,我們只能從今天看,或推到明天才看,
但時光不可以倒流。歷史成本可能誤導(我賣鏡頭的例子),但若不是訊息不足,歷史成本不是成本。

回頭說譯名的困難吧。Cost 譯作「代價」本來最恰當,但要是我說「生產代價」,在中國的文
化傳統上就可能過於隆重,令人想入非非。中語「成本」有歷史的含意,我說過了,也是文化傳統使
然。大陸把transaction cost 譯作「交易成本」。我認為不大妥當,因為「交易成本」可以使人
覺得是包括生產成本。英語transaction cost 是不會使人聯想到生產那方面去的。所以我認為
「交易費用」比較恰當。這也是文化背景不同的區別了。同樣,我認為social cost 應該譯作「社
會耗費」,而不譯作「社會成本」。我抽煙,影響了他人,對社會有不良影響,是耗費。沒有生產而說
是成本,中國的文化似乎不容易接受。

第二節:比較成本

比較成本(comparative cost )是一套理論,又稱為「比較優勢定律」(the lawof


comparative advantage )。這定律用以解釋為甚麼不同的國家,不同的企業或不同的人,會專
業(specialize )生產。其答案是不同的生產單位,生產同樣的物品,只要生產要素的比例不同,
就會有不同的成本,各自選擇成本較低的來專業生產,然後在市場交易可以互相得益。

佛利民(M Friedman )認為比較優勢定律是經濟學上最重要的發明。我自己有所保留,認為專


業生產還有其他重要的原因##這是下一章的話題。然而,從簡單、清楚、客觀、說服力強等角度看,
這定律難得一見,是經濟科學值得引以為傲的。

是李嘉圖(D Ricardo )在一八一七年創立的,其後參與發展的名家輩出,好不熱鬧。於今回


顧,以解釋行為來說,主要還是李嘉圖原來的簡單分析。他以兩個國家兩樣產品為例,就讓我們用他當
年的例子談談吧。

兩個國家,英國與葡萄牙,各自生產衣料與葡萄酒,其情況如下:

英國 葡萄牙
勞工--產量 勞工--產量 總產量
衣料 100--1 90--1 2
葡萄酒 120--1 80--1 2

如上數字可見,無論生產衣料或葡萄酒,葡國都有絕對優勢(absoluteadvantage ):兩種
產品,產量同樣是一,葡國所需的勞工都比英國所需的少。然而,從勞力成本的比例上看,英國一衣料
單位的成本是0833 單位葡萄酒(100除以120 ),而葡國一衣料單位的成本是1125 葡萄酒(90 除
以80 )。這是說,衣料的成本英國比葡國低。轉過來,葡國一單位葡萄酒的成本是0889 衣料(80除
以90 ),而英國的葡萄酒成本是120 衣料(120 除以100 )。葡萄酒的成本葡國比英國便宜。

上述是說,兩樣同量產品,只要不同的國家所用的生產要素(這裡指勞工量)的比例(ratio )
不同,國與國之間的成本一定不同。那是說,若甲國的A產品成本比乙國低,那麼乙國的B 產品成本也
一定比甲國低。一個國家可能所有產品所需的生產要素都比較少(都有絕對優勢),但如果上述的比例
國與國之間不同,在成本上算,一個國家不可能所有產品的成本都比較低,或任何一國必定有些產品成
本是比他國低的。這就是比較成本的概念了。

回頭再看上述的數字例子,若不專業生產,兩國的衣料總產量是二,葡萄酒的總產量也是二。但
如果英國專產衣料(成本較低),衣料的總產量是220(220 勞工除以100 );葡國專產葡萄酒(成
本較低),酒的總產量是2125 (170勞工除以80 )。兩項總產量都比不專業生產為高。李嘉圖假設
葡國與英國以一對一貿易,可以1125 葡萄酒來換取1125 衣料。貿易後,葡國可得1125 衣料,剩下
10 葡萄酒;英國可得1125 葡萄酒,剩下1075 衣料。二者都比一與一為多,而這就是專業生產、互
相貿易帶來的利益了。

跟而來的理論發展,重要的有米爾(J S Mill ,1848 ),此君當年竟然能在有競爭的市場


下,推出貿易成交價的釐定(李嘉圖的一對一隻是假設);兩個瑞典經濟學者(E Heckscher ,
1919 與B Ohlin ,1933 )解釋國與國之間的比較成本不同,是因為生產要素的組合不同;英國
的奈納(A P Lerner ,1932 )與美國的森穆遜(P A Samuelson ,1948 )指出,國與國之間
的貿易不僅在某程度上代替移民或其他生產要素的跨國轉移,而且在多個假設下,不同國家的生產要素
價值可以因為有貿易而變為相等。這些都是題外話。

少為人知但比較重要的,是每個國家有不同的比較成本優勢,只能在產品換產品或同一貨幣的情
況下才可以肯定。要是大家有不同的貨幣,而匯率受到管制,在某些情況下,那所謂購買力相等
(purchasing power parity )可能脫了節,需要或短或長的時間作調整,而在這調整期間一個
國家可能失卻大部分或甚至所有的比較優勢產品。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風暴,差不多所有亞洲國家的
匯率皆暴跌,但香港的幣值與美元掛,因而失去了不少比較成本的優勢。跟而來的香港通縮是調整,而
這調整會有好幾年。

國與國之間的貿易,除不同貨幣外還有關稅等障礙。而最明顯的國與國之間跟一國之內的不同,
是後者的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動(中國目前還是例外),不會有國與國之間的生產要素的不同組合了。

一國之內的比較成本概念一樣,但分析更為容易。一個小市鎮內最好的醫生也是最好的打字員。
作醫生的成本是打字員的收入,作打字員的成本是醫生的收入,這個人當然會選作醫生,因為作打字員
的成本比其他打字員高。如果這個人是最差的醫生但卻是最佳的打字員,他作打字員的成本也是比其他
打字員高,所以還是選作醫生。這是比較成本的選擇。事實上,在生產要素自由流動的市場中,選擇收
入較高的職業,就是比較成本較低的職業了。這就是專業生產。

李嘉圖創立的比較優勢定律,用之於一國之內,一鎮之中,甚至朋友之間,皆暢通無阻。但一定
要有自由市場,而自由市場一定要有私有產權。市場若受到管制,或私產不存在,以專業生產而互利就
會有很多問題了。中國大陸當年,每個人由中央分派工作,要達到李嘉圖的專業互利,是紙上談兵。一
個人的比較成本作那種專業較低,沒有市價的指引,靠「中央」分派工作,所需的訊息費用太高了。

我自己作了那麼多年教授,對學生提出選擇職業的前途問題時,只能對他們說我所知的市場情
況,選擇還是由學生自己作判斷,因為學生在不同職業上的能力與喜惡,我不能比他們自己更清楚。知
子莫若父,我對自己的子女認識多一點,也關心多一點,但也不敢替他們作職業(專業)的選擇。這不
是因為子女不聽我的話;正相反,我是怕他們唯命是從。我怎會不希望子女選上適當的職業呢?他們長
大了,受了教育,自己選擇職業,一般來說,會比我替他們選的可靠。若國家中央替我的子女選擇職
業,你認為李嘉圖會怎樣看?

我說過了:成本是最高的代價。要生產甲物品,放棄最高價值的乙物品是成本;要選擇甲職業,
放棄最高收入的乙職業是成本。比較成本是指人與人之間的比較,或國與國之間的比較##魯賓遜的一
人世界是沒有比較成本這回事的。李嘉圖以勞工生產的簡單數字分析,再可以簡化。生產同一物品,或
選同一職業,我比你有優勢,不是指本領,是指我的成本比你的低,而只要是這樣,你必定有其他產
品,或其他職業,其成本比我的低。相當淺,但第一個想出來的是天才。李嘉圖是天才。

第三節:租值的理念演變

我常對學生說,要學經濟理論,學今天的就可以了。說了這句話之後,我通常作點補充:有些理
念,不追溯經濟思想史,我們不容易明白今天的。租值的理念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要真的明白今天經
濟學上所說的「租值」,瞭解一下前賢的思想大有幫助。

今天經濟學上所說的「租值」(rent ),可不限於房子或土地的收入。不談土地或房子也論租
值,而又不談租用工具,「租值」這一詞很容易引起混淆。經濟學者於是發明瞭另一用詞,叫作「經濟
租值」(economic rent )。我這裡要談的租值是經濟租值。但經濟學行內的人一提起租值,大家
都知道所指的是經濟租值。因此這裡所說的租值,其實是經濟租值,而其中與房地產無關的,叫作「准
租值」(quasi rent );quasi 者,一半也。一半可解作類似。

經濟學鼻祖史密斯(A Smith )一七七六年發表的《原富》(The Wealth ofNations )所


定下來的分析架構,今天仍在。他把經濟問題分為資源的使用(resource allocation )與收入的
分配(income distribution )兩大類。前者是「微觀」,後者是「宏觀」,雖然他的宏觀與今天
的不同。其實史前輩還分析了第三類問題,那是關於勞工與地主的生產制度安排。他認為制度的安排會
演變,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這個適者生存的觀點影響了後來的達爾文,後者提出了重要的進化論。

另一方面,適者生存的觀點也影響了辯證法唯物論的發展,使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必被淘汰。現
有的制度既然被視作會被淘汰,不同制度的分析就重於優劣之分,漠視瞭解釋不同制度的共存。不同合
約的安排,不同機構的組織,在經濟學課本中從來沒有重視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興起而跟大行其道的
新制度經濟學,雖然在今天的經濟學課本中還未能普及,某程度上有復古的意識##回復到史密斯的制
度分析再搞起來。

關於租值,史密斯當年是指土地的收入。他有兩種看法。其一是微觀的資源使用,他認為租值是
一項成本,因為土地有不同的用途。成本是放棄了的代價,這個重要而正確的概念,始於史密斯。

其二是宏觀的收入分配。史前輩認為土地是上蒼賜予的,給強權搶來佔為己有。這樣,租值是多
餘的(surplus )。地主強人不事生產也有租值的收入,而若沒有這項收入,土地還會存在。宏觀而
言,史前輩認為土地沒有其它用途,所以地租不是成本。這個觀點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到了佐治(H
George, 1839- 1897 ),就建議單一稅制(只抽地稅)。我們的孫中山先生讀到佐治的《進步與
貧窮》(Progress and Poverty, 1879 ),搬義過紙,寫成了三民主義。

到李嘉圖(1817 )分析租值時,主要是從史密斯的「宏觀」的收入分配那方面看。他把生產的
總收入分為工資(勞工的收入)、利潤(商人或資本家的收入)與租值(土地的收入)。他的租值看法
繼承了史密斯的傳統:租值是多餘的,因為沒有租值收入土地的供應量不變。但李前輩加上一項有爭議
的觀點:他認為土地之所以有租值,是因為不同土地的肥沃程度不同:differential rent 是也。
爭議的起因,是李氏既假設土地有限,又假設肥沃不同,重復了租值的成因。正確的看法,是土地若有
限(因而缺乏),肥沃相同也有租值;若土地無限,則要有不同肥沃程度才有租值可言。無論怎樣說,
李嘉圖認為租值不是成本:他沒有史密斯的微觀的土地有使用代價的概念。

到米爾(1848 )分析租值時,他的重點卻又是史密斯的微觀看法:土地有不同的使用,有放棄
其它使用的代價,所以租值是成本,不是多餘的。但難倒米爾的,是在觀察上不管租值如何,土地的供
應不變。這不變與任何行業的勞工供應可以大變很不相同。

為瞭解決米爾的困境及其它有關的問題,馬歇爾(1890 )提出了長線(longrun )與短線


(short run )的概念。他認為長線而言,甚麼都可以變,但短線就只是某些生產要素可以變。他認
為若在短線內收入變時而供應量不變的,收入是租值。因為這種看法不限於土地,馬歇爾提出了那重要
的准租值(quasi rent )理念。今天,一般而言,准租值是指土地之外的其它類似地租的收入:收
入變而供應不變的。准租值後來又稱經濟租值(economic rent ),或簡稱租值(rent )。那是
說,馬歇爾的看法,租值再不限於土地的收入,而是指在短線內任何收入變動而供應不變的收入。可惜
馬歇爾棋差一,他認為土地的總供應永遠不變,所以地租不是成本。

最後一位在租值的理念上對我有影響的,是女性,魯賓遜夫人(Mrs J Robinson ,1903-


1983 )是也。在她一九三三年的名著(The Economics ofImperfect Competition )中,有
一章題為《租值閒話》(A Digression on Rent ),很有意思。夫人承受了馬歇爾的准租值傳
統,但又追溯到史密斯的微觀與宏觀那方面去。

夫人不重土地,而是一般性地分析收入的租值性。她認為從微觀的角度看,因為個人有選擇,所
以沒有租值可言。然而,從社會整體的角度看,所有收入都是租值。說個人(微觀)沒有租值,社會
(宏觀)全是租值,是史密斯的傳統,但她帶到非土地那方面去。

我作學生時,老師談租值最常用的例子,是歌星貓王Elvis Presley 。這個後來成為二十世紀


收入最高的歌星,在賣唱及作明星之前是一位貨車駕駛員,每月的收入只數百美元。工余之暇,他試
唱,被發現了,一舉成名,過不了多久每年的收入以千萬美元計!

問題是這樣的。貓王唱歌的收入若大幅度地減少了,他還會繼續作歌星。要貓王回復舊職,重操
貨車駕駛員,他的歌星收入要下降很多、很多才會那樣做。這是說,像土地一樣,貓王作歌星不會因為
收入下降一個大數字就改變了。這樣,成了歌星,要貓王另謀高就##作貨車駕駛員##其收入要有很大
的變動他才會考慮。因此,貓王作歌星的大部分收入是准租值,不是成本。

這個傳統的看法不對,因為從貓王個人角度看,東家不唱唱西家,東家的收入就是西家的成本;
不登台演唱而去拍電影,登台的收入就是拍電影的成本。是的,從個人的角度看,選擇數之不盡,就算
同樣登台演唱,改換了一首歌也是選擇,「機會」所在皆是,皆成本也,租值從何而來?

然而,從社會的角度看,貓王的准租值的確很高:把他的歌星或明星的收入大幅度削減,他還不
會回頭作貨車駕駛員。在大幅的收入轉變中,他作歌星的職業不變。收入轉變而行業或職業不變,其收
入可看作租值。

想深一層,貨車駕駛員也是工作。貓王若不作歌星,回頭作駕駛員,他還是在工作。不論行業,
單論工作,他的收入要下降至近於零才不工作的。從社會的角度看:只論工作收入,貓王這個人就像一
塊土地,工作生產去也。不論行業,貓王怎樣也工作,他的收入全是租值,一命嗚呼才是他的成本。

准租值或租值的理念,是指收入有所轉變而某些供應不變。這是指某些可變的選擇,在收入的轉
變中不存在,所以可作為租值看。然而,說有某些選擇不存在,可不是說完全沒有其它選擇存在。事實
上,其它選擇永遠是存在的。因此,從沒有選擇的不變角度看,收入是租值;從有選擇而可變的角度
看,放棄了的收入是成本。

多舉一個例子吧。在香港大學工作時,到了六十退休之齡,我續約兩年再做下去,薪酬照舊。但
六十二歲再續約時,校方有新例,凡越退休之齡續約的教授,薪酬要減至高級講師的頂點水平。這樣,
我的薪酬被減了大約百分之四十五。我續約一年,教授之職不變。從教授之職不變的角度看,我被減去
的百分之四十五可以說是薪酬未減時的租值。
有趣的問題來了。減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薪酬,我教授之職不變,那麼多年以來,香港的納稅人豈
不是給了我太多的錢?從教授之職不變的角度看,是對的。但事實上,我見減了薪酬,就推卻了不少可
以讓同事們做的行政工作,多把時間放於整理自己生平的論著。這是變,而多作行政工作時的較高薪
酬,放棄整理論著的代價就是成本。

當然,減了教授薪酬,我可以工作散漫,脫課頻頻!(天曉得,我可以,但沒有那樣做。)這些
也是變:較高薪時,不散漫是成本。收入變了,不容易想象工作在任何邊際上完全不變,雖然有時變得
較多,有時變得很少,或微不足道。租值是指收入變了而某角度資源使用不變的收入。因為資源使用不
變與選擇不變相同,沒有選擇就沒有成本,所以這種收入被稱為租值,是史密斯的傳統了。然而,只要
我們能真的考慮所有的選擇,不是成本的租值不存在。

舉另一個例。假如香港政府送給我經營電視的專利權,沒有任何其它人可經營電視,而又假設電
視節目及廣播時間皆不容有變。這樣,廣告收入下降我還會完全不變地經營電視。這些廣告收入是租
值,但也可看為成本,因為我可以將電視台賣出去。賣出整盤生意也是一個選擇,而賣出之價是繼續經
營的成本。

專利所賺到的、在生產要素成本以上的錢,因為不會被競爭者消滅,稱為專利租值(monopoly
rent )。佛利民(M Friedman )稱之為非合約成本,高見也。這是後話。

一九六八年,史德拉(G J Stigler )和我討論租值與成本時,提出了如下的一個例子。太平


洋有某荒島,只可用作飛機下降加油,沒有任何其它用途,其收入是租值。是成本嗎?當然也是。賣出
荒島姑且不論,不同跑道的選擇,不同汽油供貨商的選擇,等等,皆有成本的意念。

說租值不是成本是錯的,但那是另一種成本。租值或准租值的用途,是讓我們能把可變或不變的
邊際供應分開來處理。租值是漠視了某些資源使用的可變選擇的成本。

第四節:盈利是無主孤魂

西方經濟學所用的profit 一詞,中譯為「利潤」,是不對的。我認為應該譯作「盈利」。利潤
是回報,或是利息的回報。有些書本把利潤分為正常利潤(normalprofit )與不正常利潤
(abnormal profit ),就更搞得糊塗了。Profit 譯作「盈利」比較恰當,因為「盈」字代表多
了一點。

是的,profit 不是工資,不是租值,不是所有生產要素的成本,也不是投資應得的回報。減
除這些所有的,但還有一點收入多了出來,怎麼可能呢?答案是,盈利是無端端地多了出來的收入。這
是說,盈利是意外的收入。

在《利息理論》一章內,我分析了費沙的格言: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工資是
勞工現值的利息,租值是房地產的利息或准租值折現後的利息,商人的投資有利息的回報。費沙的格言
可以補充:利息不是成本的局部,而是成本的全部。從這個補充的角度看,盈利是意外的高於利息成本
的收入。

是的,在競爭無所不在的社會中,考慮到上一節提到的「租值」也是成本,經濟邏輯不容許有意
料中的盈利。競爭可不是指一般課本上所說的、有多個出售同一物品的競爭者,而是指本書卷一##
《科學說需求》##的第三章##《缺乏與競爭》##所說的競爭。是的,只要是多人的社會,競爭無所不
在。壟斷權或專利權也是要競爭的。值錢之物,怎會沒有競爭呢?專利權所得的收入,高於生產要素的
成本的差距,是租值,是另一種成本,我解釋過了。這樣,專利或壟斷是沒有盈利的。

一個人有獨到的生意眼光,高人幾級,像香港的李嘉誠先生,其超凡的收入或財富可說是他的租
值,或是他特別天分的回報。不是盈利。

一家企業因為管理得宜,賺錢比同行的企業優勝,這是管理人材的租值回報(類似李嘉圖的
differential rent ),而這些回報會反映於較高的管理薪酬、較高的分紅、較高的股息等,其總
收入與總成本相等,沒有盈利。

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婦,身無長物,沒有其他職業可乾,於是在路旁賣咖啡。因為不能找到其他職
業,這個老婦生產咖啡的機會成本比其他賣咖啡的人低。她賺取到的差距,是另一種租值(稱為歸咎租
值##imputed rent ),不是盈利。

數之不盡的人,凡作投資或做生意,都預期投資的回報率會高於利息率。這些人所說的推斷可能
是衷心話,不是誇誇其談。他們真的預期有盈利嗎?我發明的答案是:一半一半。這個怪答案重要,應
該解釋一下。

在有訊息費用的情況下(或可說有風險),沒有人可以肯定投資或做生意的回報率。一個人若真
的可以肯定,百發百中,這個人很容易富可敵國。一個人無論怎樣客觀地估計一項投資的回報,他一定
知道這投資可以血本無歸。預期只可以賺回利息就下注,是大傻瓜,因為虧損的機會存在。風險或訊息
費用的存在,任何投資所預期的正數回報率一定會高於利率。一個人說的正數預期,可沒有減去負數預
期的風險。悲觀的人存在,但一般而言,投資下注的喜歡從樂觀那方面看。另一方面,做生意的老手明
白,要賺回利息不容易,而自己的勞力,總要有一點回報,所以就算是相當肯定的投資,加上自己的工
資,其預期的回報率一定要高於利率。

從社會整體的角度看,市場的利率是由投資或做生意的真實回報率決定的。有人因為意外而發
達,也有人因為意外而破產。但整體而言,若真實的回報率與利率有分歧,借錢投資或會增加,或會減
少,從而使這二率相等。

寫經濟學課本因為要顧及市場,說做生意不會有盈利(profit )不容易賣出去。會計師核數有
損益表(profit and loss statement ),但會計說的profit 與經濟學說的是兩回事。一個本
科生選修會計,又選修經濟,課本要怎樣說才對?

意外的盈利叫作風落盈利(windfall profit );意外的虧損叫作風落虧損(windfall


loss )。重要的是在經濟學的範疇內,沒有非「風落」或非意外的盈利或虧損。這是因為我們若容許
非意外的盈利或虧損,其他的價值理念##利息、成本、租值等##就加不起來,使整個理論架構搖搖欲
墜。

我在前文提及,利息與收入永遠是流動的,是川流。資本與財富永遠是靜止的,是以利率折現後
的現值。成本與租值可以是流動的,也可以折現而靜止。盈利呢?盈利是無主孤魂,既非流動,也不靜
止。意外的收入,來無影,去無蹤,不可以利率折現。讓我發明一個格言:盈利是不能折現的收入。

事前不知道會發生,事後也不知何日君再來的盈利,是不會影響行為的。記得作研究生之時,某
科考試,教授出一試題:試述及分析盈利理論。我只答了一句:經濟學沒有盈利理論。那位教授是師級
人物,我知道他要的答案就是這一句。

是的,經濟學常說的個人爭取極大化(maximization ),其爭取的價值量度可以是功用,可
以是財富,是收入,或是租值,但不可以是盈利。「風落」無從預知,怎可以爭取呢?

轉談一些例子吧。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後,年宵之夜我帶十多個學生一起在街頭賣桔,賣過三次
年宵,第一次是風落虧損的好例子。二百多盆桔子放在露天的街頭空地,大雨突然傾盆而下(新春時節
這是少有的),不到半個小時桔子都掉到地上,全軍盡墨。這例子的重要啓示,是風落虧損不會影響我
或其他人以後的賣桔意向。那是說,賣桔的行為是不會被改變的。過了一年再賣桔,我改選了不露天的
場地嗎?沒有,因為租金比較貴。

如果我賣桔的虧損不是因為傾盆大雨,而是因為是門外漢,一無所知,入貨成本太高,或經營手
法不當,從經濟學上看,這不是虧損,而是知識投資(香港人說的「交學費」)。又如果我賣桔虧損是
因為這行業根本不是我有比較優勢的,作錯了選擇,那是訊息不足的問題,要從我個人的知識資本減
除。要是我有虧損還屢敗屢戰,堅持賣桔,那就是我的負租值。

轉談一個風落盈利的實例吧。一九五○年韓戰爆發,中國抗美援朝,香港的西藥需求激增,一下
子香港的西藥商因為有存貨而發了達。當時我父親的商店在藥商眾多的永樂街,所以記憶猶新。

韓戰繼續,西藥有巨利可圖眾所周知,要加入這行業的其他商人不計其數。但加入可不容易,因
為存在的西藥商人都持有代理權,可以維持一段時期的巨利。這巨利再不是風落盈利,而是租值,可以
折現。

西藥商人因見有巨利(租值)可圖,大手輸入西藥,一手一手地加上去。後來一九五三年韓戰突
然終止,不少西藥商破產。這是風落虧損。
嚴格來說,盈利與虧損都是「風落」的,皆意外也。然而,本書內所提到的虧損,不一定是意外
的,而是一般課本所說的。這樣下筆,是因為不是意外的虧損有好幾種,而經濟學沒有方便的代替用
詞。「盈利」是另一回事。不是意外的利潤,我們可稱為利息,而有時又可稱為租值。本書所用的「盈
利」一詞,永遠是指意外的風落(windfall )。

本卷的首兩章我不厭其詳地介紹了經濟學的多個用詞的概念或理念。這樣做,不是因為我要吹毛
求疵,或故扮高深,又或要與眾不同。我堅持概念要拿得准,是因為這些是經濟理論架構中的關鍵。關
鍵清楚而使架構穩定堅固,推理時我們就可在其中天馬行空地魂游四方。

第三章生產的成本

生產成本是經濟學上一個比較困難的題目。這可不是因為題目本身湛深,而是經濟學者對真實世
界的生產所知不多。世界很複雜,不同的行業有不同的生產程序,不同的生產方法。一般經濟學者連一
個行業也沒有作過研究,又怎可以將多個行業的生產成本規律或其成本曲線一般化,而一般化是有廣泛
解釋能力的理論必需的。

雖然以史密斯(A Smith )為首的古典經濟學在歐洲興起時,英國的工業革命已搞了一段日


子,但古典經濟學者對生產的分析,主要是農業。當時,他們的興趣是勞工與土地的收入分配及使用,
而這些都是以農業為主的。到了二十世紀,生產成本曲線的分析還是集中在勞工與土地的層次上,提到
工業生產就把土地改為資本。這種墨守成規的分析沒有大錯,問題是工、商業生產比農業生產複雜得
多。把簡單的分析搬上複雜的層次,不是不可以,但在細節上遇到好些問題,使我們不容易理解複雜生
產的成本。

複雜的世事是要以簡單的理論解釋的。簡單的農業生產成本理論,解釋不了複雜的工業生產成
本,可不是因為簡單的過於簡單,而是因為簡單的沒有經過複雜的蹂躪,以致簡單的或忽略了重點,或
用錯了假設,或作了錯誤的闡釋,我曾說若要懂得運用簡單的理論,我們往往要先向深處鑽,然後深而
淺、淺而深地來來回回幾次,以至淺的理論有一個深的層面,淺的就變得大有用場了。理論要用淺的,
愈淺愈好,但要是我們不從深的簡化而變淺,除非你是絕頂天才,淺的會因為內涵不足而沒有大用場。
同一個樣子的成本曲線,其內容要怎樣闡釋對解釋行為有決定性。

且讓我從淺說起,進深,然後復淺地來分析一下生產成本。

第一節:邊際產量下降定律

邊際產量下降定律(the 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productivity )又稱為回報


率下降定律(the law of diminishing returns )。這大名鼎鼎的定律萬無一失,是一個「實
證定律」(empirical law )。「實證」是指定律之內的所有變量(variables )在原則上是可
以觀察到的,是事實,非抽象之物也。在卷一我們數次提及,需求定律中的需求量是意圖之物,是抽象
的,在真實世界不存在。但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卻沒有這種困擾。話雖如此,邊際產量(marginal
product )雖然是事實,在原則上可以觀察到,但一般來說只能在一個有控制的實驗室之內才可以量
度,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容易或不能量度的。有這樣的困難,運用邊際產量理論(marginal
productivity theory )又要講功夫了。

邊際產量下降定律是說,如果有兩樣生產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 ),土地與勞工,


一樣要素增加而另一樣固定不變,那麼總產量會上升,但這增加會愈來愈小(邊際產率下降),然後總
產量達一頂點,再其後總產量會因為只有一樣生產要素繼續增加而下降。四歲時我在香港讀小學一年
級。老師問:如果一個人可以在十天之內建造一所小房子,那麼兩個人建造需要多少天?我當時知道老
師所要的答案是五天,但怎樣也不肯答,問來問去我也說不知道。老師認為我太蠢,不可教,要留級。
後來我留級的次數成為香港西灣河的典故。一個人十天,兩個人五天,十個人一天,一萬個人需要多少
天?讓我告訴你吧。一萬個人擠在一塊小地上建小房子,一億年也建不出來。這就是邊際產量下降定
律。母親在生時常說:「人多手腳亂!」這是中國人的傳統智慧,說的是邊際產量下降定律,但這定律
可不是我不識字的母親發明的。要證實這定律的必然性,我們不妨反問:假若邊際產量下降定律是不對
的話,世界會有些甚麼現象呢?答案是:如果這定律不對,我們可用一平方公尺的土地,不斷地增加勞
工、肥料、水分等,而種出可以供應全世界的米糧。這類現象顯然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邊際產量下降
定律從來沒有被推翻。記,邊際產量下降是基於某些生產要素之量固定不變,或不是所有生產要素之量
都自由變動。在這個大前提下,這定律有好幾方面的變化是重要的。

(一)以甲、乙兩種生產要素為例,如果甲之量是二,乙之量是一,其比數是二比一。甲增至
四,乙增至二,其比數還是二比一,定律無效。甲增至四,乙仍是一,四比一,定律有效,因為乙之量
不變。甲增至八,乙增至二,比數也是四比一,但乙之量是增加了,定律如何?答案有兩個。其一是吹
毛求疵的。那就是在某種生產函數(productionfunction ,我很少用)下,在某一段產量中,
甲、乙的比數增加不一定會導致甲的邊際產量下降。其二是不管生產函數怎樣,只要這比數不斷增加,
甲的邊際產量遲早會下降。這樣,一般而言,邊際產量下降定律不限於一種要素之量固定不變,而是適
用於不同生產要素的比數轉變。

(二)如果生產要素不限於甲與乙,而是有更多種的,那麼一種要素不變而其他的幾種皆變(增
加),邊際產量下降定律是否同樣有效呢?答案也是兩個。其一也是吹毛求疵,某種生產函數下,在某
一段產量中,這定律可能無效。其二是只要不變的繼續不變,其他增加的幾種要素繼續增加,到了某一
點邊際產量必定下降。

本章第三至第五節分析生產成本時可見,上述兩點非常重要。那就是邊際產量下降定律不限於兩
種生產要素其中一種固定不變而另一種增加。這定律還有兩個變化。一、增加生產,要素的比數有所變
動,邊際產量下降遲早會出現。二、只要有一種要素之量不變,其他的要素不管有多少種,它們的增加
遲早會帶來邊際產量下降。

(三)定律是說兩種生產要素之一不變而另一種增加時,總產量(totalproduct )曲線的上
升是弧形似山:邊際產量上升率下降,總產量達一頂點,其後曲線下落。這樣,平均產量(average
product )曲線與邊際產量(marginalproduct )曲線皆向右下傾斜。然而,自奈特(F H
Knight, 1921 )之後,經濟學者喜歡把總產量曲線畫成先弧上然後再弧落——平均與邊際產量曲線是
先升而後下降。

定律是指邊際產量曲線下降的那部分,開頭上升那部分是違反了定律的。怎麼可能呢?這是個難
題。奈特的解釋是生產要素有「團性」(lumpiness 或indivisibility )。這是說,一個勞工
就是一個,不可以把他斬開來解體生產。這也是說,因為要有一個起碼的生產要素單位,「團性」存
在,所以邊際產量曲線是先升而後下降的。這個解釋很牽強,難以置信,因為一個勞工或任何生產要
素,不需要用刀解體,而是可工作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一分鐘或甚至幾秒鐘。這樣,「團性」是不存
在的。

我不反對邊際產量曲線有上升的那部分,而是反對「團性」的解釋。我認為困難的所在,是傳統
的邊際產量分析是假設生產的方法不變。一般經濟學者誤解了邊際產量曲線,誤解了成本曲線,也誤解
了供應曲線,以為這些曲線像需求曲線那樣,是需要假設某些因素不變的。不對。供應曲線與需求曲線
不同的一個重點,是前者的好些其他因素大可自由。這是後話。

要是我們讓生產的方法自由轉變,開頭一段的邊際產量曲線上升就沒有問題了。一個人拿一卷軟
尺量度土地,其產量是量度了的土地面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方法。多加了一個人,軟尺還是一卷,量
度的方法一樣,兩個人交替用同一軟尺,產量的邊際上升必然下降。但如果兩個人合作,各執軟尺的一
端來量度,其量度得的土地面積(產量)會比一個人的產量乘以二為高,但生產的方法是改變了。若繼
續多加人手,軟尺還是一卷,無論生產方法怎樣變,邊際產量是必定會下降的。

(四)奈特以「團性」為理由來解釋邊際產量曲線開頭上升,目的是要支持他認為是重要的生產
「三部曲」。甲、乙兩種生產要素,在那最常用的線性倍增(linearly homogeneous )的生產函
數下,若甲的平均產量達到頂點,乙的邊際產量一定是零;倒轉過來,乙的平均產量達頂點,甲的邊際
產量是零。這個有趣的規律其實是P Wicksteed 於一八九四年發明的,後人稱之為the law
ofvariable proportions 。

奈特以圖表示範的「三部曲」如下:第一部,甲要素的平均產量上升,乙要素的邊際產量是負
值;第三部(沒有印錯,不是第二部),乙要素的平均產量上升,甲要素的邊際產量是負值。重要的是
中間的第二部:甲與乙的平均產量皆下降,二者的邊際產量都一定是正數。這樣,生產一定是在一與三
之間的第二部從事,因為在第二部之外,必有一種要素的生產貢獻是負值,不用勝於用也。

以上的分析有點技術性,讀書考試的學生要理解,但對解釋行為來說,重要的可不是那「三部
曲」,而是其中的一個含意:不管生產函數怎樣,若一種生產要素增加時其平均產量下降,另一種要素
的邊際產量必定上升。這含意重要。

想想吧。在局限下爭取極大化永遠都是以邊際之量來推理的。邊際產量雖然是事實,但在真實世
界不容易觀察到。有了Wicksteed 的發明,我們可從甲要素的可以觀察到的平均產量轉變來推斷乙
要素的看不到的邊際產量轉變。我作學生時寫《佃農理論》,憑這一招,加上變化,表演神功,把老師
嚇了一跳!當時我有的是台灣多種農產品的幾年數字,很詳盡,但都是土地的平均產量。理論推斷了的
是不同生產要素的邊際產量轉變,有的資料只是一種要素的不同產品的平均產量轉變,但我能以這些
「平均」資料證實了理論推斷了的所有邊際產量轉變。

技術歸技術,含意歸含意。解釋世事要把含意拿得准,懂得簡化,懂得一般化,也要懂得加上變
化。只管技術而不管含意內容,是一種遊戲,與科學驗證是扯不上關係的。

(五)向右下傾斜的某生產要素的邊際產量曲線,若乘之以產品之價,就可看為該生產要素的需
求曲線(factor demand curve ),當然也是向右下傾斜的。你若要多玩遊戲,生產要素的需求曲
線可以有很多種,變化不同,複雜之極,但還是向右下傾斜的。這些複雜變化對解釋行為沒有幫助,不
談也罷。

這裡要提的,是物品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生產要素的需求曲線也是向右下傾斜,再要簡化我
們大可取消後者。論需求,數十年來我只用一條需求曲線,堅持向右下傾斜,不管是消費物品需求,還
是生產要素需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你說粥與飯是消費物品還是生產要素?二者皆是也。

以邊際產量下降定律為基礎的邊際產量理論,還有其他重點要說的,但我決定推到本書的卷三、
分析不同的合約——如分成合約、件工合約——時才討論。本章要分析的是生產成本,這一節先給讀者在
生產的規律上打個基礎。

第二節:傳統的成本曲線

傳統的成本曲線有短線(short run )與長線(long run )之分。短線是指一種生產要素之


量可變而其他要素之量不變;長線是所有生產要素之量皆變。那是說,短線的成本曲線受到邊際產量下
降定律約束,而長線的則沒有這個約束。

是馬歇爾(Marshall )的傳統發展出來的。可能初時經濟學者以為只調整一種生產要素時間較
短,而調整所有要素就需要較長的時間。這個以時間分短、長的概念今天已遭淘汰,不是因為調整不需
要時間,而是我們無從肯定調整一種要素所需的時間一定比調整多種要素為短。再者,傳統的成本曲線
圖表,其橫軸代表的產量一般是沒有時間的一剎那(one instant of time ),而就算橫軸代表一
段時期的產量,傳統的圖表永遠是把短線與長線的成本曲線畫在同一圖表中。因此,時間是相同的。

短、長與時間無關,今天的短、長之分是用以示範一種生產要素增加與多種要素增加的不同效
果。不變是經濟學者不讓其變,不是不能變。這一點,有些書本說不清楚,引起混淆。更重要的,是有
解釋力的成本曲線的闡釋,要與真實世界的情況大致吻合,因為成本是局限條件。

在局限下爭取極大化(或最高利益)的公理(postulate )下,任何生產者的任何產量,其成
本一定是生產者所能控制得到的最低成本。這是套套邏輯的定義,沒有可以更改的空間。在真實世界
中,一個生產者可能為了節省成本,在某些情況下決定某些生產要素之量不變。但這是生產者的選擇,
不是不能變,也不是經濟學者不讓之變。對解釋生產行為有用場的成本曲線,一定要從生產者的選擇入
手。經濟學者是沒有資格教生產的人怎樣減低成本的。傳統的成本分析不是完全不知道這個顯淺的哲
理,但經濟學者歷來都有「自以為是」的意識,在生產成本的分析上沒有集中在選擇那個角度看。

回頭說那傳統的短線成本曲線,其形狀是由邊際產量下降定律決定的。事實上,這些成本曲線與
上一節所說的產量曲線完全一樣,只是將一個軸的名稱改為成本,然後對鏡子看。

上節提及的產量曲線,是以縱軸為產量,橫軸為生產要素量。現在把橫軸之量乘以一個要素之
價,稱為成本。把這成本橫軸轉九十度成為縱軸,然後對鏡子看,縱軸是成本,橫軸是產量。

成本曲線有三條:總成本、平均成本、邊際成本。知一可以知三,總成本曲線可以不用。平均成
本是總成本除以總產量,邊際成本是總成本的變量除以總產量的變量,二者的量度單位相同,都在縱
軸,所以平均成本與邊際成本這兩條曲線可以畫在一起。這是經濟學入門的課程了。

如果我們接受奈特的「三部曲」,讓邊際產量先升而後降,那麼邊際成本曲線是先降而後升,而
上升的那部分就是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先降而後升,是碗形(U- shape ),而有關的平均成本曲線
也是碗形的。平均下降,邊際一定在平均之下;平均上升,邊際在平均之上。這樣,在下面上升的邊際
成本曲線會穿過平均成本曲線的碗底。

經濟學課本把多個生產者的邊際成本曲線向上升的某部分向右橫加,作為該產品的市場供應曲
線。說是「某部分」是因為課本拿不准上升的邊際成本曲線,要從哪一點開始算才是個別生產者的供
應。這不重要,因為只是學生的技術習作,與解釋行為扯不上關係。真實世界不會無緣無故地只讓一種
生產要素轉變的。這可不是說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對生產成本沒有重要的關係,而是書本把這定律誤用
了。

傳統上的「長線」成本曲線##讓所有生產要素變動的##不受邊際產量下降的約束。技術上,長線
與短線的曲線關係複雜精彩,但不重要,這裡不花筆墨了。有趣的是一九三一年,芝加哥大學的名教授
J Viner 發明長、短成本曲線時,請一個名叫Y K Wong 的中國學生畫圖表。該學生說教授想錯
了,技術上畫不出來。教授堅持己見,學生於是照畫,成了大錯。這典故在經濟學行內很有名。後來該
名滿天下的文章重印,老教授故意不改錯,以注腳說明當年應該聽那位中國學生的話。

內容上,長線的平均成本曲線比短線的有更大的麻煩。問題是這樣的。要有多個生產同樣物品的
人在市場競爭,長線的平均成本曲線一定是要碗形的。若一個生產者的平均成本曲線不斷下降,產量越
高售價可以越低,其他的競爭者不敢問津,壟斷是必然的效果。如果長線的平均成本曲線是平的,生產
者可以是一個或是數之不盡,無從決定。這是說,要有多人生產競爭,而又要決定生產的人數,長線平
均成本曲線必定要是碗形的。

碗形是說平均成本先下降而後上升。怎麼可能呢?一般觀察上,我們都知道大量生產(mass
production )是會導致平均成本下降的。但怎樣解釋呢?好些書本走奈特的路,說長線平均成本下
降也是因為生產要素有「團性」(lumpiness 或indivisibility )。我在前文提及,以「團性」
解釋平均成本下降很牽強。解釋長線平均成本下降不容易,解釋其上升更困難。老師赫舒拉發
(JHirshleifer )當年在課堂上,為了應付我在這「上升」的難題上節澆進逼而發明瞭如下的一個
例子:一隻小草蜢跳一次高二呎,跳三次加起來是六呎,但若草蜢大三倍,跳一次其高度可不及六呎!
困難是這樣的。大量生產如果可以減低平均成本,而長線的平均成本曲線是讓所有生產要素變動,沒有
邊際產量下降定律的約束,那麼不斷地增加生產,平均成本充其量是平的,不會上升。傳統的解釋,是
若產量不斷上升,企業管理能力(entrepreneurial capacity )總會出現問題,所以平均成本就
上升了。這個解釋不可取,因為管理也是一種生產要素,既然長線是讓所有要素增加,增加管理有何不
可?

我認為解釋長線平均成本曲線是碗形的整個困難,是經濟學者作繭自縛,堅持一些假設,而在這
些假設下,碗形的長線平均成本曲線是不可能成立的。他們或明或暗地用上四個假設。

(一)生產的方法或技術不變;

(二)生產要素的價格不變;

(三)生產要素是以同效率的單位(efficiency unit )來量度(生產效率一半,算半個單


位);

(四)增加任何要素沒有任何困難(交易費用是零)。

都是新古典經濟學(neoclassical economics )的傳統惹來的禍。這個以馬歇爾為首的偉


大傳統有一個習慣,喜歡把不同的因素或變量分割開來,讓某些變某些不變,用以分析每項轉變帶來的
效果。作為理解一個分析的步驟,這習慣有其可取之處。問題是理論的最終目的是解釋世事,把變素分
割開來理解可以,但再組合時甚麼可變甚麼不可變就要以解釋能力為依歸了。懂得分開來,但忘記了更
重要的為解釋而組合,是數樹木而不看森林。

我們知道若容許多個競爭者生產同樣物品,那所謂「長線」平均成本曲線是要碗形的。但在上文
提及的四個假設下,該曲線會是平線一條。以甚麼「團性」、企業管理困難等來把曲線「碗」起來,不
僅牽強,也不容易明白,更談不上以事實驗證了。書本上的含意,是上述的四個假設若取消任何一個,
另一條平均成本曲線就會出現。這是對的。但我們要的是一條,由生產者自己選擇而成的那一條。

這裡我必須帶讀者回到本書卷一的第五章所分析的需求定律。該定律是指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
其實需求曲線可以有很多條,向右下及向右上的加起來不少,每一條都有不同的變或不變因素的假設。
但我們要的是一個有解釋力的定律,其力越強越好。該曲線向右下傾斜還不夠,我們要盡量減少不變的
因素。只要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可變的因素永遠是多勝少。但有些因素不能變:我們不容許連天大雨
對雨傘需求作為該定律的一個變量,因為這變量會明顯地推翻定律。連天大雨,就畫另一條雨傘需求曲
線吧。
成本曲線可沒有這種規限。我們有的只是邊際產量下降定律。這定律容易接受。但平均成本曲線
在真實世界是可以在市場需求的範圍內,不斷下降而帶來壟斷的。長線的供應曲線也可以向上或向下。
既然不需要再有規限,上述的四個假設是作繭自縛了。

第三節:艾智仁的貢獻

老師艾智仁(A AAAlchian )發表過好幾篇舉世知名的文章,但我認為他最重要的一篇


##Costs and Outputs (成本與生產,1959 )##卻少見經傳。有三個原因。其一是該文不是發
表在正規的學報,而是在一本向B F Haley 致敬而出版的不同作者的文章結集,發行量不多。其二
是艾師的分析相當複雜,不容易一般化。其三,最重要的,是該文過於創新,與傳統的生產成本分析格
格不入。

這裡我要把艾師的思維盡量簡化,作點補充,然後試以新的修改傳統。我的結論是,碗形的平均
成本曲線可以保留,但在闡釋上傳統之見是沒有甚麼值得保留的。艾智仁的分析有三個基礎:

基礎一。生產成本沒有長線與短線之分,所有生產要素都可以選擇調整。不用傳統的「一剎
那」,有時間性,而時間對成本的決定十分重要。有時間,不分長線短線,但要看有關的時間程序
(the relevant run )。這個基礎我完全同意。

基礎二。成本永遠向前看(這是對的),而向前看的是一個生產節目計劃(program )。生產
節目有三個層面。一、未生產前的準備時間;二、預期的總產量(volume of output );三、預
期的快慢生產率(rate of output )。

這基礎我大致上同意,但要作兩點補充。其一是艾師考慮的節目是未投資生產之前的考慮。投資
生產開始了,世事變幻無常,再向前看,成本的考慮往往要用上租值的理念。這個重要的變化我會在下
一節分析。其二是生產的「節目」,在時間上,往往是不知何日才終止的。你開一家餐館,不是打算一
年或兩年或三年就關閉。

基礎三。有了預期的「節目計劃」,所有成本都是以利率折現的現值算。這點可取,但不容易處
理。有了一個清楚地界定了的生產節目,確定了,現值成本不難算出來。但若開始生產後前景有變,加
上有「上頭」成本(overheadcosts ),成本就會有更多方面的考慮,不容易以一個清楚的「節
目」為憑。

事實上,如果我們堅持上述的第二及第三個基礎,產品的平均成本只得一點,畫不出一條曲線
來。從解釋生產行為的角度看,一點也已足夠。然而,沒有成本曲線,就沒有供應曲線,對市場的供求
關係及變化就不容易較全面地看。艾師的分析在行內不能一般地被接受,是創新的代價。我會以另一位
老師##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 )##的補充,加上自己的,用艾師的思維畫出成本曲線,有點牽
強,但比傳統的有理得多。

在上述的三個基礎上,艾智仁提出九個生產成本的建議(propositions ),太多太複雜了。
可幸的是,其中七個建議不重要。重要的有兩個,三十多年來逐漸被行內的專家重視。只談這兩個建議
吧。

建議一。生產率(rate of output ,每段時間的產量)不變,增加總產量(volumeof


output ),平均成本必定下降。這建議容易接受,有四個原因。

一、艾師提出的,總產量越大,可選用的成本較低的生產方法越多。有不同方法的選擇,生產的
方法會因為總產量之變而變。方法成本下降,平均成本就下降了。

二、熟能生巧。這觀點可能始於史密斯的《原富》(1776 )。量大容許增加分工專業,也容許
生產的人有較多的練習機會。我調查過香港與大陸的件工生產運作,絕對同意熟能生巧這個觀點。凡是
訂單量越大的,分工專業(每工人所做的不同部分)有分得比較多的傾向(其實這也算是改變了生產方
法),而專於一種新產品的某部分,開始時不習慣,但幾天後生產的速度會因為手熟而增加。

三、這是我補充的。總產量越大,平均產量的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s )越低。例


如,以每天算,長租的合約的交易費用不僅可以攤分開來而下降,而租金本身會因為有交易費用的存在
而減少。聘請員工也類似:短暫性質的工作不容易聘得效率好的員工,就是聘得到其所須付的工資也會
比較高。

四、這也是我補充的。以生產的訂單算,生產有準備成本與試產成本,而量大攤分,平均成本會
下降。本章第五節會以出版行業示範。

以上四點,解釋總產量上升(生產率不變)產品平均成本下降,是與傳統的成本曲線分析截然不
同的。傳統假設生產方法不變(有變則要畫另一曲線),漠視了熟能生巧,不管交易費用的存在,也不
管準備成本與試產成本。

建議二。總產量不變,生產率增加(加速生產,但總產量不變),平均成本必定上升。說「必
定」顯然有點問題,因為我們不難發現在某些情況下,生產率上升,在初段平均成本可能下降。這個小
節艾智仁今天是同意修改的。這小節不重要,重要的是總產量不變,增加生產率到了某一點平均成本是
必定會上升的。

英諺雲:Haste makes waste (趕急造成浪費)。艾智仁的觀點是:趕急不會造成浪費,但


會增加成本(Haste makes a higher cost )。這觀點很好,很好。有錢萬事通。工可以趕,可
以趕得很快,但產品的平均成本會升,甚至急升。這個生產率升(總產量不變)而平均成本升的建議,
也有四個原因。

一、艾智仁的分析含意的,是加速生產率,生產要素不容易一起調整,或不容易保持同一的比
率,所以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就會發揮其效能,使邊際與平均成本上升。我們日常生活可見,短暫的生產
率急升,生產的企業或商店是不會調整所有生產要素的。例如在農歷新年的前幾天,理髮店顧客急升,
酒家客似雲來,但這些店子只增加臨時員工,其他的生產要素大致保持不變。

二、艾師沒有說,但我們可以把他的增加總產量會容許選用成本較低的生產方法倒轉過來:增加
生產率趕工,可能會迫使生產者採用成本較高的方法。

三、又要再提我的交易費用了。艾智仁認為若要趕工(提升生產率),聘請職工(或增加其他生
產要素)時其價(或工資)會上升。沒有錯,但這是交易費用上升而引起的。市場有資訊費用,有議定
合約的費用等。因為這些(交易)費用的存在,作了「錯誤」或成本較高的選擇,在趕工的情況下是比
不趕時遠為容易發生的。

四、要趕工,上文所說的準備成本與試產成本可能要重復。這一點我也會在本章的第五節示範。

以增加生產率(總產量不變)來解釋產品平均成本上升(近於我們中國人所說的「手忙腳
亂」),與傳統的長線成本上升的解釋相去甚遠。嚴格地說,傳統是甚麼解釋也沒有的。

老師赫舒拉發同意艾師上述的兩個建議,但把艾師的「節目計劃」更改一下,畫成了一條碗形的
平均成本曲線。赫師認為一般的、大多數的企業生產,沒有預期的終止日期。如果生產是無限期的,那
麼生產率上升,總產量會同步上升。總產量上升(產率不變),平均成本會下降;產率上升(總產量不
變),平均成本會上升。以縱軸代表平均成本,橫軸代表生產率。因為生產是無限期的,橫軸的產率上
升時其含意的總產量也一起上升。開始時加量的平均成本下降效應會比加率的平均成本上升效應強,所
以平均成本下降。繼續增加生產率(量也齊升),到了某一點加率的效應會比加量的效應強,所以平均
成本就上升了。這樣,平均成本曲線是碗形的。橫軸的生產率是有時間的(例如每天產多少),不是
「一剎那」。

不分長、短線,不約束生產方法,不固定生產要素之價,不界定要素的效率單位,引進熟能生
巧,面對交易費用,加進準備成本與試產成本,讓量與率齊升##產品的平均成本曲線很容易是碗形
的。邊際成本曲線自下而上,穿過碗底,而多個生產者的邊際成本曲線向右橫加起來,就是市場的供應
曲線了。要把市場需求曲線放進同一圖表,其橫軸要用同樣的有時間內涵的需求率。

第四節:上頭成本與租值攤分

我說過了,傳統的生產分析重於農業。然而,到了十九世紀末期,馬歇爾開始重視工業。當時的
一般看法,是增加生產時,農業的平均成本偏於上升,工業的偏於下降##economies of scale 是
也。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工業生產加上了「上頭成本」(overhead costs ),馬歇爾稱之為
supplementary costs 。跟在這題材上耕耘的有克拉克(J M Clark, 1923 )、高斯(R H
Coase, 1938 )等人。這些名家的分析都不完善,是要修改、補充一下的。今天,一般的經濟學者
認為上頭成本不重要,所以書本上很少提及。這是不對的。

字典把overhead costs 譯作「經常性支出」,不對,無以名之,直譯為「上頭成本」算了。


上頭成本這個概念重要,可惜在傳統上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而有時與非「上頭」的「直接成本」
(direct costs 或prime costs )起了混淆,二者的劃分不清楚。

要理解上頭成本的性質,我們不妨回到上一節的艾智仁對生產成本的分析。很明顯,艾師的分析
是以工業為主,但完全沒有上頭成本。不可能有,因為艾師是以一個預期的生產「節目計劃」來論成
本。還沒有下任何生產投資的注,預期的成本必定是「直接」的。直接成本是指那些不生產就不需要支
付的費用。

上頭成本是要在作了生產投資,開了檔,才可以存在的。這些成本是指開始經營後,有些費用不
生產也要支付。例如你買了廠房(利息要算),或租了場地(不能退約,租金要付),購置了工具(有
利息),或聘請了經理(有合約的約束,工資要發),這些通常是有沒有生意,有沒有生產也要支付
的。只要你繼續經營,不生產也要支付的費用,是上頭成本。下文我將會解釋,這類費用不一定是成
本,上頭成本要從「租值」或「准租值」(quasi rent )的角度看。

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之間通常有一片灰色地帶。以一間酒家而論,租金、經理等費用是「上
頭」,食料、煤氣等是「直接」,但侍應、廚師等工資,可以在某程度上以生意的多少來調整,是在灰
色地帶的。但這是吹毛求疵的問題,不重要。

重要的是上述的上頭成本,不一定是成本。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不管你投資生產用了多少錢,一
旦下了注,付出了的成為歷史,而歷史成本不是成本。購進了的資產,成本是轉賣出去的所值,或將整
盤生意出售之所得。這樣的成本可能比你下注的較高,或可能較低,甚或近於零。其二也類似,那就是
在組合生產要素時,你可能簽了好些合約,作了承諾,不能反悔。不能更改的支出,因為沒有選擇而變
為不是成本。履行合約的後果可能賺大錢,也可能虧大本,但簽了不能反悔的約,其成本是把該合約轉
讓之價。

傳統上,上頭成本還有另一個定義。那是指一家生產企業若出產幾種或多種產品時,某些成本
(上頭成本)不能在不同的產品上攤分。例如你租了場地,有六種產品,每種產品的租金是多少呢?沒
有經濟原則把總租金除以六,也沒有經濟原則按各產品之價攤分。如果場地的租約是按產品之價的一個
分成率為租金,那則作別論。然而,簽了固定租金的約,沒有生產時租金也要付,攤分就更不可能了。

傳統上,經濟學者認為,不攤分上頭成本不打緊,因為我們知道生產時的直接邊際成本,就可以
解釋行為了。對某些行為來說,這觀點是對的,但不能攤分上頭成本,會帶來另一些問題。

以不能攤分的成本來界定上頭成本,有三個困難。其一是非上頭的直接成本,在同一生產程序中
可能出產兩樣或更多的產品。這樣,每樣產品的平均成本是不可能算出來的(邊際成本可以)。不能攤
分的成本不限於上頭成本。其二是若只生產一樣產品,不用攤分,上頭「成本」還會存在##不生產還
要支付的費用還會存在。

最大的問題是第三點。任何商人作任何投資之前,必然考慮到產品出售之價可以蓋過其「成
本」。作了投資,開了檔,除了那些不生產可以不付的「直接」費用外,已成歷史的投資再不是成本,
上頭成本就只能從資產轉讓的角度來衡量。這些轉讓之價可高可低,而其升降若不影響企業繼續經營,
上頭成本是一個租值。

問題是,若一家企業的所有產品都只算「直接」成本,那麼歷史投資就血本無歸,企業本身的市
值會下降至零。上頭成本的租值也要加上直接成本來算出產品之價。然而,如果上頭成本不能按不同的
產品攤分,產品之價又怎可以算出來呢?

經濟學者把整個問題看錯了!先有一個上頭成本,有原則地將之攤分在不同的產品上當然不可
能。但上頭成本是一項租值或准租值,只要企業不關閉,生產或不生產都存在。我們於是要把整個問題
倒轉來看:不是先有租值然後將之攤分,而是把每樣產品所能賺取到的、高於直接成本的那部分加起來
而成租值。企業的市值,是預期的川流租值的現值,減除那些在合約上不生產也要承擔的負債現值。這
就是企業的資產剩值(equity )了。

上頭成本是租值。不是先有上頭成本而後攤分,而是倒轉過來,從每樣產品可以賺取到的直接成
本以上的盈餘加起來而求得的。作了投資,開了檔,每樣產品之價是指定了產量後,經營者可收盡收,
但要受到市場競爭的局限約束,而這約束決定直接成本以上的盈餘。你去訂貨,議價時工廠的老闆若對
你說要把廠房的(歷史)成本的一部分加進價內,是說謊話。他是可收則收,越高越好,多多益善,但
他就是不敢明顯地超越同行之價。

有好幾個變化,使每張訂單的租值釐定方法不同。下一節我會以出版行業作實際示範,這裡只大
略羅列一些供讀者參考。

(一)未投資生產前沒有上頭成本,所有成本都是直接的。廠房、場地、工具、經理之類的初步
大投資,若只有一種產品,攤分於預期的產量,會有平均成本下降的效果。投資與否的決策,是按預期
產量的平均成本與預期的市價相比。要是有幾樣產品,不同產品的市價可作為未生產前攤分投資的指
引。

投資生產後,投資成了歷史,非成本也。上頭成本會出現,但那是前文所說的不同產品的直接成
本以上的盈餘加起來的租值。這上頭盈餘是在競爭下按訂單算的,以產量而定,不會有使平均成本下降
的效果。如果投資生產前的預期與事後的一致,指定了量其平均成本會前、後相同,雖然事前與事後的
平均成本曲線有別。

(二)如果一個生產行業沒有季節性,需求穩定,而大家投資生產的預期準確無誤,物盡其用,
那麼在市場均衡的情況下,歷史成本會與租值相若。

(三)如果生產有季節性的波動,時而生產用盡所能(滿負荷,fullcapacity ),時而生產
力閒置,那麼產品的價格的釐定,大致上有兩種。其一是生產企業與顧客有長期合約的安排,或是常客
(熟客)與企業有不言而喻的長期關係。這樣,產品價格一般來說不會因季節的波動而波動。生產企業
有閒置時多賺一點錢,滿負荷時少賺一點。這是因為價格的波動對買、賣雙方的經營計劃都有不良影
響。但一個不是常客(生客)的光顧,產品的價格就會按季節的波動而波動了。

(四)如果在同一行業之內,某些企業滿負荷,而另一些有閒置,那麼一位顧客因為訊息不足而
跑到滿負荷的企業訂貨議價,或一家企業不能應付過大的訂單,又或要趕工,其價會是有閒置之價多加
一點交易費用。這是因為「接單」的滿負荷企業會把自己不能應付的訂貨發出去給有閒置的同行生產。
這個「發出去」的現象是普遍的習慣,但經濟學者是忽略了的。

這第四點有三個重要的含意。其一是企業的大小無從量度。自己的設備小,但把接到的訂貨發出
去造,就可變為大了。其二,為了利便行內發來發去,同行者喜歡集中在一起(當然,集中還有其他原
因)。例如今天珠江三角洲一帶,首飾工業集中在番禺,而塑膠工業則集中在東莞。一位工廠老闆對我
說:「從生產的角度看,我的工廠是他人的,他人的工廠都是我的。」人盡可夫也。其三,上頭成本的
租值釐定,不應該從單一企業看。閒置的生產力,不管是哪家的,對整個行業都有影響。

在上頭成本的問題上,我與前輩的思維不同,是因為我認為傳統的分析加不起來。另一方面,前
輩所用的上頭成本概念,與他們知道的成本概念有矛盾。歷史成本或沒有選擇的費用,都不是成本。因
此,上頭成本要從租值的角度看。租值的釐定不是從上而下,而是從下而上。

這一節頗為複雜。讓我概括地作一個總結吧。

企業開始經營後,直接成本是指那些不生產就不需要支付的費用。但若產品的價格釐定是以直接
成本為憑,歷史投資會血本無歸。歷史成本不是成本,作了投資,歷史歸歷史,前途歸前途,生產企業
會不顧歷史,只爭取最高的、直接成本以上的盈餘。有競爭的約束,但所有同行的生產者都這樣做,受
到同樣的約束,產品的市價就釐定了。釐定了的市價,界定直接成本以上的盈餘,這些盈餘加起來就是
上頭成本,但因為這些盈餘上上落落,企業還存在,我們要把總盈餘作為租值看。租值的攤分不是先有
租值而後攤分,而是以產品的市價決定產品在直接成本之上的盈餘後,加起來而成租值。這就是上頭成
本了。與歷史成本不同,租值是成本。

第五節:出版行業的實例

原則上,農業與工、商業的生產成本分析沒有甚麼不同。經濟學者分析上頭成本時,不談農業,
但農業也有上頭成本。經濟學者分析平均成本下降時,也不談農業,但農業也可以平均成本下降。我說
過了,理論要以簡單為上,但簡單的理論,其可用性要經過複雜的蹂躪。農業的生產成本分析比工、商
業的簡單得多,不是因為有甚麼不同,而是在農業上有好些細節我們可以置之不理。工、商業把這些細
節放大,不能不理,因而變得複雜起來。

有了簡單的基礎,把之複雜化,然後再回復簡單,那麼簡單的理論就有複雜的層面,有深度,用
以解釋世事就得心應手了。
世界上的生產行業多如天上星,但無論怎樣不同,生產成本必定有一般的規律。我們不可能調查
研究所有的行業,才推出有一般性的規律來。選幾個行業來一般化是可以的,但我認為比較可取的辦
法,是選一個有全面性的、不同成本有清楚劃分的行業,然後將之一般化。前思後想,我選的是書籍出
版這個行業。這行業有四個層面:出版商、印刷商、發行商、零售商##後者書店是也。

我選的產品例子是一本一百九十二頁的書,平裝,封面四色,紙質良好,設計可人。不是精品,
但製作比較認真。這本中文書有九萬字,在香港的零售價四十五元。作者有點號召力,在香港這個小市
場估計可賣二千本。

先從出版商說起吧。上頭成本的生產要素有場地、貨倉、計算機、經理、存貨管理員等。本章第
四節說過,上頭成本是直接成本以上的盈餘租值。出版商這本書的直接成本如下:編輯與修改文字$
7,000 ,打字$ 2,700 ,校對$ 4,000 ,排版$ 2,000 ,設計$ 3,000 ,菲林$ 2,000 。以
上合共港幣$ 20,700 。

數量二千本,印制費用是每本$ 657 ,總印制費用(連運費)是$ 13,149 。二千本的零售總


收入是$ 90,000 ,六折交給發行商,得$ 54,000 。作者版稅百分之十($ 9,000 ),剩$
45,000 。減印制費用($ 13,149 ),再減出版商的直接成本($ 20,700 ),最後余下來的是$
11,151 。這後者就是該書對上頭成本的租值貢獻了。

朋友,你要在香港搞出版嗎?不容易生存啊!

印刷商的數字比較精彩。眾所周知,印制書籍的平均成本是書量越大越低的。五百本是平均每本$
1589 ,一千本是每本$ 952 ,到七萬本才跌到平線,每本$ 452 。茲將首八千本的印製成本羅列
如右圖標:

這裡的所謂「成本」,其實是出版商的付價。價與成本相同。這不僅是因為在競爭下價格等於成
本,而與本章的分析有關的,是上頭成本是一項租值,不是生產投資的歷史成本,而是直接成本以上的
盈餘。提供以上數字的印刷商是不算直接成本的,因為有灰色地帶,不容易算,而更重要的是在印刷行
內上述的每項數字都有行規,有行內的市價。一家印刷商可在某些情況下這裡加一點,或那裡減一點,
但求在競爭中適者生存。還有的是,上述的項目,每項行內之價分明,是利便行家發來發去給他家製
造。不僅是一本書的總量或分量可以發出去,書的每項製作分發出去也是有的。有了行內成本價格的指
引,趕工時就用不花時間討價還價了。

行內的合作與競爭是沒有矛盾的。我反對博弈理論的其中一個原因,是這門學問的癮君子不明白
市場,不明白市場的競爭與局限條件,喜歡假設競爭者心鬥角,要把對手殺下馬來。

上述的金錢數字,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含意。這些數字包括上頭成本的租值,但顯然不是先有一個
固定租值銀碼然後按量攤分。封面印刷與書的裝訂,開頭的幾個數量都有一個同樣的最低收費,顯出不
是用一個固定租值攤分的。上頭成本的租值是以每量的盈餘算,不會使平均成本下降,但究竟該租值是
否每量的比例相同,我們就看不出來了。

書量增加而平均成本下降這個現象,不難明白。紙張的平均成本下降,主要是因為損耗(又稱
「補紙」)。這是試產的費用了。四色(封面)印制,五百本的紙張損耗率達百分之四十,數萬本大約
是百分之五。單色(內文)印制,五百本的紙張損耗達百分之三十,數萬本大約百分之四。

印刷本身的平均成本下降,主要是直接的準備費用:要洗機,要制鋅版。四色的封面要制四件鋅
版,也要校版,所以一千四百元這個最低費用要到書量六千之後才上升。裝訂的平均成本下降,主要是
要校機。這也是直接的成本了。

以印刷行業與本章第三節談及的量大而平均成本下降的理由對證,印制書籍的平均成本下降可不
是因為方法有變、或熟能生巧、或有交易費用,而是因為有直接的準備成本及紙張損耗的試產成本。這
些都可以明確地以量攤分。

艾智仁所說的同樣之量,趕工的平均成本會上升是對的。但理由與本章第三節所說的只有兩點相
同。同在一家印刷廠趕工可以不談,因為通常不這樣做。通常處理急速趕工的辦法(如政府要趕印大量
公告,或一家上市企業要在一兩天內趕印公司業績),是分發出去給其它行家。這樣,準備費用與試產
費用就要重復了。另一方面,交易費用與運輸費用也會增加。

從上述的數字可見,印制八千本的平均成本是$ 493 ,時間大約是兩個星期。要趕工,分發出


去,四家印刷廠一起做,每家二千的平均成本是$ 657 。分兩家的平均成本是$ 539 。不是分兩家
就一定快一倍,分四家就減少四分之三的時間,但分量合產是可以減少時間的。

我們不妨在印制的平均成本上加上出版商的$ 20,700 直接成本。是明確的直接成本,印制一


本是這個成本,十萬本也一樣,所以這成本可以量攤分。把這攤分加在印制的平均成本之上,我們得到
如右圖標的數字。

平均成本下降得更急了。這解釋了為甚麼大名鼎鼎的作家,像金庸或瓊瑤,是那樣富有;解釋了
為甚麼作者的版稅率通常是累進的;也解釋了在書籍市場不夠大的地方,人民少看書。這也可以讓我們
推斷,只要中國大陸大事開放言論,炎黃子孫的知識會增長得非常快。

第六節:出版行業的成本曲線

解釋市場的供應行為不一定需要有供應曲線。傳統上,分析一個壟斷者(monopolist )的供應
就不用供應曲線了。(不是沒有供應,而是曲線畫不出來。)成本曲線比較重要,但從艾智仁的分析可
見,這曲線不一定存在。在有多個生產者競爭的市場中,成本曲線的存在是畫出市場供應曲線的先決條
件,因為後者是競爭者的邊際成本曲線向右橫加而成的。沒有長線與短線之分,我們選用的是與真實市
場有關的成本曲線。

老問題又來了。要有多個生產者的共存而競爭,在市場的需求範圍內,一個生產者的平均成本不
可以不斷地下降。平均成本若不斷下降,市場只可以容許一個生產者存在。我們在上一節分析過了,書
籍印刷商的印制與出版商的編輯出版,若不趕急,平均成本是書量越大而越低的。然而,觀察所得,出
版行業有多個印刷商與出版商,單一存在之說不能成立。

經濟學者把問題搞錯了。對一個行業的分析,他們的慣例是把消費者的需求放在一邊,另一邊是
生產者的成本曲線##有多個生產者就把他們的邊際成本曲線橫加起來而成為市場的供應曲線。假若一
個生產者的平均成本不斷下降,壟斷就是後果。

結構上,出版行業與其他生產實物的行業沒有甚麼不同。以出版為例,需求書籍的消費者面對的
成本曲線,不是印刷商的,不是出版商的,也不是發行商的,而是零售書店的。出版行業有四個不同的
層面,四組不同的需求,四套不同的成本曲線。讓我從頭分析吧。

第一個層面,是出版商對印刷商的需求。上一節陳述過,若不趕急,印制的平均成本是書量越大
而越低的。這樣,一本書的印制會由一家印刷商從事。這方面可看為「壟斷」。但出版商通常會向幾家
印刷商議價,而就是不多方議價,承受印制的也不敢亂開價,因為知道有競爭者的存在。見到的壟斷是
有形無實的。

平均成本下降,一家印制,不代表真實的壟斷。然而,從出版商的需求與印刷商的供應關係看,
平均成本是否真的下降呢?答案是:只看一本書(一個書名,國內稱一個書號),量增加平均成本下降
是對的。但出版商面對的印製成本曲線,不應該以一個書號(一個書名)之內的本數為量。印刷商的成
本曲線,應該以「書號」為量的單位。一個書號,印二千本,其量是一。雖然印刷商說明每本之價,但
他是以一個書號的總成本,除之以一個指定的書本量。一家印刷商印制很多書號,以書號作量度單位,
其平均成本是很容易會上升的。那是說,以書號為量,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線容易成立。

這裡我們要帶出一個有趣的名重一時的話題,三十年代從倫敦經濟學院開始的:邊際成本的爭
議。依照傳統的看法,要合乎經濟效率(economicefficiency ),價格要與邊際成本相等。價格
代表最高的邊際用值,而邊際成本則是增加少許生產的最高代價。邊際上用值等於成本,產量恰到好
處,不能再增加或減少生產來使大家得益。若邊際成本高於邊際用值,減產有利;若邊際成本低於邊際
用值,增產有利。

然而,在平均成本下降的情況下,邊際成本必定低於平均成本。這樣,若價格與邊際成本相等,
價格會低於平均成本,生產者一定虧本。平均成本不斷下降會導致「壟斷」,而若價格等於或高出平均
成本,也就高於邊際成本,違反了價格等於邊際成本的有效率情況。這是支持政府管制公共行業
(publicutilities )的主要理論。

可是,我們在上文提及,因為一本書的印制數量增加其平均成本下降,一個書號通常只由一家印
刷商「壟斷」印制,但這壟斷有形無實:印刷商是要在市場競投的。我們還要作另一個重要的修改。那
就是以印刷商而言,一個書號之內的印制數量不是有關的平均成本量度。有關的量度要以書號計。出版
商不能以二千本議價,然後以其平均價訂制五百本。印刷商所開之價,雖然有每本的平均價在其內,但
永遠是以一個固定了的總印制量為依歸。出版商選了一個書號的總書本量,同意了總量之價,是大家同
意以書號為量,以書號為價。一家印刷商會為多個書號而生產,而同一書號重印時,是量的另一個單位
了。

還有一項有趣的問題。同一書號印制一次,書本量越大其平均成本越低,所以從每本看,其平均
價是高於邊際成本的。上文指出,這不是適當的量度。我們問,要是用這量度而又從傳統的角度看,價
高於邊際成本,無效率(inefficient )之說可以成立嗎?答案是不可以的。任何出版商會告訴
你,一個書號的書本量太多,免費送給他也不要。我們不妨回頭看本書卷一第五章第六節##《何謂
量?》##的關於維他命丸的例子。買一瓶多種維他命丸,除非是萬中無一的機緣巧合,一個消費者會
認為某些維他命太多,某些太少。消費者的有關衡量,是一整瓶之價與一整瓶給他的邊際用值。這好比
買一個蘋果,你可能認為太甜,糖分太多,糖的邊際價格是零你也不想多要,但衡量整個蘋果,你明知
是太甜也買了下來,何無效率(浪費)之有?

