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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動少年司法的心理深層動機-愛、憐憫與贖罪間的交錯

臺大法律學院李茂生 2009.08.01

一 前言

受邀到高雄少年法院參與十週年院慶一事是我無上的光榮,但是要我寫一篇
文章登在紀念文集,則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原因在於我已經被稿約壓垮了。
不過,縱或如此,比起其他的文章,我仍然願意為這篇文章付出最大的心力。
因為高少近年來的努力,逐漸地實現了我十餘年前許下但是從來就沒有被付諸
實踐的宏願,若不給與一些正面的回應,則真不知那個宏願是為何而下。

  十餘年來,在一些少年司法、矯正機構以及社福單位的有心人士的努力下,
將少年犯罪人數從兩萬多降到不足一萬。這在號稱寬嚴併濟,但實際上卻是一
昧嚴罰,而且十萬人中就有兩百七十五人被拘禁,遠遠超過富有國家俱樂部
OECD平均值(一百三十二人)一倍的台灣,應該可以算是個奇蹟。但是這也
僅能算是第一步而已。

  民國八十六年成立的新少年事件處理法,發展至今應該可以脫離理論性的
論述,而開始檢討細部的運作機制了。觀察這幾年來的發展,可以得知雖然矯
正方面在一開始衝過了頭,結果在後頭數年沉寂至今,少有進展,而社福方面,
則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加入的意願或自覺,但是司法(審理或審判)方面則是鴨
子划水,不斷地展開新的局面。若要說有當前面臨的困境,那應該就是司法與
福利兩領域的交錯部分,雖然已見曙光,但是至今仍然難以突破那個最後的關
卡。

  現況是司法不斷進展,於接觸到社福事項時,讓出一片的司法空間而容納
社福的措施,並且積極地與矯正機關接觸,嘗試軟性地介入矯正的領域;但是
卻因為三者間在觀念(或專業知識)上的差異以及政府體制層面上的隔閡,至
今仍然無法確保順暢無間的合作機制。簡而言之,目前審理機關、矯正機關與
社福機關之間仍然存在著一些齟齬尚待克服。矯正機關所不願放棄的是戒護至
上的傳統,而社福機關所堅持的則是自願性社會工作的原理。在政府體制方面,
矯正機關一直都是行政院中最不受到重視的單位,資源缺乏到令人難以相信的
程度;至於社福工作,於體制上是委諸地方政府執行,其對中央機關的司法單
位本來就是抱持著楚河漢界、涇謂分明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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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八十六年修法時,過度地沉迷於少事法第一條的理想,誤信只要有善
念,則所有的機制都會在第一條的引導下整合在一起。不料,連唯一在少事法
之外新訂的矯正學校設置及矯正教育實施通則都沒有被實現,更遑論少観所處
遇環境的惡化,而社福機關合作機制方面,也是不敵專業考量的抗拒與財力上
的限制,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甚且變成司法機關的負擔。這些問題,如果再
不解決,那麼整體的少年司法體制,便極有可能會逐漸僵化,連現在跑在前頭
的審判機制也有可能會走向法化一途,變成專注於程序人權保障的一般訴訟機
制。

  然而,現在重行全盤性地訂定新的法制並付諸實施是否有用?訂得不甚完
美的少事法,現在已經慢慢步入佳境,而雖然是世界首創而且也制定得頗為妥
善的矯正學校設置及矯正教育實施通則,卻是停滯不前。這代表著至少在台灣
法律是沒有受到適度的尊重,沒人可以擔保制定的法律一定會被實施。所以突
破困境的唯一可能性,絕對不在於修法或制定新法。反覆思維後,覺得還是回
頭走老掉牙的路線才比較穩妥,亦即改制之前必先改心。況且,現在已經有了
稍微粗糙的法制建設,要改心的話,也不會像平地起大樓般地困難。當然這並
不是說以前的做法是錯誤的,至少在當年如果不用強而有力的立法措施,則應
該是很難獲取現在得據以修正實踐方向的「心」。

  以下,我首先說明創設現行少事法時的心境,藉此表明受處遇少年會有的
期待,然後進一步分析當施展處遇的人們回應這種期待時,其可能會產生的心
境,亦即愛、憐憫與贖罪,寄望一些根基於人性的深層心理可以帶領我們走向
另一個新的十年。每一個適當地處遇少年的成人,或多或少地都會擁有這些心
境,有時過度的愛或憐憫,反倒會壓抑了贖罪的心理,但更有可能的是最深層
的贖罪會透過無私的愛表現出來,三種不一樣的心理會交錯在一起,甚難切割。
所以以下的論述,雖然基於方便會將這三種心理予以切割說明,但是在本文的
最後,我將利用一個自己實際生活上的體驗,把這些心理再一度地混雜在一起
表現出來,請各位自行玩味。

二 作為個人人生鏡射的法制度

我是個平庸的人,連小學的時候老師叫我寫作業,談談自己將來想做什麼
的時候,我也僅能八股地說想當個對國家社會有用的人,而毫無特色。念初中
時雖然仍舊平庸,但是已經開始學會欺騙父母師長、翹課以及違反其他校規。
若不是我父母親省吃儉用讓我到台北補習,我可能現在僅能擁有初中畢業的學
歷而已。

上了高中以後,讀的是個在信義路上著重理工科的明星學校,而我又被編
入所謂的「實驗班」,結果一年後我受不了班上強烈的、互不信任的競爭氣氛,
在未得到任何大人的同意下,擅自地自我放逐到社會組的班級,並開始沉迷於
新潮文庫中的哲學書籍。若不是高三時受到當時遭全體學生羞辱的某位師長的
鼓勵,硬拼愛國的三民主義與外國地理、中國歷史,我應該是考不上大學,更
遑論雖然當年仍然排名於後的台大法律學系法學組。

