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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第 18 期 2006 年 9 月 頁 93-149


SOCIETAS: A Journal for Philosophical Study of Public Affairs
No. 18, September 2006, pp. 93-149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對《帝國》的脈絡化解讀與批判 *

萬毓澤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班

Italian Autonomism and Political Marxism:


A Contextualized Reading and Critique of Empire

by
Poe Yu-ze Wan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oewan2003@hotmail.com

*兩位審查人的細心閱讀與批評,讓筆者有進一步構思與修改本文的機會,
特此致謝。
收稿日期: 2006 年 1 月 21 日;通過日期: 2006 年 6 月 3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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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Antonio Negri 與 Michael Hardt 合著的《帝國》已於近年引發討


論熱潮。論者在側重《帝國》的某些主題(最有名者如「民族國家」
的主權形式已轉化為「帝國」的主權形式)時,往往忽略了《帝國》
其他的討論面向,如資本主義危機理論、勞動的非物質化、經濟的資
訊化、「諸眾」做為新的反抗主體等。本文認為,若要適切地理解這
些面向,必須把《帝國》乃至晚近的相關作品都擺置在義大利「自主
馬克思主義」的脈絡之下,方能見樹亦見林。因此,本文追溯了義大
利自主馬克思主義的發展軌跡,討論了 Negri 等人對馬克思部分重要
作品的獨到見解,並試圖將自主馬克思主義定位為一種「政治馬克思
主義」。透過批判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不足之處,本文也一併檢討了自
主馬克思主義以及《帝國》之中若干啟人疑竇的論點。

關鍵詞:《帝國》、自主馬克思主義、政治馬克思主義、工人主義、
《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階級構成、內格里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95

一、引言:從《帝國》說起

自百科全書式的《帝國》於 2000 年出版以來,引發了廣泛的討


論與爭辯,而左翼知識界對其可謂毀譽參半。毀者謂其「是一本最讓
人失望的著作:書中充滿了承諾,卻也充滿了不一致、自我矛盾、誇
大不實與邏輯缺陷」(Panitch and Gindin, 2003: 52),但譽者卻認為
「《帝國》已證明是一整代以來左翼所提出最成功的政治理論作品」
(Bull, 2003: 84)。
《帝國》的影響力早已跨出學院,成了一部分「反全球化運動」
者的理論指南。 1 以義大利著名的反全球化運動團體「白衫黨」
(Tute Bianche)領導人 Luca Casarini 為例,他在 2001 年 7 月義大利
熱內亞(Genoa)的大規模抗爭(白衫黨是這場抗爭的重要參與者)
之後,便表示:「我們談論著帝國,或用更好的說法,談論著世界政
府的帝國邏輯。這意謂國家主權的消蝕。但還沒有完全終結,只是在
一種全球、帝國的架構中逐漸消蝕並重新被定義。在熱內亞,我們就
看到了這種狀況,以及這種狀況所蘊含的戰爭局面。該如何反抗這種
帝國邏輯,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Callinicos, 2003a: 122)。正因為
《帝國》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且介入了方興未艾的全球社會運動,
因此特別值得我們注意。 2

1當然,「反全球化運動」並不是準確的描述。比較好的說法,還是法國人
所謂的「爭取另一個世界的運動」(altermondialisme)。
2 以《帝國》為代表的自主馬克思主義(後詳)對義大利重建共產黨

(Partito della Rifondazione Comunista, PRC)(義共 1991 年改組為左翼民主


黨,黨內的左翼分裂出來,於該年 12 月成立重建共產黨)亦有相當程度的
影響。重建共於 2002 年 4 月召開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檢討該黨 10 年以來
的發展。大會文件對當前國際形勢的評估,便認為「帝國主義仍然存在,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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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書中所勾勒出來的全球圖像,乍看下,似乎比較像是揉
合了大量後現代主義修辭的精緻文體,而不是嚴肅的社會與政經分
析。如他們說:

與帝國主義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帝國並不建立權力中心,也不依
賴固定的疆界或壁壘。帝國是一個去中心化(decentered)與去
地域化(deterritorializing)的統治工具,並且逐漸將全球領域併
入其開放與擴張的整體中。透過調節由指令(command)所構成
的網絡,帝國管理著混雜的認同、靈活的層級與多元的交換。同
時,帝國的全球彩虹也融化了帝國主義世界中不同的國家色彩
(Hardt and Negri, 2002: 45)。

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過去曾經是數個帝國主義強權之間的
衝突或競爭,在重要方面,已經被單一權力的觀念所取代;這個單一
的權力具有限制所有強權國家的優勢,並以一元的方式組織它們,而
且是在絕對後殖民與後帝國主義的共同權利觀念下對待它們」,因
此,「在帝國的平坦空間中,權力的場所是不存在的──權力無所不
在,亦無處存在。帝國是一個無所在之地(outopia),或其實是一個
非場所(non-place)」(Ibid.: 63, 272)。簡言之,帝國主義之間的衝突
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帝國」,是一個平均分布的、通暢無阻的
網絡,沒有中心可言。此外,兩位作者還宣稱跨國公司和全球性機構

其內涵需要重新界定。隨著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發展,今天已經不再有美國資
本主義、歐洲資本主義或其他地區資本主義的嚴格區分,它們之間的交叉投
資以及多國和跨國集團的發展已經將各方的經濟利益緊密聯繫在一起,相互
間已不存在不可調和的利益對抗,競爭、矛盾不會導致帝國主義間的根本衝
突」(郝明, 2003 ,頁 336-7)。可參考 Saccarelli(2004)的評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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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支配了世界經濟,使民族國家走向
衰落。
我們可以明顯看出,這是對古典馬克思主義的帝國主義理論的批
判。 Negri 在法國《外交世界》
(Le Monde diplomatique)的一篇專欄
中,說明他和 Hardt 所提出的「帝國」可以被視為「帝國主義的最高
階段」(stade suprême de l’impérialisme),代表的是「集體資本
(capital collectif)的秩序」(Negri, 2001)。 3 顯然,這是在宣告,列
寧(認為帝國主義乃「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乃至布哈林(強調資
本與民族國家的相互滲透,以及由此形成的「國家資本主義」之間的
軍事競爭)的古典帝國主義理論,已不再適用於今天這個「世界新秩
序」。 4
然而,大多數論者都把焦點擺在《帝國》的其中一項論題,即
「民族國家主權的式微,並不意謂主權本身已經衰退。……主權已經
以新的形式呈現──於單一的統治邏輯下,由許多國家的與超國家的
組織所聯合而成的主權。這種新形式的全球性主權,就是我們所謂的
帝國」(Hardt and Negri, 2002: 44)。這個論題貫串了《帝國》全書,
的確值得詳加檢視。然而,我認為,論者在聚焦於此時,卻大多忽略
了《帝國》在其他層面對「世界新秩序」的理論解釋。這些較不受關
注的層面,如「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在社會再生產中的角
色、經濟的資訊化、勞動與生產的非物質性(immateriality)、 5 資訊

3 本文在使用外文時,若同時與英文對照,則非英文之外文(如法文、義大
利文、德文等)採用斜體;若僅引用非英文之外文,則採正體。
4 《 帝 國 》 的 德 文 譯 本 書 名 副 標 題 為 「 世 界 新 秩 序 」( die neue

Weltordnung),義大利文譯本書名副標題為「全球化下的新秩序」(il nuovo
ordine della globalizzazione)(法文、西班牙文、俄文譯本皆沒有副標)。
5 如 Hardt 與 Negri 所言:「在 20 世紀的最後 10 年中,工業勞動已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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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的解放潛力、諸眾(multitude)做為新的對抗主體等等,其實在
Negri 較早期的著作中已有跡可循。更重要的是,這些主題,是義大
利自 1960 年代開始,從工人主義(operaismo; workerism)(見註 9)
的運動當中發展出來的一種特殊的馬克思主義流派〔「自主馬克思主
義」(autonomist Marxism)〕6 所長期關注的議題,而 Negri 只是該馬
克思主義流派的一位重要代表而已。
部分論者已正確地指出,若要深入理解《帝國》的文脈理路,就
必須檢視 Negri 長期以來的理論與實踐。換言之,單單讀其目前的作
品是不夠的,還必須把時段拉長,在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的發展脈絡
下,檢視 Negri 及其他自主主義運動成員的思想軌跡與政治實踐,如
他們對馬克思的獨特解讀,以及對資本主義與勞動型態轉型的見解等
等(如 Bowring, 2004 ; Callinicos, 2001; Green, 2002; MacDonald,
2003, 2005; Holland, 2003; Abse, 2002)。 7
因此,筆者將以《帝國》為主要參照點,一方面耙梳自主馬克思
主義的理論系譜,一方面試圖為這個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流派定位。本

它的霸權地位,取而代之出現的是『非物質性的勞動』,也就是創造非物質
性的產品,例如知識、信息、溝通、人際關係或情感反應的勞動」(Hardt
and Negri, 2004b: 116-7 ;另見 Lazzarato, 1996 及 Hardt, 1999)。這是相當重
要(也相當令人質疑)的推斷,與「經濟的資訊化」以及 Negri 對「階級構
成」的分析(從「大眾工人」到「社會化工人」再到「諸眾」)緊密聯繫在
一起,後文會再討論。目前已有幾位美國與法國的論者根據這種分析,發展
出一種獨特的資本主義類型學(或資本主義階段理論),認為當今的資本主
義已轉型為某種「認知型資本主義」,並將這種轉變喻為 Karl Polanyi 意義下
的「鉅變」,見後文的討論,並請特別參考 Nick Dyer-Witheford 及 Yann
Moulier Boutang 的作品。
6 有時亦簡稱為「自主主義」 (autonomism)。
7 John Holloway 的近作(2002)和 Hardt 與 Negri 的《帝國》被認為是當代