第二個出版行業的層面,是出版商與發行商之間的。這裡,出版商的成本曲線,再不能以書號為
量的單位,而是要以本數計。有兩個原因。其一,以香港為例,發行商取貨不是取一個書號的總產量,
而是每次取幾本至幾千本,次次不同,是以本數算的。其二,出版商向印刷商以書號訂貨,書出版了,
簽了合約,作了承諾,原則上不能反悔,書號的總價成為歷史,再不是成本了。書的成本要轉向租值的
角度看。付出了多少或不能反悔的,無關宏旨。有關的是考慮可以賣出之量與價。這種收入是租值。租
值是成本,但不是歷史的印製成本。

以每本看平均成本,出版商要在租值之上加上存倉、處理及交易等費用。這樣看,碗形的平均成
本曲線是容易成立的。其細節內容讀者可以想出來。

第三個層面,是發行商與零售商(書店)之間的。是以本數為量,其平均成本曲線很容易是碗
形。發行商生意驟增時車輛不夠,人手不足,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就發揮其效果,使平均成本上升。

最後一個層面,書店與買書消費者之間的,也是以本數為量。這個層面,邊際產量下降定律的效
果最明顯。一家書店的可用面積不容易隨意增加。書量多了,互相擠逼,每本書能賣出去的機會下降,
或需要較長的時間才能賣出,其平均成本就上升了。

讓我作一個簡略的總結吧。一個行業的成本曲線可以很多,但我們選用的只是那些與真實世界的
行為有關的。有關的不多,但要以每個不同的層面劃分。需求的組合不同或生產的層面不同,我們就要
用不同的平均與邊際成本曲線來處理。量的單位重要,不可以亂選。以書號為量是因為印制之價是以一
個指定的書本量而定的。其後拆散出售,量就要轉為以本數為單位了。

要注意的是一條平均或邊際成本曲線(或經濟學上的任何曲線,或任何數學方程式),其闡釋要
講內容,要講含意。曲線的本身就只是曲線一條,對解釋行為用途不大。要解釋行為,我們要加上內
容,越充實越好。同樣的一條曲線,在不同的闡釋下會有截然不同的威力。所以我強調:理論要簡單,
但要有複雜的層面;要淺,但要有深入的含意。這樣,一條曲線運用起來才可以得心應手,揮灑自如。

第七節:專業生產成本大跌

馬爾薩斯(T R Malthus ,1766- 1834 )在一七九八年提出有名的「人口論」,很悲觀。


他認為人口以幾何級數(geometric progression )上升,而物品供應只能以等差級數
(arithmetic progression )上升,僧多粥少無可避免,最後的人口均衡點,是僅足以餬口的物
質享受,以飢餓淘汰不適者。

歷史證明馬爾薩斯是錯了的,大錯特錯。今天的世界人口,比馬氏時代不知上升了多少倍,但生
活水平卻大大地提升了:我們的平均壽命,比二百五十年前的人大約多活三十年。今天在香港的中等人
家,除了大屋與醇酒美人,比三百年前的皇帝還要生活得好。

據說中國在明代初期,人口大約六千萬,今天上升了二十倍。雖然二百年來炎黃子孫多災多難,
但只經過二十年的制度改革,今天的一般生活水平比明初時高得多。是的,雖然今天中國還有很多老百
姓貧病交迫,但生活享受還是改進了,平均壽命增長可能不止三十年。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人口大升而物質享受也大升?科技進步當然有關,但正確的闡釋是市
場容許專業生產,使成本大跌,然後大家交易而互利。

在卷一第七章我說過:

「以交易而交徵利,與沒有交易相比,個人的利益增加大得驚人,往往以千、萬倍計。但這龐大
的利益增加,主要是由於每個人專業生產,然後交易。不談生產而單論交易,利益還是有的,但比起有
專業生產的存在,其交易利益少得多,甚至微不足道。」

在課堂上我喜歡舉原子筆(國內稱圓珠筆)的例子。原子筆尖端用的圓珠,是一個價值連城的發
明。這發明佷有名,因為當時非法抄襲製造的人無數,持有發明專利的以法律起訴頻頻,但抄襲的見有
巨利可圖,樂意賠償給專利者。

今天的原子筆,比五十多年前的質量高得多了,圓珠再不漏油,其製作牽涉到塑膠的發明,金屬
的混合,石油工業的油墨,也要論設計等。要是這些發明完全不存在,一百個天才,讓他們窮畢生之
力,原子筆可以製造出來嗎?我認為成功機會甚小。今天一枝稱意的廉價原子筆賣多少錢?港幣一元,
其中大約八毫是市場的交易費用!

一個香港的平凡大學生,替中學生補習,需要用多少時間才可賺取一枝原子筆呢?答案是:二十
四秒!一個平凡的大學生工作二十四秒時間,可以買得一枝一百個天才窮畢生之力也不容易造出來的原
子筆。交易之利,何其巨也。

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怪現象呢?經濟學的傳統答案,是比較優勢定律。這定律佛利民認為是最重要
的,我在卷二第二章的第二節,分析「比較成本」時說過了。比較成本的理念,無疑可以解釋專業生產
的行為,但我認為不是佛老說的那樣重要,因為專業生產還有其他重要的決定因素。我認為如果世界上
所有的人天生一樣,每個人的比較成本相同,專業生產還會發生。除比較成本外,專業生產還有其他三
個因素,可能更為重要。

(一)分工合作。分工(division of labour )是指不同的工人每個專於生產一件物品的一


部分,然後合併起來。是史密斯於一七七六年提出的。史前輩顯然認為分工合作非常重要,因為他的經
典巨著##《原富》##一起筆就談這件事。

史密斯以制針為例。他調查過一家小型的制針廠,生產只用十個工人,每人造針的一部分而合
併。史前輩說,要是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人獨自造針,每天造出一根針也不容易,二十根絕不可能。但
他調查的小型制針廠,十個工人每天可造出十二磅針。那是四萬八千根以上,等於每人每天生產四千八
百根!這是分工合作的奇跡。我們在前文說過,產量越大,可以選擇的不同生產方法越多,而分工專業
有很多種不同的生產方法可以選擇。

(二)熟能生巧。前文說過,熟能生巧也是要產量夠大才可以促成的。這與分工合作有關連,但
理由並不一樣。我調查過一家玩具廠,差不多全部製作用件工。製造塑膠洋娃娃,我特別欣賞一個以油
墨替娃娃塗上眼睛的工人。只塗眼睛,其他的娃娃事項不乾。這工人塗上眼睛後隨手把娃娃拋進竹籮子
內。試想,油墨未乾,娃娃拋進籮子,一不小心油墨就會弄污籮中的其他娃娃。我見到的那位工人從不
出錯,快如閃電,似乎連看也不用看就拋得層次井然。此乃熟能生巧也。

(三)知識累積。這是最重要的,但奇怪地似乎沒有分析提及過。有價值的知識或發明,不僅可
以改進,而且有比萬裡長城更頑固的存在性。人類五千年前的好些發明,我們今天還在用。是的,人類
有價值的知識資產,一旦想了出來,驅之不去。知識資產既可以改進,也可以增加,積少成多,可以永
無止境地累積,以至多得難以想像。

大家都知道,科技的發達既可帶來新產品,也可大幅度地使生產成本下降,而最近的半個世紀,
科技的進度簡直如天方夜譚,是五十年前沒有人會相信的。我要指出的重點,是知識累積是科技突飛猛
進的先決條件,而這累積是非專業處理不行的。累積了的知識的改進,也要由專業處理。

想想吧,天下間的知識那樣多,那樣廣,那樣複雜,一個人所能學得或記得的充其量是微不足道
的一小點,改進也不容易。知識的累積若由很多的人專業處理,會變得龐大之極,而持有知識的專業人
士合作研究,相輔相成,改進就容易得多了。今天,先進之邦的私營研究實驗室,都是這樣安排的。

如果你的居所是小康之家,在室內環目四顧,你不容易找到一樣物品不是經過多項的發明,及數
以百計的改進,才造出來的。就是單看你自己身上的衣物吧。原子筆不用再談了,其他的發明與改進,
你不可能在一年之內盡數說出來。這些都是知識累積的結果。
市場是協助專業生產的一種安排。不是唯一可行的安排,而是其中一種。歷史的經驗與我自己的
考證,有這樣的結論:以自由市場處理專業生產,同樣生產水平市場的交易費用比其他安排的低得多。
由中央分派工作,指導專業生產,不是不可以,但因為缺少了市價的指引,在比例上其交易費用(包括
訊息費用)比市場的高得多。不是說市場的交易費用低:大約的估計,市場的交易費用在物價的一半以
上。但專業生產而交易所得的利益,動不動以千、萬倍計,減除了龐大的交易費用,余下來的交易利益
也相當驚人。

我曾經說過,一個社會富裕與貧窮的關鍵,是交易費用在國民收入中的百分比。這百分比減低少
許,就大富;增加少許,就大貧。但市場的安排是需要有私有產權的。這是高斯定律的主旨,是本書卷
三的話題了。

專業生產不可能自供自給,要以自己的產品換取他人的。市場是一種安排,我們說過了。一市如
是,一省如是,一國如是,多國也如是。那些主張生產多元化或支持保護主義的,是自廢武功,但可以
維護特權者的利益。

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供應,能比讓供應者賺錢的供應來得可靠。香港沒有農業可言,但香港人沒
有擔心過有錢買不到飯吃。就算是一國被外地制裁,某些物品受到禁運,歷史上我們沒有見過有錢賺的
走私被杜絕了的。

走私的存在,是因為走私的費用低於專業生產的利益。

第四章交易費用

在局限條件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postulate of constrainedmaximization ),是經


濟學的一個重要假設或公理。局限條件是那些約束個人爭取更多利益的條件。蘇東坡說:「人之所欲無
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又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前
者是說因為有局限的緣故,我們不能盡其所欲;後者是說不能多得是因為有產權的局限了。

局限條件可以有很多種,就是人的體力、智力等都是局限。大概地分類,主要是從不同的角度
看,局限條件有八項:財富、知識、價格、成本、產權、競爭、邊際產量下降、交易費用等。很顯然,
產權及知識可以歸納在財富之內。不同的經濟學者可能有不同的歸納處理。高斯(R H Coase )喜歡
把所有局限歸納在成本之內;艾智仁(A AAAlchian )則認為產權與競爭是同一回事;史德拉(G J
Stigler )不喜歡談交易費用的整體,只把其中的訊息費用(informationcost )抽出來分析。
這些前輩對我的影響很大。人各有法,我自己喜歡先看問題才決定局限要怎樣處理。

局限條件是真實世界的事,可以簡化,但以之解釋世事不可以子虛烏有地假設出來。我說過了,
以經濟學解釋世事來來去去只有兩招:需求定律與局限下爭取極大化。前者我在卷一分析過了,後者在
卷一也分析過,但局限條件的處理是卷二與卷三的重點話題。需求定律不容易學得通透,但只要細心思
考,反覆運用,假以時日總有所獲。「極大化」可以搞得複雜,但容易學。懂數學的容易,不懂的若能
掌握「邊際」的理念就差不多了。困難的所在,是局限條件的調查與處理。這是以經濟理論解釋行為最
困難的地方。我自己的經驗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現象,十之八、九是因為搞不清楚真實世界的有關局限
條件。

第一節:甚麼是交易費用?

我本來打算在卷三分析制度的選擇時才開門見山地分析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s )
的,因為這項局限與制度的選擇有最大的關連。我們介紹了利息與成本等理念,要轉向分析市場供求的
現象了。然而,市場本身是一種制度,沒有交易費用是不會存在的。在一九八二年我發表的《中國會走
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Will China Go Capitalist ?)那本小書裡,有兩段話是這樣說的:

「在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不同的產權結構或不同的經濟制度,是不會對資源使用造成影響
的。在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私有產權固然會帶來高斯所描述的情況:資源使用達到最高的價值。但
在另一個極端##沒有業主的公有產權##「局限下取利」的行為也會令資源使用達到同樣的效果。這是
因為在原則上,生產和消費是不需要透過市場才能進行的;原則上,在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完全沒
有市場和一個運作靈活的市場的效果,是完全沒有分別的。

「假若一切廣義上的交易費用確是零的話,就等於說消費者的意願不需任何費用便能顯現出來;
拍賣人和監察者可以免費收集及傳播一切生產及消費的訊息;工人及其他的生產要素完全遵照消費者的
意旨生產。至於工人(消費者)的收入,則可由一個仲裁者免費地依照工人的邊際生產力、資源的租值
分配,及其他有效率的准則,加以決定。這樣推理,沒有市場價格也可以達到高斯提出的結局。」

雖然這兩段話高斯與阿羅(K Arrow )都認為重要,但發表後十九年,其影響近於零。我的意


思是說,完全沒有交易費用,不會有市場;市場的存在是因為有交易費用而起的。這觀點把傳統的分析
打上一個大問號。傳統論市場,一般是或明或暗地假設交易費用是零;要是市場的運作失靈,傳統就或
明或暗地把交易費用加進去。但沒有交易費用,怎會有市場呢?市場的存在是因為哪些交易費用而起
的?市場運作失靈,有關的交易費用是些甚麼?這些不是淺問題,是後話,按下不表。

廣義上,交易費用是魯賓遜的一人世界不可能有的費用。這定義是我在一九六九年提出來的:沒
有人反對過,但引用的人不多。(一九九八年佛利民讀到我重提這定義時,來信叫好。)這定義很廣
泛,因為在一人世界中不可能有商人、律師、法庭、銀行、公安、經紀、經理、公務員等。這些行業都
是因為交易費用的存在而存在,而這些行業的收入都是交易費用。今天的香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國民
收入應該是交易費用了。

一人世界沒有交易費用,這些費用是在多人的社會才出現的。多人的社會有人與人之間的競爭,
要決定競爭的勝負准則,制度就出現了。從廣義的角度看,制度是因為有交易費用而產生的,所以交易
費用應該稱為制度費用(institutional costs )。這一點,高斯是同意的。但「交易費用」一詞
是高斯在一九三七年首先提出來的,其後在一九六○年的一篇後來變得家喻戶曉的鴻文中,他舊詞重
提。落地生根,要改也改不了。

問題是,好些制度費用##交易費用##與明顯或直接的交易扯不上關係。例如中國在文革期間,男
女老幼天天拿《毛語錄》背誦,付出的時間費用奇高,在一人世界是不會出現的,算是交易費用,但究
竟是在作甚麼交易就不明顯了。又例如,我家的大門裝了鎖,是防盜的,其費用在一人世界也不會存
在,應該作為交易費用看,但交易也是不明顯的。

好些行內朋友認為我提出的、與制度費用相同的交易費用定義太廣泛,應該收窄一點,或把廣義
中的費用分門別類。例如,廣義的交易費用可分為合約費用、訊息費用、量度費用、保障費用、執行費
用、議價費用、政治費用等等。我的回應是:在邊際上是可以的,但從整體或平均的角度看,卻不可
以。那是說,廣義的選擇,是因為「分門別類」往往分不開來。

舉一個例。香港的海底隧道有收費員,這些職員的薪酬是交易費用了。細想一下,我們知道收費
員其實身兼兩職。其一是交易收費,其二是執行隧道的使用權:閒人免進(不繳費的車輛不能使用)。
在邊際上,這兩職的費用是可以分開來的;繁忙時間,因車輛增加而增加收費人手,是「交易」的邊際
費用;午夜車少,保安不減,是「執行」的邊際費用。但要是一個人身兼兩職,生產要素沒有因為產量
(車輛量)之變而變,我們就不能把兩職的費用分開來了。

以上的例子與有名的聯產(joint products )例子相同。一個生產程序同時製造出兩種或更


多的產品,在邏輯上平均成本分不開,但邊際成本還是可按不同產品的邊際變動而分開的。

無可置疑,廣義的交易費用(制度費用)很龐大,若處理得恰當,經濟理論的解釋力會暴升。這
是為甚麼我認為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是經濟學的黃金時代。在這之前,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雖然精
彩,但有時暗地裡假設交易費用不存在,有時暗地裡假設交易費用高不可攀,而有時關於交易費用的甚
麼假設也沒有。這種拖泥帶水的做法,不僅把可取的理論自廢武功,而若明顯地把交易費用的存在或不
存在說出來,大有名堂的理論可能變得互相矛盾,潰不成軍。

例如,你說假設市場沒有交易費用(說清楚了),我問:沒有交易費用怎會有市場呢?你怎樣答
我?又例如,分析華若斯(L Walras1834- 1910 )的一般均衡理論的學者,都假設交易費用是零
(說清楚了),而又假設物品的數量是N ,相對價格是N 減一。我問:沒有交易費用,物品的數量
(N )是怎樣決定的?你怎樣答我?再例如,在卷一我說過,傳統的壟斷者訂價分析是胡說八道。我
的理由,是這訂價有傳統所說的浪費。我問:如果沒有交易費用,壟斷訂價怎會有浪費的?你立刻改
口,說有交易費用,所以有浪費,那我就問:是怎樣的交易費用促成這浪費呢?

我敬仰的十九世紀頂級經濟理論大師##英國劍橋的馬歇爾##下意識地知道有交易費用的存在。不
幸的是他避重就輕,發明瞭「短線」與「長線」、「均衡」與「非均衡」等理念來處理他沒有說出來的
交易費用的存在與不存在的情況。是高人的發明,其用處是左推右擋,使不明白的世事有個好去處。後
來的市場分析就有了「純競爭」(pure competition )、「不純競爭」
(impurecompetition )、「完善競爭」(perfect competition )、「不完善競爭」
(imperfectcompetition )等理念。這一切,對解釋行為是毫無幫助的。
第二節:處理交易費用的困難

上節提到大略有八項局限條件,其中五項比較容易處理,讀過經濟學的耳熟能詳。在消費需求那
方面,熟知的局限有價格(或代價)與財富(或收入)。在生產供應那方面,熟知的有生產成本、知
識,與約束生產的邊際產量下降定律。

以上五項比較容易,可不是因為大家耳熟能詳,而是這五項局限在魯賓遜的一人世界中也存在。
我說過好幾次了,一人世界的經濟分析很容易。多加了一些人,成為社會,經濟學者還可以向簡中求,
避去了複雜的世界。他們把需求放在一邊,供應放在另一邊,把二者加起來,其局限條件還是上述的五
項。這樣的分析對解釋世事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數學可以用得湛深,很有藝術性。華若斯(L
Walras )的一般均衡分析就是例子。佛利民(M Friedman )說:華若斯的經濟分析沒有內容。似
乎誇張一點,但庶幾近矣!

余下來的三項局限##競爭、產權、交易費用##其處理都不容易。經濟學者在競爭
(competition )這項局限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而有關架構的主要建造者是馬歇爾(A
Marshall )。對或錯,馬氏的經濟分析有內容,可惜他的巨著今天再沒有學生研讀。馬歇爾對成本
理念的掌握略嫌不足。競爭與成本合併的處理,先達大成的是佛利民於五十年代在芝加哥大學的課堂講
義。這些講義發表於一九六二年。

產權(propertyrights )與交易費用這兩項局限的引進,主要是起於六十年代的新制度經濟
學。不是說在這之前沒有人提出過,或沒有師級高人早就重視產權及交易費用,而是零散的分析,沒有
一唱一和,更談不上一呼百應,所以模範式的學派(paradigm )就搞不起來了。

重於解釋行為的經濟學者,五十年代開始科學方法大辯論。這基礎使不滿意新古典經濟學的解釋
力的,於六十年代初期搞起今天被稱為新制度經濟學(佛利民當時搞他的貨幣大爭議,好不熱鬧)。當
我的老師艾智仁在洛杉磯加大高舉產權的重要性時,機緣巧合,高斯(1960 )、史德拉(1961 )、
阿羅(1962 )一連三篇鴻文,指出交易費用的重要性。從那時起到八十年代初期的博弈理論,新制度
經濟學可觀地發展了二十年。時來風送滕王閣,躬逢其盛,在整個時期我混在最重要的幾個人物之中。
一九六七年我寫好的《佃農理論》與一九七○年發表的《合約的結構與非私產的理論》,火上加油。這
是我平生所遇到最幸運的際遇了。

上述的發展我不僅知之甚詳,而且可能知得比任何人多。精彩而有趣,是本書卷三的話題,這裡
按下不表。

回頭說產權及交易費用的局限,其處理是所有局限中最困難的了。現代的數量經濟專家避之惟恐
不及,因為這兩項局限的轉變不容易(往往不能)以金錢數字或基數來量度。沒有這些數字,方程式或
電腦的處理總有點縛手縛腳。產權的分析是卷三的話題。但一點要提出的,是產權是抽象之物。法律文
字或風俗習慣是一回事,究竟一個人的某種權利有甚麼保障,執行有甚麼困難,卻不能單看明文規定就
可以心安理得。

可幸的是,大部分的產權問題可從交易費用那方面來處理。保障與執行權利的費用是廣義的交易
費用。我認為,同一問題若可從產權的局限或交易費用的局限來處理,二者選其一,首選的是後者。這
是因為產權是抽象之物,而交易費用在原則上是事實,可以考證。問題的所在,是調查考證交易費用的
變動很困難。要是你從抽象的產權入手,不管其保障與執行,單看明文法律就知其局限,問題就簡單
了。但那不一定是真實的局限。若選從不抽象的交易費用入手,以下的困難你要解決。

(一)一般來說,交易費用的轉變不會是經紀傭金的或高或低那樣簡單。大部分的情況是沒有明
顯的金錢數字可以量度。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判斷在不同的、可以觀察到的情況下,哪個情況的某類交
易費用較高,哪個較低,然後把不同的情況排列交易費用的高低。這樣的排列是量度。不要說這種武斷
的量度不夠精確。量度的精確性不是靠數字的詳盡性來衡量的,而是靠不同觀察者的認同性。

(二)前文提及的不能把交易費用「分門別類」是一個困難,但這困難可從邊際的轉變來分類。
如果與交易費用有關的情況不變,在邏輯上我們不能以這局限來解釋世事。可幸的是,情況不僅多變,
而只要能慎重推敲,每一變都是在某邊際上發生的。那是說,只要情況有變,交易費用的分門別類總有
辦法。

(三)可以把廣義的交易費用分門別類,我們不一定知道哪一類轉變是與哪一樣行為的轉變有關
的。局限轉變與行為轉變的關連,有時相當明確,但不明確的例子不少。解決後者的困難,我們要以理
論邏輯來把某局限與某行為掛。

(四)交易費用永遠是兩個或更多的人之間的關係而產生的,所以在處理上有特別的困難。舉一
個例,有些經濟學者為了方程式的方便,把交易費用作為搬運費用來處理。但運費可以在一人世界存
在,不需要考慮雙方或多方的參與及回應。這就是為甚麼我們往往不能以金錢數字來量度交易費用,而
要轉向以不同的情況來排列。

經過數十年的耕耘,高斯和我達到如下的共識。說交易費用是零比完全沒說好一點,但解釋不到
多少行為。真實世界有這種費用,而假設是零的話,市場或其他制度就不會形成了。說交易費用是零的
唯一用處,是使我們知道,若要解釋世事,交易費用一定要高於零。在另一個極端,說交易費用高不可
攀,也解釋不到多少行為。今天的社會不是魯賓遜的一人世界。交易費用高不可攀,我們就坐以待斃。

要解釋世事,交易費用必定要在零與無限之間。想當年,我們是從零或無限這兩個極端問起的。
當時覺得大有所獲,但後來愈想愈覺得所獲甚少。不要關心零與無限,而是要在這二者之間排列高低。
這是個革命性的發展,使我們今天對世事知得多了。

我自己處理交易費用的辦法,是先以理論邏輯推斷某類費用與某種行為的關連,然後以不同的情
況來衡量交易費用的高低。因為這局限的調查考證不容易,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每一個與交易費用
有關的假說(hypothesis )的驗證(testing ),我只用兩個情況作比較。驗證了一個假說,再
作假說時,我再找其他兩個情況。兩個、兩個有不同交易費用的情況不斷地加上去,世事可瞭如指掌。
通常我們不用走那麼遠的路。要解釋一個現象,少則一次把兩個情況相比,多則三次六個就可以相當肯
定是找到解釋了。

第三節:從魯賓遜到柏拉圖

「無效率」(inefficient )又稱「經濟浪費」(economic waste ),是經濟學的一個大


話題。在我們的社會中,一提到無效率政府就變得大有用場,以各種法例把情況修改。這是六十年代之
前的一般看法,今天還這樣看的大不乏人。

「有效率」是指使用短缺的資源得到最高的經濟利益。資源短缺本身是一種局限,而在局限下爭
取利益極大化,所有無可避免的局限都要算在「有效率」的範疇內。可以免費避免的局限不是局限,而
如果甚麼局限也沒有,極大化的利益就是無限的了。這樣的世界不需要談甚麼選擇,而人的行為是沒有
甚麼需要解釋的。

有效率(economically efficient )永遠是指在無可避免的局限下爭取到最高的利益。反


過來,無效率是指在局限下應該可以爭取到的最高利益,不知怎的爭取不到。這是個很奇怪的情況。

經濟學假設每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爭取局限下個人利益極大化。那麼怎會有無效率這回事
呢?說局限可以容易地更改而使利益增加,那麼爭取極大化當然要把局限更改了。有關的局限,是改無
可改、避之不了的局限。說一個人因為訊息不靈,不知道局限可以更改,以致無效率,說得通嗎?說不
通的,因為訊息不靈也是一種局限。當然,這個人可能突然聰明起來,或多了一點知識,使局限轉變了
而增加利益。但不同的局限有不同的利益,二者皆有效率,不是可以增加利益但不增加的怪情況。後者
是與「局限下爭取極大化」這個公理有矛盾的。當然,政府大權在手,可以修改對社會有害無益的管制
或法例等局限,而使社會整體得益。但為甚麼政府不那樣做?這顯然又是因為有其他局限的約束了。

嚴格來說,「無效率」的發生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但無效率的情況在經濟學上說得很普及,政
府的任命是那樣有支持,我們要怎樣解釋呢?一個權力欲強的政府,多管多得,其「改進社會」的意圖
是不難理解的。但我們怎會有那麼多的無效率情況?經濟學者為甚麼可以見到那麼多的無效率事項?

我的答案是兩方面的。一方面,當我們要解釋一個現象時,需要指明的局限條件不一定要達到有
效率之境。局限條件多而複雜,要解釋現象我們只要把有關的簡化了來推理。有了足夠可以驗證假說的
局限,就無需自取麻煩,把無關的局限搬進假說之內。這樣,一個可以解釋某現象的假說,因為漠視了
其他局限,分析的結果可以是「無效率」的。

另一方面,經濟學者可以容易地忘記了或忽略了某些局限,以致在分析上有無效率的結果。最通
常被忽略了的局限,是交易費用。交易費用不是零,而分析者若無意識地看作是零,無效率的情況就會
發生;交易費用奇高,分析者以為是微不足道,無效率也會發生。交易費用是有多方面的,分析者因為
所知不足而忽略了某方面的交易費用,又會有無效率。

且讓我們從魯賓遜的一人世界說起吧。經濟學課本說一人世界可能有無效率的情況。怎麼可能
呢?無效率在一人世界是不可能想像到的事。魯賓遜不懂農植,大好的農地種不出產品來,是知識的局
限所致,何無效率之有?魯賓遜走路不小心,跌斷了腿,不能工作,坐以待斃,但那是「不小心」的局
限,何無效率之有?無知、愚蠢、迷信、飛來橫禍等,都是局限。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的假設
下,我們怎樣想也想不出一人世界會有無效率這回事。若想得出來,要不是指出的局限不夠,就是邏輯
有矛盾。

離開了魯賓遜的一人世界,走進多人的社會,我們遇到了柏拉圖(V Pareto, 1848-


1923 )。柏拉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意大利經濟學者。在高手雲集的新古典經濟學派中,最客觀而又最
熱衷於解釋世事的就是這個人。有趣的是,他提出來的後來被稱為「柏拉圖情況」(Pareto
condition )的建議,成為福利經濟學(welfare economics )的中流砥柱,使熱衷於改進社會
的經濟學者忙得不可開交。

一人世界的無效率,是指在局限下可以多得但不多得,雖然前後矛盾,但簡單易懂。進入了多人
的社會,「無效率」是怎樣界定的呢?這問題不容易解答,可以非常複雜。柏拉圖之後,奈拿(A
Lerner, 1905- 1982 )就用上七個邊際價值相等來界定「有效率」,而「無效率」是指某些邊際
價值不相等了。

柏拉圖以神來之思,描述社會的一個有效率的情況,後人稱之為「柏拉圖至善點」(Pareto
optimality )。他說:在社會中,資源的使用可以達到一個情況,在這情況下,若任何資源的使用
改變使一個人得益,就必定有其他人受損。這是有效率的情況。倒轉過來,要是資源使用的改變可使社
會起碼有一個人得益而沒有其他人受損##這也是說,在原則上,資源使用的改變可使社會所有的人得
益##柏拉圖情況就達不到,是無效率。

多人社會比一人世界複雜得多,柏拉圖的神來之,簡單地代替了可以搞得很複雜的多個邊際價值
相等來界定有效率的情況。沒有數學的分析,但很好用。柏拉圖情況也給經濟學帶來一個資源(或生產
要素)使用(resource allocation )與財富(或收入)分配(income distribution )的清
楚劃分。那就是達到了柏拉圖情況後,財富或收入的轉移若使社會有一人得益,則必有其他人受損。但
這樣的收入轉移給人帶來的益損,是與經濟效率無關的。

問題又來了。既然「無效率」的情況在一人世界不可能想像,為甚麼在多人的社會中##達不到柏
拉圖情況##是那樣容易發生呢?我的答案是:要是所有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都考慮到,達不到柏拉圖
情況(無效率)也是不能想像的。在多人的社會中,「無效率」的發生是因為我們漠視了或忽略了某些
局限條件,而最通常的遺漏是交易費用。柏拉圖的社會比魯賓遜的世界複雜得多,疏忽遠為容易。另一
方面,經濟學者往往以為自己有上帝之能,喜歡改進世界。要是柏拉圖情況永遠達到,這些學者就會覺
得自己是小人物了。

我喜歡舉自助餐的例子,因為這例子淺而易見。吃自助餐,一個顧客只要付一個固定的餐價,就
可以大吃特吃,亂吃一通,吃到最後一口食品的邊際用值是零。然而,這最後一口食品的邊際生產成本
是高於零的。邊際成本高於邊際用值,是說在邊際上社會的代價高於社會的利益。這是浪費,無效率
也。這是明顯地違反了柏拉圖情況的。

但如果我們問另一個有關的問題:為甚麼餐室會以固定收費的自助餐安排來做生意呢?為甚麼該
餐室不按量、按不同的食品收費?答案是,按量、按食品收費會有較大的量度費用,較大的算價、開單
費用,較大的服務費用等。這些都是交易費用,而自助餐是可以把這些交易費用減少的。如果減少交易
費用的節省是大於邊際成本高於邊際用值的總浪費,不採用自助餐的安排才違反柏拉圖情況。

上述有兩個現象需要解釋。其一是自助餐的顧客吃得特別多。可取的解釋是因為價格是一項局
限,自助餐的固定價格,不以量算,在邊際上吃多吃少顧客沒有價格的約束,所以就大吃特吃了。單解
釋這個大吃現象,我們不需要帶進以量算價的較大交易費用。這樣,自助餐的狂食在表面上是有浪費
的。然而,這所謂浪費只是因為我們漠視了那非自助餐的較大的交易費用。結論是:足以解釋一個現象
的局限條件的指定,不一定足以達到柏拉圖情況;這情況的違反,不是真的違反了,而是我們刻意地漠
視了一些局限而做出那「違反」的效果。與解釋一個現象無關的其他局限條件,若都帶進分析,怎會不
一塌糊塗呢?

第二個現象,是自助餐的安排。要解釋為甚麼有自助餐的安排,我們就要把按量算價的較大交易
費用帶進。這樣,柏拉圖情況是達到了的。

所有的「浪費」現象都是因為漠視了或忽略了某些局限條件而產生的。你到餐室吃午餐,桌上的
鹽是免費供應的。你用鹽當然用到其邊際用值是零。事實上,你可以靜靜地拿出手帕,把小瓶子內的鹽
包起來帶回家。禁止你這樣做的監察(交易)費用太大,餐室的主人就懶得管。

轉談價格管制吧。價格被管制在市價之下,顧客要排隊輪購,先到先得。排隊的時間有所值,但
卻不事生產,浪費了時間。單從排隊的現象看,「浪費」是對的。但為甚麼會有價格管制呢?這是與
「為甚麼有自助餐?」同類的問題,而答案也類似:有政治(交易)費用。然而,解釋價管就不是那麼
容易了。不是性質有甚麼不同,而是政治、立法等的交易費用非常複雜,不參與政治活動的書呆子是不
容易理解的。立法的程序,投票的彼此、彼此,特權利益的維護,貪污的安排,等等,廣義來說,都有
交易費用,而這些比非自助餐的複雜得多了。

經濟學者是因為不知世事而大叫浪費、浪費的。

第四節:自私的困擾

讓我們回到自助餐的例子那裡去。

上文分析,自助餐以一個固定的價格收費,沒有食量的約束,食品的邊際成本高於顧客的邊際用
值,是明顯的「浪費」。但自助餐不需要量度顧客吃多少及分食品算價等,減少了交易費用。如果後者
的節省大於前者的浪費,選用自助餐的安排就不是浪費了:柏拉圖情況安寢無憂。

現在假設所有顧客都知書識禮,言而有信,餐室的老闆怎樣說他們就怎樣做。這是個美麗的世
界。再簡單地假設食品的平均成本與邊際成本相等,二者是同一平線。這樣,餐室的老闆就把每樣食品
的每口平均成本以告示掛在牆上,每個顧客要交一個遠比先前自助餐收費為低的上頭成本「租值」,然
後看牆上告示的平均成本,以自己的邊際用值等之來決定每樣食品吃多少。餐後結賬,每個顧客就誠實
地說出自己吃了的每樣食品之量,以平均成本算價,加上上述的個人「租值」費用。這樣做,既沒有邊
際的明顯「浪費」,也沒有「非自助」的交易費用。同樣食品與食量,顧客的總付價會是最低的,而餐
室老闆也笑逐顏開。

困難是吃自助餐的君子不容易「知書識禮」:不打算大吃特吃,他們不會選吃自助餐。老闆掛出
平均成本的告示不會有效:若有效,這種告示老早就掛了出來。是的,人的自私,不斷地圖私利,會大
幅度地增加交易費用。

七十年代初期,托洛克(G Tullock )發表了一篇有趣的文章。他問:盜竊何害之有?盜者得


而物主失,一得一失,是財富的轉移,何害之有?他的答案是:因為有盜竊的存在,物主把家的大門裝
上鎖,而這裝鎖的費用若沒有盜竊是不需要付出的##盜竊於是引起浪費,違反了柏拉圖情況。

因為盜竊而裝鎖是對的,但何浪費之有?人的自私會增加生產,經過史密斯的無形之手
(invisible hand ),在市場交易使社會得益。但人的自私也會帶來盜竊、欺騙、卸責、恐嚇種種
行為,增加交易費用。自私對社會有利也有害,要是害大於利,我們早已滅亡。利與害的差距大小,一
般來說,是以制度決定的。這是卷三的話題,按下不表。

回頭說托洛克的盜竊論點,我們不能說自私對社會有益就是有效率,有害就是無效率。自私就是
自私,是一般性的「局限下爭取極大化」。要是每個人會為社會有利而自私,為社會有害就不自私,社
會當然會比現實的富有得多。

是的,如果每個人都遵守聖經的十誡,交易費用會下降而使社會財富增加。然而,從解釋行為的
角度看,經濟學不能用自私的假設附帶聖經十誡的例外。倒轉過來,我們要問:聖經為甚麼會有十誡?
中國傳統為甚麼要論忠孝,要講禮法?我們為甚麼教自己的孩子要誠實,要負責任?答案是我們的社會
要以教育或宗教或倫理來減低交易費用。可以減一點,不減很多,因為減低交易費用也要受到局限的約
束。

從社會的整體看,「局限下利益極大化」的假設是含意交易費用是可減則減的最低水平。不同的
制度會有很大的水平差距,但那是因為局限不同,也是卷三的後話了。

想想吧。如果每個人都言而有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律師就要轉業;如果沒有盜竊之類的行為,
大部分的公安人員就要另謀高就;如果每個工人都盡責,經理的生活就不會好過##這一大群的人轉向
物品生產,社會財富增加勢所必然。然而,無信、盜竊、卸責等大幅度地增加了交易費用的行為,是一
般性的自私的結果。

史密斯(A Smith )一七七六年發表的巨著##《原富》##高舉自私給社會帶來的利益。他那石


破天驚的「無形之手」及有關的論證,觀察入微而又深入淺出,令人嘆服。本書卷一提及,我與史前輩
的不同之處,是我重視自私給社會帶來的損害。這損害主要是大大地增加了交易費用。是重要的,因為
我們可以藉此而解釋數之不盡的行為。

第五節:卸責與博弈理論

卸責(shirking )的問題是我在一九六九年首先以文字提出的。近二十年來博弈理論大行其
道,這提點是導火線。在師友之間我以口述提出卸責的問題,是一九六七年初。跟在六八及七○年我先
後舉出兩個例子,提出兩個問題,經濟學就或多或少地改變了,但改變的方向我是反對的。

在《佃農理論的前因後果》那長文中,那兩個例子與問題的回顧是這樣的:

例一:「兩位仁兄要從山上把碎石搬到山下(是昔日香港西灣河山上石礦的例子了),每個人分
開來搬,一次可搬五十磅,二人加起來是一百磅。若二人合作抬碎石下山,一次可抬一百二十磅。然
而,合作之下,甲方要將重量推到乙方(是卸責),而乙方也要把重量推到甲方(也是卸責),那麼二
人合作的一次重量,必定少於一百二十磅。但不會低於一百磅,因為低於一百磅,他們分開來搬石的收
入會增加。我問:假若二人合作,一次下山所搬的重量是一百一十磅,在有多人搬石的競爭下,這重量
是從何而定的?」

例二:「抗戰期間,我和母親在廣西逃難,坐船江上行,見到船是由岸上的多個勞工用繩拉行
的。每個拉船的人都意圖卸責,大作用力之狀,其實把船的重量推到他方去。因此,有一個拿鞭子的
人,判斷誰有卸責之意,揮鞭而下。我問:這個揮鞭的人可能是由被鞭的勞工聘請的,究竟誰是雇主,
誰是被雇?」

這卸責問題當年在芝加哥大學與高斯研討了一段日子,到最後大家同意不管用,需要放棄。我的
觀點,是卸責與盜竊等是同類的行為,都是自私範疇內的表現。說人自私(爭取極大化),又說卸責,
豈不是重復了?還有另一個問題。說人會卸責雖然十分可信,但在觀察上我們怎可以鑒定哪一種行為是
卸責呢?像說謊那樣,不是絕對不可以鑒定,起碼法庭可以那樣說,但要眾所認同就會有困難。

當年我想,卸責是因為有交易費用而起,驗證假說我們可選「卸責」或交易費用。二者可選其
一,但不可二者兼選。我選交易費用。這些費用是約束行為的局限,雖然考查其高低或轉變往往不容
易,但可以做到。卸責不是局限,而是行為本身的自私假設。像自私一樣,其或大或小或轉變就不容易
考證了。

七十年代中期,與卸責類同的術語##如opportunism 、holdup 等##在經濟學急升。把這些


概念數學化,就是博弈理論(theory of games )。這理論起於四○年代初,主要的貢獻者是數學
大師溫紐曼(J vonNeumann, 1903- 1957 )。是一門精彩的學問,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為了協助戰
略而興起的。一九六二年我拜讀過溫紐曼與經濟學者摩根斯坦(O Morganstern, 1902- 1977 )
的經典名著,《博弈理論與經濟行為》。當時該書還是洛陽紙貴,但過了幾年行內就失卻了興趣。今天
博弈理論在經濟學大行其道,是卷土重來。

毋庸置疑,博弈理論可以解決某些問題,但解釋行為是另一回事。我認為博弈理論是不可以用作
解釋行為的##到今天,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以博弈理論為基礎而又驗證過的解釋行為的假說。有時一些
「卸責」的假說看來是解釋了行為的,但其實是利用了局限條件的轉變。

我認為今天博弈理論的盛行,主要是因為考查交易費用的轉變很困難,有時花幾年工夫也一無所
獲。一九九八年我說過一句今天在新制度經濟學中常被引用的話:「交易費用這回事,不是一個希望拿
得終生雇用合約的年青助理教授有膽染指的。」我說經濟學可以解釋世事,可沒有說可以容易地解釋。

且讓我以《博弈理論的爭議》一文內提出的賀泰倫反論(Hotelling paradox ,是博弈遊


戲)來解釋一下。我寫道:

「這個反論說,一條很長的路,住宅在兩旁平均分布。要開一家超級市場,為了節省顧客的交通
費用,當然要開在長路的中間點。要是開兩家,為了節省顧客的交通費用,理應一家開在路一端的四分
之一,另一家開在另一端的四分之一。但為了搶生意,一家往中移,另一家也往中移,結果是兩家都開
在長路的中間,增加了顧客的交通費用。

「這個兩家在長路中間的結論有問題姑且不談,但若是有三家,同樣推理,他們會轉來轉去,轉
個不停,搬呀搬的,生意不做也罷。這是博弈遊戲了。但我們就是沒有見過永遠不停地搬遷的行為。」
數十年前,玩這個遊戲的人把數字加技減減,或把直路改為彎路、球形等,這些都是遊戲。

解釋上述的地點選擇的行為,經濟學的方法只有兩點。第一、我們要問:依照需求定律,節省交
通費用是不是唯一的考慮?第二、兩家或更多的超級市場之間的協議費用究竟是怎樣的?一家可以收購
另一家,或者大家合併,或者不言自明地各自選取顧客交通費用最低的地點,又或者集中在一起,使交
通費用增加。

只要你讓我隨意假設交易(協議)費用是如此這般,你要我把多少家超級市場安定地放在甚麼地
點我也可以做到。困難是考查真實世界的交易費用究竟是怎樣的。

第五章市場概論

永遠不要說市場沒有競爭。就是政府只發一個牌照,只讓某產品有一個供應商壟斷地存在,競爭
還是無可避免的。競爭獲取牌照或競爭壟斷權的行為,只要有政府管制就無日無之。而競爭牌照壟斷權
要出價:牌照之價,貪污之價,向政府提出的產品之價,等等。獲得了牌照壟斷後,產品還需要競爭。
不是一模一樣的產品,而是可以代替的。香港的地鐵與計程車競爭,與公共汽車競爭,甚至與步行競
爭。大家爭呀爭的,好不熱鬧。

一個發明者拿得了發明專利權,算是壟斷了吧。我和兩位助手曾經花了幾年時間審查美國的發明
專利檔案,其競爭發明註冊之烈,使我們作研究的感到天旋地轉,到最後要放棄這項研究。

話得說回來,政府管制牌照是一項局限,發明專利也是一項局限,而這些對市場的競爭是有影響
的。不是減少了競爭,而是把競爭的形式改變了。這形式改變的後果,最重要而又最有趣味的,是影響
了價格的安排或行為(pricingarrangement 或pricing behavior )。

傳統上,價格的行為分兩大類:受價(price taking )與覓價(price searching )。


「受價」是一般書本所說的競爭市場,指出售者接受市場之價,隨波逐流,他自己不能訂出與市場不同
之價而還有生存的空間。價高於市,一點也賣不出去;價低於市,血本無歸。在香港,黃金市場大略是
這樣的。

「覓價」是一般書本上所說的壟斷(monopoly )或寡頭競爭(oligopoly )的行為了。精彩


絕倫,覓價的行為是這卷二的重點。大約一半是傳統所教,一半是我自己研究所得,主要是受到戴維德
(A Director )與艾智仁的影響。受價呢?既然是受價,訂價的行為就沒有甚麼可以大書特書了。
然而,我從四十年前作本科生起對書本上所說的競爭(受價)市場就有所質疑,後來覺得有需要修改的
地方。我從來不刻意創新,或希望與眾不同。我的困難是任何成見,每次看時都從不同的角度看。這
樣,好些成見都或多或少有點問題。

不想創新也逼要創新,在價格的行為上我舉出第三類:造價(price making )。這是造假價


而希望顧客中計的行為了。

第一節:市場的本質

本卷第三章第七節指出,專業生產然後在市場交易,社會利益增長的倍數大得驚人。是的,如果
沒有交易或交換,專業生產就派不上用場。你專於生產史密斯的制針廠的針,不能與他人交換其他產
品,怎可以生存呢?

重要的是:交換不一定需要市場。

讓我們復古吧。在中國舊禮教的社會中,農業為主,專業生產沒有今天那樣重要。一家之內,父
親或某長者決定成員的物品分配。專業生產是有的:農植的農植,織布的織布,家務的家務,產品由長
者分配,是一種交換形式。然而,在這舊家庭內,分配的准則不單是按每個成員的邊際產值,而是邊際
產值加上不同輩分的權利劃分。要維護一個家庭的權利結構,禮教划定長子比次子有較大的權利,男重
於女,老婆勝妾侍等等。過年過節,拜祖先分豬肉的排列禮節是輩分劃分的通告。是好是壞,這樣的家
庭存在了幾千年。一家之內有交換,但沒有市場。家與家之間是有市場的,但對人民生活的決定性遠不
如今天那樣重要。

離開了家庭內的專業生產而交換,也不一定需要市場。回顧三、四十年前的中國,其結構是一個
很大、很大的家庭。毛主席是一家之長,幹部有等級權利劃分,人民由中央或地區政府分派專業工作,
其所獲的分配由政府按等級權利及其他准則決定。原則上,這些准則可以與市場的准則(私有產權與邊
際產值)有同樣的效率,甚或勝之。政府分派專業與分配產品也是一種交換,在原則上其效果可以與市
場的相同。我說過了,如果所有交易費用是零的話,有沒有產權制度沒有關係,有沒有市場也沒有關
係。

問題是,真實世界是有交易費用的。市場的形成(或任何制度的形成)是因為有交易費用而起。
我們於是要問:市場引導的交易費用與中央領導的交易費用有甚麼分別?哪方面是比較高或比較低呢?

天生下來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要有不同的權利劃分。市場以私產劃分權利,毛主席的中國以等
級劃分權利,二者的權利劃分與保障的交易費用孰高孰低呢?這是個很困難的問題,我沒有答案!私有
產權的界定與保障,費用相當高,單看今天香港或美國等地的司法(包括律師)費用就非常可觀了。四
十年前的中國,法律的費用很低,但有較大的政治費用:權力鬥爭的費用,背誦《毛語錄》的費用等。
這些也非常可觀,也是界定與保障權利的費用。

在權利劃分(界定)與保障的角度看,哪方面的費用比較高我不知道。我可以肯定的是在國民收
入的百分比上,界定私產的費用比較低。但那是因為有其他的交易費用,使非私產的國民收入下降。

市場引導專業生產而交易與政府領導專業生產而分派交換的主要交易費用的分別,是訊息費用。
市場的基本權利局限是私產(將詳述於本書卷三),選擇由私產的持有者決定,而這決定的主要引導訊
息是市價。

且讓我從高斯(R H Coase )的一句話說起吧。高斯說:「要真的知道一個人對某物品的意


欲,唯一可靠的辦法是要這個人出價。」當然,一個貧窮的人,與富有的人一樣,其意欲的表達是要受
到財富或收入的局限約束的。沒有局限的意欲是無限的;真實世界有局限。

窮人不夠錢,其出價往往比富人低。然而,窮人出價在市場買到的物品,其價一定比富人願意出
的為高。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好些城市推行牛奶的價格管制。支持這管制的人說:「富人有錢買
牛奶給狗吃,而窮人卻沒有錢買牛奶給嬰兒,所以牛奶之價要被管制在市價之下。」但我們不難想像,
窮人可能買牛奶給狗吃,而富人卻不願意多買牛奶給嬰兒。香港李嘉誠先生的財富比我的高出何止千
倍,但我擁有的照相機應該比他擁有的多而貴。誠哥要在擁有照相機的比賽上勝我易如反掌,但他就是
不願意出價。他怎樣說喜歡照相機也沒有用,不出高價就作不得准。我說怎樣不喜歡照相機不足為憑
##我出高價,減少其他消費,是表達了我的意欲。

市場的訊息運作,主要是靠市價傳達的。我出價購買一件物品,無論怎樣微不足道,總會微不足
道地影響了市價。這是因為若有足夠的人像我那樣做,該物品的市價就會上升了。

好些年前,海耶克(F Hayek ,1899- 1992 )與佛利民(M Friedman ,1912- )就在上


述的重點上發揮,指出市價的訊息傳達對資源使用的效能。一個人要專業生產甚麼,他的比較成本優勢
何在,他的興趣在哪方面,有市場他就會看市價來作決定了。我們的社會有數以千萬計的人,每個人的
所知與其他人都不一樣,但每個人看市價作決定,購入或沽出,或選擇專業,所有的人的所知就會集中
在一起,協助市場的運作。

一九六三年暑期,在加州一個小鎮一所大學的小室內,我第一次遇到佛利民。在場有十多位教
授,只有我一個是學生。一位教授問:「私有產權為何重要?」佛老答道:「如果我知道一塊巨石上奇
怪地可以種出珍貴的水果,那石塊若不是我的私產,我不會做甚麼,也不會向政府通報。但如果那塊石
是我的,我會種出水果而沽之於市,無論我怎樣守秘,我所知的某部分訊息就會在市場上傳出去。」

五年後在芝加哥大學舊話重提,再與佛老談論市場的本質,他指出沒有人喜歡認錯,但在市場作
了錯誤的決策是不需要認錯的:產品不合於市,生產者賣不出去,要虧損,就是懲罰,這懲罰是快而又
有適當的輕、重之分。我當時補充說,人的決策不可能永遠不錯,往往要從錯的經驗學習。但錯有大錯
與小錯之分,從小錯學習要比從大錯學習對社會有利。以個人或商業機構為單位的市場,其決策的錯誤
損失遠比政府的錯誤損失為小。

私有產權是市場發展的先決條件。這是卷三的後話。這裡要說的是,雖然市場是訊息的傳達中
心,其訊息不一定正確。自私的行為可以刻意誤導,可以造假價,而有時因為市民的無知,牛群直覺
(herd instinct )的現象可以出現,一窩蜂地中市場之計。股票市場有時發神經地大上大落就是
例子。

月有陰晴圓缺,因為人的自私與無知,市場的運作永遠不是課本上所說的「完善」。然而,英諺
雲:「我們不能永遠地欺騙所有的人。」自私與無知所引起的訊息不足的現象,一般不能持久。問題是
市場有多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欺騙方法,而人與人之間也有不同的善忘程度,所以那所謂「不完善」
的市場現象層出不窮,永無止境。這些都是後話。

這裡要指出的,是在非私產的如中央分派專業與分配所得的制度中,缺少了市價的指引,訊息費
用就變得高不可攀。最精明的政府也不可能知道社會每個人的比較成本優勢,更何況在中央分派工作的
情況下,人際關係、走後門的現象無日無之。另一方面,沒有市價,要生產甚麼、產量多少等取捨,就
真的如瞎子過河了。我要把高斯的觀點加強:要人們表達意欲,強逼他們出價!

以下的幾個結論是可靠的:

(一)市場的形成,是為了減低訊息費用。但因為人的自私與無知,這些費用永遠不是零。「完
善」的市場永遠不存在,但因為交易(包括訊息)費用無可避免,是局限,「無效率」的概念不能自圓
其說。市場是一種制度,跟其他制度一樣,沒有交易費用不會形成。不同的制度有不同的經濟效率,但
這只是因為交易費用的局限條件不同,效率的排列不可以從「有」或「無」的角度看。

(二)私有產權與政府領導是合不起來的。私產一定要有自由轉讓權,這就是在產權的局限下有
選擇其使用的權利。不是因為沒有私產所以要政府領導,而是政府要領導就要廢除私產。但產權的界定
與保障有不同的程度;政府的策劃有不同的層次。那所謂混合經濟(mixed economy )是常見的不
倫不類的例子。

(三)中國舊家庭的沒落可不是因為舊文化或舊禮教先有改變,而是因為工業的興起促使專業與
市場的擴大。中國老早就有私有產權,但在舊家庭中,產權主要是在長者之手,後輩的以禮教排列權
利。農業為主的社會,以舊家庭為基礎的市場主要是家與家之間。

工業興起,專業增加,子女要離家工作,個別子女逐漸變為私產的擁有者。市場的範圍擴大了。
舊家庭變得不合時宜而遭淘汰,迫使我們的舊禮教成為笑話。

第二節:受價的行為

受價(price taking )的行為沒有多大變化。市場之價是甚麼,出售者就照價而沽,沒有其


他選擇。從價格行為的角度看,受價並不精彩,沒有甚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但為甚麼一個出售者要受
價,沒有選擇價格的空間,卻不是膚淺的問題。

受價,是因為出售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平線一條。要是這曲線向右下傾斜,高價多賣一點,低價
少賣一點,出售者就要覓價(price searching ),考慮高一點或低一點可能帶來的不同利益。

傳統的分析是這樣的。一樣物品的個別顧客的需求曲線皆向右下傾斜。數以千計的個人需求曲
線,每價加量(向右橫加),得到的市場需求曲線也是向右下傾斜的。如果市場的需求者甚眾,而供應
者也多得很,雖然市場整體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但一個供應者所面對的,只是這曲線上的一小點。
把這小點放大拉開來,這供應者面對的是一條近於平的需求曲線。

這樣看吧,以縱軸為價,橫軸為量。假設整個市場的橫軸每公分代表一萬個單位。但一個微不足
道的供應者,自己面對的量的橫軸,每公分只代表十個單位,那麼這供應者的橫軸,是市場的橫軸拉闊
一千倍。這樣,面對這供應者的需求曲線是近於平的。不可能絕對是平,但近於平。因為近於平,這供
應者就不考慮選擇訂出較高或較低之價:他按市價出售,受價(price taking )也。

面對一條需求平線,出售者之價若高於此線,一點也賣不出去。價低於此線呢?有兩個解釋出售
者不會那樣訂價。其一是依照需求平線之價,他要賣多少就賣多少,而他決定的產量,是市價等於他的
邊際生產成本。其二,要是這個出售者的生產成本與其他的競爭者相同,訂價低於市價他就要虧本而關
門大吉。

我們不要吹毛求疵地批評上述的分析。雖然在真實世界中,一絲不改的受價行為不多見,但環繞
市價的或加或減的行為很普遍。在真實世界中,受價與覓價的區別是程度上的事。從完全沒有市價指引
而覓價到一絲不改地跟市價之間,有一塊很大的廣場或灰色地帶。分析問題或現象,灰色地帶容易引起
混淆,我們不妨簡化地從一個極端或另一個極端入手,而這極端的選擇,是要看問題的本質來決定的。

比方說,一般而言,農產品、礦物、材料等市場,應該歸納在「受價」那方面,但香港這幾年的
兩次「雞瘟」發生時,雞價的升降是「覓價」的問題。又比方說,咖啡的批發市場歷來是「受價」的,
但數十年前,盛產咖啡的巴西,賭了期貨的官員竟然協助「造價」,搞得聲名狼藉。
話雖如此,我對上述的傳統受價分析有質疑。我認為這分析的主要困難,是過於重受價市場需要
有眾多顧客及眾多供應者。換言之,我認為受價的主要成因,不是因為一個供應者只佔市場微不足道的
一部分。另一方面,覓價也不一定是少供應者或壟斷才會發生。且讓我從《博弈理論的爭議》一文內談
到的一個故事說起吧:

「大約是一九六六年吧。我從賭城拉斯維加斯駕車到三藩市去,路經之地全是沙漠。天大熱,攝
氏四十多度,汽車沒有冷氣,口渴之極。車行了很遠都四顧無人。後來到了一個地方,見有五、六戶人
家,其中一家門前掛可口可樂的招牌。我急忙跑進去,買了一瓶冰凍的可樂,只二十五分錢。我想,要
是賣者叫價五元一瓶,也是相宜之極,為甚麼只售二十五分?離開時,我見到有幾個鄰家的孩子在地上
遊玩,恍然而悟。我想,要是賣可樂的人把價格提升,這些孩子就會叫父母替他們購置冰箱,大做可口
可樂的生意。」

上述的小故事有幾個不小的含意:

(一)我這一輩承受了馬歇爾傳統的經濟學者都知道,市場的競爭,永遠不限於可以見到的出售
或供應者,而是包括所有潛在(potential )的、看不到的可能參與的供應者。只見到一個生產出售
商人,不等於壟斷,見到幾個不等於寡頭競爭,因為在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的競爭者可能不計其數。

奇怪,有道之士明知潛在競爭的重要影響力,但往往一轉身就忘記了。二十世紀價格理論大師史
德拉(G J Stigler ),一九四六年就說明競爭要把「潛在」的算在內,但他後來作工業生產研究
時,分析那所謂「集中比率」(concentrationratio )就忘記了潛在的競爭者。

(二)無論供應或需求,潛在的競爭者對市價都起決定性的作用。但我們無從知道潛在的人數,
所以供求曲線的圖表只能限於參與的、看得到的、數得出的供或求的競爭的人。但假若我們以為市價是
單由這些可見的競爭者決定(一般書本的含意),就大錯特錯。說在邊際上市價等於成本等於用值,是
看得見的競爭者的邊際價值相等沒有錯,但潛在的競爭者協助把邊際成本與邊際用值推齊而成市價。這
點下節將再解釋。

(三)從我們的可口可樂小故事可見,受價的行為不需要有多個可見的競爭出售者。見到的可能
只有一個,而這一個可能被潛在的競爭者逼要受價。只有一個出售者,其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斜
的,因為市場的供求圖表不能把不知數目的潛在競爭者畫進去。然而,那可以畫得出的需求曲線似是而
非,因為那單一的出售者可能意識到,要是他加價,面對的需求曲線會因為鄰居孩子的參與出售而平下
來。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那單一的可口可樂出售者是受價之人。他可能是覓價者,但因為有潛在競爭
者的存在,這覓價有很大的約束。他可能因為覓價的約束太大,看五十公里之外之價而受之。

這帶來我要說的最重要的一點。受價的行為,是不需要有很多的競爭出售者的參與,然後把市場
需求曲線的一小點拉開來而成近於平線才發生的。事實上,潛在的競爭者也不需要很多。受價是被迫而
「受」的。只要有一個出售者決定不二價而沽,而整個市場都知道可從這出售者以該價買到同樣的物
品,其他的供應者不能叫較高之價,而若不二價夠低,受價就是後果。參與的或潛在的供應者數目,對
受價的行為不是完全沒有影響,而是影響不大。較大的影響是另外兩項因素:其一是大家出售的物品要
沒有疑問地相同;其二是潛在競爭者的參與易如反掌。

在我們的小故事中,可口可樂就是可口可樂,在美國不可能有冒牌貨。這樣,購買的顧客不會懷
疑一家出售的會與另一家的不同。至於孩子們的潛在競爭,轉為參與競爭易如反掌。小孩只要在家門前
掛上可口可樂的招牌,家中的冰箱有足夠的容量,掛個電話給可口可樂的批發商,就可得貨而開檔了。

上述的分析,解釋了為甚麼世界上數以千計的產品中,只有數十種是純真的受價物品。這數十種
就是期貨市場(commodity futures )成交的物品了。期市是以今天的合約決定某物品的將來某日
的成交價。要是將來的交收貨不對辦,豈不會大吵特吵乎?因為這個緣故,能在期市成交的物品,必定
有嚴格的量度質量的規定,使參與交易的人心安。黃金如是,白銀如是,木材、花生、雞蛋等物品也如
是。

除了物品有嚴格質量鑒定,質量有變說明有規定的價格之變,期貨市場的成立還有其他的條件,
例如要找到一個或幾個眾所認同的交收地點。這是題外話。這裡要說的,是一樣物品的質量被眾所認
同,其價就不會因為有質量的訊息問題而引起爭議。另一方面,參與期貨市場也確實易如反掌。一個人
只要證明有下注的錢,掛個電話就可以買入或沽出,而沽出者(供應者)可以完全沒有物品(貨物)在
手,賣「空」去也。沽者既然賣空,購者當然要買空了。

期貨市場釐定之價,沽者或購者都要接受,覓價的行為是不存在的。有趣的是,龐大的買賣成交
量,到期時一般是沒有貨物交收的。要是某期貨有百分之二成交量的貨物交收,《華爾街日報》就會作
新聞報道了。不用交收貨物(只算金錢上的得失),期市的主要用場是訂價,好叫實際的生產供應者與
實際的購買使用者有價可受,而同時又可以利用期市的合約,買空或賣空來保障自己的生產計劃。貨物
不用交收,但一定要有交收的權利,因為這權利可以保障市價的可靠性。任何買了期貨的人,結算時若
認為市價太低,不可信,就要求對方交貨。受價的行為不需要有很多的供應競爭者。另一方面,有很多
的供應競爭者,卻可能覓價。這是訊息不足的問題,是後話。

第三節:市場的供應曲線

我說過了,分析供應的行為不需要有曲線。一點與另一點之別就可以解釋行為,而點與點之間是
不需要以線相連起來的。分析生產成本時我們也談到類似的問題。供應曲線是要有成本曲線才可以畫出
來的。市場的供應曲線,有成本曲線還不足夠。我們再需要的是受價市場,或所有供應者面對的需求曲
線是平的。

這樣看吧。一條需求平線是一個價,受價者照價而沽,可以盡沽其願意生產出售的。這樣,面對
的市價就是這供應者的產品平均收入(average revenue ),又因為這平均收入是平線,邊際收入
(marginal revenue )就與之相等(是同一平線)了。

從一個生產者的供應說起吧。這生產者有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線,邊際成本曲線自下而上,穿過碗
底,高於平均成本而向右上升。要爭取最高的回報(return ),或財富(wealth ),或租值
(rent )##但不可以爭取盈利(profit )##這個生產者的產量均衡點是邊際成本等於邊際收入。
既然邊際收入是市價,他就以市價等於邊際成本來決定產量。市價升降,他就沿邊際成本曲線而生產,
而這曲線就成為他的供應曲線了。

一個老問題,書本沒有明確地解釋過。那就是以一個生產者的邊際成本曲線作為他的供應曲線,
後者要從哪一點算起?邊際成本曲線先自上而下,然後自下而上,要從哪一點開始算是該生產者的供應
曲線呢?書本說成本曲線有長、短線之分,也有固定成本(fixed cost )與可變成本(variable
cost )之別,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

我的答案是,一般而言,一個生產者的供應曲線要從直接平均成本的碗底以上的邊際成本算起。
那是說,若市價低於直接平均成本,該生產者就關門大吉,另謀高就。這個簡單看法是需要補充的。

分析上頭成本時我說過了,直接成本(direct cost )是不生產就不需要支付的費用。投資入


局本來是成本,但一旦下了注,成為歷史,或因為別無選擇而不能不支付的費用(例如一個有錢老闆作
了私人擔保),就不能當作成本看。作了投資,生產者是可收盡收。他可以把生意賣出去,也是越高越
妙。這樣,所謂上頭成本(overhead cost )只能從租值(economic rent 或quasi rent ,
見卷二第二章)的角度看。租值是成本,與下了注的歷史成本截然不同。

如果我們能明確地把總成本分為直接成本與上頭成本(租值)兩大類,沒有灰色地帶,問題就比
較簡單了。租值的理念,是其變動不會影響供應的行為。放寬一點說,邊際上的供應是會受影響的,但
生產者不會因為租值下降而結束營業。但如果市價低於直接成本,他就把生意結束。

上述的分析有幾個變化,使應該結束的不結束,或還有可為的決定收檔。

(一)市價低於直接成本,應該停產關門,但生產者可能認為前途或有轉機,守得雲開見月明,
要繼續生產多博一手。這樣,結束生意的決定,是要基於預期(expectation )上市價不會高於直
接成本。

(二)如果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之間有一片灰色地帶,因為各種原因,有些老闆喜歡把直接成本
算得高一點,有些算得低一點,所以結束營業的決定就有分歧。

(三)用同樣的投資設備或人手,生產可以改變方向:產品、策略都可以更改。這種改變我們在
論租值時談過了。改變產品,甚或改得面目全非,算不算結束營業是一個疑問,但嚴格來說,其供應曲
線是改變了的。
(四)欠債可以不還錢,宣告破產的行為司空見慣。你簽了合約,要分期支付的錢如果真的沒有
選擇,不是成本。但你有宣告破產的選擇,成本就上升了。因此你可能在市價高於直接生產成本時結
業。然而,因為選擇破產而提前結業,其有關的直接成本是不需要支付的成本,較不宣告破產的為高。

市埸的供應曲線,是個別供應者的直接平均成本以上的邊際成本曲線向右橫加##每價加所有參與
者的供應量。這市埸供應曲線基於:

(甲)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有明確的劃分,沒有上述四項變化的干擾;

(乙)潛在的競爭者不參進競爭。

無論怎樣說,傳統成本曲線的長線與短線之分,及固定與可變成本之別,對解釋行為是派不上用
場的。

第四節:參進、退出與歸屬租值

英語impute 這個字很難譯。字典譯作「歸咎」;幾番考慮,我認為imputedrent 這一詞應譯


作「歸屬租值」。從我們劃分的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的角度看,歸屬租值是指一些參與競爭的生產者,
其直接成本比其他的低,所以若產品市價下降,首先退出的是沒有歸屬租值的競爭者。反過來,要是市
價上升,潛在的競爭者參進,其直接成本會是較高的。換言之,歸屬租值這個理念的主要用途,是解釋
市場需求變動時,參進或退出的競爭者不是隨意(random )的,而是可以推測誰先誰後。

讓我們先假設一個行業沒有上頭成本##所有成本都是直接的##來看這個問題。歸屬租值有兩個成
因。其一是某競爭者有特別的知識或天分,在這行業的生產力高人一等;其二是這競爭者在其他行業沒
出息。二者相加是同一回事:這競爭者在這行業上比一些其他競爭者有較大的比較成本優勢。

現在加上上頭成本,下注後變作租值,這租值與歸屬租值混合起來不容易分開。原則上是可以分
開的:下了注的若把生意賣出去,上頭成本的租值與這賣家本身的歸屬租值可以分開來折現議價。但如
果繼續自己經營,他的行為就受到兩項租值合而為一的約束。

除了沒有用場的長、短線分析成本曲線外,市場的傳統分析有另一個比較有意思的長、短線概
念。那就是短線固定了競爭生產的人數,而長線則容許參進與退出,人數可以改變。這叫作數目效應
(number effect )。市場的供應曲線,數目不變與數目可變是不同的:前者稱為短線供應,而後
者則是長線了。

數目可變的長線市場供應曲線,以任何市價而論,其彈性系數(supplyelasticity )是會比
數目不變的為高的。那是說,因為市價下降有存在競爭者的退出,或市價上升有潛在競爭者的參進,長
線市場供應曲線會比較平坦,或斜度比較低。這就是數目效應了。

另一方面,市場長線供應曲線的彈性系數與生產成本中的租值分量是負數聯繫的:租值的分量越
高,供應的彈性系數就越低(曲線斜度越高)。這是因為市價之變而引起的租值轉變,不會導致競爭者
的退出或參進。這是租值的中心理念了。

香港的飲食行業是很好的示範例子。雖然這行業算不上是純正的受價市場,但競爭者甚眾。自一
九九七下半年起至今天(二○○一),因為經濟不景,這行業兵敗如山倒。然而,結束營業的食肆數目
遠不如一般人推斷的那麼大。究其因,是飲食行業有相當高的上頭租值成本:裝修、廚房、傢具等在成
本上的比重甚高,但下了注,就只能作租值看。另一方面,商業樓宇的租金大幅下降,使業主分擔了租
值下降的損失。一般而言,一家食肆本身的租值要下降至零才考慮結業的。

傳統的分析,市場的長線供應曲線是可以向右下斜的。但這不可能與參進者的數目有關,因為新
參進的成本一定比較高(不然的話,早已入局)。需求量上升而導致市場供應曲線向右下斜,主要是因
為增加專業生產與競爭者互相仿襲的雙重效應。這些年來先進科技的產品,如電腦及其他數碼用品等,
就是例子。

第五節:結論

不要以為我吹毛求疵地在成本、租值、盈利等詞彙上玩遊戲。概念拿不准,要推出可以被驗證的
假說機會不大。我認為在生產的市場上,無論是受價還是覓價,局限下每個參與者爭取最高的價值量
度,首選是租值。這是因為租值的角度容許我們對成本與競爭的關係看得最清楚。四十年前佛利民差不
多是這樣說,但轉來轉去沒有說出來。就讓我在這裡替他說出來吧。

想當年,我拿佛利民的價格理論講義的第五章,重讀又重讀,讀到紙碎風飛,對成本與競爭的關
係得到啓發。後來佛老和我成為知交,無所不談,在經濟推理的思維上互通無阻,我覺得可以替他說出
他本來要說的話。他當年的講義,一九六二年出版成書,今天市場上還可以買到,第五章還是那第五
章,學子們不要錯過了。

在受價的行為上,我廢除了傳統的假設:無數的購買者與供應者。數十年的觀察,使我意識到受
價與覓價跟「數目」沒有一定的關係。在亞洲一帶,小販林立的市場,出售的產品大致相同,而討價還
價的覓價行為所在皆是。我於是提出了顧客要不懷疑產品有別,潛在者參進易如反掌,及有出售者實行
不二價等,才是受價的主要成因。

較大的貢獻,是我替上頭成本作出新的闡釋。歷史成本與沒有選擇的支出都不是成本,所以生意
開了檔,上頭成本只能從租值的角度看。可收盡收的租值,會受到還未下注的潛在競爭者的參進投資保
護,但市價的波動會影響上頭成本的租值收入。成本曲線要先以直接成本畫出來,租值成本就按市價的
差距加上去。一般而言,如果直接平均成本是碗形的,加上租值的總平均成本也是碗形。沒有「風落」
(windfall )是沒有盈利的。

我同意市場是一個訊息傳達中心,而訊息傳達是市場的主要成因。然而,因為人的自私,市場傳
達的訊息往往不盡不實。刻意地誤導的行為,甚至造價,是普遍而又有趣的。這是後話。

在卷一第三章第五節我提到老師艾智仁的名言:「價格決定甚麼,遠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
要。」三十年前我把這句話帶到競爭准則那方面去。雖然我在那一節分析了大略,但更重要的是因為準
則不同而引起的租值消散的分析。這是卷三的話題了。

第六章壟斷與專利

是經濟學者熱衷於社會的改進而把市場分析搞得一團糟的。要建議政府改進市場,市場必須有缺
陷,而缺陷又必須有完善的與之相比。新古典經濟學派於是發明瞭完善的競爭市場
(perfectlycompetitivemarket )。「完善」在哪裡呢?經過了多年的發展,「完善」是在於
社會的邊際生產成本等於社會需求者的邊際用值。

我用上「社會」這一詞,是因為社會成本不一定等於私人成本,而若這二者有分離,無效率的觀
點又來了,又要政府改進。這是產權的問題,是大名鼎鼎的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 )分析的重
心,是卷三的後話。撇開社會成本與私人成本的分離不談,邊際成本與邊際用值相等滿足了柏拉圖情
況,顯而易見,雖然經濟學者花了一整代的時間才能說清楚。

邊際用值是消費者對一樣物品所願意付出的最高邊際代價;邊際成本是生產者必須犧牲的資源其
他使用的最高邊際所值。若前者高於後者,增加該物品的產量對社會有利;反過來,減少產量對社會有
利。二者相等就達到社會的「至善」點。但二者怎會相等呢?得到史密斯的「無形之手」的啓發,經濟
學者正確地提出了價格可作引導。消費者為了爭取最大利益而把自己的邊際用值,經過買賣的調整,與
價格相等。另一方面,生產者也為了爭取最大利益,把產量調整而使邊際成本與價格相等。這樣,消費
與生產雙方都看價格行事,達到的均衡點是所有消費者的邊際用值等於價格等於所有生產者的邊際成
本。這價格就是市價。

很不幸,這裡有一個困難。價格若高於邊際成本,生產者可能有較高的利益。解決這困難的一個
辦法,是使價格等於邊際成本時,生產者會得到最高的利益。若價格等於邊際收入,問題就解決了。最
簡單的使價格等於邊際收入的辦法,是生產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平線一條。怎會有這需求平線呢?假設
近於無數的生產競爭者,然後把向右下傾斜的市場需求曲線的一小點拉闊近於無限倍就是了。這是完善
競爭的故事,很美麗的。然而,當我作本科生時第一次讀到,就覺得這故事是砌出來的。

傳統既然有了完善的競爭市場,其他的就不是那麼完善了,而罪魁禍首是壟斷與社會成本的問
題。是高斯在一九六○年再度提出交易費用而迫使我們重新考慮的。是我之幸,一九六三年我讀到德姆
塞茨(H Demsetz )的一篇很長的文稿,闡釋高斯所說的交易費用,清楚絕倫。一九七四年我提出了
今天的看法:只要我們考慮到所有的局限條件(包括交易費用),無效率的情況不會出現,而柏拉圖情
況是永遠達到的。今天,持有這看法的經濟學者愈來愈多了。

沒有改進社會的意識,經濟學的分析就比較客觀了。傳統的市場與公司(firm ,又稱企業)的
分析,六十年代末期起差不多所有我認識的經濟學者都知道大有問題。大家都從事改進,但可惜各走各
的路。我選走的路是最傳統的:沒有推出新的理論,半點也沒有。我的研究,集中在三個地方。一、重
視局限的調查與簡化;二、清除所有對解釋行為無足輕重的理論;三、成本等概念盡量精確地一般化。
以理論來說,這些是沒有新意的。

轉向分析覓價(price searching )的行為,我們首先要談的,當然是壟斷。一個壟斷者要覓


價,但覓價不限於壟斷者。

第一節:生產成本不是壟斷的成因

壟斷(monopoly )是指某物品的市場只有一個出售者。但我在上一章提及,競爭要包括潛在的
出售者,所以單見一個出售者不等於壟斷。再想深一層,如果潛在的競爭者不能開出近於唯一的出售者
的低價,這出售者也不一定是壟斷者。讓我從一個真實的小故事說起吧。

一九四六年,家父在廣州的海珠中路有一家分店,在佛山念小六時週末我住在那裡。該店的門旁
坐一個替顧客修補衣物的男子。這男子雙腳殘廢,不能走動,其他工作不容易找到。只坐修補衣物,雖
然生意不錯,但鄰近一帶的需求他一個人應付有餘。因為行動不便,他修補衣物的機會成本比其他人
低,沒有誰考慮與他競爭。這個修補的男子是賺到一點歸屬租值的。

有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線,有歸屬租值,在某範圍內可以提升價格。只有該男子一個人供應修補,
但不能說是壟斷。這是因為雖然在表面上他面對的市場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但如果他加價夠高,潛在
的競爭者就會參進。

一個有特大的比較成本優勢的人,在一個加價的範圍內,可以嚇退所有的潛在競爭者,壟斷是不
能以成本來界定的。

另一種最常談及的以成本論壟斷的例子,也不能成立。這就是有名的自然壟斷(natural
monopoly )。此前我說過了:如果一個生產者面對的需求量越大,其產品的平均成本就越低的話,
市場只能容許一個生產者的存在,成為一個自然的壟斷者。這裡有一個頗大的枝節:平均成本若不斷下
降,邊際成本永遠都在平均成本之下,而若價格等於邊際成本,這生產者注定虧本。跟的傳統看法是:
如果價格高於邊際成本(等於平均成本,使生產者不虧本),需求者的邊際用值就不可能等於邊際成
本,於是無效率,違反了柏拉圖情況。這是支持政府管制公共事業(public utilities ,如電力
供應)的主要論點。

一九四六年,高斯發表《邊際成本的爭議》(The Marginal Cost Controversy ),提出


如果邊際成本低於平均成本而要政府補貼及管制,惹來的麻煩不少,管理的費用很大,所以應該以平均
成本訂價。一九六八年德姆塞茨發表《何必管制公共事業?》(WhyRegulateUtilities ?),提
出了自然壟斷其實不是壟斷的觀點。他舉出製造汽車牌的例子。在美國,鐵造的車牌由政府發行,而其
製造是量越大平均成本越低。德姆塞茨的分析,是如果招標競投製造,每鐵牌之價會等於平均成本,何
壟斷之有?

