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8

釋字六六四號解釋評釋

-憲法的顢頇與天真-

李茂生
(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摘要

大法官釋字6 6 4號解釋以人身自由的保障是重要人權的內容為由,宣告了將逃學逃家
虞犯少年收容於少年觀護所或對其處以感化教育處分的規定違憲,終結了我國少年事件
處理法中施行了將近四十年的「錯誤」,重行宣示了人權保障的至高價值。大法官同時
亦認為逃學逃家虞犯的定義並不明確,應修法加以改正。
然而,虞犯的定義本來即是藴涵了頗高的規範性判斷的成分,僵硬的法律用語,有時
無法將虞犯的意涵適切地表達出來。此外,失去最後手段的司法處分,於少年虞犯性非
常高的案例中,也是無法確實地達成保護少年的機能。一句人權保障,事實上已經將極
為少數的嚴重虞犯少年推入犯罪的淵藪。這些少年用身體哀號著救命,但是我們成年人
卻說為了保障你的人權,我必須收回足以拯救你的援助。
一個非常有特色、非常非法律,但同時也非常容易被濫用的制度,就這樣被十餘名憲
法人權的守護神送入墳場。在此同時,虞犯少年仍舊持續著最後的求援吶喊。

關鍵詞:虞犯、釋字664號解釋、安置輔導、保護處分

一、釋字664號解釋的內容與爭點的政策性

大法官釋字664號解釋認為少年事件處理法中有關逃學逃家少年的虞犯規定,雖然有
不明確之處,但由少年法院或法庭處理這類虞犯保護事件一事,就維護少年健全的自我
成長權的目的而言,並不違憲。不過,大法官同時並認為在處理逃學逃家虞犯少年時,
依據比例原則,為達成保護少年人權的目的,觀護收容與感化教育的裁定顯然是個過度
的、侵犯少年人身自由的手段,應於釋字6 6 4號解釋公布後1個月內失效。大法官指示在
這1個月內,少年法院法官應該對收容在少年觀護所或感化教育設施的逃學逃家少年另為
適當的處分。
我國有關虞犯少年的規定,其基本架構是從日本移植過來的,而日本制度的源頭則是
走向嚴罰化傾向前的美國制度。美國各州雖然大部分都是傾向於或已經廢除了虞犯規
定,但是日本則是至今仍然維持了虞犯的相關規定。有關虞犯的規定的存廢問題,雖然
表面上牽涉到人權保障的考量,但是實際上骨子裡卻是與少年司法的性質與社會福利制
度建設的程度等問題密切關聯。基本上這是深深地關係到政策的問題,所以除 1 9世紀少
年司法制度的草創期,在美國有過一、兩起牽涉到憲法人權的訴訟外,通常都不是以黑
白分明的裁判方式,而是以立法的、妥協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雖然
此次大法官受理了釋憲的聲請,但是在解釋文中卻又留下了許多曖昧的、不確定的迴轉
空間。問題不在於處於雲端的、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大法官們到底說了些什
麼,而是在這有意或無意間留下來的迴轉空間中,負責釐定政策、實施政策的第一線實
務家,能不能掌握這次的機會,開創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制度。