自主馬克思主義的兩部關鍵作品(Callinicos, 2005: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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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首先回顧 1960 至 1970 年代義大利的政治與社會形勢,討論 opera-


ismo 在什麼樣貌的土壤下生根發芽,並簡短敘述從 operaismo 到自主
主義運動(autonomia)的發展歷程;接下來我會耙梳自主馬克思主
義論者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的獨到見解,並分析這樣的見解對他
們的政治實踐產生了哪些影響,又如何表現為《帝國》的某些核心論
點。 8
其中最重要的文本,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Grun-
drisse)以及《資本論》手稿中〈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一文。這兩
部作品深刻影響了自主主義者對馬克思的解讀:他們宣稱,在這些作
品中,沒有《資本論》中那種占支配地位的「客觀主義」,而是把活
生生的階級鬥爭融入了經濟分析之中。 Negri 第一部重要的政治經濟
學作品 Marx au-delá de Marx(英譯本 Marx Beyond Marx 於 1984 年
出版),就是在重新詮釋《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至於馬克思〈直
接生產過程的結果〉一文,則據稱更強化了自主主義者的主張,即
「視資本為階級鬥爭之中的依變項」(Bowring, 2004: 101)。我將以政
治經濟學理論與科學哲學的相關討論為基礎,論證這種「階級中心」
(class-centered)的取徑不僅在理論上值得批判,對政治實踐也會造
成影響,而義大利左翼在 1970 年代末期的挫敗,或多或少與此有
關。此外,我會進一步論證,自主馬克思主義可以被視為某種版本的

8《帝國》的內容駁雜,涵蓋面向過於廣泛,這是優點,也是缺點。誠如一
位義大利論者所批評,《帝國》「除了厚重之外,其實是一份輕盈的文化產
品,讀者可以相對自由地在其中『航行』」(Turchetto, 2003: 24)。既然我無法
在有限的空間內處理每一個子題,勢必得有所取捨。因此,筆者先在此處申
明,本文將不會處理 Negri 晚近政治哲學思想的發展歷程。這個主題雖然重
要,但由於至少需討論到 Spinoza 、 Deleuze 、 Foucault 等人,因此值得以
另一篇文章完整討論這個問題。感謝匿名審查人提醒我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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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馬克思主義」(political Marxism),而《帝國》當中諸多啟人疑
竇的論點,應被放置在「政治馬克思主義」的脈絡下,才能得到更適
當的定位。

二、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的軌跡與遺產

自葛蘭西的《獄中札記》(Quaderni del carcere)於 1971 年譯成


英文以來,英語世界對義大利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理解,多半僅限於葛
蘭西,最多再加上 Antonio Labriola 、 Lucio Colletti 和 Galvano Della
Volpe 等人(見 Callinicos, 1989: 1; Bowring, 2004: 101)。義大利於
1960 年代興起的 operaismo9 雖然也透過某些管道而進入英語世界,
但多半僅限於 operaismo「古典時期」(即 1960 年代)的智識遺產,
而未能關照到 1970 年代以降更廣泛的自主主義運動(autonomia)的
發展。但 1980 年代後,情況有所轉變。自 Negri 流亡至法國後,開
始與法國的知識分子密切交流,而歐美也開始注意到以 Negri 為代表
的自主主義傳統。 10
9 義大利文的 operaismo 通常被英譯為 workerism ,但這種譯法是有問題
的。英文的 workerism 和法文的 ouvrièrisme 在概念上對應的是義大利文的
fabbrichismo(由義大利文的「工廠」fabbrica 變化而來,或許可直譯為工廠
主義)。這個詞通常具有貶意,意謂只注重工廠內的工人鬥爭,而忽略了更
廣泛的社會鬥爭,但 operaismo 的一項特色恰恰是密切注意、深入研究勞動
性質的變化(Thoburn, 2003: 161-2n),因此下文我將不使用「工人主義」這
個詞,而是直接使用義大利文。
10 最早一本以自主馬克思主義的論點為基礎來寫作的學術專著,是 Cleaver

(1979)。晚近受其影響的英文及法文作品,除了 Michael Hardt 的作品外,還


可參考如 Cleaver(1989, 1992)、 Bell and Cleaver(1982)、 Ryan(1989)、
Bonefeld et al.(1992)、 Dyer-Witheford(1999, 2004, 2005)、 Terra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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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 operaismo 起初的發展,是與一群議會外的、非義共的左


翼知識分子緊密聯繫在一起。他們自 1960 年代起,發展出一套對馬
克思的獨特詮釋(見第三節),並積極介入工人運動。首先是 Mario
Tronti 、 Raniero Panzieri 等人創辦的《紅色筆記》(Quaderni Rossi,
1961-1963),成員除了 Negri 以外,較為人所熟知者尚包括 Romano
Alquati 與 Alberto Asor Rosa 。《紅色筆記》後分裂, Tronti 隨後創
辦《工人階級》(Classe Operaia, 1964-1967)。 11
1967 年起,義大利爆發學運浪潮,影響擴及工人階級。 1968
年,義國工人迅速激進化,工人要求提高工資,更要求控制勞動過
程。北方大城都靈(Turin)的飛雅特廠是運動的中心, 1969 年 7 月
該市總罷工,以抗議房租過高,引發工人與警方大規模的衝突,並蔓
延至各地, 9 月起成為全國範圍的現象,整個秋天有 550 萬工人參
與罷工, 11 月 19 日更舉行了 200 萬人參加的大罷工,要求政府對
社會福利制度進行改革。這場著名的「熱秋」(autunno caldo; hot

(2000) 、 Day(2002) 、 Boutang(2002) 、 Read(2003) 、 Thoburn(2003) 、


Burgmann(2004)等。 1990 年, Negri 在法國與 Jean-Marie Vincent 、 Denis
Berger 創辦《未來完成式》(Futur Antérieur),該刊物於 1998 年停刊,但旋
於 2000 年重新創立《諸眾》(Multitudes)。《諸眾》目前是自主馬克思主義
在歐洲的重要學術刊物之一(http://multitudes.samizdat.net/) 。英美學界近年
來也開始有學者詳細探討自主主義運動的發展歷程,最具代表性者見 Red
N o t e s ( 1 9 7 9 )、 Wr i g h t ( 2 0 0 2 ) 及 K a t s i a f i c a s ( 1 9 9 7 ), 另 可 參 考
Cuninghame(1995, 1999)及 Fuller(2001)。義大利本地的歷史研究則首推
Borio, Pozzi and Roggero(2002),另可參考 Panzieri(1994)。
11 1962 年 , 數 千 名 工 人 因 不 滿 義 大 利 勞 工 聯 盟 ( Unione Italiana del

Lavoro ,簡稱 UIL ,為義大利三大總工會之一,立場保守)與飛雅特(Fiat)


片面達成協議,而湧入都靈(Turin)的一處廣場,示威達兩天之久。 Negri
後來將這個事件稱為 operaismo(以及後來他所參與的「工人力量」)的「創
立大會」(Wright, 2002: 58-9; Fuller, 2001)。
10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autumn)運動,讓工人階級取得了重大成果,增強了工人對勞動過程
的控制權,挑戰了資方的權威。金屬及機械工人的工時縮短為每週
40 小時,加班受到限制, 15 人以上的工廠工人有權每年召開 10 小
時的集會等,一年內平均工資甚至提高了 23.4%(Dowson, 1973:
12 ,引自 Bowring, 2004: 110)。這階段的工運也發展出「工場代表」
這種基層民主的制度。在工人的壓力下,政府被迫在 1970 年通過對
工會有利的「工人權利法」。整體而言,「熱秋」其間所發動的罷
工,若以罷工小時總數來衡量,是有史以來第三大,僅次於 1968 年
5 月的法國與 1926 年的英國總罷工(Lumley, 1990: 167 ;這段歷史
可參考 Dowson, 1973; Lumley, 1990; Ginsborg, 1990; Katsiaficas,
1997)。
面對「熱秋」態勢之下排山倒海而來的社會衝突,《工人階級》
的編委決定成立「工人力量」(Potere Operaio, 1969-1973),以更直接
的方式參與政治鬥爭。當時義大利的激進左翼還成立了各種團體,較
著名者如「持續鬥爭」(Lotta Continua)、「工人先鋒」(Avanguardia
Operaia)、無產階級統一黨(Partito di unità proletaria, PDUP)和「學
生運動」(Movimento Studentesco)等。其中 Mariarosa Dalla Costa 於
1970 年代早期離開「工人力量」,另成立「女性主義鬥爭」(Lotta
Femminista),對英美後來的女性主義理論與運動影響匪淺(如爭取
家務有給制的運動,見 Malos, 1995)。 1970 年代初期至中期,這群
激進左翼團體光是在米蘭就能動員兩萬至三萬人,在基層工人隊伍中
相當具有實力。
1973 年,包括「工人力量」在內的幾個激進左翼團體開始重新
思考自己的定位,並決定解散,而後來人們所熟知的自主主義運動
(autonomia)則開始浮上檯面。該年 3 月,約有 300 至 400 名義大利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03