大學的四年中,雖然拿過書卷奬,但事實上成績並不怎麼樣,甚至還被廖
義男老師當掉債各。大學畢業時,為了逃避國家考試,參加了研究所考試,靠
著高分的法理學成績,跌破大家的眼鏡考進台大法研所,並且還專攻刑事法。
讀研究所的三年裡,大家因為必修的因素而傾向於研讀德文,但我卻選擇了冷
僻的日文。寫碩士論文時,雖然指導教授指定更生保護的題目,但是我執意要
寫當時很少人碰的社會內處遇問題,並且還在全部書寫完畢後,受到京都大學
吉岡一男教授所著「刑事學」一書中刑罰的事後處理機能思維的影響,而放棄
積極進取的樂觀論調,一個月內全面改寫論文內容將其轉成消極的悲觀論調。
而致命的一擊,竟然是林大法官子儀送給我的一本書,這本英譯本還供奉在我
的書架上。傅科的規訓與懲罰。當年猶記他還說了一句話,茂生兄這本書會對
你有所幫助。現在想起來,還真無法定位這句「對你有所幫助」在我人生中的
意義,但在當時回顧一下民國七十一年時的氛圍,應該可以理解為何我的碩士
論文成績未滿八十分吧,對於這個畢業成績,林大法官應該負起一部分的責任。
縱或如此,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當年林大法官的善意,他絕對沒有故意要去創
造一個教育界怪物。

半年後,以只會看日文但不會說與寫的程度,出乎意料地考上了交流協會
獎學金。猶記當年有個日本考官用生硬的中文和我說,光靠反骨成不了大事,
必須繼續努力。到了日本,先寄讀於東大,但是一方面拘謹的東大指導教授無
法忍受我直來直往的性格而消極地迴避與我見面,另一方面又因為被拱出來到
學校外國人學生科登記為台灣同學會會長而受到亞東關係協會文化組的調查,
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就被東大懷疑是職業學生而受到實質上流放的待遇。若不是
當時討厭我的東大指導教授偷偷地打電話給一橋大學的福田雅章教授,並且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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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地透過另一位老師(專攻稅法的中里實教授)指引我與福田接觸,那麼流落
異鄉窮途沒路的我,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一九九一年三十七歲的我在福田雅章氏的寬容與積極指導下,寫了一本長
達八十六萬字題為「日本戰後行刑思想史」的博士論文,叛逆地全部使用日文
資料,而且在論文的最後,寫下了一句頗受爭議的字句「墮落吧,親愛的日本
人,當你墮落後,就會獲得自由」,意指放棄美麗的謊言,認清自己就是很噁
心的事實,這樣才能夠從深淵的底部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終達到真正的自由境
界。口試委員要求我刪除此句坂口安吾的名言,不然不給博士學位,為此我奮
戰了六個小時,最後還是楊日然老師的同學上原行雄氏勉為其難地投了我贊成
票,不然我也無法回臺任教了。當年我獲得了一橋大學百餘年來第八位,而且
是第一位外國人的博士學位。

回國後,風風雨雨近二十年,期間雖因特異獨行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飄
搖地日益趨近退休的年齡。若要說我一生到底有什麼成就,數第一的大概就是
參與了民國八十六年版少年事件處理法的修訂這件事情吧。一個專攻行刑思想
史的學究為何可以參加少事法的修訂?這全是靠學姐謝啓大女士無私的引進。
當年是由我先行草擬法案,然後就此草案,修法小組成員進行討論。時間雖然
長達兩年多,費時費力,但是卻是我教職生涯中最 得回憶的一段時間。因為,
整部法典就是我人生的鏡射。

我是個有點小邪惡、叛逆而且自我中心的人,在人際關係方面又是直來直
往,這類的人通常不會有太大的成就。但是每當我遭受挫折,理解我的性格與
人生經歷的人,都會積極地協助我,而縱或是不喜歡我的人,也會勉為其難地
給我個翻身的機會。挫折、協助與機會正是我人生的寫照。

叛逆與挫折造就了少事法中線性理想形象的放棄,而不確定的未來與混沌
成了指導理念,至於機會的賦予與相關人士的協助,則構築了同心圓的結構。
當然,這只是把我自己當成同心圓核心,然後透過個人的人生經驗,想像我會
對其他相關的人士有怎樣的期待,並將這個期待整合成非私人的再生機制的成
品而已。沒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期待自己將來是個犯罪人,而任何一個低學歷、
從來都沒有過翻身機會的犯罪人,我們只要用心,應該都可以發現其行為舉止
中的自卑。所以要理解犯罪少年的期待,其實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困難的
是當一些人非自願地被安排在第一圈或第二圈的保護圈時,其為何要待在這種
困難的、棘手的處境,為何我們可以透過法律期待這些人會積極地讓同心圓活
動起來?換言之,當立於受處遇者的立場,企圖將一個非常私密的人生經驗擴
展成社會制度,此際只要有一定的機會與權勢,其實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
情,但是一旦設計了制度,然後要讓這個制度動作起來,則必然牽涉到其他進
行處遇的人,而令這些人積極地參與制度運作的動機,即不是那麼容易理解。

三 基於贖罪的專業協助

在回顧那些曾經協助過我、給我個翻身經驗的人的舉止後,雖然不太願意
去探索他們的動機,但是去除一些感情的因素後,仍可將之歸結成兩類。一個
是專屬於具有親密關係的第一圈保護圈的動機,這不外是「愛」;比較難以理
解的是第二圈保護圈的動機,為何毫無關係的人,要去協助犯罪少年,給與其
一個翻身的機會?