從高斯與德姆塞茨的論點出發,我們不妨加上我對上頭成本的分析與本卷第三章關於出版行業的
論據混為一談,所得的結論如下:

(一)還沒有投資下注生產,所有成本都是直接成本。決定了艾智仁(A AAAlchian )所說的


生產節目,市場有競爭,這個節目的預期總成本會等於預期總收入。沒有成本曲線可言,所以平均成本
不斷下降的自然壟斷不可能存在。

(二)投資下了注,不是直接的上頭成本只能從租值的角度看。平均成本曲線要先以直接成本畫
出,然後按市價差距作為租值加上去。直接平均成本的曲線若是碗形的,連上頭租值的總平均成本也是
一樣。然而,我們分析書本印製成本時可見,準備成本與試產成本都是直接成本,而因為有這些成本,
書量越大其平均成本是越低的。但我們指出,出版商與印刷商的供求關係,不應該以書本單位算量,而
是要以「書號」算。以書號為量,其直接平均成本曲線就不會不斷地下降了。自然壟斷不能成立。

(三)要是一個生產者零售或散沽,準備成本及試產成本也變為上頭的租值成本。余下來的直接
平均成本曲線就不會不斷地向右下降。經濟學者喜歡舉出建大橋或隧道的例子,來示範平均(車輛使
用)成本的不斷下降。投資數十億建隧道,把這龐大的上頭成本與使用的車輛攤分,其平均成本當然不
斷下降。但投資建隧道之前不應該這樣看##應以總投資的折現與總收入的折現來衡量;建造後那龐大
投資只能從租值的角度看,其攤分是倒轉過來,從微不足道的直接平均成本曲線加上每輛車所付的租
值。這後者##總平均成本曲線##是不會不斷地下降的。自然壟斷也不能成立。

我們不能從生產成本的角度來界定壟斷。

第二節:壟斷的成因

凡有社會必有競爭,而市場是競爭的一種安排。另一方面,壟斷觸目皆是。競爭與壟斷是可以並
存的。

讓我先舉鄧麗君的例子。這個不幸早逝的歌星實迷人。她的歌聲甜而不寒,颱風與儀表盡屬一
流,多種語言說得流利,而傾倒的顧客男女不分。是的,因為有特別的天分與勤修苦練,鄧麗君是個壟
斷者。不是沒有其他歌星與她競爭,但她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斜的。這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已
容許了所有的潛在競爭者的存在:聽她的入場費加價,需求量會減少,但需求曲線不會因為有潛在的競
爭者而平下來。就算市場對她的歌完全沒有訊息費用,鄧麗君還要覓價:面對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
她的經理人要考慮入場費應該高一點還是低一點才會帶來較高的收入。

天生特別的供應,外人無從絕對地仿效,是壟斷。然而,以歌聲而言,算得上是特別的何止鄧麗
君?其他招徠有道、大名鼎鼎的歌星不在話下,張五常的歌聲又怎樣算了?上帝可以作證,我的歌聲也
很特別;可惜的是,當我一曲高歌,聽者願意給我錢要求我不唱!我也是一個壟斷者,我的歌聲面對的
市場需求曲線也是向右下傾斜的,但整條曲線是在左下的負值範圍內。

壟斷不一定可以賺錢。絕大部分的壟斷一文不值,所以沒有經濟學者為我的歌聲費心。天生下
來,每個人各各不同,在某方面都有可以大壟其斷的產品。無奈市場無價,天才自古空余恨。電影明星
的相貌特別;你和我的相貌也特別,只是沒有觀眾出價。明星的演技特別;你和我的演技也特別,可惜
也沒有觀眾出價。你和我於是成為無價之寶,使經濟學者漠視了。

經濟學者的興趣是有價可覓的壟斷行為。雖然無價可覓的、面對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的壟斷者甚
眾,但剩下來的、其壟斷產品可以賣得一點錢的倒也不少。例如今天在香港及大陸等地賣文為生的人,
每個都有點特別,與眾不同,在某程度上都是壟斷者。當然,一些比較平庸的寫手,可以覓價的範圍不
大,這是因為有差不多水平的文稿招之即來,使這些寫手面對的需求曲線比較平坦。面對比較平坦的需
求曲線不一定賺得比較少的錢,只是覓價的範圍比較窄。賺錢或收入的多與少,主要是看需求曲線的高
度。要是我不賣文而轉作賣歌,面對的全在負值範圍的需求曲線可能有很高的傾斜度。

個人的性格或風格不同,其產品都有壟斷性。可以說,所有藝術家的作品都是這一類的。有價可
覓的產品既可因人之異而成,也可以因環境之異而存在。好些餐館因為環境特殊,或有佳景可觀,就成
了有壟斷性的供應者,要覓價。我還記得在美國洛杉磯鄰近一海港小鎮,有一家餐館傍海而立。出發遠
渡重洋的大船近窗而過,船長透過擴音器與餐館內的顧客道別,說行程,講笑話,造成奇異而歡樂的氣
氛。只有一家餐館有這樣的晚餐供應,壟斷也。

傳統的最可取的「壟斷」定義,是一個供應者面對的(市場)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斜的。我們不
能見到這條曲線,因為在真實世界中這曲線不存在。然而,這曲線有一個明確的含意,那就是供應者可
以加價而少賣一點,或減價多賣一點,所以他要覓價。對這傳統的定義我必須加上兩個重要的條件。其
一是壟斷者面對的需求曲線必須包括所有的潛在競爭供應者。要是一個供應者加價,潛在競爭者的參進
或威脅會把需求曲線平下來,這供應者就算不上是壟斷了。

其二更為重要。若產品有相當可觀的訊息費用,眾多的競爭供應者可能與顧客討價還價,實行覓
價的行為。這種因為訊息費用而起的覓價可能有很廣闊的覓價範圍:在古董市場,同樣之物其成交價可
能相差數十倍。這樣,面對一個供應者的需求曲線肯定是向右下傾斜的,但這不是因為沒有競爭,而是
因為訊息費用奇高。

我認為不應該單以一個供應者面對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就說是壟斷。鄧麗君賣歌與一個商人賣
古董的覓價行為在性質上截然不同。前者是因為產品與眾不同而覓價;後者是因為訊息費用而覓價。性
質不同,分析行為也跟有別。我認為後者不是壟斷。

除了上述的因為特別天賦或特殊情況而自然地造成的壟斷,其他的所有壟斷在某程度上是因為有
保護而形成的。最明顯的保護,是政府以約束牌照發行量的辦法來減少競爭者。香港的計程車有牌照數
量的約束,但真正的壟斷者是香港政府:管制數量賣牌照,牌價高達數百萬港元一個,政府收的是壟斷
者的租值。

香港的電視台與電台也是因為管制牌照發行量而由政府收取租值的。十八年前,香港的財政司彭
勵治(已故,當年是好朋友)和我就在一個問題上起了爭議:他說(當時)電視台限於四個,是因為某
些我不明白的技術上的約束;我問電台(廣播台)的音波頻率近於無數,為何也只限幾個台?是的,在
美國,申請獲取頻率的廣播權易如反掌。

以政府操縱壟斷來賺取租值是不明顯的稅收。在香港這些更包括地產、碼頭、公共交通等,使我
在幾年前提出香港的稅率奇高之說。這種以壟斷租值補助政府支出的辦法,在經濟大有增長時皆大歡
喜:政府收地價,地產商與置居所的市民賺樓價,買不起樓宇的有政府的廉租屋供應。但若經濟下跌就
很頭痛,因為政府將壟斷租值花清光,稅不能減,而購置樓宇的人因為好景時的高地價而容易地變為負
資產者。

有雲「香港發三師」。那是指醫師、律師、會計師。此「發」也,主要是因為牌照管制,雖然這
些年來新入行的三師因為牌照數量大增而再不易「發」了。以醫生為例,牌照可以用作鑒證資歷,也可
以用作約束數量來增加這行業的「壟斷」性。前者有頗大的爭議:支持者認為鑒證資歷可給市場的顧客
有保障;反對者則認為這鑒證可以誤導顧客,使知識不足的中了庸醫之計,而庸醫何其多也。

至於除資歷以外,約束醫生或任何行業的牌照數量,經濟學者是一般性地反對的。但這些反對是
有效率或無效率的價值觀,與解釋世事無關。不要以為除了資歷,香港的醫生牌照沒有數量的約束。以
資歷水平而言,美國的醫生比香港的高,但不能自由地到香港來掛牌行醫。要解釋這後者現象不容易。

一九五八年,嘉素(R Kessel ,1923- 1975 )發表了《醫業的價格分歧》


(PriceDiscrimination in Medicine )。那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嘉素認為,美國加州的
醫生因為有牌照數量約束而變得有壟斷性,以致同樣的病,富人付費較高,窮人較低。但為甚麼外來的
醫生不能在加州行醫呢?他的解釋,是本地的醫生在醫院作見習生時,收入微不足道,醫院賺了他們的
貢獻而購置了醫院的儀器等,見習後掛牌行醫,就有權用當地的醫院替病人治療,而若沒有醫院可用,
醫生是不可以成功地掛牌的。香港不容許美國醫生掛牌可能類似:他們沒有在香港的醫院作過見習生,
沒有廉價地對醫院作出過貢獻。我認為嘉素的分析功虧一簣:外來的、有足夠資歷的醫生,為甚麼不可
以多付錢給醫院來換取掛牌用醫院的權利?

專業的牌照與數量約束的問題是很複雜的學問,是《經濟解釋》的題外話,但既然與壟斷有關,
我簡略地介紹一下。且讓我轉談其他四項有保護性的壟斷:發明專利(patents )、商業秘密
(trade secrets )、版權(copyrights )、註冊商標(trademarks )。

第三節:發明專利的五個謬誤

發明專利權(patent rights )是經濟學上一個比較困難的題目,很有爭議性。且讓我先將爭


議的要點說出來,指出其謬誤,然後轉到發明專利的本質那方面去。

謬誤一:發明專利的授予不會鼓勵發明。雖然邊沁(J Bentham, 1795 )、薩伊(J B Say,


1803 )、米爾(J S Mill, 1848 )、克拉克(J B Clark, 1907 )等學者都肯定發明專利可
以鼓勵發明,但陶西格(F W Taussig, 1915 )與庇古(A C Pigou, 1920 )則認為發明專利
的授予是多餘的。後二者認為發明家是另外一種人,天生下來就喜歡發明研究,有沒有金錢的奬賞沒有
多大分別。經驗告訴我們,說發明專利的奬賞對發明起不了作用是不對的。今天,先進之邦有數之不盡
的私營發明研究室(R and D laboratories ),花巨資雇用員工從事研究工作,而爭取獲得專利
權的行為極為普及。註冊發明專利的律師的薪酬是法律行業中最高的。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美國發明大
師愛迪生(T A Edison, 1847- 1931 )。此公擺明是為金錢而發明,平生因為懷疑他人抄襲他的
發明專利而打官司無數,幾致一貧如洗。

讀者不妨在自己家中游目四顧。目光所及,你會發覺差不多任何一樣物品都有或曾經有多項發明
專利的保障。單看你自己身上的衣物,每一樣都曾經有數以十計的發明專利。話雖如此,發明專利的法
例要到一四七一年,在意大利,才被推行的。舊中國的傳統從來沒有發明專利的法例。事實上,舊中國
連科學的傳統也沒有。

謬誤二:發明專利害大於利。較早的普蘭特(A Plant, 1934 )認為發明專利促成壟斷,對社


會經濟不利,不應頒發。現代的森穆遜(P A Samuelson, 1954 )與阿羅(K Arrow, 1962 )
則認為發明研究是應該由政府投資下注的。

發明專利會導致壟斷是對的。但壟斷可不一定導致傳統上所說的浪費(見卷二第七章於後)。另
一方面,持有專利的人可以將專利租出去給很多個使用者,促成競爭的局面。要是沒有發明專利的酬報
而使發明胎死腹中,社會的損失就更大了。不管怎樣壟斷,有發明總要比沒有好。
森穆遜及阿羅的觀點比較湛深。他們認為一個發明是一項共用品,可以多人共用,多讓一個人使
用其邊際成本是零。這觀點是對的。他們於是認為,若發明專利授予私人,用者要付專利權的費用,在
邊際上享受這發明的人就少了,對社會不利。這看法卻是錯了。這觀點的成立,是需要假設由政府投資
發明,而其後用者不需要付費,發明的成本與成功機會會與私人投資研究的一樣。歷史的經驗是不支持
這觀點的。

回想昔日的共產國家,像蘇聯、東歐與中國,政府投資發明研究有的是,但效果怎樣了?事實
上,就算曾經自稱是世界第一強國的蘇聯,對戰爭武器的發明研究有點看頭,但消費品就一無是處。理
由簡單不過。發明不收費,沒有私人的回報,就等於沒有發明專利權的法例。我們不可以一方面承認發
明專利有鼓勵性,另一方面又反對收費。政府要投資發明而不收費是一回事,私人發明需要保障而收費
是另一回事了。

謬誤三:發明專利會導致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 ,又稱租耗)。這起自普蘭特而


由巴賽爾(Y Barzel, 1968 )發揚,雖然巴賽爾顯然沒有讀過普蘭特一九三四年的舊作##按:普
蘭特是高斯(R H Coase )的老師。

這裡的租值消散的論點,是指一個發明,其授予的專利只有一個奬,先達先得。這會導致兩方面
的租值消散。其一是眾多的研究者參與研究,但獲奬的只有一個,其他得不到的是重復了勞力,白費心
思。從社會的角度看,這種重復不僅可使發明的價值(可看為租值)被失敗者的成本抵消,而所有參與
研究的人的成本總值,可能高於發明的價值。其二是因為只得一個奬,先達先得,參與競爭研究的人要
鬥快,趕、父父父,因而增加了研究的成本。發明的價值就可能被這成本增加抵消了。

這個租值消散的論點有問題。讓我先從一個例子說起吧。

話說在大霧茫茫的大海中,一艘大郵輪沈沒,乘客都是富有的人。求救訊號發出,說明誰能找到
郵輪沈沒之處而救起乘客的,可獲巨奬。一千艘快船因為奬金而蜂擁地去搶救,但成功地尋獲而得奬的
只有一艘。問題是,那空手而回的九百九十九艘參與搶救的船隻是否重復了勞力,導致租值消散?

答案是:不一定。單一艘快船在大霧中找尋可能成功,但機會遠不如一千艘那樣大。奬金越大,
搶救的船隻越多。要是每一艘快船能成功的或然率是準確而又預先知道,搶救的快船數量既不多也不
少,租值消散是不會發生的。但如果不能預先知道成功的或然率,或知道的不準確,那麼可能太多的快
船參與,導致租值消散,或太少參與,成功尋獲的租值就有盈餘。

在租值消散的話題上,發明專利的授予還有另一個被所有經濟學者忽略了的問題。租值消散理論
的創立(本書卷三將會詳述),是資源的使用權是公有的,任何人都可以競爭使用,沒有約束,但使用
所得的產品卻是私有的。這樣,因為資源是公有的,競爭使用的人太多,以致資源本身的租值下降為
零。例如一幅土地是公有的,沒有私人的使用權,但土地的產品是競爭者的私產。這樣,土地的租值會
因為太多人競爭而消散。

發明研究又怎樣了?大家競爭發明,先達者所獲的發明專利權是私有的。那是說,the right
to an invention 是私有的。但發明研究的權利##the right toinvent ##是不是私有的呢?
(這等於問:農產品是私有的,農地的使用權是否私有的呢?)要是發明研究的權利不是私有的,任何
人都可以沒有約束地參與競爭同樣的研究,那麼發明專利的授予就會導致租值消散了。

所有關於發明專利的租值消散的論調,都沒有提到發明研究權利(the rightto invent )的


產權性質,或不言自明地假設是公有的,任何人都可以沒有約束地參與同樣的發明研究。我認為這觀點
是錯了的。

首先,我們大家都同意,每個人的腦子是自己的私產。每個人的腦子不同,也有高下之分。雖然
每個人都可以參與任何發明研究,但我們不是傻瓜,明知沒有機會可以成為一項發明的唯一得奬者,我
們是不會參與競爭研究的。我自己應該不是一個很蠢的人,參與經濟研究的競爭,但膽子再大我也不敢
研究基因,因為我知道必敗無疑。

自己在研究成本上沒有比較優勢,因而望門卻步,是一種競爭的約束。要爭取取勝機會,自己專
業思考,增加了自己的優越性,對外人要參與競爭也是一種約束。我從事研究以價格理論解釋行為凡四
十年,沒有發明專利的保障,但有聲譽的保障,在某程度上成為一個壟斷者,寫《經濟解釋》可以賺到
一點壟斷租值。我歡迎任何人在這專業上與我競爭,但很少人會那樣傻,願意付出四十年生命的代價。
回頭說發明專利,在今天的先進之邦,要大手投資於發明研究的人,都懂得衡量自己的優越性與
取勝機會。他們好些會跑到發明專利註冊處搜集資料(稱patent search ),看看有誰在作類同的
研究,考慮行家的優越性,或是否自己要研究的早已被他人捷足先登。這些行為是說,發明研究的權
利,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私產。租值消散的機會不大。

謬誤四:絕大部分的發明專利是廢物。要成功地註冊獲取一項發明專利,費用不菲。二十五年前
我作有關的研究時,一項簡單的發明的註冊費用在五千美元以上。然而,不少學者指出,註冊了的發明
專利,有產品面市的十中無一。這是說,發明專利絕大部分是沒有金錢回報的。這觀點也錯了。

好些發明專利是廢物,沒有錯,但可不是絕大部分。這是因為數之不盡的專利註冊,不是為了本
身生產賺錢,而是作為保障繼續研究之用。你要發明有市場產品的甲項,在研究過程中發明瞭乙、丙、
丁,這後三者本身沒有市場產品,但對甲的發明是有幫助的。為恐他人在甲的發明上捷足先登,你不妨
在乙、丙、丁等項目上先註冊。

基礎發明專利(basic patents )是指那些協助最終有市場產品但本身沒有市場產品的發明專


利。雖然沒有市場產品,但有價值,註冊專利的費用不菲,申請註冊的人是不會明知是廢物也申請的。

謬誤五:發明專利漠視基礎研究。好些學者認為發明的酬報只限於最終獲得專利而生產於市的
人,在基礎研究上下苦功的沒有酬報,所以基礎研究被漠視了。這也不對。基礎專利註冊的普及姑且不
談,學術行內那所謂純為研究而研究的,歷來都很世俗化。美國的名大學一般都持有不少發明專利,科
學教授們不少註冊專利,而校方與教授之間因為權利界定不清而大打官司的例子時有所聞。學術很有趣
味,令人神往,但不是神聖或大公無私的。

第四節:發明專利的本質

無論我們怎樣肯定發明專利的授予會給社會帶來利益,從而解釋發明專利制度的發展,我們不能
否認在原則上發明專利可能對經濟有很大的損害。最明顯的害處是發明專利的權力可能過大,壓制了其
他的發明研究,以致得不償失。

舉一個例。好些人說人類最有價值的發明是輪子。這個連小孩子也能想出來的圓形之物,自古有
之,其發明當然是沒有甚麼專利保障了。但如果輪子的發明有專利保障,是永久性的而又嚴厲地執行,
那麼跟而來的數之不盡的需要用到輪子的產品,就會受到壓制。因此,一項發明與一塊土地不同,授予
前者的專利權很容易過大。

約束發明專利最常用的辦法,是以年期為限:一般是十五至二十年,美國是十七年。二十五年前
美國的國家研究基金會資助我作發明專利研究時,曾考慮對不同類或不同產品的發明專利授予不同的期
限。我跟他們研討了一小段日子,到最後大家都同意不同期限的判斷與處理有莫大的困難,行不得也。

一般來說,一項比較複雜而又大有價值的發明,專利的持有者會在期限的十七年中繼續研究,不
斷改進,註冊新的所得,以致原有的專利到期時變得不值錢了。另一種常用的辦法,是發明的產品受到
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的雙重保障:某部分註冊專利,某部分守秘不宣。這樣,產品的壟斷性可以維持很
久,遠超十七年。

為了約束發明專利的權限,除期限外,天然定律(the laws of nature )的發現是不能註冊


專利的。要是牛頓的三大定律有專利的保障,效果將會怎樣了?讀者自己想想吧。話雖如此,甚麼才算
是天然定律有很大的爭議。一八四六年,一位美國牙醫發明瞭用醚(ether )作為麻醉藥替人拔牙,
價值連城,註冊獲得專利,但秘密仿用者不付專利使用的費用。後來三位有關該發明的一個自殺、一個
氣得中風、一個進入了瘋人院!在這個有名的大爭議的一項官司中,法官竟然宣判以醚作麻醉藥是天然
定律,廢除了該項發明專利。後來有人發明以某化學藥品殺除某種野草,卻又獲得專利註冊。

雖然發明專利一四七一年始於意大利,一七九六行於美國,但成行成市的採用,主要是因為一八
七○年美國提出了佔有權(patent claim )的概念,使發明專利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產權劃分。這
好比一幅面積不知有多大的地圖,一個發明者在圖上圈出一小部分,說:這小點我佔有了。這發明者若
獲得註冊批准,佔有就成為事實,打起官司法庭就看「地圖」上的佔有面積來作判斷。

要外人公認某種權利是你的,你要將權利的本質公開。因此,發明專利的註冊必須公開發明的是
甚麼。佔有權(patent claim )的重要發展,是若要使人在上述作比喻的地圖上找到你佔有的地
方,你要把發明形象化。思想是抽象的,你要把抽象的思想形象化,成功地表達在一些實物上才可以指
出你的佔有權。這是一門湛深的學問,通常是要專家處理的。要寫明佔有之地,一方面要寫得很清楚,
另一方面恐怕外人知得太多,要收藏一點作為秘密。你要擴大佔有之地,申請要寫得簡短,但這樣批准
不易,而就是批准了因為太廣闊外人要侵佔比較容易。一般來說,發明佔有權寫得愈詳盡,其所佔的面
積愈小。

把思想形象化來界定一項發明與另一項發明的權利劃分,從而加以保護,是發明專利的本質。讀
者不難想像,因為思想本身是抽象的,怎樣劃分其權利界定總不如一幅土地那樣明確。侵犯或侵佔
(infringement )的官司屢見不鮮,且費用奇高。然而,要公開地保障發明,這似乎是人類智慧所
能做到的最可取的了。

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有了形象的描述,怎樣才是一項可以註冊的發明呢?傳統上,法庭用兩個准
則:其一是要有新奇性(novelty );其二是要有功用(utility )。後者因為過於主觀、模糊,
很少被採用,近於淘汰;余下來的只有「新奇」這個准則。但「新奇」差不多是說了等於沒說:發明不
是新奇是甚麼?另一方面,太陽之下沒新事,怎樣才算是新奇呢?

要明白這最後一個重點,我們要知道所有可以形象化的發明,都是以舊物合併而成的。在這個大
前提下,可以獲取專利註冊的要符合兩個原則。其一,若申請專利的人是將已有發明專利的舊物合併而
成「新」的,這合併使用不是一般人見到那些舊物就可以想出來。其二,若申請人將已有發明專利或沒
有發明專利的舊物合併,這合併的用途一定要跟不合併的用途有所不同。

給讀者出一個試題吧。一八六二年,一個名叫勒根杜化(Reckendorfer )的人發明瞭將擦膠
鑲在鉛筆的一端。這發明的商業價值甚大,應不應該授予專利呢?答案是:差不多所有學者都認為這發
明聰明絕頂,應該授予專利,但註冊後被人仿襲,打起官司,法官卻認為鉛筆與擦膠的合併與不合併的
用途沒有甚麼不同,廢除了專利權。我個人認為法官是錯了的。

第五節:商業秘密

發明專利只保障知識產權的一小部分。自己用功爭取知識,付出了的代價就是保障,這可能是最
普及的。知識有保障,在程度上是壟斷者。上蒼賜予的天分也可壟斷,我們談過了。余下來的還有商業
秘密、版權與商標等。

商業秘密(trade secrets )與發明專利截然不同。後者要公開,前者要守秘。一種以秘密的


方法製造出來的產品,若外人見到能追溯其制法,就沒有秘密可言。擦膠鑲在鉛筆上的發明,是不能受
到商業秘密的保護的。但如果我植出一種無核的蘋果,外人看到了,怎樣嘗試仿效也植不出來,我的秘
密是我所有。追溯(reverse engineering )造法是法律容許的,但要公平地發現(discovery
by fairmeans )。那是說,外人見到以秘方造出來的產品,大可研究追溯其造法,但不能以盜取的
方法而得之。

甚麼是盜取,甚麼是公平,其判斷往往不容易。我盜取了你的秘密,自己不用,把秘密轉售給第
三者,你就不容易拿出證據說是我偷的。還有的是,秘密被傳了出去,差不多不可能收回來。換言之,
一項商業秘密的主要保障,是守秘。

因為商業秘密的要點是外人不知是甚麼,好些學者認為不是產權。這觀點是不對的。雖然不公
開,但真有其物,可以增加收入,有人要競爭獲取,是產權的定義,只是這權利的形成是要由秘密來界
定的。

無形的商業知識資產,例如一種做生意的方法,是不可以註冊發明專利的。守秘是唯一的保障。
但好些有形之物,其發明既可註冊專利,亦可守秘。這樣,發明者就要選擇了。註冊專利公開,秘密盡
失。守秘呢?若被外人發現就不能再註冊專利了。美國的法例,是可以註冊的發明專利,若守秘越一
年,就再不能申請發明專利。有些產品,某部分可選註冊,某部分可選守秘。這種雙重保障很常用,但
不易用,非專家不行也。

因為商業秘密的主旨是不公開,法律是無從直接保護的。所以世界上沒有純為商業秘密而設的法
律。我有一套四巨冊的題為《商業秘密》的法律書籍,內裡所說的是可以協助保護商業秘密的其他法
律,解釋怎樣可以轉用於保護商業秘密那方面去。這些包括合約(contract )、侵犯(tort )、
代理(agency )、信託(trust )及歸還(restitution )等法律。其中最重要的是合約的法
律:你跟我訂約,說明不可泄漏秘密,但秘密外泄,我就以合約法起訴。

今天的商業機構,因為有多人參與,上述的保護秘密的法律是重要的。尤其是在一個產品研究室
之內,從事研究的大都是被雇用的人(employedinventors ),在研究途中,還沒有成果註冊專
利,一個僱員要轉到另一家類同的研究室工作,沒有法律約束這員工把秘密外泄,豈不是前功盡廢了?

雖然商業秘密有上述的法律保障,但成功的守秘絕不容易。美國的商人每年花上數十億去盜取商
業秘密,逾百億用於守秘。因為秘密外泄而打的官司,一般是精彩有趣的。守秘不容易,商業秘密的租
用(licence )遠不及發明專利的租用來得普遍。好些發明專利,因為要有商業秘密的協助才能使
用,持有專利的人不會輕易租出去。

對保護知識資產來說,商業秘密的好處是沒有期限,而好些秘密若不外泄,仿效不容易。可口可
樂的秘方是有名的成功例子。意大利製造小提琴最有名的Stradivari ,將他煉製木材的秘方帶進了
墳墓,以致失傳。布拉克(Black )的咳藥,守秘已逾百年。製造銅鈸(一種樂器)最好的混合金屬
的秘方,是以家傳的方法保護了幾個世紀。葡萄美酒的釀造,獨家出售的名菜,都是秘密。一般而言,
經過化學作用而製成的產品,外人是很難追溯其造法的。但從上述的例子可見,成功的守秘充其量只可
讓幾個人知道。

第六節:版權與商標

版權(copyrights )與商標(trademarks )都可以促成有壟斷性的產品的。這些都沒有期


限,可以很值錢,但對知識的競爭發展約束不大。

版權的保障,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法例,而不同的行業也有不同的行規。小說的故事,外人怎樣
改寫其故事本身還是原作者或出版社的。但在學術上,一個思想表達了,外人引用一般是容許的,而有
時一字不改的抄襲,沒有說明出處,抄襲的人在行內就站不住腳。一個畫家的畫作,不用註冊,其複製
權不言自明地在畫家之手,到他死後七十五年才取締。

版權的困難是執行的費用往往高於利益。我將陳逸飛的一張油畫復印在一本書內,沒有得到他的
批准,但說明是他的作品,替他宣傳一下,他若起訴,有誰還會替他宣傳?在經濟學行內,行家要求重
刊一篇文章,不付稿酬,作者是例行批准的。但商業價值比較高的作品,盜版可使作者遭受大損失。金
庸的武俠小說、鄧麗君的唱片都是例子。

數碼科技盛行的今天,盜版在中國大陸成行成市,所在皆是。版權在大陸是沒有多大保障的。要
壓制盜版的行為,作者或出版社本身不容易處理,因為要找到證據而成功地訴之於法的費用很大。但政
府當局若有決心掃除盜版,其費用就低得多。這方面香港政府是做得比較成功的。可以說,大陸盜版盛
行,是政府不為也,非不能也。

版權與商標的權利維護,不容易過大而影響了經濟的發展。你寫你的小說,她唱她的歌,其他的
人大可各自創作,不會像發明專利那樣,你要發明可能必須利用我的專利。商標與版權差不多:你設計
你的,我設計我的,只要有明顯的差別,河水不犯井水。因為這個緣故,版權與商標的專利是無期限
的。

商標可以很值錢。名牌的價值不容易誇大,所以冒牌者甚眾。昔日香港的制衣廠替名牌製成衣,
喜歡靜靜地多制同樣的成衣而用其他牌子出售。產品一樣,但牌子不同其價就相差數倍。昔日黎智英的
佐丹奴,在國內有「左丹奴」,也有「佑丹奴」。要是打起官司,你認為法官會怎樣判?

以名字作商標,要用專有名詞。阿司匹靈(aspirin )是人類歷史上銷量最大的藥。但當德國
的拜爾(Bayer )廠發明此藥時,註冊忘記了將aspirin 的第一個字母大寫。後來這藥名被廣泛使
用,入了字典,打起官司,法官判為普通名詞,商標就失去了。

形象專利的成功例子,首推和路迪士尼的米奇老鼠(Mickey Mouse )。這只老鼠受到版權與


商標的雙重保障,大半個世紀下來產品無數,註冊與代理遍滿全球,版稅收之不盡。這是孩子們的決定
了。

第七節:反壟斷的法例

一八八二年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將與他有關的四十家企業合併在


一家信託公司之下,集中管理,成為有名的標準石油托拉斯(Standard Oil Trust )。仿效信託
做法的人甚眾。這個合併熱潮使美國政府認為有以大欺小的可能,於一八九○年通過了Sherman Act
這個大名鼎鼎的反壟斷法例。二十年後,標準石油被懷疑施行掠奪性減價(predatory price
cutting ),以本傷人,政府起訴,標準石油托拉斯於一九一一年被瓦解。反壟斷的法例在美國稱為
反托拉斯(antitrust )是那時開始的。

一九一四年美國國會通過Clayton Antitrust Act ,一九三六年通過Robinson- Patman


Act ,三管齊下,反壟斷的法例在美國威不可擋。雖然稱作反托拉斯(反信託),但有沒有信託
(trust )的存在是沒有關係的。反托拉斯就是反壟斷。雖然世界上有好些國家有反壟斷的法例,但
有關的話題永遠集中在美國。那裡的法例最廣泛,執行最嚴謹,而差不多每一件案都是學者的研究題
材。

我很不願意在美國的反托拉斯問題上下筆,因為摸不准其性質。但這一章是關於壟斷的,總應該
分析一下。另一方面,我是個如假包換的專家,作過研究,也曾經為兩件反托拉斯大案作過理論顧問,
凡六年之久。專家摸不頭腦,門外漢卻津津樂道。這反映反托拉斯的深不可測。在我所認識的美國經濟
學大師中,反對所有反托拉斯法例的有佛利民(M Friedman )、高斯(R H Coase )、艾智仁
(A AAAlchian )等人,支持的有森穆遜(P AASamuelson )、夏保加(A C Harberger )等
人。這些學者大智大慧,都是朋友,但所持的觀點各走極端,為時甚久,也可見反托拉斯是不容易理解
的。

在新古典經濟學重視市場的傳統上,交易費用被漠視了,不完善的市場歷來都歸咎於私人成本與
社會成本的分離(見卷三),及企業的壟斷。前者在高斯一九六○年的鴻文之後不再有大爭議,而壟斷
就成為市場的罪魁禍首。但政府與經濟學者是不能一般性地反對壟斷的。事實上,所有我在本章指出的
壟斷,政府都不反對。這就是美國政府大事推行反壟斷(反托拉斯)法例不容易明白的重心所在。

且讓我再列出本章所說的幾種壟斷的成因,看看誰支持誰反對。

(一)壟斷是因為政府有法例或牌照的保護而成的。這組壟斷政府當然不反對,但大部分經濟學
者是反對的。既然政府是這組壟斷的始作俑者,反托拉斯不可能是為之而設的。

(二)壟斷起於上蒼賜予的天分,或特殊環境,或個人的勤修苦練。這組壟斷政府不反對,而經
濟學者也是不反對的,所以不可能是反壟斷法例的理由。

(三)壟斷是因為有發明專利,有商業秘密,或有版權或商標專利的保障。

這組壟斷政府不反對,而大部分經濟學者也是不反對的,所以也不可能是反壟斷法例的理由。

以上三組是我可能想到的有「成因」的壟斷,再想不到有其他。說有成因,是說有基本的條件,
有資格,可以壟斷而賺點錢的。但這些都不是反托拉斯法例針對的。那麼美國的反壟斷究竟是反些甚麼
呢?這個問題不同的經濟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我自己的看法,是反托拉斯反對的大致有兩類。

第一類:某企業的甲產品有上述的基本條件的壟斷權,但這企業要將甲產品的壟斷權伸展到乙產
品或其他沒有壟斷權的產品那裡去。又或者,這企業為恐外人參與競爭,削弱其壟斷權力,就諸多留
難,阻礙他人參進。這一類是說,壟斷者要利用自己的壟斷權力去擴展壟斷或維護壟斷。

第二類:某企業沒有壟斷權,基本沒有上述的壟斷條件,但這企業用上述的條件之外的辦法去爭
取壟斷。換言之,反托拉斯反對的這兩類,是壟斷的動詞(monopolize )而不是其名詞
(monopoly )。

以我之見,上述的兩類行為不是沒有,但一般來說不可能成功,而好些看來是壟斷動作的行為,
其實不是為了壟斷,又或者是競爭的手法。且讓我舉一些實例吧。

例一,我將會在第八章分析的,捆綁銷售(tie- in sales )。這是我曾經稱為「連銷」的現


象了。有名的天下大案是三十年代IBM 強迫租用其電腦的顧客購買他供應的紙咭,被反托拉斯法認為
IBM 是將電腦的壟斷權伸展到沒有壟斷權的紙咭上去。官司打了二十多年,IBM 敗訴。更有名的天下
大案是一九九八年五月起的微軟(Microsoft )官司。微軟把有壟斷性的軟件捆綁在不是他生產的硬
件之內,被指為阻礙其他軟件的競爭者。微軟也敗訴(後來上訴後官司要再打,最近商談庭外和解)。
我認為上述的兩項「捆綁」都不是要伸延或加強壟斷,法庭的推理是錯了的。捆綁銷售是第八章的話
題,到時再詳述。
例二,美國電話公司(AT and T )的天下大案,起於該企業拒絕賣電話給行家,及不准行家把
線路通入他的線路上。當年有技術上的問題,這裡不能詳述。另一方面,AT and T 歷來認為他們的
壟斷及行為是政府特許的,但打起官司來政府卻否認特許過甚麼。官司打了十年,庭外和解,A Tand
T 要瓦解,喪失了大部分的壟斷權。

例三,中等之案,柯達(Kodak )停產了一種攝影膠卷,使另一家企業所產的照相機沒有膠卷可
用。柯達的解釋是該種膠卷市場太小,生意做不過。柯達敗訴,但我是同意柯達的解釋的。例四,也是
天下大案。一九一○年標準石油被控以本傷人,掠奪性地割價,要把行家殺下馬來。標準石油也敗訴,
要瓦解,後人的研究證明標準石油從來沒有掠奪性割價,而若這樣做是愚蠢的行為,因為把行家收購相
宜得多。

掠奪性割價一般是指售價低於成本。這樣做來霸佔市場而壟斷,不需要先有壟斷權,信之者大不
乏人,但成功都是神話。一個香港的例子倒也過癮。兩年前黎智英搞「蘋果速銷」,以低於成本之價送
貨上門。黎智英當然不會那樣蠢,認為以本傷人可以壟斷。他的目的是爭取市場,表演服務,然後加
價。殊不知遇到財雄勢大的超級市場,減鬥減,結果蘋果速銷輸了十億港元,關門大吉。

有人認為超級市場把蘋果速銷殺下馬來之後加價,是壟斷者。這觀點是不對的。據我所理解,若
超級市場完全不減價,蘋果速銷也是要倒閉的。這是因為後者的送貨成本太高,根本不可能生存。

例五,收購企業好些時是犯了反托拉斯法例。一家企業如果沒有任何壟斷條件,要以收購的辦法
來成為壟斷者,是異想天開。收購有時可以減少產品的平均成本,或減少交易費用,藉收購而壟斷卻是
傻瓜:沒有資格的壟斷,收購競爭者是購之不盡的。

例六,與行家協議訂價(price fixing )是犯了反托拉斯的大忌。但好些做生意的人都知


道,在某些競爭的情況下,協議訂價是一種生存的辦法。如果大家在基本上沒有壟斷的條件,協訂之價
若持久地高於參與競爭的成本價,必將慘淡收場。

上述是一些反托拉斯案件中比較常見的例子,說得很簡略,還有其他怪誕不經的##如某食品企業
被認為廣告賣得太多##不用多說了。一家企業持有基本條件的壟斷權,可不可以把這權擴展到沒有壟
斷權的產品而賺更多的錢?一家有壟斷條件的企業,可不可以用這權限之外的手法來維護既有的權利?
一家基本上沒有壟斷權的企業,可不可以殺退或收購競爭者而成為壟斷者?我的答案是其一不可能,其
二不清楚,其三也不可能。

我認為整個反托拉斯法例的傳統,是基於一八八○至一九五○那個時代的新古典經濟學對市場的
看法。這傳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競爭的行為會受到市場結構的影響。於是,見到行為有點不妥,或來
得古怪,或與書本上所描述的完善競爭的行為有所不同,這傳統就認為市場的結構出現了問題,要以反
托拉斯或其他法例去修改這結構,從而改變競爭的行為。

我自己的研究所得,是上述的傳統本末倒置,把整個問題看錯了。正確的看法,不是市場結構決
定競爭行為,而是競爭行為決定市場結構。市場有持有壟斷條件的競爭者,也有沒有壟斷條件的競爭
者。他們一起參與競爭,市場的結構就形成了,而他們的行為全部是競爭的行為。經濟學者與要改進社
會的君子們很少到市場走走,體會一下市場的運作。他們不明白競爭的行為包括討價還價、價格分歧、
大出血、捆綁銷售、協議訂價、收購合併、政治買賣,凡此種種,對市場的結構都有影響,有決定性。

從新古典經濟學的角度看,對社會為禍最大的壟斷是政府以法例或牌照約束競爭而造成的壟斷。
但這些政府視若無睹。我們因此不能不懷疑政府以反壟斷法例來改進社會的意圖。以價格管制來約束壟
斷物價是反壟斷法例之外的事,但我們知道價管的得益者歷來是政府官員。

第五章我們提及,因為有潛在的競爭者,只有一個供應商存在不等於壟斷。同樣,在有多人競爭
的市場中,一個優勝者可以單一勝出,淘汰了所有的其他競爭者。這就是我曾經說微軟的壟斷可能是競
爭的結果,只是表面上的「壟斷」。當然,除了精於競爭外,微軟的產品是受到專利與商業秘密的保障
的。

不嚴謹的證據,支持反壟斷法例對經濟發展幫不到忙或幫倒忙的看法。兩個例子有說服力。其一
是香港的經驗。毫無天然資源的香港,在九十年代之前的工商業發展是人類歷史的奇跡,但香港從來沒
有反壟斷的法例。其二是八十年代的美國。那時有列根總統執政的八年,是美國經濟難得一見的大好轉
時代。列根執政,反托拉斯的案件大幅度地下降了!反托拉斯法例是那樣模糊不清,模棱兩可,執行與
否歷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闆不喜歡就沒有誰大叫大嚷的。
第七章覓價與價格分歧

覓價(price searching )是指一個出售者不願意以市場或行家之價為依歸,或市場沒有同樣


產品之價作指引,而要自己找尋出售的價格。換言之,這出售者面對的市場需求曲線不是平的,而是向
右下傾斜。傳統的看法,是出售者若面對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就是個壟斷者。我可不那樣看。沒有
錯,一個壟斷者面對的市場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斜的。但在一個有很多競爭者的市場,只要訊息費用夠
高,出售者與購買者都要覓價。覓價當然不會有一條明確而平坦的需求曲線面對出售者。有訊息費用存
在,不是壟斷也可能面對一條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而有時出售者不知道需求曲線的大概位置。好些
時,因為有訊息費用,一個供應者單對一個購買者要討價還價。購買者不知市價,或只知大約,出售者
面對的需求曲線總會有一部分是向右下傾斜的了。

在原則上,我們大致可分開覓價是因為產品有壟斷性而起,或是因為有訊息費用而起。但通常是
壟斷市場也有訊息費用,或是一個競爭市場因為有訊息費用而使競爭出售者有點壟斷性。這樣,要分開
覓價是因為壟斷,還是因為訊息費用,就不容易了。我們於是只能在原則上把二者分開:壟斷的覓價與
訊息費用的覓價。這分別是重要的,因為覓價的理由二者不同,覓價行為的解釋也跟有別。

第一節:壟斷的覓價行為

我要以一些簡單的數字來示範與批評傳統的壟斷覓價分析,然後提出芝加哥學派與我自己的觀
點。數字簡單,而事實上整個問題也不湛深,但因為變化不少,說起來相當複雜。讀者要細心地體會,
跟進。有些淺問題是不容易說清楚的。先看下列的數字吧。

產品數量是指需求量,這裡可看作一個消費者或是整個市場的需求量。邊際用值(marginal
use value )這裡等於平均換值(average exchange value ),也即是出售價(price )。
這些概念我在卷一的第五章說清楚了。量越大,邊際用值越低,代表面對壟斷者的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
斜的。

要注意的是這需求曲線之價,是任顧客選購多少的不限量之價。價$ 700 ,顧客選購三件;價$


600 ,顧客選購五件;等等。為了簡化,我們假設了邊際成本與平均成本相等,二者是同一平線,每
件$ 500 。壟斷者要賺取的是最高的總租值(monopoly rent )。以這些數字為例,租值最高是$
600 ($ 2600 總收入減$ 2000 總成本)。這是邊際收入(marginal revenue )等於邊際
成本(marginal cost )的那一點。那是說,爭取最高租值的售價是$ 650 ,顧客買四件。以上是
傳統的結論。這結論的一個要點,是壟斷會導致無效率的資源使用,或引起浪費。產量四件,邊際用值
(出售價)是$ 650 ,而邊際成本只是$ 500 ,增加生產會對社會有利:生產第五件社會多賺一
元,第六件多賺五毫。我們以總用值減除總成本來求出社會利益,後者最高是$ 1050 。這是產量第
六或第七件,邊際用值($ 500 )與邊際成本($ 500 )相等。但如果售價$ 500 而任君選量($
500 選購七件),壟斷者的總租值是零。租值最高的$ 600 是售價$ 650 ,產量四件。

從壟斷租值最高的產量四件到社會利益最高的產量七件,有一個大名鼎鼎的「死三角」(dead
weight loss )。那就是生產第五件社會可多賺一元,第六件多賺五毫,加起來是一元半。可賺而
不賺,是浪費了。壟斷歷來被譴責,這就是原因。

因為壟斷有浪費,五、六十年代以戴維德(A Director )為首的芝加哥經濟學者就考慮壟斷者


以榨取消費者盈餘(extraction of consumer's surplus )的辦法來增加產量,減少或減除死
三角。三個明顯的辦法我們在卷一第五章分析過的。其一是跟需求曲線收費:第一件賣$ 800 ,第二
件$ 750 等等。第七件賣$ 500 ,與邊際成本相等。消費者盈餘是零。其二是收一個會員費或
入場費。上述的數字例子,會員費最高可收$ 1050 (最高的消費者盈餘),產品售價$ 500 ,顧客
選購七件,死三角就消失了。最後一種辦法,是全部或零(all- or- nothing ):要就一起買七
件,平均售價(平均用值)$ 650 ,否則一件也不准買。這樣,消費者盈餘被壟斷者榨取了,死三角
不再存在。

以上三種辦法,第一種(每件收不同之價)顯然不容易;第二種(收取會員費)要做多一重手
續;但全部或零的交易費用並不高於訂一價而不限量的安排。那是說,與不限量相比,以全部或零的總
價或平均價出售,不會有額外的交易費用。困難是一般而言,不同的顧客有不同的需求曲線。訂出一個
全部或零的安排,一些顧客可能選零而不買,另一些購買的可能還有消費者盈餘。如果只有一個顧客,
或所有顧客天生一樣,有同樣的需求曲線,全部或零的安排會很容易地消除那死三角的浪費,而全部或
零能賺取的租值($ 1050 )比不限量的租值($ 600 )為高。
原則上,就算不同的顧客有不同的需求曲線,選取一個全部或零的安排,讓一些顧客選零退出,
另一些有消費者盈餘,壟斷者所獲取的租值,可能比訂一價不限量的租值為高,而那死三角的浪費也可
能減少。因此,採用全部或零的安排的困難,不單是因為顧客的需求曲線不同,而是不同得有很大的差
距,從而使全部或零的安排所帶來的租值,低於訂一價不限量所得的租值。

因為以上的緣故,經濟學者認為要清除或減少那死三角的浪費,價格分歧是需要的。那是說,顧
客有不同的需求曲線,壟斷出售者要以不同的全部或零的安排,或不同的入場費或會員費,才可以達到
邊際用值近於或等於邊際成本的生產量。但價格分歧顯然不容易施行,而在一般觀察上,全部或零或收
入場費的安排並不普及。芝加哥學派的啓發,是使我們聯想到迪士尼樂園與鄉村俱樂部等榨取消費者盈
餘的個別例子(見卷一第五章),但除了這些壟斷的死三角仍在。

上述的分析有啓發,但因為一個失誤就對世界看錯了。這失誤是因為過於重榨取消費者盈餘,忽
略了全部或零的平均售價可以低於不限量之價而帶來較高的租值。所有關於全部或零的分析都有這個失
誤。以上文的數字為例,不限量之價是$ 650 ,產量是四件,消費者盈餘是$ 300 ,壟斷租值是$
600 。另一方面,全部或零的安排的最高租值是$ 1050 ,平均價也是$ 650 ,產量是七件,消費
者盈餘是零。邊際用值等於邊際成本,沒有死三角。但如果增加需求曲線不同的顧客,則需要用價格分
歧的安排才可以減除浪費。

現在讓我們考慮三個低於不限量之價($ 650 )的全部或零之價:$ 625 、$ 600 、$


575 。其他的數字如上文,但如下的數字代表三個固定不變的全部或零的平均價,然後以每個不同的
量作為全部或零的全部量。那是說,不同量的總收入不同,但全部或零的平均價都是一樣。

先考慮$ 625 的全部或零的平均價吧。因為這平均價高於不變的平均成本($ 500 ),壟斷


者的租值是產量越大越高。但消費者盈餘到了八件(買八件或零)就下降至零,再加量消費者就會選
零,一件也不買。在這個約束下,壟斷者所能獲取的最高租值,不可能高達上文的$ 1050 。另一方
面,因為全部或零的平均價($ 625 )低於不限量之價($ 650 ),產量可能高於邊際用值等於邊
際成本的產量,造成產量「過多」的另一個死三角浪費。

讓我們考慮$ 625 這個全部或零的平均價以六件為「全部」。這裡消費者盈餘是$ 300 ,與前


文不限量的價$ 650 產量四件相比是相同的(也是$ 300 )。那是說,消費者不限量買四件與全部
或零買六件都是一樣,但後者的壟斷租值是$ 750 ,比不限量的$ 600 為高。產量六件,死三角的
浪費是零。

再看以$ 600 為全部或零的平均價。這裡若「全部」是七件,租值($ 700 )與消費者盈餘


($ 350 )都比前文的不限量的($ 600 與$ 300 )為高,而浪費也是下降至零。最後看以$ 575
為全部或零的平均價,「全部」八件的租值是$ 600 ,與不限量的一樣,但消費者盈餘是$ 400 ,
比不限量的多一元,而浪費也較小。

上面的分析有三個相當重要的含意。第一,量較大而平均價較低的情況,通常被經濟學者認為是
平均成本較低,是量大折價(quantity discount )的現象。量大折價是可能的,但也可能是全部
或零的安排,以榨取少許消費者盈餘的辦法來減少或減除死三角的浪費。上文可見,全部或零的平均價
可以低於不限量的平均價而增加租值。

第二,因為全部或零的平均價可以低於不限量的,壟斷出售者可以不限量與全部或零的兩種安排
並用,或以多個不同的全部或零的包裝一起用,由顧客選擇。到市場買啤酒,可以買一瓶、兩瓶、三瓶
任君選擇,也可以買一盒六瓶。散賣之價高於一盒六瓶的平均價,後者可能是量大折價,可能是全部或
零的安排減少壟斷的浪費,也可能是二者的合併。

第三,全部或零的平均價如果低於不限量的,前者的安排可能導致邊際用值低於邊際成本的產量
「過多」的浪費。然而,只要壟斷出售者推出多個自己有利可圖的不同的全部或零的包裝給顧客選擇,
而不同的顧客各自選消費者盈餘較高的,在市場嘗試了一段日子,賣得不好的包裝被淘汰,余下來受歡
迎的加起來,生產的總量會在市場邊際用值等於邊際成本的鄰近。有些顧客散買,其他的各選各的包
裝,大家的平均價格不同,但不是價格分歧,因為所有顧客都有同樣的選擇。

綜觀市場的一般現象,不同的包裝花多眼亂,而討價還價的行為很多時是以購買量的多少議價
的。有壟斷性的生產者永遠看市場的整體作決策,覓價很少是單覓一價,而是覓多種包裝(全部或零)
與價格的安排。

「死三角」的浪費買賣雙方都受損,若交易費用容許,雙方都要把這三角清除。沒有交易費用,
死三角不可能存在。有交易費用,市場有數之不盡的包裝與價格安排。我認為因為完全漠視了交易費
用,傳統的壟斷覓價(不限量覓一價)分析對解釋行為是沒有多大用處的。(《經濟解釋》之五十六)

第二節:甚麼是價格分歧?

價格分歧(price discrimination )是指同樣的物品,對不同的顧客或在不同的市場以不同


的價格出售。經濟學課本通常說價格分歧要在不同的市場才能推行,因為顧客知道有高低不同之價,取
低捨高,分歧不能成立。

以分析價格分歧而知名於世的史德拉(G J Stigler )曾經在課堂上對學生說:「你們不可能


在一家商店之內,找到同樣物品有高低不同之價。」一位坐在後排的學生舉手回應:「就在大學鄰近的
那家電影院,說明成年人收費二元半,學生一元半。電影是一樣,座位是先到先選,電影院是同一
家。」史德拉聽後,在講台上尷尬地行來行去,行了好一陣,突然大聲叫:「我會把那電影院燒掉!」

同樣物品,同一商店,可以有不同之價,但必須能成功地把顧客分開。香港的地鐵,老年人與學
生都是半價。這是價格分歧,但超過六十五歲的老人要以身分證為憑,學生有學生證,顧客是被分開了
的。一九八四年初的農歷年宵,我帶一群學生在香港的街頭賣桔。同時同地,同樣一盆的桔子,我們開
高價,與顧客討價還價減下去,差不多每個成交顧客之價都不一樣,同一時間,最高與最低的相差三
倍。這也是價格分歧。我和同學們與顧客議價時盡可能分組隔離幾公尺,而有時說些謊話是免不了的。

看來簡單不過,任何人應該一見而知的價格分歧,其鑒別往往非常困難,就是經濟學大師也往往
搞錯了。我們要分辨哪個現象是價格分歧,哪個不是,是因為不同類的現象要用上不同的假說作解釋。
指鹿為馬,解釋就有失誤。我可以舉出三個大原則來協助價格分歧的鑒別;三個原則都符合,鑒別差不
多萬無一失。我說「差不多」,是因為好些時其他的因素混在價格分歧之內,使觀察到的不是純為價格
分歧而起。

(一)物品要相同

同樣一隻手錶,在不同地區或不同的商店,價格可能不同(就是撇開討價還價也可能不同)。這
通常不是價格分歧。不同的商店有高低不同的層次,不同的服務,不同的保證信譽等等。把這些與手錶
加起來,同樣的手錶就變為不同的物品,而顧客購物往往不是單看物品決定的。

香港的醫院及醫生收費,與好些外地的安排類似。頭等病房與普通病房不一樣,前者的收費高出
好幾倍。這當然不是價格分歧。但醫生的收費跟病房收費的圖案走。同樣的病,醫生收診費,頭等房客
比普通房客也高出幾倍。雖然醫生診治富有的病人可能比較用心,或對頭等房客多診幾分鐘,但診金相
差那麼遠,而醫生又是同一個,價格分歧的成分是存在的。

有些經濟學者說國際飛機的頭等票價比普通位的高出四倍,是價格分歧。這是不對的。但究竟有
沒有價格分歧的成分呢?幾年前我坐在飛美的頭等機艙內,為了好奇在機上走來走去,作過大略的估
計,答案是沒有價格分歧的成分。一個頭等位所佔的面積,比普通位所佔的在四倍以上。服務員的分
配,以乘客的比例算,也是四倍以上。食品的供應頭等遠勝,而頭等位在機前,震動與聲浪也較低。近
兩年來,好些長途飛行的國際班機,把頭等位改裝為商務客位,定價減半。

我自己的書法作品交出去,同樣大小的不可能寫得一模一樣,同與不同只能以水平論之。同是四
呎整張,要不是免費送出去,就是收價數千。但通常這不是價格分歧。免費的應酬作品,要不是碰巧寫
得好一點,就是應酬罷了。收費呢,不碰巧,而是寫得拼命。國畫行內的所謂「應酬畫」,可不是胡亂
想出來的。

但我不能否認,我有些應酬書法作品,碰巧地寫得好。這算是價格分歧(同樣是零價),但可不
是刻意地這樣做。另一個有趣而重要的現象,是「誠意」可以代替價格。一般而言,無論你怎樣說喜歡
我的書法,總不如出個價來得有誠意。但有時不出價的誠意明顯,我就不作為「應酬」地下筆了。

(二)成本要相同

物品一樣,但因為成本不同而價格不同,就算不上是價格分歧了。價格分歧永遠是指同一個生產
出售者以不同的價格賣給不同的顧客。既然是同一生意者,同樣產品的平均成本應該一樣。若成本不
同,產品在質量上應該有點分別,那就算不上是同樣的產品了。
問題是好些時我們看來是完全一樣的產品,同一賣家,其成本卻不相同。因為成本不同而向顧客
賣不同之價,不是價格分歧。

回頭說我和學生在街頭賣桔的例子吧。年宵之夜,桔子市場的需求變動得非常快,晚上九時之後
客似雲來,十一時後散去,午夜後又再回升。在前文我說同樣的桔子在同時同地以不同之價出售,是價
格分歧。這裡重要的是「同時」。不同時間,顧客多少不同而引起的價格不同,就算不上是價格分歧
了。客似雲來之際,賣出的桔子的平均售價上升,是因為成本上升!我出較高之價你不買,有人買,我
不會低價賣給你,因為他人願意出的較高之價就是我較高的機會成本。

同樣,打長途電話,繁忙時間的收費是較高的。這也是因為賣家的機會成本較高,不是價格分
歧。在經濟學上,這種因為在時間上需求上升而升價的現象有個名堂,叫作peak- load
pricing 。明白成本是甚麼的經濟學者知道這不是價格分歧,不明白的就說是了。

給同學們出一個試題吧。香港的電影院,星期二大減價。這現象是不是價格分歧呢?我認為是價
格分歧。理由如下。星期二的電影票價低於週末的,不是價格分歧,因為週末是peak- load 時間,
機會成本較高,但星期一、三、四的市場需求應該與星期二的沒有多大分別。我說是價格分歧的主要證
據,是不同的電影院都選在星期二大家一起大減價,而這決定是由香港戲院商會提出的。不是自由競爭
的選擇,不反映成本的變動。

(三)價格安排要不相同

這項是我發明的,因為比較新,懂經濟學的可能不習慣。

首先回到我在上一節提出的,一個出售者可以同時供應多個不同的包裝,量之大小不一,而每包
的總價及包內的平均價不一樣。這不是價格分歧,因為不同的顧客有同樣的選擇。你的平均價比我的
高,但你不選我的,自願付高價,出售者對你沒有「歧視」。香港電影票價的例子又怎樣了?我說是價
格分歧,因為你要在星期三才有空看電影,但不能選付星期二的票價。

一個蘋果,市場售價二元,你和我付同樣之價。但我吃十口才不再吃下去,你吃了四口就放棄
了。以每口算,我的價是每口二角,你的價是每口五角。大家每口之價不同,但不是價格分歧,因為蘋
果之價你和我付的都是一樣,每個二元。這蘋果例子似淺實深。好些經濟學者將類似的例子看作價格分
歧,指鹿為馬,分析就有失誤。要記,這裡蘋果例子的價格表達,是以只數為量。價格分歧只能從只量
的安排算。

甲用信用卡,等到要算利息的前一天付款;乙用同樣的信用卡,到期前兩星期就先付了款。甲的
費用比乙的低,有經濟學大師說是價格分歧。這不對,因為甲乙二人的信用卡的收費安排都是一樣。

甲到某餐館用膳,獲贈券五十元,說明再光顧可減價五十;乙受到同樣的待遇。但乙回家後遺失
了贈券,再光顧時要比甲多付五十元。也有大師說類似的現象是價格分歧。也錯,因為甲與乙有同樣的
價格安排的選擇。

覺得淺嗎?不見得吧。在下一章分析捆綁銷售時,我會指出這個芝加哥學派創立的大名鼎鼎的話
題,眾多高手認為是為了價格分歧而「捆綁」的,是犯了蘋果以每口算價的失誤。

第三節:價格分歧的理論

傳統上,價格分歧有三等。第一等與第二等大致相同,所以傳統的分析大概只有第一等(first
degree )與第三等(third degree )。在現實世界中,價格分歧的現象不限於這三等,但三等之
外的通常與交易費用有關,新古典經濟學的傳統漠視交易費用,顧不及也。且讓我從傳統說起,然後談
傳統之外的價格分歧。

第一等又稱作無瑕價格分歧(perfect price discrimination )。這就是我分析過的榨取


全部消費者盈餘的行為了。不同的顧客有不同的需求曲線,無瑕的價格分歧是按不同的需求曲線收取不
同系列之價,或向不同顧客收取不同的入場費,又或收取不同的全部或零之價。

第二等(second degree )價格分歧與第一等的相若,但有瑕疵。這就是顧客的需求量以梯級


算價,例如量從零至五十收一個平均價,五十至一百收一個較低的平均價,一百至一百五十再較低的平
均價,等等。因為不同顧客的需求曲線不同,價格分歧是指不同顧客付不同的梯級價。好些地方,電力
供應就以這第二等價格分歧收費:工業用電與住家用電有不同的價格梯級。雖然有瑕疵,這第二等也有
榨取消費者盈餘之效。

第三等是經濟學書本上最常討論的。實際上,凡是提及價格分歧而沒有說是哪一種的,必定是指
這第三等。價格分歧的理論起自度比(J Dupuit, 1844 ),經過陶錫(F W Tausig, 1891 )
與庇古(A C Pigou, 1920 )的分析,到魯賓遜夫人(Mrs J Robinson, 1933 )就成了新古
典傳統的最終理論。但價格分歧這題材在經濟學上的普及,主要的推廣人是史德拉。

第三等價格分歧(最常提及的)是指同樣的產品,出售者對顧客訂出不同之價,每價不限購買
量,這與前兩等的榨取消費者盈餘的安排是不同的。這第三等的理論很清楚,邏輯井然。一個有壟斷性
的生產者面對不同的需求曲線,總產量是以這些需求曲線加起來的總邊際收入等於邊際成本來決定的。
總產量決定了之後,出售時面對不同的顧客或不同的市場,爭取最高的總收入是要使邊際收入相等。這
樣一來,要是不同顧客或不同市場的價格需求彈性(priceelasticity of demand )相等,價格
就必定一樣。所以這第三等的價格分歧的一個必需條件,是不同顧客或不同市場的需求彈性系數一定要
不同。這也是說,付較高價的必定有較低的需求彈性系數。差不多所有經濟學課本都提供這個分析,這
裡不用詳述了。

推廣價格分歧的史德拉,認為「服務」不容易轉賣,所以比起可以轉賣的產品,服務較為容易推
行價格分歧。這觀點是對的。但史氏也認為價格分歧不是常見的現象,卻是錯了。一般而言,西方的經
濟學者對市場現象的觀察遠不及我們身在亞洲的。這可能因為西方地廣人疏,市場不夠密度而使現象不
夠明顯;可能因為西方人比較誠實,不像亞洲好些行業不說點謊話就做不成生意;更可能因為西方人的
時間成本較高,付不起討價還價的時間代價。在美國,一般的商店是出門可換,不僅可換物品,也可換
回付出了的金錢。這些年來,美國一些商店說明顧客購物後,若在其他商店找到同樣之物有較低之價,
原售的商店會退還給顧客價格的差額。這些現象亞洲是見不到的。

回頭說上述的三個等級的價格分歧,以我之見,只是價格分歧的行為的一小部分。要是加上訊息
或交易費用,價格分歧觸目皆是。我和同學們在街頭賣桔,同樣一盆盆的桔子,同時同地,討價還價之
後盆盆之成交價不同。一般而言,訊息費用較低的顧客付價較低。訊息費用較低,顧客的價格需求彈性
系數大致上較高,所以會付較低之價。這與上述的價格分歧的結論相同,但理由有別:上述是需求彈性
不同,賣桔是訊息費用不同。同樣,時間比較寶貴的顧客,以或然率算,成交價會較高。這也勉強可以
闡釋為時間寶貴的顧客有較高的訊息費用,從而導致較低的需求彈性系數。但這只是或然率的推斷,不
能肯定。無論怎樣說,有些顧客會像我一樣:時間很寶貴但喜歡信口開河地「殺價」。這種人往往付價
較低,但不一定有較高的需求彈性系數。

凡是討價還價的市場,價格分歧通常是後果。說價格分歧非常普及,絕不誇張。討價還價(又稱
議價)是個相當複雜的話題,有不同類的議價,其解釋也不同。我要到本卷第九章才作分析。

這裡我要提出一項在大致上與需求彈性沒有關連的價格分歧現象,好叫讀者能體會到新古典的傳
統分析不夠全面。我要提出的是今天中國大陸,有好些酒店,尤其是一些辦得非常有水平的五星酒店,
同樣的客房租給不同的顧客,每天的房租往往大為不同。旅遊團的優惠價有量大折價的考慮,暫且不
談,但同是單租一個客房的顧客,其價格差距可以很大。比方說,客房價是每天二千元人民幣,但不同
顧客付二千到五百元不等。

這個大差距不是一高一低的兩個價,而是二千與五百之間有多價的存在。這現象顯然是客房常有
空置才會容易地發生的。一個客房的清理與折舊,大陸因為員工的薪酬低,每天不到一百元。但酒店還
有好些其他成本,包括龐大的上頭成本,收一百元血本無歸。一般的估計,若一家酒店要連本帶息打個
平手,平均的入住率要近六成。減除了傭金後,這家高級酒店若以長滿計,其平均房價要近千元才可以
還本。在這樣的情況下,客房若有空置,收五百總比空置優勝,但要盡可能秘密地從事。

這裡要澄清的,是有空置而對某些顧客打個大折扣算是價格分歧,不是上一節所說的peak-
load pricing 的機會成本不同的現象。這是因為同樣有空置,一些不速之客付價二千,而在另一
個極端一些據說是有「關係」的,或是常客,又或是「貴賓」(VIP ),其價可下降至五百。這些所
謂關係、常客、貴賓,顯然是一些藉口,把顧客分離來分歧價格。舉個例,幾年前經朋友的介紹,上海
某名酒店把我列為「貴賓」,打個七折。但兩個月前到上海去,遇到甚麼亞太經濟大會的場面,貴賓不
貴,我要出盡「關係」,於同一酒店付高於通常訂價一倍才能拿到一個房間!