二、虞犯存廢論與大法官的選擇

有關虞犯的規定,其實在早期即有反對的聲浪。首先是虞犯廢除論。這種論調反對虞
犯的概念,認為既然沒有犯罪則不應由司法來處理。在社會階層區分明顯,而且種族以
及文化上的壓抑或差別對待頗為嚴重的國家,一些主張文化自主,反對經濟壓榨的自由
主義論者,通常都會採取這種見解,其認為以虞犯為名目而早期侵入下階層家庭生活的
作法,不外就是一種侵犯人權的統治行為。前一世紀七零年代由美國法執行援助局
(LEAA)所主導的虞犯廢除運動即是一個例子。不過,事後對於這種的政策也有論者加
以反省,其發覺虞犯被排除在司法領域外並被安置於社會福利領域後,少年所遭受的待
遇其實是比以前更差(社會內歧視的文化並沒有改變所致),而留在司法領域的其他犯
罪少年,也因為沒有了虞犯作為審理對象的少年司法日益重視程序正義以及刑事責任的
歸屬(因為適用在虞犯身上的柔軟程序與寬容、福利觀點已然喪失),而遭受了比以往
更為嚴酷待遇。也就是說,美國上一世紀末的虞犯廢除運動,根本就不是如陳新民大法
官所認為的是基於人權保障的觀點而進行的,其僅是右翼保守分子的陰謀而已。因為有
了這種的歷史教訓,在同樣也有虞犯制度的日本,於是有論者開始主張保護處分限制
論。亦即,縱或不全然廢除虞犯的概念,但是因為虞犯終究不是犯罪,所以不僅是不得
科以刑罰,甚至連得適用的保護處分種類,也應該受到限制。
我國此次的釋字664號解釋,顯然即是採取了保護處分限制論的觀點。該號解釋甚至
更進一步指示逃學逃家的虞犯事由過於曖昧不清,應更進一步予以明確化,以免司法的
恣意。而導致這種結論的關鍵事實不是人權論述,而是有少年法官僅因多次的逃學逃家
記錄即將少年收容於少觀所、輔育院或矯正學校,且這些收容設施內的處遇其實嚴格的
程度不亞於一般的刑事設施。雖然純屬揣測,但是可強烈懷疑,如果少年法官嚴守虞犯
的認定標準,如果社會福利主管機關在民國91年依法(少年事件處理法第54條第2項)訂
定「少年安置輔導之福利及教養機構設置管理辦法」時,不是規定以契約方式向法院收
取費用,而是自行擔負起收容、輔導的責務,如果1 0年前法務部有憑著善念,依據新的
少年事件處理法的精神而修訂少年觀護所設置及實施通則(原少年觀護所設置條例),
如果法務部沒有因為少年收容人數的銳減(很諷刺地,這是少年司法成功的指標)而實
質上裁撤少年觀護所(將多數的獨立少觀所廢除,僅留臺北與臺南等兩處的獨立少観
所,然後在成人看守所中以分區分界的方式成立附屬的少觀所),如果法務部肯實現少
年矯正學校設置以及教育實施通則,將所有的輔育院改制成矯正學校,提供少年一個充
分的普通與特殊教育環境,如果法務部肯砸下經費改善矯正學校的軟硬體設施以及充足
其人員,如果教育部肯依法就矯正學校裡面的教育事項予以適度的關切與指導,如果成
人刑事制度沒有採取掛羊頭賣狗肉的寬嚴並濟政策,將大量的受刑人送進矯治體系,造
成空前的過剩拘禁現象,進而導致使用到少年被拘禁人身上的人力物力極度地縮減,則
這個釋字的內容應該不是如此,甚至於連釋憲聲請都不會存在。