  愛或許不需要任何研究探索,只要有個契機,然後又有一段時間的密切接
觸,自然而然地就會生成(當然,同時這種感情一旦破壞亦會相對地難以修
復),但是對於與少年沒有任何密切關係,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相處的第二圈保
護責務的人們而言,談愛的話,那似乎是過於強人所難。

  其次可以想像的是憐憫的,或謂憫恕的心境。憐憫的情緒其實並不是那麼
難以理解,只要稍稍進行一些客觀事態的調查,如果會產生虛擬的同理心,那
麼就有可能觸發憐憫的情緒。不過,憐憫的對象會有一定的限制,對於可能會
傷害到自己或已經深深傷害到其他人的對象,除非是已經昇華到悲天憫人的宗
教性大愛,不然應該很難產生憐憫之心;縱或有可能產生,亦有可能會在其他
的情緒下(例如恐懼或噁心),而被忽略。

  所以,對於僅與對象擁有短暫接觸的第二圈保護圈的司法以及行政人員,
無謂地、勉強地強調愛與憐憫一事,不僅是無法提供一個穩定的、公平的處遇,
其會隨對象以及社會氛圍的變化,而產生差異(二分論刑事政策的溫床),這
種強調甚且是一個緣木求魚、虛偽的措施。於此並不是認為愛與憫恕並不重要,
而是主張愛是過於濃稠,且可遇不可求,至於憐憫的感情則過於淡薄且具有以
上對下的針對性,所以除了愛與憐憫外必須有個更強烈的動機,以便促使第二
圈保護圈的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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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慮及此,我不禁想起少事法不外是一個小有成就的人對於曾經協助過他
或給與其翻身機會的社會的小小回饋,而這個回饋希望聚集更多的協助與機會。
社會資源是有限的,當一個人享受到協助與機會,並達成一定的成就後,其背
後應該會有個因此而失去一定資源的個人,而享受過的人應該對於這個個人有
所補償。我稱這個補償的心理為贖罪。更進一步直率而言,當一個人透過社會
結構享有資源的同時,其必須記起同樣的社會結構會造成另一個個人的不幸。
想想一個資本家透過經濟體制獲取暴利累積財富、破壞環境後,宣稱這是自己
努力的成果,並僅基於空泛的愛心或憐憫提供「回饋金」給鄉里,順便成就自
己慈善家的名聲的情形,如果感到不愉悅,而想實質上解決自己的「罪惡感」
時,這種心情就是贖罪。

  然而,縱或只是簡單地一語「贖罪」,其仍有深淺不一的意義。上述最粗
淺的贖罪心理是可以透過社會學的觀察而被激發出來。問題在於,這個贖罪的
心理仍舊是一種語言的產物。語言是溝通的道具,當我們發出一個訊息時,例
如「『我』在演講」,這個訊息可以指涉出正在演講中的『我』的存在,但是
無法指涉出說出「『我』在演講」這句話的「我」的存在。一直要到有人對於
我說出「『我』在演講」的發話行動予以反應時,那個發話的「我」的存在才
會被證實。為解除這種等待時間差時所產生的不安,語言發明了「理性的我」
或「深層人格的我」。亦即,只要相信有這種的「我」的存在,那麼不用等待
他人的反應,縱或是沒有發聲,也沒有與他人溝通,這個純然的、超越的「我」
仍然是個永遠的、亙時性的存在。換言之,語言必然會製造出不需要語言更不
需要溝通的超越的理性或自我。於是當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縱或是處於相同
的境界,其資源一樣不充分,一樣被成功的人所剝奪,有些人就是不會成為犯
罪人,而有些人則是會利用犯罪來獲取資源時,理性是否被蒙蔽,自我是否被
超我所控制等需要自我負責的情事,會一一浮出檯面而被檢討。當犯罪情事不
是那麼嚴重,決斷者會傾向於認為行為人的理性僅是一時性地被蒙蔽,基於贖
罪,或許會決定應該給行為人一個翻身的機會。不過,這種贖罪已經僅是憐憫,
一種決斷者不會去反思自己的存在,而僅是一頭熱地基於以上對下地的心情而
進行施捨的心境。最終,其仍舊會切割、拋棄人性中最邪惡的部分,切割、拋
棄那個沒有理性的、僅憑物慾的自我而行動的個人。

  換言之,縱或認知到人類所擁有的資源是有限的,而且其分配也不甚公平,
但是當我們沒有辦法針對特定的人解決這個有限性與不公平性時,獲得較佳的
資源的人,或透過社會的互動而獲取了較佳的社會地位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
貪婪、無情或甚至無能,最終也會選擇犧牲一些特定的人,同時也利用理性合
理化了這些不公平對待、恣意切割等的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是怎樣地去選擇應該被切割、被排除的特定對象。專
業的知識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歷過從胎兒成長到嬰兒、幼童的過程,這
個知識是人們對於自己毫無記憶的過往的專業認知(虛擬)。在胎兒期,嬰兒
毫不顧忌地從母體吸取營養,甚且不需顧慮母體的健康或生存。不過,在出生
後,這種傲慢、自我中心的態度開始受到挑戰,嬰兒發覺縱或是哭鬧也不見得
可以獲得生存所需,於是開始認知到他所不能忽視的、強權的、恣意的「他者」
的存在,並理解到自己的脆弱。從這段期間開始,一直到成為幼兒為止,一般
人都會開始初期的社會化,會開始學習如何與這個他者溝通,並嘗試平衡兩者
間的不平等關係。其後,隨著年齡的成長,他者的範圍亦隨之擴張,當然自他
相處的技巧也會日益純熟,最終接受了社會的規範,進而產生規範意識。根據
心理學的研究,人們在產生意志或意識之前,早就在零點數秒前,憑著本能與
環境的互動,而有了行動的反應,至於意志或意識僅是一種事後的合理化機制
而已。這種研究所得正是上述虛擬記憶的「科學證據」。