旅遊團與酒店的安排我沒有作過調查(這顯然是個很好的論文題材)。雖然量大折價存在,但我
認為也有價格分歧的成分。在旺季旅遊團的收費較高,反映因為空置率下降而減少價格分歧。
凡是空置常出現而又有辦法瞞天過海的行業,格價分歧司空見慣。二十多年前我坐飛機回港,坐
普通位。因為「關係」非凡,買到半價之下的機票。在機艙內我好奇地向前後左右的乘客查詢,竟然發
覺票價最高的是我!

史德拉曾經指出,價格分歧的平均價可能高於不分歧的平均價。這樣,在某些情況下價格分歧可
能是出售者的生存之道。我認為這觀點沒有錯。但史氏認為這樣分歧對社會或有不良影響:以價格分歧
而生存,可能把不採取分歧的殺下馬來。這「不良」論點在經濟學行內曾有頗大的爭議,一般建議採取
某些榨取消費者盈餘的方法,既可增加生產,又可避免分歧。我不同意,是因為這些建議忽略了交易費
用。有交易費用的存在,你給我殺下馬來,我是個優勝者,怎樣看我對社會的貢獻都比你的大。

第八章捆綁銷售的故事

捆綁銷售是tie- in sales 在國內的譯名。我曾經譯作連銷,因為連銷有好幾類,解釋不同,


不限於tie- in 。但後來我覺得「捆綁」一詞形容得比較深刻,使人難以遺忘,就認為國內的較為可
取。先此聲明,捆綁銷售這裡不單指tie- insales ,而且包括其他不同類的捆綁。

芝加哥學派應該是經濟學歷史上名氣最大而又最重要的了。那裡曾經有九位學者拿得諾貝爾經濟
學奬,而若把出自芝大的獲奬者計算在內,人數可能倍升。這個大名鼎鼎的學派,從學術性質的角度
看,有甚麼與眾不同之處呢?好些人提出過這個問題。說芝大高舉自由市場,不對,因為那裡有支持政
府干預的學者;說是貨幣理論,不對,英國的劍橋與美國的耶魯,都曾經出過貨幣理論大師。說對解釋
現象格外重視,是對的,但這來得太廣泛,是程度上的分別,作不得准。史德拉與佛利民等芝大代表人
物,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

麻省理工學院的森穆遜(P A Samuelson ,本科出自芝大),友善中自立門戶,與芝大「敵」


對,說芝大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思想狀態(not a place buta state of mind ,有貶
意)。當時在芝大的夏理.莊遜(H Johnson )回應:Of coursewe are a state of
mind !(我們當然是),引以為傲。這是陳年舊事,說出來給讀者過癮一下。

芝加哥學派有甚麼明顯地與眾不同的呢?答案只有一個:捆綁銷售。凡是對捆綁銷售說得上是有
貢獻的文章或言論,不管對或錯,必定出自與芝大有關的經濟學者。我提到「言論」,是因為捆綁銷售
的分析,主要是起於戴維德(A Director )的口述傳統。今天年逾百歲的戴老平生很少寫文章,他
的思想鮮明,集中於解釋世事,對認識他的學者有很大的影響。

在認識戴老之前,我對出自他的捆綁銷售的口述傳統不僅耳熟能詳,而且想了好些時日。對我來
說,經濟學沒有比捆綁銷售更耐人尋味的話題。後來我自己分析合約的選擇,推出合約理論,主要是受
到戴老分析捆綁銷售的啓發。再後來我到了芝大,認識戴老,對捆綁銷售的來龍去脈就更為清楚了。

這一章我會否決芝加哥的兩個關於捆綁銷售的主要假說,提出自己認為是比較可取的。這樣做沒
有貶意;正相反,我的關於捆綁的「思想狀態」絕對是芝加哥的傳統。希望讀者可以在這章中體會到芝
加哥學派是怎樣的一回事。

第一節:捆綁要論奇哉怪也

嚴格來說,所有在市場可以買到的物品都是有捆綁的。買維他命丸,多種維他命綁在一起##就是
買一種維他命也有膠囊、瓶子等綁在一起。買雞蛋,蛋白與蛋黃是「綁」在一起的。買汽車,輪胎與數
之不盡的零件是捆綁的。這些我們司空見慣,毫不奇怪,不是捆綁銷售要分析的話題。

一般而言,凡是捆綁之物,都可以在市場找到分拆開來散買的。汽車你可以逐樣零件買,自己裝
配起來,其總成本會高得多,但你有散買的選擇。汽車你可以買一整輛,輪胎等要更換時散買。要用鞋
帶的鞋你新買時鞋帶與鞋捆綁在一起,之後鞋帶斷了你可以散買新的。買照相機,有時標準鏡頭是與機
身一起出售,但通常是單買機身可以減去標準鏡的全價。有些照相機,鏡頭與機身相連在一起,分拆差
不多要毀機。這樣,你要單買機身其價比連鏡頭還要貴。這些都不是捆綁銷售的話題。

捆綁銷售的話題,是不同的物品或不同的部分,明顯地可以散買,而事實上起碼有某部分在市場
是有散買的,但賣家堅持捆綁在一起,否則不賣。不一定捆綁一起算價。甲、乙兩物品,顧客若要買甲
一定要跟同一的出售者買乙,否則甲不賣。甲與乙之價可以分開來算,二者之量的比例不一定是固定
的。你要跟我買甲,一定要跟我買乙,而乙在市場是可以隨意散買的。這是奇哉怪也。
奇怪的捆綁銷售有幾類變化,解釋不同,盡皆精彩。讓我先談屢見經傳的那類吧。

第二節:萬國商業機器的紙卡

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皮鞋穿帶的小孔(通常有好幾個)要鑲上一個小銅圈,方便穿帶與保護小
孔。有人發明瞭一部機器,拿得專利權。這部機器開孔與壓鑲小銅圈一起做,節省工資成本。機器的壟
斷者不賣機器,只租給制鞋廠。但鞋廠若要租用機器必定要向租出機器的人買小銅圈,其他在競爭市場
可以買到的同樣的小銅圈一概不許用。問題是:租出機器的人,是否把機器的壟斷權伸展到有競爭的小
銅圈那方面去?

也是很久之前,辦公室常用的油印機(今不復存在)要用一種蠟紙(stencilpaper )。字打
穿或寫穿蠟紙,印刷時油墨從字痕穿過印在普通紙上。持有改良了的油印機的專利權的人也只讓租用,
也規定租用者要買他供應的蠟紙,雖然蠟紙在競爭市場多的是。又是同樣的問題:油印機的壟斷權是否
伸展到蠟紙那裡去?

最重要的例子,是一件打了二十年的反托拉斯(反壟斷)大案(其中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阻
延)。主角是萬國商業機器(IBM )。重點物品是這家公司發明而又持有專利權的電腦。起於三十年
代,當時的電腦巨大如房子。這電腦要用一種紙卡,大約三吋乘六吋。資料打穿在紙卡不同的位置,其
長方小孔是讓電流通過的。萬國也不賣電腦,只租出去,同時規定租客一定要買萬國供應的紙卡。

電腦的租金以每月算,同型號的不同顧客付同樣的租金。紙卡之價以每張算,不同顧客之價一
樣,但有些顧客多用多買,有些少用少買。紙卡是差不多所有紙商都可以供應的,但萬國規定必須買他
們的供應。依照估計,萬國當時的紙卡價高出其他紙商的大約百分之十(這數字我記不清楚,因為有不
同的估計,但萬國供應的價較高是肯定的)。

這是最有名的tie- in sales 的例子,有壟斷權的電腦是tying product ,沒有壟斷權的


紙卡是tied product ,一綁一被綁也。美國政府以反托拉斯法例控告萬國,說這龐大的機構把電腦
的壟斷權伸展到紙卡那邊廂去。萬國辯護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們供應的紙卡比較準確而優勝,但論據不
成立,敗訴。

對這個奇怪的捆綁現象,戴維德提出兩個問題。第一,有壟斷權的物品,可不可以把這權伸展到
其他物品上去?第二,如果不可以,為甚麼萬國商業機器要把電腦與紙卡捆綁銷售?

關於第一個問題##有壟斷權的甲物品可不可以經過捆綁把壟斷伸展到沒有壟斷性的乙物品那邊去
##答案是不可以。但這答案有兩個看法。其一是沒有壟斷性的物品,供應者數之不盡,怎樣被綁也只
能綁市場的一小部分。那是說,不管萬國怎樣綁,紙卡的市場競爭不減。是的,要是捆綁銷售可以伸展
壟斷到其他物品去,被綁的何止紙卡而已!天下壟斷物品無數,競爭物品也無數,要是壟斷可以用捆綁
伸展,市場不會有那麼多競爭物品。在完全沒有反壟斷法例的香港,任何捆綁可以自由使用,捆綁銷售
的現象並不比美國多。

其二是這樣的。要是我們問:有壟斷權的甲物品,若捆綁乙物品出售,甲物品的壟斷租值會不會
提升?我的答案是不會的。但芝加哥學派的一個看法是會提升的。這也是個有趣的爭議,我要到第四節
分析「全線逼銷」時才討論。

現在轉到更為重要的第二個問題:要是萬國的電腦與紙卡的捆綁銷售不是因為伸展壟斷,那為甚
麼要捆綁呢?

戴維德的答案有兩部分,精彩而又富想像力,但我認為第二部分是錯了的。第一部分說,捆綁紙
卡是以紙卡的用量多少來量度一個電腦使用的頻密度。我認為這看法不僅是對,而且是天才之筆。要知
道一個電腦租客用電腦的頻密度是高還是低,怎麼辦?讀者要記得半個世紀之前是沒有可靠的計量器
(meter )的。簡單的計量器據說是有的,但用家可以調撥,把該器上的數字減少。因此,可靠的量
度就是捆綁紙卡,以電腦租客買紙卡之量為電腦使用的頻密度。

第二部分:為甚麼要量度電腦的使用頻密度呢?戴維德的口述答案也精彩:價格分歧!二十多年
後(大約一九八○年)在西雅圖遇到戴維德,他問起我對萬國捆綁紙卡的看法。我回應道:「量度的假
說是對的,但價格分歧我很懷疑,認為是錯了的。」他點點頭,說:「當年我也懷疑價格分歧之說。」
這是芝加哥的「思想狀態」的風範了

第三節:價格分歧相對保養合約
精彩的假說,很有啓發性的,可以錯。以價格分歧來解釋電腦與紙卡的捆綁銷售,相當精彩。起
碼有兩個不同的價格分歧的闡釋。其一是假如兩個租用電腦的客戶,月租與紙卡之價大家一樣,但一個
客戶每月用卡十萬,另一個每月只用一千,而每次計算(per calculation )二者都用紙卡二十。
這樣,以計算數量攤分總費用為價,月用紙卡十萬的平均「計算」價比只用一千的低得多了。這不是價
格分歧,因為電腦租金與紙卡之價兩個顧客都相同。電腦的租用沒有以「計算」的次數來表達價格。

上一章我說得清楚。價格分歧只能從價格與其直接表達的量來判斷。如果以價格表達之量以外之
量為量,那麼市場的所有成交都是價格分歧了。蘋果以只數算價,若從價格沒有表達的每口算,不同消
費者的每口價當然不同,但這不是價格分歧。我曾經是個照相機迷。當年購得的相機,大部分很少用,
有些完全沒有用過。同機同價你常用,我不用,以每幀相片算,你的「價」比我的低得多。這不是價格
分歧,因為相機與膠卷之價大家一樣。

戴維德的捆綁銷售的口述傳統,是用第二個價格分歧的闡釋。如果每張紙卡萬國賺一分錢(比競
爭市場的高一分錢),那麼月用十萬紙卡的等於多付電腦月租一千元;月用一千紙卡的只多付電腦月租
十元。因為紙卡的捆綁,兩個用戶的電腦月租不同,多用紙卡的付較高的月租。但電腦與紙卡直接表達
的月租與卡價,兩個用戶都是一樣,怎可以算是價格分歧呢?

這第二個價格分歧的闡釋有吸引力。電腦使用較頻密的客戶付較高月租,順理成章,但沒有使用
頻密度的量度辦不到,以紙卡量度是一種辦法,要成事就要把電腦與紙卡捆綁銷售。把紙卡之價提升高
於成本一點,從不同用戶賺取到的卡價,可看作是電腦的租金分歧隱藏在卡價之內。不發表文章而還能
大名鼎鼎的經濟學者,歷史上只有戴維德一個人。他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現在讓我把上述的價格(租金)分歧加劇來指出其謬誤。假如萬國免費把電腦借出去,不收分
文,其收費全靠捆綁出售紙卡。只收卡價,其價當然要大幅提升,而每卡所賺的在成本以上的錢,也大
幅提升了。把這些紙卡賺到的錢加起來作為電腦的租金,頻密度不同算出來的月租分歧,遠比電腦收月
租而又捆綁銷售紙卡算出來的總月租分歧為大。

但在我們假設的例子中,電腦本身不收費,沒有價格的表達。有價格的是紙卡,其價所有客戶一
樣,電腦的月租只是間接地從紙卡之價算出來。這與我們說過的蘋果若以每口算價會有價格分歧類似,
只是倒轉過來:蘋果若直接以每口算同樣之價,不表達價格的每只蘋果會有間接的價格分歧。

在美國租用汽車,每日有租價,再「捆綁」裡數收費。不同租客的日租與裡價都是一樣,但若以
沒有價格表達的量(例如每次用車)來間接算價,分歧是必然的。到餐館吃晚膳,所有顧客可選擇的菜
式與價格都是一樣,但以餐館賺得的租值來說,每個顧客都不同。

價格分歧只能從同樣的質與量所直接表達的價格來衡量。當然,同樣的物品,出售的人可以用不
同的量直接算價,正如西瓜可以磅算或以只算。轉換算價的量度,出售者的收益往往不同,而交易費用
通常是選擇算價量度的決定因素。

說電腦與紙卡的捆綁銷售不是價格分歧,可不是說這現象不需要解釋。事實上,捆綁銷售是一種
價格安排,與一般書本上所說的很不一樣,複雜得多。作學生時我聽到電腦與紙卡捆綁銷售的故事,受
到很大的衝擊。我欠戴維德很多是從那時開始的。後來我認為價格安排只是合約安排的一部分。得到這
啓發,選佃農理論作為博士論文題目時,一開始我就把佃農的安排作為合約看,而佃農分成沒有價格,
當時我的看法是另一種價格安排,是選擇的結果。合約選擇的分析是那時開始的。又因為佃農是農業中
的一種制度,所以制度也是選擇安排的結果。後來在一九八一年我推斷中國的制度將會改變,其理論只
是略比合約的選擇複雜一點而已。制度的選擇是卷三的話題。這裡說到戴維德,思往事,我禁不住要表
達一下感激之情。

回頭說電腦與紙卡的捆綁銷售,我認為正確的解釋是一種保養合約的選擇。當時是電腦初期,顧
客對其正常運作沒有信心,萬國商業機器要提供維修保養才可以有效地推銷。像好些新出的機械用品一
樣,萬國不准電腦租客聘請外人維修。外間的市場當時沒有專業維修電腦的人材,而電腦中有些秘密不
想外人知道。只租不賣,這些就是原因。

電腦的維修當時是由萬國的員工主理的。但維修的保證合約要怎樣寫是一件頭痛的事。以維修工
人花去的時間算,客戶不容易相信時間沒有誇大,或是不需要維修也來修理一下賺點錢。以出售一張維
修保證書的辦法呢?用量頻密的客戶當然樂意,但少用的就等於津貼多用而需要多維修的客戶。萬國的
明智的選擇,是「免費」擔保維修,但把紙卡捆綁電腦的租用。紙卡的售價比成本高出的少許,是維修
保養的費用。多用電腦的多買紙卡,等於多付維修費用。

我們提及過的鑲鞋孔小銅圈的機器,捆綁小銅圈銷售的例子,與油印機捆綁蠟紙銷售的例子。這
些都與萬國電腦捆綁紙卡的例子類同。這個因為維修保養而捆綁銷售的假說,是有支持的。凡有類同的
捆綁,皆「免費」維修。凡是讓顧客自由選擇市場的維修服務的,沒有類同的捆綁。凡是類同捆綁中的
有壟斷性的機器,只租不賣。凡是讓顧客選購維修保證書的,沒有類同的捆綁。

當年萬國商業機器打那場反托拉斯官司時,有沒有提到維修保養作為辯謢呢?有的,但奇怪地說
得很含糊。他們沒有提出上述的支持證據,而含糊的解釋顯得左閃右避。只租不賣有反托拉斯的問題;
不准顧客用外間的維修有反托拉斯的問題;價格分歧是反托拉斯法例的大忌,不同的電腦租客要付不同
的保養費用,是不容易有膽在反托拉斯的法庭上說出來的。(《經濟解釋》之六十)

第四節:全線逼銷

全線逼銷(full- line forcing )是另一類捆綁銷售,其解釋與tie- in sales 的截然


不同。好些學者認為通常散賣但被捆綁,是同類,應該有一般性的假說解釋。能把理論假說一般化是從
事科學研究的人夢寐以求的事,但不同類的現象往往要用不同的假說,強行把不同類的歸納為同類,差
之毫釐,追尋一般性的假說可能白費心思。不同的現象是否同類,可否用同一假說解釋,是不容易的科
學研究歷程了。

全線逼銷也是芝加哥的傳統,也牽涉到戴維德。主要的文獻是柏思坦(M L Burstein )一九


六○年發表的文章。此君在芝大獲博士,文內感謝戴維德。他的全線逼銷分析究竟有多少出自戴維德,
在行內曾經是一個話題。據我所知,戴老只有小貢獻,主要的論點是柏思坦自己的。

柏思坦的全線逼銷分析不容易明白,有點強讀者所難。寫得不清楚,而我又是四十年前讀過的,
今天在這裡分析全線逼銷,我對柏氏的理解不一定對。但他的鴻文很有啓發性,當年我讀後想了好些日
子,今天的記憶應該不會大錯。我欣賞,但不同意他的分析。關於全線逼銷,我自己要到一九七五年才
找到滿意的解釋。

我曾經在全線逼銷的捆綁現象上作過市場調查(主要是在香港),發覺這類捆綁與tie- in
sales 有三個重要的不同之處。第一,全線逼銷永遠是把不同物品以固定的比例捆綁銷售。捆綁的甲
與乙或更多的物品有固定的比例,這與電腦捆綁紙卡截然不同:後者,電腦用戶可選購不同量的紙卡。
第二,被捆綁的物品,使用時不一定有關連:用甲時可以不用乙,這與電腦與紙卡、油印機與蠟紙、鞋
孔機與小銅圈等例子是不同的。在美國,鐵釘曾經與鐵線捆綁;咖啡曾經與鹽捆綁。第三,逼銷不一定
是賣給最終的使用者(end users )。通常是一個批發商(捆綁)逼銷給零售商,而零售商把捆綁買
來的物品分拆,散賣給消費者。

柏思坦提出的全線(捆綁)逼銷現象,是從反托拉斯案件中取得的。顯然與我從市場調查所得的
類同,但上述的三個特徵柏氏說得含糊。

大致上,柏思坦對全線逼銷的一般解釋,是榨取消費者盈餘。他的文章的大部分篇幅是把這假說
推廣到幾個不同的層面上去:壟斷者捆綁賣給消費者,賣給中途作業,賣給特權代理,賣給零售商等。
同一假說,加上變化反覆推理,是芝加哥「思想狀態」的傳統。問題是,以榨取消費者盈餘來解釋全線
逼銷是對還是錯?

柏思坦認為,如果甲是壟斷物品,以沒有壟斷性的乙物品捆綁逼銷,甲物品的壟斷租值往往比單
售甲物品為高。這要把甲物品之價減低,理想是減至甲之邊際成本,然後把甲的壟斷租值加在乙物品之
價上。好比要收會員費的會所,非會員不能光顧,會所內的食品價格較低,壟斷租值是會員費榨取到的
消費者盈餘。又好比迪士尼樂園,以入場費榨取消費者盈餘,入場後每項遊樂的收費較低。

我認為以榨取消費者盈餘來解釋全線逼銷是錯了的。有四個理由。其一是全線逼銷的不同物品的
捆綁量是固定的。固定了量的比例來捆綁,不同物品分別訂價(通常是分別訂價)沒有意思。一雙鞋子
售價五百,出售者可以說左鞋四百右鞋一百,但一定要整雙買;出售者也可以說左鞋五百,買一送一,
右鞋免費。這些與五百元買一雙在實質上是完全沒有分別的。

其二也是因為固定了不同物品的捆綁量而起。以入場費或會員費榨取消費者盈餘,入場後或成為
會員後的購買量是不固定的。要是固定了不同物品的量而捆綁,只能作為一樣物品看。

其三,以固定的量的比例來榨取消費者盈餘是可以的,但這是全部或零的安排。單以甲壟斷物品
作全部或零的安排來榨取消費者盈餘,有同樣的效果,用不把乙物品捆綁全線逼銷。

其四是顧客要購買的主要是甲物品。把乙物品強行捆綁逼銷,顧客若認為乙的附加價不值,逼銷
就弄巧反拙。會員費或入場費是「中」性的收費,只是付錢買「許可」,沒有強逼顧客購買他不樂意買
的物品。

一九六二年我開始推敲全線逼銷的現象。一九七五年「破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
夫!該年我從美回港度長假,到朋友的手錶商店聊天,老闆朋友提出一個他面對的全線逼銷的現象,我
如獲至寶,只問了幾句,不到五分鐘,就得到完整的解釋。這可見真實世界的啓發無與倫比,經濟學者
是不應該把自己關在室內而揣測外間的世界是怎樣的。

我還記得當日與該商店老闆的幾句對話。我問:「老闆,生意很好吧?」「有甚麼好的?一隻名
牌打火機的批發商發神經。他們的打火機款式一樣,一金一銀,歷來我們要金造的取金,要銀造的取
銀,大家相安無事。但最近他們規定取一金必定要取一銀,一綁一逼銷,否則不賣。」「是金造的好賣
還是銀造的好賣呢?」「當然是金造的,供不應求。」「是因為最近金價急升吧。」「應該是的,日本
仔只要金的,不要銀的。」

我再問:「你可以從批發那裡只取銀的吧?」「那當然,但銀的我們要虧蝕,不強逼我們不
要。」「你賣金的給日本仔賺很多錢吧?」老闆笑了,笑得很開心。我繼續問:「銀的你大減價總可以
賣出去吧?」「我們要虧蝕!」最後我說:「你不會那樣蠢,告訴那批發商金打火機賺多少錢。」他哈
哈大笑。

上述的簡短對話是全線逼銷的完整解釋。翻為理論是這樣的。一個批發商通常銷售好幾樣物品。
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某物品可能貨源短缺,或市場的需求急升。這批發商擁有的一手訊息,是貨源的情
況及零售商取貨的速度。要是貨源出了問題或零售商取貨突然加速,批發商知道該物品之價是應該立刻
提升的。但一時間其價應該提升多少,他不容易知道。市場的價格變動訊息,零售商天天面對消費者,
有一手的訊息。但假若批發商問零售商該物品的市價上升了多少,他不會得到可靠的答案。零售商永遠
都向批發商壓價,千篇一律地說沒有錢賺。

在這樣的批發與零售的訊息不同的情況下,批發商有兩個處理供不應求的選擇。其一是以配額出
售給零售商,賣個人情,而關係好的大零售商會獲得較大的配額。其二是加價。但批發商不容易在短期
內知道應該加多少。他可能要加好幾次,又或是加加減減,調整批發價好幾次才可以找到他熟知的正常
去貨速度。調整批發價的次數越多,交易費用越大,而這交易費用包括失信於零售商。(可不是嗎?一
家企業要減僱員的薪酬,減一次已不容易,一連減幾次僱員可能反目成仇。)

任何物品,一時間供不應求,若不搞配額是要加價的。但批發價轉變次數越多,交易費用越大。
現在假如這批發商有其他物品滯銷,賣不出去。賣不出是要減價的,但要減到哪個水平又是一個問題。
這方面零售商亦比批發商有較好的訊息,但前者不會誠實地告訴後者。

在有一樣物品去貨急升而另一樣滯銷或賣不出去的情況下,要減少交易費用,批發商通常不會採
取急銷的加價與滯銷的減價的辦法。這是因為批發商對市場的零售價訊息不足,準確地調整一樣物品之
價已不容易,一樣要加另一樣要減更困難。他會一石二鳥,把急銷的與滯銷的以固定的比例捆綁起來全
線逼銷。這比例不一定選得對,可能要再調整。但因為有急銷的與滯銷的互相抵消,這調整費用一定會
低於分別調整急銷與滯銷的物品之價。批發商有去貨速度的一手訊息,捆綁的比例可以這速度為憑。滯
銷的拖慢了急銷的,急銷的帶快了滯銷的。捆綁得去貨速度適宜,其隱藏的相對價格一定對。另一方
面,零售商對市場的價格有一手的訊息。他們被全線逼銷後把物品分拆零售,其相對價格與批發商的
「適宜」捆綁隱藏的相對價格,一定是沒有衝突的。

上述的全線逼銷,批發商通常只能向經營所有捆綁的物品的零售商推行。得到打火機的啓發,一
九七五年在香港我繼續發掘了其他類同的例子。一個新出的因為訂價偏低而供不應求的照相機鏡頭,批
發商把滯銷的閃光燈捆綁逼銷,固定的數量比例是一對三。一部渴市的照相機,另一個批發商把滯銷的
冷門牌子膠卷捆綁逼銷,固定的比例是一對六十。我又記得在五十年代初期,韓戰爆發,香港有好些工
業原料遭受禁運,能進口的要有特別的牌照。當時類似上述的全線逼銷很普遍。跟打火機與照相機的例
子略為不同的是,工業原料的全線逼銷是賣給工廠(最終的使用者)。

在所有類同的全線逼銷的實例中,滯銷之物是可以向批發商散買的,只是不能散買急銷的。這解
釋為甚麼被捆綁的物品還是分別訂價。

以市場的訊息費用不同來解釋全線逼銷這現象,不能解釋這現象可以持久。那是說,全線逼銷一
定是短暫或過渡性的。這是因為批發商對市場訊息的不足,假以時日會知得足夠,而滯銷物品的存貨,
清倉後批發商不會補貨。事實支持這過渡性的看法。在我調查過的六項(連美國的在內)全線逼銷的實
例中,沒有一項是持久不變的。

但有些行業會重復又重復地推行全線逼銷,使經濟學者以為是長期現象。最重要的例子是美國的
電影批發。把影片批發到電影院去,大熱和大冷是常有的。這樣,影片的批發商喜歡把「熱片」和「冷
片」捆綁,全線逼銷。看似長期,但每次捆綁的影片組合不相同。
電影行業的全線逼銷稱作block booking ,在經濟學上有名堂。我認為這現象的解釋與上述的
訊息假說是一樣的。

第五節:微軟的捆綁銷售

論及捆綁銷售,我不能不略說一下微軟(Microsoft )。其實微軟的捆綁銷售##電腦軟件捆綁
硬件、軟件捆綁軟件##算不上是捆綁,而就是作為捆綁看,其學術趣味比不上本章上文的例子。但微
軟近幾年所打的官司,被稱為反托拉斯(反壟斷)歷史上最大的案件,倒是正確的看法。需要略說,但
不便多談,因為對經濟解釋的貢獻不大。

八十年代之前,主要的電腦硬件供應商都以軟件捆綁銷售。大電腦如萬國商業機器、王安,個人
電腦如蘋果等就是例子。但當時硬與軟的捆綁,只作為一件物品看,不是奇哉怪也的捆綁,反托拉斯法
例管不。七十年代後期起,只供應軟件的行業崛起。個人電腦的市場變得非常龐大,而不同的個人電腦
有不同的性能。微軟的興起,是設計性能不同的個人電腦皆可用的軟件,後來稱為視窗。微軟在商業上
的成功故事,有口皆碑,不用多說了。

微軟初遇反托拉斯的左右,是把成功的視窗軟件以特低之價供應給個人電腦的生產商,但要後者
出售硬件時只裝置微軟的軟件,不裝置其他的。這算不上是捆綁,因為顧客可以只買硬件,然後在市場
上選購軟件配上。微軟這策略非常有效:其軟件實在好,大特價有吸引力,而且好些客戶不懂得安裝軟
件,樂得購買有軟件捆綁的。

上述的不是奇特的捆綁銷售,以捆綁而言不是反托拉斯的話題。但有兩方面反托拉斯法例是敏感
的。其一是價格分歧。雖然大特價賣給硬件的製造商可說是量大折價,但價格低那麼多,在形象上有問
題。其二是拒斥(foreclose )。要硬件製造商答應不裝置其他軟件才可獲特價優待,可以看作拒
斥,而這是反托拉斯法例的大忌。

對早些時的反托拉斯案件,微軟處理得不錯,而過了不久他們就撤銷了硬件製造商不裝置其他軟
件的要求。這期間微軟賺很多錢,大量投資研究,改良軟件,精益求精,到今天雄視天下。

讓硬件製造商自由選裝軟件,只以大特價鼓勵安裝微軟的,不是拒斥。我也認為不是量大折價,
因為量大折價不需要軟件裝置於硬件之內。我認為微軟鼓勵軟與硬「捆綁」,是為了防盜。軟件盜版易
如反掌,捆綁硬件銷售是防盜的可靠保障。

微軟在中國的經驗,支持上述的防盜假說。美國執行反盜版法例多年,雖仍有盜版,但微軟來一
個安裝軟件大特價,樂於捆綁銷售(但客戶可選不捆綁)的硬件製造商所在皆是。但在中國,微軟視窗
的盜版只售數元人民幣,成行成市,硬件製造商就不容易捆綁軟件而賺錢了。(據說年來有轉變:中國
大陸的名牌電腦好些捆綁視窗銷售,但「低檔」的依然故我。這也支持為防盜而捆綁之說。)

微軟的世紀反托拉斯大案,更有關的是軟件綁軟件。是互聯網興起後的話題。Nestcape 先得
甜頭,設計了Netvigator 軟件為互聯網之用。微軟要收購Nestcape ,不果,自己設計了
Internet Explorer 的互聯網軟件,加進視窗之內「免費」供應。從任何角度我也看不出是違反了
哪一項反托拉斯法例。

對競爭者不留情面,是經濟學傳統最支持的競爭。而市場的競爭手法變化萬千,不限於減價或改
良產品。一個魄力雄強的商業天才,可以把所有競爭者殺下馬來。但這樣的壟斷是競爭的結果,在哲理
上與反托拉斯的哲理是不同的。這裡還有另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就是一個新興的與科技有關的產品行
業,其用法或遲或早會標準化。一件贏得眾所認同的標準的產品,若得到專利註冊及商業秘密的保護,
不僅有壟斷權,而這壟斷可以維持很久。看來這是微軟今天的形勢。

第六節:其他的捆綁

轉談其他的捆綁銷售,最常見的應該是由價格管制引起的了。甲物品的售價被管制在市價之下,
供不應求,出售者往往把沒有價格管制的乙物品捆綁出售。這與第四節談到的全線逼銷有類同之處,但
解釋明顯不過,用不引進訊息費用。

若問:政府管制甲之價,把乙捆綁逼銷不是明顯地違法嗎?是違法,但要杜絕不容易。困難是買
家通常樂意被綁。政府要禁止嗎?賣家會說:「不是我要捆綁的呀!是買家要求我這樣做。」互相得益
的成交,管制很困難。
七十年代初期,美國政府大事推行石油價格管制,動員達五萬人!汽油站供不應求,排隊輪購動
不動要一兩小時。懂得門路的顧客,把汽車交給汽油站作小「修理」,修理後油箱是滿滿的。

第二次大戰之後,紐約市的樓宇有租金管制,引起了key money 的盛行,以致這一詞入了字


典!租金被管在市租之下,業主出租時以奇高之價把公寓的鑰匙作為入伙權賣給租客,因而得名。戰前
香港租管,業主更富想像力。他們發明瞭「鞋金」,說是因為找尋和服務租客,行來行去,鞋子行破
了,要以奇高之價買新的。戰後香港的樓宇租管,以「鞋金」買入伙權怎樣誇張也不夠高,業主就收取
「建築費」。這是要租客支付樓宇建造的局部或全部甚或高於全部的費用了。

香港昔日因為租管而產生的「鞋金」與「建築費」的合法問題,我曾請教一位租務法庭的法官朋
友。他回應道:「這類收費法律無從禁止。買入伙權,租客自願出數萬元向業主買一張殘破椅子,法律
管不。租客要簽了租約,搬進了樓宇,租管法例才能生效。」

有些捆綁銷售,其痕跡並不明顯。為了招徠減價,要誇大其辭,不明顯的捆綁有用場。「買一送
一」其實是一價買二;一般的「贈送」品其實是捆綁之物,「免費」顧客卻之不恭也。

這些年來,香港的飲食業不景,出現了「一元一隻雞」的現象。這是捆綁銷售,因為此雞既不能
「外賣」,而顧客也不能坐下來叫十隻,吃剩的帶回家。一位朋友說他想試試,在一元一隻雞的餐館內
只吃雞,因為沒有說明不准這樣做。我說:「你去試吧,我不敢試,因為不知道餐館的廚房會做些甚
麼。」

「一元一隻雞」有奪目的號召力。選雞而不選鴨,因為雞是遠為普遍的食品,「逼銷」的邊際用
值浪費較為輕微。要是在正常市價出售下所有顧客都選吃雞的話,那麼一元出售而把雞的虧蝕攤分在其
他菜餚之價上,傳統的邊際浪費只限於其他菜餚的減少消費。

無論怎樣說,從邊際消費的角度看,以一項食品大贈送招徠是不及把所有食品一起打個折扣可
取。但以一項食品大贈送,誇張奪目,一時間有新意。我認為這種「新意」畢竟干預了食品的邊際選
擇,是不會持久的。

第九章訊息費用與討價還價

訊息費用(information cost )不一定是交易費用。在沒有社會的魯賓遜一人世界中,不可


能有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 ),但某些訊息費用還是存在的。例如魯賓遜可能要花時間走
到高山上,遠眺環境,希望多知一點明天的天氣。

在多人社會中,不管有沒有市場,人與人之間的競爭要解決,各出奇謀,訊息費用就變得大而重
要了。因為社會的存在而產生的訊息費用,是交易費用的一種。但前文說過,一般而言,不同類的交易
費用只能在邊際上分開。這樣,訊息費用只能從情況轉變的角度看,而推理時我們要假設其他交易費用
不變。

訊息費用是重要的,其題材曾兩獲諾貝爾奬。一九八二年史德拉(G J Stigler )獲奬,是因


為他分析訊息費用的存在使同樣物品之價在市場有差異,顧客要花費找尋價格較低的。史氏指出物品愈
貴重,找尋的意向愈大。他的分析沒有錯,但忽略了市價差異的大小##那所謂差異系數
(coefficient ofvariation )的高低##是經過市場所有參與者的尋尋覓覓而決定的。無疑,不
同地點調整後,同樣物品的市價有差異,是因為訊息費用而起。但這差異系數是最低的,是競爭及大家
尋覓的結果。

這結果的價格差異系數高於零,某些顧客會尋覓。關鍵問題是甚麼因素決定這系數。為甚麼會高
於零?為甚麼某些物品的價格差異系數有規律地比其他物品的高那麼多?

二○○一年獲諾貝爾奬的三位仁兄,其貢獻是分析不對稱的訊息(asymetric
information )。這是指某方面的訊息我知得比你多,或另一方面你知得比我多,而這些不對稱會
引起欺騙及不信任的行為,使市場的交易受到障礙。問題是,當我們說市場有訊息費用,就是說訊息不
對稱。反過來,說訊息對稱,就是說沒有訊息費用的問題。

可不是嗎?天下的知識或訊息算之不盡,甚於茫茫大海,要是每個人所知的都是一樣,那麼作為
一項局限條件,訊息費用的存在對解釋行為派不上用場。那是說,如果市場的每個人是智商零蛋的大傻
瓜,或是無所不知的超級天才,市場不可能有尋尋覓覓的現象,也不可能有討價還價的行為。

是的,訊息費用之所以成為一項重要的影響行為的局限條件,是因為訊息不對稱。說訊息不對稱
因為有訊息費用,是說了等於沒說。問題是:為甚麼不同的人的市場訊息會不對稱?這問題不膚淺。因
為訊息不對稱會引起的「不事生產」的行為,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的定理下,減除不對稱可以
使社會的整體得益。整體而言,我們不能漠視柏拉圖條件:市場有壓力向訊息對稱那方面走。不對稱的
存在顯然是受到另一些局限條件的約束,而存在的不對稱差距,一定是局限下最小的。我們要問:市場
訊息不對稱的差距從何而定?

第一節:物品訊息與交易訊息

訊息費用可分兩類:其一是關於物品本身的知識或訊息;其二是交易訊息:價格的差異、合約的
保障、買家及賣家等的訊息。讓我先說前者吧。

任何物品,要多知一點是學問。少年時,我對照相機的鏡頭下過工夫,有點研究。但今天的我就
不懂了。不僅不懂先進科技的鏡頭,就連先進的照相機怎樣用也不清楚。今天購買照相機,我是要求教
於朋友的。

一個人沒有花過一段時間研讀紡織行業,不可能對布料的質量作出準確的判斷。事實上,市場任
何物品,就是平凡如買水果、鮮花之類,要真的懂得選擇,總要牽涉到一些學問。十年前我替兒女選購
兩部普通的唱機,左問右問,花了兩個小時才作出決定。

一般而言,對物品的質量缺乏訊息,而訊息費用在物價的比例上過高,不值得支付,質量往往是
按價格判斷。一般人的判斷,是類同的物品,較高之價質量較高。這看法不一定對,但對的機會很大。
這是一般人的經驗,也是市場競爭下不適者淘汰的結果。這個因為訊息不足而以價判質的意向相當重
要。本章第四節分析討價還價時再作討論。

以價判質只是訊息費用引起的其中一種現象。比較貴重的物品往往有保證書,商店重視商譽,而
名牌的聲名可以價值連城。在市場競爭下,值大錢之物其成本一定高。商譽與名牌的建立是不容易的。
這可見市場的訊息費用也是價值連城了。

為了理解物品的訊息費用,一九七五年我曾經在九龍廣東道買賣玉石產品。這選擇是因為玉石的
訊息費用不僅高,而這高費用看來是市場的參與者刻意地造成的。是難得一見的特別市場,其中怪現象
來得很誇張。以解釋某現象來推出一般理論,我的習慣是選取比較怪異而誇張的。這種現象把問題的重
點放大,而又能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得到解釋後,就可試行一般化地推展到其他現象去。

廣東道玉石市場的調查是二十七年前的工作了。當時沒有下筆為文,美國的朋友多年只聞樓梯
響,表示失望。本章第三節回顧當年,分析玉器市場的現象,可惜是用中文下筆,昔日的朋友還要失
望。

以「誇張」的現象來調查市場的物品訊息,十多年前我開始研究中國的古書畫與古玩或文物。這
些物品的訊息費用極高,其研究讓我解釋了重要的討價還價的行為。一九六五年我向艾智仁(A
AAAlchian )提出,經濟學不能解釋在激烈的競爭下,市場可以有頻密的討價還價現象。他同意這觀
點,大家研討了好些時間也得不到答案。後來其他朋友繼續與我研討,幾次認為得到答案都證實不行。
二十年來,博弈理論普及,討價還價的分析受到重視。但這些新理論不是關於競爭市場的討價還價,藥
不對症,博弈就只是數字遊戲罷了。在亞洲常見的、激烈競爭下的大幅討價還價,在西方不多見。我是
一九九八年才找到比較滿意的討價還價的解釋,歷時三十三年。有關的分析見本章第四節。

第二類訊息費用##交易訊息##是史德拉關注的那一類。我沒有在這方面作過深入的研究,雖然本
章的分析,會牽涉到決定市場價格差異系數的因素。交易的訊息費用與廣告行為有關。二十多年前我在
廣告的行為上作過一項小調查,結論是市場有意圖減低訊息費用。

那個小調查很簡單。報章的分類廣告,出售物品的絕大部分是由賣家刊登。另一方面,聘請員工
的廣告絕大部分由雇主(買家)刊登。物品由賣家刊登,勞力由買家刊登,那是為甚麼?我的答案,是
在分類廣告中,物品是個別的小量##例如一輛某年某款舊汽車、某牌子的舊照相機等##可能的買家人
數遠多於賣家。聘請勞力的廣告卻相反。說甚麼打字員、文員、工程師、經理之類,賣家甚眾,而雇主
(買家)則比較少。人數少的一面出錢刊登分類廣告,可以節省訊息費用。這樣,物品的廣告由賣家刊
登,而勞力廣告則由買家刊登了。
道理明顯不過。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的定理下,一個人若能做一些減低訊息費用的事而
使大家得益,這個人是會做的。但假若這個人做一些增加市場訊息費用的事而單使自己得益,他也會去
做。這是本章的重點了。

森穆遜(P AASamuelson )曾經說:「上帝鑄造了甚麼?柏拉圖至善點!」(Whathas God


wrought? Pareto optimality! )然而,同樣的宗教可以有不同的派別。我對柏拉圖的闡釋,是
他的「至善點」可以是國富民安,也可以是人類滅絕。

關鍵的問題是生產費用(或成本)與交易或訊息費用(或成本)有截然不同的性質。生產費用,
只要以私產為局限,個人的決策永遠要減低費用。生產交易,自利一定對社會有好處。這是一七七六年
史密斯的格言了。但交易或訊息費用的性質,是要有兩個或以上的人才能產生的。這種費用,甲的行為
會影響乙。如果我為自利而減低訊息費用,社會得益;但如果我對你說謊自己可多賺一點錢,說了自己
得益,但對你卻有害。為自利而增加訊息費用,可以使社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第二節:造價的行為

故老相傳,市場價格的主要功能,是引導資源(或生產要素)的使用。到艾智仁,市價增加了另
一項重要的功能:作為斷定誰勝誰負的准則。這後者我在卷一談及,到卷三會更詳盡地分析。

故老傳統忽略了的,是市價可以誤導!因為有訊息問題,市價當然可以誤導。別的不論,單是股
市之價可以發神經地暴升暴跌,股民如瞎牛亂闖,不是罕有的事。但這要說的,是人為的刻意誤導:造
價。大致上,「造價」有兩類。其一是刻意地以假的高價成交,使不知就的人以為是真價,盲目附從,
以高價買入類同之物而中計。這種造價在藝術市場很常見。其二是「造勢」。讓我從後者說起吧。

「造勢」在香港的地產市場很常見。建□商賣樓花時喜歡製造出眾多買家要搶購的樣子,手法不
一。有時出錢請人排隊輪購,裝模作樣;有時說只出售樓宇的一小部分,話猶未了又加銷;有時把紅點
貼在多間樓宇單位的號數上,還未賣出也說是賣出了;有時將某部分開低價,增加申請者與供應量的倍
數,造出供不應求之勢。

股票市場也有造勢的現象。新股發售,代理商可能製造萬人輪購的大場面,無知的婦孺排隊通宵
達旦,結果血本無歸。三十年前,芝加哥某銀行開張,只刊登一小廣告,說先到先得,首二千名每人可
獲美金二十元。結果是排隊的無業游民數以千計,搞得交通大亂。派出去的錢合共四萬美元,換得報章
頭條新聞,是否明智很難說。

好些時,熱門的新潮歌星或樂隊喜歡以「供不應求」之低門票價,鼓勵歌迷露宿街頭輪購,場場
如是,其勢可觀。問題是,這些熱門歌星大可加價而還場場爆滿,為甚麼要擾亂社會秩序呢?我認為除
了造勢外,熱門的新潮演唱聽眾也是演員。主事者希望聽眾在場內瘋狂,大哭尖叫,不僅增加場內氣
氛,而且增加電視傳播時的號召力。大哭尖叫的聽眾,通常是願意在街頭露宿的青年。這樣,以「供不
應求」之價鼓勵露宿輪票,是選擇聽眾的好辦法。

轉談直接造價的行為吧。最常見的造價,是藝術作品拍賣。還健在的藝術家,有前途但還不是舉
世知名,其作品的價格很武斷。要賣得高價是人之常情,但要說服顧客作品值錢,應該投資,是不容易
的事。這些藝術家或代理人喜歡選拍賣造價(不是說所有類同的都造價),有下述原因。其一是拍賣有
公正競投的形象,尤其是大名的拍賣行。其二是拍賣在一室之內集中競投,而事後成交公佈,是宣傳價
格的理想地方。其三是好些人誤以為拍賣而得的作品,投得後再交出去拍賣,若不賺錢也不會有大虧
損。

這第三點很有趣。拍賣之價可信,因為拍賣造價是少數。珠寶是從來不造價的。古玩或古書畫也
很少造價。但一位英國的畫商告訴我,一位已故的大名畫家的不見經傳的真品,物主先拍賣,自己造高
價購回,損失大約百分之二十,過了幾年再放出去拍賣,可有奇效,而先造高價其後再賣不是罕見的。
另一個拍賣之價可信的原因,是有些人能在拍賣中賺錢。如果你在一九九六年購入林風眠的畫作,二
○○一年賣出,時來運到,扣除了傭金你可賺一倍以上。有一位朋友,對中國國畫的認識比拍賣行多知
一點,可以從拍賣購入,補加介紹再拍出去而使生活有。這是不簡單的學問,但有人可以做到就增加了
拍賣價的可信性。

大名的拍賣行不會亂來。明顯是膺品他們不會接受,但如果賣家能說服一件藝術作品有機會賣
出,這樣的生意他們是會做的。事實上,在拍賣場所內,為了製造氣氛,無人問津之物拍賣官會指前指
後、指左指右,說有人在叫價,雖然半個叫價的人也沒有。這是說,拍賣行是有意圖協助造價的。

回頭說健在藝術家造價的行為,他們可以自己處理,或由代理人從事。兩種造法。其一是由朋友
協助叫價,不是真正的賣出而是自己以高價購回。這樣,任何被拍賣行接受的藝術作品都可以奇高之價
「成交」。朋友,你要成為世界上最值錢的書法家很容易,只要拍賣行肯處理你的書法作品,請幾位朋
友舉手叫價至港元十萬,你就是舉世無敵的還健在的高價書法家了。這樣做,你的成本大約是港元兩
萬。要不要試一試,過癮一下?

第二種造價之法,是出售作品的人預先約好買家,說明買者要叫到某價,但私下卻答應買一送
一,或回送金錢,打個折扣。這種「內定」了的造高價,出售者往往製造氣氛,約好了一群朋友在拍賣
場舉手,說明其手可以舉到哪個價位而止。「舉手黨」之稱是由此而起的。據說有一次在北京,舉手黨
成員是門外漢,收到的指示不夠詳盡,到作品拍賣時二、三十隻手高舉不下,然後到某價一起落下來!

經濟學的問題是:上述的造價究竟有沒有效用,或可不可以多賺點錢?答案是可以的,但也可以
有反作用。「可以」是說短暫可以,長期不行。英諺雲:u 你可以短期欺騙所有的人,或長期欺騙一
小撮人,但不可以長期欺騙所有的人。」如果造價不可能多賺一點錢,造價的行為不會歷久不衰。好些
時,出售者在拍賣行刻意造價,會引進「飛來蜢」跟價叫個不停而購入,使出售者喜出望外。在香港,
某富人曾經在拍賣行外出千多萬購得一幅造價油畫,高出市值數十倍。在拍賣行內,另一幅油畫曾拍出
高於「舉手黨」約定之價一倍多。另一次拍賣,某日本人見那麼多人舉手,不知是舉手黨,中了計。

短暫而言,造價是可以使一個藝術家的作品之價上升的。但長久來說,藝術作品之價,市場自有
公論。然而,短暫的甜頭也是甜頭,先升後跌可能比從來不升好。有些藝術家的作品實在好,無名之際
造價上升,跟市場認同,作品之價高企不下。這後者更有說服力地鼓勵造價的行為了。

另一方面,造價很容易會有反作用,所以是一項相當危險的嘗試。造價若不能真正地賣出,血本
無歸,不一定能使其他的供應升價。最頭痛還是造價時成功地賣出了一些,又或朋友給你面子高價買了
一些,但此後不再,你怎麼辦?不大幅減價完全賣不出,而大幅減價又失信天下,對曾經以高價購買的
朋友是不容易交代的。

我自己的書法作品,曾經有朋友要求交出去拍賣,擔保高價競投。我說:「你此後不再,我怎麼
辦?」今天我賣書法,價格夠低而有問津者。我盡可能寫得稱意才交出去,同樣的收入,其時間成本遠
高於賣文章。藝術作品是不容易賺錢的。

我與老師艾智仁談及賣書法的事,指出一項經濟學者漠視了的現象,是前文提及過的。我說近幾
年書法沒有寸進,但若有人肯付錢,自己就拚命寫得好,書法跟明顯地有進步。我的解釋,是朋友免費
求字,我只應酬地下筆,但若有人付錢,其誠意有明顯的說服力,就是要把錢捐出去我也寫得格外用
心。我的結論,是「誠意」本身是一個價。艾師不僅同意我的分析,還長篇大論地來信舉出其他有關的
例子。

第三節:從玉石市場看隱瞞訊息

玉石在中國起碼有五千年的傳統,但今天中國人視為裝飾珍品的玉石,是翡翠(jadeite )。
翡翠玉石全部產於緬甸,於清代中葉傳入中國。這裡分析的玉石是翡翠,是香港人熟知的在廣東道成行
成市的那一種。不是所有這類玉石都是珍貴的:劣品甚多。緬甸的玉石不是從石礦開採出來的,而是在
某山上挖掘出來的獨石。獨石是零。

但玉石原件不切開剖白,隱瞞訊息的例子,雖然奇異誇張,可不是玉石市場獨有。所有產品的市
場皆類同,只是不夠奇異誇張,我們不注意罷了。

我可舉水果店賣紅蘋果的例子。美國華盛頓州所產的紅蘋果運到香港出售,水果店把之擦得光
亮,然後一個個整齊地堆起,每個選最可觀的一面向顧客。顧客若翻動是不歡迎的。其他例子讀者可以
想出來,不用多舉了。

回頭說玉石市場,隱瞞訊息的行為不限於不切開原石出售。因為玉石的訊息費用高而玉石的本身
珍貴,其他隱瞞訊息的行為也就比較誇張了。最有趣的是買賣雙方議價時價格不公開,而是用毛巾或報
紙掩蓋買賣雙方的每人一隻手,以看不見的「無形之手」討價還價。隱瞞價格顯然是買方的要求。我是
專家,願意出某價購買某玉石,你知道我是專家,若價格公開你跟我出的價提升少許競購,我的專家訊
息豈不是給你免費利用了?玉石產品的議價往往用無形之手;玉石原件議價,若有其他人在旁觀望,無
形之手是一定用的。

廣東道的玉石原件拍賣令人嘆為觀止。是四百平方□左右的小室,中央方桌一張,沒有椅子。地
上放二、三十個籃子,每籃之內載一至五、六件原石,每件都有小量水口。室內有幾枝吊燈,讓顧客在
拍賣前以燈光照射來猜測石內之質。大約有兩天的時間給顧客這樣審查,拍賣時是以每籃子內所有的原
石算一價。
拍賣官是個頂級專家,在玉石市場聲譽卓著的。他的服務是由賣家雇用的,所以他要爭取最高的
出售價。拍賣開始,十多個賣家環繞方桌而立,一個工作人員把一籃子原石放在桌上。拍賣官拿出毛
巾,掩蓋右手伸出去。競投的人逐個把右手放進巾下,以手指出價。一個一個地這樣做,動作快得驚
人,不到一分鐘所有的人都出了價。拍賣官每個買家都認識,而每個買家所出之價他都記得。

在拍賣官的身後有一間僅可容身的小房子,有布□,賣主藏身其內。一輪出價後,拍賣官轉身把
巾下的手伸向小房子。布□伸出賣主之手在巾下與拍賣官的相觸。大家不說什麽,但觸手的時間比較
長。拍賣官在巾下傳達給賣主的訊息,是顧客所出的高價為幾,不同顧客出價的差距大小,以及拍賣官
認為應該賣或再作第二輪競投的意見。賣主的回應也在巾下傳達了。要是決定出售,拍賣官叫出價高者
的名字,這價高者不能反悔。

一般來說,如果第一輪競投有幾位高價的價格相近,第二輪競投同一籃子是必然的。凡起一輪重
投,舊一輪的出價皆作廢。那是說,只要拍賣官沒有叫你的名字,你在重投時所出之價可以低於早輪
的。第二輪的巾下出價比較慢,拍賣官常叫觸手者出高一點,是有議價的性質了。第二輪過後,拍賣官
又再轉身與賣主的手在巾下相觸。

在我參觀過的兩次上述的玉石原件拍賣中,每籃平均大約有三輪巾下觸手。任何一輪之後,一叫
人名就賣出,賣出後之價是要公佈的。賣不出就只把籃子搬開。拍賣完畢後賣主請所有在場的人晚宴,
是慣例。沒有人認識我,這種晚宴我魚目混珠地吃過一次。

隱瞞訊息是訊息不對稱的主要成因。

第四節:討價還價的行為

討價還價(議價)是常見的現象,有多種不同的理由。大部分的討價還價不難解釋,沒有多大科
學的趣味。例如需求有季節性的產品,賣家的訂價不一定跟需求的變動而修改,買家例行地壓價,其成
功機會也有季節性的變動。又例如酒店有空置的房間時,有門路的顧客可以成功地取得可觀的折扣。批
發商向工廠訂購貨物,大都試行壓價,而訂單量大的或是有良好關係的成功機會較大。好些時批發商訂
購的是新產品,製造商的成本不容易算得准,而批發商對市價只能猜測,議價的過程可能為時甚久。

在分析上頭成本時,我指出下了注、覆水難收的歷史成本不是成本。但下了注的一定曾經預期可
以收復失地,否則不會下注。然而,既然下了注,上頭成本只能從租值的角度看。這樣的租值是收得多
少算多少。一個比例上租值較高的行業,而顧客又是個別分離處理時,討價還價的行為會較為常見,而
開價與成交價的差距也會較大。

因為壓價的行為普及,好些時出售者刻意地把價高開一點,讓顧客有一點議價的空間。問題是,
討價還價是有費用的,是交易費用的一種,買賣雙方都要支付。這種費用與上一節分析的玉石的訊息費
用不同,不是我瞞你對我會有好處的那一類。一般的討價還價對買賣雙方都沒有好處。如果討價還價是
協助市場找到均衡的市價,那對大家都有利。但一般的討價還價是長存的現象,如果賣家決定不二價
(不容許議價),買賣雙方都可以節省交易費用。這樣,不管是競爭還是壟斷,價格是會下降的。

因為有討價還價的行為,價格的□定,在不同的商店或不同的出售者之間會有差異。這就帶出了
史德拉(Stigler )所關注的尋覓低價的行為,而這尋覓也是交易費用。因為市場的人尋尋覓覓,開
價與成交價的差距,或不同出售者的價格差異,會受到約束而下降。

不是所有的商店都可以議價的。超級市場或龐大的百貨公司,一般都不與顧客議價。老闆不在
場,售貨員與顧客議價可以從中私下取利。在超級市場購物,顧客雲集,就是老闆在場也是不能議價
的。到餐館或酒家用膳,一般不議價,因為廚房還沒有做菜,壓價不知會壓出些什麽來。

近代經濟學對討價還價的分析,前有核心理論(core theory ),後有博弈理論(game


theory )。這些分析都以出售者有壟斷性為起點。然而,有壟斷性的議價不難明白:單從壟斷租值
不是直接成本的角度看,加上訊息費用,就會有解釋。我想了三十多年的現象,是在激烈的競爭下不僅
有議價,而且有大幅度的討價還價。

這些現象在西方遠不及亞洲那樣盛行。

當年我與老師艾智仁及後來跟同事的辯論,有離奇而曲折的發展。考慮如下的例子吧。在一整條
街上所有的零售商都出售類同的物品。假設某物品的來價是每件二元,而依照一家商店的銷售量,加上
店鋪的租金與售貨員的工資等,平均售價要每件五元才可以生存。競爭下,平均售價會是五元的。問題
是,若商店在某時只有一個顧客,出價三元,否則不買,該店多半是會出售的。三元比來價高一元,可
以幫補租金與工資,但如果總銷量不變,這商店會關閉,因為平均之價要五元才可生存。這家商店於是
開價十元,與顧客議價,不同顧客之價是二元與十元之間,平均之價是五元。

問題來了。某商店高舉橫額:每件五元,不二價。結果是:所有其他商店都開價五元或以下,但
首先倒閉的是實行五元不二價的商店!這是因為其他商店有空□的售貨員,五元以下出售會以增加銷售
量來彌補租金與工資。問題又再來了。實行不二價的商店不會坐以待斃。見生意急劇下降,這商店堅持
不二價,改橫額為三元。客似雲來,生意急升可以彌補租金與工資。無論其他的商店在三元以下怎樣應
對,總有一個不二價的價位,會使好些類同的商店倒閉。淘汰後的幾家適者生存的商店,都客似雲來,
大家都不二價。

如上的例子,是說與議價有關的,是商店過多。但究竟是因為商店過多而議價,還是議價使商店
過多呢?為什麽商店選擇與顧客討價還價,但求平均之價足以生存?有壟斷性的議價不足為奇,小幅度
的議價上文提供了幾個解釋。但在競爭下,大幅度的討價還價是令人頭痛的現象。在香港尖沙咀遊客區
內的珠寶商店,一件飾物開價十萬,你夠膽可以還價五千,成交價可能在二萬元之下!

我今天的解釋有兩部分。其一是在物品有高訊息費用的情況下,好些顧客喜歡以價判質。若開低
價,這些顧客可能認為價太低,物品的質量不可信而不買。不是價夠高他們就下注,而是他們認為商店
開出來的價位使質量可信才議價。其二是不同類的顧客對物品有不同的訊息,因而心目中有不同的價位
水平。出售訊息費用高的物品售貨員,經驗老到的,見到顧客可以不太離譜地猜測一個顧客大概是屬於
哪個價位水平可以有機會成交。有時判斷錯誤,開價奇高,嚇跑了顧客,但嚇不跑的或可以很低之價成
交。

賣手錶,名牌子眾所周知,不能開天索價,議價的□圍不大。但少為人知的有獨特設計的手錶,
情況就不同了。香港有些手錶商店,對後者的處理是手錶以小線連帶一小紙牌,寫幾個外人不知所謂的
中文字,這是從兩句五言詩(十個字)抽出來的。這五言詩的第二個字代表「二」,第七個字代表
「七」,等等。小紙牌上的幾個字解了碼,就是手錶可以賣出的最低價錢了。顧客進店,售貨員笑容滿
面,但目光卻如福爾摩斯,細察顧客是哪一類的人。他會讓顧客先說話,希望先知顧客的購買力及對手
錶的認識才開價。

最明顯的以價判質及衡量顧客開價而大幅議價的,是古玩或古文物市場。我在這個市場研究了十
多年。古文物的□辨實在困難,而如果我自己不懂,什麽調查雲雲可能白費心思。真的懂得古文物的專
家遠比懂玉石的為少,而憑什麽我可以相信專家會坦誠相告?

一隻在名拍賣行估價三十萬港元的唐三彩馬,某商店或小販以二千港元開價,你信不信是真的?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會說不可能,但我的調查認為是可能的。事實上,開價二千的商店自己也不相信
是真的。物品訊息的費用奇高,開價二千顧客議價後以一千成交,他是當假貨買。開價四萬,以二萬成
交,顧客會認為有機會是真品,要求賣家給予保證書。同樣重要的是不同的顧客有不同的訊息或經驗,
以價判質有不同的價位水平才考慮議價。

上述的情況,開價是為討價還價而開的。開得過低或過高會嚇退某些顧客。高價嚇不退的可能最
後以相差甚遠的低價成交。開價於是成為一門學問,往往以顧客的品類而別。不同的顧客付大為不同之
價,是因為訊息不同而導致價格分歧。商店的生存是以價格分歧後的平均售價與銷售量為依歸。因為討
價還價之後的平均售價一定高於客似雲來的不二價,競爭的商店一般地有空□的售貨員,產生了商店過
多的形象。不是因為商店過多而引起議價,而是議價無可避免地使商店過多。訊息費用可以導致社會的
損失,何其大也。

也是在上述的情況下,不二價的商店不能生存。你實行不二價,價不夠低行家把你殺下馬來,而
不二價下降太甚,顧客因為不相信而不增反減。這沒有違反需求定律,我在卷一第六章解釋過了。

三十年前牛頓大學發明的熱釋光驗證,量度陶瓷大約在多少年前被燒熱達攝氏四百五十度之上,
是今天盛行的□別古陶瓷之法。理論邏輯井然,是高科技。雖然實踐上有疑問,但市場今天是相信熱釋
光多於信專家。如果我們接受熱釋光的判斷,我可以跟任何人打賭,天下間沒有一個專家可以有七成或
以上的把握□辨唐三彩。以肉眼□辨是今天仿造的還是百年以上的不難,但□辨是千多年前唐代的還是
三幾百年前的就不容易考六十分。這帶來一個無可避免的疑問:古玩或文物的專家,其□證是否一般地
不可靠?