左翼分子在波隆納(Bologna)聚會,會議中決定建立起一個全國性
的革命左翼組織。 12 自主主義運動內部的派別眾多、成分紛雜,其
中一股重要的力量,就是由 Negri 本人(在「工人力量」解散後)所
參與的「工人自主」(Autonomia Operaia, 1974-1979), Negri 也就是
在 這 段 期 間 發 展 出 他 著 名 的 分 析 概 念 , 如 社 會 化 工 人 (operaio
sociale)等(詳後文)。
雖然 1970 年代是自主主義運動取得極大影響力的時期,但到了
1970 年代末期已如強弩之末。 1970 年代中期起,義大利開始經歷嚴
重的經濟、社會與政治危機。 1975 年 6 月時,左翼在地方選舉中還
拿下 47% 的選票,天主教民主黨得票甚至滑落至 35% ,但不出五
年,義大利的工人運動便遭受一連串嚴重打擊,迅速退潮。 1976 年
6 月的國會大選中,義共破天荒地搶下 34.4% 的選票,但義共卻決定
與右翼政黨合作,提出所謂的「歷史妥協」(compromesso storico;
historic compromise),建議社會黨與天主教民主黨合作。之後聯合政
府推行各種緊縮政策,逐步收回許多工人運動先前奪得的成果,而義
共則利用自己在工會中的絕對影響力,控制了工人對各種緊縮政策的
反抗,從而為右翼挽救了義大利資本主義的危機。 131979 年 10 月,
飛雅特一口氣開除了 23,000 名工人,此舉的「真正目的是要改變工
廠內的力量對比,並重新確立自己在 1969 年所失去的對勞動力與生

12 會議中認為:「傳統」的政治組織(如義共)已行不通,新的組織必須根
植於工廠與社區,並直接參與群眾的運動,以挽回「傳統組織業已摧毀的無
產階級力量的意識」(Comitati Autonomi Operai, 1976: 43 ,引自 Wright, 2002:
153)。
13 當時的義共總理 Enrico Berlinguer 甚至認為緊縮政策完美符合了共產主義

的「道德理想」,因為緊縮政策是「鋪張的奢華與浪費」、「消費社會的價值」
的對立面(Abse, 1985: 27)。
10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產過程的控制權」(Abse, 1985: 35)。此外, 1978 年,赤軍連綁架、


殺害了總理莫羅(Aldo Moro),義大利政府開始藉肅清恐怖主義之名
強力鎮壓左翼運動,與自主主義運動有關的數十名學者、記者、作家
皆遭逮捕,包括 Negri 。 14 幾年之內,在政府的鎮壓下,自主主義運
動的大部分成員不是被下獄,就是流亡海外。

三、 Negri 對馬克思主義的獨特詮解

(一)抗拒「客觀主義」:走出《資本論》,回到《政治
經濟學批判大綱》

我們與正統毫無關係。我們也很高興能夠忽視馬克思本人。不可
否認的是,斷裂已經產生。……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
的發現,將馬克思歸還給了我們。原因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
所蘊含的力量,而不是我們對馬克思的忠誠。我們不再樂於、不
再有義務與正統爭論(Negri, 1984: 17)。

對自主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馬克思兩份常被忽略的文獻,可以讓
我們以截然不同的視角來詮釋馬克思,更可據此開展出不同的政治想

14 當 Negri 的代表作之一 Marx au-delá de Marx 出版時,他已在獄中。 1983


年,他在全國選舉中當選。根據當時的義國法律, Negri 得以被釋放,但政
府旋即撤銷這項規定,而 Negri 便於此時逃亡至法國。他在法國待了 14 年,
一直在巴黎第八大學及德希達創立的國際哲學研究院(Collé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任教。 Negri 於 1997 年回到義大利服刑,已於 2003 年服刑
完畢。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05

像與實踐。
首先是《資本論》第一卷手稿中〈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一文。
這篇文字常被稱為「消失的第六章」(the missing sixth chapter),因為
馬克思原先將這個部分的手稿安排為《資本論》第一卷的第六章,但
後來出版時被拿掉了(出版時,馬克思把「章」改為「部分」,並將
序言改為第一部分)。
其次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Grundrisse),也就是
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之前的大量讀書筆記與研究心得(見
Rosdolsky, 1992 的分析)。最受注意的部分,通常被稱為〈機器殘稿〉
(Fragment on Machines),是《大綱》中散布在筆記本 VI 與筆記本
VII 之間的一部分手稿(本小節僅處理〈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以及
Negri 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整體來說的見解;對〈機器殘稿〉
的分析見下一小節)。
首先從〈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談起。 1933 年,這份文獻首先
以德文和俄文出版,但一直要到 1960 年代被譯成法文、義大利文等
歐洲語言後,才成為研究的對象。 15 對 Mario Tronti 、 Negri 等自主
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這篇文章可以被詮釋為擺脫「客觀主義」政治經
濟學的一篇重要文獻,因為它「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發展,以
及生產方式與主體性之間的內在關係的問題一起呈現出來」(Read,
2003: 103 ,黑體字為筆者所加)。
〈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一文,可以對應至《資本論》第一卷討
論絕對/相對剩餘價值生產的部分(Marx, 2004a: 第三篇、第四
篇)。《資本論》第一卷指出,在資本主義早期的發展階段,資產階

企鵝(Penguin)出版社於 1976 年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將其英譯收為


15

附錄,見 Marx(1976)。又本文所引用者皆為中譯版本。
10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級主要以延長工作日的方式來生產絕對剩餘價值(absoluter Mehr-
wert; absolute surplus value),但這種生產剩餘價值的方式很快就達到
了極限,因為工作日不可能無限延長,且工人的鬥爭讓勞動法令逐漸
得以落實,如馬克思所言,「正常工作日的確立是資本家階級和工人
階級之間長期的、多少隱蔽的內戰的產物」(Marx, 2004a: 346)。但
相對剩餘價值(relativer Mehrwert; relative surplus value)則不然,它
不是透過延長工時的方式來完成,而是在工時不變(甚至可以減少)
的情況下,引進先進的生產技術來提高生產力,換言之,工人生產自
己生活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相對而言)減少了:「通過提高勞動生
產力來降低勞動力的價值,從而縮短再生產勞動力價值所必要的工作
日部分」(Ibid.: 366)。
〈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則是換一種方式來說明同樣的道理。該
文區分出兩種「勞動對資本的從屬」,分別是「形式上」的從屬與
「實際上」的從屬。前者對應的是絕對剩餘價值的生產,而後者則對
應相對剩餘價值的生產。在「勞動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的情況
下,「資本是使已有的勞動過程從屬於自己,……例如,使適應於獨
立的小農經濟農業方式的手工業勞動從屬於自己」,而這種從屬「本
身並不能改變實際勞動過程的性質,並不能改變實際勞動方式的性
質」(Marx, 1982: 80)。相對而言,「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
則「在變革各種生產當事人的關係的同時也變革了這種勞動的方法和
整個勞動過程的實際性質」(Ibid.: 80-1)。重要的是,隨著第二種從
屬形式的發展,

社會的勞動生產力,或直接社會的、社會化的(共同的)勞動的
生產力,由於協作、工場內部的分工、機器的運用,以及為了一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07

定的目的而把生產過程轉化為自然科學、力學、化學等等的自覺
的運用,……只有這種社會化勞動能夠把人類發展的一般成果,
例如數學等,運用到直接生產過程中去(Ibid.: 83-4)。 16

又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討論相對剩餘價值的生產時,提出
過以下這個著名的見解:「機器不僅是一個極強大的競爭者,隨時可
以使雇佣工人『過剩』。它還被資本公開地、有意識地宣布為一種和
雇佣工人敵對的力量並加以利用。……可以寫出整整一部歷史,說明
1830 年以來的許多發明,都只是做為資本對付工人暴動的武器而出
現的」(Marx, 2004a: 501)。
因此,結合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與「消失的第六章」當中
的分析,許多自主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
之下不斷飛越的技術進步,其實是受到工人階級的反抗所驅動。也因
此,故事的說法必須被顛倒過來:「資本的樣態(configuration)乃
受勞動的生產力量與組織力量所決定」(Bowring, 2004: 104);用
Tronti 的話來說,「資本的歷史,就是資產階級試圖從工人階級身上
解放出來的一系列歷史」(Tronti, 1979: 10 ,引自 Ibid.)。
第二份重要文本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 Negri 在 Marx
Beyond Marx(1984)一書中相當有系統地探討之,且整體而言呼應
了其餘自主馬克思主義者對「消失的第六章」的解讀。 17 他寫道:

《資本論》這個文本……的作用是將批判(critique)化約為經濟

此處尚與自主馬克思主義所討論的「一般智力」有關,詳後文。
16

誠如 Peter Green(2002: 33n)所言,這本書「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


17

的解讀,尚未受到應得的細密且批判性的注意」。
10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理論,將主體性消解於客觀性之中,並將無產階級的顛覆能力從
屬於資本主義力量所擁有的那種重組、壓迫的智能。我們若要再
度正確地解讀《資本論》(不是知識分子的煞費苦心,而是為了
群眾的革命良心),就必須以《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來批判
《資本論》,必須透過《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範疇來重新閱讀
《資本論》──前者充滿了無產階級的能力所領導的、無法超越
的敵對關係(antagonism)(Negri, 1984: 18-9)。

Negri 認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的馬克思,是一位充滿
「革命意志」的行動者(Ibid.: 10),而非只致力於《資本論》第一版
序言所謂的「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Marx, 2004a: 10)。對
Negri 來說,《資本論》往往不由自主地洩漏出「高度的客觀主義」