  當然,嬰兒期的無奈與脆弱感仍舊會殘留下來。所以當人們看到一個因社
會化不足(或甚至過度社會化)的「壞人」時,都會觸發「為何當年我無法以
這種強者的方式,獲取生存所需」的無能感覺。為擺脫這種無能的感覺,人們
會與這些壞人切割關係,將自己留在體內予以純化,同時將壞人視為流出體外
的體液、糞便、嘔吐物一般 心的事物,進一步地予以抹殺,殊不知當年在子
宮的時期,保護自己的羊水,其大部分的成分,正是自己的尿液。如果說,看
到邪惡的事物,會感到 心與排拒是人善良的本性,則這個人性的根源,即在
於無能與脆弱的本能性感覺,一種自我厭惡的感覺,而犧牲他人來掩飾自己無
能的作用,不外就是「崇高的」理性。

  或許切割一事是在所難免,不過在切割的同時,有一種無言的機制可以產
生不將對象排除於溝通可能的範疇之外,並且讓決斷者得以獲得最終的救贖的
機會。這不外是中斷溝通後的(不付任何理由的)道德決斷,而這個決斷會苟
延地延續其後的溝通可能性。幾乎所有的司法決定都會有機會下達這類的道德
決斷,在進行必要的證據調查、辯論後,我們允許司法官整合所有的資訊而為
獨一無二的決斷,而且不會去干涉其作出決斷時的心境。斷絕溝通(終結辯
論),並作出最後的道德決斷(判決)一事,是處於司法官地位的人的義務也
是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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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有時這種要求以及回應會是個殘酷而且灰暗的過程。正如同「灰色的
靈魂」這本小說中所描素的,當一位殺了自己最愛的女人的警官,無目的地、
執拗地的調查同是殺了自己最愛的女人的檢察官的過往犯罪後,縱或是沒有直
接接觸過這位檢察官,在發覺檢察官自殺時,其亦舉槍自盡一般,這個過程是
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溝通的,其僅是一種無言的灰暗,一種終局的道德決斷。
而如果沒有這種決斷的過程,則永遠不會有任何的救贖。

  對於大部分值得憐憫的對象,是不需要這般晦澀的決斷,但是當面對一個
殘暴、無人性的對象時,若非放棄處遇,則必然會經過這段的煎熬。一個直接
面對自己的人性的煎熬,雖然痛苦,但是這個煎熬會有助於做出決斷的保護者
抗拒巨大的社會壓力。而這個壓力不是一句「法允許我這麼做,你無權干涉」
就可以解消的。真正的專業知識與實踐可以協助保護者在做出最後的道德決斷
時,排除掉原本已經產生的噁心、唾棄的感覺。而也只有將噁心、唾棄的感覺
排除掉了以後,我們才有可能接受另一種的情緒,並且獲得再生。  

  以上對於負起實踐第二圈保護圈責務的人們,分析了針對各類型的案件其
應該要擁有的諸種情緒,但是不論是憐憫抑或贖罪,均需要對整體的事態有一
定程度的知識與理解。據此,少事法才會去規定少年法官需要有一定的法學以
外學識,並且於其週邊,亦配備了許多的專業人士。這些都是為了企求「深深
掘入受處遇人的生平與內在,並且在被挖掘出來的諸多深層的事態中促使參與
第二圈保護圈活動的人產生憐憫或初步贖罪的心境,藉此在語言的世界中,獲
得雙方都能滿足的溝通,或甚至於在特殊的事例中讓決斷者能排除所有語言所
建構出來的共同主觀概念,順利地進入一種無言的境界,並選擇最終的、無需
溝通的道德決斷」而採行的立法措施。

  綜觀現行的諸多司法決斷,姑不論民、刑、行政等傳統的領域,縱或是新
興的勞動、家事(特別是家暴)等領域,都僅是間接地涉及行為人或其他重要
相關人士的生活環境與人格而已,僅有少年事件的處理其是一種全人格的介入,
於最終階段甚至要求放棄語言而進入無言的世界。所以我才會於十餘年前主張
成立與地方法院同級的少年法院,並要求特別的專業人才的訓練、認證與配置。
目的不外是企圖在法律的世界(語言的世界)中創設出非法律的境界(無語的
境界)。不料,無憐憫心,亦無贖罪心理的當權者,在利益考量下,斷絕了少
年法院的生機,至此我開始 口不談專業法院的問題。對於僅存的高雄少年法
院,我也因地理上的障礙,而日益疏遠。
  