專家不可靠不是問題。只要市場一般地相信專家,就算專家其實完全不懂市場也深信不疑,訊息
費用就只是專家的費用。只要市場相信,大錯特錯也無關宏旨,價格的差異不會大得驚人。但熱釋光驗
證的發明與普及,使專家們很尷尬。不僅在陶瓷方面他們頻頻失誤,舉一反三,其他的古玩文物專家們
都失卻了昔日的光輝。
熱釋光驗證使訊息的增加,反而有減少訊息的效果。這高科技驗證不相宜,只能□辨某些文物,
增加了訊息的不對稱,使古玩文物的市價差異上升。

卷二後記

生產要素(factor of production )的供求分析與物品或產品的供求分析只有一項重要的不


同。那就是合約的安排不同,而轉到生產要素的合約,我們就不能不談制度的變化了。市場本身是一種
制度,而關於物品市場的本卷所論是我知的大概,雖然有好些零散的題材我不能方便地加進去。

跟而來的卷三會集中於合約與產權的變化與選擇,所以該卷的書名是《制度的選擇》。那是新制
度經濟學的□疇,我決定以高斯定律起筆。把高斯定律放在生產要素之前,頗有新意,但主要是我認為
這樣的思路可以走得較為清晰。

搞學問要講吸引力,要搞得過癮精彩、緊張刺激。經濟學最苦悶的地方,是先要打通基礎概念與
理論的經脈。之後一動拳腳,瀟□利落,千變萬化,得心應手,苦悶盡去。

日思夜想,太累,《經濟解釋》只寫三卷。

卷二的名目是《供應的行為》,字數大約比卷一多百分之五十,其中分析「租值」與「上頭成
本」這兩個重要理念時,有些讀者來信說看不明白。我已在將要出版的書中作了補充及澄清。

經濟解釋. 第三卷
《制度的選擇》

作者:張五常

2003 年7 月

目錄

前言

第一章高斯定律
第一節:庇古的分析
第二節:庇古的公路與奈特的回應
第三節:蜜蜂惹來的爭議
第四節:高斯的音波頻率
第五節:高斯定律的三個版本
第六節:高斯的貢獻
附錄:中國農業的反證

第二章產權結構與合約結構
第一節:一脈相傳的三個範疇
第二節:三個邊際相等的量度
第三節:市場與非市場處理社會成本問題
第四節:私有產權的結構
第五節:合約結構與界外效應

第三章租值消散與價格管制
第一節:從公路使用到公海捕魚
第二節:否決價格准則的效果
第三節:價格管制理論的性質
第四節:三個基礎的價管理論
第五節:租值消散

第四章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
第一節:傳統的工資理論
第二節:選量作價與履行定律
第三節:佃農理論的發展
第四節:交易費用與選擇定律
第五節:分成合約的選擇
第六節:件工合約淺而重要
第七節:小賬安排深不可測
第八節:失業的理由

第五章合約理論與公司性質
第一節:合約的一般理論
第二節:公司的成因
第三節:界定公司的困難

第六章從齊家到治國
第一節:中國舊家庭與倫理治國
第二節:工業發展的影響
第三節:從袖珍國家說起
第四節:民主與獨裁

第七章產權制度的轉變
第一節:自私的難題
第二節:維護私產的困難
第三節:中國的產權轉變
第四節:天下只有三種權利制度

第八章後記

前言

制度的選擇是今天盛行的新制度經濟學的範疇。個人之見,這是整個新制度經濟學的範疇了。幾
年前美國創立了「新制度經濟學會」,今天舉世知名,而最近又加上「高斯學院」,並駕齊驅,好不熱
鬧。然而,從經濟學分類中的比重看,新制度經濟學在美國不及在中國那樣受到重視。

中國的偏愛有三個原因。其一是雖然數學在今天的經濟學無處不在,但談到新制度經濟學,不懂
數的也可以一抒己見,沒有誰會說你不懂數就不懂。制度是真實世界的事,是每個人的經驗,只要有洞
察力就可以作出貢獻。那石破天驚的高斯定律是任何有思想的人都有機會想出來的。

第二個原因,是今天在中國比較年長的人,在經驗上對制度的認識一般地超出西方的經濟學者。
制度的不同對生活的差別有決定性,他們都知道而又相信,雖然可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或對那
所謂市場經濟還有存疑之心。不管怎樣,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對不同制度的運作與效果好奇,提出質疑,
希望多知一點。

第三當然是中國的開放與改革了。那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經濟革命,不管我們認為還有數之不
盡的問題,貪污成市,法治糊塗,但制度的改革使生活的改進一日千里,有目共睹。同樣重要的是思想
的開放。不是放得像香港或歐美那樣寬,但比十多年前是寬得多了。今天在國內大學的求學氣氛,我遇
過的只有五、六十年代的美國可與之相比。

這幾年,我到大陸講學不下三十次,所到之處,學生與老師朋友所提出的,大都是關於制度或產
權的問題。這些問題我答來容易。但我想,如果時光倒流四十年,以作研究生時的經濟學知識,我是不
能回答他們大部分的問題的。當年的制度經濟學,主要是歷史與一些不知所謂的數字,加上幾張清單,
說資本主義甚麼好甚麼壞,社會主義甚麼好甚麼壞之類的文字,又或是馬克思怎樣說,熊彼得怎樣說,
等等。這樣的學問是一潭死水,不可能回應今天中國青年需要知道的。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高斯(R. H. Coase)到瑞典領奬,我到那裡與他相聚,大家談起新制度經
濟學的發展,對我們數十年耕耘的所得很有點失望。我們還需要知道的多的是。認真研究的人永遠都覺
得沒有寸進。但一分一分地進,日以繼夜,過了二三十年,驀然回首,在燈火闌珊處我們還是發現今非
昔比,覺得世界是比昔日的簡單得多了。

好些人說我是新制度經濟學的其中一個始作俑者,那大概是對的吧。六十年代初期起全力參與其
事的,只有四個人。一個是我的老師艾智仁(A. AAAAlchian)。艾師後來被稱為產權經濟學之父,
主要是他當年的口述傳統。

第二個是德姆塞茨(H. Demsetz)。此君在洛杉磯加大任教時,我是他的改卷員,不覺得他怎
樣。但六二年他轉到芝大,遇到了史德拉(G. J. Stigler)及高斯,一下子變作天才。六三年艾智
仁秘密地給我閱讀一篇隔行打字六十多頁長的、德姆塞茨寫的關於交易費用的文稿,清楚而又有說服
力,對我的影響很大。

第三個應該最重要。那是高斯。他在五九年發表的《聯邦傳播委員會》與六○年(印遲了,六一
年出版)發表的《社會耗費問題》,深不可測。這兩篇文章我反覆重讀,從六二年讀到六五年。高斯定
律始於五九之文,定於六○之作,但定律之名是一九六六年,史德拉再版他的《價格理論》一書時提出
來的。高斯本人不認為他有甚麼定律,我也是那樣看,但定律大名一起,要禁也禁不住。以人名為定
律,經濟學從來沒有高斯定律(CoaseTheorem)那樣大名。此定律將會百世流芳是可以肯定的吧。

第四個輪到我。不是說我的功力如何,而是說早期全力研究產權及交易費用的,我是四個人之
一。當時我是研究生,最年輕,可謂童子無知,躬逢勝餞。

六三年讀了德姆塞茨的長文稿,而更重要的是受到高斯及艾智仁的感染,我決定博士論文要在產
權及交易費用那方面下注。艾師當時是反對的。他認為這些題材太困難,不是一個研究生要染指的。他
說得清楚,要拿博士,找些比較肯定有收獲的下注,產權及交易費用是博士後才可以下賭注的。

堅持己見,轉了幾次論文題目我歸宿於佃農理論。影響這理論的有三部分。其一是洛杉磯加大三
位老師傳授的價格理論;其二是以高斯的想法推理;其三是戴維德(A.Director)的捆綁銷售口述傳
統的啓發。於今回顧,雖然我在《佃農理論》中沒有感謝戴維德,但主要是他的影響使我後來被認為是
新制度經濟學的一個始創人。戴老的捆綁銷售顯然是一種價格安排,是電腦租用合約中的一部分,而這
安排是一個選擇。於是,考慮佃農分成,雖然沒有明顯的價格,一開始我就把分成作為一種價格安排,
而佃農是一種合約,是選擇的結果。要是我不從合約與競爭的角度看佃農,其理論我可能永遠想不出
來。

今天盛行的合約經濟學,是從佃農理論開始的。想不到,今天盛行的雇主與代辦(principal-
agent)的分析,也是始於佃農理論。我從來沒有刻意地研究過雇主與代辦的問題。我的興趣是合約:
六八年發表的《私產與佃農制度》,六九年發表的《合約的選擇》,七○年發表的《合約的結構》,七
二年發表的《舊中國的婚姻合約》,七三年發表的《蜜蜂的神話》,七四年發表的《價格管制理論》,
八三年發表的《企業的合約本質》,九二年發表的《新制度經濟學》,九八年發表的《交易費用的範
疇》等,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都是與合約有關,以合約為重心下筆的。

我是六七年到芝大去的。當時該校的經濟系如日方中,加上商學院與法律學院不分彼此的經濟學
同事,其實力之強史無先例(當年的同事後來有八個拿得諾貝爾奬)。是緊張刺激的學術氣氛,研討會
天天有,圖書館好得出奇。雖然是博士後而又轉為助理教授,我在芝大的意識是自己是學生。從早到晚
疲於奔命,旁聽呀、研討呀、授課呀、評審呀、寫文章呀,跟就是晚上的酒會,半醉回到國際學生宿
舍,要工作到凌晨三時才睡覺。

在芝加哥的日子中,與我談得最投入的是高斯。我們的興趣相若,而他喜歡先假設一個答案才思
考的方法,吸引我。戴維德與德姆塞茨當時在芝大,六八年艾智仁到那裡造訪一年,而史德拉的研究興
趣,有一部分是與今天的新制度經濟學有關的。我當時的研究,是集中於合約選擇與租值消散這兩個題
材上。前者我認為是唯一可取的探索企業(或公司)的本質的途徑;後者是產權的問題,是從另一個角
度看高斯定律。時間沒有白費,我在芝大寫了關於合約的選擇與合約的結構兩篇文章,是比較重要的作
品。但當時我日思夜想的關於企業的合約本質,卻要到十四年後才發表。

因為西雅圖的海,六九年我轉到那裡的華盛頓大學。該校的經濟系不知我是何方神聖,從來沒有
讀過我的文章,只是聽說一個中國學生聽而不聞,思想怪異,就給我一個副教授,一張終生雇用合約。
莫名其妙,只到了那裡三個月,同事們就投票一致通過升我為正教授。我可沒有提出要求。

麥基(J. S. McGee)在華大第一個認為我怪得有理。他是戴維德的嫡傳弟子,是首屈一指的反
托拉斯專家。我知道他得到戴老的捆綁銷售的口述真傳,就求教於他。研討了個多小時,他就奔走相
告。巴賽爾(Y. Barzel)是收到麥基的廣告才讀我的文章的。

華大的回顧,永遠是巴賽爾的影子。他和我共事十三年,互相影響,我欠他實在多。但他今天成
為舉世知名的新制度經濟學的元老之一,我受聘於華大可能有點作用。我這個人不可救藥,自己有興趣
的天天想,說個不停,沒有興趣的我不管。巴賽爾和我合得來,是因為他喜歡聽。我是看他的臉部表情
來衡量自己說的是對還是錯。巴賽爾的思想細緻緊密,不容易過得他那一關。

華大兩年後,我開了一個研討班,是為伸展自己的研究而開的。這班只有十多個學生,其中兩個
天分奇高(J. Umbeck 與C. Hall)。他們今天還不是大師人物,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在座的還
有系主任諾斯(D. C. North)。加上巴賽爾及麥基等人,華大當年在新制度經濟學上熱鬧過一段日
子,使外人後來有間中稱為「華盛頓學派」的。但結果能殺出重圍而名滿天下的,只有諾斯一個。他以
新制度經濟學搞歷史而獲得諾貝爾奬。

回頭說六八年在芝大寫好的關於合約選擇的文章內,我提出卸責(shirking)這個概念,是說
合約簽訂後雙方都會有不履行或散漫或欺騙對方的意圖,而不同的合約安排會有不同卸責意圖的「邊
際」。我不重視這概念,是因為不同的卸責意圖可用不同的交易費用角度來處理。二者只能選其一,二
者皆用是重復了。我和高斯研討了好一陣,決定選交易費用而棄卸責。原因是交易費用在原則上比較容
易觀察,可以量度,因而有機會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卸責呢?我想不出怎樣量度,想不出有甚
麼假說可以驗證。但跟艾智仁與德姆塞茨本卸責這概念,於一九七二年發表了一篇非常有名的關於經濟
組織的文章。是這篇文章觸發了後來以威廉遜(O. Williamson)為首的機會主義
(opportunism)理論及博弈理論的卷土重來。

我不是說人不會卸責,不會勒索、欺騙,或不會看風駛,識時務者為俊傑地爭取機會來增加自己
的利益。我從來沒有說過人不會博弈。困難是我想不出怎樣可以把卸責或博弈作為理念,而推出一些可
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來。當年我認為不能;今天還如是看。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這些理念下有學
者提供過有說服力的假說驗證。

因為上述的原因,本卷分析的新制度經濟學與他家所說的有好些地方不一樣。雖然這門學問在六
十年代興起時,我算是個正選人物,但七十年代中期之後,我與他家分道揚鑣,一士諤諤,感到寂寞。
我是頑固的。我的頑固是因為我堅持如果推不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說得天花亂墜也是白費心思。
既然沒有證據經濟學可以改進社會,解釋世事是剩下來的唯一用途了。

究竟新制度經濟學是「新」在哪裡呢?我自己的看法是這樣的。經濟學的傳統分析歷來有兩方
面。其一是資源的使用(resource allocation),其二是收入的分配
(incomedistribution)。加上貨幣,把一個經濟的整體加起來,就成了宏觀。傳統的制度分析也
離不開這兩方面。很不幸,這傳統完全忽略了非常重要的另一面,那就是產權、價格與合約的安排。這
樣,不僅舊一套的制度分析與制度無關,而就是資源使用與收入分配這兩方面,漠視了價格與合約的安
排,行為或現象的解釋就不可能有大作為了。不同的產權界定與交易費用會導致不同的安排,而不同的
安排會影響資源使用與收入分配。安排就是制度了。選擇安排是新制度經濟學的全部。

前兩卷對行為的解釋,或明或暗地我都以一些制度的安排為基礎。本卷是回到基礎那方面去。

第一章高斯定律

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不一定相同。這分離是大話題,有百多年的爭議,曾經波濤起伏,一九六○
年高斯發表了他的鴻文後開始平靜下來,但今天還是餘波未了。

簡單地說,一個人的行為是按自己個人的利益與成本作決策的,外人或社會受到的影響他可能不
管,或者要管也管不來。這個人的行為可能對社會有利,但不一定收到回報;他的行為可能對社會有
損,但也不一定要負責任。

舉個例。我到某機構講話,有酬金,收到的酬金私利是機構願意付的,在邊際上我的利益與機構
的利益沒有分離。但如果我講話時有記者在場,內容發表於報章上,社會可能得益,但我不獲回報。沒
有回報,從社會的角度看,在邊際上我講話的供應是太少了,傳統認為是無效率,違反了柏拉圖情況。
這是指在邊際上,社會產值(social product)與私人產值(private product,我的私人回
報)有分離,前者高於後者,政府是應該補貼我多講的。這是傳統之見。

反過來看問題也類同。如果我的講話在報章發表後對社會有害,但我卻不需要賠償給社會大眾,
那麼在邊際上,我的私人成本(private cost,這指準備與講話時間)是會低於社會成本的——我的
私人時間成本加社會受損的成本。從社會的角度看邊際,因為我不需要賠償給受損的,我是講得太多
了,於是無效率,違反了柏拉圖情況。政府應該強逼我賠償給社會,或要抽我講話稅。這也是傳統之
見。傳統之見,是如果在邊際上社會的產值高於私人的產值,或社會的成本高於私人的成本,市場是失
敗了。在這些情況下,政府應該干預,以補貼或抽稅的方法(或其他方法)來修改上述的產值分離
(divergence betweenprivate and social products)或成本分離(divergence
between private and socialcosts)。
最早提出近於上述的分離概念的,應該是英國的卓域克(E. Chadwick)。此君於一八二九年發
表了一篇關於警察或公安的文章,指出盜竊或搶劫的行為對社會有害,犯罪的不需要賠償給受害者,對
社會無效率,所以政府要設立公安或警察管治。卓域克是米爾(J.S. Mill)的朋友。後者的智商之
高,據說是人類紀錄,而又是經濟學大師。他於一八三四年提出了貧民法律,指出貧困的人對社會有損
害,應該予以協助。更重要的是米爾於一八四八年提出燈塔的例子,其後於一八八三年瑟域克(H.
Sidgwick)再把燈塔大事宣揚。

燈塔的例子有幾方面的問題,但這裡有關的是燈塔建成後,利用燈塔的指引而在黑夜中避開礁石
的船隻,逃之夭夭,不付費用。這樣,燈塔就沒有私人建造了。這是說,燈塔的社會收益遠高於私人的
收益,二者有分離,政府是要資助建造燈塔的。後來高斯考查英國的燈塔史實,一九七四年發表文章,
說有幾個私營燈塔的人發了達。但他的論據不足,因為那些燈塔收費是由政府支持的船務公會代收的,
而燈塔發達的原因,是私營業主把燈塔賣給政府。政府通過法例要收購所有燈塔,若不是有管制,私人
不搶多建才怪。

第一節:庇古的分析

推廣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分離的中心人物,是庇古(A. C. Pigou, 1873- 1959)。這位在


劍橋承繼馬歇爾的講座教授者,寫了兩本關於福利經濟的書,而最重要是一九二○年出版的《福利經濟
學》(The Economics of Welfare)。是巨著,差不多整本是關於社會成本問題的。庇古的長
處,是採用例子很富想像力。但他的分析能力並不超凡,喜歡把一般是同類的例子分類,使論點混淆不
清。庇古最弱的地方,是對事實的考證馬虎之極。偉大如劍橋的經濟學傳統,在事實考證那方面是令人
失望的。馬歇爾馬虎,庇古更馬虎,而與庇古同期的凱恩斯在這方面也不見得有過人之處。

庇古最有名的關於社會成本的例子,是一家工廠污染鄰居。他在書中只用了一句話提到這例子,
但因為淺白易懂,也就成了名。一家工廠為了生產而污染了鄰居,但工廠不用向鄰居賠償。工廠於是只
算私人成本,即是工廠本身需要支付的生產費用。但因為生產而對鄰居的污染,其損失是社會成本的一
部分。社會成本是工廠生產的私人成本加鄰居的污染損失。在不用賠償給鄰居的情況下,社會成本就高
於私人成本了。按照庇古的理論,工廠若不賠償給鄰居,政府就要干預,以抽稅的辦法使工廠減低產
量,或迫使工廠搬遷。

驟眼看來,這樣的分析若加上數字示範,看到社會的邊際成本高於邊際產值,政府的稅率應該是
多少非常明確,所以分析有說服力。一個大學生,上過一課庇古的分析,就可能認為自己懂得怎樣改進
社會了。後來凱恩斯學派對國民收入增減的數字分析,也同樣地可以使學生在一課之內覺得自己學會了
濟世之法。經濟學被認為可以改進社會,這些「秘方」就是原因。

庇古另一個有名的例子,是大地如茵的禾田,火車從中穿過,其火花損害了谷稻,也不用負責。
這例子有個真實的笑話。一九六九年,史德拉與艾智仁旅遊日本,坐火車穿過田地。他們問火車上的管
理員:近於車軌的農地是否因火車的損害而地價下降?管理員的回應,是近車軌的地價較高,因為火車
的聲浪把吃稻的飛鳥嚇跑了!

在庇古的巨著中,長篇而大論的例子是農業。這是中國的不幸。庇古分析地主與雇農的合作關
係,指出地主若不自耕,對社會總有不良影響。例如,因為租約短暫,農民租用農地不會在地上多作投
資,而地主也沒有意圖多投資於土地,因為農民不會珍惜地主的錢。工具、房產等的投資也如是。總
之,地主不自耕對社會一無是處,為禍不淺也。庇古舉出愛爾蘭的例子,說凡是租用農地的生產都不成
話,引經據典,說得有聲有色。

一九六八年在芝大,我在那裡的圖書館內作了詳盡的追查,找到庇古在注腳引經據典的書籍,這
些書籍的注腳提到的書籍,一路追查下去,結果是找不到任何證據說農業租耕地的產量比自耕地的為
少。那是說,庇古是胡亂地引經據典,可能希望讀者不會像我那樣,花一個星期時間去追查他的注腳經
典,及經典的注腳經典,查到不能再查為止。

胡亂引經據典的行為可不是庇古獨有的。理論上的引經,引者不敢亂來,因為引錯了被引的人會
反駁。但事實的引經是另一回事,胡亂引的在經濟學很常見。一九六九年我研究公海漁業時,就發覺有
類同的習慣。一位作者舉一個假設的例子,第二個作者引而據之,經過了三幾個,就變成了實例,一般
學者深信不疑。我對文章的實例抱懷疑態度,上述的經驗是原因。有些作者我是不懷疑的,但那是名牌
效應了。

我說庇古的農業分析是中國的不幸,因為這分析當時影響了另一個名家——在倫敦經濟學院教歷史
的唐尼(R. H. Tawney, 1880- 1962)。此公對農業一無所知,經濟也是門外漢。作為聯合國前
身的一個教育顧問,一九三○與三一年間他兩次到中國,勾留了幾個月,憑自己的想像力於一九三二年
出版了《中國的土地與勞力》(Land and Labour in China)。這本書十分有名,翻譯後在中國
洛陽紙貴。唐尼是社會學家,其思想相當左。他的中國名著用的是庇古的經濟分析,引用的事實比庇古
還要馬虎,論調是針對中國地主對農民的剝削。後來中國的共產革命,唐尼的書受到大事宣揚。

我從來不知剝削為何物,但一九二五至三五年間美國的卜凱(J. L. Buck)教授在南京大學
(又稱金陵大學)興師動眾,作了歷史上最詳盡的農業調查。這調查的一個重要結論,是中國的農業租
耕地的生產效率不比自耕地的差。事實上,租耕地的產量大約比自耕地的高百分之二。後來卜凱教授的
幾個中國助手也為中國的農業著書立說,其結論也相同。這些結論與同期的唐尼觀點是迥然不同的。

卜凱的中國農業研究的詳盡調查資料,一九三○年在上海出版了一巨冊。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
購得了一冊,可能是孤本了。幾年前一群來自南京大學的學生到港大造訪,我把該巨冊送給他們,在冊
上陳述往事,請他們送到南京大學的圖書館去。不久前聽到該大學將有卜凱紀念館,而我送出的巨冊會
被陳列雲雲。關於中國農業的事實經驗,跟庇古與唐尼所說的大不相同,我會在本章的附錄澄清。

庇古傳統的看法,是私人成本若與社會成本有分離,是市場的失敗(market failure),政府
要干預。奈特的回應,是沒有市場(不收費)是因為沒有私產,所以整個問題不是市場的失敗,而是政
府不推行私產的失敗。

近代的經濟發展學說起於一九四八年,蜜蜂的例子一九五二年出現,而在那學說中社會與私人的
成本或利益的分離是個重要話題。這樣,蜜蜂及其他幾個例子就把經濟學搞得天翻地覆。

一家工廠的生產成本下降,可能使這工廠之外的其他廠商的成本也下降;一家工廠對生產要素的
需求增加,可能使其他廠商的成本上升。這是有名的external economies與external
diseconomies,不一定牽涉到私人與社會的成本或收益有所分離。

第二節:庇古的公路與奈特的回應

在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分離的話題上,庇古採用的最精彩的例子,是關於公路的使用的。且讓我
把這例子修改得清楚一點以饗讀者。

有甲、乙兩條公路,都是從A 市到B 市去的。甲路平坦而狹窄;乙路崎嶇不平,但很寬闊。前者


車行得快,後者車行得慢。駕駛的人要節省時間,會選用甲路。但多人選用甲路,擠塞就出現了。每個
駕駛者用甲路,都輕微地阻慢了其他的車輛,但駕駛者只考慮自己的時間,不關心阻慢了他人。我阻
你,你阻我,各顧各的時間成本,不管阻礙他人的。私人成本於是與社會成本有分離。

甲路狹窄,擠塞愈來愈甚,到了某一點有些車輛就會轉用乙路了。乙路雖然崎嶇,但寬闊,不會
有擠塞。在均衡點上,不考慮舒適,用甲路與用乙路的駕駛時間會相同。那是說,甲路擠塞的駕駛時間
會與乙路崎嶇但不擠塞的駕駛時間相同。

有趣的問題來了,如果政府強迫一部分車輛從甲路轉用乙路,這些車輛是完全沒有損失的。這是
因為乙路沒有擠塞,轉用乙路與有擠塞的甲路的駕駛時間相同。但一部分車輛從甲轉乙,剩下來用甲路
的車輛會因為減少了擠塞而得益。沒有人受損,但留用甲路的得益,社會的利益顯然是改進了。這改進
是因為用甲路的車輛某部分不被強迫轉用乙路之前,互相擠塞,各自為戰,使私人的時間成本與社會的
時間成本有了分離。

庇古的建議很簡單。不用強迫車輛從甲轉乙,但用甲路的要被抽稅。他說有一個理想的稅,不僅
使某些車輛自動地轉用乙路,而留下來交稅用甲路的,私人時間成本會與社會時間成本相同。

庇古的公路例子發表於一九二○年,一九二四年奈特(F. H. Knight, 1885- 1972)作出回


應,正確精彩。奈特說庇古的公路分析完全沒有錯,問題是庇古的公路不是私產。如果甲路是私產,業
主會選出一個「理想」的使用公路收費,與庇古的理想稅收完全一樣。這是說,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之
所以有分離,是因為公路沒有私有產權。庇古傳統的看法,是私人成本若與社會成本有分離,是市場的
失敗(market failure),政府要干預。奈特的回應,是沒有市場(不收費)是因為沒有私產,所
以整個問題不是市場的失敗,而是政府不推行私產的失敗。

奈特是個重要的經濟學者,沒有拿得諾貝爾奬怎樣也說不過去(雖然他有五個學生獲該奬)。他
那一九二四年的鴻文是他的代表作,在重點上提出了四十六年後的高斯定律!但為甚麼奈特那樣重要的
提點,在行內被漠視了,大家還繼續在社會成本的話題上吵呀吵的?
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奈特的行文不容易讀。他的文字雖然有千鈞之力,但就是不容易讀得懂。一
個偉大的思想家,表達不夠明朗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其二是悲哀的。庇古沒有回應奈特的鴻文。他
只是把公路的例子在跟而來的《福利經濟學》一書的再版中刪除。這刪除似是逃避了。一子錯,滿盤皆
落索。公路的例子錯了,其他類同的例子又有甚麼作為呢?作為是有的。其他例子把社會成本的辯論拖
長了四十多年,愈吵愈烈,要到高斯一九五九年選用另一個例子才立竿見影。這是後話。

第三節:蜜蜂惹來的爭議

雖然庇古在他的巨著中提出多個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分離的例子,但奇怪地到了五十年代初期,
經濟學行內盛傳的例子只有米爾的燈塔與庇古的工廠。這使好些學者認為有社會成本問題的情況不多,
市場失敗的機會不大。然而,一九五二年,英國的米德(J. E.Meade)提出了蜜蜂的例子,社會成本
的問題又熱鬧起來了。

當時經濟發展的學說正在興起,社會成本的概念與發展有關聯,火上加油,搞得經濟學風起雲
湧,而到了五十年代後期,社會成本問題就變為界外效應(externality)問題,數之不盡的「界
外」名稱目不暇給。我當時是學生,被弄得團團轉。後來在一九六九年我大發牢騷,手起刀落,把界外
效應殺下馬來。這是後話。

米德的例子,是養蜂人的蜜蜂飛到隔鄰的蘋果園採蜜,不用付價給果園的主人,後者所種的果樹
數量就會少於花蜜可以收費的情況。這是無效率,政府應該補貼(subsidize)給果園,鼓勵多植
樹。另一方面,蜜蜂採蜜之際,無意間把花粉傳播,使果花結子的數量增加。但果園的主人沒有給錢養
蜂的購買蜜蜂傳播花粉的服務。這樣,在邊際上蜜蜂的飼養就過少了。從社會的角度看也是無效率,政
府也應該補貼給養蜂者多飼養。

我們不難明白蜜蜂的例子發表後就立刻大名遠播。蜜蜂的翻飛,襯托大自然的風和日麗,而又那
樣新奇,怎會不觸發經濟學者的想像力?另一方面,近代的經濟發展學說起於一九四八年,蜜蜂的例子
一九五二年出現,而在那學說中社會與私人的成本或利益的分離是個重要話題。這樣,蜜蜂及其他幾個
例子就把經濟學搞得天翻地覆。在討論這個不幸的發展之前,我要先說一個範話。

一九七二年,我在華盛頓州有世界蘋果之都之稱的Wenachee 市一帶作了養蜂與果園的實地調
查,只三個月就大功告成,於七三年發表了《蜜蜂的神話》。其結論是,不僅蜂主與園主有花粉傳播的
服務合約與蜜蜂採花蜜的合約,而且價格範定的精確不亞於市場一般的其他物品。我調查了不同的季節
(春季需要花粉傳播服務,夏季盛產花蜜)與不同的植物(服務的需求與花蜜的供應不同)。租用蜜蜂
服務以每箱算,金錢租值是以花蜜回報少為高,花蜜回報多為低,而同一季節,不同用途的平均租值
(服務收費加花蜜所值)大致一樣。在夏天,不用服務但有花蜜回報的,租值是負值(蜂主要交租給園
主,也是每箱算)。

這篇推翻米德的蜜蜂例子的文章是意外的收獲。學術生涯四十年,只有這一次,幾個月的功夫就
輕而易舉地發表了一篇數十年來常被引用的文章。這可見研究的回報,也要論碰巧。我幸運過一次,但
遠不及高斯的音波頻率研究那樣幸運。這是後話。

回頭說經濟發展學說與蜜蜂的關係,就沒有那樣幸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相對上美國非常富
有,而落後的貧窮國家所在皆是。落後之邦怎樣才會有可觀的經濟發展,才可以不向美國乞憐,是熱門
的話題。洛克斯(R. Nurkse)於一九四八年出版了《落後國家積聚財富的困難》(Problems of
Capital Formation in Underdeveloped Countries)一書,經濟發展學說就興起了,極盛大
約十五至二十年。

這發展學說的重心問題,是政府要鼓勵哪一種投資才可以促進經濟的增長率。答案的一個重點,
是經濟發展的投資要重於社會的成本與收益,而不單顧私人的成本與收益。一項私人的投資,要注意的
是沒有算在私人成本之內的對社會的損害,或沒有算在私人收益之內的社會收益。

想當年,甚麼要算甚麼要不算是複雜的話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為社會是個人之外,社會
成本問題就成為界外效應(external effects 或externalities)之說。界外的話題始於馬歇
爾。分析成本,一家工廠的生產成本下降,可能使這工廠之外的其他廠商的成本也下降;一家工廠對生
產要素的需求增加,可能使其他廠商的成本上升。這是有名的external economies 與external
diseconomies,不一定牽涉到私人與社會的成本或收益有所分離。哪一種界外效應有社會與私人的
分離,哪一種沒有,是令人頭痛的分析。據雲:技術上的界外效應(technological
externalities)有分離,金錢上的界外效應(pecuniary externalities)沒有。但甚麼算是
「技術上」,甚麼算是「金錢上」,又吵個不休。到後來,單是技術上的界外效應就有幾十種!
是在這個模糊不清的日子中高斯攔途殺出,提出了後來有口皆碑的高斯定律。

第四節:高斯的音波頻率

高斯是個幸運的大思想家。五十年代因為經濟發展問題而大興土木的界外效應爭議,他沒有參
與,有關的文章也少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在界外效應的話題上高斯是個旁觀者。是的,有些科學
上的問題,知得越少越有利。更幸運的是他無意間遇到了一個奇特的實例,使他能從另一個角度看社會
成本的問題。

高斯出自倫敦經濟學院,二十一歲到美國遊學一年,其間在芝加哥大學旁聽了奈特兩課,若有所
悟,寫了一篇六年後(一九三七)發表的、四十多年後才被重視的關於企業的本質的文章。一九九一年
獲諾貝爾奬時,該文是被提及的二文之一。在諾奬演說中,高斯說:「在八十多歲因為二十多歲時寫的
文章而獲奬,是奇異的感受。」

留美一年之後他回到英國任教職,研究的興趣集中在壟斷的話題上,對政府支持的壟斷是他的專
長。他調查過英國的郵政局的史實發展,但主要的研究是英國廣播公司的壟斷專利。高斯在一九五一年
轉到美國的水牛大學任教職,其後轉到維珍尼亞大學,最後轉到芝大。沒有博士銜頭,到美國任教不
便,他以幾篇文章申請,獲倫敦大學頒予科學博士,是榮譽性質的銜頭。曾經與他有一面之緣的戴維德
寫介紹信,高斯在美國就找到工作了。

到了美國,高斯的研究還是廣播的壟斷專利。在美國,管制廣播權力最大的是「聯邦傳播委員
會」。高斯問:這龐大的權力是怎樣產生的呢?他追查歷史,知道這委員會的前身是「電台傳播委員
會」。後者的誕生,是因為在二十世紀初期,美國東岸波士頓一帶的漁民出海捕魚,一去數天,家人與
海上的漁船聯絡,報天氣、問平安等,是以無線電機傳達的。問題是多艘漁船出海,好些與家人聯絡時
用同一音波頻率,在空中互相干擾,弄得一團糟,而有些好事之徒,亂用頻率報出不實的天氣訊息。
「電台傳播委員會」的成立,是為了要管治這混亂的情況。後來委員會的權力不斷擴張,最後變成為
「聯邦傳播委員會」,管治美國的所有傳媒。

一九五九年初,高斯為音波頻率混亂的問題寫了《聯邦傳播委員會》(The
Federal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一文,寄到芝大的《法律經濟學報》,要求發表。該學
報當時的主編是戴維德。後者一讀來稿,驚為天文。然而,芝大的眾多高手一致認為文內最重要的一個
論點錯了,不修改就不應該發表。但高斯堅持己見,認為自己沒有錯,不改。戴老說眾多高人說要改,
高斯的回應是既然那麼多高人關注,就是錯了也一定是錯得有趣,應該發表。書信來回幾次後,戴老與
高斯協定,文章發表,但高斯要在發表後到芝大澄清他堅持的觀點。

音波頻率的混亂,互相干擾,是難得一見的絕妙實例。看來與工廠污染鄰居類同,但音波頻率的
互相干擾卻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別。工廠污染鄰居,工廠是壞人,鄰居是無辜。火車損害谷稻,火車壞,
農民無辜。蜜蜂採蜜不付錢,園主好,蜂主壞。河的上游污染下游,上游壞,下游無辜。永遠是一壞一
好,壞的要賠償給好的或無辜的,順理成章,從來沒有人反對過。但音波頻率的例子,是你干擾我,我
也干擾你,沒有好壞之分。不用考慮誰好誰壞、誰對誰錯,音波頻率的例子提供了一個客觀的角度看世
界。我損害你,但同時你又損害我,那應該是由誰賠償給誰了?

高斯在調查聯邦傳播委員會的檔案中,找到一段有趣的發生在一九五八年的對話,是一位議員在
聆訊中質疑哥倫比亞廣播系統的總裁。該議員問:「廣播的頻率為甚麼不公開競投,價高者得,使納稅
人多得利益?要是政府將一塊土地給你畜牧,政府是會收費的,但為甚麼土地收費而頻率不收費?使用
空間收費為甚麼不合理?」總裁的回應,是這觀點新奇,他從來沒有想過。高斯之見,是這新奇觀點新
於一七七六年的史密斯(A. Smith),資源(頻率)的使用應該由市場而不是由政府指導的。

完全看不見的音波或廣播頻率,可以界定為私產而其使用可在市場成交,於一九五九年提出來不
僅新奇,而且有很大的感染力。我作學生時讀到,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想了好幾晚:如果看不見、摸不的
空中頻率可以界定為私產,世界上還有甚麼物品不可以界定為私產呢?頻率可以界定為私產是相當肯定
的。

回頭說芝大的眾多經濟學大師反對《聯邦傳播委員會》文內的一個重點,是高斯提出了另一個例
子與分析。高斯說如果一塊地用作種麥,又用作停車,其混亂與互相侵犯,與音波頻率在空中互損一
樣。頻率的混亂例子既然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車輛停在農地上,損害了農產品,也沒有好壞之分了。
農地若因為種麥而不准停車,是種麥者損害了停車的人。是要誰賠償給誰呢?

高斯的答案,是要看產權誰屬。要是農地是種麥者的私產,那麼要停車的大可付費給種麥者,付
費夠高就買了損害種麥的權利。反過來,如果地權是停車者所有,那麼要種麥的大可給停車的一個租
金,把車輛趕出地外。高斯之見,是停車與種麥的混亂,車停在麥田上,是因為土地不是私產的結果。
這是說,混亂與互害是因為產權沒有被界定為誰屬。如果產權被界定了,不管誰屬,市場的交易會導致
土地價值最高的用途被採用,不會再有混亂的情況。在這例子之後高斯的一句結論清楚而重要:「權利
界定是市場交易的一個必需的前奏。」(The delineation of right is an essential
prelude to markettransactions.)

我們今天不容易明白,為甚麼當年作為首屈一指的經濟學重鎮的芝大,其代表人物會一致地反對
高斯上述的分析。我認為成見是主要的困難。我種植,你把車子停在我的農作物上,怎可以不賠償給
我?當年不容易看到,我不准你損害我的農作物,是損害了你。更不容易同意的是要我賠償給你,請你
把車子駛出農地。

戴維德一字不改地發表了高斯的《聯邦傳播委員會》,作為五九年那期的首篇,交換的是發表後
高斯要到芝大澄清他的觀點。高斯反對作公開講話,所以研討是在戴維德之家晚飯後舉行。是一九六○
年的春天,戴老請了當時在芝大的最優秀經濟學者,名單如下:Martin Bailey,Milton
Friedman,Arnold Harberger,Reuben Kessel,Gregg Lewis,John McGee,Lloyd
Mints,George Stigler,加上戴維德及高斯,共十君子。

這是不容易想像的高手雲集,晚飯後在戴老家中激辯了三個小時,到最後還站不倒的只有高斯與
佛利民。那是後來被公認為經濟學歷史上最精彩的辯論,大名遠播。當晚在場的十君子我認識八個,得
到一手的資料,曾經在New Palgrave 經濟學百科全書發表《高斯》時作過陳述。這裡本來不應該再
談,但該辯論是重要的一頁經濟思想史,中國的讀者是應該多知一點的。讓我從幾個當晚在場的人的回
憶說說吧。

麥基(McGee)的回憶,是當晚飯後高斯首先問:一家工廠污染鄰居,工廠要不要賠償?或政府
應不應該抽工廠的稅?所有在坐的人都說要的或應該的。但高斯反對,說不一定,可能鄰居應該賠償給
工廠減產。激辯開始後,高斯提出畜牧與種麥的例子(見下節),夏保加(Harberger)搬動椅子造
欄桿,阻止牛群吃麥。(高斯不記得有搬椅子的事。)最後所有芝大的人都錯,對的只有高斯。

一個英國人單槍匹馬,把整個芝大打敗,驚心動魄。夜闌人靜,大家離開戴老之家時,互相對
望,自言自語地說將來可以為歷史作證。

史德拉的回憶略有不同。辯論到半途,佛利民突然站起來開槍亂掃,半個小時後,所有的人都倒
下,只有高斯一個人還站。

史氏認為當晚的辯論沒有錄音,是經濟學的一個大損失。嘉素(Kessel)在辯論前反對高斯最激
烈。他的回憶是該晚回到家裡,意識到高斯是史密斯後對經濟體制認識得最深入的人。

高斯自己的回憶,是見所有人都反對他的觀點,有點膽怯,但怎樣也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裡,所以
堅持己見。後來聽到佛利民的分析,清楚絕倫,才肯定自己可以安枕無憂。

我沒有向佛利民問及當晚在戴老家中的大辯論。一九九一年高斯獲諾貝奬時,佛老和我到瑞典觀
禮。高斯作演說我坐在佛老身旁。高斯進場,掌聲雷動,我靜靜地問佛老:「這個人的諾奬你怎樣
看?」佛老回應道:「高斯嗎?他早應在十多年前獲奬了。」戴家之戰反映學術研究的可愛。芝大的夏
理.莊遜(H. Johnson)當時在英國的倫敦經濟學院,過了一夜,芝大收到他的恭賀電報:「喜聞一
個英國人再發現了新大陸!」芝加哥大學歷來以高舉私產與市場知名,反對政府干預,但辯論前他們是
贊成政府干預的。高斯出自歷來同情政府干預的倫敦經濟學院,但他反對干預。

第五節:高斯定律的三個版本

高斯定律有三個版本。第一是上節提到的:權利界定是市場交易的一個必需的前奏。從科學方法
的角度看,這算是一個定律(theorem),而我認為是正確的。然而,嚴格地說,這定律不是高斯始
創的。遠在十九世紀後期,新古典經濟學就有了交易定律(Theorem ofExchange),不完善,我在
卷一第七章作了修改。但那傳統的交易定律不僅不完善,而且忽略了交易必需的局限條件。高斯定律這
第一個版本的重要貢獻,是把傳統的交易定律加上一個不可或缺的局限:權利屬誰要有界定,私有產權
是也。

另一方面,這高斯定律版本,與一九二四年奈特提出的差不多完全相同。我在本章第二節談及,
奈特回應犨擇,或出售土地給潛在的競爭者。又例如有人說高斯忽略了財富轉移的效果,所以欄桿位置
不變不一定對。麥如果是種麥者的私產,他會比較富有,但如果牛吃麥的權利轉到養牛者那邊去,後者
會較富有。這是對的。但有人說因為財富的分配前後不同,較富有的一方喜歡多吃牛,或喜歡多吃麥,
欄桿的位置就會有點改變了。吹毛求疵,責之何患無詞!

究竟這大名的高斯定律是不是一個定律呢?看來是,其實不是,因為在基礎上高斯的邏輯是錯了
的。他不應該假設交易費用是零。我們要知道私有產權(清楚的權利界定)是一種制度,市場也是一種
制度,而這些制度的存在是因為有交易費用而起的。如果所有交易費用真的是零的話,我們根本不需要
有私有產權,不需要有市場交易,欄桿也一定會建在牛的增值與麥的損害的邊際相等的位置上。

想想吧,如果交易費用是零,一個免費的仲裁者可以知道每個人的專業生產成本、品味,可以知
道土地或任何其他資產的適當用途,可以知道每個工作者的邊際產值,也可以知道怎樣按邊際產值分
配,分配些甚麼,勞力之外的資產租值可以怎樣分配而沒有人有異議,等等。這樣定下來,資產(包括
勞力)的使用決定了,分配大家同意了,每個人言而有信,不會反悔,不會偷懶、卸責、欺騙等,約束
牛群的欄桿一定是建在上文提出的位置。中央指導與分配神乎其技,不需要有私產,也不需要有市場。
這是沒有交易費用的世界,可惜這是個烏托邦。

高斯假設有產權界定及有市場交易,與他假設的沒有交易費用是有衝突的。三者不能共存。沒有
交易費用,不會有產權或市場。問題是哪些交易費用會促使私產制度與市場制度的存在,或怎樣的交易
費用可以輓救欄桿的位置?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多年才得到答案。真不好意思為人師表。我常對學生說:
想不通就要轉換角度。說來容易,但自己往往不懂得怎樣轉。我自一九八一年就知道高斯定律有上述的
困難,於是試從交易費用是零加上去,加來加去也加不出答案來。幾年前一天晚上,時來運到,我從夢
中驚醒,意識到答案要從高的交易費用減下來,因為私產與市場是為了減低交易費用而產生的。這角度
一轉,只幾分鐘就知道答案的大概。

且讓我從中國大躍進的人民公社的交易費用減下去吧。不是有意挖共產中國的苦,而是人民公社
的實例不容易找到類同的。要是交易費用是零,或夠低,人民公社大有可為,毛主席當年是忽略了交易
費用的考慮。

近於完全沒有私產(包括勞力)的人民公社,工作與產品的分配,資源的使用,皆由中央直接或
間接地指導。要是所有交易費用(包括訊息費用)是零的話,產權的界定是多此一舉的:交換不一定需
要市場,以專業生產然後由中央指導交換分配,天衣無縫,根本不需要市場。

問題是在中央主理的情況下,人的自私本質不變。訊息費用、監管費用、政治費用等加起來的交
易或制度費用非常高。私產的成因,是讓每個人運用自己的訊息,自己「監管」自己,而市場作訊息的
傳達,物品的成交不用搞政治,或走後門。沒有錯,市場本身有很多問題,我在卷二的第九章就提到造
價與隱瞞訊息的問題,那些因為自私而使私產與市場增加交易費用的行為。但權衡輕重,雖然這後二者
的交易費用相當可觀,但比起沒有私產的情況卻是低得多了。

私有產權是市場交易的一個先決條件,那不錯,但有私產是不一定有市場的。在本卷第五章分析
企業的合約本質時我會詳論這個問題。這裡要說的是私產能節省的訊息費用、監管費用、政治費用等非
常大,所以在某些政治費用容許的情況下我們就會有私產。有了私產,市場的運作主要是看訂價的費用
夠低。這些是高斯定律所需要的局限條件了。如果我們要以市場來決定邊際之利益與損害相等的「欄
桿」位置,我們只要加上交易費用不會影響邊際的假設。有些交易費用會影響邊際的選擇,另一些是不
會影響的。

讓我在這裡提出另一個定律:市場的相對價格不變,不管產權誰屬,交易費用不變欄桿的位置不
變。這樣看,交易費用一定是高於零的。

第六節:高斯的貢獻

不要以為我指出交易費用是零的假設是高斯定律的失誤,對高斯有貶意。四十年來我佩服這個
人。事實上,沒有「交易費用是零」的提點,我不會在一九八一年意識到私產與市場的存在是因為交易
費用高於零,從而準確地推斷了中國會走的路。

不要以為我說高斯「幸運」是貶低了他。從事科學研究的人都知道,「幸運」是所有重要發現的
一個因素。高斯比一般經濟學者幸運,因為每有新意,他就鍥而不捨、日思夜想地追求。這方面他深深
地影響了我。

也不要以為我說五九年的高斯定律的第一個版本——權利界定是市場交易的一個必需的前奏——奈特
早於一九二四年說過了,是貶低了高斯。沒有錯,這句定律,奈特與高斯所說的一樣。但高斯所用的角
度不同:他重於人與人之間的利害衝突,而這樣看是把產權的重心放大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看世
界,艾智仁老早就這樣看,可惜艾師沒有把這角度帶到社會成本的問題上去。科學就是這樣奇妙。角度
略轉一下,或多加一個層面,就可能看得很遠、很遠的。

前文提及,高斯一九六○年的鴻文題目,不是社會成本的答案,而是社會成本的問題或困難。高
斯之見,問題的所在是界定私產不容易,而交易費用可以高不可攀。在該長文中,養牛與種麥的有名例
子佔不到十分之一的篇幅,余下來的大部分是考查侵犯法律(torts)的案例,帶讀者到真實世界那裡
去。

高斯說英國沒有炸魚及薯條就不是英國,舉出炸魚的氣味引起的官司。一個陽光普照的泳池,給
隔鄰新建的高樓阻礙了陽光;一個牙醫給患者鑽牙,其聲浪騷擾鄰居。這些官司都示範了一些略為不同
的層面,而法庭的裁決大致上沒有亂來。

高斯指出,不同的侵犯行為有不同的交易費用,而權利的界定若由甲方轉到乙方,其交易費用可
能會轉變。例如我把廢物扔到你的後園,你要我賠償的交易費用會低於我的小女兒的哭聲吵醒了你。又
例如工廠污染鄰居,鄰居要工廠賠償或減產的費用會低於工廠要鄰居賠償而減產的費用。這是因為鄰居
的人數比較多,要集資賠償給工廠不容易通過。雖然這些例子不在高斯之文內,但他的例子使我們想到
這些問題。

高斯又指出,法庭對侵犯官司的判案,往往反映法官是意識到因為交易費用高而使市場不能處理
的困難。法庭不會像市場那樣精細,不會考慮邊際上的利益與損失,但甲與乙之間的權利劃分,哪方面
對社會的利益比較大,法庭是考慮的。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含意。市場是一種制度,法庭裁決是另一個
制度。有私產,有市場,但侵犯的案件仍時有所聞,反映市場不是那樣神通廣大。法庭的裁決考慮社會
的整體而不考慮邊際的益損,是交易費用較低的武斷,或依照歷史案例裁決。這是說,法庭可以代替市
場,也可以協助市場的運作。反對政府干預是不應該反對政府監管的所有事項的。法庭的存在往往是要
減低交易費用的結果。

這裡我希望中國的讀者能夠明白,由政府主理的法治不僅重要,而且要搞得有分寸絕不容易。高
斯提出的侵犯案例,都是出自有悠久法治傳統的英國及美國,而就是在這些先進之邦,錯誤的裁判並不
罕有。在法治這方面中國要急起直追是明顯不過的吧。高斯六○年的大文提出的最重要的一點,不幸地
被行內漠視了。他認為市場的物品或資產的交易,不應該從實物的本身看。他建議我們要轉換角度,要
從權利的約束那方面看物品,而市場的任何物品,交易的是一個約束了的權利的組合。

例如你買一個蘋果,買回來的是觀看或吃的權利,但你不能把蘋果擲到我的臉上,或把吃剩的扔
到鄰家去。買手槍,其用途的權利約束當然更為嚴格了。物品或資產的權利組合如果沒有約束
(delimitation),他人的權利就不能被界定。物品的權利沒有約束,其物主可以很富有,而市場
的運作會因為權利的約束與界定不夠明確而引起混淆。

從權利約束的角度看物品或資產,是正確的。這是產權經濟學的一個重點。問題是權利是抽象之
物,不容易處理。事實上,高斯建議的以權利角度看物品,與歐洲法律歷史對產權(property
rights)的看法大有雷同之處。然而,我們今天買蘋果就只是買蘋果,其使用的權利約束大家不言自
明,老早就被法律或風俗、習慣等約束了。

我們不要從對或錯,或者從可不可以作科學驗證的角度來衡量高斯的貢獻。大師的貢獻要從啓發
那方面看,而修改、發展、推廣、考證等瑣事是我這後一輩的工作了。

於今回顧,高斯給後一輩的啓發有三部分。其一是他促使我們注意產權及交易費用這兩項局限條
件,而若忽略了這些條件,我們就不能解釋數之不盡的行為。產權的局限艾智仁的貢獻與高斯相若,但
高斯的大文石破天驚,有很大的吸引力。交易費用的分析起於高斯之前,然而,他那一九三七年發表
的,以交易費用為重點的關於企業的文章,要到六九年我發表了《合約的選擇》才受重視。但如果高斯
不在六○年之文大事重提交易費用,我不會想到高斯三七年與六○年兩文是用上同樣的思維。

高斯給我們的第二項啓發,是引進了交易費用而給柏拉圖情況一個新的闡釋。這方面,德姆塞斯
的貢獻也很重要。後知後覺,我要到一九七四年才推出如果引進所有局限條件,柏拉圖情況是一定可以
達到的。是的,高斯之後,福利經濟學就變得江河日下了。

第三項啓發,是提供了一個新的途徑來分析制度。這不是高斯個人的貢獻,但他是這發展的一個
中堅分子。是本卷的話題,而本章只是環繞高斯定律下筆。
附錄:中國農業的反證

本章第一節提及庇古所說的,租耕地的生產效率比不上自耕地,全無實據,與中國二、三十年代
的農業經驗有所不符。租耕地效率低的看法是英國的傳統,史密斯早在一七七六年就肯定地這樣說,庇
古只承繼傳統然後把問題帶到社會成本與私人成本分離的話題上去。

傳統貶低租耕地,主要不是因為農地不是租耕者所有,而是因為租用的年期不夠長。租期不夠
長,土地的改進,租戶與地主的投資等,皆被認為乏善足陳;而勞力的勤奮,也會因為前路茫茫而要打
個折扣。中國農業經驗的反證,有如下三項有趣的實例。

(一)卜凱教授於一九二九至一九三六年間在南京大學發動的農業調查,動員四十人,調查了五
萬五千多農戶,遍於二十二省,其中一個結論是這樣的:「與傳統的租農耕耘不及地主自耕的說法相
反:以不同的土地使用安排(租耕與自耕)分類,生產效率沒有明確的不同.. 有些地方,租耕農戶明
顯地比地主自耕有較佳的生產效果。」

卜凱算出來的每英畝的產量指數如下:地主自耕,一○○與一○一;租地與自主地合併耕耘,九
九與一○一;租地耕耘,一○三與一○四。此外,農地的地價差別,主要是由肥沃不同與地點不同而
定;租耕與自耕的地價差別甚小。

(二)一九三五年,《中國經濟年範》發表了中國租耕地的租約年期的統計數字,我算出來的百
分比如下:百分之二十九租約沒有固定租期(即每次收成後任何一方均可終止租約);百分之二十五是
年租;百分之二十七的租期是三至十年;百分之八是十至二十年;百分之十一是永久租約。

有上述那樣大的租約年期差距,如果短期租約的生產效率是較低的話,會在租金反映出來。然
而,根據一九三○、三二及三六年的三次調查,租金的變動與租約的長短年期無關,而一般租期較短的
分成(佃農)合約,地主分成所得的租金略高於年期較長的固定租金合約。

(三)庇古的推斷,是租耕地的投資比自耕地的為少。中國的實例又是強烈的反證。一九二一至
二四及一九三五的兩個不同的調查,顯示除了房子的價值是自耕地較高之外,其他的耕作投資(包括工
具與勞作牲畜)租耕農戶與自耕農戶大致相同。另一方面,卜凱及其助手的多項調查(一九二一至一九
四三),都指出耕作工具與土地投資是租耕合約的重要內容,而地主若多出投資費用,租金會向上調
整。那是說,庇古建議的政府要立法干預農作投資,是市場租耕合約的例行項目。想來同期的讓庇古大
做文章的愛爾蘭地主與農民,不會比中國的蠢那麼多吧。

第二章產權結構與合約結構

在卷二我曾經指出,英語social cost 應該譯作「社會耗費」而不是「社會成本」。二者的差


別不大,而國內譯作「社會成本」,不容易改過來,那我就跟國內的吧。另一方面,我把
transaction cost 譯作「交易費用」,而國內譯作「交易成本」。這裡我認為差別比較大,因為
「成本」有生產或與生產有關之意。我堅持「交易費用」的譯法比較恰當。看來國內目前是向我堅持的
譯法改,若干年後,transaction cost 會被一致地稱為「交易費用」的。

一個思維範疇(paradigm)的形成,要有好幾樣因素的合併,也要論時來運到。這範疇的存在
是任何重要科學發展必需的。思維範疇是指有共同的科學語言及興趣的題材,促使一群的學者互相影
響,把一門學說加以發揚。這觀點Thomas Kuhn 於一九六二年分析得相當精彩,這裡不細說了。要
提及的是學術上的一些範疇可以是死衚衕,雖然參與者甚眾,但搞了好些時日,沒有甚麼值得勒碑誌
之,到最後潰不成軍。三十年代末期興起的凱恩斯學派,散於七十年代中期;四十年代末期興起的經濟
發展學說,敗於六十年代末期。馬克思的學說,起於十九世紀而終於二十世紀,長達百多年。有執掌政
權的人視為至寶的思維範疇,其壽命比較長。算是死衚衕的特徵,是有終止的一天。

今天經濟學盛行的博弈理論,於八十年代初卷土重來,屈指一算二十年矣。是一個思維範疇,也
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但因為不能解釋世事,我懷疑這範疇還會再盛行二十年。

第一節:一脈相傳的三個範疇

一個科學範疇的興起不容易,也不可能歷久不衰。走進死衚衕的有個盡頭,但大有用場的在衰落
後還是一脈相傳,永不止歇,影響跟而來的發展。個人之見,經濟學的傳統大致是由三個相連的範疇組
成的。
第一個範疇是古典經濟學(classical economics),其中的主要人物是史密斯(A.Smith,
1776)、李嘉圖(D. Ricardo, 1817)與米爾(J. S. Mill, 1848)。這範疇肯定了人的行為
是以自私為出發點,建立了分析資源使用與收入分配的架構。然而,這範疇的主要目的不是解釋人的行
為,而是對政府的政策提出建議。

第二個範疇是新古典經濟學(neoclassical economics),參與者人多勢眾,中心人物是劍
橋的馬歇爾(A. Marshall, 1890)。這範疇引進數學的微積分,把自私處理為在局限條件下爭取
個人利益極大化,帶出了差不多無所不在的邊際相等原則(equi- marginalprinciple)。馬歇爾
與柏拉圖(V. Pareto)當時對解釋行為很有興趣,認為「解釋」是經濟學的主要用場,但可惜他們
對產權沒有深入的理解,而又漠視了交易費用。這二者是社會不可或缺的局限條件,任何程度的疏忽都
會給解釋行為打個大折扣。

第三個相連的範疇是本卷的新制度經濟學(neo institutional economics)了。這範疇主


要是為解釋行為而起,重視產權及交易費用這兩項局限。問題是,這兩項局限的調查、考證、簡化,然
後以之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非常困難。可以做到,而做得好解釋世事如有神助。困難是考查與
一個現象有關的這兩樣局限,動不動要三幾年的功夫。這條路我走了四十年,轉眼之間已是日暮黃昏。

我認為在七十年代興起的機會主義分析與八十年代再興起的博弈理論,主要是因為考查真實世界
的交易費用過於困難。知道是有交易費用的存在,但不知其性質及在不同的情況下會怎樣轉變,新的理
論就容易出現了。但因為這些理論漠視了真實世界的局限,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就推不出來。機會主
義或博弈理論有新意,言之成理,也有假說,但就是不能驗證,因而沒有解釋力。

今天,新制度經濟學有三條路可走。我選走的是考查產權與交易費用的局限,而不走機會主義或
博弈理論之途。我走的路沒有「新」理論可言,來來去去只有兩招:需求定律與局限下取利。重點是局
限的考查與處理。

第二節:三個邊際相等的量度

讓我們回到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有分離的話題上去。我要指出有三個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兩種成本
沒有分離。最後一個角度是我在一九七八年提出來的——是最簡單的角度,所以能把問題看得最清楚。
簡單的角度能使我們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增加我們對產權界定與市場運作的認識。

在社會中,一個人的行為往往影響他人。這些影響可能有害或有利,又或者害與利合併一起發
生。傳統之見,是社會的資源使用若要達到最高社會利益,邊際上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要相等。如果交
易費用不存在,每個人在局限下爭取最高的利益,這二者相等必然可達,這點在卷二我是提及過的。有
交易費用,產權的界定與市場的運作會減少私人與社會成本的分離。這後者是上一章關於高斯定律的話
題。然而,邊際上私人與社會成本相等(沒有分離)可以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看。

第一個角度是庇古的。那是私人的邊際產值等於社會的邊際成本。以工廠污染鄰居為例,這是指
工廠產品的邊際收入等於工廠本身的邊際生產成本加上鄰居的邊際損害。這個看法是對的,但如果工廠
污染鄰居而又同時給鄰居帶來好處——例如節省工人的交通費用——這角度的看法就比較複雜了。

第二個角度是高斯的。那是私人的邊際利益等於私人之外的邊際損害。以牛吃麥為例,這是指牛
吃隔鄰的麥在邊際上所增加的牛肉價值,等於隔鄰的麥在邊際上的損失。這看法也沒有錯,但如果牛對
隔鄰的影響是良好的——例如隔鄰沒有麥,而牛糞增加土地的肥沃——這角度就要補充了。

第三個角度是我的。那是私人的邊際成本等於社會的總邊際收益。以工廠污染為例,這是指工廠
的邊際生產成本(私人成本)等於工廠本身的產品邊際收入減除工廠污染的邊際損害,再加上工人在邊
際上節省的交通費用,等等。那是說,一人做事萬人當,一個天衣無縫的社會,是一人做事的邊際成
本,等於萬人(連做事的私人)的總邊際收益。

上述的三個不同的邊際相等,是指在不考慮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在邊際上相
等。這三個量度的數字不同,但其實所說的都是同一的結果。然而,因為角度不同,對問題的看法就有
深淺之分。我自己喜歡用第三個,因為最簡單。在下一節我會示範,以這第三個角度看世界。一九七八
年我發表了《社會成本之謎》(The Myth of SocialCost),詳盡地分析了上述的三個邊際相
等。史德拉(G. J. Stigler)讀文稿後,來信說我不應該以三個不同的量度來表達同一回事。史德
拉是個天才,他的思考方法我怎樣也摸不准,更勿論仿效了。奇怪的是,其他天才如高斯、佛利民、艾
智仁、赫舒拉發等人的思考我跟進容易,因而容易地採用他們的思考方法。思想是很奇怪的事。我喜歡
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

第三節:市場與非市場處理社會成本問題

上文提到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沒有分離的情況,最簡單的看法是私人的邊際成本等於社會的總邊
際收益。社會的總邊際收益當然包括私人的邊際收益,而私人之外的影響,在邊際上有利的要加,有害
的要減。

問題是,私人成本是指私人生產或做事不可不支付的成本,但有些對外人的影響,有害的可以不
支付,有利的卻收不到錢。是因為這些不需要付費或收不到錢的影響而導致私人與社會成本有分離的。
如果所有交易費用是零,一個免費的明智獨裁者可以準確無誤地指導所有的資源使用分派,社會的每個
成員唯命是從,且言而有信,而收入的分配恰當無瑕。只要交易費用不存在,一個社會可以完全沒有市
場而解決了任何與社會成本有關的問題。

困難是真實的世界不是這樣的。真實的世界有交易費用:獨裁者不可能那樣明智,社會成員不會
言而有信,而收入的分配可能大打出手。產權的界定與市場的形成是為了減低交易費用而起,而市場運
作的一個主要功能,是縮小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的差距。但因為有交易費用,完善的市場在真實世界中
是不存在的。

從傳統看市場與社會成本問題,最完善的情況是每個社會成員無論做甚麼,凡對外人有影響的都
有價,每項影響都在市場成交,有利的收價,有害的付價。我開工廠生產,產品對你有利,你要就給我
錢。我的工廠污染你的家,若不受污染的權利在你手,我就要給你一個價而使你受之。你到我的工廠工
作,因為工廠在鄰近能使你節省交通費用,工廠位置的話事權在我手,我給你的交通方便你要給我錢,
或減少我給你的薪酬。

是的,要是每項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影響都有價,以價成交,而每項價格的釐定皆與邊際成本看
齊,社會成本的問題不會存在。這個傳統看法沒有錯。新制度經濟學的看法,是交易費用存在,所以不
一定每項影響都有價,不是每項都以價成交,而價格的釐定也不一定與邊際成本看齊。然而,如果有產
權的界定與市場的運作,社會成本的問題會因為有市場的存在而減少了。這看法也沒有錯。

沒有錯的看法,可以有重要的忽略。上述兩個看法忽略了的,是對外人有大影響的行為,可以完
全沒有市場,沒有任何指導,而又完全沒有社會成本問題的——私人與社會成本不分離。

讓我舉彈鋼琴的例子。一個鋼琴好手整天在家中彈奏,自得其樂。鄰家住一個音樂迷,對琴手的
彈奏聽得清楚,既欣賞而又享受。沒有市場交易,這知音人不需要付費給鄰居的琴手。問題是,這琴手
往往彈個不停,雖然聽來悅耳,但可能彈得太多太久而使鄰居的知音人在邊際上的享受變成負值。那是
說,彈奏開始後,鄰居知音人的邊際享受價值雖然下降,卻是正數(總享受價值上升)。這知音人達到
最高的享受價值時,其邊際享受價值是零。琴手若再彈下去,鄰居知音人的總享受就開始下降了——邊
際享受是負值。

讓我假設琴手每天彈奏四個小時,鄰居知音人的享受價值是最高的。那是說,彈奏四個小時的最
後一分鐘,鄰居的邊際享受價值是零。重點來了:如果琴手剛好彈奏四個小時就自動停止,那麼完全不
用市場交易,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是完全沒有分離的。

要明白這重點,我們回到上一節的第三個衡量社會成本問題的角度去。那是私人的邊際成本若等
於社會的總邊際收益的話,私人與社會成本沒有分離——沒有社會成本的問題。琴手在家中自奏自娛,
不顧鄰居,他的均衡點是私人彈奏時間的邊際成本與私人自娛的邊際收益相等。鄰居免費欣賞,大享其
樂,但到了享受最高的四個小時的最後一分鐘,鄰居的邊際享受收益是零。把這零的鄰居邊際收益加到
琴手自娛的邊際收益上,得到的社會總邊際收益與琴手的私人邊際收益相同。這是說,只要琴手彈四個
小時就自動停下來,他的私人邊際成本會與社會的總邊際收益相等。沒有市場,毫無引導,對鄰居的有
利影響甚大,但在邊際上私人與社會成本相等。這也是說社會成本問題不存在。

結論是明顯的。我們不能單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影響的或大或小,或有沒有市場的交易處
理,而知道資源的使用是否脫離了社會的整體的最高利益。我們往往更無從肯定,沒有市場處理的社會
影響或效應,是需要政府干預或修改的。

試看另一個例子吧。曾經作戴卓爾夫人經濟顧問的華達斯(A. Walters),研究飛機場的噪音
對鄰居的不良影響有一段日子。一九七二年他告訴我,無論飛機升降的噪音多大,新機場的建造一定使
鄰近的物業價值上升。後者顯然是因為機場的存在使鄰近物業的商業價值上升。噪音為害,是負值;商
業增加有利,是正數。後者高於前者,物業的市價就上升了。從上文提出的角度看,物業價格越上升,
機場對社會的貢獻越大。那是說,只要物業價值上升,噪音是以多為上的。

有趣的是,凡有新機場的建造,鄰近的業主必定聯群反對。那是為甚麼?答案當然是為私利。他
們要機場,也要政府給他們一點補償。政府的困難,是不可以聲東擊西:說要在甲地建機場,然後突然
轉到乙地去。

也是一九七二年,是暑期吧,華達斯和我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進午餐。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位
年青的造訪經濟學教授,要求共膳,我們當然同意。這年青教授可能聽到我是高斯學說的「御用闡
師」,一坐下來就破口大罵高斯定律。他說歷史上從來沒有聽過狗吠的有害之聲在市場成交,所以高斯
定律不可能對。我心中有氣,立刻回應:「胡說八道!狗吠之聲天天大量地在市場成交,作為經濟學教
授你怎會不知道?你去買或租用公寓,較好的一致說不准養狗。你要養狗,就要找獨立的房子居住。獨
立房子之價或租金是包括了狗吠之價的!」華達斯在旁聽,大聲叫好,使那位年青教授面紅耳熱。我打
圓場,笑對華達斯說:「你也不知道嗎?」

社會成本的分析起於為政府政策作建議,要改進社會。這是庇古的傳統,與解釋行為或現象扯不
上關係。自高斯之後,因為引進了產權及交易費用這兩項重要的局限條件,社會成本的分析才開始有解
釋行為的意圖。

這一節我示範了如果採用一個簡單的角度看社會成本,要真的改進社會談何容易!沒有市場,不
用政府指導,社會不一定有傳統所說的浪費。另一方面,市場的存在與運作,不一定以明確而直接的價
格成交。如此類推,我們知道高級住宅與低級住宅的建造通常以區為別,不是為了歧視,而是為了減低
私人與社會成本的分離。城市人口集中,互相污染,不是因為我們不喜歡陶淵明的生活,而是人口集中
所帶來的互利,高於人口集中的互損。這也是減低私人與社會成本分離的現象了。

由個人自由選擇來解決社會成本問題,不一定要有直接的市價成交,但要有私有產權。這後者是
社會可以容許的、個人負責最高的局限條件了。究竟私有產權是甚麼呢?

第四節:私有產權的結構

今天經濟學用的私有產權(private property rights)的定義,是我在一九六九年提出來


的。這定義與法律書籍的不盡相同。經濟學的需要是以權利界定作為局限條件的約束,希望能以之解釋
人的行為:局限有變,人的行為也就跟著變。法律的需要是以權利的劃分來協助法庭的裁決。

六十年代中期我參考了不少西方的法律書籍,追查過他們的土地產權演進的歷史。西方法律最明
確的私有土地產權,稱作fee simple absolute 。這包括私人的所有權(ownership right)、
永久年期(perpetuity)與自由轉讓權(freely alienable right)。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所
有權不重要,可有可無;永久年期比較重要,但不需要「永久」,有足夠的年期保障,或有明確的規例
可以延期,就可以了;自由轉讓權則非常重要,是不可或缺的。我提出的、為經濟學而用的私有產權的
定義,是由三種權利組合的:私人使用權;私人收入享受權;自由轉讓權。因為任何產權制度都有幾種
權利的組合,產權是一個結構。讓我分述這三種權利,然後略談所有權。

(一)私人使用權這是指由私人或個人決定使用資源的權利。有權決定怎樣使用,但不一定是自
己使用。房子是我的,我有權決定將之毀壞,或在不干擾外人的情況下把它燒掉。一塊土地是我的,我
有權不准外人進入,但我也可以決定作為公用,只要外人不在土地上作非法之事,他們要在地上遊玩我
不管。重要的是我有權決定怎樣使用,事實上怎樣使用是另一回事。

汽車是我的,我有權借給你用,或租給你用。你借用或租用我有權約束你的用法,你不守信在原
則上我可以訴之於法。這是我的私有(決定)使用權與轉讓權合併的行為了。

私人的使用權是指有權私人使用,但可以不私用。重點是有權決定由誰使用和怎樣使用。另外一
個重點,是這使用權的範圍一定是有約束、有限制的。這就是高斯所說的權利界定(delimitation
of rights)了。

私人使用權的界定有用途(權項)的約束,而每種用途也有上限(權限)。沒有用途的約束或上
限,他人的權利就不能受到保障,私有產權就不能在社會中成立了。從社會經濟的角度看,這些約束往
往有疑問。例如一塊土地可以作住宅、農業、工業或商業用途,而在這每項中又可以再分類。從社會整
體利益的角度看,一塊土地應不應該有用途項目(權項)的約束呢?而若要有這約束的話,選擇從何而
定?政府或議員的選擇是否以社會的利益為依歸?指定了用途的約束,其用途的上限(權限)為何又是
問題。一幢樓宇可建多高,可佔私產土地的面積多少?這些又怎樣選擇了?
使用權利的界定不可以沒有約束或規限,但怎樣約束或界定是大問題。議員或執政者以自己的利
益作決策,當無疑問,但這決策與社會整體的利益有沒有衝突呢?我們有理由相信,長線而言,資源使
用的權項與權限的界定,會以社會利益為依歸。然而,正如凱恩斯所說,長線而言,我們不免一死。柏
拉圖情況必然可達與人類滅絕是沒有衝突的。這點我在卷二說過了。這裡要指出的,是好些我們認為怎
樣也說不通的用途權項與權限的約束,一般是交易費用存在的結果。

從社會整體的角度看,資源使用最高的利益,是使用的權項與權限能使社會得到最高的租值與消
費者盈餘的總和。這也是說,資源的使用給社會帶來最高的總用值。有交易費用的存在,這情況的闡釋
就變得複雜了。

且讓我從一個簡單的例子說起吧。你擁有一間二千平方米的房子,住的只有你一個人。這是你的
魯賓遜世界了。在這房子內,使用全由你一人決定。睡房要多大,床放在哪裡,書房與桌子怎樣安排,
工作室又要怎樣,等等。用途項目的增加,或一項用途增加上限,其他用途會受損。房子的最高用值,
是每項用途的邊際用值相等。這裡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使用,你要怎樣安排使用就怎樣;不用市場,也不
需要政府策劃,達到最高用值是顯而易見的。

現在假設你成家立室,一家四口使用這房子。沒有市場,但作為一家之主你可能是「政府」。房
子使用的項目與每項的權限如果由你作主,血濃於水,你的安排可能出自你的關心和愛。沒有市場,一
家之內以愛安排使用,又或者是禮尚往來,而有時施行民主制,以投票的方式來決定使用的安排。在這
些處理下,每項用途的邊際用值不一定相等。這是因為雖然沒有市場,但有競爭,也有交易(制度)費
用。然而,在這些費用的約束下,房子的總用值還是最高的。這後者是定義性(definitional)的
結論了。

現在再假設這房子住的不是一家四口,而是幾個陌生人。內裡不一定有政府,但給我一個業主
吧。這樣,最可能的情況是各人租用房子的一部分,市場出現了。一個租客增加用地需求,可以向業主
或其他租客洽商多租用。房子使用的項目與權限就由市場安排了。有競爭,也有交易費用,但考慮到所
有局限,其總用值也是最高的。這結論也是定義性的柏拉圖情況。

在私有產權的結構內,政府的出現通常是為了處理共用的地方或事項。以陌生人分租房子為例,
厠所、廚房、通道等的使用與清潔等問題,可能由委員與投票的方式處理。一個委員會是一個政府。今
天在香港及中國大陸的高樓大廈,每廈業主數以十計,像好些外地的處理方法一樣,每座大廈有委員
會,委員會有主席,其責任是處理公共事項,例如保安措施、大廈外貌的維修保養等。這些公共事項的
決策通常是以民主投票作取捨:大廈外牆翻新要用甚麼顏色,不能各自為戰,同一顏色的選擇是不容易
以市價成交的。

可以這樣說吧,在私有產權的結構下,政府的形成是為了節省交易費用,而民主投票也是為了節
省交易費用。問題是在多人的組合中,自私的行為對整體有利也有害。自私的行為是可以增加交易費用
的,這點我們在卷二第八章分析過了。關於政府與民主投票的問題,本卷第六章會有較為詳盡的分析。

讓我們從房子與大廈的例子轉到一個社會的整體來看使用權吧。據我所知,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
國家,所有的資源都是私產。混合的產權制度自古皆然,雖然不同社會的私產比重差距往往很大。當
然,不管產權的制度怎樣,只要我們能考慮到所有的局限約束,尤其是交易或政治費用的約束,在定義
上(by definition)柏拉圖情況必然可達。然而,一般觀察所得,同樣資源在不同用途上的邊際用
值,往往有很大的差距。這含意著交易費用(包括政治費用)高得驚人。

以今天發展得令人欣賞的中國為例,去年我作過大略的估計,工業用地的回報率比農業用地的回
報率高出近十倍。以保護農業為理由不容易解釋,因為北京當局也高舉工業發展。以控制地價來增加政
府收入作解釋比較可取,但我們不容易明白為甚麼政府不採用其他增加收入的辦法,盡可能使土地的使
用回報率較為相近。

以經濟自由而知名於世的香港,是一個示範上述困難的好例子!香港所有土地是官(政府)有
的,私用地是由政府以賣地的方式租出去。租期夠長,可以延期,其使用權與私產無異。雖說香港地少
人多,實際上香港歷來是空置的官地多於賣了(租了)出去的土地。空置官地的用值近於零。這反映著
土地的用值在邊際上有很大的差距。為甚麼香港政府不把所有的土地都賣出去?這樣做會大幅度地增加
土地的總用值,而類同土地的邊際用值會變為大致相等。說政府要先發展土地才能出售,或要先移山填
海,皆不成理由。土地的發展成本通常遠低於地價,而在美國,土地的發展一般是由私人從事的。香港
不僅有很多用值近於零的空置土地,而在工業已北移的今天,一些地區的工業大廈,市值低於建築成本
——這些地區的工業用地的市值是零。為甚麼香港政府不把這些工業用地改為住宅用地呢?

答案似乎是,香港政府歷來以賣地的收入作為一項比較重要的經費來源。若土地一下子大量供
應,地價暴跌,價格彈性系數低於一,政府的賣地總收入會下降,而若把所有土地一起賣出去,將來就
再沒有土地可賣了。這解釋似是而非。土地若一下子賣清光,地價大跌是對的,但總用值會大升,若政
府增加地稅率,到某一地稅率,從土地所得的按期稅收會高於按期賣地所得。

另一個比較可信的解釋,是政府先把一部分的土地以高價賣給了地產商,若再大量出售,地產商
會血本無歸,後者於是大搞政治活動,促使政府知所適從,保障地產商應得的利益——從歷史經驗看,
在香港這保障使好些地產商大發其達。這解釋是可信的,但不可盡信。為甚麼當初香港政府決定以小量
逐步增加土地的供應呢?難道是個多世紀之前,香港的行政局與立法局的議員,是為地產商工作的?又
或者當年議員們大都是可觀的大地主?

政治的問題,我一想就頭痛。希望上述的例子能使讀者明白,我常說以經濟理論解釋世事最困難
的地方,是考查局限條件——有關交易或制度費用的局限約束。

最後一點要說的,是使用權的界定不是法律寫成怎樣就怎樣。沒有明文的不成文法、風俗、倫理
等,在不同的社會中有不同的約束權項與權限的效果。奇怪的是在以先進知名的美國,土地的使用權往
往與明文土地法律界定的大為不同。土地法律指明某地可以怎樣使用,說得一清二楚,但業主決定依法
使用時,其他市民可以依其他法律提出反對,搞得滿天星斗。是的,在美國,不同法律的互相矛盾司空
見慣,是經濟學者的研究題材,而律師因為這些矛盾而增加就業的機會,或多賺錢,是不言而喻的了。
難道互相矛盾的法律是律師們的傑作?