三、從少年事件處理法第1條觀察虞犯事由的明確化要求
不過,既然釋字664都已經公布,則現在必須要去研究的是到底要如何去實現大法官
的要求。首先觀察要件的明確化的問題。在詳查釋字664解釋的大多數意見以及其他協同
與部份不同意見後發覺,大法官好像沒有明確地掌握到少年事件處理法與刑法間的差
異。基本上刑法並不會去處理行為人的人格或生存環境問題,而且對於一個已經發生的
犯罪,刑法雖然號稱有預防功能,但是任憑誰都知道這只是個附帶的機能,尤有甚者,
這個機能可以說是一種標籤詐欺。反之,少年事件處理法的最大目標則是以介入人格深
層、強制調節生活環境的手段來達成犯罪的預防。而當我們談論到犯罪預防,則爲了誰
而預防犯罪,亦即是為社會防衛抑或為行為人一事即會成為問題的核心。
為明確表明立法者的態度,少年事件處理法第1條即規定本法是為了保障「少年健全
之自我成長」,而不是為了社會防衛訂定的,其手段為調整環境與矯治性格(至於作為
判斷基準的「為少年的最佳利益」則未被明訂於第1條中)。在舊法的時代,不僅是虞犯
規定而已,整部的少年事件處理法都是以社會防衛為目的,所以才會在國會審議時廢除
了第1條的目的規定,且將保護處分改名成管訓處分,當然所謂的虞犯,就當時的立法委
員的觀點而言,不外就是雖未達犯罪程度,但是大家都為之感到困擾與恐懼的太保太
妹。或許舊法才是陳新民大法官所期待的那種,不全然鼓勵完全發展自我及獨立自主人
格的,符合東方社會文化傳統的威權管教制度。不過,在舊法實施了二十餘年後,新法
採取了砍掉重練的手法,不僅在理念上,甚至於在制度設計及人員訓練上,雖然不是很
完美,但是至少展現了新的局面。
少年是生存在成人所創設的環境中,當然不可能可以不受限制地自由發展自我的人
格,所以條文才會規定成「少年健全之自我成長」,而不是「少年之健全自我成長」。
換言之,何謂「健全」並不是任憑少年自行定義的。「健全」一語代表著這個社會對於
少年的最後底線,在沒突破底線的範圍內,國家必須透過制度上須負起指引、協助少年
自我成長的第一圈保護圈的親權人以及教育者來達成憲法第 1 5 6 條的基本國策(由鷹與
蛇、天與地所表彰出來的、蘊含了無數的自我省思的十一聲鐘響與最後的無聲的永劫迴
歸);但是一旦少年的行徑突破了底線,國家即必須透過更具有強制力的司法迫使少年
回歸到底線範圍內,並嘗試修護其第一圈的保護圈。問題在於當司法採取強制手段將少
年壓回底線的同時,其強制手段的力道會強到威脅底線範圍內的自由的部份,而不知收
手,進而產生直接設定少年生活環境、直接干涉性格養成內容的過度侵犯人權的現象
(換言之,把少年當成可捏塑的羔羊看待,並期待少年會如同迷途知返的羔羊一樣而被
規訓。這是傅科所批判的牧羊的權力)。筆者曾借用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
書中的諸種動物來表達這兩種不一樣的境界,不料卻被擁有法律終局解釋權的權威之
一,但是不懂何謂尼采的陳新民大法官誤解,並斥責少年事件處理法第1條的規定是「立
法者不查之錯誤」,以及利用少年事件處理法來成就卓越人士一事是失之浪漫。殊不
知,少年事件處理法其實是再現實不過的法律。
姑不論大法官沒有哲學底子的誤解,這本來是從事少年事件處理工作的司法人員,所
應具備的基本常識,亦即,其必須理解作為介入契機的底線內涵,不輕易介入,且一旦