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卻「代表了馬克思革命思想的頂點;隨著
這些筆記而來的,是在理論與實踐上的徹底突破,而這正是革命行動
的基礎,也是革命行動之所以有別於意識型態與客觀主義的基礎」
(Negri, 1984: 19)。
Negri 從馬克思的價值理論出發,指出活勞動乃內在於資本:資
本是一種社會關係,貨幣之所以能夠轉化為資本,是因為有對立的生
產關係,也就是因為剝削了活勞動。 18《帝國》裡便出現了類似的觀
點:「諸眾是社會世界的真正生產力量,而帝國只是一個攫取的工
具,僅依賴群眾的活力而生──如馬克思總會說的,一個由死勞動所
構成的吸血鬼體制,只能藉由吸取活勞動的血而生存」(Hardt and

如馬克思所言:「資本只有一種生活職能,這就是增殖自身,創造剩餘價
18

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餘勞動。資本是死勞
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
生命就越旺盛」(Marx, 2004a: 269)。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09

Negri, 2002: 123 ,中譯略有修改)。


更具體來說,階級鬥爭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推動力量,換言之,
「資本是階級鬥爭之中的依變項」(Bowring, 2004: 101),而非自變
項。當政治經濟學理論沈溺於尋找那些推動資本主義「創新」的客觀
動力時, Negri 則認為「資本主義的創新總是一種產物、妥協或回
應,簡單來講,是源自於工人的敵對關係的一種約束」(Negri, 1996a:
158)。在《帝國》中,這樣的分析依舊被延續了下來:「資本主義的
歷史永遠必然是一種回應式的歷史……。藉由將限制加諸於資本之
上,無產階級的力量不僅決定了危機,同時也指示了轉型的方式與本
質。實際上,無產階級創造了資本在未來必須被迫採取的社會與生產
之形式」(Hardt and Negri, 2000: 360)。
因此,或許可以借用 Tronti 的一段文字來為他們對馬克思的獨特
解讀做個總結:「我們過去也是先看到資本主義的發展,然後才看到
工人的鬥爭。這是錯誤的。問題必須翻轉過來,發問的措辭必須改
變,必須重新開始:一開始,是階級鬥爭。在社會高度發展的資本主
義的層次上,資本主義的發展乃從屬於工人的鬥爭;前者出現在後者
之後,且前者必須使其生產的政治機制符合後者」(Tronti, 1971b)。
19《帝國》當中的一個重要段落──「無產階級鬥爭構成了……資本

19 這裡只是初步勾勒 Negri 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所做的詮釋,可見第


四節的進一步分析。另一個值得探究的題目,是這種「階級中心」的分析取
徑與 1950 年代至 1960 年代歐美其他馬克思主義流派之間的關係。如幾位研
究者已初步指出的,自主馬克思主義(當然,這裡指的是早期階段的自主馬
克思主義,即 1960 年代的 operaismo)或許受到二戰後幾個歐美馬克思主義
流派的影響(見 Wright, 2002: 23, 51, 53; Dyer-Witheford, 1999: 63; Thoburn,
2003: 72-3; Cleaver, 1979: 43-51)。其中較重要者,如 Corlenius Castoriadis 、
Claude Lefort 等人所領導的法國團體「社會主義或野蠻」(Socialisme ou
Barbarie)等,皆值得進一步的研究。
11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主義發展的原動力。這些鬥爭迫使資本採取比以往更高水平的技術,
並因此轉變了勞動的過程」(Hardt and Negri, 2002: 291)──正是由
此而來。

(二)分析「階級構成」:資訊資本主義與非物質性勞動

在今天,生產力、財富,以及社會剩餘的創造,乃是以合作互動
性的形式而出現,而合作互動性的產生則是透過語言、溝通,及
情感網絡。在展現自身的創造性能量時,非物質性勞動似乎提供
了一種自發與根本的共產主義之潛能(Hardt and Negri, 2002:
388 ,中譯略有修改)。

承接上一小節。自主馬克思主義這種「階級中心」的研究取徑,
還表現在許多其他主題上,其中最重要的或許是他們對「階級構成」
(class composition)的分析。 20 分析「階級構成」,為的是要「試圖
發現勞動力商品的『政治運動規律』」(Wright, 2002: 4);「在階級

20 在馬克思的經濟理論中,資本的「有機構成」(organische Zusammen-
setzung; organic composition)是核心概念之一〔意謂不變資本(konstantes
Kapital; constant capital)與可變資本(variables Kapital; variable capital)的
比例〕,而強調「工人階級主體性」的自主馬克思主義則巧妙地繞開了資本
的構成,轉而討論階級的構成。在自主馬克思主義的文獻中,對階級構成的
討論時可粗略分為兩個面向:階級的「技術」構成與階級的「政治」構成。
前者可從資本有機構成的角度來理解〔亦即與不同的資本主義發展階段中,
不同的價值增殖體制(valorization regime)、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之間的比例
等問題有關〕;後者則處理工人階級的「主體層面」,包括工人的需求、慾
望、合作關係,及階級團結的程度等。需注意的是,兩者之間的關係並非前
者決定後者,而是要具體考察兩者間的相互作用與相互制約,否則就淪為
「經濟決定論」了(見 Mandarini, 2005: 195-6)。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11

構成的每一個階段中,合宜的組織形式都相應地改變」(Cleaver,
1979: 54)。《帝國》一書中提出的「諸眾」雖引起不少討論,但若能
先理解 Negri 等人曾對階級構成提出過哪些看法,或許更有助於我們
理解「諸眾」這個概念的成形。 21
雖然有相當多的文獻處理「階級構成」這個問題,但《帝國》當
中有相當簡要的回顧,可供入門(見 Hardt and Negri, 2002: 499-
501)。工人階級發展史上,第一個階段(約 1848 年至第一次世界大
戰)出現的是「專業工人」(operaio professionale; professional
worker),也就是早期大工業中擁有熟練技術的工人;到了第二階段
(約 1914 至 1968 年),「專業工人」逐漸由「集體工人」(operaio
massa; mass worker)取代,經濟體制上相應的是福特主義、泰勒制
與凱恩斯主義的干預型國家,以及充分就業、大量生產/消費、強調
概念(conception)與執行(execution)二分的「科學管理」等
(Braverman, 1975),而到了這個階段,工人的鬥爭場域,已從工作日
的長短,轉移至勞動力商品的價格(Cleaver, 1979);至於第三階段
(1968 年以降),根據 Negri(1992: 77)的說法,隨著資訊科技的成
熟、生產過程的自動化,使得「直接生產性的勞動已失去了在生產過
程當中的核心地位」,而勞動也變得「完全抽象、非物質與知識性」。
《帝國》中是這樣說的:「相應於後福特主義、資訊性生產制度,於
今日的勞工戰鬥性階段中升起的形體,乃是社會化工人」(Hardt and
Negri, 2002: 500 ,中譯略有修改)。之所以採用社會化工人(operaio
sociale; socialized worker)22 這個詞彙,意謂工人的生產活動鑲嵌在

根據 Steve Wright 的說法,在 operaismo 的發展過程中,「階級構成」這


21

個概念的重要性,和葛蘭西「霸權」這個概念對義大利左翼知識分子的重要
性相比,可謂不相上下(Wright, 2002: 4-5)。
11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溝通與合作的整個社會網絡之中,而不再侷限於工作場所;資本的力
量也越過工作場所的邊界,溢向整個社會。 23 據此,「物質性勞動
與非物質性勞動混雜在一起,兩者透過高度發展的勞動合作而在社會
與生產的網絡之中聯繫起來」(Hardt and Negri, 1994: 274 ,引自
Bowring, 2004: 112)。 24
此處有必要較深入地討論「非物質性勞動」(lavoro immateriale;
immaterial labor)以及各種相關概念。 Negri 與 Hardt 的說法,基本
上沿襲了後工業社會理論的分析,他們認為:

在 20 世紀的最後幾十年中,工業勞動失去了它的霸權地位,取
而代之的是「非物質性勞動」
,也就是創造非物質的產品,如知
識、資訊、溝通、人際關係或情感反應的勞動。傳統的稱謂,如
服務業、腦力勞動或認知勞動都指向非物質性勞動的某些方面,
但都沒有抓住其總體。……應該強調的是,所有非物質性勞動生
22 常見的英譯是 socialized worker ,亦有人譯為 social worker 或 diffuse
worker 。《帝國》所採用的英文是 social worker 。
23 早在 1960 年代中期, Mario Tronti 的幾篇文章便認為資本已逐漸吸納整

個社會,讓社會成為「工廠的鏡像」,亦即帶來一個「工廠社會」(fabbrica-
societá)(1971a, 1971b)。 Negri 在某些場合中也沿用了這個詞彙(見如
Hardt and Negri, 1994: 9-11)。至於後來包括 Negri 在內的自主馬克思主義者
所使用的類似概念,如「社會工廠」(social factory)等,表達的是同樣的意
思(見如 Negri, 1989: 89-93)。
24 Negri 第一次使用「社會化工人」這個詞,出現在 1976 年出版的《無產階

級與國家》 (Proletari e Stato)


(Moulier, 1989: 38-9n)
,在書中他援用並擴充了
Romano Alquati 的用法。 Negri 在許多文章中都討論過不同歷史階段的階級
構成,最具代表性者可參考 Negri(1988: 199-228; 1989: 75-88; 1992) 。這個
概念的其中一項重要意涵,就是指出,既然「資本主義的剝削過程已經在整
個社會的範圍展開,那麼,社會與經濟上的邊緣群體,如學生、失業者、臨
時工,就必須被當成是無產階級之中的核心組成」 (Callinicos, 2003a: 126)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13