四 新舊交替間的迷失與展望

  今年的少家廳好像與以往的司法官僚有點不太一樣。除了向人事行政局申
請成立少年與家事合併的少家法院外,並積極地承接民國九十五年修法小組的
意見,開始著手少年事件處理法的全面性檢討。承蒙厚愛,我被邀請參加數次
的公聽會以及修法諮詢小組的會議。於會議中,我發覺與十餘年前不一樣的情
境。當年修訂民國八十六年版的少年事件處理法時,受到了從學術界或實務界
所發出的無數非難。其批判的要旨不外是犯罪者縱或是少年,其仍應負起刑事
責任,或少年司法應透過追究少年刑事責任的活動而對社會負責,尤有甚者,
有學者主張只有在讓少年負起應負的刑事責任時,才能彰顯出承認其人格主體
的國家善意。反觀此次的經驗,我發覺十餘年來的經營並沒有白費。雖然可能
沒有多少人會去看我散佈到網路上累積已達六十餘萬字的多篇論文,但是斷斷
續續地參與的研討會或訓練課程,讓我著實地感受到司法人員已經逐漸熟悉這
套法律的運作,而今年的諸多公聽會與諮詢會議中實務家們的發言更讓我覺得
參與運作的人們不是在技巧性地揮著法律的大蠹,討論一個身外的客體,而是
以悲憫的心情道出多年來的困擾與疑慮。

  在眾多的討論中,我發覺問題的重心已經不在討論是否這套法律太過於寬
待犯罪少年,而是在確認要如何才能更加於審理(審判)或執行上保護少年,
並促進其健全的自我成長。問題在於擺脫了透過加惡害於某種意義下的被害人
(亦即犯罪少年),以便滿足少年犯罪事件中單向地被認定是被害人的報復感
情或形式意義下的社會大眾的被害感情後,虛偽的正義要求會不會藉著另一種
面貌而再度地復甦。換言之,在保障少年人權的宣言下,切割、排除噁心事物
的動作會不會再度地復甦?

  法律雖然也是個溝通的規則,但是因為過度地強調黑白定調,而且為求形
式上的公平有時會刻意地去除適用者的個人情緒的影響,這些雖然會有助於日
後的審查,亦可去除恣意而避免無謂的紛爭,但是過度僵硬的規矩會導致前述
作為少事法的靈魂的諸多深層心理的滅失。據此,少事法本來就強調柔軟的、
非正式的程序,以求在最低限度的限制內的最大適用上彈性。此際,如果去除
非常個別的、專屬的溝通內容,而僅以平均的、外觀的形式予以觀察時,即難
免會有恣意的嫌疑。例如,在日本大阪道頓堀流浪漢殺人事件中,行為人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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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了殺人的故意,但是大阪高院仍然做出傷害致死的判決,而檢察官也不再
上訴,究其原因可能是行為人的最後陳述的內容。行為人說,之所以將同為流
浪漢的被害人丟到冬天寒冷的運河中,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悲慘的未來景
象,在無法忍受這種不斷出現的鏡像的壓力下,其必須立即將之從眼前去除。
從法的觀點而言,這是一個誤判,但是在一個從一審追蹤到二審結案,全程觀
察的社會學家的眼中,這卻是個充滿悲憫的最終決斷。

  少事法著重程序二分,將事實的認定程序硬生生地與需保護性認定的程序
予以切割,並強調司法審理(審判)與執行間的連續性,為的就是怕非常法律
的事實認定程序,影響到同時進行的需保護性認定程序以及後續的執行。這對
僅熟知程序正義的法律人而言,是個嚴酷的考驗,但也是個讓法律人能夠得到
最後救贖的機會。無親身體驗的法律人應該是很難在兩個程序間切換自己的情
緒的。

  正如大法官釋字六六四號解釋一樣,大法官認為虞犯事由中「經常逃學逃
家」的形式條件規定得過於寬鬆,容易流於恣意,且作為實質條件的「依其性
格及環境而有觸犯刑罰法律之虞」的規定,又沒有明確指涉出具體行為、性格
或環境條件的內容,據此認定此一虞犯規定尚非允當,應該要儘速檢討修正。
此外,大法官也認為,將這種虞犯收容到少観所或輔育院、矯正學校一事,違
反憲法比例原則,違憲。確實,從法律的觀點而言,為保障虞犯少年的「健全
自我成長權」,這些規定都過於恣意,也不符合比例原則。然而,在形式與實
質的虞犯事由間飄蕩的是「第一圈保護圈」的失敗或卸責,這是很難用法律語
言予以明確規定的事宜,因為這是當少年的父母親不聞不問,學校又放棄努力
而請求司法協助的時刻,一個看到遊走於法律邊緣的少年,且該少年的人生可
能會在下一個瞬間就無法回頭的承審法官,於其心中不斷地爆發出來的憤怒與
悲哀的心境。

  試問,僵硬的法律條文要如何去描寫這種心境?此外,當少年週邊的親權
人以及教育者都已經放棄他,一般社福機關又宣稱無強制力、怕惡習感染而不
願接手燙手熱蕃薯,且少年法庭或法院支付給社福機關的收容費用又已於年初
告罄的時刻,看到一個不斷地受到外界的引誘而只差一步就要邁入犯罪深淵的
少年,試問何謂比例原則,何謂切斷其與外界接觸的最後手段?難道大法官們
不知台灣這個小島,除了擁有政治以及經濟的狂熱外,對其他事務幾乎都是冷
漠的嗎?難道大法官們認為只要拿出法律中的法律-憲法,則第一圈的保護者
就會受到憲法愛的感召而幡然改悔,社福單位就會慨然承受輔導的責務?如果
認為少観所以及輔育院、矯正學校的處遇(不是指處罰)不適合於嚴重的虞犯
少年,則其又適合於其他犯罪少年?這符合平等原則嗎?結果,這種的大法官
解釋僅是徒然地增加了從事少年司法的人們的無奈而已。