介入,即必須循序、謙抑。而因為不論制度再怎樣設計也無法設計成完美的狀態,所以
一個妥善的決定,必然要倚賴實踐者的規範性判斷。過度機械化的細膩規定,反倒會使
得實踐者無法發揮其規範性判斷的能力。
少年事件處理法所預設的底線有二,其一為犯罪事實,其二則為虞犯事由。犯罪事實
是指一次性的行為,只要有這個事實,則底線即已被突破;反之虞犯事由則是指一種狀
態、情狀(status),一種處於底線即將被突破的臨界狀態。一次性的行為比較容易明確
地予以定義,但是狀態則否。所以虞犯事由除了客觀的事態外,另規定了一個在犯罪事
實這個底線的定義中所不存在的要素,此即虞犯性(或可認為,在犯罪事實的底線中,
所謂的犯罪性,已然被推定)。虞犯性的認定全憑經驗法則或科學實證,而這根本是無
法用法律語言來加以界定的事務。
釋字664號解釋在非難逃學逃家的虞犯規定過於廣泛之際,針對虞犯的客觀事態規定
批評其可能會包含不可「歸責」於少年的逃學逃家情事,或該「行為」未具社會危險
性。從「行為」、「歸責」等字眼觀之,可以發覺大法官是以刑法或保安處分的觀點來
看待虞犯狀態,殊不知這已經違背了少年事件處理法第1條所宣稱的目的。其實,不論逃
學逃家的行徑是否可歸責於少年本身,不論其是否對社會產生危險性,都不是重要的事
項,作為判斷司法是否應該介入的起端的客觀事態,就僅是一個客觀上存在的事態而
已,無涉任何價值判斷,所以其僅是初步的關卡而已,而不是重點所在,重點應該置於
虞犯性的判斷上。虞犯性的內容是「有犯罪之虞」,這才是判斷少年是否處於底線狀態
的重點所在(換言之,逃學逃家的行徑只是表徵而已,實質的內容應該是犯罪之虞)。
大法官進一步認為所謂的「犯罪之虞」應該更明確地用法律語言界定所指涉的具體行
為、性格或環境的條件。但是以目前的行為科學的成就而言,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若為滿足大法官要求虞犯事由的明確化指令,唯一的方法大概只有忽視虞犯性認定時的
科學性,而將諸種的客觀事態用法律語言予以整合或類型化,然後基於法律語言的霸權
而推定本來應經科學或經驗法則實證的虞犯性。換言之,整理虞犯客觀事態,將之類型
化成人格扭曲型與環境惡化型兩種(至於危害社會型方面,例如虞犯規定的第7目,則必
須看立法者的態度),並逕自推定虞犯性。
當然若更進一步,甚且可以將司法審理過程中的關鍵,亦即需保護性的程度(特別是
第一圈保護圈的破損程度),也放到底線狀態的判斷中,以強化規範性要素的明確化要
求。但是如此一來,可能會在受理的階段,即考量處遇的必要性與內容,難保司法不會
逾越虞犯事由的認定界線,而透過調查需保護性的必要性等藉口,過早地、過度地侵入
少年以及其第一圈保護圈擔當者的私領域。在明確化的要求下,到底要犧牲判斷的階層
性到怎樣的程度一事,仍待承受此無理要求的修法者的智慧來加以定奪。
總而言之,虞犯不是一個行為的概念,而是指特定少年的情狀、狀態(status),所
以虞犯事由不會是一個一次性的行為,縱或必須以客觀的行為態樣來加以表徵,其終究
仍會殘存濃厚的規範意涵。此際,即必須靠從事司法實務的人們利用其經驗、學識等能
力來加以判斷。其實虞犯的判斷,人治的成分遠遠超過法治的份量,與其勉強以法律語
言加以定義,倒不如直接廢掉。得用法律語言明確定義的虞犯,早已經不是虞犯。