產所需的勞動都仍是物質的,它就像所有勞動一樣需要我們的身
體和大腦的參與。……也許更好的方法,是將這種新的霸權形式
理解為「生物政治的勞動」
,也就是不僅創造物質產品,也創造人
際關係乃至社會生活本身的勞動。……當我們說非物質性勞動正
在占據霸權地位時,並不是說當今世界的絕大多數工人主要生產
的是非物質產品。……非物質性勞動只占全球勞動的一小部分,
而且集中在地球上的優勢地區。但我們認為,非物質性勞動就質
的方面而言已經成為霸權,並且影響了其他的勞動方式和社會本
身的發展趨勢(Hardt and Negri, 2004b: 116-7 ,中譯略有修改)。

除了 Negri 和 Hardt 之外,晚近還有許多自主馬克思主義者(如


Maurizio Lazzarato 、 Paolo Virno 、 Jean Paul Vincent)大量運用了類
似的概念,加上援引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的〈機器殘
稿〉,而發展出一套對當代資本主義的分析。 25
首先讀一段《帝國》討論到〈機器殘稿〉的部分:

馬克思指出,在未來資本主義發展上,勞動的力量將與科學、通
訊及語言的力量相融合。一般智力是由知識、技術與技巧之積累
所創造出的一種集體與社會智識。透過新興生產力的挪用與自由
使用,勞動從而能夠透過嶄新之普世與具體的勞動力來實現其價

如《帝國》所提及的:「藉由當代義大利一群馬克思主義作家的著作,可
25

以更清楚地理解社會生產與生物權力(biopower)之間的關係;他們從新的
生產性勞動的性質和這種勞動性質在社會中現存發展的角度,來認知生物政
治的層面,使用了例如『大眾智能』(mass intellectuality)、『非物質性勞動』
的術語,與馬克思的『一般智力』的概念」(Hardt and Negri, 2002: 86 ,中譯
略有修改)。
11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值。馬克思筆下的未來,其實就是我們現在身處的時代(Hardt
and Negri, 2002: 457 ,中譯略有修改)。

我們在閱讀〈機器殘稿〉的時候,的確可以嗅出某種類似「晚期
資本主義」(Spätkapitalismus; late capitalism)26 的味道,這正是馬克
思著作的洞察力與穿透力。馬克思在討論機器的快速發展時,認為活
勞動與固定資本(體現了人類科學知識的死勞動)之間的關係越來越
不成比例,後者的重要性越來越大:「勞動表現為不再像以前那樣被
包括在生產過程中,相反地,表現為人以生產過程的監督者和調節者
的身分與生產過程本身發生關係(關於機器體系所說的這些情況,同
樣適用於人們活動的結合和人們交往的發展)。這裡已經不再是工人
把改變了型態的自然物(Naturgegenstand)做為中間環節放在自己和
對象之間;而是工人把被他轉化為工業過程的自然過程做為中介,放
在自己和無機自然界之間,並對之進行支配。工人不再是生產過程的
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產過程的旁邊」(Marx, 1998b: 100 ,中譯略
有修改)。在這種情況下,生產的基礎已不再是勞動力本身,而是
(物化了的)人類智力的力量:

自然界沒有造出任何機器……。它們是人的產業勞動的產物,是
轉化為人的意志駕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說,在自然界實現人的
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質。它們是人的手所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
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vergegenständlichte Wissenskraft)。固

見比利時經濟學者 Ernest Mandel 的經典著作(1978),及 Husson(1999)


26

的評析。從 Mandel 對「晚期資本主義」的分析出發(雖然其中有不少不見


得忠於原典的解讀)的文化批判首推 Jameson(1991)。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15

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麼大的程度上變成
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麼大的程度
上受到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的控制,並按照這種智力得
到改造。它表明,社會生產力已經在多麼大的程度上,不僅以知
識的形式,而且做為社會實踐的直接器官,做為實際生活過程的
直接器官被生產出來(Ibid.: 102 ,中譯略有修改)。 27

自主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我們可以從馬克思在〈機器殘稿〉的隻
字片語當中,找到今天「資訊資本主義」(information capitalism)或
「認知型資本主義」(capitalisme cognitif; capitalismo cognitivo;
cognitive capitalism)的許多運作特色,如經濟的自動化與資訊化、
彈性生產、勞動的非物質化(Lazzarato, 1996; Boutang, 2002)、情感
勞動(affective labor)的重要性日增(Hardt, 1999)、 28 工作與生活
之間的界線日趨模糊等等。姑且不論這種看法能否適切地捕捉現實,
對自主馬克思主義者來說,之所以要對資本主義的新發展階段進行分
析,並不是純粹的智力操練,而是為了找到新的反抗主體。因此,我

27 馬克思寫到「一般智力」這個詞時使用的是英文。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
綱》中,馬克思偶爾會穿插使用英文或法文。可參考 Virno(1996a)的詳細
分析。
28 情感勞動是非物質勞動的一種:「非物質性勞動的另一種面貌,是關於人

類接觸與互動的情感勞動。例如,醫療觀護勞務主要仰賴於關懷性與情感性
勞動;而娛樂事業亦同樣關注情感的創造與操縱。即便這樣的勞動是肉體的
與情感的,它仍然是非物質的,因為其產出乃是無形的:一種放鬆、舒適、
滿意、刺激或熱情的感覺」(Hardt and Negri, 2002: 386 ,中譯略有修改)。其
實,勞動社會學對「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與「互動式服務工作」
(interactive service work)等已有相當豐富而細膩的討論(如 Hochschild,
1983; Leidner, 1993; Steinberg and Figart, 1999),這些文獻不論在理論鋪陳或
經驗研究上都已遠超出自主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解。
11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們仍必須回到「資訊資本主義」或「認知型資本主義」底下的階級構
成。 Negri(1996b: 216)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後福特無產階級」
(post-Fordist proletariat),其實也就是前文所謂的「社會化工人」:

這種無產階級體現了工人階級中的大部分,他們在自動化的、電
腦控制的生產過程中不斷被重組──生產過程被不斷擴張的智力
無產階級所控制,而無產階級正逐漸直接投入與電腦相關的、溝
通性質的、以及整體來說教育性質或形塑性質(formative)的勞
動。後福特無產階級,即以「社會化」工人為代表的「人民」
(people),被下述各種狀況所滲透、構成:科技活動與生產商品
的辛勞工作之間持續的交互作用;組織這種互動的網絡所具有冒
險進取精神(entrepreneuriality);勞動時間與生活時間逐漸緊
密的結合與重組。……在這個階級的所有成分中,根本而言是大
眾智能(intellectualità di massa; mass intellectuality)。 29
29 在《帝國》中, Negri 與 Hardt 多半已使用「諸眾」來取代「社會化工
人」,在兩人最新的一本合著中更是如此(Hardt and Negri, 2004c ;另見
Virno, 2004)。在一篇訪談中, Negri 和 Hardt 簡要地說:「移民潮,傳統認
同感的崩潰,農業生產的變革,政黨結構的過時,這一切不是我們臆造的,
不是我們拋棄了傳統,而是傳統已經被拋棄了。我們的任務是去認識今天已
經存在的政治組織形式,在此基礎上創造出新的概念。這就是我從政治的角
度看待『諸眾』這一概念的方式」(Hardt and Negri, 2004a: 14-5)。用 Virno
(1996b: 201)的話來說,「諸眾阻擾、拆除了政治代議的機制。它將自己表
現為各種『行動的少數群體』 (acting minorities)的集合,然而,其中沒有任
何群體渴望將自己轉化為多數。它發展出一種拒絕成為政體(government)
的權力/力量(power)」。本文沒有空間仔細耙梳「諸眾」的概念形成過程
及其在政治哲學上的意涵,只能藉有限空間先初步勾勒 Negri 20 多年來對
「階級構成」所做的一系列分析。不過這裡可以藉註腳做一些初步的討論:
Negri 晚近之所以傾向將「諸眾」視為全球化時代的新反抗主體〔或他所謂
的「新革命主體性」(nouvelle subjectivité révolutionnaire),見 Negri, 2004〕,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17

Negri 與 Hardt 在這種新的生產典範(非物質性勞動)與階級構


成(社會化工人)當中找到了抵抗資本主義的潛力:

非物質性勞動直接牽涉到社會互動與合作。……非物質性勞動的
合作性面貌,並不同於之前的勞動形式,不是由外所加諸或使其
組織化而產生的;事實上,合作乃是完全內在於勞動活動本身。
……勞動力的合作力量(尤其表現在非物質性的勞動力上)提供
了勞動自己增殖(valorizing itself)的可能性。頭腦與身體雖然
仍然需要他人來生產價值,但它們所仰賴的他人卻不必然要由資
本來提供,同時也不必然需要資本來協調生產的能力(Hardt and
Negri, 2002: 387-8 ,中譯略有修改)。 30

並逐漸放棄「社會化工人」的概念,主要來自於他十餘年來對政治哲學(尤
其是 Machiavelli 、 Spinoza 及晚近的 Deleuze)的深入剖析,以及據此而發
展出的權力理論(可特別參考 Negri, 1999, 2000),其中主要涉及的是憲定權
(constituted power)與制憲權(constituent power)的區分與對立〔(Spinoza)
使用的拉丁文是 potestas 和 potentia ,在歐洲語言中與之對應的是 potere /
potenza(義大利文)、 pouvoir / puissance(法文)、 poder / potencia(西班
牙文)、 Macht / Vermögen(德文等)〕,前者用來概括既有的政治秩序下
的、先驗性質(transcendental)的權力運作,後者意謂變化多端的、顛覆性
的、由內迸生(immanent)的權力行使; Negri 認為 constituent power 象徵的
是「絕對民主」來臨的時刻,而「諸眾」這個概念也被和 constituent power
聯繫了起來(英文的相關評論眾多,此暫不列舉;法文評論可參考兩篇精要
的文章: Callinicos, 2002a; Bensaïd, 2002)。筆者將另撰他文來評論「諸眾」
這個概念所引發的各種爭議。
30 引文中涉及的勞動自我增殖(autovalorizazione; self-valorization)以及相