  或許,愈是有心的實務家會愈受不了這種情緒性的壓力,而選擇逃離一途,
至於有心但無退路的人,則只好繼續受到良心的煎熬。可以想像承受大法官指
正的少年司法於釋字六六四號公布一個月後,對於情況尚可的逃學逃家少年會
不聞不問,對於尚有修復第一圈保護圈保護能力的案例,會盡心盡力地展開修
復的措施,這些都不會變,但是對於沒有社會資源的、情況嚴重到整個第一圈
保護圈都已經崩盤的逃學逃家少年,則會在盡力後雙手一攤,放棄矯正與調整
的可能,靜待下一回該少年犯罪時再來處理。這種情形,在偏遠的管轄區會日
益嚴重。少年在偏遠的、無資源的地區本來就很難翻身了,往後會更加沒有機
會翻身。這就是憲法人權保障的真諦。

  約於十年前,我曾經歷過同樣的事情。當時整個的少年法制剛開始啟動,
一些矯正學校出校生,在回到學區時遭到學校的拒絕,或甚至受到不當的對待 ,
而另一位少年回到社區,無人接納,漂泊全台後,又回到矯正學校要求校長收
容他。當年,因為新法剛剛實施,司法的領域滿佈不信的氛圍,所以雖然我認
為少年法院或法庭應該負起指導、整合資源的責務,但是仍舊藉口司法與執行
應該嚴加區分的「法律」原則,放棄司法體系,轉而求助於法務部矯正司。法
務部矯正司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委託我當召集人,邀集了矯正機關、保護司、
更生保護會以及中部辦公室的相關人員,開了兩次的協調會,並製作了一份出
校生就學、就養、就醫、就業的相關負責人聯絡表。不料,這個聯絡表事實上
並沒有發揮作用(其實當時僅有一位中部辦公室的科長是盡心盡力地在思考如
何解決問題),各矯正機關只好在有限的人力物力的範圍內,自力更生。而我
則當了逃兵。遮著眼睛不去看悲慘的事實,躲到教學的領域,繼續騙司法的預
備軍進入只會讓他們失望的香格里拉。

  令人欣慰的是,在我放棄十年後,司法院少家廳以及高雄少年法院實現了
這個理想。民國九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出刊的司法周刊一三九〇期有一篇報導,
名為「停止感化教育聲請前個案協調-高少廣邀社福團體研商協助缺乏家庭支
持之少年」。這個協調會緣起於一個偶然。當高少派員到彰輔探視受保護處分
的少年時,彰輔所長表示有一些少年因為沒有第一圈保護圈的支援,所以縱或
應該向高少聲請出校,但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聲請,因為已經可見一旦聲請,
則又是一次的輪迴。高少庭長在知悉情事後,雖然從沒有這個經驗,但仍然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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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調保處處長主持會議,邀集高雄市政府社會局、少年警察隊、更生保護會以
及彰輔相關人士,共商協助事宜,並成功地透過高雄市社會局連結中華育幼機
構兒童關懷協會南區分會,以「少年獨立生活方案」的方式協助少年與社會銜
接。

  或許於許多的少年法庭都有類似的經驗,只是沒有被報導出來而已。我就
有學生在數一數二貧窮的管轄區,橫衝直撞地增取資源,以兇悍不知妥協而聞
名於法界。高少的事例之所以會被我重視,不僅是這件在出院前的協調會而已,
更重要的是少家廳於本年度五月間召開的一三一次司法院與法務部業務會談中
的提議。高少在少家廳提議前,早已在四月間實驗性質地實施了在執行指揮書
中附加「處遇計劃建議書」的措施。該建議書中會寫明法院基於透過審理所認
定的犯罪原因而建議矯正機構應採取的教育、輔導措施。少家廳並進一步據此
而擬定處遇計劃建議書以及處遇機構回覆單的格式,供各法院參考,並於院部
會談中提議法務部指示所屬彰輔與誠正中學配合高少試辦此一處遇計劃流程方
案。観諸少家廳與高少所研擬的「感化教育處遇計劃建議書」的勾選內容,發
覺不僅是內容包羅萬象,並且也包括了我一直在強調的貫穿處遇的事項,亦即
在設施處遇的同時,即必須留意到復歸時的需求,而於人身受拘禁的這段期間,
盡可能地調整少年的外部社會環境。少家廳並要求執行機關於作成處遇計畫後,
應就法院的建議決定採取或不採,敘明理由後回覆法院,歧異過大時,法院與
執行機構得進行協商以凝聚共識。這樣一來,前述的個案,即會與此計劃銜接
在一起,而造就一個完整的同心圓。我十餘年前放棄的期待與理想,再一次地
在少家廳、高少以及矯正機關、社福單位的努力下,露出實現的曙光。

  近年來,我已經喪失了熱情,放棄了犯罪少年,而寄情於流浪動物。沒想
到在最近又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真想不到在我放棄了幾乎十年後,會有這樣的
發展,少家廳與高少的計劃,配合上高少的個案,其實就是我十年前所期盼的
互動。十年耕耘有成。但耕耘的絕對不是我,而是每一位在第一線明知不可為
而仍然繼續努力的少年司法實務家。

五 結語 

  其實真的不知道要在高少十週年慶時,說些什麼慶祝的話,但是感謝的話,
則是無盡其數。一個叛逆的我,若不是有人給了機會,是不可能當成臺大法律
學院的教授的。我不感恩的話,那就不是人了。