四、受到比例原則攻擊而成為肢障者的少年司法

其次必須觀察的是大法官對於目的與手段間的比例原則適用問題的見解。這個問題比
虞犯事由明確化的要求更為繁瑣,必須分成兩個部分加以檢討。
大法官不是認為縱或為了保障虞犯少年健全的自我成長,亦不得使用司法手段,而是
認為該司法手段的強制性不得到達拘禁人身自由的程度。於此處,大法官犯了兩個基本
的錯誤。其一、大法官仍然是以一般法律的規範結構來觀察少年事件處理法,其認為既
然法律規定了一個禁止行為,則應該會有一個法律效果隨行。其二、大法官認為不論法
律所規範的效果其設計上的理念如何,只要實施上不合於理念,則不僅是該當違背理念
的具體措施,連制度的設計本身也是違憲的。
黃茂榮大法官即是採取這樣的觀點。其認為輔育院、矯正學校現實上就是監獄,少年
觀護所則是看守所,至於調查官不外就是檢察官(雖然黃大法官沒有明說,但是推論下
去,其應該是認為少年法官不外就是刑庭法官),如此一來,依據憲法第8條,作為發動
這個查明事實是否存在的審判機制的前提的虞犯,即必須是符合罪刑法定主義要求的犯
罪,而虞犯不是犯罪,所以將虞犯少年予以羈押或監禁的措施違憲。
然而在制度的設計上少年保護事件的審理不是犯罪案件的審判,連少年犯罪案件的審
判都和成人犯罪的審判不同。不論少年保護事件抑或刑事案件,審理與審判的重點都不
僅是在於虞犯事由或犯罪事實是否存在的認定,其更重視所謂的需保護性的變化。簡而
言之,少年司法的流程不是固定的,而是一種柔軟的程序,其不是朝向一個尚待確定的
「事實→處罰」的連鎖而單向進行的程序,而是一種司法「處遇」,會在過程中不斷地
針對中間處遇的結果,亦即需保護性的變化而轉換程序。不僅如此,這種柔軟的司法處
遇程序還會延續到裁定後的處分執行層面。與成人的刑事司法不同,在保護事件中,少
年法官會繼續參與(指導)處分的執行。當較為輕微的處分無法確切地減輕少年的需保
護性時,縱或在處分執行期間,法官亦得為轉換的處分,加重人身拘禁的程度,強化處
遇的濃度(例如少年事件處理法第55條之2或第55條之3)。
當然,如果貫徹大法官解釋的意旨,縱或其文字上沒有提及這種人身拘禁的轉換處
分,按道理仍應認為這種處分是違憲的。不過這樣一來,將會砍斷廣義司法處遇的手
腳,令其所剩可用的合憲的處分變成毫無強制力可言,實質上等同於一般的社會福利措
施。而這種程度的社會福利措施根本不需要司法的介入。
讓我們來觀察一下一個類似的制度設計。在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中規定對從事
性交易或有從事之虞的兒童及少年,主管機關(內政部或直轄市政府、縣市政府)得將
之收容於其所設置的緊急收容中心,並於7 2小時內向法院提出報告,而法院則應依據該
報告決定是否應該將該當兒童或少年安置於短期收容中心。對於收容於短期收容中心的
兒童或少年,主管機關應於2週至1個月內向法院提出觀察輔導報告,及建議處遇方式,
並聲請法院裁定。法院於受到聲請後,應於2週內裁定責付、安置於社福設施,或安置於
中途學校,而安置於中途學校的情形,中途學校應施予兩年的特殊教育。重點來了。依
據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第1 4條,地方政府於設置中途學校時,得比照少年矯正學
校設置及教育實施通則規定辦理。
中途學校的內部生活規則等,在數年前曾飽受批判,但是經過一些學者、法官、檢察
官及社工人員在中央政府聯合辦公室的某會議室中研討修正後,現在已經去除了羞辱性
的懲罰,而兒童及少年在原生環境尚可的情況下,亦得於假期在一定的約束條件下請假
回家。雖然其處遇的情況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終究仍是一種人身自由的剝奪。試