(二)收入享受權作學生時寫《佃農理論》,無意間得到一個新奇的發現。那就是:一塊有私人
使用權的土地,其租值收入如果不是全部界定為地主所有,而是某部分的租值因為有管制而變為沒有主
人的,那麼該土地的使用在某程度上會有非私產的效果。那是說,有私人使用權的資產,如果沒有被界
定為私有的收入或租值,在競爭下資產的使用會有非私產或公共產的效果,使那沒有被界定為私有的租
值消散。

當時我對公海捕魚的租值消散(rent dissipation)理論有研究,但公海是沒有私人使用權
的。佃農的農地有私人使用權,只是台灣政府把地主的分成約束在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低於市場的地主
分成大約二十個百分點,而這後者的土地租值,因為農民的競爭而被農民的勞力增加代替了或消散了。
在《佃農理論的前因後果》一文內我有如下的回憶:「佃農研究的第二個比較重要的題外話,是由台灣
土地改革的地主分成被約束在百分之三十七點五而引起的。這項政府管制使佃農的土地增加生產,因為
農戶的收入高於另謀高就所得,所以在競爭下勞力會增加,直至農戶收入等於勞力另謀高就的代價而
止。按理直推下去,假若地主的分成百分比被約束為零,那麼農戶勞力增加的均衡點,會是農戶的百分
之一百分成的總收入,等於農戶勞力的總代價。這樣,土地的租值就全部消散了。「這是一項重要的發
現,雖然在論文及書內我只以閒話方式處理。地主分成被約束為零,農戶在競爭下使土地的租值變為零
的效果,與一塊非私產的『公共』土地的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完全一樣。我對租值
消散的理論傳統知之甚詳(它起自von Thunen,然後經過A. C. Pigou 、F. H. Knight 及H.
S. Gordon 等人的發展),用不著參考甚麼。「當時我想,地主的分成收入是零,其土地的使用效果
與『公共財產』(common property)一樣,不足為奇。我又想,若地主的分成收入不是零但近於
零,那當然與公共財產沒有多大分別了。如此類推,地主分成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低於自由市場的分成
率,在某程度上土地的使用總有點『公共財產』的效果。「問題的所在很快就浮現了。土地是地主私
有,但土地的收入權利卻被壓制。假若市場的地主分成應該是百分之六十,但被政府約束為百分之四
十,那麼百分之二十的差距是誰的權利呢?說那是農戶的,但農戶可不是地主,也不是土地的持股人,
地主有權取回土地,自作耕耘。這樣,百分之二十的收入權利就變得模糊不清。我於是想,要是政府把
土地股份化,把三分之一的股權交給農戶,那麼農戶就不會在競爭下增加勞力來生產了。農戶的產品會
是百分之四十歸勞力,百分之二十是農戶三分之一的股權應得的租金,而地主的百分之四十的分成,則
是他的三分之二的股權所得。」

關於租值消散及其中的謬誤,是下一章的話題。但謬誤歸謬誤,收入享受權若不被界定為私有,
會有使用權公用的效果,是對的。上文引用的最後一段——以股份界定私有產權——是重要的。我將會在
談轉讓權時再分析。這裡的要點,是私有產權必須包括有清楚界定的私人收入享受權。這觀點還有另一
些重要的變化。

古代的中國及中世紀時代的歐洲,「租」(rent)與「稅」(tax)是同義的字。一個郡主(或
大地主)向農民收租,在某程度上要管治,但當郡主提供保安、解決糾紛等服務時,他就被視為「政
府」,而收的「租」就稱為「稅」。這裡要注意的是,只要郡主或地主所收取的是一個按畝算的固定金
額或糧額,不會因為太高而使農地空置,也不會因為產量增而增收,租與稅對土地的使用都不會有任何
影響。夠低的固定租金按畝算,其效果就等於對資源使用沒有影響的人頭稅(head tax 或lump-
sum tax)——那經濟課本提及的非函數性(non- functional)的人頭稅。地租與地稅於是完全沒
有分別,只是郡主提供的服務或多或少而已。
如果一個政府抽的地稅是地價的一個百分比,地價由政府估計,一定下來不容有變,這地稅與固
定的地租無異,也像人頭稅一樣,對土地的使用是沒有影響的。經濟學者認為對社會不利的稅,是指政
府按有變動性的產量或收入來抽一個百分比(影響了資源的邊際使用意圖),或抽某產品物價的稅(影
響了不同物品的相對價格)。與本節有關的有三點。第一,我們問:政府抽稅是否削弱了私產擁有者的
收入享受權?答案是:不一定。如果政府抽的是非函數性的近於人頭稅的固定稅,而政府提供的服務有
稅之所值,那麼抽稅是出售服務的收入,可以看為間接地讓政府服務在市場成交。有公共性的服務,往
往要用強迫的辦法收錢。

當然,政府可以胡作非為,亂抽一通;或濫發貨幣,以通脹的方式抽稅;或樂善好施、劫富濟
貧,大搞社會福利;又或者諸多管制,使官員能上下其手。是的,我曾經在美國西雅圖的一個聆訊會議
上,成功地指出租金管制是侵犯了私有產權,違反了美國的憲法。

第二,不管抽稅是怎樣函數性的——不管抽稅對資源使用有甚麼影響——只要稅收入了政府的袋,就
是被佔有了(appropriated)。收入被明確地佔有——不需要被私人佔有——租值消散的論點就用不
著:政府抽稅的本身不會有公共產的使用效果。

第三,政府以百分比抽所得稅(收入稅)被視為影響了資源使用的邊際意圖,有傳統所說的無效
率,可不是因為抽稅的本身,而是因為政府不是收入來源的資產的業主。對私產資源的使用政府要不是
無權過問,就是要管也鞭長莫及,是抽所得稅被認為是「無效率」的基本原因。這點我們會在本卷第四
章作補充的。

(三)自由轉讓權產權可以轉讓經濟學稱為transferable,而法律書籍則稱為alienable 。
後者可能是因為歷史上,好些地區的地產不准賣給外國人,所以若准許賣給任何人的,就稱作
freelyalienable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中國古時的看法,歐洲歷史也有類同的觀
點。在農業為主的社會中,土地沒有勞力操作不值錢。一個強人要大享鴻圖之樂,擴張版圖是當時可使
人民歸順的辦法。你在我的土地上生活,就是我的庶民。大強人之下的地區各有各的小強人。要爭取勞
力耕耘的穩定性,一個辦法是授予農民土地的私有使用權,收取農民的租或稅,但不容許農民把土地轉
讓或出售。是的,不容許土地轉讓是促使庶民附地而生的好辦法。

作本科生時讀中國及日本的歷史,讀到書中常提及的封建社會制度,遍查書籍也找不到一個明確
的「封建」定義。最後我得到的唯一關於「封建」的特徵,是土地不能自由轉讓。是的,就是到了四十
年代初期的中日抗戰期間,母親帶我們幾個孩子逃難到廣西的村落,那裡的農地不准賣給村外的人。

上述的舊制度的崩潰,顯然是工業發展促成的。工業發展需要人口集中,大幅度地增加專業生
產,迫使某部分農民要離開土地。日本的明治維新(1868)應該是最明顯的例子。這「維新」只有一
個重點:原來已有私人使用權的農地突然間加上了轉讓權。附地而生的農民及武士道跟著大批地離開家
園,湧到城市去。農地以價高者得,合併使用,而工商業的專業及貿易給社會帶來的利益甚大,經濟指
數就立刻直線上升。日本從明治起的經濟發展,是眾所公認的奇跡。

沒有轉讓權可以增加「附屬」的效能不限於土地。美國的大學的體育球賽,商業價值甚高。觀賽
的票價外人的高於學生的,但學生票不能轉賣給外人,入場時要查學生證。大學方面顯然要鼓勵學生進
場,把他們安排坐在一起,大叫大嚷,增加場內的氣氛。名士會所的會員籍,不能轉讓,因為要維持
「名士會」的形象,但好些比較低檔的高爾夫球會的會籍是可以自由轉讓的。

產權的轉讓,價高所得,可使資源的使用落在善用者的手上。同樣重要的,是轉讓權容許資產使
用的自由合併。轉讓權也容許私訂合約,選擇不同的合約安排,從而減少交易費用。更重要的是,如果
我們要以市場的運作來獲取專業生產的巨利,只有產品的轉讓權不足夠,我們還要有生產要素或資產的
轉讓權。

讓我們停下來,總結一下使用權、收入權及轉讓權三者的關係。使用權與收入權息舷相關。資產
如果沒有任何私人的使用權,就沒有從該資產界定的私人收入。另一方面,上文指出,資產的收入權利
如果受到壓制,以至局部或全部變為是無主的,其使用就會有非私產的性質。有私人的使用權與收入權
的存在,不一定有私人轉讓權——正如大學教授的辦公室,是私用而又幫助私人收入,但私用者卻不可
以租出去。重點來了,凡有私人轉讓權的資產,在某程度上必定有私人使用權及收入享受權。沒有這後
二權的資產,出售者沒有有價值的資產可沽,而市場是沒有人會問津的。

可以這樣說吧。一樣資產凡有任何形式的私人轉讓權,某程度上必有私產的性質。二十年前開始
研究中國的經濟改革時,在國內調查我必問:牌照可不可以轉讓?承包可不可以轉包?可不可以層層承
包?負責人可不可以改名?房子可不可以租出去?小企業可不可以合併?等等問題。最輕微的不明顯的
轉讓權的容許,可能反映著大而重要的改革。

最後我要略談一下股份制的問題。你入股或買股份,下注的資金你有私人使用權。但下注之後,
股份企業用以生產的資產一般是沒有私人使用權的。你有股份定下來的收息(收入)權利界定,但資產
或生產要素的使用你可能只有微不足道的投票權。要是大股東胡作非為,你下的注就變成肉在砧板上,
欲哭無淚矣。你投資股份的唯一保障,是可把股份轉讓賣出去。顯而易見,股份企業的股份轉讓權非常
重要。賣出去是對企業的懲罰,收購(經過轉讓)可以控制企業。於是,股份若有轉讓權,資金的使用
權還在股東之手。這樣,股份企業是私產。股份沒有轉讓權,企業就算不上是私產了。

(四)所有權不重要香港的土地的所有權是政府的,沒有私人所有權(ownership right)。
但如前文指出,政府租了出去的土地算是私產。鄧小平先生提倡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主要是把使
用權與所有權分離,前者私有,後者國有。這與推行私產制度是沒有衝突的。一九八八年我與佛利民同
意一個觀點:社會主義與私產制度是可以沒有分別的。關鍵是私產可以沒有私人所有權。我的房子說是
你的我不反對,只要你進來時要得到我的許可,而你進來之後我有權把你趕出去。然而,所有權在西方
法律歷史上是個大題目。那是為甚麼呢?

我認為所有權主要是用作監別。你在一本書簽上名字,或是蓋上印章,給人偷了,打起官司該書
就要物歸原主。歐西法律歷史對所有權的重視,主要是為了可動產。牛群散失了,主人在牛身上作了記
號,就保障了所有權。

就土地而言,在法庭的裁決上,所有權的概念到今天還有少許用處的。這就是少為人知的
adverse possession 法例。一塊土地是我的,我向來不用也不管。你佔而用之,過了若干年,我
沒有向你提出通知或警告,在法律上你可以申請而佔為己有,我的所有權就失掉了。

十多年前研究中國的工業承包合約時,我指出沒有私人所有權,處理會貶值的資產有困難,建議
了一些補充的辦法。對本節不重要,但可見於《再論中國》(一九八七年初版,二○○二年四月增訂
版)。無論怎樣說,所有權的本身是不能增加生產或收入的。作為局限條件解釋行為,產權的處理要著
重於使用權、收入權、轉讓權這三方面。

第五節:合約結構與界外效應

合約是權利交換的承諾,也就是產權交換的承諾了。是要有轉讓權才可以交換的,所以合約的產
生需要有轉讓權。轉讓或合約可以是政府與政府,可以是政府與私人,也可以是私人與私人。私人之間
的權利轉讓,在某程度上必定是私產,有私人的使用權與收入享受權。這點上一節說過了。我研究的是
私人之間的合約安排。

本卷《前言》中提及,經濟學的古典及新古典經濟學分二大項:資源(或資產)的使用與收入的
分配。新制度經濟學的興起,主要是加上了第三項:制度的安排。合約也是制度安排,有很多種。單是
勞力就有工資合約、分成合約、分紅合約、件工合約、傭金合約、小賬合約等等。不同的合約是不同的
安排,是不同的制度。事實上,一個國家的憲法,界定一個公民的權利與責任,是合約。鈔票是合約一
紙,支票也是合約,只不過在今天的世界,前者是私人與政府,後者是私人與私人。地契也是合約。

安排是現象,在今天的世界一般是可以觀察到的——雖然有時因為不成文法或風俗習慣的協助,可
以不言自明,要間接地才可以肯定。

合約是承諾,是關於權利交換的承諾。在人類發明文字之前,這種承諾早已存在。我研讀過中國
商代的甲骨文,發覺其中所載要不是記事,就是合約。甲骨刻字成本高,沒有人以之寫情書。

今天在法律面前,有些口頭上的承諾有效,有些需要明文寫下來,而有些還需要有見證人。不同
的地方有不同的規例,而有些承諾可以與法律有抵觸,另一些卻不能。有關合約的法律是很複雜的學
問,我研讀過一段日子,但這裡要分析的是從經濟學的角度看。

經濟學的看法是每項交易都含意著合約的存在。微不足道的物品交易,例如買一個蘋果,也有合
約的存在,只是提起合約的費用太高,沒有人注意罷了。比較值錢的物品成交,出售者可以說明出門不
換、顧客留心、賣者概不負責(caveat emptor)。這裡含意著的合約比較明顯,但因為是「賣斷」
(outright sale),一方收錢一方收貨,之後互不相干,這合約只是簡單的錢與貨,沒有結構可
言。
除了上述的簡單交易,其他的合約都是結構性的。那是說,除了價與量,還有其他條款,可以多
得數之不盡,雖然條款不是全部寫下來。你去租房子,可在牆上用釘掛畫是不用在租約上寫明的,不能
在牆上開一個大洞也不用寫明。有不成文法(普通法)的地方,用房子的日常損耗(ordinary wear
and tear),如用釘掛畫,是容許的,但開大洞就不是住所常有的習慣。法律或風俗的一個用途,是
代替了好些寫之不盡的合約條款,有節省交易費用的功效。我們不能單看明文合約的本身就知道合約的
全部約束是怎樣的,也不能見沒有明文合約就以為合約不存在。

有些市場小交易,明文合約買家根本懶得看,以至一般顧客不知有合約的存在。二十多年前在美
國安裝電話,電話的本身是從有專利權的美國電話公司租用的。我見簡單文件背後的小字上說可參考該
公司的合約,就好奇地花二十美元買這合約來看創。原來該合約有五百多頁,大部分的條款是專業科
技,看不懂。

我研究合約的主要興趣,是資產或生產要素的租用或雇用。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的租用,我勞師
動眾地搞了幾年,一敗塗地,不談算了。石油工業的合約我是個專家,但過於特別,沒有一般性,本卷
第四章只簡略地介紹一些。

租用或雇用合約必定是結構性的。這是因為交換的權利只是資產的局部,只是一段時期,而不是
將資產賣斷,或斷權成交(outright transaction)。土地是我的,租給你用,你給我的租金只代
表著一段時期的某些使用權及收入權的成交,在租約期間你和我的行為都會影響土地的使用及收入。事
實上,產權沒有賣斷的合約,是雙方合作的安排,互相影響,合約的條款是為約束雙方的行為而設的,
不管是明是暗,這些條款是多方面的。合約於是有結構性。

合約結構的條款一般地是約束著資產(或生產要素)的使用與收入的分配。我稱後者為收入條
款,可以有多種不同形式,例如租金可以固定、分成、分紅、按利潤算,等等。要注意的是,不同的收
入條款釐定,訂約雙方會有不同的行為,於是合約中關於約束資產使用的條款就會跟著不同;另一方
面,使用的約束也會影響收入條款的選擇。收入條款與使用條款互相影響是合約理論的重心所在,一九
六六年我提出來,可惜當年只有三十歲,說得不夠清楚。是本卷第四章的話題,這裡按下不表。

這裡要說的是,有了收入分配的條款,使用資產的約束可以很多,雖然不一定全都寫在合約上。
要明白這一點,我們不妨回到本章第四節關於使用房子的多方面去。原則上,幾個陌生人分用同一房
子,若以市場決定不同用途及權限,合約可以搞得非常複雜。再轉到農業用地的例子去吧。農地的使用
有土地的投資與改進、植物的選擇、殺蟲的工作、地耕的密度、收成的處理,等等。這些使用的合約條
款的或多或少,會以農地的品質而變,以產品的市價而變,以交易費用而變,也會以合約的收入條款而
變。讓我只談一種使用:收成時的勞工使用。我們知道勞工增加,在邊際上勞工的收成產量會下降。我
是農地的地主,讓我選以時間薪酬雇用勞工的安排吧。作為地主,要賺取最高的租值收入,雇用勞工的
均衡點,是增加一個勞工一個小時的薪酬,等於這勞工在邊際上的產值。

現在讓我把同一問題從社會成本的角度看。在多人工作的環境中,一個勞作者的行為會影響他
人。依照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多加一個勞工會使所有其他勞工的邊際產量下降少許。(這好比庇古的公
路例子,多一車輛會輕微地阻礙其他車輛。)這「其他」的邊際下降是損,而不管這「損」,多雇一個
勞工的邊際利益是其邊際貢獻減除時間薪酬。在租值收入最高的均衡點上,前者的邊際損失與後者的邊
際利益相等。這相等與勞工的時間薪酬等於邊際產值完全一樣,只是角度看法不同。

邊際的利益與損失不相等(時間薪酬不等於邊際產值),從高斯的角度看庇古的分析,社會與私
人成本是有分離的。這也是另一個角度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興起而六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界外效應」
(externality)。從上述的分析看,界外效應的「無效率」的存在,可以是(一)沒有私產,所以
沒有市場合約;(二)有合約,但使用條款不夠齊備;(三)有齊備的合約條款,但某些使用的利益與
損失在邊際上不相等。

說「齊備」,是指合約的條款可以很多,因為任何資產的使用可以有多種用途,多種的選擇與不
同邊際的益與損的考慮。因為有交易費用,合約的條款不可能全都寫下來。有些不言自明,有些由法律
或風俗約束,有些因為太瑣碎而懶得管,而有些像本章第三節提到的鋼琴佳音與機場噪音等例子,完全
沒有合約或市場成交,社會與私人成本不一定有分離。

是的,六十年代盛極一時的界外效應分析,以不同的使用分門別類,單是公海捕魚就有好幾種。
究其因,不過是說沒有合約,或有合約而條款不齊,或邊際的益與損不相等。因為資產或生產要素的使
用有多方面,界外效應就有多種,每種的理論不同。這些是特殊理論(ad hoc theories),是沒有
一般性的解釋力的。想想吧。同樣的生產要素,每個行業都有好幾種用途,世界上有多種行業,加起來
的界外效應理論怎樣算?
是的,在社會中,一個人的行為會影響他人。差不多所有行為對外人都會有效應的。何謂「界
內」,何謂「界外」,是模糊不清的理念,可以大做文章,但只可以引起對真實世界認識的混淆。有一
般性的看法是合約的結構。為甚麼某些對外人有影響的行為沒有合約的約束?是因為沒有私產界定?是
有私產但交易費用過高?是有法律或風俗的代替?有宗教?有禮教?在路上不小心撞倒不認識的人,我
們為甚麼要說「對不起」?

第三章租值消散與價格管制

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在國內譯作「租值耗散」,又稱「租耗」。我認為「消
散」比「耗散」恰當。

租值消散是一套理論,是另一個角度看社會成本,同時又是另一個角度看高斯定律。一個可取但
不同的角度看同一問題有兩個好處。其一是不同的角度可讓我們看到問題的另一面,可以較為全面地
看,而有時看到新奇的,則有驚喜之情。其二是以不同的角度看同一問題,分析問題的對或錯就有較為
肯定的答案了。不同的觀點或不同的理念,如果我們知道看的是同一問題,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我常對
學生說:學問之道是要求其同,而不是分其異。我認為不斷地求其同是懂得用簡單理論的重要法門。

第一節:從公路使用到公海捕魚

嚴格來說,租值消散的理論起於本卷第一章提到的庇古發明的公路使用的例子,雖然庇古本人顯
然沒有想到租值消散的問題。有優質與劣質兩條公路,都是從甲市到乙市去的。一條優而窄,另一條劣
而寬。二者皆公用,駕車的人都選用優的,引起堵塞。庇古的興趣,是選用優路的人阻礙了其他的駕駛
者,但不需要負責,這導致社會與私人成本分離,若政府抽取使用優路車輛的稅,使部分車輛改用不堵
塞的劣路,社會整體的利益會增加。

這一九二○年的例子於一九二四年得到奈特的回應。奈特之見,是優路堵塞是因為不是私產。要
是優路是私營的話,業主會收費而使部分車輛改用劣路。換言之,如果優路是私產,業主大可收租,但
該路非私產,是公用的,車輛的堵塞所導致的駕駛時間增加,會使優路的租值下降至零。那是說,原本
是有租值可收的公路,因為非私產而引起的競爭使用,使駕駛時間增加的所值代替了租值,租值就消散
了。

一九五四年,哥頓(H. S. Gordon)把奈特的理念搬到公海捕魚的例子,提出了公共產
(common property)會因為競爭使用者過多,增加了捕魚勞力的總成本,而使應有的租值下降為
零。租值消散這一詞是哥頓提出的。公海捕魚是好例子,而租值消散這個理念在方向上是可取的。然
而,這奈特與哥頓的傳統在幾方面有大錯。

第一個問題:跟著庇古與奈特的公路例子,有優路與劣路之分,哥頓的公海捕魚例子也有優區與
劣區之分。在分析上哥頓顯然遇到一個不容易解決的難題:怎樣以邏輯證明在競爭下租值會下降至零。
公海沒有業主收租,說因此租金下降至零,是套套邏輯(tautology),說了等於沒說。把魚區分優
劣來消散租值不僅牽強,而且帶出另一個困窘問題:難道公海魚區沒有優劣之分,租值就不會消散了?

不要忘記,庇古當年把公路分優劣,不是為了看租值消散,而是要證明社會與私人成本有分離,
把一部分車輛從優路搬到劣路,社會的整體得益。

讓我把公海改為大湖,有魚可捕,是不需要人工繁殖或飼養的。如果這湖是我的私產,要商業捕
魚為利,我雇用捕魚的勞力工作單位之量,是邊際(捕魚)產值等於工作單位的時間薪酬。因為邊際產
值曲線是向右下傾斜的,平均產值曲線也是向右下傾斜,但在邊際產值曲線之上。捕魚的總收入是平均
產值乘以同期的總工作單位,而薪酬的總支出是邊際產值乘以同期的總工作單位。前者高於後者,其差
別就是同期的租值了。大湖是我的,我有權決定捕魚的人數多少(工作單位之量),捕魚者的勞力薪酬
是競爭下的市價,租值是我私人的收入權利。為了爭取最高的租值收入,我會以合約的形式約束捕魚的
人數與薪酬。社會與私人成本沒有分離,而租值在我手,不會消散。

現在假設那大湖沒有業主,政府也懶得管,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捕魚,半點約束也沒有。再假設懂
得捕魚的人甚多,技能相同,而他們在其他行業所能賺取的時間薪酬也是一樣的。又假設要參與捕魚的
人不是為了樂趣,而是為了金錢收入。傳統的分析,是一個人若從捕魚每小時所得的收獲所值,高於非
捕魚的時間薪酬,這個人就會去公用的大湖捕魚,直至捕魚每小時的收獲,與非捕魚的時間薪酬相等。
每個捕魚者都這樣做,他們的平均捕魚產值,會與他們非捕魚的時間薪酬相等。這樣,所有捕魚者的總
產值(平均產值乘以捕魚人數的總工作單位),就等於捕魚者的總薪酬成本(平均時間薪酬乘以人數的
總工作單位)。租值於是變為零。大湖如果是私產,有租值可收。如今大湖變為公共產,在沒有約束的
競爭下,捕魚人數增加,增加了的薪酬成本代替了租值,租值就消散了。
租值消散的方向沒有錯,但分析卻是錯了。困難所在,是不管私產或公共產,每個捕魚者的決
策,在爭取最高利益的公理下,捕魚的邊際產值要與時間薪酬相等。每個捕魚者的「邊際」產值等於時
間薪酬,怎可以導致時間薪酬等於所有捕魚者同期的「平均」產值的?那是說,每個人看著「邊際」從
事,怎會整體變成「平均」?

正確的分析是這樣的。讓我們繼續假設每個捕魚者的時間薪酬與技能相同。多一個捕魚者看著自
己的邊際產值參與捕魚,其他每個捕魚者的邊際產值曲線會向左下移動少許,所以每個都會減少一點捕
魚的時間。但只要邊際產值曲線有一部分是高於時間薪酬的,其他相同的捕魚者就會參進。繼續多人的
參進,會使每人的邊際產值曲線繼續向左下移動,每人的捕魚時間會繼續減少。均衡點是近於無數的人
參與捕魚,每人的捕魚時間微不足道,而大湖的捕魚租值就下降至近於零。

一九六八年我找到上述的「解決」分析答案時,以為是「執到寶」,發現了新大陸!殊不知過了
一天,我突然發覺這答案與一八三八年A. A. Cournot 的雙頭競爭(duopoly)分析如出一轍,只
是他分析的是一樣產品與兩個出售者,我分析的是一樣產品與無數競爭捕魚的人。

當然,在真實世界中,我們沒有見過無數的人競爭使用公共產,也沒有見過每個使用者的參與只
是微不足道。這是因為真實世界的人各各不同,時間成本與技能都不一樣,有訊息費用的存在,而微不
足道的參與任何生產,因為不方便而使邊際成本大增。然而,理論不是真實世界的影照,而是真實世界
的闡釋。簡化而又抽象的理論,可取的可以推出含意來解釋世事。我提出的無數捕魚者每個微不足道的
租值消散理論,有一個明顯的含意。那就是如果捕魚人數有規限,公用的大湖或公海的租值不會是零。
支持這含意的事實是明確的。美國阿拉斯加州是公海捕三文魚的勝地。那裡捕魚船隻的數量有牌照管
制。十多年前,一個牌照的轉讓市價高達二十萬美元。這牌照之價是公海捕魚的租值折現了。有數以百
計的牌照,公海的私人總租值相當可觀。(近十年來,這牌照之價大跌,因為好些地區以大籠在海中飼
養三文魚,使魚價暴跌。奇怪的是野生的三文魚大跌價,較少漁民捕釣之際,反對捕釣三文魚的環保分
子群起而出,大做新聞。為甚麼越少漁民捕釣,他們越要「保護」呢?我有答案,但不肯定,讓讀者猜
猜吧。)

租值消散不一定要有過多的競爭使用者才會發生。一九六三年A. Bottomley 發表了一篇少為


人知的短文,頗為重要。作者指出,Tripolitania 的草原,以氣候及土壤而言,很適宜種植大有價
值的杏仁樹,但因為草原是公共產,沒有人種植果樹,而是把土地用作畜牧。於是,土地應有的租值就
大幅度地下降了。

作研究生時讀到這文章,我想,公地不植樹而畜牧的直接原因,可不是土地公有,而是牲畜可以
在晚上趕回家。植樹呢?植在公地,晚上不可以帶回家,不被他人砍下燒火取暖才怪。

是的,非私產的土地或其他資產,可以因為沒有約束的競爭使用而使租值消散。另一方面,公用
的草原用作畜牧,放棄了租值大有可觀的植樹用途,其租值變得微不足道,競爭使用就不一定有人滿之
患了。

在第四節我會分析租值消散理念最重要的謬誤。

第二節:否決價格准則的效果

老師艾智仁(A. A. Alchian)曾經說:價格決定甚麼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要。後者是價格
釐定的分析,我在卷一第七章修改了馬歇爾的剪刀分析,在卷二第九章加上訊息費用,使價格的釐定複
雜起來。本卷第五章會分析價格釐定的困難與公司或企業的關係。

這裡分析的是「價格決定甚麼」這個問題。傳統之見,是價格引導資源的使用,起於史密斯的
「無形之手」,是對的。但艾智仁的思維增加了另一面:價格是決定誰勝誰負的准則。這一提點,問題
就變得精彩了。

從決定勝負的准則的角度看,市場是一種投票制度:投鈔票。價高者得,是說我願意投的鈔票比
你願意投的多。吃早餐,我拿出三十塊錢,得之,社會上總有一個人少吃了一頓,我是個優勝者。社會
中,每個人從早到晚都在競爭,在市場如是,在沒有市場的制度下也如是,只是不同的制度有不同的勝
負准則罷了。

是艾智仁指出競爭無日無之,而決定勝負的准則千變萬化。得到這個提點,一九六九年我看到在
眾多的准則中,只有市價這准則沒有傳統所說的浪費。任何其他准則在某程度上都會引起租值消散。這
是因為以市價為準則,出價的人拿出來的代表著曾經生產或服務的收入,錢的來源對社會有貢獻,而收
錢的人也獲益。但如果競爭的准則是先到先得,要趕早排隊輪購,排隊花去的時間是成本,是社會的資
源支付,但可沒有對社會有貢獻的產品造出來。排隊的時間所值代替了物價,這部分是租值消散。

在卷一第三章第五節我舉出香港大學分配教師住所的例子,以計分為準則,分高者得,鼓勵了教
師們為爭取分數而付出與學術無關的代價。以武力取勝,付出的血汗是租值消散;搞人際關係,巧言令
色的成本是租值消散;以「思想正確」為準則,背誦《毛語錄》的時間是租值消散;論齡排輩,虛報年
齡或虛度時光也有成本,在邊際上總有一點租值是消散了的。我說過了:「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
僅一條。」這是說在眾多的決定勝負的准則中,只有市價沒有租值消散。

我在本章第一節提到公共產的競爭使用會導致租值消散,不一定全部散掉,但某程度的消散是必
然的。從本節的角度看,公共產的租值消散是因為沒有業主而使競爭使用不是以市價的租值為準則。本
章起筆時我說租值消散的理論是另一個角度看高斯定律。這是因為高斯定律的主旨,是私有產權的界定
是市場交易的先決條件。撇開有政府參與的交易,市場交易以市價為準則定勝負,必定是基於私有產權
的局限的。

倒轉過來,從高斯定律回頭看競爭准則,如果非市價或非價格的准則被明確地採用,私產的界定
必定出現了問題。手錶是我的,你出價夠高可以拿去。但我不會考慮你輪候十個小時,或是輩分比我
高,又或是你的政治手法高明。這些對我毫無益處。

要小心了。如果你是一個迷人的女人,甜言蜜語,說得我飄飄欲仙,我可能把手錶送給你。但這
不是租值消散。你的行為使我大享其樂,是我願意接受之價。同樣,好些人願意接受「人情」的交換。
甲替乙打通某項門路,乙就送甲一份禮物。這也不是租值消散。事實上,人情的交換有價。佛利民說:
真實世界沒有免費的午餐。

在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上述的准則規律不可以墨守成規。在私有產權的結構下,訊息費用及調
整價格費用的存在,可以導致短期的供不應求或供過於求的情況,使某些非價格的准則被採用。更有趣
的是好些時,一個出售者會刻意地把售價訂於市價之下,引起非價格准則的行為,而這些行為對出售者
是有利的。考慮一些例子吧。

一九七五年在香港度長假,因為幾次買不到票價最高的座位看足球,我調查了為甚麼優座的門票
先售罄。優座的票價較高,但還是供不應求,而廉價的劣座卻供過於求,空置位甚多。這顯示優座票價
雖然較高,但還是偏低。那是為甚麼?

我跟著花了十多個晚上,巡視多間電影院的售票處。那時香港的電影院的下層有前、中、後座之
分,前座最差,票價也最低;上層有超等與特等之分,超等價較低。觀察所得,與足球賽一樣,電影院
的下層前座的空置率最高,上層則超等空置率較高。這些也是顯示著優座的較高票價是偏低的。

我後來想到的解釋,是如果優座不售罄,買廉座的顧客在開場後會靜靜地跑到優座那邊去。以偏
低之價使優座先滿,是以顧客自己保護優座的權利,節省了監視的交易費用。

上述的過癮假說當年使芝加哥的大師們吵過好一陣。他們不同意,但我是驗證了的。我的主要驗
證很簡單。電影院的下層優劣座位之間暢通無阻,上層也如是,但進了下層的卻不可以跳到上層去。其
含意是:一層之內優座之票先售罄,但層與層之間就不會有這個規律。證據是明顯的:上層的超等比下
層的後座為優,但超等的空置率高,後座先售罄。

我再作另一個類同的驗證。香港當時有兩間電影院很特別:上層的超、特等與下層的前中、後座
之間只有數梯級之隔,進場後顧客可以上落無阻。其含意是,這兩間特別安排的電影院應該上層先滿。
調查結果確如是。讓我轉到另一個例子吧。六十年代香港的地產發展商以香港置地有限公司為首。在一
九六八年的一件租務大案的審判中,香港置地的經理直言,他們的商業樓宇所訂的租金大約比市場的低
百分之十,因為他們要保持一隊「健康」的候租者(maintain a healthy queue)。為甚麼可以
多收而不多收呢?我的解釋,是如果有租客排隊等候,現存的租客會比較遵守置地公司定下來的規例,
而交租也會比較準時。這含意也是證實了的:比起其他商業大廈,置地的租客以「循規蹈矩」知名。這
也是因為有交易費用的存在而促使置地公司把租金訂在市租之下。

又舉另一例。在繁忙時間,超級市場的顧客要排隊付錢,等十多分鐘是常見的現象。時間寶貴,
為甚麼超級市場要顧客「浪費」時間?市場的老闆可以指明在某段繁忙時間加價百分之三,使顧客擇時
採購。太麻煩嗎?恐怕顧客光顧另一家嗎?那為甚麼一間有多個收錢出口的超級市場,不指定一兩個收
錢出口加價百分之三,其他的出口不加?這樣,時間比較寶貴的顧客就不需要排長隊,其他的排隊可
也。但超級市場可沒有那樣做。他們有做的,是為購買件數少的顧客特設收錢出口,以免買一包香煙的
要等十多分鐘。為甚麼不為時間寶貴的顧客特設附加費的出口呢?

為了驗證自己心中的假說,我曾經在繁忙與非繁忙時間站在不同的超級市場觀察,看手錶,數手
指,使外人以為是發了神經。但假說被證實了:有多人排隊,收錢的員工的動作比較快,快得多。監管
員工有費用,超級市場以顧客排隊作動作速度的監管。這也是交易費用的解釋了。

再舉另一個類同的例子。昔日的香港與今天的國內,比較低檔的食肆,生意滔滔的,在繁忙時間
讓未有座位的顧客站在進食者之旁,干擾著進食者。為甚麼要這樣做?讓進食者吃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我的解釋,是讓待食的干擾進食的,進食的會早點離去。

因為交易費用而導致的非價格准則的行為,不代表租值消散,因為這些行為作出有價值的貢獻,
在邊際上,非價格准則所增加的費用會與其貢獻收益相等。

第三節:價格管制理論的性質

價格管制(price control)是常有的,經濟學課本總要花些篇幅分析。嚴格地說,這些分析
說不上有甚麼理論,半點解釋行為的用處也沒有。課本之外的專業文章,比較深入地分析價格管制有的
是,但也沒有解釋力。傳統的困難是經濟學者對解釋行為的興趣不足,沒有認真地審查價管的局限約
束,推出假說,然後以事實或行為來驗證假說的含意。傳統上,市場有價,市價被釐定了,引導資源的
使用,就算是大功告成。但市價一旦被管制廢除,經濟學者就變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搬出「過
剩」、「短缺」、「不均衡」等概念或術語來遮掩所知不足。

價格管制這回事,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美國七十年代初期的石油價格管制,有四巨冊的
條例,洋洋數千頁,執行動員五萬人!漠視了世界的複雜性,沒有理論指導局限條件的考查,傳統的價
管分析是建造在浮沙上,很有點自欺欺人。基礎上,這些分析有三個漏洞。

(一)基於馬歇爾(A. Marshall)的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的剪刀分析,傳統的看法是價被管高
於市,有「過剩」(surplus),低於市,有「短缺」(shortage)。按這分析,「過剩」是供應量
大於需求量的差距,「短缺」是需求量大於供應量的差距。然而,需求量與供應量是經濟學者想出來的
「意願」之量,並非真有其物。於是,「過剩」與「短缺」也是經濟學者腦中的想像,在真實世界不存
在,從前沒有,以後也沒有。既然我們不可能望出窗外而有機會看到經濟學者所說的「過剩」或「短
缺」,只靠言之鑿鑿來作科學驗證是沒有內容的。

都是那剪刀惹來的禍。價格管制,價別於市,剪刀不剪,論之者大談甚麼壓力,但壓來壓去也壓
不出可以驗證的假說來。我在卷一第七章修改那剪刀時說:「短缺」是因為經濟學者的思想有所短缺而
產生的。這裡補充:「過剩」是指多餘,應該廢除。

(二)如果供應量與需求量不等而產生的過剩或短缺不是真有其物,而是協助推理的概念,那麼
這些概念在邏輯上有困難。這條路的推理程序的起點,是在價格管制下物品或貨品不能清市(market
does not clear)。但怎可以有不清市的情況呢?社會競爭取物,市價只是多種競爭准則的其中之
一。價低於市,排隊輪購,或走後門,或大打出手,或論資排輩,凡此種種,能付而又願付代價高者
勝,不能或不願者敗,物品的分配必定「清」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因為價格管制而使有關的物品停止生
產,其市之清也正如好些我們需要的物品不見於市一樣。

(三)物理學所說的均衡(equilibrium)、不均衡(disequilibrium)、不穩定的均衡
(unstable equilibrium)等詞,是用以描述物體的動態,是事實,是可以觀察到的。這些術語搬
進經濟學,變為概念,與事實無關,無從觀察。數之不盡的經濟學子,以為均衡與不均衡是可以觀察到
的事實,是被誤導了。前文所說的過剩或短缺是指不均衡的情況,但既然過剩或短缺皆非事實,無從觀
察,均衡與不均衡也類同。

卷一第一章第六節指出,經濟學所說的均衡是指一個假說有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含意,而不均衡則
是指這樣的含意不存在。一個假說的含意若是模範兩可,不可能被事實推翻,就不可以驗證,沒有解釋
力。不均衡的「理論」是沒有解釋力的。這樣的不均衡是因為理論的約束力不夠,不能肯定地約束行
為。要使不均衡的理論變作均衡理論,我們要補加條件來增加理論的約束力。在經濟學上,這些補加的
條件是局限條件——在科學方法論中稱作驗證條件。

要有明確地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含意——那是說,要有均衡的理論——是要有足夠局限條件的指定的。
從這個重要的角度看,價格管制是說,經濟學者最熟知的市價,是他們從入門到教授用得最多的局限條
件,但因為有價格管制而不能再用了!價格管制的效果被視作不均衡,是因為最重要的市場局限——市
價——被政府無情地廢除了。是的,那以「過剩」或「短缺」為基礎的價管理論,不是不均衡那麼簡
單,而是根本沒有理論可言。
解決的辦法是明顯的,但不容易。你明知怎樣可以爬上峭壁,但不一定可以爬得上。失去了市價
為局限,我們要補加其他的,加到有可以驗證(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含意(testable or
refutable implications),而補加的局限愈多、愈精確,可以驗證的含意也就跟著愈多愈精確
了。

但這裡有兩個困難,都不容易解決。其一是局限條件是真實世界的事,不能子虛烏有地假設出
來。坐在辦公室內想像真實世界的局限而簡化(不少學者是那樣做),其命中率極低,更何況價格管制
歷來五花八門,各各不同,學者們又是怎樣的天才,可以閉著眼睛而猜中了?

其二是真實世界的局限雖然可以分類,但零散地數起來多如天上星。問題就是這樣了。價格被管
制,這個局限再不能用,要解釋管制的效果行為,你要補加其他的。現在我免費把所有局限放在你的面
前,你怎樣選?為甚麼你選甲不選乙?有關的局限是從何而定的?

我們說過了,如果一樣物品的競爭准則不是全以價格為依歸,其他非價格的准則會被採用,而通
常是以被管制著的價格與非價格的准則合併使用。那所謂不均衡的情況,是指我們不能肯定哪一種或哪
幾種非價格的准則會用作補充被管制著的價格。那是說,排隊輪購可能是價格管制下被採用的一個非價
格准則,但那只是一個可能,卻不一定。這也是說,要是在價格管制下排隊的情況減少,也是可能的。
數之不盡的非價格准則可能被採用,但如果不能推斷哪一種或哪幾種的合併會出現,我們就沒有可以被
事實推翻的假說。這就是經濟學上的不均衡,是指沒有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含意,也即是沒有理論了。

說競爭的准則有改變,就等於說行為有改變。能解釋或推斷在價管下哪些非價格准則一定會被採
用,就是解釋了價管下的行為或現象。以價格為準則,競爭者的行為,誰勝誰負,資源使用的效果,經
濟學者耳熟能詳,而均衡的分析,大致上是舉手之勞。價被管制,只要你告訴我哪一種或哪幾種非價格
准則會被採用,均衡的分析也是舉手之勞,而競爭者的行為,誰勝誰負,資源使用的效果等推斷,則易
如斬瓜切菜矣。

很明顯,分析價格管制的困難,不是因為非價格的准則會被採用,而是我們不知道哪些准則會被
採用。那是說,價格管制理論的主要目的,是解釋或推斷哪些競爭准則會被採用。這是個相當困難的選
擇分析。競爭准則五花八門,價格管制各各有別,我們要怎樣處理呢?選擇是要講局限的,但上文說
過,局限數之不盡,我們要怎樣把有關及無關的局限分開呢?換言之,以選擇競爭准則為目的的價管理
論,推上一層,就是選擇局限的理論了。

第四節:三個基礎的價管理論

上文的結論,是價格管制的理論主要是協助在價管下選擇有關的局限條件。因為這類管制各各不
同,局限千變萬化,這理論要有廣泛的一般性。如下三個我們分析過的基礎是重要的。

(一)艾智仁以價格作為競爭准則,但競爭的准則多的是,不限於價格。我指出除市價外,所有
其他的非價格准則都會在某程度上導致租值消散。這樣看,推斷了在價管下將會出現的非價格准則,理
論的均衡點是所有非價格准則的邊際租值消散是零。

(二)高斯定律的提點:私有產權是市場交易的先決條件。這是說,以市價作為競爭准則是要基
於私有產權的。這樣看,如果沒有私產制度,競爭仍然存在,但會用上非市價的准則。這是說,凡是用
上非市價的競爭准則,私產的界定必定出現了問題。雖然高斯沒有那樣說,但他的定律使我們能把競爭
的准則與產權的界定掛勾。

(三)是我寫《佃農理論》時無意間發現的。分成或租金或市價,是私產收入權利。如果這收入
權利被政府壓制,私產的使用在某程度上會有非私產的效果,會在某程度上導致租值消散。價格管制是
干擾了收入權,在某程度上會導致租值消散。選用非價格的准則——例如排隊輪購——的基本原因,是價
格管制促成了非私產的效果。

上述的三個基礎息舷相關,大致上不可能錯。我的意思是說,任何一個基礎是錯的話,三個基礎
皆錯。(此前我說高斯定律有謬誤,可不是說上文第二個基礎的版本。)

不管是明還是暗,任何交易都有合約。合約的條款分兩類:收入條款與使用條款。一次買斷的合
約不是結構性的,只有收入(即價格)條款,但不買斷的(如租約或雇用合約),除收入條款之外還有
使用條款。後者合約是結構性的。價格管制主要是管制收入條款——私訂之價被政府左右了,指定為高
於或(通常)低於市價。有結構性的合約,政府除了管收入條款也可能管使用條款。且讓我先提出最基
本的問題:如果一家小店子的月租是一百元,政府管制指明業主只能收六十元,那四十元的差距是誰的
收入權利呢?說是租客的收入,有私人的收入享受權,是不對的,因為業主可能到期終止租約,或諸多
留難,或漠視維修,或停止水電,等等。如果政府說,那小店子的物業要以股權劃分,百分之六十歸業
主,四十歸租客,或以任何其他的股權比例劃分,那麼全部月租收入就是業主與租客(後者變為股份業
主了)的私人收入,有私人的收入享受權。但價格或租金管制從來沒有那樣做。如果上述的月租四十元
的差距沒有被界定為私產,某程度上租值消散的現象就會出現。

如果例子不是物業而是產品,好比一張市值二十元的戲票被政府管制為八元,我們問:那十二元
的收入差距是誰的私人權利呢?沒有明確的私人收入的權利界定,排隊輪購或走後門的行為就會出現,
某程度上也會導致租值消散。

價格管制是從來沒有直接而明確地把收入瓜分界定的。但間接的收入瓜分往往是有的。我調查過
香港戰前樓宇的戰後租金管制及美國七十年代的石油價格管制,二者的法例都間接地以複雜的條例來界
定收入的瓜分,分得不很清楚,所以糾紛頻頻,有某程度的租值消散。這種含糊的收入瓜分,顯然是因
為明顯的瓜分是明顯地奪取了業主或物主或生產者的產權,在美國是違反了憲法,在香港是違反了私人
與政府訂下來的地租合約。但不明顯的瓜分有時可以作出明顯的闡釋。一九七五年在西雅圖的一次聆訊
上,我成功地說服在場的委員該市建議的租金管制是違反了美國的憲法。但這樣的例子要靠其管制法例
寫得夠露骨。

是的,在私有產權的制度下,價格管制的目的是把收入再分配,而這樣做是干擾著市場私訂合約
的自由。從社會整體利益的角度看,收入的再分配應該瓜分得全部收入的權利都有清楚的界定,以至私
產的本質不變。但價格管制不是從產權劃分入手,而是從干擾私產的收入權利下筆,然後試行以法例協
助界定權利。這是不容易做到。私產的本質不變的,而就是做到,其交易費用也會大幅度地提升了。

政府不是那樣蠢,不會不知道權利劃分模糊不清會有租值消散的浪費——雖然他們是從另一些角度
看。上文提及的美國七十年代的石油價格管制,興師動眾,法例之多之煩,連專家也感到天旋地轉。細
察該管制的內容,我們不難發覺是為了公正,為了不壓制石油生產,也為了界定收入權利。搞得風聲鶴
唳,通脹急升,經濟衰退,但還是棋差一著: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那次龐大的石油價管對石油工業的
主要效果,是大手筆而又間接地津貼石油進口,使中東的國家大發其達。

香港於一九四七年起執行的、戰前樓宇的租務管制,到一九六八年其法例就修改了三十多次,鬼
斧神工,目的也是要界定業主與租客之間的收入享受權。那是我參考過的十多個租管中最完善的了,堪
稱傑作。但香港當年業主與租客大打出手,而香港的公屋林立,六五年的重建風暴與跟著而來的銀行擠
提,皆拜租管之賜也。

因為價格管制而引起的收入瓜分不夠清楚,某程度的租值消散是無可避免的。這「消散」的行為
大致分兩類。其一是資產的使用或生產的行為會有改變,導致資源的價值下降。其二是合約的安排或行
為會有改變,增加了交易費用。通常是這兩類會合併出現的。

這裡要特別提出的,是在上兩節我強調了非價格的競爭准則會導致租值消散,一個重要的原因是
價格管制通常會導致非價格的准則被採用。這裡的重點是,改變了競爭的准則是改變了合約的行為,而
租值消散的本身可以看為增加交易費用。一個簡單的例子可以說明這重點。以市價定勝負是一種合約安
排,排隊輪購也是一種合約安排;有價格管制,合約安排就有了轉變。另一方面,排隊的時間成本是交
易費用,而以這對社會沒有貢獻的時間所值來取代價格,是租值消散。這樣看,在價管下,租值消散與
交易費用增加是同一回事。

現在轉到最後的「破案」點。上一節的結尾說:因為競爭准則五花八門,價格管制各各有別,價
格管制理論其實是選擇局限條件的理論。要怎樣選呢?答案是:把租值消散倒轉來處理!價格管制,因
為收入的權利界定不清,會引起租值消散。但租值消散可不是為了消散而消散的。我們不可以把看來應
該消散的租值,在邊際上消散了,得到了均衡點,就草草了事。正相反,在局限下爭取極大化的公理
下,每個參與的人都有意圖減低租值消散。依照這個公理,在價格管制下的租值消散,必定是在局限條
件約束下能爭取到的最低消散。

這是說,有了不明確的收入權利界定,而這界定不清的收入有租值消散的傾向時,所有有關的人
有意圖在局限下把這消散減至最低點。選出來的資產使用與生產的改變,會是在局限下資源價值下降最
少的改變,而合約行為的改變,也會是在局限下交易費用增加得最少的。一般而言,在局限約束下,價
格管制的租值消散,是資源價值下降與交易費用上升的最低合併。同樣,非價格的競爭准則的採用,也
是在局限下租值消散最少的選擇。

要解釋價格管制引起的行為或現象,我們要考查的局限包括管制的法例,其他有關的法律或風
俗,被管制的物業或物品的性質,等等。我們作選擇與闡釋這些局限時,注意力要集中在哪些局限可以
讓收入權利界定得較為清楚,及這界定的費用如何。價管引起的行為是租值消散的行為,均衡點是邊際
上每項消散是零,但整體的租值消散不是局限約束下可以避免的界定了的收入,而是剩下來的最低租值
消散。
香港昔日的租金管制引起的天台木屋僭建,大房東、二房東、三房東等分租現象,收取鞋金或建
築費的盛行,等等,都是在局限下減低租值消散的行為。

第五節:租值消散

作為理念,本章起筆時我說租值消散是一套理論,但若不苛求推理,租值消散可用作一個理念。
不是很嚴謹的思維,但非常好用。我不明白為甚麼經濟學行內不常用。大約從一九六三年起,在經濟解
釋的思維推理上,租值消散這個理念是我的「秘密」武器。我從來不秘技自珍,只是說出來少人注意罷
了。

先從數學說起吧。作為工具,數學有兩項重要的功能:其一是協助推理;其二是監別對或錯。在
經濟學的推理上,有些人是完全不需要數學協助的,像戴維德(A. Director)、高斯(R. H.
Coase)、嘉素(R. Kessel)、艾智仁(A. AAAAlchian)等人,還有其他的,天生下來經濟學
的思維就好像是長在他們的骨子裡,以感受來去縱橫,差不多是天衣無縫的。不要忘記,經濟學鼻祖史
密斯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只因為視野比我們廣闊就比我們偉大得多。

數學的第二項功能很特別:數學是我所知的唯一的對、錯分明的學問。當我說某經濟理論不可能
錯,我是說據今天的所知不可能錯,但到了明天,有了新的知識,卻可能是錯了。是的,歷久不錯的實
證科學理論不多見,但數千年前的幾何定理,今天還是對。以這項數學功能協助經濟推理,對的數學結
論不一定對,但錯的卻一定是錯了。這個「不一定」與「一定」的不對稱,是因為數學本身沒有內容
——內容是要由經濟學者放進去的。放進了不對的內容,方程式說是對其內容還是錯,但不管內容怎
樣,方程式說是錯了的,其推理邏輯是錯了。

以租值消散作為理念是可以協助推理的。租值消散是有內容的,全部是經濟內容,沒有其他雜
物。這理念的對、錯功能與數學的一樣:對的不一定對,但錯的一定是錯。跟數學不同,租值消散理念
說是錯的,是經濟內容錯了。我喜歡用這理念,是因為以之判斷錯誤,可以快如閃電,通常用不上幾分
鐘的時間。好幾次,到大學作研究報告的理論學者,方程式在黑板上寫得滿滿的,我還沒有看清楚就說
是錯了。不熟識的朋友以為我信口開河,但深知我的一見我開口就站在我那一邊。快若流星,是因為租
值消散這理念簡單之極。

該理念是這樣的:無主(no claimant)的收入不可能存在。廣東話的俗語早就說過了:「無甘
大只蛤蟆隨街跳!」類同的例子,是中國古時的一個故事。一群小孩在路上玩耍,見到一棵李子樹滿是
鮮紅的李子。該樹顯然是沒有主人的,孩子們就爭先恐後地去採李子。其中一個聰明的懶得動,說:
「如果李子是可口的話,怎會還留在樹上呢?」這分析是正確的經濟學。

在卷二第二章分析盈利時,我說盈利(profit)來無影,去無蹤,是無主孤魂。但盈利出現了,
雖是「風落」(windfall),但有主人。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的租值,沒有卷二
第二章所介紹的租值概念那樣嚴謹,而是指無主的、沒有界定清楚為誰屬的收入,在競爭下會消散,在
邊際上會下降為零。說是租值,是說有了權利界定或有了主人的會存在,但無主的會消散。在邊際上消
散為零,在邊際之內可能還會存在,是因為競爭驅之不去,因而有了主人。舉一個例,在公海釣魚,任
何人都可以釣,我的時間成本與他人的一樣,但我釣技超凡,這超凡的釣魚收入不會被競爭者掠奪,不
會消散,我於是成為釣魚租值的擁有者,是那時間成本之上的收入的主人。然而,在邊際上,因為公海
沒有業主,釣魚不收費,在邊際上我的時間成本等於釣魚的邊際產值,我的邊際租值是零。

我們要注意的,是數之不盡的經濟分析,無端端地有一些無主的收入多了出來,應該消散而不消
散,分析一定是錯了的。這樣的分析通常出自平庸之手,對或錯皆無足輕重,可以一笑置之。但有些極
為重要的分析,出自高人之手,也犯了同樣的疏忽。作學生時寫佃農理論,我一看傳統的分析就肯定是
錯了。那是因為該分析有如下的含意:一個佃農的分成收入,高於他另謀高就的時間成本。在競爭下,
這高出來的是無主的收入,無甘大只蛤蟆隨街跳,不應該存在,所以傳統是錯了的。有趣的是,有無主
收入的佃農理論,曾屢次被數學證明為對。數學本身沒有內容,哪管有主或無主,可以誤導。話得說回
來,當年看出傳統分析是錯易如反掌,但推出「有主」的理論卻要花兩天功夫。

租值消散的理念,加上我提出的在局限下這消散會減至最低,世界就變得多彩多姿。私有產權老
早就出現,但因為各種局限,非私產的制度多的是。昔日以土地版圖治民,不容許土地轉讓,是因為庶
民附地而生可減少某些管治(交易)費用,但工商業的發展就迫著要把土地制度改變了。

我曾經說天下間沒有有價值的資產是純真地、公共地、無限制地讓所有的人競爭使用,毫無約
束。有些學者反對這觀點,認為純真的公共產存在。公海捕魚,是毫無約束嗎?撇開不同的捕魚者有不
同的技能,或有不同的成本,公海租值因而不容易盡散不論,美國捕魚區有船隻大小的管制,有牌照的
管制,有工具的管制,也有捕魚季節的管制等。這些管制都協助了減低公海的租值消散,以致牌照有
價。

好些經濟學者認為政府的管制永遠都是害大於利。這觀點我有保留。的確,管制公海捕魚,我們
不難發現有好些法例看來是愚蠢的。例如捕魚的工具管制,主要是以增加捕魚成本的辦法來約束捕魚。
是甚麼局限會促成這種在經濟上說不通的管制呢?還是因為我們是局外人,對漁業所知不足?

到公眾的、不收費的海灘游泳嗎?你會覺得海灘享受的所值,在邊際內高於你的時間成本。你的
時間成本低於其他競爭使用者可能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海灘的使用有管制規例。在海灘上甚麼可以
做,哪些行為有約束,雖然大家不言自明,但規例有的是。這些規例是為了減少租值消散而設的。我可
以肯定,如果香港的淺水灣的公眾使用是毫無規例約束的話,時間成本中等的人不會到那裡去享受一
下。

無主的收入在競爭下是會消散的。凡有社會必有競爭。所以凡有無主的收入存在的經濟分析,不
管其數學模式如何了得,必定是錯。這是租值消散作為理念的一個重點。第二個重點,是參與競爭的人
都有意圖減低租值消散,但要受到局限的約束。這樣看,所有產權制度的安排,都是為了減低租值消散
而起的,但因為局限條件千變萬化,不同的制度安排就出現了。

私有產權,以市價為競爭准則,沒有租值消散,但私有產權的形成只是不同的局限條件中的一個
選擇。因為局限有變化,非私產的制度安排絕不罕有。非私產當然有較大的無主收入的傾向。以公海捕
魚或公眾海灘使用為例,其減少租值消散的辦法是推行管制使用的規例。另一種辦法是,今天在香港的
公立學校,昔日的共產中國,減少租值消散採用的是規例加上論資排輩,或以等級界定權利。然而,論
資排輩,或分等級,我們也可從一個或多個私人擁有全部股權的公司或企業見到。這後者也是與減少租
值消散有關的,又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是因為釐定價格的交易費用過高。這是本卷第五章的話題了。

第四章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

「生產要素」是西方經濟學的factor of production 的國內中譯。囿於馬克思的傳統,生產


要素、生產資料、資源、資產等詞在國內有不同的闡釋。西方經濟學,尤其是在費沙(I. Fisher)
之後,這些詞彙是同義的。不同的是人是人、馬是馬、房子是房子、土地是土地、工具是工具,在用途
上各各不同,但這些都是生產要素,既是資源,也是資產。費沙的正確觀點:凡是可以導致收入的,都
是資產,而資產的市值就是資本了。但資本是收入以利息率折現,要有市場才能算出來。然而,不管資
本可不可以算出來,所有生產要素都是資產。

生產要素——勞力、土地、工具等——的樣子不同,而生產的性能也有別。生產要素與產品之別,是
物質上的不同。一個工人有手有腳,但造出來的鞋子是不同之物。前是要素,後是產品。然而,除了物
質上連小孩子也知道有明顯的不同,經濟學者在方程式上所說的分別就不一定存在了。

好些年前,一家大學請我作評審委員,要對他們的一位經濟學助理教授的升職作評價。好幾位委
員,只有我是外來的,當然要客客氣氣,手下留情。那位助理教授作的研究是很普及的投入(input)
與產出(output)的分析。輪到我提問,不能不問,於是簡單地問:昨天在街上遇到一個擦皮鞋的孩
子,他把我的皮鞋擦亮後我給他一塊錢,這一塊錢究竟是買這孩子的勞力投入還是買鞋上的光澤產出
呢?那位助理教授怎樣也答不出來,而其他在坐的委員是經濟學的門外漢,低估了我的淺問題,否決了
助理教授的升職,使我耿耿於懷久之。

朋友,你知道答案嗎?讓我告訴你吧。我那塊錢既可看為購買那孩子的勞力投入,也可看為購買
皮鞋的光澤產出,二者只可選其一,任君選擇。但在不同的制度安排下,例如有一個中間人,付錢買孩
子的勞力時間,然後將擦亮了的光澤賣給我,投入與產出之價就分開了。這是第五章的一個重要話題,
暫且按下不表。

第一節:傳統的工資理論

傳統的工資理論,擇其要點而言,相當簡單,而邏輯也夠嚴謹。生產需要兩種或以上的生產要素
的合作,這裡分析的是勞力作為生產要素,其他要素暫且假設固定不變。以一個圖表的橫軸作為勞力之
量,縱軸是工資(wage rate)或是邊際產值。在競爭的市場內,邊際產值是邊際產量乘以一個固定
的產品市價。因為邊際產量曲線的決策部分是向右下傾斜的,所以邊際產值(value of marginal
product)的曲線也是向右下傾斜。

一個雇用勞力生產的商人,為了爭取最高收益,雇用勞力之量是工資等於邊際產值。這樣看,邊
際產值曲線就是這個商人的勞力需求曲線了。像物品的需求曲線一樣,生產要素的需求曲線也是向右下
傾斜的。我曾經說過,消費物品與生產要素不一定有區別:吃飯之米與睡覺之床都協助生產,說是消費
物品或說是生產要素皆可。所以若取簡捨繁,物品與要素的需求曲線可以不分彼此,只是前者的右下傾
斜靠武斷,後者的右下傾斜是邊際產量下降定律使然。我們這裡要分析的是使用生產要素的含意,所以
讀者要暫時忘卻消費物品。

上述的分析有三個變化,都不重要,略談一下算了。其一是用固定的產品市價是基於有「完善」
的產品競爭市場。如果產品有壟斷性,或因為有交易費用而使市場不「完善」,這固定的產品市價就不
能用了。增加了複雜性,但生產要素的需求曲線還是向右下傾斜的。

其二,上述的分析是假設產品市價不變及其他合作的生產要素之量不變。如果我們讓市價及其他
要素轉變,分析就變得相當複雜,是研究生的必修課程,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生產要素的需求曲線還
是向右下傾斜的。

其三,工資在競爭下的釐定,當然與勞力的供應有關。上述的工資等於邊際產值作為一個均衡
點,是釐定了的工資。勞力的供應曲線無論怎樣畫都會穿過這一點,因為產品的市價已反映著市場整體
的需求與生產要素的供應。有壟斷性的產品市場或有壟斷性的生產要素市場會有變化,其複雜性這裡不
分析了。

基於上述的分析,以下的四個傳統的含意是比較重要的。

(一)不同的生產要素,其分析大致相同。那是說,圖表的橫軸代表勞力還是土地沒有重要的分
別,雖然在下一節我會指出,勞力因為在性質上與其他生產要素有重要的不同,引起複雜而精彩的變
化,但這些不是傳統分析所關注的。

(二)以橫軸為勞力之量,工資乘以勞力的使用量是勞力的收入。但工資是平線一條,等於邊際
產值,工資之上的、邊際之內的產值是其他生產要素的收入。如果這其他要素是土地,那麼工資之上的
邊際產值加起來就是土地的租值了。這就是收入分配的基本理論。如果只有勞力與土地兩種生產要素的
話,總工資與總租值加起來必定與總產值相等。

(三)生產商人的決策,是任何產量都要把成本減至最低點,而這是收益極大化的先決條件。生
產成本最低的情況,是不同生產要素的邊際產值的比率與這些要素的相對價格相等。

(四)因為每個生產的人都意圖把工資與邊際產值看齊,同樣的勞力,在不同的用途上會有同樣
的邊際產值。其他生產要素也如是。但這是假設市場的運作不會受到交易費用或政府的干擾。

上述是簡化了的傳統分析,其架構是可取的。然而,這分析的本身對解釋行為的用場,往往受到
真實世界有交易費用的限制。傳統的分析大致上可用,但要理解合約的安排,以及不同的合約安排對行
為的影響,這分析是不足夠的。那是說,大致上,工資與租值等作為生產要素的回報釐定,傳統的分析
是可取的。但經濟的行為並不限於工資與租值的釐定,或生產要素的收入分配。少許的分配轉變,從收
入分配的角度看不重要,但卻可以重要地影響其他的行為或現象,而合約的安排是其他現象中最重要而
又精彩的。這後者傳統的分析是忽略了。

高斯於一九三七年發表的鴻文(R. H. Coase, The Nature of the Firm)是含意著合約


安排的選擇,但他可沒有說出來。我應該是第一個明確地分析生產要素的合約選擇的人,那是一九六六
年。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芝加哥遇到高斯時,我指出合約安排的現象非常重要,而又告訴他我重讀他一
九三七年之作,覺得其內容是我論文中所說的合約選擇。他很高興,過了幾天完全同意我的觀點。

我那關於選擇合約安排的文章,發表於一九六九年。是這篇文章,以及在《佃農理論》中我對傳
統佃農分析的詳盡批評,觸發了今天的合約理論、雇主與代辦(principal- agent)理論,與博弈
理論的卷土重來。但我那一九六九年的文章是被時間所迫而發表的。從那時到今天,我對該文有不滿意
的地方,因為我把風險(risks)作為交易費用之外的一個決定合約選擇的重要因素。我不喜歡用「風
險」這個概念,因為不知道風險要怎樣量度才可以推出被事實驗證的含意。當時我選擇在真實世界可以
觀察到的收入變數(variance)作為風險的量度,明知邏輯上有問題。這是因為如果能預知收入的未
來變數,就沒有風險可言了。其他的風險量度,邏輯上比較可取,但無從觀察,不能驗證假說。我不是
說沒有風險這回事,而是在邏輯上無從以之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

是的,一九六八年的嚴冬,在芝大的國際宿舍內,我三次把風險拿開,但也三次放回去。分成的
農地租約(佃農制度),因為收成時要審查產量,其交易費用顯然是比固定租金的租約為高。那為甚麼
要選擇分成合約呢?分擔風險是當時我可以想出的唯一答案。芝大當時的勞力經濟學大師路易士(G.
Lewis)見我為此坐立不安,屢次建議我選用鼓勵生產為分成的理由。但固定租金合約,農民交租後可
收取所有剩餘,不是對生產更有鼓勵嗎?

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在這裡再論合約的選擇,應該有點長進。但慢一點,讓我先談勞力
之量的量度困難及其含意。

第二節:選量作價與履行定律

在卷一分析需求定律及卷二分析價格分歧、捆綁銷售等項目時,我對「量」的闡釋,以及「量」
與「價」微妙關係,花了不少筆墨。那是我在價格理論(price theory)上做出的一點自己比較滿
意的貢獻。轉到生產要素,「量」的闡釋及與「價」的關係更為重要,也要花上不少筆墨。好些有關的
理念與需求定律的類同,但也有新的觀點與分析。

作為生產要素,勞力(labour,這裡包括有知識的)有獨特之處,觸發了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
那就是勞力是人,而人作決策的腦子與工作的身體連在一起,不可分開而還能工作。一個容許奴隸的社
會,作為生產要素奴隸與牲畜有相同之處。但奴隸畢竟比牲畜聰明得多,而更重要的是,奴隸是人,其
腦子的想法、品味等皆與其主人類似,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行為是受到同樣的理論約束,或起碼經濟
學者為了科學的需要是那樣看。

不容許奴隸的社會,作為生產要素勞力與非勞力之分就更大了。腦子與身體連在一起,工作的意
向由勞力自己取決,雇主不容易控制其使用,或不可以容易地保障勞力言而有信。在社會中,因為專業
生產而交換極為重要,所以人與人之間既要競爭,也要合作。要是我們的社會像多個魯賓遜的一人世界
的組合,每個人自供自給,互不相干,人類早已滅亡。專業生產而交換,競爭而又合作,是生存之道。
在沒有私產的制度下,專業與交換可以由政府中央策劃、處理。其交易費用的高昂我們說過了。以私產
為競爭的局限,市場的機能就代替政府。以市場處理專業、交換、競爭、合作等事項,人與人之間的合
約安排就成為分析行為的重點了。

合約安排的釐定與執行,以及協助合約的法律、風俗等制度的形成,都有交易或制度費用。新古
典經濟學漠視交易費用,合約大可不談。但若將合約擺出來,我們就不能不面對交易費用的現實。然
而,上一節指出,如果單論生產要素的收入分配——這包括因為交易費用而起的行業的收入分配——重要
的是邊際生產理論(marginal productivitytheory),不求精確可以不談合約。但合約安排的
本身是重要的行為,是這裡要分析的重點。

現在不妨細看傳統上最常見的以工資雇用勞力。其含意著的工資合約(wagecontract)是以一
個價購買勞力的時間。從圖表上看,縱軸的工資是金錢或物品,是指一個時期的工資;橫軸之量就遠為
複雜了。勞力之量傳統有兩種量度(measure,又稱度量)方法,都是為了邊際產量下降定律與收入
分配的分析而設的。

其一是魯賓遜夫人(Mrs. Joan Robinson)的發明。這位當年牛津大學的主將是個師級人


物。她採用的勞力量度是以效率單位(efficiency unit)算。一個小時的工作,甲產出是二,乙產
出是四,那麼同樣工作一小時,甲是一個單位,乙是兩個。這量度是為了保存縱軸的同樣工資,一個小
時甲的所得只有乙的一半。驟眼看來,雖然量度單位不同,這效率單位與每件產品算工資一樣:生產力
高一倍,單位與工資多一倍。

但夫人的「效率單位」有兩個困難。其一是真實世界從來不用這種單位量度勞力。生產力升,工
資也上升。不要以為我吹毛求疵,因為這牽涉到第二個困難:邏輯上夫人是錯了的。在過後分析件工合
約時我會指出,生產力高一倍,工資的提升會在一倍以上。這是說,同樣時間,乙的產出比甲的高一
倍,乙的效率單位應該是一倍以上,但究竟是多少,要看其他合作的生產要素的價值而定。這也是說,
如果其他生產要素的價值有變,夫人的效率單位量度是不能成立的。真實世界不採用這種量度單位是不
難理解的吧。

傳統的第二種勞力量度單位是可取的,但奇怪地少被行內重視。這是天然單位(natural
unit)。這單位是勞力的時間,或同時間內的人頭數字。當然,勞力的質量是要相同的,或起碼其質
量的分別微不足道。在真實世界中天然單位的量度是有被採用的,而不同的質量會有不同的工資。以下
我們採用的勞力量度,是天然單位。

這裡我要提出合約與交易費用的關係的第一個重點了,我稱之為「履行定律」(the lawof
contractual performance)。這定律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任何量度都有(交易)費用,而生產
要素合約的量度是為了算價或算工資。任何生產要素都可以用多種不同特質(property)量度,甚至
可以像鑽石那樣,選幾項特質量度而作價。然而,生產要素一般沒有鑽石那樣名貴,選作量度而作價的
特質通常不多。如果只選一項,其選擇不是單看量度(交易)費用低,而是量度費用與這量度所帶來的
生產最高淨收益。這樣,在邊際上,量度的費用會與收益相等。如果多加量度其他的特質會增加淨收
益,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會增加。

第二部分是,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出售者(這裡指勞力)的意圖是偏於虛報多量,但因為被量
度了這意圖很小。另一方面,沒有被量度作價的特質,出售者(這裡也指勞力)的意圖是偏於虛有其
表,或試行不明顯地不履行合約或承諾。這是因為前者直接算價,後者之價只是間接的,可以不履行
(或卸責)而無損的話,其意圖是不履行了。要注意的是,不量度作價的特質並不是說不監管,只是沒
有直接地算價罷了。

綜合起來,履行定律是說,凡是被量度而作價的特質,監管費用較低。倒轉過來,不直接算價的
特質監管費用較高。換言之,合約一訂下來,履行的主要困難是在於沒有被量度作價的其他特質上。

簡單地說一下不同特質量度的勞力合約,就可以示範上述的履行定律。以每小時為天然單位算工
資,散漫的行為要監管;以件工算工資,產品的質量要監管;以銷售量算傭金,售貨員增加雇主的其他
推銷成本要監管。是的,香港的大學,教師的評分以文章發表的數量算,劣作於是無奇不有!