  當我成功地走上新的人生旅程時,我念茲在茲的不是如何進一步地尋求個
人的功成名就,我不會為了自己的學術成就而孜孜矻矻地書寫 TSSCI論文,或
請人將論文翻譯成英文,投稿到美國所認定的SSCI期刊,反倒是不斷地在冷僻
的雜誌發表一些甚少人去沾惹的研究領域的論文。當然我更不會認為既然佔有
了臺大教授這個名器,就應該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多多為普遍的民主、人權而
努力,我甚至書寫論文,譏諷正義的假象或法律的虛偽與霸道。或許會有人非
難我站著茅坑不拉屎,既然當了臺大的教授,則應該盡己身之力,為卓越的學
術成就而犧牲奉獻,為民主人權而奮鬥,這樣才能回饋社會的厚愛。但是,我
從來就不會對這種非難予以回應。

  我就是我,我只想做我自己。我也想讓每個人,特別是有與我類似的人生
經驗的人,能夠活得像自己。如果法律制度可以達成這個目標,則我不會吝惜
我的力量,我會盡心盡力地嘗試訂出新的法律制度。當然如果法律制度或運作
會妨礙到這個目標的達成,我也會盡力地去破壞。而當我面臨必然的失敗後,
也會盡力地去尋找新的奮鬥目標。所以在三十七歲起,一直到現在,我從事民
間司改會的判決評釋,研究監獄情事,參與少事法的訂定,協助矯正學校的運
行,甚至於傾全力加入動物保護的行列,只因為我愛狗,而狗狗無法獨立翻身。
身處百大迷思的臺大,看到無數的教授為人類福祉而奮力研究,也看到無數的
教授在為普世人權的實現或台灣本土學術的落實而努力,我不是沒有壓力,因
為在大家的眼中,我都是在拾荒與再生資源,而這些績效都是微不足道的,進
而我的存在也會變得微不足道。但是將近二十年了,我還是我,還是一個站著
茅坑不拉屎,對社會大眾沒有多少貢獻的尸位素餐的臺大教授。我不會得獎,
不會被拔擢當官,更不會得到同僚的讚賞。不過作為一個法律界的叛逆,我有
很多被切割成垃圾的朋友,也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我活得很有價值,活得
很愉快。我就是我,一個不斷地進行贖罪,期盼著所有和我一樣的邊緣人都能
夠獲取資源,活得像自己的人。

  雖然大法官的決議對我的這種夢幻敲起了一記響鐘,但是在失落的同時少
家廳與高少又給了一個無限的希望。期待著少家廳與高少能夠給類似於我的生
平的可悲少年一個卑微的翻身機會。也感謝這個虛偽、冷漠的社會機緣湊巧地
所給與的些微翻身機會。在最後,讓我舉一個親身體驗的例子,藉以期許另一
個充滿希望的十年。

13
EPISODE

  民國九十一年年初某個寒冷又下著小雨的星期天,小黑用著牠還能夠動的
三條腿,一瘸一瘸地走到了新店一個小山坡上的社區。瘦瘦的身軀、淋溼的皮
毛,在牠身體的左側還可以看到已經結疤的暗紅色傷痕。社區的某個警衛偶而
會將吃剩的便當給牠,而且還用便利筷將牠的斷腿給綁了起來。再加上警衛室
的旁邊還有一個小池塘可以喝水,於是牠就住了下來。

  我太太看牠可憐,於是開始間歇地弄些狗乾糧加雞肝給牠補身體。個把個
月後,小黑的腿傷好了,細細的腿雖然還是有點瘸,但是已經可以用牠的三條
半隻腿開始奔跑。我太太每晚遛狗的時候,都會帶一些食物出去,只要有看到
小黑,總會分一點給牠。小黑警戒心很高,不喜歡靠近人,移動牠的食物時還
會對人齜牙咧嘴地嗚嗚叫。不過牠對於第一次給牠食物的警衛,倒還頗親近的 ,
只要那位先生值班,不論晴雨,牠都會靜靜地躺在警衛室巡邏車的旁邊。

  暑假到了,小黑日益活潑。晚上十一點警衛用巡邏車開始繞行社區的時候 ,
如果有看到小黑尾隨在車子後面奮力地「巡邏」,我和我太太都會會心一笑,
今晚又是那位警衛在值班。

  開學的第一天九月十六日晚上,中秋節快到了,我太太準備了一些雞胸肉 ,
想要讓社區內的流浪犬們補一補,小黃、賤狗大家都吃了,但是找來找去就是
找不到小黑。我看到當晚的警衛就是那位經常餵食小黑的先生,於是走過去尋
問小黑的蹤影。不料那名警衛回答說,昨晚深夜就把小黑圈起來,丟到中興路
上了。他說,小黑不僅是會追摩托車,還會去咬騎摩托車的人,而且只要他去
巡邏,小黑一定會跟,結果巡邏車所到之處,社區內其他家犬都會跟著狂吠,
吵到社區安寧,大家抱怨連連,所以不得已只好把小黑弄離開這個社區。他還
說,反正小黑是隻流浪狗,在社區流浪或是在市區流浪,都是一樣。