應的自主生產(autonomous production),是自主馬克思主義近來頗為強調的
分析概念。如 Eugene Holland(2003: 122)所言,這幾個概念延續了自主馬
克思主義的階級中心研究取徑(亦即將資本視為依變項,而被自變項),要
傳達的是「無產階級原先是資本主義的創造物,但卻能夠主動出擊,自主地
行動,並找到方法來增殖自己,以對抗資本主義的剝削」。自主馬克思主義
11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一言以蔽之,自主馬克思主義的「階級中心」取徑,讓他們特別
注重生產關係的層面。他們在《帝國》以及其他晚近著作中的許多核
心概念,一方面借用了某些爭議頗多的資本主義類型學分析(如調節
理論、後工業社會理論、知識經濟理論等等),一方面持續追溯階級
構成的歷史變化(從專業工人、大眾工人到社會化工人,再到更富有
政 治 哲 學 意 涵 的 「 諸 眾 」)。 31 整體而言,他們的作品仍延續了

者還喜歡引述〈機器殘稿〉中的一段文字,來「將勞動集體力量的發展」描
述為「一股自主的生產力」(Bowring, 2004: 115):「真正的經濟──節約─
─是勞動時間的節約……。而這種節約就等於發展生產力。……節約勞動時
間等於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得到充分發展的時間,而個人的充分發
展又做為最大的生產力反作用於勞動生產力。從直接生產過程的角度來看,
節約勞動時間可以看作生產固定資本,這種固定資本就是人本身」(Marx,
1998b: 107-8),可進一步參考 Hardt and Virno(1996: 264)對勞動自我增殖
的解說,以及 Thoburn(2001, 2003)、 Bowring(2004)的批判。最後,值
得指出的是, Negri 之所以會使用「社會化工人」這個詞彙,主要就是受到
馬克思〈機器殘稿〉的影響(Thoburn, 2003: 85)。馬克思提到,在「一般智
力」逐漸成為「直接生產力」的狀況下,「表現為生產和財富的宏大基石,
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勞動,也不是人從事勞動的時間,而是對人本身的
一般生產力的佔有,是人對自然界的瞭解和通過人做為社會體的存在來對自
然界的統治,總之,是社會個人的發展」(Marx, 1998b: 100-1 ,黑體字為筆
者所加)。
31 自主馬克思主義者也常借用法國調節學派所謂的「後福特主義」 ,如 Paolo
Virno(2004: 100)便認為「後福特主義是馬克思〈機器殘稿〉的經驗現實
化」。這個主題集中表現為《帝國》的第 13 章,〈後現代化,或生產的資訊
化〉。整體來說,我對他們的「資本主義類型學」持保留意見。我認為,他
們的分析,多半是不加批判地引用各種新經濟/知識經濟/資訊經濟/網絡
社會理論(如 Charles Leadbeater 或 Manuel Castells)所導致的後果,唯本文
無法深入討論之,可參考 Husson(2003)對「認知型資本主義」這個概念的
簡要批判,以及 Henwood(2003)、 May(2002)、 Thompson(2004)對
「新經濟」、「資訊社會」等時髦理論的檢討。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
《帝國》當中關於「世界新秩序」或「全球化下的新秩序」的論述多以此為
論證基礎。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19

1960 、 1970 年代以來「階級中心」式的理論視野。以下我便引進


「政治馬克思主義」,來初步定位與評估這種取徑。

四、自主馬克思主義做為一種政治馬克思主義:
定位與批判

(一)「兩種馬克思主義」之下的「政治馬克思主義」

美國社會學者 Alvin Gouldner 在《兩種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中


的矛盾與異例》(The Two Marxisms: Contradictions and Anomal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ory, 1980)一書中,曾區分出兩種馬克思主
義 : 科 學 馬 克 思 主 義 ( Scientific Marxism) 與 批 判 馬 克 思 主 義
(Critical Marxism)。在他看來,前者強調馬克思主義是一種「科
學」,因此往往帶有客觀主義與決定論的色彩,而後者在側重馬克思
主義的「批判」任務之時,卻也因此不時落入唯意志論的陷阱。
Perry Anderson(1980)基本上也呼應這種看法,他指出,在馬克思
之後,歷史唯物論便在兩種詮釋方式之間拉扯與擺盪,一種是演化論
式的歷史理論,另一種則是唯意志論式的歷史理論。從社會理論傳統
中所謂「結構」(structure)與「行動」(agency)的問題意識來看,
前者由於只重視「結構」的自我生成與轉化,因此無心考察各種形式
的「能動性」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結構限制下所起的作用;後者則
往往高舉反對「目的論」的旗幟,誇大行動者形塑歷史的力量,而忽
略了所有的行動都會受到外部的環境、脈絡、條件所制約。
過去 20 餘年來,「政治馬克思主義」(political Marxism)主要
12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與 Robert Brenner(美國史學家)與 Ellen Meiksins Wood(加拿大政


治理論家)兩位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名字聯繫在一起。許多研究者追隨
了他們的研究取徑,或進一步發揮他們的論點,因此在「馬克思主義
學」裡面有一定的重要性。 32 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系譜中,它可以
被粗略劃在 Gouldner 所謂的「批判馬克思主義」的範疇之內,但它
具有某些自成一格的特色,值得稍加說明,以利我們進一步定位前文
討論的自主馬克思主義。
首先提出「政治馬克思主義」這個概念的,是法國史學家 Guy
Bois 。這必須追溯至 20 多年前那場著名的「Brenner 辯論」(Brenner
debate ,論戰文章結集見 Aston and Philpin, 1985)。 Brenner 在分析
西歐如何由封建過渡到資本主義時,採用了一種階級中心的視角。簡
單來講,他認為,決定農業資本主義是否能夠發展的關鍵因素,是封
建領主與農民的力量對比。由於英國的農民力量較弱,因此封建領主
能夠建立起絕對的土地所有權,並逐漸引進以雇佣勞動為基礎的資本
主義關係;相較之下,法國的農民力量則較強,能夠控制自己的生活
資料,因此法國以一種相當不同的方式來解決中世紀晚期的封建主義
危機,也就是透過絕對君主制(absolute monarchy)將王權集中起來
(Brenner, 1985a, 1985b)。換言之,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之所以在英國
(而非法國或其他國家)確立起來,是中世紀晚期階級衝突下的偶然
結果(contingent outcome)或非意圖後果(unintended consequ-
ence)。由此出發, Wood 在總結 Brenner 的論點時,便提出以下看
32 可歸類在「政治馬克思主義」之下的作品很多,除了 Brenner(1993 ,及
下文提到的 Brenner debate 論文集)與 Wood(1988, 1995, 2002)兩位的研究
外,專書部分可參考如 Mooers(1991)、 McNally(1988)。對「政治馬克思
主義」的批判中,最切中要點者可見 Callinicos(1990, 2002b)及 Blackledge
(2003)。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21

法:「階級鬥爭導致了歷史運動」,故階級鬥爭是「歷史運動的運作
原則(operative principle)」(Wood, 1985: 105);唯有如此,才能避
開「正統」歷史唯物論中那些經濟決定論的、客觀主義的傾向,也才
不至於如 E. P. Thompson(2001: 209)所言:「認為經濟增長的動力
與社會或文化生活的動力之間存在著某種自動的、或過份直接的因果
關係」。
Guy Bois 在回應 Brenner 對資本主義起源的分析時,批判了
Brenner 。他認為 Brenner 的說明方式所展現的是一種「唯意志論
(voluntarist)的歷史觀,在這樣的歷史觀中,階級鬥爭脫離了一切的
客觀情況,而且,最重要的是,脫離了特定生產方式所獨有的發展規
律」(Bois, 1985: 115)。在這個背景下,他將 Brenner 的解釋方式稱
為「政治馬克思主義」。
總結而言,政治馬克思主義的特色,是以「階級中心」的角度來
解釋歷史變遷。這種取徑反對根據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長期衝突
趨勢(the long-term tendency for the forces and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to
come into conflict)來解釋歷史變遷。據此,政治馬克思主義者企圖
重建歷史唯物論,以階級為分析核心,特別著重生產關係的變化所導
致的歷史轉型。
那麼這和 Negri 乃至自主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我認
為, 1960 年代逐漸興起的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而 Negri 雖然 1980
年代以後在其知識軌跡上有獨特的發展,但他早年在自主主義運動當
中所發展出來的核心概念至今依舊存在),在「重建歷史唯物論」這
個層次上,與「政治馬克思主義」的取徑是極為類似的。我們知道,
到了 1960 年代與 1970 年代,歐洲左翼知識界興起一股(重新)詮
釋《資本論》的熱潮。在法國,我們看到 Louis Althusser 與 Étienne
12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Balibar 的《讀資本論》(Lire le Capital)以及該書所引起的論戰;在


德國與英國,是 Elmer Altvater 、 Joachim Hirsch 、 John Hollowoy 、
Sol Picciotto 等人所代表的「資本邏輯」學派的興起;在義大利,自
主馬克思主義者則發展出對《資本論》幾篇手稿的獨特詮解。我認為
後者(包括 Negri 在內)與「政治馬克思主義」毋寧是最為貼近的。
在他們看來,資本是階級鬥爭當中的「依變項」,故「資本主義的創
新總是一種產物、妥協或回應,簡單來講,是源自於工人的敵對關係
的一種約束」(Negri, 1996a: 158),這可以被視為對歷史唯物論的重
要修正。他們亦一向強調對「階級構成」與勞動過程的分析,這也與
政治馬克思主義對「生產關係」的側重不謀而合。以下我將進一步說
明, Negri 的政治經濟學見解,包括他在《帝國》當中繼續主張的資
本主義危機理論,是如何體現出政治馬克思主義者易有的失誤。