問,大法官會認為「性交易之虞」的規定(該法雖然對於「性交易」下了一個簡單的定
義,但是對於「虞」,則無任何定義)違憲?會認為作為最後手段的中途學校收容(或
7 2 小時的緊急收容)違憲?應該不會吧。原因何在?除相對性的期間長短以及處遇寬嚴
的差別外,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認為「愛」與「保護」是該處分的原點吧(此際,性道
德的強制等則為論外的事務)。
不論制度上怎樣設計,對於同時收容犯罪少年與虞犯少年的觀護收容以及感化教育,
不僅是大法官,連負責設置與運行的法務部都會因為「社會防衛」觀感的作祟,而不相
信這套制度是「愛」與「保護」的措施。然而,實施情況不佳,無法達成制度原先設定
的目標時,除了該目標是個標籤詐欺的情形外,應該非難的不是制度而是怠忽職守不依
法律規定行事的執行單位或主管機關,而且這也不是大法官應該去干涉的事務,反倒是
監察與懲戒機制應該去留意的官箴問題。法制的設置與實際的運行情況間充滿齟齬的事
例比比皆是,試問大法官會因為監獄功效不彰,無法達成監獄行刑法第1條的目的,於是
判定監獄行刑制度違反人權而失效?答案是不會。大法官會因為精神衛生法中的強制入
院是一種人身自由的剝奪而認定其違憲?答案也是不會。因為這些國家措施都是為了
「社會防衛」所必須。反觀逃學逃家的虞犯,姑不論其形式與實質的虞犯事由規定,釋
字664號解釋中的大多數意見以及其他協同或部分反對意見,除陳新民大法官外(不過陳
大法官連感化教育必須在輔育院或矯正學校執行一事,都不知道,還以為感化教育可以
在社福機關內執行),都一致認為不需對其社會防衛,所以人身自由的拘禁是個過度的
人權侵害措施。殊不知,在被視為違憲的嚴酷中,仍有一絲絲的、基於愛與悲憫的無
奈。
許玉秀大法官在其部分不同意見書中寫明:「支持性的保護,會受到歡呼,懲罰性的
禁錮,慈悲宣示則屬多餘」。據此,許大法官不同意釋字664號解釋中對於拘禁逃學逃家
虞犯少年的相關規定給予1個月的落日期間的作法,且認為這種違背人權的規定應該立即
失效,而法院只需有1 4天的時間即可處理釋放或另為其他處分的事宜。這的確是至理名
言,只要是維護人權的作為,都是刻不容緩的。問題是不知許大法官是否知道雖然在早
期幾乎所有的法院在年初之際已經把安置輔導的預算用罄,但在民國9 8年度司法院少家
廳編列了八百萬的預備經費,而各處少年法庭也是經費充足的情形下,法院卻找不到適
合的、願意接手的社福安置機構,知不知道高雄少年法院與彰化輔育院是花了多少的精
力與時間在協調一個出院少年的安置,知不知道彰化輔育院中還有多少因為學校不要
他、家庭不要他、社福單位不要他,出院後毫無去處的少年,默默地等待著相關人士在
替他做最後的努力以獲取渺茫的機會而順利出院,知不知道有個少年在離校後,環島流
浪,最後回到誠正中學,在大雨滂沱中,只穿著所剩的一隻鞋,向校長哭訴,請校長收
容他,只因為他僅記得誠正中學是他唯一的家,知不知道有位少年出校後,雖經漫長的
協調讓他回到原先的學區學校就讀,但是學校將他安排到資優班,導致他再度逃學逃
家,最終走向犯罪一途。當會受到歡呼的支持性保護僅是海市蜃樓的時候,被控訴為懲
罰性的禁錮,會在嚴酷中散發出一絲絲的憐憫。
當家庭不要他、學校不要他,而社福單位又因法院無法提供經費或認為虞犯少年的處
遇不是專長所在而拒絕他或敷衍他的時候,愈是虞犯性嚴重的少年愈需要國家伸出援手
替他或協助他與原先的生活環境完全斷絕關係,愈是身處貧瘠鄉鎮的虞犯少年愈需要國
家擠出一丁點的援助。對於這類的案例,大法官基於人權保障職志,為滿足成人的人權
擁護感覺,而毅然地剝奪了他們最後的翻身機會,令其遊蕩於社會邊緣,最終只能走向
犯罪一途,此際不知大法官會不會把自己的解釋當成犯罪原因之一來加以非難。應該是
不會吧。或許會追究他人的責任,或許會對社會的冷漠感到抱歉,但是應該不會自我負
責。