勞力之外的其他生產要素的合約履行也類同,只是沒有勞力合約那樣明顯。後者是因為人頭生在
人身上!你把工具租給我用,作為工具的主人你也會遵守上述的履行定律。但工具在我手,用之不靈我
立刻退還,你要不履行合約就沒有像勞力那樣大的空間了。

這裡有三點是要補充的。其一是若以時間為量——例如工資以每小時算——時間的本身並不是產品,
只是一個委託(proxy)之量。這點重要,我們要到下一章分析公司(企業)的性質時才作詳細的討
論。其二,以時間為量,每小時算、每天算、每月算、每年算等的含意略有不同。量度的時間單位越
長,其邊際的精確性就越模糊,越接近以「人頭」算,而後者是「總括」(lump- sum)的付錢或工
資形式。這裡要注意的是,時間單位越長(越接近以人頭算),履行合約的問題就越多,所以時間之外
的其他監管就越複雜,往往需要量度其他特質來作價而加以協助。這帶來要補充的第三點。那就是勞力
的雇用,除時間工資外我們往往觀察到其他特質的量度與酬報,例如奬金(又稱花紅,量度的特質是利
潤)、傭金(量度銷售量)、小賬(顧客衡量服務)、假日(量度資歷)、醫療(量度健康)、股份選
擇權(衡量整體貢獻)、退休金(量度資歷)等。

寫到這裡,我要略談(批評)一下八十年代初期興起的、今天還是時尚的「效率工資理論」
(efficiency- wage theory),因為這理論與本節有直接的關連。

七十年代中期,我以兩個略為不同的版本發表了上一章提到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文章。該文結尾處
我提到香港置地公司在六十年代時,其商業樓宇的租金比競爭者供應的大約低百分之十,目的是要保持
一個「健康的排隊」。我的闡釋,是香港置地要租客遵守使用樓宇的規例,交租準時。其含意是監管租
客的行為有(交易)費用,而低於市值租金的差距,可以看為交易(監管)費用的節省。香港置地公司
是英資,其監管費用比華資的高,而該公司的物業一般是高檔的。高檔物業的租金「偏低」,利於管
理,舉世都有這樣的傾向,不是香港置地的發明,但因為是英資,他們在香港的租金偏低較為明顯。

效率工資理論的要點類同,只是香港置地公司是樓宇面積的出售者,而雇主是勞力的購買者。前
者的租金低於市,後者的工資高於可以聘請到的(這理論不是工資高於市,而是所有同行的雇主都偏
高,可以較低工資聘請但不採用)。

效率工資理論是趕驢子的故事:驢前有紅蘿蔔,驢後有棍子。工資高於可以聘請之價,被雇者穿
得好吃得壯才來工作,是蘿蔔;另一方面,因為失業有的是,偏高的工資求職者眾,是棍子。這理論的
主要目的是解釋失業的現象。因為要保持蘿蔔與棍子,工資的向下調整有頑固性(rigidity),為恐
失去了蘿蔔與棍子時勞力的工作會散漫起來,生產力下降。工資頑固難下(比上升之易而言)是對的
——香港公務員的工資是明顯的例子。這是凱恩斯(J. M. Keynes)及之後的解釋失業的老生常談。
但究竟是不是為了保持蘿蔔與棍子卻是疑問。

我認為上述的分析有三點困難。

(一)蘿蔔與棍子在觀察上無從分開(只是說工資偏高),而又不像香港置地的例子,有競爭市
場租值可比,我們也不容易判斷就業的工資是否偏高了。另一方面,任何工資都是蘿蔔。香港置地的租
金低於市價,其差距不是蘿蔔而是棍子,而又因為有市租比較,這棍子是觀察到的,真有其物。
(二)香港置地的棍子用以減低監管(交易)費用。原則上,效率工資理論中的蘿蔔與棍子的作
用類同。這樣,我們可以說如果監管費用不存在,就不需要有蘿蔔及棍子了。經濟不景,勞力的需求下
降,工資若不下降就含意著蘿蔔與棍子代表著的監管費用增加。怎麼可能呢?經濟不景,監管費用理應
下降,而就是不下降總不會上升。這樣看,勞力的需求下降工資是一定會下降的。這也是說,以蘿蔔及
棍子的需要來解釋工資向下調整的頑固性是不能成立的。香港置地的棍子就沒有增加調整租金的困難。

(三)在上文我提及,工資(wage rate)是雇用勞力以量度時間作價的合約安排,但其他還有
好些可以量度而作價的特質。漠視了這些其他的量度是效率工資理論的大漏。

二○  年的春天,牛津大學主將J. A. Mirrlees 到香港大學演講,其題材是關於他研究多


年的效率工資理論與失業的關係,重點還是工資向下調整有頑固性。當時我在場作主持,不應該提問,
但他講後我忍不住提出第一個問題。我說:「你的失業理論是基於工資合約,但據我所知整個南中國不
容易找到一張你假設的合約。他們有的是偏低的基本工資加奬金或花紅,而在工廠中絕大部分的合約安
排是件工。你的失業理論怎樣了?」

Mirrlees 很客觀,立刻同意有奬金或花紅的合約安排他的理論不管用,但不能肯定件工合約也
否決了他的理論。以我之見,件工合約否決效率工資理論是清楚的。

第三節:佃農理論的發展

一時大意,沒有澄清本卷的名目——《制度的選擇》——的簡單意思。這裡說的制度或合約安排的選
擇,不是指選哪種安排比較好。好不好是倫理或價值觀的問題,與經濟解釋扯不上關係。這裡說的「選
擇」是為甚麼某些安排被採用,某些不被採用,而更困難的是為甚麼制度或安排會轉變。在經濟學的範
疇內,人的所有行為都是選擇的結果。因此,所有觀察到的制度或安排的解釋,都要從選擇的角度來處
理。當然,有些非選擇性的經濟分析,例如老師艾智仁(A. AAAAlchian)於一九五 年發表的《莫
測、進化與經濟理論》,精彩絕倫,非讀不可,但那是說漫無目的與選擇性的行為在適者生存下沒有分
別。在科學方法上,說行為是選擇使然是經濟學的習慣(convention)假設,是我這本《經濟解釋》
從頭到尾都遵守的。

史密斯(A. Smith)一七七六年的巨著《原富》,一起筆以制針廠為例,示範專業生產(分工
合作)可使每工人增加產量數百倍。我補加了專業的知識累積,可使產量的增加以千、萬倍計。但專業
生產是要交換的。市場是私產制度下的交換(交易)形式。市場交易是需要合約的。然而,在私產市場
下,無效率或有浪費的合約安排是經濟學傳統的大話題,雖然合約的分析是這傳統忽略了的。

奇怪,無效率或不可取的合約安排起自史密斯,雖然他沒有從合約的角度看。他是從制度的角度
看,差不多,因為制度也是安排。以農業為例,他指出古時的奴隸制度最無效率,因為奴隸喜歡吃越多
越好,工作則越少越妙。於是佃農(與地主分成)的制度就代替了奴隸制。史密斯認為佃農制度也不
善,因為收獲分成等於地主抽稅。他說教會抽稅百分之十也有明顯的不良效果,地主分成百分之五十,
其不良效果更不言自明。史氏跟著說,比較有效率的固定租金制度,逐漸代替了佃農制度,因為農戶交
了租金後,不用分成,盡取租金之外的剩餘,生產意圖就增加了。但史氏又認為,固定租金制也有不良
之處,因為租期不夠長,農戶的安全保障不足。他認為近於永久性的固定租金制度是最理想的,而這後
者制度是英國獨有。是的,史氏認為英國的農地租用安排是歐洲最先進的。佃農制度當時在法國盛行,
而英、法在歷史上互相敵對,英國比法國先進是英國學者的傳統看法。

上述的史氏之見,對後來的影響甚廣。我曾經提及,史密斯對自私的看法,不是天生自私,而是
被迫而自私的,有適者生存的味道。上述史氏分析農地制度的演進,其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理念就
極為明顯了。這理念影響了達爾文(C. R. Darwin, 1809- 1882)的生物進化論與黑格爾(G.
Hegel, 1770- 1831)的辯證法唯物論,而後二者影響了馬克思(K. Marx, 1818- 1883)。馬
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將會被共產主義淘汰,是淘汰前的推斷,而史密斯的制度演進與達爾文的生物演進則
是事後回顧的。那是說,後二者不用水晶球。

很不幸,史氏的農地使用制度的演進回顧,絕非史實,全盤錯了。歷史上沒有證據佃農代替了奴
隸;英國本土從來沒有佃農制;佃農分成不僅今天還存在,而分成合約在零售行業、出版行業、發明專
利租用、石油工業等,今天是普遍採用的。

我認為英國的傳統沒有佃農制度,主要是他們早期的貴族領地租用制(manorialsystem)演變
成為終生租用制(leasehold with a lease for life)。在終生(或家族終生)租用土地的安
排下,貴族地主不能按預訂的租期解約。這使監管佃農履行合約的費用增加。固定租金,有租收就不
管,於是被選擇了。
史密斯把佃農分成看作政府或教堂抽稅,因而無效率的分析,還有兩個漏洞。其一是政府或教堂
不是地主。土地不是抽稅者的私產,其使用要不是抽稅者無權過問,就是有權過問也懶得問,因為抽回
來的稅不是私人的。這裡更要指出的,是產權是制度安排,合約也是制度安排。市場的合約安排是以私
產安排為基礎的。論生產效率,我們應該從產權安排的角度看,而不是看合約的安排。私有產權包括自
由轉讓權,我說過了,而自由轉讓權是包括合約安排的自由選擇的。

其二是史氏有一個微小的忽略,嚴重地誤導了後人。他說佃農分成是百分之五十歸農戶,五十歸
地主。這可能只是例子,但後人卻認為是一般性的實際規律,以致米爾(J. S.Mill, 1848)認定佃
農分成是風俗習慣,不能以經濟理論分析。後來馬歇爾(A. Marshall)作今天大名鼎鼎的《經濟學
報》的首任編輯,其一八九四年創刊的第一篇文章,是關於法國的佃農制。作者H. Higgs 只調查了
一個農戶,其分成率竟然剛好是五十、五十!雖然Higgs 指出這分成率在真實世界有變化,但他還認
為主要是風俗習慣決定的。

一傳十,十傳百,無意的誤導害人不淺。作為學生習作,我的佃農理論是由市場競爭與農地的肥
沃程度、地主與農戶的土地投資等決定分成率。一九六七年把一篇文稿寄到《美國經濟學報》,老編竟
然說雖然文章不錯,但評審者堅持分成率是風俗決定的,不放棄市場的決定就不能發表!最不幸的可能
是芝加哥的莊遜(D. G. Johnson)。這位農業經濟大師於一九五○年發表的佃農分析,其結論脫不
了傳統的「無效率」。但莊遜是知道這結論是有問題的,只是方程式來來去去還是那樣說。他後來告訴
我,當年推不出滿意的結論,是因為所有傳統之見都說分成率是五十、五十,習慣不變。他讀到我論文
的附錄,一九三二年中國二十二個省份、七個農地級別的佃農合約分成率,地主分成最低是百分之二十
九,最高是百分之六十九,不禁嘆息那所謂風俗習慣的無稽!

傳統的佃農分析,是農戶的勞力投入,在均衡點上勞力的工資等於農戶分成的邊際收益。這是政
府抽稅的分析了。有兩處大錯。其一是農戶的勞力投入低於固定租金的,所以地主的分成所得遠低於固
定租金的合約安排。但地主是有權採用後者合約的。可以多收租金的合約安排為甚麼地主不採用?其二
是佃農的勞力投入低於固定租金合約或工資合約,農戶的分成所得高於另謀高就可得的工資。這是說,
農戶有多了出來的租值收入,但卻不是地主,而在競爭下無主的收入是不能存在的。

我的佃農理論的基礎簡單而傳統:局限條件是(一)土地是私產;(二)農戶要競爭,地主也要
競爭;(三)農戶的分成所得在競爭下等於另謀高就的工資;地主的分成所得等於另找租客的租值。與
傳統分離的,是我讓分成率由市場的競爭決定(廢除風俗習慣之見),而每個農戶租用的土地面積也是
由市場競爭決定的。

有了明確的局限條件與分析架構,推出理論本應易如反掌。但佃農分析有一個困難,我要苦思兩
天才得到答案。那是合約分成是一個百分率,不是經濟學者慣見之價。這含意著佃農合約中必定有其他
條款才能成事,而這條款的約訂是佃農勞力與土地租用的比率。後來在芝加哥大學找到的十多份中國佃
農合約版本皆如是——那是說,土地與非土地的生產要素皆約訂。

以勞力(或非土地生產要素)之量使農地的平均租值達最高點,租出給一個農戶的土地面積就決
定了。地主的分成比率,是最高的土地平均租值除以土地的平均產量。這樣,佃農合約的生產效果,與
地主自耕、固定租金合約、雇用農工合約等的生產效果相同。在均衡上,勞力的邊際產值等於勞力另謀
高就的工資,而土地的邊際產值等於土地的最高平均租值。邏輯上這些結論不可能錯,問題是不同的合
約安排有不同的交易費用,而我們也要解釋,為甚麼在產權與競爭局限相同的情況下,會有不同合約安
排的並存。

第四節:交易費用與選擇定律

讓我們回到本章第二節所說的履行定律,再深入一點地分析交易費用與監管問題。先從書本上所
說的工資合約說起吧。工資雇用合約被書本簡化為以時間工資購買勞力,不論其他,合約結構是被漠視
了的。

以量度時間作價,約訂的量與履行的量不會有大差別,因為量度本身就是監管,而勞力的收入以
時間算,不現身就沒有收入是可靠的約束了。跟著的邊際相等分析也順理成章。問題是時間之量不等於
生產之量。同樣時間,產量的或多或少,質量的或高或低,勞力合作的或順或逆,都是雇主頭痛的問
題,要監管,有費用。僱員當然希望有時間薪酬而不用工作。很明顯,勞力市場的競爭越烈,其履行合
約的意向越強,而監管(交易)費用就越低了。這裡指的競爭,主要不是競爭者多,而是競爭者的工作
性質類同。

上述的履行定律,是我提出的關於合約與交易費用的第一定律。下面再提出的選擇定律(the
law of contractual choice),是合約與交易費用的第二定律。後者定律是說,合約的選擇越
多,監管(交易)費用越低。當然,不同的選擇方向(後文解釋)會有不同的減低交易費用的效果,但
任何一個方向都會協助因為競爭而減低交易費用。合約的選擇可能受到政府的管制,或者生產的情況或
其他局限不容許交易費用較低的選擇。政府管制是傾向於增加交易費用的。

先讓我們繼續以工資合約為例,來示範合約選擇的三個大方向。任何其他合約都有這三方面的選
擇的。

(一)約期的選擇合約的期限可長可短,而期限長短是合約雙方議訂的。從每小時算到終生雇
用,兩者之間到期時可以終止或續約。約期長短的選擇,對監管費用的高低有決定性。短期合約有兩個
用途。其一是「試用」。新聘的員工究竟是否適用,要有一段嘗試的日子。其二是較短期的可以較早解
約,是約束工作行為的有效辦法。有其他競爭工作的人存在,工作散漫的知道可以被解雇而容易地有競
爭者代替,散漫的行為就受到約束了。

但好些行業,被雇的需要時日學習或訓練,而這訓練性質是一家企業所獨有的話,訓練所得一般
的用途不大,短期合約的工資若不高於市,較長期的合約就會被採用了。有訓練性的工作,如果訓練有
一般用途的話,約期一般也不會很短,但工資會較低。訓練所得有一般性的用途,受訓是被雇者的知識
投資。如果沒有政府管制,工資不僅低,甚至可能是負值。香港在中、日戰爭的前前後後,政府不管,
學徒的工資要不是近於零,就是要替雇主做家務,或清潔場地等與訓練無關的工作。一年可達的訓練,
因為學徒交不起學費而要作學徒三、五年:洗碗、掃地的時間比學習的時間多。

需要訓練的雇用合約比較長期,是節省交易費用的選擇。訓練是投資,約期太短雙方都沒有保
障。如果訓練帶來的知識是一家企業專用(specific training),工資一般不會低於市價。但一
般性的訓練(general training),如上文所說的學徒訓練,工資往往低於市,有時甚至是負值。

但約期與工資往往受到政府的干預,減少了節省交易費用的合約選擇。今天很多先進之邦,為了
避免奴隸性質的意識,較為長期的雇用合約只約束雇主,不約束員工。另一方面,一些國家有最低工資
的規限(二○○二年美國最低每小時六點九美元),阻礙了一般訓練學徒的合約發展。香港昔日的工業
發達,學徒合約的盛行是功不可沒的。

短期合約可以減少監管費用,我們說過了,而長期的便於訓練,減少另一種交易費用。除訓練
外,某些重於合作的生產,也是需要較長約期的。合作要協調,而合作慣了生產力增加。成功的研究實
驗室或有口皆碑的樂隊,合作者的約期通常比較長。

(二)量度其他特質的選擇除工資外,工資合約還可附帶傭金、奬金、小賬等,都牽涉到其他特
質的量度而定的。這些量度有費用,但若採用了,監管費用會下降。很明顯,所有特質量度,是要衡量
量度費用的增加與監管費用的節省,而在競爭市場中,加進傭金、奬金、小賬之類的安排,時間工資是
會向下調整的。八十年代之前的美國,餐館的侍應生收取的小賬(gratuity),可以算在政府規定的
最低工資之內。於是,在客似雲來的高級酒吧或食肆,時間工資不僅低,而有些地方侍應生是要給雇主
錢才能工作的:基本時間工資是負值。但到了八十年代,政府推行新例,法定的最低工資不能算小賬,
糾紛於是時有所聞。餐館顧客把小賬交到侍應之手,而雇主則認為老闆也應該分享,或要與經理、廚房
等員工攤分。在競爭市場中,侍應生不能持久地獲得高於另謀高就的收入。法定最低工資不算小賬,侍
應生的收入有「租值」的成分,但其產權不明確,引起租值消散的糾紛。小賬滔滔的餐館的侍應搞工會
是不難明白的。

這裡還要指出的,是量度費用過高而沒有選擇量度其他特質作價,監管費用會提升。政府機構一
般被認為工作效率較低,中外皆然。以這裡的推理作闡釋,是政府機構有壟斷性,公務員通常只以時間
工資算薪酬,而機構非私營,監管的意向是較弱的。這是說,政府機構的交易費用比較高。

(三)不同類別合約的選擇時間工資合約只是幾類雇用勞力合約其中之一。有些行業的選擇比較
多,有些比較少。例如工廠生產,時間工資合約之外還可選的有件工合約、分成合約、勞力租用廠房等
安排。但在美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工會強力反對之後,件工合約在好些行業是不容許的。另一方
面,因為量度件數的困難,好些工作不採用件工合約(見本章第六節)。

較多的合約類別選擇,會使交易費用下降,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較多選擇的本身會減低費用。其
二更重要:不同合約的並存會有互相影響的示範作用,約束著競爭者的守約行為。例如一個製造行業的
勞工有時間工資與件數工資兩種合約的並存,一個小時每工人大約可產出的件數,行內皆知,那麼以時
間算工資,勞工的散漫行為就不容易遮掩了。監管費用於是下降。

現在讓我們轉回佃農分成合約,來示範本節所說的競爭定律。佃農分成被傳統視為無效率,是因
為分成是一個百分率,農戶的收入是以約訂的百分率乘以收成的總量。這樣,農戶的勞力投入不是以時
間算價,而是投入多少,由農戶自己決定。工資合約以時間算價,勞力時間是會交得准的,但產出如何
則要監管。佃農分成,沒有產出佃農就沒有收入,所以地主不用擔心農戶工作時只是裝模作樣。問題是
勞力的收入不是以時間作價,如果勞力自由選擇,其時間投入之量會因為地主分成而減少了。地主的分
成率越高,農戶的工作時間投入越少。這傳統的看法我在上一節已指出其謬誤,這裡不重述。

這裡我要以修改傳統之見來示範本節的選擇定律。我要說的主要是三點。第一,佃農的約期一般
是季節性的,可以不斷地續約,但每次大收割後合約的任何一方都可以終止。那是說,若佃農租用農地
的產量明顯地低於他戶的,能獲續約的機會不高,而被解雇在市場的信譽有不良影響。第二,地主不僅
有其他類別的合約可以選擇,而更重要的是佃農分成合約與固定租金合約在市場是並存的。這樣,地主
不僅可以選用固定租金合約,而後者的存在與產出的示範,會使佃農知所適從,其勞力的投入不會明顯
地低於固定租金合約的。第三,上一節提到的,如果佃農勞力投入的減少使佃農的分成收入高於時間工
資,多出來的無主租值在競爭下不能存在。從本節的推理看,佃農應該付出的勞力投入,其監管費用會
因為有競爭與其他合約選擇而減少。

結論是明顯的。交易費用的存在會影響行為,但倒過來,競爭的行為會影響交易費用。這是說,
一方面交易費用有決定性,另一方面交易費用是被決定的。其他因素不變,競爭會使生產成本下降。推
高一層,競爭也會使交易費用下降。本節提出的第二定律,是合約的選擇會協助競爭減少交易費用。大
致上這選擇有三個方向,每個方向都有減少交易費用的用途。然而,這些方向的彈性往往受到政府的左
右,又或者因為生產的性質而缺乏了選擇的彈性。

比較交易費用的高低,我們當然要從同樣的產出或同樣的資源使用來衡量。比較生產性質不同的
交易費用對解釋行為沒有幫助。市場合約以私有產權為局限基礎,而合約是參與各方同意的選擇。說合
約有選擇可以減低交易費用,並不是說被採用的合約是交易費用最低的。我說過了,人若言而有信,交
易費用會大幅度地下降。但因為自私而失信,其引起的交易費用無可避免。合約的選擇與競爭的壓力可
以減低交易費用,但不可以改變自私的基本行為。

這裡更要指出的是卷二分析過的香港玉器市場的例子。該市場因為玉石原件不切開才出售,訊息
費用奇高,而訊息費用是交易費用其中一項。把原件切開才出售,訊息(交易)費用會大降。有競爭,
玉石是私產,有不同合約的選擇,為甚麼玉石原件刻意地不切開而增加訊息費用呢?

我的答案,是觀玉石原件之外而猜其內的知識,是多年學習投資而得的私產,其應得的回報是不
會在競爭下消散的。我是專家,你可能也是專家,玉石原件是我的,你要我切開才賣給你很容易:先給
我一個開石價,開石後你買不買也是要付的。這樣的議價有發生,但不多見。這是因為有不對稱的訊
息,訊息本身不容易訂價。大家知道訊息不對稱,要知道誰比誰知得多不容易,而要知道相差多少,或
誰的知識比較值錢,就更困難了。

在私產局限下,選擇合約安排以減低交易費用為原則,可以成立——上述的第二定律可以成立——但
推理時要很小心。推上一層,產權制度也是安排。然而,選擇產權制度交易費用較高的情況,歷史上屢
見不鮮!這可能是經濟學最困難的問題,本卷第七章會嘗試找答案。

第五節:分成合約的選擇

分成合約(share contract)是一大類,而農業的分成合約稱佃農(sharecropping)。毫
無疑問,可以直接觀察到的交易費用——量度費用與監管費用——佃農分成合約高於固定租金合約。那為
甚麼佃農合約那樣盛行,且歷久不衰呢?這是有趣而重要的問題。這裡再論佃農分成,小半是因為我作
過比較深入的研究,大半是因為問題重要。問題有深淺之分,深的可能無足輕重,淺的可能重要。最麻
煩是重要的深問題,非答不可,但要花時日。上述的問題不容易,且牽涉甚廣。與這裡有關的重點,是
如果市場在沒有管制之下選擇交易費用較高的合約安排,那麼合約選擇就不能單以交易費用解釋了。引
進其他因素——例如風險(risks)——是可以的,但會引起許多其他問題。

一九三○年,卜凱(J. L. Buck)調查了中國農業後發表的巨著(Chinese
FarmEconomy),指出佃農收割分成時有如下的行為:農戶很技巧地把一部分收割隱藏起來(例如把
谷稻輕打幾下,先取小部分穀粒);地主選用對他有利的大秤;農戶賄賂地主派來的代理人,等等。這
些行為是固定租金合約不會見到的。當然,在競爭下,農戶能隱藏的收成只是他比一般農戶優勝的那部
分,而地主代理所受之賄不能高於其他代理所受的。但卜凱所說的行為,是佃農分成需要量度而導致交
易費用較高的證據。另一方面,前文提及,佃農的勞力投入意向低於固定租金的,雖然競爭是有效的約
束,但地主或其代理較多視察佃農操作,中、外皆有所聞。

可以直接觀察到的交易費用,佃農分成比固定租金高。一九六七年我以規避風險來解釋分成合約
的選擇:分成可分擔風險。這理念有三個困難。其一是我說過的:風險難以量度,而以未來的收成變數
(variance)量度,這變數預知就不能說是風險了。其二是風險的規避(risk aversion)。我不
知道今天的風險學說怎樣,但六十年代時,人的行為一般地要規避風險是流行的想法。舉個例,如果投
資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報率肯定是百分之五,二是可能是百分之十,也可能是零,機會一半一半。規避
風險是選一而不選二。這與佛利民與沙維治(M. Friedman and J. Savage)一九四八年發表的鴻
文有衝突。佛氏後來成為二十世紀的經濟學大師,沙氏是二十世紀的統計學天才。二師合作,邏輯上解
釋了一個人會同時賭博及買保險。如果我們接受一般性的風險規避,賭博的行為要另尋解釋。

其三也麻煩。以生產的預期變數(variance)代表風險,而如果分擔風險是選擇分成合約的理
由,那麼分成約訂後,每個人的預期收入變數是要下降的。然而,從一人獨收到兩人分成,每人的收入
變數下降,但再多人參與分成,每人的收入變數不變。這是說,以變數量度風險,風險規避只可以解釋
兩個人約訂分成,但不能解釋兩個人以上,而農業之外的分成合約,多於二人參與的有的是。

毫無疑問,不預知或不肯定生產的未來收入是採用分成合約的原因,問題只是要怎樣處理。想想
吧,如果事前肯定產量、銷售量與售價等,參與合約的雙方或多方的收入分配,簽約時就可以確定,以
分成或固定租金處理完全一樣,選後者,分成的較高量度與監管費用可以省卻,大家得益。

說不預知或不肯定未來收入是風險,可以這樣說。但不預知也可看為訊息費用過高。這是說,
「風險」可以看作訊息問題來處理。這一點,一九六八年我遇到的困難,是有些訊息費用(例如六個月
後的天氣)高不可攀,而另一些雖然支付費用可以多得訊息(例如產品的市場調查),但生產的人見費
用過高而不支付。這樣,訊息費用是不可以觀察到的。後來在交易費用的量度上,我知道只要能排列不
同情況的訊息費用高低,就是量度了。我們不容易以觀察不同情況來排列風險的高低,但以觀察不同情
況來排列訊息費用的高低,並不太難。這是以訊息分析代替風險分析的好辦法。

余下來還有另一個問題。以「風險」解釋分成合約的選擇,我們可用「規避風險」作為一般假
設。雖然這假設的一般性有問題,但以訊息費用來解釋分成合約的選擇,規避風險的假設就不能用了。
我們要說因為訊息費用過高而選用分成合約,但是為甚麼呢?

今天我的解釋,是收入不能肯定預知,約訂固定的租金或價不容易互相同意,而更困難的是合約
雙方對未來不穩定收入的預期不同。不能同意一個預先的訂價,分成合約就被採用了。這樣推理,凡是
未來的預期收入變數越大,或可以減低這預期變數的訊息費用越高,促使合約雙方不同意預期收入的機
會增加,這樣,預先訂價就越困難,而採用分成合約的可能性就越大了。不是凡有不同意的預期就採用
分成,因為分成合約的量度與監管費用較高。

示範上述的推理,讓我首先舉出比較簡單的出版書籍的例子。出版書籍,作者所獲的版稅
(royalty)是以分成率算的。要避免用亞洲的例子,因為那裡好些出版商的銷售量不盡不實。一般
的實際情況,作者的版稅是以零售價的大約百分之十為起點,跟著銷售量愈多,作者的分成率(版稅
率)會提升。版稅率累進是因為書本的製作上頭成本高,重印或多印的邊際印刷成本下降。這裡要注意
兩點。其一是累進的版稅率是因為書的銷量不能事前肯定;其二是以百分率算(而不是每本有固定的金
錢版稅),是因為書的訂價將來可能會更改。這是說,賣書的收入不能預知是因為(一)銷量有訊息問
題;(二)將來價格有訊息問題。累進版稅率是雙管齊下。與這裡更有關的,是出了名的暢銷作家,其
作品的起碼銷售量可以預先肯定,所以這級別的作家,書籍出版前可先獲一筆酬金,然後再算比較低的
版稅率。這常見的現象是含意著暢銷作家的訊息費用較低,比較容易預先訂價。

轉到發明專利的租用合約,情況就遠為複雜了。是發明專利的持有者租出去給生產的使用者,其
使用費也稱royalty 。這裡的使用費可能是按期或按件計的固定收費,但往往是以產品之價的一個百
分率算。後者百分率有時是按產量累進,有時是累減,有時是不變的。我曾經得到研究基金的資助,取
得近八百份發明專利的租用合約(patentlicense)。

很遺憾,助手和我研究了很久,也找不到有規律的圖案讓我們試作解釋。困難多得很:大部分的
發明行外人不知是甚麼;合約長篇大論,太多看不懂的科技術語;一般是不同的行業,局限情況各各不
同;發明專利的使用,往往需要商業秘密的協助,而秘密是甚麼外人不易知道;合約有期限,到期續約
多有更改,而我們拿到的某發明的某租用合約,既不知前,也不知後。求教過專於此道的律師,但他們
通常是專於行業,且收費不菲。

研究發明專利租用合約的大失敗,贏得兩點比較肯定的小收獲。其一是固定收費與不同百分率收
費的合併,合約結構可以千變萬化,用以鼓勵或約束不同行業因為交易費用不同而引起的不同履約問
題。其二,以率分成是收入不能預知而起,但因為從分成的量度中發明專利的持有者知道市場的情況,
續約時可憑較多的訊息改約。

分成量度收入使合約雙方都知道生意情況。這訊息是續約時的指南,使調整分成率或租金,又或
終止合約,都多了依憑。零售行業是個好例子。很多大商場或大百貨公司內,零售的散戶是要付一個較
低的基本租金(basic rent)再加一個總銷量的百分率。後者分成是不同類的物品用不同百分率的,
而不同商場的同類物品,其分成率往往不同。
分成合約必定容許業主審查銷售的總收入,雖然收入不能預知是採用分成的起因,但時日的經驗
使收入的訊息下降,業主觀市場大勢,再與租客議訂續約時的基本租金及分成率的變動。一般的經驗,
是零售行業的銷售量永遠不穩定——今年大好,不代表明年也好——所以分成合約是持久地存在的。

要注意的是,一個商場之內,不管是固定租金或分成租金,或是二者的合併,不同商店的平方米
租金往往不同,而且差距可以很大。這不單是因為地點,或分成下不同商店的不穩定收入;更重要的
是,商場要有協調的銷售品組合。一些商場專賣某類物品,商店之間的租金差距不大。但以不同類物品
組合的商場,招徠有道的商店的租金較低是慣例。大名鼎鼎的巨店,可以導致客似雲來的(稱anchor
store),其平方米的租金可能只是同商場內的小商店的五分之一。

上述的選擇分成合約的解釋,是以有訊息費用的存在而難訂或難同意固定之價,代替一九六七年
我提出的因為有風險而要以分成合約把風險分擔。應該是改進,因為訊息費用的高低及其轉變比風險的
大小及其轉變容易鑒辨得多。當年我沒想到,有訊息困難(訊息不對稱)訂價不容易,而與現成的物品
有別,以未來的收入而先訂生產要素之價有特別困難。很不幸,昔日的風險與分擔誤導了後來行內的不
少文章。

再回頭說農業的固定租金與佃農分成,中國三十年代的資料顯示,大部分的固定租金合約都包括
著一項逃避條款(escape clause),指明當地習慣認為是災荒之年,地主所收的固定租金要按當地
的習慣減租。這是說,固定租金是市場的規範,但訂約時不知後果,遇到凶年禍日,農民所得不足糊
口,市場會有慣性的減租釐定,有逃避條款的固定租金合約,地主要入鄉隨俗地減租了。沒有這條款的
硬性租金合約稱「鐵板租」,其租金是較低的。

有趣的是,凡有「逃避條款」的合約只有一條,都說明是以風俗習慣為依歸的。原則上,固定租
金合約可以有很多逃避條款,每款指明收成比預期下降至某水平,租金減多少,或不同水平的收成有不
同的租金調整。這些加起來就變為佃農分成合約了。但風俗習慣只界定一條失收的災荒水平線,一個風
俗習慣的減租額。風俗的形成也有交易費用。

中國三十年代的資料,顯示以谷糧為固定租金的,百分之八十三有上述的逃避條款;而以貨幣為
固定租金的,只百分之六十三有此條款。不難明白:一般性的失收,農作物市價上升,農戶以貨幣交租
損失較小。

當然,所有佃農分成合約是沒有逃避條款的。麥地採用分成合約的比率高於米地。台灣一九一○
至一九五○的資料顯示,以百分率算波動,麥的收成不穩定比米的大約高九倍。

第六節:件工合約淺而重要

一九六六年起我開始從經濟學的角度研究合約,迄今三十六年矣!其實是很短的時間,只是覺得
很長。其中資料最多而成果最滿意的,是花了五年多時間研究的石油工業的換油(crude- oil
exchange)及有關合約。可惜這批作品是顧問工作,不能發表。過癮精彩,然而,石油工業非常特
別,不容易一般性地增加我們對行為的解釋。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的租用合約也花了不少時日,我說過
了,後果一敗塗地!令人惋惜,因為這些合約肯定有很大的科學價值。相比之下,蜜蜂與果園的合約是
最容易的。只考查了一個月,分析與寫作兩個月,就得到一篇行內津津樂道的文章,且歷久不衰。這是
運情。然而,從科學貢獻的角度看,那篇《蜜蜂的神話》(The Fable of the Bees)不是大魚一
尾。

能知半夜事,富貴萬千年。要是我能事前知道每項調查研究所需的時日與後果,學術生涯何其寫
意!但件工合約(piece- rate contract)我事前知道是比較重要而又容易的。是的,只有件工我
事前準確地肯定是好投資。問題是當年身在美國,那裡因為三十年代工會的反對與後來的最低工資法
例,件工在那裡少見。一九六九年回港度短假,簡略地查詢一下;一九七五年回港度長假時,玉器市場
與件工合約是我集中的兩項工作。

當年認為件工合約重要,因為記得一九五○年左右,我的家在香港西灣河山上的奧背龍村,鄰近
住著的貧苦人家以「穿珠仔」維生。有人交來不同顏色的小玻璃珠子與線,操作的按指定的圖案穿成頭
帶,是賣到美國去的。工資很低,以每件穿好的成品算,從早穿到晚僅足以糊口。這是件工。

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與高斯研討他一九三七年發表的《公司的性質》(The Nature ofthe


Firm)後,我想,昔日奧背龍村交珠子材料與收珠子帶成品的,只是一位中間人,而原則上多個穿珠
子的可以集中在一家工廠工作。如果一家工廠的所有產品或產品的所有部分都以件工成交,高斯的公司
理念就不容易站得住腳。

是的,昔日的香港與今天的中國大陸,好些產品的整體是由件工分部製作,再由件工組合,由件
工包裝。零散的工作,不容易以件數算工資的——例如女秘書、清潔工人等——不用件工合約。質量有大
變化的——例如產品設計——不用件工。製作過程是要一起合作的——工人的速度要相等配合——也不用件
工。

一件成衣的製作,從裁剪到分部製作到分部組合,通常以件工算酬。玩具、手錶、塑膠金屬等產
品也如是。拋光以件算,但電鍍是幾個人一起合作,則以時間算工資了。很明顯,件工要有標準之
「件」為模範,而質量的審查極為重要。件工以量度件數算工價(薪酬),依照履行定律,不用擔心工
人坐而不動。

故老相傳,以件工製成或組成的產品,質量不會很高。這是誤會。正確的看法是件工合約的採用
要有大量生產的支持。量不夠,產品常變的情況,決定每件的工價交易費用可能太高。是的,產品常轉
換,決定每件工價的交易費用遠比決定時間工資為高。高檔產品通常量小,所以少用件工。另一方面,
高檔產品的質量比較複雜,需要有多個准則的審查,這也要量大才合算的。今天在廣東番禺一帶,磨小
鑽石(稱碎石)是以件工算。昔日小鑽石質量最高的產地是蘇聯,今天是南中國。這可見只要量夠大,
有明確准則審查,高檔產品不僅可用件工,而且採用。

時間工資的釐定,一般比件工算工價容易。這是因為時間就是時間,工作不同時間還是依舊量
度,而同類工作的按時薪酬,市場有指引。另一方面,件工盛行的行業,每工人的時間產出件數,也是
時間工資的指引。釐定件工的每件工價可用時間工資指引,但更普遍的是以行內的其他類似的件工之工
價為憑。一個行業之內分專業,例如拋光、上色、裁剪、車衣等,而一個專業的一般薪酬或收入,市場
有公論。

問題是件工不以時間算,新而又特別的產品,算件工的工價就比較困難了。最明顯的例子是工廠
收到訂新貨的要求,說明新產品的規格與量數,廠商為了出價要算成本。產品是從來沒有造過的,件工
的成本從何而定?

調查所得,新奇的產品算件工成本,是找出應該由件工製作但以前沒有生產過的那部分,與廠內
的專業代表洽商。件工的工價是以數動作——每件所需的大動作與小動作的次數——經過洽商而訂的。接
單後製作,有一段練習時期比較慢,但手熟之後原訂的件工工價可能要調整。一般來說,需要洽商的情
況不多,而調整(再洽商)更少見。

件工製作可以在工廠之內集中從事,也可以發出去由工人自己在家裡製作。後者類似英國工業革
命之前盛行的putting out system 。英國工業革命的本質,是紡織業發明瞭龐大的織布機,太大
而又太昂貴,不宜用於家庭,工人於是集中於工廠操作。是的,工業革命就只是「革」這一點,雖然當
時織布機的兩大發明有口皆碑。

今天中國的件工製作也如是。零散的小件,不需用龐大或貴重機械的,可以發出去,但科技的進
展與管理的系統化,發到家庭製作的件工是日漸式微了。一九七五年在香港調查件工合約時,我重視家
庭的件工資料,因為有如下的一個問題。

廠房的用地與件工用以生產的機械或工具,可以有很高的租值。依照邊際生產理論,同樣生產要
素的租值是應該相同的。然而,不同的件工工人用同樣的房地與機械,同時間其產量可以很不相同。如
果不同生產力的件工工人獲取相同的件工價,那麼產量較高的會給工廠帶來較高的租值,使房地與房地
之間或機械與機械之間的租值不相等——於是,房地之間、機械之間的邊際產值就不相等了。這樣,重
要的邊際生產理論就被推翻了。是的,用於件工合約上,這理論的含意是在生產力明顯地有差別的情況
下,件工的工價應該累進:同樣時間,產量越高的工人的每件工價越高。

上述的推理有兩個明確的驗證含意。其一是機械越貴重——租值越高——件工會越多採用累進的件工
價。其二是發出家庭製作的件工產品,房地與機械皆由家庭負擔,件工價會較高,但不會累進。

這些推斷是證實了的。家庭車衣或家庭拋光,工人用自設的機械,如果工人包交收其件工價通常
略高,但永不累進。工廠內,不用機械(工具也少用)的手織件工,有奬金的只按質量判斷,不按產量
而累進件工價。但以貴重機械操作的件工,例如用塑膠機之類,奬金制度盛行——每天超過某產量,件
工價外有奬金。生產力較高的工人用較新置而先進的機械,生產力較低的用舊機,甚至被安排在夜班工
作。
以下的件工故事是真實的。八十年代初期,香港的廠商到廣東一帶投資設廠。雇用的工人是政府
分派的國家職工,工作時間與工資皆由政府規定,工廠老闆不能解雇。工人散漫不在話下,長睡午覺也
免不了。香港廠商一般虧蝕,怨聲載道。一位朋友當時購置磨鑽石的機械,搬進中國設廠。結果無能為
力,把所有機械送給政府,買個交情,關門大吉。(他當年想不到,今天南中國磨小鑽石成行成市,雄
視天下。)

到了一九八三年,香港廠商的投訴無日無之,不肯雇用國家職工。據理力爭,廠商獲得自由選擇
「合同工」——私訂合約的工人——的權利。那大概是一九八四年。廠商差不多一致地轉用件工合約,奇
跡立刻出現。工人早上七時排隊等工廠八時開門,不再睡午覺,下班時間要繼續工作下去。改了產權制
度(勞力改作私產),換了合約安排,產量一夜之間暴升一倍以上!八十年代中期,有好幾年,廣東幾
個市鎮的幹部朋友告訴我,他們每年的增長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第七節:小賬安排深不可測

司空見慣的合約安排,看來不重要的,可能百思不得其解。我沒有深入地研究過,但多年來我對
小賬(gratuity)的合約安排想不通。

一些地方侍應不收小賬。一些收小賬但是「共產制」——小賬要與其他侍應分享。一些是「私產
制」——每侍應有界定的餐桌領域,小賬該侍應獨佔。一些「私產制」下,四客或以上同桌則餐前指明
小賬不低於餐價的百分之十五。一些「共產制」強迫小賬百分之十,而強迫小賬之上顧客還自願地多付
一點。一些「共產制」是與老闆共分的。我們要怎樣解釋小賬的安排及其多樣變化呢?

最明顯的解釋,小賬是讓顧客衡量侍應的服務或工作態度,然後隨緣樂助。三十年前我想,如果
這解釋是對的話,凡是顧客不會再光顧的食肆,隨緣樂助的小賬會較少。不再回頭,不用多買侍應的歡
心。當時在美國,我駕車到四顧無居民的公路,每隔數十英里才有一家食肆的環境,查詢三間餐館的侍
應的通常小賬。答案不約而同:大約單價的百分之十五。這與市區內的一樣!

顧客衡量服務的假說還有另一個問題。強迫小賬的安排說不通,而不強迫的「共產制」也不夠不
強迫的「私產制」那樣說得通。強迫小賬的安排深不可測。美國的高檔餐廳,一桌四人或以上強迫小費
百分之十五,可以理解。美國的習慣,是人多時各出自己的消費,組合給一人付賬。這樣,各自出錢會
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小賬。一些城市的五星酒店也強迫小賬百分之十至十五。這現象我理解一小
半。有些城市政府抽酒店的房間稅是不算小賬那部分的。但為甚麼強迫小賬不增加而房租減少呢?為甚
麼只是五星或高檔酒店強迫小賬?

最不容易明白還是香港中級或以上的食肆,百分之十的強迫小賬是例行的。那是為甚麼?說這百
分之十要與員工分享,不通,因為食肆大可以加食品之價而從價中抽百分之十出來分享的。我想來想
去,認為這強迫小賬有點欺騙的成分,有點取巧於費沙所說的貨幣幻覺(money illusion)。餐館
似乎要說,我們的餐價不高,強迫小賬是服務費。這解釋牽強。無論怎樣,只要大多數的中、上級食肆
強迫小賬,類同的食肆都要跟著做,因為在競爭下,離群之馬是不智之舉。

我沒有解釋小賬的理論。沒有深入研究過,但間中地想了很長時日,有兩點建議可能與答案有
關。其一,隨緣樂助的小賬可以鼓勵服務態度,但也可以對服務有反作用,後者可見於好些監管不當的
食肆,顧客「樂助」的小賬不夠多,侍應就黑口黑臉,甚至粗言粗語。其二是一些民族對自己的文化有
尊嚴,認為他們的服務本來就是好的,所以不收小賬。日本是不收小賬的。好的服務拒收小賬令人欣
賞。

第八節:失業的理由

「失業」是經濟學的一個大題目,是社會最關注的。傳統把這話題算在「宏觀經濟」之內,應該
是錯誤的歸納。正確的處理是把失業放進這裡的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可不是嗎?勞力是生產要素,而
失業是合約安排的失敗。在《佃農理論》之前,經濟學者不關心合約安排,而雖然今天的新制度經濟學
重視合約,但沒有誰把失業看作找不到合約夥伴。一士諤諤,就讓我在這裡說說吧。

政府的統計數字是有「失業人數」這一大項的。然而,到今天經濟學者還不能肯定失業為何物,
有些行內高人甚至不肯定有失業這回事!傳統的失業定義,大概是由劍橋的庇古(A. C. Pigou)提
出的。這定義說:一個人有能力工作,願意工作,但找不到工作,就是失業了。這定義有三個困難,使
後人不知所指,雖然庇古的同事凱恩斯(J. M. Keynes)的看法類同。
第一個困難是該定義沒有說工資或薪酬是多少。願意接受夠低的薪酬,任何有能力工作的人都可
以找到工作。說願意工作但不願意接受低薪,有點前言不對後語,而這樣界定失業近於套套邏輯,沒有
甚麼內容。為了輓救這定義,英國的經濟學者首先提出了隱藏性失業(disguised
unemployment)這個理念。他們認為一個大學教授在街頭賣花生,學非所用,雖有工作,但隱藏著
真正的失業。這說法牽強,難以接受——例如教授轉替學生補習的收入可能比賣花生還要低,但卻是學
有所用。後來在五十年代的經濟發展學說中,隱藏性失業被看為邊際產值是零或負值,盛極一時,皆胡
說八道。

第二個困難是該失業定義通常是指遭解雇,或找不到雇主,而這些是替外人工作的問題(即合約
問題)。自己工作的選擇則少被提及。一個人當然可以自己工作,或在家中讀書求學,或作其他知識投
資,皆有所業,有沒有飯吃是另一回事。

第三個困難是該定義含意著失業是非自願(involuntary)的。是的,失業通常是指
involuntary unemployment 。這可能是最大的麻煩。「非自願」是說不是自己的選擇,但不是選
擇性的行為或現象,經濟學是無從解釋的。這是說,要以經濟理論解釋失業,我們一定要從失業者自己
選擇失業的角度看。當然,不同的局限條件對這選擇有不同的約束。失業於是可以看為在某些情況下某
些局限提升而導致的選擇。

讓我先處理幾項政府干預市場而引起的「失業」,然後分析比較困難的。

(一)福利制度,包括香港今天的綜援金,肯定是會增加政府統計的失業人數的。不工作(尤其
是要證明沒有工作)而有福利收入,薪酬不夠高就當然不工作了。

(二)一些國家有最低工資的規限,例如今年(2002)美國規定的最低工資是每小時六點九美
元,加上其他政府指明雇主要付的,近八美元一小時。一個勞工不值這工資,找不到工作,統計說是失
業了。

(三)一些國家,得到政府的批准,工會勢力龐大。說要罷工,工人非罷不可,也算作失業。

(四)一些地區——如香港——政府規定有強積金,或解僱員工時要付長期服務金。這些或促使雇主
解雇,或減少雇用,因為工資是間接地提升了。統計失業也會增加。

上述的「失業」,不容易說服經濟學者算是失業。政府干預市場,甚麼奇形怪狀的現象都可以發
生。另一方面,今天的經濟學者沒有誰會同意上文所說的庇古建議的失業定義。事實上,寫到這裡,我
還沒有告訴讀者失業究竟是甚麼。不是有意故作神秘,而是要先談一個「失業」現象肯定是真實的。那
就是政府的干預不變,統計的失業數字卻時高時低,有大幅度的上落,其規律是經濟不景失業人數上
升,欣欣向榮失業數字下降。不管失業是甚麼,其數字有規律的升降與社會人士的關注是重要的現象,
需要解釋。

上述失業數字的大幅升降不能歸咎於政府干預或不干預市場。主要的原因,是員工被解雇後,一
時間他的勞力不容易再賣出去。這與任何其他生產要素或資產往往不容易在短期內賣出去一樣,只是勞
力與其他生產要素的性質不同,在細節上出售的困難有別。任何市場成交都有合約,但因為沒有奴隸制
度,勞力的出售不是賣斷的,所以雇用勞力的合約有結構性。這樣看,勞力不能賣出與房子不能租出類
同,只是性質不同,細節上出售的困難有別。是的,空置的房子可以作為「失業」看。

任何資產(包括勞力),不能賣出或租出的主要原因,是出售者要價過高。那為甚麼失業的勞力
會要價過高呢?答案是訊息的問題,今天經濟學者大都同意。但訊息的問題有好幾方面,究竟是哪些訊
息不足使失業數字上升,經濟學者就有分歧了。老師艾智仁(A.A. Alchian)認為找工作有訊息費
用,被解雇後的員工選擇專業找工作,在尋覓期間被算為失業。這是一部分的解釋,但我認為不是那麼
重要。

我認為主要的訊息困難,是失業的人(勞力賣不出去或找不到合約夥伴)不知道,或不能肯定,
自己勞力的市價。經濟不景,被解雇,失業者知道工資是要下降的,但應該下降多少呢?調查市場,如
果與失業者有類同本領的工資大致一樣,訊息費用不高,這失業的人會比較容易接受一個下降了或甚至
暴跌了的工資。但如果類同本領的工資有大差別,他就偏於繼續求職,選擇「失業」。這是說,失業是
因為求職的人認為自己有不錯的機會以某價(工資)出售其勞力,但因為有訊息費用他難作取捨。他是
有機會獲取他要求的工資的,但要求低一點機會較高。選擇不容易,何況市場的情況可能不斷地變。

為甚麼不騎牛找馬呢?有些人選擇這樣做,但往往不是明智之舉。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工作轉來
轉去對工作者有不良的信譽。其二是暫時接受了大幅下降的薪酬,將來不容易大幅上升。一個人的薪酬
是他的所值的訊息,不一定對,但將來的雇主會那樣看。

關於勞力的工資或薪酬的訊息困難是這樣的。經濟不景,勞力市場的需求下降,類同本領的工資
下跌一般是參差不齊,在觀察上出現了大差別。這是因為加薪皆大歡喜,但減薪卻不容易被員工接受,
在不同的情況下有不同的頑固性。有規模的商業機構,恐怕集體罷工,不採取集體大幅減薪的辦法。他
們選擇小幅減薪與部分解雇。倒過來,經濟好景,工資上升會因為失業的或工資偏低的升幅比較大,而
使類同本領的工資差距收窄。

香港的經驗可能是最好的示範例子。這個以經濟自由而知名於世的城市,統計失業率歷來大約是
百分之二。今天——二○○二年七月——是百分之七點七,還在上升,看來百分之八以上是必達的了。從
失業率升幅的比例(倍數)看,香港應該破了世界紀錄。福利的增加與強積金的推行當然是因素,但更
重要的是政府公務員的薪酬高企不下,誤導了市場,增加了市場工資的跌幅不一,其結果是類同的本領
有很大的薪酬差數。這是說,出售勞力的訊息費用高,因為失業的不容易知道自己的市值工資。

想想吧。你原有月薪四萬元的工作被解雇了,但昔日考試成績比你差的同學,還在政府工作,月
薪是五萬。你去找工作,有月薪一萬元的你要不要?你對自己說:打政府工的同學是天之驕子,算了算
了。問題是你有另一位在私營機構工作的同學被減了工資,但月薪還有三萬。月薪一萬你要不要?這可
能是你的真正市值,你信不信?是因為你知道自己可以勝任的工作,其觀察到的工資差數
(variance)很大,使你無所適從。因為有訊息費用的局限,你選擇失業。時間有說服力,可能有一
天你會後悔沒有接受月薪一萬的工作。

你可能問:「如果我的勞力市價真的只值月薪一萬,為甚麼那位在私營機構工作的舊同學,本領
和我一樣的,月薪還有三萬呢?」讓我告訴你吧。那位同學的機構減了工資,解雇了部分職員,可以守
一段時期。但如果經濟沒有好轉,或不加工同酬,或不改變經營,工資一定要再減,否則在競爭下該機
構會倒閉。

不斷或繼續的經濟下跌,會導致工資的市值不斷地下降。這使工資的水平在下降中,其大差數持
續存在,而訊息費用也就頑固不下了。失業率是可以持久地高企的。如果市場沒有訊息費用,同樣勞力
的市價如金價一樣,升降劃一,失業不會存在。你的勞力就是值這個價,賣不賣?賣就簽約,不賣就自
己工作生產,或讀書投資,又或像我那樣,賣書法!

上文的失業解釋可以簡化。經濟不景,勞力的需求下降,同樣勞力的工資下降有不同的頑固性,
導致工資差數上升。這差數越大,訊息費用越高,被解雇了的不容易知道自己的工資所值。另一方面,
騎牛找馬,先接受低薪然後另謀高就,對勞力的資歷訊息有負面影響。一個人選擇失業,是因為他認為
應值的工資其勞力賣不出去,而可以賣出的工資他又不願意接受。被解雇是解除合約;解雇後找不到新
的合約夥伴,是失業。

為甚麼會有經濟不景或經濟衰退呢?這問題與失業有關,但是另一個問題。一個制度穩定而又不
大受外地影響的國家,經濟的上落差不多可以單看該國的貨幣政策而知端詳。這方面佛利民(M.
Friedman)數十年的勤修苦練,加上天才絕頂,其研究所得令人拜服。

然而,有些地區的經濟盛衰就不能著重於貨幣量的增減那方面看。香港是一個例子。一九九六年
末與九七年初,我兩次公開說香港將會有十年以上的經濟衰退,而這衰退是與九七回歸無關的。一九九
八年我再說,香港政府當時決定的公務員加薪百分之七點二與勢在必行的強積金,將會火上加油,導致
災難性的發展。這些推斷不用水晶球,也不要需要碰巧,而是擺在眼前的局限轉變不容許其他看法。

中國大陸是香港最主要的經濟夥伴,也是香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九六年我見大陸青年的知識增
長快得驚人,比八十年代時我能想象的快得多。屈指一算,同樣本領的青年,大陸的工資只有香港的四
分之一。另一方面,朱熔基在九五年成功地控制了中國的通脹,而香港則有聯繫匯率,使工資與物價不
能以匯率調整。九七年八月的亞洲金融風暴我事前看不到。這風暴使我對香港的不景推斷提早出現。

一九九八年我對曾蔭權打趣說:「你是財爺,經濟數據在你手,但我有水晶球。如果香港的公務
員不大幅減薪,而政府又推行強積金的話,香港的失業率會超百分之八。」他不相信,而我則沒有想到
四年之後還差一小點。無論怎樣說,上述的局限轉變含意著香港的工資與物價會向下作長時期的調整,
又因為工資的下調有不同的頑固性,提高了市場工資的訊息費用,失業暴升是後果。

失業主要是勞力或員工被雇主解約後一時間找不到新的合約夥伴。經濟學者沒有集中地這樣看,
除了訊息的處理失當外還忽略了兩件事。其一是失業只能在分工合作(有雇用合約)的情況下發生。在
舊農業操作的情況下,一家數口耕種自己的或租回來的土地,失業是遠為少見的。其二更重要:不同的
合約安排會有不同的失業與就業的機會。

失業機會最高的是固定工資合約(wage/ salary contract),因為這類合約沒有自動調整工


資的機能。(公務員是固定工資加「鐵飯碗」,與市場的合約不同。)讓我分析三種其他合約來示範失
業與就業的問題。

(一)底薪加奬金奬金(bonus)又稱花紅或分紅,有底薪(basic salary),年尾分紅(也
有按月的)通常是以利潤的一個百分比拿出來攤分。顯而易見,生意下跌,分紅的減少是工資的自動調
整,而底薪越低被解雇的機會越小。

底薪加奬金或分紅的合約通常用於商業機構中較高的職位,而約期一般比較長。今天在中國大
陸,商業機構中的低職也常用奬金合約。傳統上,日本的分紅合約是比我所知的其他地區流行的。這應
該與他們比較多用終生雇用合約有關。日本傳統的失業人數比美國的低很多,但經過多年的經濟不景,
失業人數上升至今天(二○○二)的百分之五強。據說那裡好些機構的利潤下降至零或近於零,失去了
分紅工資自動調整的機能。

有趣的是,雖然分紅合約被解雇而失業的機會比固定工資的為低,但被雇用而就業的機會卻比較
困難。這是因為分紅是以利潤的一個百分比攤分,一家機構內有分紅合約的員工會反對多人的參與,為
恐奬金會分薄了。

(二)底薪加傭金這種合約安排通常是很低的底薪加職員總銷售量的一個百分比。與分紅不同之
處有二。其一是傭金不以利潤算;其二是由員工個人的銷售量算出來的傭金是個人獨佔的。換言之,傭
金制度有員工替自己工作的性質,分工合作的範圍不大。

只要職員(以傭金算通常稱經紀)不需要牌照,在傭金合約的安排下,失業機會最小而就業機會
最容易。四十年前的北美,潦倒窮途的香港留學生要找工作□口,作純以傭金算工資的上門求售的售貨
員,一般是一開口就有工作。這種工作屢遭白眼,不易做,同學們問津者不多。

(三)件工合約以件數算工資,通常是製造業,失業(被解雇)的機會也遠比固定工資為低,但
工作的時間可長可短,有時要加班,有時不夠工作,而有時要跑兩三家工廠才能獲全職。

工廠老闆接了訂貨單,算好了件工的成本才開工。訂單多而大,工廠要加班,加班也趕不了就要
發出去給他家製造。訂貨不足,工人的工作時間也不足。工廠通常不喜歡因為訂貨不足而解雇件工。但
如果長期訂貨不足,件工工人的流失是常有的事。生意不景,件工的工資調整是減時間,或雇主與工人
洽商減件工之價。有不同合約的選擇,可以減低交易費用。這點我說過了。在失業的訊息問題上,有不
同合約的選擇,可以增加工資自動調整的機能,使訊息(交易)費用下降。然而,政府的干預往往約束
了合約的選擇,減少了工資自動調整的機能。美國的工業往往不容許件工;好些行業的經紀要有牌照;
最低工資的規限與長期合約只能約束雇主,減少了奬金(分紅)合約的採用。

其他生產要素或資產的成交訊息費用與勞力有類同之處,但因為性質不同,其交易費用也有差
別。在美國,一所獨立房子的出售往往需要一年半載的時間。類同的房子的價格差數比勞力的為小,但
因為價值比雇用勞力高得多,房子的成交買賣雙方都要多花時間找尋、考慮。價值較高的物品尋覓時間
較長的論點,是史德拉(G. J. Stigler)的貢獻。

與我們這一節更有關的,是房地產市道不景時,房子出售比好景時遠為困難。這可不是一般人所
說的缺乏買家,而是因為像勞力市場一樣,房價下降時類同房子的價格差數上升,增加了訊息費用。
(較正確地說是價格的差數比率——coefficient of variation——上升。)股票市場可沒有這種現
象:股市下跌,出售股票不會增加困難。經濟不景之際,工資的差數比率通常高於房價,而後者的差數
比率則遠高於股價了。

最後不妨略說一下房子租賃的問題。只舉住宅公寓與商業樓宇的例子算了。市道下跌,空置公寓
的租值下跌沒有勞工那樣大的不同頑固性:租的叫價沒有大差距。問題是好些地區有某程度的租務管
制,租了出去的公寓不容易收回來。在完全沒有租管的情況下,經濟不景,租出空置公寓是比失業率上
升時找工作容易的。商業樓宇出租的困難有二。其一是裝修的投資要由哪一方支付。業主通常負責基本
的裝修。但好些行業,在基本裝修之上的補加裝修可能需要龐大的投資。租期不夠長租客不願支付大投
資,而長期租約的租金釐定比較困難。業主作為額不菲的補加裝修是有的,但這類裝修通常只適用於個
別租客。如果商戶租客破產,或欠租半年後跑掉,私人擔保不一定是可靠的保障。第二個困難是經濟的
上落對商業樓宇的需求影響比住宅公寓的大。經濟不景,商業樓宇的空置率通常比住宅公寓的高得多。

第五章合約理論與公司性質
我說過了,傳統的經濟學分兩大項:資源使用(resource allocation)與收入分配
(income distribution)。就是今天的經濟學課程還是以這兩項作前後之分。那所謂宏觀經濟只
是在這兩項之上加上貨幣理論。但貨幣理論的絕頂高手費沙(I. Fisher)是以價格理論的架構處理
的。嚴格地說,所有宏觀問題都可用價格理論分析處理;另一方面,稱作宏觀的分析如果與價格理論的
基礎有出入,或不能通過價格理論的審查,皆不可取。我所知的經濟學只有一個範疇:價格理論。這範
疇也就是選擇理論。

關於資源使用與收入分配這兩大項,作本科生時我認為是兩回事。老師或課程怎樣說,我就怎樣
學。但兩年後進入了研究院,我越學越覺得不對勁,認為這兩項是同一回事。到了寫博士論文,開始在
生產要素的合約上思考,我一時覺得是一回事,一時又覺得是兩回事,有點糊塗了。是在博士後大約十
年,我才明白可以是一回事也可以是兩回事。這是因為在那時我開始掌握到一個比較完整的合約理論,
其中部分一九八三年發表了,余下的要到今天才有機會寫出來。這理論的含意是,忽略了合約安排,我
們不能真的明白資源使用與收入分配的關係。

產權是制度安排;合約也是制度安排。前者往往涉及整個經濟;後者通常是個人的選擇。市場的
合約是基於私有產權為局限的。本章的分析是以私有產權與交易費用為局限。

第一節:合約的一般理論

本卷第二章第五節談到合約結構時,我指出有結構性(structural)的合約一般地有收入條款
與使用條款。不一定全部寫出來,而法律、倫理、風俗等往往協助那些不言而喻的合約約束。

讓我從最簡單的例子說起吧。一個小農戶以自耕地種植,把農產品拿到市場出售。成交有合約,
沒有結構性,不言而喻,用不著寫出來。顧客給錢農戶購物,好不好吃顧客自理,這金錢代表著的價是
合約的農戶收入條款,農戶生產要素的使用條款是不存在的。在這安排下,我們可以指出三點。

(一)顧客付出的錢既是買農產品,也是買農戶的生產要素,二者分不開。

(二)如上,產品市場(product market)與生產要素市場(factor market)是同一市


場。

(三)這點最重要,農產品之價是農戶的收入分配,但也是指導著農戶的資源使用。這樣,同一
之價有雙重作用:價是農戶的收入;價傳達著資源使用的訊息。

讓我們轉到工業去。首先要說的,是最簡單的件工合約,如上一章例舉的一個人在家中「穿珠
子」,與上述的小農戶沒有分別,其三點含意也相同。加上一個中間人也沒有重要的變化。那就讓我們
跳到複雜的工業生產那裡去吧。

原則上,再複雜的工業生產也可以全部由件工的安排處理。分工合作,產品的每一微小部分、部
分組合而成零件、零件組合而成產品、每部分至每產品的質量審查,到最後的包裝,全部可以由件工處
理。如果所有交易費用是零,每個顧客購買一件成品可向所有參與生產的件工工人,個別支付一個微小
部分的價錢。這樣,購買一部攝影機就要付數以百計的不同價格了。假若每個件工工人都自置工具、機
械等,其安排與「穿珠子」的件工相同。件價既分配收入,也指導資源使用。產品市場就是生產要素市
場,沒有分別。

在真實世界,這例子有三種交易費用不能漠視。其一是一件產品以零碎市價成交,手續繁復。其
二是那麼多的人合作生產,配合得宜不是免費的事。其三最重要,那就是釐定多而零碎的市場件價費用
奇高。一般市場顧客不可能知道一件成品之內的每部分有甚麼功能,更勿論其質量高下了。把攝影機解
體,你知道內裡每樣零件的功能嗎?知道某零件的金屬及其拋光的質量嗎?顧客不知道是甚麼,或沒有
知識衡量,不容易訂價,更何況成品之內有些零件是該成品獨有的。

因為上述的交易費用,有一個或以上的經理跑出來,減少這些費用而從中取利。這經理是個專
家,懂得成品內的零件功能及質量,懂得不同件工應得之價,也懂得配合安排多人工作。他支付零碎的
件價給工人,安排工人的工作時間,決定產量,把零件組合為成品後,每件成品以一個價賣出去。

究竟是工人聘請經理,還是經理聘請工人,是三十多年前我提出的問題,到今天還有爭議。從合
約與法律上看,經理是雇主,工人是僱員。然而,從經濟學的角度看,經理的存在是工人的需求,而更
重要的也是市場顧客的需求。說是工人或顧客「聘請」經理不是錯誤的理念。是誰聘請誰不重要,重要
的是經理人的存在是因為要減低交易費用。(誰聘請誰的話題後來伸展到資金擁有者的參與——這方面
我沒有跟進。)

現在容許我把「經理人」加進工廠去。記著我們的產品還是全部由件工製造(包括質量審查)。
這經理人可不是我提過的穿珠子的中間人那樣簡單——只加一個傭金在珠子帶的價上。經理人給多個件
工支付工錢,然後把製成品以另一個價批發或零售給顧客。前者是生產要素市場,後者是產品市場,二
者開始分離了。這分離不大:原則上這經理人可以為自己的服務收取傭金——說到這裡,他的服務只是
釐定零碎件工之價及把零件組合為成品。

本卷第四章第二節提出的履行定律,這裡顯得重要了。成品的每樣零件或零件的每件工部分,及
質量的審查,都是被量度了而直接算件價的。除了量度費用的支付,經理人不用監管或調動工人的操
作。這樣看,雖然生產市場與產品市場有分離,但件工之價既決定收入的分配,也指導資源的使用。換
言之,雖然兩種市場有分離,但二者的功能是一樣的。

但我們的經理人不僅算件工價及組合為成品,他還安排生產工作的配合。安排配合的服務有價,
但一般不能以件工算。這經理服務可以時間算工資,或以傭金算,或以支付工人後的剩餘
(residual)算,等等,但一般不能以件數算。件工工人的工作配合安排由經理人指導,算是資源使
用的指導,是由人直接指導而不是由價直接指導的。這是有形之手。

是的,比較複雜的件工生產,因為交易費用的存在而需要經理人的參與。件價的本身是工人的收
入分配,也直接地指導了資源使用,但這後者不足夠,要補充經理人的指導。這樣,件工合約會或明或
暗地在收入條款之上加上使用條款,使合約有結構性。不僅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有分離,收入的分
配與資源的使用也開始分離了。這些分離是因為有交易費用才產生的。

回頭說我們經理人的非件工收入,是市場為了節省交易費用而用以指導經理的工作的。如果這經
理本身是老闆,他獲得的收入分配同時指導他自己人力資源的使用,一石二鳥,經理的生產要素本身只
有一個市場。市場以無形之手指導經理,經理以有形之手指導工人。這是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分離
的一個要點,雖然在件工安排下,有形之手遠不及固定工資合約那樣廣泛而明顯。

我們的經理人還作了另一項重要的「服務」。他是個價格訊息專家,要製造甚麼產品是由他決定
的。他或看價接訂貨單,或見市場物品而仿效,又或創新產品而試之於市。這樣,件工工人要生產甚麼
就由他的有形之手指導了。也是市場的無形之手指導經理,經理以有形之手指導工人——也是因為有交
易費用的存在。當然,一家生產機構可以有多個經理,多個老闆,而經理與老闆不一定是相同的人。我
只是以一個經理的簡化例子作示範分析。

轉到件工合約之外的其他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除非是斷權成交(outright
transaction),其合約必定是結構性,或明或暗地包括收入條款與使用條款,而法律、倫理、風俗
等協助就更形重要了。白紙黑字或不言而喻的使用條款的存在,是含意著有形之手的存在。一旦用上有
形之手來節省交易費用,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便有了分離,而收入的分配與資源的使用就不能以一
個價作一石二鳥。這些分離是因為有交易費用的存在,要節省這些費用而起。

件工之價(工錢)是直接量度產品之量而支付。其他不用件價的生產要素的收入分配,其量度之
量只是間接地與產品有關。依照我提出的履行定律,都要監管,因而增加了有形之手的指導範圍。原則
上,如果所有交易費用是零的話,市場可以選擇間接的量度而達到直接量度產品的效果,例如可數工人
的動作算價來代替件數算價。但動作算價的交易費用比件數算價還要高。間接量度的選擇是因為要減低
直接量度的交易費用。撇開政府的干預不談,件工量度因為變化多而使釐訂件價有困難,上一章說過
了。好些工作,例如女秘書,原則上是可以件工算工資的。但女秘書的工作千變萬化,怎樣數,算何
價,交易費用十分高昂。

以時間算工資的量度與訂價(工資),其費用是相宜的。但除非買美女陪伴,時間之量只是一個
委託(proxy)量,不是產品,其含意著的產品之質與量可高可低,可多可少。要有形之手監管,也要
有形之手指導其使用。奬金、傭金之類的補充,可以減少監管及指導費用,但有形之手驅之不去。這裡
要注意的是時間之價與量跟物品之價與量是兩回事。因此,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的分離就比件工的
情況更為明確了。

合約理論重於生產要素的合約安排。傳統上的收入分配與資源使用,在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由
無形之手處理,一石二鳥,一個價決定了二者。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是同一回事,分不開來。以瓦
拉斯(L. Walras)為首的一般均衡理論分析就犯了嚴重的錯誤,以致內容空洞。瓦大師假設交易費
用是零,但有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之分,也有不同產品的數目。上文的分析可見,沒有交易費用不
僅不可以分開兩種市場,就是不同產品的數目也無從決定。

新制度經濟學在收入分配與資源使用之上加上制度安排。市場合約是私產制度局限下的合約安
排。這些合約安排的引進不僅多加了一大類現象需要解釋,而更重要的是,不研究合約我們不能真的明
白收入分配與資源使用的關係。

我認為這一節提出的合約一般理論是成功地把收入分配、資源使用、合約安排這三者綜合在一
起,互相連貫,息舷相關。是我自己從佃農理論開始一路推出來的,其中件工合約的研究幫助很大。

(這是我認為重要而自己滿意的一節,寫於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剛好是佛利民——
MiltonFriedman ——的九十大壽。)

第二節:公司的成因

上節的合約理論大致上已解釋了公司的成因,但那是個人的發明,不是傳統之見。這裡要與傳統
的或他家的綜合一下,看看哪些要保留,哪些要出局。

英語firm 這個字國內譯作「企業」;我認為譯作「公司」才對。企業可以只由一個人操作,但
奈特(F. H. Knight)與高斯(R. H. Coase)等前輩的傳統所說的firm,是指一個生產的組
織,永遠是指多過一個人的生產機構。中語的「公」字淺白,而「司」字的動詞解「執行」,其名詞解
「組織」。Firm 譯作「公司」是適合不過的了。

一般經濟學書本上所說的「公司理論」——theory of the firm ——是生產理論,其要點是生


產成本與競爭市場或壟斷市場的話題,其「公司」是可以只由一個人獨自生產而應市的。同樣一個
firm 字,經濟學者的理解相當混亂。書本上所說的關於生產與市場的公司理論,其實是生產或供應理
論,弱點甚多,我在卷二— 《供應的行為》— 作了大幅度的修改。

卷三是分析制度安排的,「公司」在這裡的看法是一組織(organization),其成員一定多過
一個人。這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奈特的芝加哥大學傳統與高斯的倫敦經濟學院傳統了。這傳統關
注的組織問題很重要,曾經靜寂過一段時日,但自五十年代的反托拉斯研究與六十年代的合約研究興起
後,從組織的角度看公司卷土重來,大興土木,今天參與者甚眾。是的,公司組織是今天新制度經濟學
的熱門話題,文章目不暇給,不能盡述。這裡我只環繞著自己於一九八三年發表的《公司的合約性質》
(The Contractual Nature ofthe Firm)說一下。

英語firm 字的來源不容易考究。今天是「確定」的意思;老一點可解作「簽名」。高斯則認為
firm 可能源自法文fermier,後者解中間人或farmer(農民)。英語的farm out解「判出去」。
據說英國早期政府抽稅是判出去給中間人代理的,叫作tax farming 。這與雇用農民或租土地給農
戶有相近之處。可見firm 這個字不是指一個生產者(producer),而是指一種處理或安排的方法,
或一種組織。

誰是第一位經濟學者以組織的角度看公司有待考查(高斯說可能是列寧),但我第一次讀到有關
的是奈特於一九二一年發表的博士論文。奈特之見,是公司的形成與風險(risks)有關。生產的收入
不能預先肯定,一個企業家(entrepreneur)於是成立公司,把固定的工資給僱員,自己承擔風
險,獲取產品出售的總收入與總支出之間的剩餘收入(residual earning)。這樣,企業家是剩餘
的權利擁有者(residual claimant)。沒有風險(風險包括訊息費用)就沒有不能預知的剩餘,
而如果剩餘預先知道,可看作企業家的固定工資,剩餘不談算了。

生產的收入不能準確預知是對的。一九七二年,艾智仁(A. AAAAlchian)與德姆薩茨(H.
Demsetz)聯合發表的關於公司組織的大文,也指出凡有公司,剩餘收入必定存在,雖然他們對公司
形成的解釋是與風險無關的。

以剩餘收入來界定公司有一個嚴重的失誤,無可救藥。如果一家公司的收入全部由分成或分賬的
安排處理,即採取「佃農」制,剩餘是不存在的。如果說固定工資有公司,分成合約沒有公司,說得通
嗎?我和你簽約,合作生產,在政府有關部門注了冊,獲得牌照,給你固定工資是公司,公司成立後大
家同意改用分成合約,公司的組織就不復存在嗎?很明顯,公司的存在不需要有剩餘收入,這也是說不
需要有風險了。
一九二一年高斯在芝大旁聽了奈特兩課,又拜讀了奈特的博士論文,不同意奈特的公司闡釋,寫
下了七十年後(1991)獲諾貝爾奬的《公司的性質》(The Nature of the Firm)。當年高斯二
十歲,但該文六年後(1937)才發表。

高斯沒有正面地從合約的角度闡釋公司的性質。他的要點是公司代替市場。市場以市價指導資源
的使用,而公司則以經理人指導資源的使用或員工的操作。高斯之見,有公司的存在,市場的運作就減
少了。他的解釋,是價格機制(price mechanism)的運作有交易費用,公司是為了減低這些費用而
產生的。是哪方面的交易費用呢?高斯說主要是「發現有關價格」的費用,可以理解為釐訂價格的費用
了。

高斯當時很年青,對「訂價」有高費用的原因說得不夠清楚,而說從市場運作轉到公司運作是為
了減低交易費用,驟眼看來有點套套邏輯(tautology)的味道。高斯的公司文章很早就有名,但多
年少受重視,到了六十年代後期師友之間大都認為該文空泛,沒有說甚麼。一九六八年在芝大我用了不
少時間與高斯研討他那早期的公司文章,因為覺得該文的內容與我正在日夕思考的合約理論相近。但當
時不大明白高斯的分析,說來說去也覺得不懂。我當時不懂的是公司代替市場這個理念。

一九六九年夏天回港度假,一天下午,在銅鑼灣我坐在路旁一個生果木箱上讓一個孩子擦皮鞋,
說好是一元的。這孩子剛開始擦右鞋,另一個孩子走來,一言不發,把我的左腳放上他的木盒,替我擦
左鞋。覺得奇怪,我問:「怎樣算錢呀?」其中一個孩子答:「給我們每人五角。」當我跟著發現他們
互不相識,突然如中雷擊,心想:「天啊!這就是高斯所說的市場了。」是的,如果我穿的不是同樣的
鞋子,而是一鞋一靴,交易一分為二不可能那樣順利!(按:後來香港政府禁制街上擦鞋,捕小孩如捕
小販!)