(二)政治馬克思主義的虛實:再論自主馬克思主義

「政治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誠然情有可原,畢竟自「兩種馬克
思主義」分道揚鑣以來,歷史唯物論往往被與某種庸俗的、目的論式
的歷史階段論等同起來。流風所及,許多 Gouldner 筆下的「批判馬
克思主義者」若不是沒有興趣討論,就是根本放棄了歷史唯物論。因
此,為了「回應當代歷史書寫的經濟主義傾向」(Ibid.),「政治馬克
思主義」的解釋方式毋寧有糾謬之功。然而,誠如 Callinicos(1990:
112-3)(延續 Guy Bois 的看法)所強調:「歷史唯物論將社會轉型
解釋為兩種機制所導致的後果:首先,是生產力的發展與既有生產關
係之間的結構性衝突;其次,則是階級鬥爭,但階級鬥爭是在這些矛
盾所導致的社會經濟危機的脈絡之內發生的」,因此,「政治馬克思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23

主義」既然排斥為「結構性衝突」賦予解釋上的重要性,就很有可能
淪為「將歷史唯物論化約為唯意志論的社會理論,亦即認為社會變遷
的動力來自於敵對的階級意志之間的對抗」。 33
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不足,還可根據相關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來略加
說明。如左翼經濟學界中相當流行的利潤擠壓理論(profit-squeeze
theory),便可被視為一種階級中心的研究取徑。 34 該理論的核心論
點是,實質工資的增加(可能肇因於產業後備軍的減少,或工人組織
程度、戰鬥力量的提升)擠壓到資產階級的利潤份額,因此導致利潤
率下降。如 Armstrong 等人(1991)便認為,戰後的資本主義「黃金
時期」之所以在 1970 年代發生危機,主要就是因為組織化的工人運
動高漲,且幾乎達到充分就業,使得勞動力市場僵固無彈性,因此導
致利潤率下滑;又如 Rowthorn(1976: 67)在討論美國經濟時便認為
實質工資的提升「可以解釋美國 1965-1970 年間所損失的所有利潤
率 」。 此 外 , 美 國 的 激 進 政 治 經 濟 學 派 ── 尤 其 是 積 累 社 會 結 構
(social structure of accumulation, SSA)理論的作品──在解釋戰後資
本主義危機時,通常也採取這個立場。 35

33 雖然 Robert Brenner 的作品(在負面的意義上)被描寫為政治馬克思主


義,但此處也必須指出, Brenner 的歷史作品,實際上生動地展示了歷史唯
物論(即強調生產力與生產關係在解釋上的優先性)在分析歷史現象時的強
大解釋力。如 Brenner(1985b, 1986)以「政治積累」 (political accumulation)
這個概念來解釋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軍事衝突,便特別值得參考,另可參閱
Callinicos(1987: 162-77)對「政治積累」的解說。
34 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利潤擠壓理論是 「過度積累」

(overaccumulation)理論或「剩餘價值生產不足」理論的一種變形。利潤擠
壓理論的經典,是 1970 年代初期由兩位牛津經濟學家合作完成的作品,見
Glyn and Sutcliffe(1972);另可參考幾份重要的理論與經驗研究,如
Rowthorn(1976), Boddy and Crotty(1975), Glyn et al.(1990)及
Armstrong et al.(1991)。
12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荷蘭經濟學者 Guglielmo Carchedi 在批判這種理論時,採取了一


個貼近批判實在論的論述方式:雖然馬克思曾指出過,週期性的經濟
危機發生之前,工資往往有提高的現象, 36 但事件/事態的時序相
連不等於因果關係(Carchedi, 1991: 188)。 Carchedi 的批評完全正
確。正如批判實在論所強調的,因果解釋必須拋開休謨式的因果律,
轉而挖掘事件/事態背後的各種結構、生成機制、趨勢與反趨勢(批
判實在論對(社會)科學哲學的相關討論可參考如 Bhaskar, 1978,
1998; Sayer, 1992 ;萬毓澤, 2005a , 2005b)。
除了科學哲學層次的批評外, Ernest Mandel 、 Alex Callinicos
等人都曾以 1970 年代末期的歷史經驗為例,說明這種理論在政治上
的危險之處。在 1976 至 1977 年的西德與 1978 至 1979 年的西班
牙,兩國的工會領導人都主張階級合作,因此為兩國工人設下了「巨
大的工資限制」。然而,雖然利潤與投資都因此增加,但卻沒有讓失

35 見萬毓澤(2005b: 43-68)的討論〔(筆者結合了托洛茨基–曼德爾的長波
理論、法國調節學派與美國積累社會結構理論的分析取徑,在批判實在論
(critical realism)的科學哲學基礎上,分析了戰後資本主義的興衰)。雖然我
認為 SSA 的觀點較長波理論更關注制度因素(institutional factors),但我不
同意他們解釋資本主義危機的方式,見 Bowles et al.(1984)的典型分析。
36 馬克思在批判消費不足(underconsumption)理論時曾指出,「認為危機

是由於缺少有支付能力的消費,或缺少有支付能力的消費者所引起的,這純
粹是同義反覆。除了需要救濟的貧民的消費或『盜賊』的消費以外,資本主
義制度只知道進行支付的消費。商品賣不出去,無非是找不到有支付能力的
買者,也就是找不到消費者……。但是,如果有人想使這個同義反覆具有更
深刻的論據的假象,說什麼工人階級從他們自己的產品中得到的那一部分太
小了,只要他們從中得到較大的部分,即提高他們的工資,弊端就可以消
除,那麼,我們只需指出,危機每一次都恰好有這樣一個時期做準備,在這
個時期,工資會普遍提高,工人階級實際上也會從供消費用的那部分年產品
中得到較大的一份。……這些條件只不過是讓工人階級暫時享受一下相對的
繁榮,而這種繁榮往往只是危機風暴的預兆」 (Marx, 2004b: 456-7)。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25

業狀況好轉,而且投資幾乎都是「合理化」的投資,無法對失業狀況
產生減緩的效果(Mandel, 1991: 175n; Callinicos, 2003c: 209)。
回到自主馬克思主義。前文已提過, Negri(1984)對《政治經
濟學批判大綱》的解讀,可謂風格獨具,而且成為了他主要的理論依
據:「資本是階級鬥爭之中的依變項」。據此, Callinicos(2003a:
127-33)認為, Negri 幾乎完全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理論詮釋成一
種「關於權力與主體性的理論」(當然,這種解讀方式在 Gilles
Deleuze 、 Felix Guattari 等人的作品中也相當常見)。 37
以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為例, Negri(1984: 69)由於認為工人就
是「主體性,是一切財富的泉源與潛能」,因此他的說法相當接近利
潤擠壓理論。比如說,他在詮釋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tendency
of the rate of profit to fall, TRPF)理論時,完全反對馬克思本人的說
法。 38 因此他說:「利潤率下降的趨勢代表的是活勞動對利潤力量
的反叛」(Ibid.: 91); 39 再如他把工資當成獨立起作用的力量:
37 Negri 流亡至法國後,與 Deleuze 、 Guattari 等知識分子過從甚密,且發展
出許多智識上的交流、互惠。如 Thoburn(2003: 162n)所指出, Deleuze 、
Guattari 作品中經常出現 operaismo 和 autonomia 所關注的某些主題;法國
《解放報》(Libération)甚至曾報導,有位學生在被調查是否與 Franco
Piperno(自主主義運動的成員,在 1970 年代末義大利當局大肆逮捕左翼分
子時偷渡出境)有關時,還被當局盤問是否讀過 Deleuze 和 Guattari 的《反
伊底帕斯》(Anti-Oedipus)。
38 簡言之,即資本之間的競爭促使個別的資本家採取節約勞動(labor-saving)

的技術,從而導致了總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引發利潤率下降的趨勢。但馬克
思也特別強調,利潤率的下降「不是以這個絕對的形式,而是以不斷下降的趨
勢表現出來」 (Marx, 2004c: 237)
,因為「有某些起反作用的影響在發生作用,
來阻撓與抵銷這個一般規律的作用,使它只有趨勢的性質」 (Ibid.: 258)

39 當然,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理論引發了相當多的爭議。 Cullenberg

(1994: 1-12)簡要介紹了相關的爭議;萬毓澤(2005 ,頁 37-41)從批判實


在論的角度重新詮釋了馬克思的理論,可供參考。
12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當工資出現在《資本論》第一卷時,採納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
中明確提出的某些主題,亦即工資成為了『自變項』」。這類詮釋方
式,即使不是直接來自於利潤擠壓理論,至少也會得出與後者相同的
結論(另見 Bell and Cleaver, 1982)。 20 多年後出版的《帝國》,事實
上完全延續了 Negri 早期對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的解讀:「1960 年代
末期,資本主義生產的國際體系遭遇了危機。如同馬克思所告訴我們
的,資本主義的危機來自於無產階級拉低獲利水準所造成的壓力,因
此資本必然貶值,而生產關係也必須進行深刻的重組。換言之,資本
主義危機並非僅是資本本身的問題,而是直接由無產階級的鬥爭所引
起的」(Hardt and Negri, 2002: 352-3 ,重點為筆者所加;中譯略有修
改)。 40
由於 Negri 極度仇視任何帶有「客觀主義」色彩的經濟分析,因
而反而使他一併拋棄了馬克思許多的政治經濟學洞見(如對資本主義
動態發展的理解)。對馬克思來說,資本積累的動力,不僅來自於階
級鬥爭,也來自於資本與資本之間的競爭(Green, 2002: 64)。的確,
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的運作時,將兩種概念區分了開來,一種是資
本一般(Kapital im allgemeinen; capital in general),另一種則是個別
資本或許多資本(viele Kapitalien; many capitals)。前者涉及的是資本
在直接生產過程中對勞動的剝削,或謂資本與勞動的垂直關係
(vertical relationship);後者則涉及資本與資本之間的水平關係
(horizontal relationship),即資本主義之下的競爭性積累(competitive
accumulation)。 41 馬克思恰恰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對此做