五、最後的一絲渺茫希望

奇妙的是釋字664號解釋對於牽涉到解釋標的範圍的「重要關聯」事項的認定。釋字
664號解釋的多數意見認為聲請人雖然同時亦就除第六目以外的其他虞犯事由聲請釋憲,
但是這些虞犯事由不是本件原因事件應予以適用,且對裁定結果會有所影響的規定,所
以不應予以受理。重點不在於重要關聯的射程範圍,而在於大法官基於重要關聯的概念
而不審議其他虞犯事由的這一個事實。
這個不受理的事實使得修法者在為了將虞犯事由明確化而進行類型化檢討時,得技巧
性地避開逃學逃家的字眼(雖然逃學逃家是第一圈保護圈失去效用的最佳表徵,在諸多
的虞犯客觀事態中佔著最重要的地位),並將逃學逃家的客觀情狀與實質的虞犯性消解
到其他的虞犯事由內,如此一來,仍能夠對第一圈保護圈已然破碎的虞犯少年採取拘束
其人身自由的最後手段。換言之,本號解釋僅是禁止少年法官對於僅有逃學逃家這個虞
犯客觀事態,但沒有虞犯性的少年科處剝奪人身自由的拘禁處分(關於此點,少年事件
處理法本來就是不允許法官為這類的裁定的),而不是禁止對具有虞犯性的逃學逃家少
年科處剝奪人身自由的拘禁處分。我不將這個視為美麗的錯誤,而寧願認為這是大法官
不願為人知的善念的表徵。
然而,事實可能不是如此。大法官僅是囿限於僵硬的解釋手法,將解釋的範疇限縮在
逃學逃家虞犯少年的拘束人身自由的處分是否合憲此一議題上而已。試問如果有人針對
出入不正當場所或與有犯罪習性的人交往的虞犯的處遇提出釋憲聲請,大法官會做出怎
樣的決議?解釋文的內容應該是與本號解釋一模一樣吧。在這種情形下,如今所能做的
大概只有改造執行安置輔導處分的社福機關一途了。但是失去了最後強制手段(亦即留
置觀察)的社福機關,果真有能力處遇情況嚴重的虞犯案例?當他們知道必須急速地切
斷虞犯少年與其原先的生活環境間的關係,而少年司法卻無法提供任何的協助時,會不
會認為這種處遇體制僅是將麻煩推諉給無能為力的社福機關的陷阱而已,進而採取更為
消極的態度?
難道我們僅能默默地等待,等待著即將步入犯罪一途的虞犯少年變成真正的犯罪少年
後,才來惋惜,才來正式地展開拘禁人身自由的處遇?看來大法官是要求我們這麼做。
此際唯一可以讓我們得到一點救贖(其實僅是藉口)的做法,大概僅是宣稱:我們無法
判斷少年的下一步是不是會走向犯罪之途,而且不拘禁虞犯也是現今普世價值的人權保
障所要求的。
在這個悲情的評釋的最後,我提供兩個在還沒有少年司法制度存在前的美國案例,來
表現定奪虞犯問題時的困難程度。仔細閱讀後應該可以理解虞犯的問題不是憲法人權保
障的法律問題,而是一個社會良心的問題。
1825年時,美國企需農業型的勞動力,於是在紐約州首度創設了少年保護院(House
of Refuge)制度,這是介於監獄與貧民收容所間,經州政府許可的民間收容設施。其透
過簡易的程序即可收容不從事生產的流浪少年(佔大多數)以及輕微犯罪的少年(通常
不會被收監執行的犯罪少年),本來就是一種預防拘禁。而費城則是於1 8 2 6年時成立少
年保護院。1838年賓州最高法院在Exlparle Crouse事件中處理了一個事實。根據母親的申
請,而由治安法院裁定,某少女被收容於費城的少年保護院。其父親認為少女未受到州
憲法對「刑事被告」所保障的陪審審判,所以要求依人身保護令狀釋放該少女,但是法
院首度以君父思想(parens patriate)一詞,駁回了父親的請求。法院判決謂:「這個慈
善團體的目的在於訓練被收容者,令其勤勉,將道德與宗教的訓示深植於其心中,同時
亦教導其生活的手段。此外,少年保護院亦是一種將少年們與不正當的朋友隔離,使其
不受到這些朋友不正當的影響,並藉此而改善少年的地方。為實現這個目的,在雙親無
法擔任教養之責,或並不適當的情形,難道不允許國家或社區基於君父的思想替代父母
擔起監護之責?如果我們不對這個少女做這樣的處置,那麼她即會確實地走向墮落一
途。我們好不容易才將她拯救起來。對於該名少女的人身拘禁不僅是合法的,甚至於我
們可以說將她釋放一事是極為殘酷的行為」。之後,君父思想就成為少年保護院收容處
分的合理化根據。
另外一個相反的例子,發生在三十餘年後的1870年,當時美國剛結束南北戰爭不久,
透過戰爭時所開發出來的技術與知識,逐漸由農業社會轉型為工業社會,其所企求的勞
動力亦轉化為更精緻的工業型勞動力,而以農耕勞動力的保全為目的的少年保護院早已