這個難得的小經驗使我得到啓發,以不同的角度重讀高斯的舊作。當時我正開始跑工廠,查詢件
工合約。這二者的合併及跟著的推理,促成上文提到的自己一九八三年發表的公司文章,而更重要的是
促成上節的合約一般理論。

修改一下,高斯提出的問題重要。在私有產權的局限下,一個生產要素的主人可以選擇(一)自
己生產而把產品出售於市;(二)把生產要素斷權出售(勞力斷權出售是奴隸市場);(三)經過合約
的安排,把生產要素的某些使用權交給一個企業家或經理,換取(金錢)收入。公司的形成是第三項選
擇。很有趣的問題:如果私有產權不存在,因而沒有上述的三項選擇,我們不難明白勞力或員工要受管
理人或上頭的指導;但為甚麼私產勞力的主人,會放棄市價的指引,把勞力的使用權交出去而為人所役
呢?後者是選取有形之手了。

不選擇市價指導而選擇為人所役——參與公司組織——理由當然是因為收入較高。

但較高的收入從何而來呢?一個答案是經理的指導比價格的指導準確。但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
的。經理要看著市場作決策,其判斷不可能比市價直接指導來得準確,更何況經理的服務是要收錢的。
因為專業生產有利可圖,要分工合作,所以組織公司嗎?不對。專業合作生產有巨利可圖是對的,但從
我們分析件工時可見,原則上每個專業者的貢獻可以有價,而安排合作的經理服務也有價。增加一點想
像,在交易費用不存在的情況下,分工合作是不需要由多人組合而成公司來處理的。廣泛一點看,整個
市場永遠都是分工合作,原則上每個社會成員都可以自己單人經營小企業,然後經過市場的價格機制指
導專業生產與合作事宜。

艾智仁與德姆薩茨於一九七二年發表的大文(Production, Information Costs,


andEconomic Organization),就直指分工合作的重要,但在合作之際有人卸責(shirk),有
人偷懶,需要監管(monitor)。他倆之見,公司是為利便這監管而成立的組織。也不對。卸責等行
為是不履行合約的行為,而依照本卷第四章提出的履行定律,是因為每項微小的生產貢獻沒有被量度而
訂價。換言之,卸責等行為的本身是因為公司組織的合約安排不夠全面,量度訂價不足,不能盡靠無形
之手。有形之手是因為公司組織而起,不是因為要監管而組織公司。

我認為高斯以釐訂價格的交易費用過高作為公司的成因,大致上是對的,雖然在下節我會申述不
容易知道公司究竟是何物。關於釐定價格的困難,我在上節補充了高斯的分析。這裡還要多加一點。那
就是在合作生產的過程中,好些時我們不容易把每人的個別貢獻分開。例如拋光可以各自為戰,分開以
件數算工資,但幾個人一起操作電鍍,分開量度個別貢獻就很麻煩。不是不能,是費用高。

任何不是直接量度產品或貢獻的其他量度,都是委託(proxy)性的,而其中比較常見的是以時
間算工資。我說過了,除非買美女陪伴,時間的本身不是產品,而這委託於時間的量度算工資有履行合
約的困難,需要有形之手作監管、指導,合約因而有使用條款,有結構性。

高斯所說的公司代替市場不是正確的看法,容易誤導。一個比較正確的看法,是生產要素市場代
替產品市場。回到我們上文的兩個小孩擦鞋的真實例子,交易一分為二,每人五角,是產品市場。現在
假設有第三個孩子雇用他們,成立公司,以時間算工資,而作為經理的第三個孩子收顧客一元擦一雙。
以時間工資雇用那方面是生產要素市場,代替了每鞋五角的產品市場。另一方面,小經理收顧客一元一
雙是另一個新創的產品市場。

這裡有兩點是要注意的。第一,例子中的兩個五角交易被兩張時間工資合約代替了,再加新創的
一元一雙產品交易,當然不會節省交易費用。但我加進第三個孩子只是一個示範假設。真實世界的生
產,這安排可以省卻很多交易與減少很多釐訂價格的麻煩,上節是分析過的。第二,三個孩子的例子,
作經理的收入不是零。以時間算工資,擦一雙鞋的工資成本必定要低於一元才可以有經理小孩的參與,
因為這小經理的服務是要有回報的。

最正確的看法,不是公司代替市場,也不是生產要素市場代替產品市場,而是一種合約代替另一
種合約。因為零碎的生產貢獻多而複雜,訂價費用煩而高,市場就以其他合約代替。這些代替的合約不
全部直接量度生產的貢獻而訂價,通常以一個委託之量訂價處理。我提出的履行定律說後者合約會有使
用條款,要監管。在私產局限下,選擇其他合約要按我在上章提出的選擇定律,其目的是要減低交易費
用。公司的成因,是量度生產貢獻與釐定價格的(交易)費用高於監管及指導使用的(交易)費用。都
對,但公司究竟是何物還有疑問。

第三節:界定公司的困難

一九六九年我問高斯:「如果一個果園的主人以合約聘請一個養蜂者以蜜蜂傳播花粉,增加果
實,那算是一家公司還是兩家?」我見他答不出來,就知道公司的界定有困難。

在私有產權的局限下,從法律、稅務、商業註冊等角度看,一家公司的界定是明確的。這是因為
在競爭中資產負債要有界定。無論是一個人,一個法人(legal entity),一家企業或一家公司,
債務或稅務上都要有明確的責任界定才可以治之於法,雖然有關的法律可以很複雜。

然而,我們這裡的興趣是從生產的角度看公司的組織。那是另一回事了。可不是嗎?原則上,一
個生產組織可以沒有商業註冊,所有參與合作生產的成員各顧各的自負盈虧,又或者每成員各有各的商
業登記,自交商業稅。資產負債的界定與生產組織的界定不是同一回事,前者明確,後者模糊。一個生
產組織的範圍往往無從界定,除非特殊情況,我們不知道公司是甚麼。這是說,從生產的角度看公司,
我們不能在真實世界指出一家公司從哪裡起,到哪裡止。果園與蜜蜂是好例子。果園的主人聘請養蜂者
傳播花粉,可以採用工資合約,可以採用租蜂合約(實際上二者皆有,租蜂遠為普遍),也可以採用分
成合約(原則上可以,但沒有見過)。是一家公司還是兩家?從稅務的角度看,一個商業註冊(牌照)
是一家,兩個註冊是兩家。但從生產的角度怎樣看呢?

一般經濟學者會認為,果園主人以工資合約雇用養蜂者是一家公司,但租用蜜蜂卻是兩家公司
了。同樣的服務,同樣的合作生產,為甚麼轉換了合約安排公司的數目會變?又為甚麼轉換合約公司的
大小會跟變?說得通嗎?經濟學者認為雇用是一家租蜂是兩家,是錯覺,因為租蜂的養蜂者通常服務多
個果園,為了生意方便自取商業牌照,而受雇的養蜂者則沒有牌照。然而,一個養蜂的註冊公司可以把
員工的服務與果園的主人洽商,以時間工資論薪酬。事實上,很多顧問公司,其服務是以時間工資算
的。界定公司不可以看合約的安排作決定,轉來轉去,因為無論你以怎樣的合約安排來界定公司,我可
以輕而易舉地舉出反證的例子。

考慮今天的大百貨公司吧。在一個多層而大的商場內,數十家商店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商業
牌照。他們租用場地,每店交基本租金加一個總銷售量的百分率。是多少家公司?數十家嗎?但這些商
店有一個組合的安排,個別不同店名之外,還有一個統一的百貨公司之名,如吉之島、西武、崇光、永
安等,有統一的收錢處理,單據名字一樣,袋子一色,早上開店與晚上關店同時間,銷售員則可由個別
商店自雇或由「中央」分派。是一家公司還是數十家?

你可能認為,既然是同一大廈,又是一家大名的百貨公司,其中百貨的百家商店除了牌子不同
外,其實是一間百貨公司。但美國的購物中心(shopping center)有類同的安排,只是地價相宜,
不向上空發展,建築物有別,「中央」不易統一收錢,不分派服務員工。

公司的界定,從生產或經營的角度看,不能以商業註冊為憑,也不能以合約安排的不同而有所轉
變。人與人之間有競爭,有合作,有合約。合約與合約之間有關連。你和我訂約生產,我可以判出去
(sub- contract),受我判的可以再判出去(sub- sub- contract),稱判上判,可以直判
(vertical integration),也可以橫判(horizontal integration),判、排排排,判之
不盡。中國大陸盛行承包制度之際,直判橫判皆稱層層承包。一家公司可以看作小如兩個人的生產合約
關係,但如果讓合約不斷連串起來,再看,這公司可以大如一市的經濟,一省,一國,甚至整個互相交
易的世界。

從生產組織的角度看,我們要有下列三個情況的合併才可以界定一家公司:(一)從事生產的經
理把產品斷權賣給顧客;(二)經理只用工資合約或租金合約與生產要素的主人成交,而後者主人不再
外判;(三)經理與經理之間沒有任何合約關係。在這些情況下,我們清楚地有一個產品市場與一個生
產要素市場,而一個或一組經理合伙或一個法人,持著一組雇用及租用合約,就成為一個可以獨立界定
的公司組織了。

然而,真實的世界複雜。可以獨立界定的公司常被中間人、工作外判等左右,不同機構的經理之
間普遍有合約關係,而任何一種生產要素往往有變化不同的合約安排。這些複雜的變化使我們無從把一
家公司的範圍界定,不知大小,因而不知公司是甚麼。有趣的是,這些使我們不知公司為何物的複雜變
化的產生理由,與我們解釋公司的產生完全一樣:要減低交易費用。

是的,件工及其他不同合約的選擇,外判、排上判,經理之間的合約關係等,皆因要節省交易費
用而起。這裡我要重復卷二分析生產成本時提及的。一位在東莞開塑膠製品廠的朋友對我說:「以生產
安排來說,東莞的所有塑膠廠都是我的,而我自己的塑膠廠都是他們的。」大家有工就開,有飯食飯,
見錢賺錢,互相競爭,互相合作。這是如假包換的「共產」制。共產者,共同生產之謂也。順利地做到
這一點要有兩個不可或缺的條件:其一,生產要素是私有財產;其二,合約安排可以自由選擇。今天貼
上「中國製造」的產品在世界各地耀武揚威,乃成功地共產之故也。

高斯的思想我歷來清楚。他和我很少有不同之見。三十多年來行內的朋友(連高斯在內)都認為
我是瞭解高斯的人。然而,在公司界定的話題上,高斯和我的意見分離,各持己見,已經二十年了。他
認為公司可以獨立界定,我則認為除非特殊情況,不能。他很喜歡我那一九八三年發表的關於公司的文
章,尤其認為我提出的以委託量算工資會帶出有形之手是重要的貢獻,但他反對我當時的不能界定公司
的結論。一九九○年的瑞典會議中,差不多舉世的新制度經濟學專家都在座,高斯也在,竟然沒有一個
同意我提出的不能界定公司的看法。(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沒有想過公司界定的問題。艾智仁當時也在
座,聽說去年——二○○一——他改觀,懷疑可以界定公司。)

我不是固執,而是看不出自己的推論錯在哪裡。希望這裡能澄清我的觀點。我不是說任何角度都
不可以界定公司。我說資產負債可以界定,即是說財務與稅務可以界定,但作為生產組織就不能界定
了。然而,無論奈特、高斯,及跟著而來對公司的性質有興趣的經濟學者,一般是從生產組織那方面分
析公司的。

從生產組織的角度看,我認為公司可否被界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約的選擇與這選擇帶來的
代替,而捨無形取有形之手也重要。我今天也認為,從公司與公司之間的角度看生產競爭有不足之處。
我們要改進,選取人與人之間或資產(生產要素)擁有者之間的競爭來看世界,而又要明白競爭與合作
在基礎上是沒有衝突的。

離開「公司」這個大題目之前,我還要修改兩個比較重要的有關觀點。其一是公司或生產機構之
內的管理有等級排列(hierarchy)。這是威廉遜(O. Williamson)看公司的重點。威氏是機會
主義(opportunism)的中心人物,他選走艾智仁與德姆薩茨的路,把卸責歸納於機會主義而一般
化。威氏對等級排列的處理,是監管的需要引起等級。我認為等級排列是因為在生產機構之內,好些生
產要素——如工具、傢具、紙張、用地面積等——是公用的。有些機構把這些要素內部訂價,但不能全都
訂價。公用的要素沒有明確的使用約束,會引起租值消散,而等級排列是把使用的權力界定,從而減低
租值消散的浪費。這點第六與第七章會補充。

其二,高斯指出列寧(N. Lenin, 1870- 1924)認為一個國家就是一家大公司。這樣看沒有


錯,而以公司的有形之手的推理來支持公有或共產制度最有分量。然而,以私有產權為基礎的公司或生
產組織,經理要靠無形之手(市價)的指引才用有形之手指導生產,而生產要素的擁有者有自由選擇合
約的權利。

第六章從齊家到治國

共三卷的《經濟解釋》還有兩章就寫完了。再加一章(第八章)只是簡短的後記,可以不算,也
可以不寫。能一口氣從卷一的科學方法寫到卷三的公司性質是個奇跡。那些是我有信心下筆的話題,雖
然事前想不到寫到卷三的中間,自己最專長的合約安排,竟然舉筆維艱!

好文章要一氣呵成,但一口氣寫三十萬分析文字是不容易喘氣的。合約安排算是寫完了,很滿
意。這樣說,是因為跟著而來的兩章我沒有信心寫得好。不是我專業之外,而事實上有關的問題我想了
二十多年。沒有信心是因為題材太困難:涉及政治、國政理論(theory of the state,又譯國家
理論)、產權制度轉變等題材,一般不是書生之見可以處理的,更何況我平生討厭政治,一想到就頭
痛。

奇怪,我這一輩的經濟學者,越退休之年的多向國政理論打主意。沒有誰得到大成果。不是沒有
理論,而是理論紛紜,莫衷一是。現在逼著輪到我,怎麼辦?告訴你吧。

今年(2002)初,多年老友巴賽爾直用A Theory of the State 之名,精裝出版了一本厚厚


的書,送我一本。細想後我決定不讀——要等到寫好了自己的,出版後再算。自己想了很久,看到了一
條路,希望走下去會越走越清楚。讀他家之作,可能把自己還不太清楚的看得亂了。

我選走的路是簡單的。那就是我在這裡寫了兩卷又四分之三的那一條。既然這條路沒有中斷過,
連彎也沒有轉,我就直走下去算了。在第八章的後記我會序述這路的簡單結構。這裡要說的,是從這點
直走下去,因為牽涉到歷史與政治,沒有來路的街頭巷尾的觀察作指引,前路不容易走。但不管走得對
或錯,好或壞,直走下去是唯一選擇。無論怎樣說,從這裡走下去是會比較弱的。

第一節:中國舊家庭與倫理治國

一九七二年我發表了一篇關於中國舊禮教家庭的子女婚姻的文章,到最近才在行內引起微波。就
讓我從中國舊家庭說起吧。

以農業為主的舊中國,家庭是一個生產機構,可說是一家公司。雖然雇用勞力或租用土地的安排
早已存在,但大致上生產要素是長者的私產。子女也是父母的私產,一家之主是父親。一方面看,子女
算是奴隸了。子女可以被賣出去,女的通常經過婚姻被賣出去,而殺子女的行為大致上是容許的。另一
方面看,父母與子女之間有愛,所以子女不能純從奴隸的角度看。

那七二年的文章解釋了盲婚是父母不容許子女選擇配偶,從而較為方便地增加家庭的財富;解釋
了童養媳是提早收購,價格較低,購入後自小培養比較聽話、服從;解釋了扎腳是為了恐怕外家引進的
媳婦逃走,而農業操作之外的家務、紡織等工作,扎腳為害不大。這裡要指出的,是在中國的舊家庭
中,一家往往有多個成員,但成員之間的財富產權卻沒有明確的劃分。是長者的產權,但長者之下的成
員就沒有明確的產權劃分了。這樣,成員競爭使用或享受一家之內的資產,沒有產權的劃分會導致租值
消散。減少租值消散的辦法,是論資排輩。這是以人權劃分權利代替以產權劃分權利,但畢竟享受權利
是被劃分了。

是的,在中國的舊家庭中,一個成員可以有多達八個稱呼。長子比次子大權,子比女大權,正妻
比妾侍大權,如此類推,叔伯姑表皆有名分,在那一家的輩分如何都有定位。名分的界定與排列,久不
久會有更改或變化,而久不久也要明確地表達一下。於是,過年過節,拜祖先分豬肉,每個家族成員所
站立的位置不可以亂來;喜慶、喪禮等事宜,出場或排列的先後也有規矩。就是簡單地吃一頓飯,坐位
的排列是規定的,餐餐如是,而一碟碟菜餚在桌上的位置也不可以亂來:最佳的永遠放在一家之主的面
前。起筷的先後也是有規矩的。

一家與一家之間有產權的劃分,但一家之內卻以人權劃分。然而,子女不是奴隸,有承繼權,而
父母子女之間有愛。這些加起來促成了以倫理、風俗治國的制度。一方面,法治要基於在法律面前人人
平等,而人權的高下排列是說在法律面前不能人人平等。人權不平等不能有法治。在我們今天的商業機
構內,其成員也有等級排列的。這排列協助減低租值消散,我說過了。但這與中國的舊家庭不同:商業
機構內的成員各有各的私產,可以自由離開機構,而機構之外的事項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

是我想了很久才得到的結論。上帝造出來的人是不平等的。不同的天賦、際遇等發展,要有不平
等的權利劃分。產權平等則人權不能平等;人權平等則產權不能平等。以產權不平等劃分,人權可以平
等,於是可以有法治。以人權不平等劃分,法治就無法施行。舊中國以倫理治國,不用法治,還有另一
個原因。那就是父母子女之間有愛,作為一家之主的不願意以暴君手法齊家。

比起法治,倫理治國有好處,也有缺點。最大的好處是交易或治理費用比較低:包公審案用不著
雙方昂貴的專業律師,審期短暫,而判案的公允不一定比今天雙方勾心鬥角的結果差。倫理治國的一個
缺點,是沒有彈性:風俗習慣不容易更改,不能像法治那樣事生於世而備適於事,更改法律。彈性不足
的倫理,在墨守成規的農業經濟有其可取之處。然而,當時移勢易,遇到工業發展與對外貿易的需要,
就不免縛手縛腳,使國家付出很大的代價。這是二百年前,乾隆皇帝之後中國開始遇到的不幸。

倫理治國還有另一個大代價。孔夫子所說的「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雖然不一定能做到,但卻
是倫理治國的原則。治國或審案的人不可以目不識丁。因此,中國昔日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讀書
考試是為了做官。做官可以審案:包公如是,蘇東坡如是,鄭板橋等也如是。舊中國是沒有專業律師
的。倫理治國講學問,要懂得儒家或甚麼學說,講仁義、說道德,論忠孝、明白風俗習慣。

在那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中,做官的大都詩、文、書皆能,沒有大能也有小能,因為這些是科舉的
需要。讀書是為了做官。這樣一來,舊中國沒有一個可以純在市場出售知識或學問而維生的空間。中國
因此沒有一個科學傳統。零碎的科學家是有的,但科學傳統就談不上。在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度中,科
學傳統不重要。事實上,以中國人的智慧,經過數千年的農業發展,耕種知識的累積很了不起。一九二
五年美國的農業經濟大師卜凱(J.L. Buck)到中國調查近十年,對當時中國農業的操作方法拍案叫
絕。

倫理治國,家中論資排輩,沒有科學傳統,在一個墨守成規的農業經濟中是可以的。昔日中國的
經濟雄視天下。是工業的發展使中國落後於人,而中國的舊家庭與舊禮教也被迫而改變了。

第二節:工業發展的影響

快將九十大壽的華中科技大學的張培剛教授,在他一九四五年的重要博士論文中,指出落後國家
的經濟發展重點是把農業工業化。是的,今天經濟先進之邦,不容易找到一個農業人口在百分之三十以
上。

除非特殊情況,國家富裕要靠工業發展。那是為甚麼?卷三分析生產成本時,我指出專業生產然
後在市場交換,大家所得的利益往往以千、萬倍算,遠比史密斯(A. Smith)提出的制針廠的數百倍
例子高。但這專業生產而交換的巨利,主要來自工業。農業當然也可以專業獲利,但比起工業相去甚
遠。

中國歷史上士農工商的「工」,是指工藝,不是在一家工廠之內,用機械專業合作那一種。二百
年前,後者在中國是不存在的。大約一百二十年前,一廠之內的專業生產在中國開始出現。不多,不普
及,但還是出現了。參與這種生產工作的人要離家離土,甚至離鄉別井。這樣,作為舊家庭的一家之主
就不容易控制子女產權了。兒子要到城市工作,為父的不准嗎?不准,兒子可能跑掉不再回家。准許
嗎?兒子在工廠的收入,孝敬的帶回家交給父母,次孝的自己收藏一點,不孝的盡歸己有!

是工業的發展促成子女有自己的人身產權的。一百年前當然不普及,但不多的例子會影響整個舊
禮教家庭的傳統。一村之內,三幾個青年到城市工作了兩三年,衣錦榮歸,其他村內的青年會怎樣想、
怎樣看、怎樣自作打算?父母子女之間有愛,子女要出外謀生,為父母的難道要殺了子女?

舊禮教家庭的瓦解是緩慢過程。我自己的雙親是盲婚的,父親年青時長辮子,母親嬰孩時扎過幾
天腳。他們是大鄉裡出城,二十世紀初期到香港的工廠作學徒。我出生時父親自修懂英語,重視西方的
科技文化,信基督教,所以沒有把我看作他的私產。母親沒有讀過書,但她是我平生遇到的最聰明的
人。她對我關懷備至,喜歡要我躺下來,坐在身旁對我細說中國舊家庭的往事。她詳盡的描述與精辟的
見解,促成上節提及的我一九七二年發表的文章。

是的,舊禮教的消散不快。倫理風俗彈性不足,我說過了。另一方面,某些風俗禮節協助節省交
易費用,就是今天也有經濟利益。哪些風俗在工業生產的增長中要廢除,哪些應保留,要經過適者生存
不適者淘汰的程序,不是朝夕之間。我父親割了辮子,母親只扎了幾天腳,是比較容易的風俗更改。年
青時我有自由找自己的女朋友,是香港當年的西方文化,但整個中國而言,雖然盲婚不再,今天父母干
預子女選擇配偶還是往往存在的。五十年代初期,在香港西灣河的山頭,我見到兩戶客家人有童養媳。

人身產權的轉移,由父母或一家之主交給子女自己擁有,也不是快程序。就是今天的香港,子女
供養父母的現象還存在,被社會視為美德。大部分中國家庭今天還在論家孝(filial piety),而
這風俗在西方是遠為少見的。適者生存,在一個政治動蕩、戰亂紛紛的歷史過程中,家孝風俗驅之不去
是不難明白的。我個人的價值觀是孝敬父母永遠是美德。

第三節:從袖珍國家說起

國家的定義不明確。一個比較可取但有點模糊的看法,國家是一家大公司或機構。這是高斯說的
列寧的看法了。

昔日弱肉強食,強者為王,弱者為民,中國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說
法。這樣看「國家」也有可取之處,與公司的看法是沒有衝突的。弱肉強食,但強者不懂得種菜煮飯,
土地沒有庶民工作是一文不值的。強者要擴張版圖的目的,是爭取庶民的生產操作。這是我對「率土之
濱莫非王臣」的闡釋了。天下都是我的,你不替我工作還可以跑到哪裡去?這解釋了為甚麼古時國界或
版圖是那樣重要。打生打死,為的是要擴張版圖,或保持不失。儒家學說建議的以善待庶民為保國之道
聽來有理,但強人大軍殺到,怎麼辦?中國歷史上,像康熙那樣關心人民生活而又可以保土的皇帝不多
見。

今天,擴張版圖的強權意圖是日漸式微了。這是因為國家多,通訊交通成本低,語言國際化,這
國不好走他國,保國的根本辦法是保民。是的,世界是漸趨大同了。

我自己的國政理論,不是傳統的以強權立國作起點。我要倒轉過來,起點從每個社會成員是私有
財產的擁有者,然後推到強權那邊去。在某些要減低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私產成員會以合約的安排組織
一家類似國家的公司。這就是我說的袖珍國家了。與上章分析的公司性質不同,這裡的國家公司組織不
是為了生產,而是為了有公眾事宜要管治。

我很喜歡以前說過的公寓大廈的例子。大廈中公寓多間,各有各的業主,但有多項事務是公眾
的,為了節省費用不能各人自掃門前雪。例如保安、公用地方的清潔、電梯及其他公用之物的保養、外
牆的維修、公眾會所的使用安排等,為了節省費用要統一處理。

最常用的處理方法,是各業主以合約形式成立一家長生不老的法人(legal entity)公司,公
司化(incorporate)是也。在這公司(國家)的管治下,每戶每平方房每月要交一個管理費(可稱
為稅),公司有委員會(國會),也有界定各戶的權利與責任的規例(憲法)。

更重要的是,關於大廈公眾事宜的決策不是由市價取捨,而是由投票決定的。這些公眾事項可由
各戶投票決定,可由各戶投票選出委員後,由委員會決定,而委員會的決定也往往是以投票取捨的。為
甚麼不用價(投鈔票),由價高者作取捨呢?答案是公眾事項的取捨,以價高者勝的交易費用過高。例
如大廈的外牆應否維修,由各戶攤分費用,各戶會怎樣出價表達呢?我想維修,但出高價可能中計,還
是讓他人出高價好了。

不像買蘋果,要買就買。公用或公眾事項的決策有搭順風車(free ride)的問題,也有個別不
願意參與而使整體不能成事的問題。天下間不會有幾個豪俠跑出來,說:「維修大廈外牆,費用由我全
包!」是的,放棄投鈔票而用投選票是因為前者的交易費用過高。瑣碎的公眾事項,投選票或獨裁決策
可以大幅地減低交易費用,而投鈔票的出價通常不會有效果。然而,以民主為名的投選票可以變得凡事
皆投,掛羊頭賣狗肉,引起很多壓力團體或特權利益的問題。

把我們的袖珍國家加大一點來看吧。美國有數之不盡的城市,其管治方式與上文的公寓大廈類
同,只是比較複雜,其法人公司成立的文件,小城市的也厚達四吋。除了保安、清潔、公眾場所等事項
外,城市通常加上消防、公眾學校、圖書館,甚至小法庭。城市有市長,當然也有委員。有些小鎮的市
長每天上班一兩個小時,其收入不足以糊口,是兼職的。但有些大市的市長油水甚多,連委員也可以上
下其手。

任何政府,其管治的事項越多,價值越大,政府的權力也就大起來。權力欲姑且不談,有管治大
資源的權力,執政者的收入,直接或間接的加起來總會增加。以無可避免的公眾事項的決策為理由,例
如公寓大廈的外牆維修,捨投鈔票而取投選票,說可以減低交易費用,是對的。然而,一旦有了投票制
度,為了增加執政者與壓力團體的利益,可選投鈔票(出價)的會以多種藉口來以投選票作決策。這樣
一來,私有財產的權利就可以被選票剝削了。

以一個美國城市的公立免費學校為例子吧。學校絕對可以私營,由私人投資或多人合資建造,招
兵買馬,選賢與能,然後收費招生。美國教育最好的學校都是私營的。但那裡比較大的城市都有多間公
立學校,免費的,以抽市稅或區稅資助其建造及運作。公立的每學生的成本費用比私立的高一倍,而教
育水平一般塵下。這是投選票作決策的結果。「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錢交學費呀,讓我們投票決定應不應
該幫助窮人吧。」窮人多,公立學校於是被投出來了。但甲多錢,送孩子到私立學校去;乙少錢,還是
選交學費送孩子到私立去;丙沒有孩子,不需要學校。這三種人投票輸了,但還要付學校稅,他們的私
有財產的權利是被投票侵佔了一部分的。

同樣,一個公眾享用的公園可以由私人建造,收入場費。原則上,收入場費無利可圖不是好投
資。說私人投資公園收不到對鄰近環境改進的利益,因而要由投票作決定,也是藉口。私人發展的住宅
區公園,不收費可賺住宅的升價,其質素往往高於公立的。

問題是有些公園的用地非私有。政府若不把該地賣出去,其用途可由大眾投票或委員投票決定。
非私產的使用可以獨裁決定,可以論資排輩使用,可以規例約束使用,也可以投選票作決策。不可以的
是投鈔票。只有私產才可以用市價作為使用的決定准則。這是高斯定律。

第四節:民主與獨裁
從來沒有學者能給「民主」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胡說八道的多得很,但有說服力的定義我沒有見
過。一般學者認為,民主的定義是以投票選取捨,而這投票可以是選人、選物或選事。雖然投票有多種
形式,但以投票定民主是一般地接受了的。不是學者們不知道這樣的民主定義有困難——有很多困難——
而是他們想不出有甚麼比投選票更能代表民主的象徵。市場投鈔票,民主投選票,獨裁不投票,是我自
己發明的簡單劃分。

雖然英語democracy 譯作民主不十分對,但意義差不多。那就是選擇要以人民的意向為主,那
是讓人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了。但選擇必定有局限,而自由永遠是局限下的自由。產權制度不同,管制
法例不同,財富不同,選擇的自由也就跟著不同。佛利民(M.Friedman)所說的選擇自由(free
to choose)是指在私有產權的局限條件下應該有的自由,政府不應該諸多左右。但考慮到所有不同
的局限,我們只能說不同的局限有不同的約束或不同的自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自由,但究竟孰多孰
少,是好是壞則很難說。

投票吸引人的地方,是不管產權制度怎樣,不管大富或是清貧,不管有沒有管制,為甚麼你不讓
我投一票?市場投鈔票是要有錢才可以投的。我是人,天生有人的權利,為甚麼不讓我毫無約束地投一
票,然後以多數取決?民主受寵,非無因也。

表面上,民主投票是要保障社會或整體的利益。然而,要保障整體利益,基礎上要從保障個人利
益入手。以投票的多數取決來保障整體利益,某些個人利益會受損,而少數人的受損可能遠高於多數人
的獲益。另一方面,若投票投得多,多數人的利益就會受到損害。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中聽不中用,因
為在社會中我們每個人在某方面必定是少數分子。票投第一項損害我,投第二項損害你,投第三項損害
他,到最後所有的人都受到損害。多數專政(tyranny of the majority)為禍不淺,這些就是解
釋。

票不可以亂投,更不可以凡事皆投。好些人認為普羅大眾的知識不足,投票所帶來的後果,事與
願違,是投票的不足之處。這當然是可能的。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甚麼事項可以投票決定,甚麼不准
投票,要有清楚的劃分。這是一個國家的憲法精神所在。然而,精彩如美國的憲法,因為權利的界定略
欠清楚,違反個人權益而不應該投票的事項,屢有投票之舉。一九七五年美國西雅圖考慮租金管制,請
我作專家供詞。我說租金收入是私產業主的權利,管制租金是對私產的侵犯,違反美國憲法。那次講得
順,西雅圖租管不成,但我認為主要是支持不足,政府不想管。幾個月後,三藩市通過租金管制,法庭
說沒有違憲。

原則上,在私有產權的制度中,人民有稅務的責任,換取政府服務。政府的服務如果限於公眾事
項,除上節所說的還有法庭,而保安當然包括國防軍備了。但哪些公眾事項應該是政府管治的呢?以柏
拉圖情況(Pareto condition)的理念來衡量,有些公眾事項,因為交易費用過高,不能以金錢價
格的准則取捨,投票或獨裁決策是可以減低交易費用的。不用價格或市價,用其他准則在不同程度上就
總要帶出一個政府。

民主投票,沒有明確的憲法保障或其他明確的個人權利界定保障,是會容易地侵犯他人的私有產
權的。問題是,上節我提到的公寓大廈外牆的維修,其取捨因為投鈔票的交易費用過高,要投選票。投
選票,我不願意攤分費用維修,投輸了也要服從大眾。這有被大眾侵佔我的產權的形象。其實沒有,因
為我買公寓時就知道外牆維修是怎樣決定的:我的公寓產權早就界定得清楚。

重點是,一旦政府成立了,為了增加政府與壓力團體的慾望,公眾事項可以伸展到社會所有的資
產去。在上節我提到公立學校的例子,如此類推,甚麼醫療服務,社會福利,年長退休,環境保護,等
等,可以由市場處理的,都歸納在公眾事項的範疇之內。

私有產權的理念,以經濟學而言,要到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才開始搞清楚。但清楚又怎樣了?回
顧歷史,純真的私產安排是奢侈品。界定與保障私產費用不菲,法治不夠嚴謹可以弱肉強食,可以官、
商勾結而奪之,而在民主政制下,政府與壓力團體可以公眾利益為名,以投票作武器而削之。

民主投票的困難還有布拉克(D. Black)與阿羅(K. Arrow)提出的難能定律


(impossibility theorem),眾所周知,這裡不說了。不要忘記,投鈔票也是一種投票方式。以
民意取捨定民主,沒有一種票能比鈔票來得準確、可靠。我買蘋果你不買,是我投鈔票勝了你。困難是
投鈔票要有私有產權的界定與保障,訂價的費用不能過高,而不夠錢就不能投。

民主投票有問題——有目的之外的效果——經濟學者都知道。投票者不是為社會利益,而是為自己利
益著眼,加上政客與壓力團體的參與,「黑暗政治」(dirty politics)一詞家喻戶曉。我在這裡
提出的是從產權與交易費用的一個比較新的角度看,是我走慣了的思路,有沒有貢獻自己管不著。
因為民主有明顯的困難,好些經濟學者認為仁慈的獨裁者(benevolent dictator)是最好的
制度。我認為仁慈不必,但明智重要。可不是嗎?仁慈的蠢才可能是大災難,但明智的不可能是暴君。
中國的清三代——康熙、雍正、乾隆——就有一連三個相當明智的獨裁者,大致上國泰民安長達一百三十
四年。乾隆之後的皇帝不是不仁慈,而是無能,是蠢。

獨裁的困難,是如果一個無能的蠢才執政,怎麼辦?如果一個不明智的暴君執政,怎麼辦?某方
面天賦奇高的——例如中國的藝術天才宋徽宗——執政可能一塌糊塗。獨裁的一個困難是昏君不可以揮之
使去。民主投票可以解決這困難。雖然投票投出來的執政者也可能是昏君,但過了一段時日可以再投。

說獨裁不管民意,是錯的。明智的獨裁者怎會不諮詢民意?他知道要安坐其位,人民一定要生活
得好。他會選賢與能,要他們諮詢民意,考慮大勢,然後向他彙報。他不會以委員投票作決策,因為他
知道委員有私心。搜集訊息後他自己獨裁決策。這樣的決策不一定對,但一般來說,因為沒有壓力團體
的左右,是比民主政制可靠的。

明智(不是無所不知)獨裁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經濟利益,那就是交易費用最低。甚麼投票選舉、
政治活動、委員會議等,其費用很高,而明智獨裁則可全免。是的,明智獨裁,從社會整體經濟收益的
角度看,應該是最可取的政治制度。但怎樣才可以確保有明智之君?承繼不能,公選不能,強權委任不
能,沒有可靠的辦法。至於貪污作弊、私相授受、官商勾結,哪一種政制都會出現,而這些弊端明智獨
裁應該最少。

明智獨裁的政制是一個烏托邦;不侵犯他人產權的民主政制也是一個烏托邦。理想與絕望相同。
經濟科學的客觀問題是:為甚麼歷史上我們看到的政制五花八門?是在怎樣的局限條件下會出現那種政
制呢?說來話長,這裡不能多說了。

第七章產權制度的轉變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是套套邏輯(tautology)。套套邏輯沒有內容。凡是我們見到還存在
的,都是適者生存——這是個定義,內容談不上。但一些套套邏輯很重要,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新角度看
世界。落於大師之手,把不同的條件或情況放進去,可以推出解釋世事的理論。幣量理論(quantity
theory of money)如是,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也如是,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也如是。

第一節:自私的難題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不可能錯,可惜這觀點一開始就誤導。起自經濟學鼻祖史密斯。他的巨著
《原富》分析土地農作制度時,認為有經濟效率的制度是適者,淘汰了效率較低的制度。適者是較有效
率的制度。這觀點到了達爾文手上,轉到生物那邊去,能存在的生物是比較優勝的。天才絕頂的達爾文
在他的多本論著中,多次提及天然經濟(economy ofnature)。史密斯認為制度以經濟效益較高者
生存;達爾文認為生物以適應天然環境、天然經濟較佳者生存。那是說,史氏與達氏的觀點,凡是生存
的、不被淘汰的,必定有經濟效益的優勢。

史密斯錯了,因為歷史上經濟制度的轉變可能惡化,使民不聊生。達爾文錯了,因為近代考古學
家多次發現,盛極一時的生物,可以迅速地滅絕。

適者生存不可能錯,但經濟效率較低的可能是適者。這樣說是互相矛盾的。然而,在某些情況或
局限條件的轉變下,好比天氣惡化,見不得光的在天暗時可能活躍起來,變為適者。我說過了,人的自
私行為對社會有利也有害,但不是利害參半。如果害大於利,人類早已滅亡。人類的存在是因為自私對
社會的利大於害。但這只是從長遠的角度看。在一段歷史時日中,自私害大於利是可以發生的。既然可
以害大於利,人類可以因為自私而毀滅自己。道更斯(R. Dawkins)的經典之作——《自私的基因》
(The Selfish Gene, 1976)——說自私是遺傳的,所有生物皆然。

問題是在怎樣的情況(局限條件)下自私對社會利大於害,怎樣的情況害大於利?一得一失,人
類的幸福系於一線。每個人在局限下爭取利益極大化,依照我對柏拉圖情況(Pareto condition)
的闡釋,在既有的局限條件下,社會整體的利益只會加不會減。那為甚麼同樣的自私(個人爭取利益極
大化)會給社會帶來害大於利的情況呢?這是我在經濟學上遇到的最困難的問題。
答案是重要的。我在本卷第五章分析合約時提出了合約的第二定律。這是說合約安排的選擇永遠
是向減低交易費用那個方向走。這也是說,個人爭取利益極大化的自私行為對社會只有利,沒有害。然
而,這定律是基於私有產權的存在不變,即是說產權的局限條件不變。由此引申,不管產權局限是哪一
種,只要維持不變,人的自私行為會在這權利制度的局限下減低交易或運作費用。換言之,產權制度划
定了競爭的遊戲規則,遊戲規則不變,競爭者只會在規則的約束下進步,不會退步。

問題是自私的行為可以改變遊戲規則。以社會經濟而言,這就是改變產權的局限條件了。以田徑
比賽為例,改變了遊戲規則可能所有的競爭者都跑慢了,可能一些跑慢了一些跑快了,但平均的速度是
慢了的。要改變規則的人是為了增加自己取勝機會,如果規則改變後自己跑得比以前快更好,但他不會
考慮整體的速度效果。

第二節:維護私產的困難

私有產權在中國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了。商代的甲骨文有些是合約,其中有價。這是私產存在的鐵
證。是的,以農業最重要的土地資產而言,合約的存在證明私產早就出現,用不著跟歷史專家辯論的。
合約不一定需要文字,口頭之言或指手划腳的認同也算是合約,但我認為文字的發明很可能是因為合約
的需要而起的。我自己考古所得,中國的文字起源早於眾人皆說的商代起碼一千年。

我不懷疑古時弱肉強食,沒有法治,產權的維護不是陶淵明所說的桃花源內的境況。以武力維護
產權某程度今天還是。古時的強人皇帝也要維護人民的產權才拿得飯吃的。皇帝不是土匪,他手下的猛
將士卒要吃飯,而一粥一飯來處不易,他們是要替老百姓服務賺回來的。維護產權是這服務的重點。不
要相信那些不知所謂的歷史或小說。

轉看今天的世界,維護人民的權利也是任何政府首要的任務,雖然在共產政制中,這維護不是從
產權入手。另一方面,維護私產的費用不菲。然而,數千年來,私產或近於私產的制度安排驅之不去。
那是為甚麼?

答案是只要私產保障得宜(不是說很完善),這制度的運作有四項經濟效益,遠超任何其他制
度。其一是資產的使用個人自己負責,自負盈虧,鼓勵了自力更生的意欲。其二是私產的轉讓容許資源
的使用落在善用者的手上。其三是在無可避免的競爭使用資源下,私產的租值消散最小。其四是基於私
產的市場,市價傳達的訊息雖然不一定準確,但比起其他制度還是遠為可靠的。

私產的困難有二。一、你的私產他人欲得,而且可以不擇手段;二、改變了私產制度,遊戲規則
不同,在私產市場競爭的敗軍之將可以反敗為勝。撇開無法無天的掠奪不談,我們可從二十世紀的經驗
中體會到侵佔私產與改變遊戲規則的方法。

(一)選取治理方法是間接地改變了遊戲規則,而這規則的轉變可以侵佔產權。我在上章提到的
民主投票就有侵佔產權的效果,而投票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使私產的擁有者防不勝防。是的,先進如
美國,一塊私產土地的發展雖然有明文規例,但信之者是傻瓜。申請通過按規例建築時,有環保、有海
旁管理、有壓力團體、有幾個委員會要投票通過。分明是按正規例,有反對之聲就可以阻你三幾年,你
的律師費用可能高於地價。

這是說,以維護私產與個人權益而知名於世的美國憲法,在有不協調的治理方法下事與願違。不
協調的治理其實是改變了產權的性質,遊戲規則也跟著變。

(二)無知或訊息不足給予特權分子可乘之機,為一小撮人的私利而損害整個經濟。香港一九四
八年推出的戰前樓宇租金管制,維持了三十多年,嚴重地損害了住宅樓宇的供應。當時港督與幾個行政
局委員考慮要管,拿著紐約的租管參考一下,開了幾次會議就拍板定案。委員中一半以上是律師,可能
無意,但後來這租管使律師行業生意滔滔。說明是暫時性的,只管一年,又一年,後來索性不說暫時
了。租管是明顯地侵犯私產權利,競爭的遊戲規則有大變。但無知有時對經濟有好處。香港戰後是考慮
過推行外匯管制的。但前財政司郭伯偉告訴我,因為不懂得怎樣管,結果不管。

(三)執政者可以瞞騙,大手瞞騙,間接地侵犯了私產權益。最明顯的例子是國民黨在大陸時以
貨幣政策瞞騙,推出關金、銀圓券、金圓券等,大印鈔票,面額以億元算,到最後市民棄用國幣,通脹
率曾經一日越千倍。通脹是間接抽稅。抽稅越位也是侵犯產權,而搞通脹是比較含蓄的手法。

好些政府的政策朝令夕改也有瞞騙的成分。土地供應,建築法例等,前言不對後語的更改可使政
府收入增加,而暗中預知政策的官員有巨利可圖。

(四)為禍最大應該是政府濫用權力。國民黨當年的恐怖故事今天記憶猶新。私產被削弱到某一
點,上自貪官,下至警察,無不胡作非為。財富分配兩極分化得厲害。到了那一點,要更改遊戲規則的
可不是政府官員,或大富強人,而是民不聊生的普羅大眾。毛澤東當年搞革命是不難理解的,但殺地主
卻是殺錯了人。應該殺的是貪官及其作威作福的手下,及那些因為關係而獲巨富的。

私有產權保障得好,政府不朝令夕改,不私相授受,一個私有產權的制度是不會弄成財富兩極分
化的。幸運的人成巨富可能,但整體的兩極分化的或然率近於零。回顧我在本卷第五章分析的件工合
約,如果所有生產合約都是件工的話,社會會有財富不均,但不可能兩極分化。轉換了生產合約形式,
因為有天災人禍,際遇不同,財富不均的程度會增加,但整體兩極分化怎樣也談不上。在私有產權的制
度下,兩極分化是是政府與特權分子做出來的。原則上,整體的財富兩極化與私產制度是有衝突的。這
衝突的繼續存在,私產制度不保。但若私產制度管治得好,很小部分的大富的人不僅存在,而且會被窮
人視作英雄。

結論如下。無論是哪種產權制度,一旦安定下來,人的自私行為會選擇交易費用較低的安排來生
產。然而,產權制度的轉變是另一回事。這後者轉變也是因為自私而起,轉變後的交易費用可能不減反
加。是的,人的自私可以滅絕人類。考慮到所有局限條件,滅絕也是柏拉圖至善點(Pareto
optimality)。

第三節:中國的產權轉變

二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改革是人類歷史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那是從一個近於極端的無產
(property less)制度改革成為一個近於私產的市場制度。風雷急劇,一日千里,人民的生活水平
上升了不止十倍。東歐與前蘇聯的共產黨下馬,也大談改革,但於今塵埃漸定,中國勝出了十多個馬
位。是一個有十三億人口的國家,多於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整個世界因為中國的改革而轉變,二十年
後,中國經濟對世界的影響會超出我們今天意料的。

一九七九年英國的經濟事務學社邀請我寫一篇五百字的關於中國去向的短文。我為此在該年到廣
州造訪數天,聽親戚朋友們細說他們的生活情況。一九八一年,五百字的邀請我寫成了二萬多字,八二
年以小書形式出版。該小書肯定地推斷中國會走向近於私產及市場經濟的路。八一年把文稿給行內的朋
友看,無不嘩然,不相信我的推斷。

推測與預測不同。後者需要水晶球,而前者要靠指定的局限條件。在甚麼局限下甚麼會發生,其
推理邏輯是理論。條件有變,結論也會跟著變。經濟推測的困難,是我們往往不能指出有關的重要局限
條件的轉變,而就是能指出,局限變後再變其推斷就前功盡廢。有時間性的經濟推測很困難,因為我們
既要知道有關的局限條件轉變,也要肯定轉變後的局限不會再變。短暫的經濟推測差不多是不可能的;
長遠的大勢比較容易,但也要時機巧合,讓經濟學者能看得准局限條件的轉變與方向。

一九八○年推測中國的路向是比較容易的,因為有關的局限條件清楚明確。一方面,一九七九年
的廣州行,所有的親朋戚友天天都在談搞關係、走後門,希望能買到幾只新鮮的雞蛋或一尾魚之類的瑣
碎物品,而在東方賓館見到的國家職工的工作態度,做是三十六不做也是三十六,其散漫令人嘆為觀
止。我立刻下了一個結論,中國民不聊生,是因為在國民收入的比例上,交易(包括監管)費用高得驚
人。

差不多每個遇到的中國人——其中不少是幹部——都是交易費用專家。我於是問:哪些局限條件的轉
變會導致中國制度的轉變呢?答案是:

(一)對制度運作的訊息費用下降;

(二)改變制度的費用下降,而後者最重要的是既得利益的特權分子放棄他們的權利,接受另一
套遊戲規則。

當時鄧小平說中國會堅持門戶開放,對外的訊息大門再不會關起來。這樣,只要訊息大門繼續開
放,外來的訊息必如洪濤奔湧,訊息費用急速下降,而慣於搞關係、走後門的中國同胞,雖然沒有聽過
交易費用這個學術名詞,怎會不知道這些費時失事的玩意是外間沒有的?當時貼著中國大陸的香港欣欣
向榮,市民都是同胞,容易相信,而亞洲又有甚麼四小龍,人口密度與天然資產不比中國有利,中國的
制度不濟是容易相信的了。是的,外間的示範有說服力。

訊息費用大幅下降,說服特權利益接受轉變遊戲規則的費用也會隨之而降。但後者顯然是遠為頑
固的。比較低級的幹部接受轉變的代價低,好些在八十年代初期棄「官」從商。高一級的選走亦官亦商
之路,今天這情況仍然存在。八十年代中期,國內有「兩頭熱中間冷」的說法,這是說比較有權勢的幹
部最頑固,顯然是因為這階層接受轉變的代價最高。我當時數次建議用金錢或資產,一次過地把特權利
益買斷。北京同意的朋友很多,但大家都知道是紙上談兵,說說罷了。最頑固的是有壟斷權的國營企
業。一九八一年我這樣說,不幸言中,今天還是如此。

掌握了重要的有關局限轉變,觀察到這些轉變的發生而又可以安心地假設會繼續存在,推測產權
制度的轉變是很準確的:歷史可以預先寫出來!然而,這轉變的細節程序八一年我沒有寫清楚。一九八
二年初我突然驚覺,八○年末開始推行的「包產到戶」,如果順理成章地推到盡頭,是私有產權的制
度!八四年十一月,港大同事蔡俊華毫無保留地把他苦心搜集多年的資料傾囊相授,使我能在一個星期
內寫好了《從「大鍋飯」到「大包乾」》(《信報》發表,結集於《中國的前途》)。

農業搞包產(即承包責任制——responsibility system)是比工業遠為容易的。農業的生產
程序遠為簡單,土地的劃分易於明確,而大致上土地是不會貶值的資產。農業承包還有一項方便之處,
那就是昔日人民公社之後的生產大隊、小隊、小組等的隊長與組長,一般而言,都按著職位的排列而獲
得或大或小的土地承包,減少了隊長們的反抗。

我為工業承包想了好些時日,因為會貶值的資產很麻煩,寫了好些文章,提出了徹底承包制。但
這些是學術上的興趣,沒有刻意改進甚麼。後來見到中國的工業承包發展與我建議的不謀而合,但有些
卻始於我的建議之前,更使我覺得對社會改進的建議,書生之見是無足輕重了。

為了理解工業承包,一九八五年我到北京的首都鋼鐵廠住了幾天,臥薪嘗膽。今年(2002)四月
到北京的中共中央黨校講話,接待我的院長提及八五年我在首鋼的講話他是座上客,而我當時提出的所
有權與使用權可以分離、私產不需要有所有權等觀點,他們同事之間覺得新奇,引起爭論,但後來還是
相信了。私有產權需要有私人使用權、收入享受權與自由轉讓(買賣)權,但只要年期夠長,所有權是
不需要的。那是我在六十年代末期得到的結論。承包責任制推到盡,可以做到與私產一模一樣。就是有
大量會貶值的資產的工業,也可以由承包推行私產制,但要再推盡一點。我曾數次為文解釋,這裡不說
了。

鄧小平可能是二百年來頭腦最清晰的中國領導人。他也看到所有權可以分離,提出了「中國特色
的社會主義」。在政治的意識形態上這是一著高棋,因為名義上最重要的土地資產還是國有。鄧老明白
改進社會要從個人做起,對個人生產力要有鼓勵與保障。這是我們中國老子與西方史密斯的思維了。不
是甚麼理論家,不多說話,但鄧老把人的自私重心拿得准。他主張的經濟政策先後有誤,但復出以還,
方向從來沒有錯過。

更重要的,鄧老是難得一見的傑出政治家。曾經三上三落,他對中國的政治了如指掌。於今回
顧,鄧老當年推出的反精神污染之類的玩意,聲東擊西,是政治上需要的。當年好些香港朋友嘲笑鄧老
搞的經濟特區,這嘲笑是看歪了。可不是嗎?比起八十年代的特區,今天整個中國任何地區都有較大的
經濟自由。

我對鄧老的唯一批評,是他對民主人士過於敏感。他獨裁改革我毫無異議,但我想,要是當年不
禁制方勵之,我們可能不會聽到這個人。一九八九的「六四」事件,因為其他國際會議使天下所有傳媒
都跑到北京去,希望時勢造英雄的青年多得很。

時勢造英雄。沒有七十年代末期的天下大勢,世局穩定,鄧老不會輕於軍備而重於改革。英雄也
造時勢,沒有鄧老中國的改革是不會那樣成功的。

一九八一年我以鄧老堅持訊息開放而準確地推斷了中國的路向。但如果只堅持訊息開放,沒有鄧
老,我的推斷還會準確嗎?會的,但不會發展得那樣快,不會超於東歐那麼多。

當然,今天中國的體制還需要商榷的地方不少,但這裡要談的只是制度轉變的粗枝大葉。書快寫
完,悲觀的話我不想多說。

第四節:天下只有三種權利制度

中國二十世紀下半部的經濟演進,從人民公社初期的無產大鍋飯到今天的私產市場經濟,是歷史
唯一的經驗,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的了。時來風送滕王閣,我躬逢其會,學得很多。不會再發生的事本
身沒有科學價值,但中國的經驗分割開來看,卻有多而重要的一般啓發性,好些是前人沒有說過的。

經濟學上所說的公共產(common property),是指本來有價值的資產,但因為沒有業主而讓
所有的人毫無約束地競爭使用,其價值(租值)煙消雲散。中國的經驗與我一九七○和七四年提出的關
於租值消散的分析,卻說這樣的公共產從來沒有出現過,不可能存在。租值消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的公理下,減低租值消散必定會導致約束競爭行為的遊戲規則。這些我分
析公海捕魚時說過了。
撇開競爭使用毫無約束的不存在的公共產不談,不管書本或歷史怎樣說不同產權的安排數之不
盡,實際上人與人之間的權利劃分只有三種方法。其一是以人的等級排列劃分;其二是以管制法例劃
分;其三是以資產劃分。第一種莫名其妙地被稱為「共產」制度;第二種印度盛行;第三種就是私有產
權制度了。

中國的制度改革是要從第一種權利劃分轉到第三種那裡去,而第二種是必經之路。讓我把每種的
性質說說吧。

(一)等級劃分權利

上章提到的中國舊家庭就是以等級劃分權利。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等級排列的現象與舊家庭類
同,只是前者把排列伸展到整個國家。是的,一九七九年的查詢,中國的行政幹部分二十六級,衛技
(即衛生技術)及其他行業有類同的級別,是否黨員與黨齡多少有排列,每個位置的收入划定,而以職
位較高的幹部來說,金錢工資只是收入的小部分:房屋、交通、醫療、學校等有不同優待,購物的排隊
時間可免,物品質量較高而價格也較低。

是的,在廢除私產的情況下,等級排列是減低租值消散的一個辦法。雖然中國當年民不聊生的故
事天天有,大躍進餓死的與文革鬥死的加起來數千萬,但人口還是增加了。不是毛氏說「人多好辦事」
那樣簡單;主要是等級劃分減低了租值消散。

可以說是成員沒有私產的巨大家庭,也可以說是一國大軍。等級、人權不平等,不能有西方的司
法制度,但有法例、重紀律、說服從。原則上這是行得通的,也可以想像得很理想。這制度的崩潰可不
是因為「家庭」太大或「軍隊」太大,而是因為交易費用(制度費用)太高。有四方面。

第一方面,等級劃分普及整個國家,沒有家庭與家庭之間的市場,社會缺乏價格的指引,導致訊
息費用奇高。有市場而不用是一回事,但還有市價的訊息可用;沒有市場,由政府或中央訂價,不容易
得到需求與供應的訊息。中央策劃生產也因為沒有市價指引而錯誤頻頻。

第二方面,政府要分派工作,國家職工不能自由轉業。這是因為容許工人自由轉業,私產在某程
度一定出現。我曾在分析人民公社吃大鍋飯的安排時說過,只要公社的社員不能轉業,不管用甚麼工分
制多勞多吃,私產對社員是不重要的。這樣,廢除私產搞無產制容易,但一旦社員能轉業,要他無產他
就跟你拼命了。不能轉業與沒有市價的指引,比較優勢定律起不了作用。政府分派工作不可能知道每個
人的比較生產優勢,更何況這些「分派」通常是私相授受的。

第三方面應該最重要。那就是等級劃分的制度必定有競爭升級的行為。雖然等級劃分權利會減低
租值消散,但競爭升級免不了有租值消散的效果。這是因為在沒有市場的指引下,競爭升級不能純以生
產力為準則。例如爭取入黨不一定與生產力有關;以思想的正確性判斷要背《毛語錄》、說話要小心;
搞關係要學政治手法。凡此種種,都是制度或交易費用。

是的,在等級劃分的制度中,言論不可以太自由,因為你的言論可能損害等級較高的人,使他的
等級下降。如果是私有產權制度,資產是我的,你怎樣說資產還是我的,只要你說的不誹謗我,我管不
著。還有的是,集體要換位提升就可能要搞革命了。如果毛氏當年的國家是私產制,文革怎樣也搞不起
來。

第四方面,整國以等級劃分與一家之內的等級劃分相比,是前者沒有血濃於水的愛。親朋戚友之
間的愛與關心是可以減低交易費用的。這點我在一九八五年發表的《沒有兄弟姊妹的社會》(見《中國
的前途》)解釋過了。

在私產市場制度下,交易費用也相當可觀。但從類同生產的經濟來衡量,私產市場的交易費用在
國民收入的百分比上比較低;而又因為專業生產有巨利可圖,這百分比低一點國富,高一點國貧——我
在卷二說過了。這裡指出的是另一方面的比較。那就是每個家庭之內的長者之下的成員沒有私產,要論
資排輩,而以這情況與舉國作為一家的等級劃分相比。上文的解釋,是後者的交易(制度)費用高得多
了。

(二)管制劃分權利

以管制規例來劃分管制者的權利是不容易伸展到整個經濟去的。規例太多處理甚難。非私產的使
用,以管制規例約束競爭也是可以減低租值消散的。以公立圖書館為例,其中的書籍沒有一本是私人
的。競爭借讀的人如果沒有規例約束,不幾天整個圖書館會變得空空如也。

執行管制的人可以有兩項收入。其一是正規的薪酬,其二是貪污。當然,圖書館的例子貪污機會
很小,而管制香港游泳海灘使用行為的人更是只得薪酬了。但價格管制(可以倒買倒賣),出入口管制
(走私者識做),外匯管制(是價格管制),牌照管制(批不批由我),建築、消防等法例管制(好處
由我),等等,貪污大有可乘之機。

沒有管制,貪污是不可能發生的。昔日中國盛行走後門,但走後門是權力的買賣,不是貪污。貪
污是非法的行為。一九八三年我聽到中國的貪污開始出現時,很替中國高興。在等級劃分的制度中,有
的是走後門,沒有貪污。八四年的貪污出現,顯示等級劃分開始瓦解。這是從等級劃分權利轉到資產劃
分權利的必經之路,來得那麼快是好現象。

一九八五年,國內貪污趨盛,倒買倒賣之聲不絕於耳。高幹子弟把貨品進口批文作鈔票使用。但
當我聽到中國考慮把物品分類管制,就大聲疾呼:這是走向印度之路,貪污一旦制度化,就固定下來,
不易清除了。是的,貪污的權利可以藉管制法例而界定,其後這管制權可以在市場買賣成交,甚至可以
承繼。這是貪污制度化,是印度及一些小國的症狀。物品分類管制是界定貪污權利的好辦法。傳統經濟
學對貪污的看法很簡單。管制規例引起貪污,而貪污的行為是逃避管制。因此,對社會經濟有害的管制
貪污帶來利益,對社會有利的管制貪污帶來損害。這是淺見。

一九九六年我在一次會議上提出一個新觀點,九七年以短文發表後行內嘩然。我說管制引起貪污
是對的,但好些管制是為利便貪污而設。就是管制的始因不是為了貪污,但有污可貪官員會為貪污的繼
續而把規例修改,而又因為利便貪污管制驅之不去。我舉出價格管制的例子,說絕大部分的價管是在市
價之下,不在市價之上,因為倒買倒賣是要管在市價之下才容易。我又舉貨品進出口管制的例子,說絕
大部分是管進口而不管出口的。管出口,國家的生產者會被外地的競爭者殺下馬來,無污可貪,但管進
口是另一回事了。

一九九七年在洛杉磯加大的夏保加演講中,我說民主貪污自上而下,獨裁貪污自下而上。這是因
為民主的頭屯通常只做幾年,貪污的代價比較低;而獨裁的頭屯有長年期,被揭發貪污可能要下馬,代
價比較高。中國到今天還沒有走上印度之路,是因為自下而上的貪污還不到頭屯階層。

(三)資產劃分權利

這是我說的私有產權制度。本卷第二章細說了。

人與人之間的權利界定或劃分是為了減低資源使用在競爭下的租值消散。天下只有三種權利界定
的制度。一般國家都有這三種權利制度的混合,只是哪種多哪種少而已。

第八章後記

感謝《蘋果日報》的朋友。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自知,容忍了三十多萬字的書按期從頭登到
尾。不是我刻意要他們吃苦的。一九八九年《經濟解釋》在《香港經濟日報》發表了十一期,因為母親
的病而停止。那十一期很受讀者歡迎,要求續寫的數以百計。我想,歡迎有前科,再寫下去也會受歡迎
吧。我又想,史密斯的《原富》沒有方程式,不用曲線圖表,大眾可讀,二百二十四年後我仿而效之應
該沒有困難吧。

然而,時代是轉變了。甚麼邊際分析、極大化、變量與不變量等思維,史前輩當年是管不著的。
是很淺的學問,但與世事連接起來,沒有讀過經濟的不容易明白,而不用方程式或曲線圖表,純用文字
表達頗麻煩。至於在卷三開始分析的產權與合約理論、價格管制與租值消散等,相當複雜,再淺也不會
淺到哪裡去。

卷一寫到需求定律的變量與不變量的選擇,讀者開始叫苦;到卷二分析上頭成本與租值的理念,
叫苦連天;卷三論產權,自己的學生也說要細讀幾次。

《蘋果》老闆黎老弟智英期期讀,讀到卷二中途,問:「甚麼時候寫完呀?快點寫完吧。」我說
只寫了一半,他差不多暈倒。但《蘋果》還繼續讓我寫下去。感謝《蘋果》是衷心話。要不是迫著每星
期按時交稿,《經濟解釋》不可能在短短兩年間完工。他們特任吳順忠主理的打字與校對,神乎其技。
我思想集中時以墨水筆寫的字如天馬行空,而在原稿修改後變作驚濤裂岸,自己也看不懂,但順忠兄傳
回來的清楚明確,彷佛大師文稿!

學術上我討厭故弄玄虛,文字但求淺白易懂。《經濟解釋》的讀者對象是念過一科經濟入門,有
少許技術基礎的。然而,其內容不管題材深淺,好些是經濟學博士後的話題。在按期發表過程中,我不
斷地與香港的中學老師、自己的學生與國內的朋友聯絡,問他們懂不懂。他們說愈寫愈深,使我心驚膽
戰,但騎虎難下。大致上,他們說多讀幾遍是可以明白的。

國內的朋友給我很大的鼓勵。科技發達,國內按期有數十個網頁轉載。幾家大學為之開特別課
程,一所法律學院指定學生必讀,而幾位學生寫的評論文字,電郵給我,顯得他們大致上是明白的。一
位在北京的教授說他不讀書,只有《經濟解釋》是例外。另一位在長沙的教授讀卷二後來信說,那麼巧
妙,經濟學真的過癮精彩。是的,學術要講趣味。沒有趣味的學術,不學算了。

我自己也是啞子吃黃連。二十年來,好些後起之秀——其中一個是自己親手提拔的學生——說,張五
常昔日是可以的,但放棄了學術多年,不中用了。我想,這些青年雖然是後起,但用不著一個「秀」
字。還沒有說過半句足以傳世的話,何秀之有?不要管他們吧。但聽得多了,心中不免有氣。

以在甚麼名學報發表過文章為學術是天大笑話。其他學系我不懂,但經濟學的行規,發表文章是
買米煮飯的玩意,與學術的真諦無關。學術是博學,是深度,是思想,是啓發,有沒有文章發表或在哪
裡發表是無關宏旨的。

我是搞理論技術出身的,曾經在美國兩所學府的研究院教高級理論多年。然而,一九六九年回港
度假,到街頭巷尾走走,我這個經濟理論專家竟然不明白大部分觀察到的瑣碎現象。當時我想,騙飯吃
於心不安,另謀高就算了。但我又想,以經濟理論解釋行為應該是可以的,佛利民的《消費函數理論》
是前車可鑒。應該是傳統的理論有問題,要改進。

為這改進我下了三十多年的功夫。是憑著兩個固定的原則從事的。其一是世界非常複雜,以複雜
的理論作解釋根本不可能。當時我是個複雜理論專家,但見到前輩名家的重要文章,一般是理論簡單而
意義深遠。複雜的理論一定要盡量簡化。其二,在這簡化過程中,我一定要以能夠解釋真實現象或例子
為憑,用不著的理論要淘汰。

一九九八年在美國西方經濟學會的會長演詞中,我提到整個經濟學的理論結構只有三招。一是需
求定律(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價減量增)。二是個人在局限條件下爭取利益極大化(我稱之為自私
的假設)。三是一個重要理念:成本是最高的代價。佛利民與赫舒拉發讀到這三招總結,很以為然。

一九九九年,我覺得三招是太多一點了。成本是局限條件,而無論是複雜的產權局限或管制局
限,都可以用成本的理念來處理。問題只在理論使用者的闡釋功夫而已。因此,成本理念這一招可以歸
納於「局限下爭取極大化」那招內,使三招變為兩招。

二○  年末,當我決定寫此《經濟解釋》之際,我又覺得兩招還是太多一點。這是因為需求定
律之價是局限,可以有廣泛的闡釋,包括所有局限條件,而沿著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作選擇,就是在
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第二招的自私假設可以取消,因為已包括在需求定律之內。《經濟解釋》
以兩招下筆,是因為分開來解釋,然後合併,讀者會比較容易明白。

需求定律是不可或缺的。沒有這定律就沒有經濟學。邏輯上需求曲線可以向下也可以向上,任何
香港的中六學生都知道。但那不是定律,沒有解釋力。定律是說人的行為永遠是價格或代價下降需求量
增加,雖然其他變量與不變量的處理不簡單。把需求定律用得好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整個經濟理論的結構,以其骨幹觀之,是簡單的。困難是要懂得怎樣用。首先理論的重點要拿得
准,理念要知得透。達到這層面要有明師指導,也要從淺至深、深復淺、淺至深又復淺地來來回回幾
次。但這只是一個經濟學博士應有的基礎,離解釋一般現象的目的尚遠。掌握了理論基礎,解釋現象的
重點是局限條件的處理。局限條件是真實世界的事,不可以子虛烏有地假設出來。困難是一般而言,局
限條件不是幾條曲線或幾條方程式就可以處理得當的。

真實世界的事,大學課程教的不多,而書本所說的要不是不夠詳盡精細,就是說得不準確而誤
導。高斯和我當年為這個困難多次搖頭嘆息。

是的,經濟科學的實驗室是真實世界。我們不能像物理、化學那樣,要做甚麼實驗就買儀器材料
在實驗室進行。我們要到世界走走,走很多年。我自己選走街頭巷尾的路,因為小現象多而可信,搜集
成本低廉。如果認為街上查詢所得不盡不實,就親力親為,自己在街頭賣桔、賣玉、買賣古玩。這些瑣
碎的小現象每個都無足輕重,但可以推到類同的大現象去,而多個小現象綜合起來,可以得到真實世界
整體的輪廓。我很少依靠政府的統計數字,因為我不容易知道他們是怎樣拿得、怎樣算出來的。

到街上走,走了多年,知道一般的局限及其變化規律,而觀察到的現象,加上局限後以理論解
釋,越來越得心應手。重復又重復地以理論印證,數之不盡的小現象,數之不盡的印證,過了二、三十
年就覺得簡單的經濟理論威力無窮,對這門學問的一般解釋力再沒有懷疑了。到今天,解釋世事的困難
還是在於有關局限條件的監定與調查。這困難永遠存在,要花時間。這是科學。我們要不斷地對世界的
真實現象反覆以理論印證才可以學到怎樣用理論的。

《經濟解釋》是在有困擾的情況下寫成的,綜合了自己四十多年專注的學問。回顧平生,滄海一
粟,個人可以做到的算是差不多吧。三卷我都滿意。說沒有點自豪不是衷心話。一時間想起某武俠小說
的一副對聯:

滿堂花醉三千客
一劍霜寒四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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