  我當場愣在那裡,心想不一樣,不一樣。假若牠沒有產生過對人的任何信
賴,那或許是一樣,當牠的腸子被蛔蟲漲破而死亡時,心中一定是充滿了恨意,
這也就算了,但是小黑的情形絕對不一樣。一頭沒被人關愛過的狗,只因為人
們一時的心軟,施捨牠一些食物,於是從對人的不信賴慢慢地開始發展出對人
的依賴,甚至於想用盡全力來報答人們的關懷,正當此際牠竟然被最信賴的人
背叛,而且被強制地驅離牠已經視為是自己家園的地盤,再度地面對沒有食物
沒有水的生活。不知牠可不可以撐過這一次的災難,不知牠還會不會再度信賴
人類。想到這裡,除了唾棄人類的自私外,我和我太太不禁一陣鼻酸。阿弟在
身邊一直不肯安靜下來,催我快點帶牠到籃球場玩球,我低下身來狠狠地打了
一下阿弟的頭,對著這隻曾經是成功國宅的流浪狗,但現在卻生活在天堂的可
卡,呢喃了一句:臭弟你可真幸福。而手上拎著的中秋節禮物,晃蕩著、晃蕩
著,不知怎麼地好像是飄散出陣陣諷刺的味道。

  隔了七八年,現在我住的社區沒有半隻流浪犬,環境整潔得很。當年大量
獵捕撲殺流浪犬時,我沒有任何立場去反對。臺大BBS上一有流浪犬攻擊事件
發生,一定會引發一些同學質疑懷生社的TNR措施,進而在人的安全環境確保
的名義下,主張全面驅除政策,而我也只是觀看鄉民的反應而已,並沒有加入
戰場。我不是冷漠,更不是無情。曾經有過一年多在日本於精神上活得像頭流
浪犬經驗的我,怎可能會毫不心悸。不過,少事法的經驗使我決定走另外一條
路。我透過網路把一篇在學術界無人知曉的論文,變成在流浪動物保護界赫赫
有名的文章;而且只要有講習會的邀約,我一定不辭辛勞地南北奔波。

  我的專攻不是少年事件處理法,只不過回國後不久就玩票性質地寫了一篇
少年事件處理法的文章,而且也因為這個機緣而參與了新少年事件處理法的修
訂工作,十餘年下來不僅是累積了一些的文章,甚且還自大地干預了實務的運
作。回想起來,我不禁冒了一身冷汗,環視這個悲哀的社會,我的所作所為豈
不就像是那位警衛。向少年提供了人際關係中的信賴契機後,再無情地將他拋
擲到冷漠的社會,讓他再度地嘗受到人際的冷酷。

  或許我應該更加深切地去體認矯正學校裡某位老師的心情,當她將少年送
出學校的瞬間,看著少年的背影,想著日前奮力聯絡社會資源時的無奈與因為
過度熱心而遭到政風調查時的憤怒,她心中的絞痛,應該是難以言喻。或許我
也應該更深入地去理解某位少年司法人員,當他打完電話給更生保護會後,口
吐穢言時的心情。或許我更應該公布,將矯正學校出校生編入資優班,逼他再
度中輟的國中校名,或那位在研討會上揚言要盡有生之年的餘力把矯正學校搞
垮的學者姓名,讓大家來唾棄這群教育人員。但是我太懦弱、太鄉愿了,連這
些事情都沒有做到。這個社會真的是有夠冷酷,而我就是加深少年對這種冷酷
的體認的一份子,給他們一點的希望,然後殘酷地利用社會現實來讓他們產生
再度被拋棄的感覺。

15
  有一位在讀碩士班時只要我出國就必須到我家照顧阿妹、阿白、阿弟的研
究生家僮寫了一本碩士論文,名為修復性司法。他在結論時談論到我國曾經有
過一個發展修復性司法的契機,這就是新少年事件處理法,不過因為理論過於
深奧隱諱,所以始終無法將概念擴展到整個的刑事司法以及社會。看到這個結
論,我發覺我真的是錯了,學問上的傾向使得我不知不覺地就把新少年事件處
理法當成是自己的東西,開始操弄自己的腦袋瓜,並且把昨天的自己當成敵人,
不斷自娛地嘗試自我超越,不斷地在象牙塔中封閉自己,而忽略了到底社會中
會有多少人想去花時間、精力來認識這種艱深的理論並產生反應。

  小黑事件發生後的隔天,抽空拜訪高雄少年法院,晚間回到台北後,莊秋
桃院長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少年法院同仁努力成果的身影一直不斷地困擾著我。
我與她只見過兩次面,當然她沒看過我的文章,頂多只是看了一篇新聞報導而
已。她不懂「我的」少年事件處理法,但是她努力地將「大家的」少年事件處
理法,透過他們團隊的詮釋,傳遞到周邊的社會。玩弄自己學問的我,羞愧之
餘,也開始反省到自己的自私。

  當晚我放棄了著作權,不畏羞愧地將所有有關少年法制的作品透過網路投
入冷漠的國度。在司法院沒有預算也沒有土地更沒有意願繼續新設專業的少年
法院,在法務部沒有經費而關閉獨立的少観所,且決定中止輔育院的改制,甚
至於扭曲現有矯正學校教學傾向,企圖將學校改成黑手訓練所,而冷漠至今的
社福單位仍舊維持冷漠的此刻,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來破除自己的象牙塔了。

  縱或是艱深的作品,應該也可以激起一點漣漪。企盼社會中會有人感受到
這一點的漣漪,而願意向受過司法以及矯正處遇的犯罪少年伸出援手。給他一
點的鼓勵、一點關懷,一句話或一個拍肩膀的動作,就能夠讓已經有一點信賴
人際關係契機的少年,努力地、有尊嚴地活下去。就像是小黑一樣,雖然遭到
創傷與背叛,但是往後只要機緣湊巧,可以斷續地獲得一丁點的關懷,應該就
可以喚起牠的回憶,繼續有尊嚴地生存下去,而且對於那一丁點的關照,牠會
用盡全力來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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