式微,變成社區收容不受歡迎的少年的處所。1 8 7 0年9月9日芝加哥的C o o k C o u n-
ty(少年法院的發祥地)法院書記官發令收容Daniel O’Connell少年,其父向法院聲請人
身保護令。而Thornton法官認為少年未受審判,即被拘禁於實態不外是少年用監獄的少年
保護院一事是有違憲法規定。法官於判決書People v. Turner 55 Ⅲ. 280 (1870)中謂:
「州除了處罰犯罪者之外,是否得作為君父而超越實際上的親權?這些法律規定宣稱要
保護少年。換言之,這些法律為了保護少年而命令了Daniel少年的收容拘禁,但是該少年
除依假釋規定或民生委員會毫無限制的裁量外,無法離開監獄的外牆而呼吸社會中的新
鮮空氣,其亦不能接觸充滿活力的世界,品嚐人類本來的感覺。這件收容事件,其收容
期間隨少年的年齡可能是1年到15年。行政上的赦免等,也因為少年並不是犯罪人,所以
少年無法憑這種行政措施而離開監獄。至於作為保障自由手段的人身保護令,若州的最
高權力作為君父而決定收監,則此令狀也沒有任何的救濟效用。這種天賦自由的限制難
道不能說是殘暴與壓抑?假若縱或沒有犯罪,也無法證明有犯罪事實時,僅是為了『社
會之善』即得將少年予以監禁,那這個社會倒不如分解成它原初的狀態。無制約的統
治,終歸會失敗。這是歷史的教訓。再者,兒童少年方面的福利、權利亦必須予以考
慮。連犯罪人在未經法的正當程序而被判有罪前,均不得監禁之」。三十年後,在步入
二十世紀前,C o o k郡成立了全世界第一所的少年法院,該法院於踐行一定的程序後,可
將嚴重的虞犯少年拘禁於少年監禁設施。而這個制度在社會上的善念消失前,於美國存
活了半世紀之久,且被Roscoe Pound譽為大憲章後最偉大的司法改革。

You might also like

  • Null
    Null
    Document13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8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8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臺大法㈻㊫學論叢 NTU Law Journal 第 39 卷第 2 期 Vol.39, No.2 (2010.06)
    臺大法㈻㊫學論叢 NTU Law Journal 第 39 卷第 2 期 Vol.39, No.2 (2010.06)
    Document20 pages
    臺大法㈻㊫學論叢 NTU Law Journal 第 39 卷第 2 期 Vol.39, No.2 (2010.06)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8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0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1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6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2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2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2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0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4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
  • Null
    Null
    Document16 pages
    Null
    api-25889399
    No rating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