40 Negri 早期以「階級中心」的取徑來解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尤其是
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的部分,尚可參考 Negri(1988: 43-90)。
41 或許有些諷刺的是,提出上述「垂直」與「水平」兩種關係的人,恰恰是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27

過分析:「包含在資本本性裡面的東西,只有透過競爭才做為外在的
必然性現實地表現出來,而競爭無非是許多資本把資本的內在規定互
相強加給對方並強加給自己」(Marx, 1998b: 43 ,重點為筆者所
加);換言之,「各單個資本的表面的獨立作用,以及它們相互間的
無規則的衝突,恰恰是它們的一般規律的確立」(Ibid.: 50)。值得注
意的是, Negri 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解讀,幾乎完全沒有考
慮到這兩個面向之間的區別。 42 的確,如果僅僅把歷史的發展化約
為相互敵對的階級之間的鬥爭,如「集體資本家」與「社會化工人」
的鬥爭,實際上解釋力相當薄弱:「若要適切地理解鬥爭的性質與發
展,就必須將鬥爭的客觀脈絡重建起來」(Callinicos, 2003a: 131-2)。
這種批評不僅適用於廣義而言的政治馬克思主義,也適用於帶有政治
馬克思主義色彩的自主馬克思主義。
正如 Steve Wright(2002: 171-3)所提醒我們的,到了 1970 年代

首 先 被 歸 類 為 「 政 治 馬 克 思 主 義 者 」 的 Robert Brenner( 1998 , 另 見


2002)。他在近來討論戰後美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文獻中,猛烈地批判了他所
謂的「供給面理論」(supply-side theory)(其實比較恰當的說法是前文所提
之利潤擠壓理論,亦即僅僅強調「垂直關係」的危機理論)。他認為美國資
本主義自 1970 年代以來的「長期衰退」(long downturn)是國際之間的競爭
加劇(亦即資本與資本之間的水平關係)所導致,而不能歸因於益趨激烈的
階級鬥爭。至於他的做法成功與否,可參考萬毓澤(2005b: 89-92)的評析。
42 然 而 這 種 區 別 是 相 當 重 要 的 。 波 蘭 的 馬 克 思 主 義 經 濟 學 者 R o m a n

Rosdolsky(1992: 46-56)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經典解讀便特別重視
這兩個面向的區別,故與 Negri 等人大異其趣。另可參考 Christopher Arthur
(2002)對「許多資本」的精彩分析。本文第一節提過, Negri 在《外交世界》
的專欄中曾說「帝國」是「帝國主義的最高階段」,代表的是「集體資本」
(capital collectif)的秩序。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這裡的 Negri 仍然只看到
資本主義之下的垂直關係,即強調(集體)資本與勞動的對抗,而忽略了資
本內部的競爭,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系統性軍事衝突。本文沒有空間評論
Negri 等人的帝國主義理論,可留待他文討論。
12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末期時,義大利自發的工人運動已經退潮,而且,用自主馬克思主義
的術語來說,當時的「階級構成」可謂錯綜複雜,但 Negri 提出的
「社會化工人」的概念卻有過於簡化、甚至走向唯意志論的危險。當
運動居於劣勢時,「社會化工人」這個概念的言下之意卻是「階級鬥
爭沒有消失;它毋寧是被轉化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環節。無產階級
的日常生活是一個整體,對抗著資本的支配」(Negri, 1984: xvi)。於
是,我們看到的是各種嶄新的分析概念,如經濟的資訊化、生產的社
會化所帶來的「一般智力」
、「大眾智能」,或無產階級藉「自我增殖」
來對抗資本的支配等等,但是卻看不到對運動挫敗的檢討,以及嚴肅
的形勢分析。因此,即使 Wright 對自主馬克思主義抱持著某種同情
的理解,他仍然認為「雖然 Negri 持續拒絕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危機概
念,但他自己的分析架構所帶來的災難並不會比較少」(Wright,
2002: 173)。最鮮明的例子是, 1977 年時,義大利的左翼運動已經
退居守勢, Negri 當時卻寫了一本暢銷兩萬份的小冊子,書中是這樣
分析當時的局勢的:

力量的對比已經翻轉了……。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破壞活動是
力量較強的一邊,畢竟工人階級是理性與價值的唯一來源。從現
在起,即使在理論上,也不可能忘記鬥爭所產生的弔詭:支配的
形式越完美,也就變得越空虛;工人階級越是抵抗,就越充滿理
性與價值……。我們在這兒,我們打不倒,我們是多數(Negri,
1979: 118, 137 ,引自 Wright, 2002: 173)。

正因此,就連自主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都對 Negri 的看法有所遲


疑。如當時 Sergio Bologna 便如此批判 Negri(更詳盡的批判見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29

Fuller, 2001):

過去兩年來,有多少工人、多少工廠發現自己面臨關廠的問題,
有多少鬥爭……是在確保工資、自我管理與關廠、接受重整之間
進行選擇?……的確有許多小型(或大型)的戰鬥,但在過程
中,工廠中的階級的政治組成已經大幅改變了,而且完全不是朝
Negri 所指出的方向前進。……深刻的分裂產生了:不是在工廠
與社會之間,而是在工廠內部,在左翼工人與右翼工人之間。簡
言之,改良主義的霸權已重新在工廠內確立起來,這樣的霸權血
腥而殘忍地將階級中的左翼肢解,並將之逐出工廠(Bologna,
1976: 27 ,引自 Wright, 2002: 170)。 43

43 本文沒有空間處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自主主義對工人階級、工會、工人
政黨之間關係的看法。自主主義向來極為反對任何政治代表的形式,因此從
1960 年代起便非常敵視工會、政黨和工廠委員會,甚至把工會分子全都視為
「資本主義的共謀」(Fuller, 2001)。《帝國》中說:「勞動階級的力量並不在
於它是否有著代表性機構,而是在於勞工本身所具有的對立性與自主性」
(Hardt and Negri, 2002: 360)。這種看法本身當然沒有錯,但若據此將工人與
工會、工人政黨對立起來,則不僅與事實完全不符〔如《帝國》竟然認為
「美國無產階級缺乏黨派與工會的代表性組織,……這正標示出了美國產業
勞動階級的真正力量所在」(Ibid.)〕,更可能帶來危險,因為這種表面上看似
激進、鼓吹「工人自主」的言詞,其實往往會使左翼發生判斷與戰略上的失
誤。以 Negri 為首的「工人力量」在 1970 年代末期無法看清政治局勢的轉
變,甚至不肯正視工人階級的挫敗(「社會化工人」這個概念或多或少反映
了這個事實:當工會組織率下降、工會逐漸官僚化、成功的經濟鬥爭越來越
少時, Negri 等人所做的不是積極檢討工會工作、檢討革命先鋒與工會、政
黨之間的關係,而是以「社會化工人」這個概念來宣示「階級鬥爭無所不
在」),便是最值得借鏡的例子。
13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五、結論

本文以《帝國》為出發點,指出其中若干引人疑竇的、或較不受
注意的概念,實際上與 Negri 早期(做為義大利自主馬克思主義的代
表人物之一)的理論密切相關,從而考察了自主馬克思主義的發展
史,一方面說明它的幾項重要理論貢獻與侷限,一方面試圖將《帝國》
的若干論點予以脈絡化。其次,我以 Negri 等人對馬克思經典文本的
詮解為例,指出自主馬克思主義為了避開「客觀主義」的陷阱,實際
上卻走入了另一種「唯意志論」的極端。本文認為,自主馬克思主義
在詮解政治經濟學理論、重建歷史唯物論時所採納的「階級中心」的
取徑,可放在「政治馬克思主義」的脈絡下來予以定位。如此交互參
照,應可讓我們對自主馬克思主義(乃至《帝國》的文本本身)產生
一些新的評價。
近幾年來,歐美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尤其是政治經濟學)的興趣
逐漸「回溫」,這多少與全球資本主義的危機(最為明顯地表現於幾
次戰爭及主要經濟體的經濟衰退)相關。有論者甚至將之視為馬克思
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復興(renaissance)。前文提到,首先被歸類
為「政治馬克思主義者」的 Robert Brenner , 20 多年前曾引發
Brenner debate ,而事隔多年後, Brenner 近來對美國戰後資本主義
的分析(1998, 2002)在《歷史唯物論》(Historical Materialism)及
《國際社會主義》(International Socialism)等左翼理論期刊中又引發
了熱烈討論,謂其為「第二次 Brenner debate」並不為過。且值得注
意的是, Brenner 在書寫資本主義的戰後發展史時,大力批判了以
「階級中心」取徑為基礎的、唯意志論式的經濟危機理論(即利潤擠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31

壓理論)。 44
為什麼提到這個?因為我們注意到,在這場廣泛的討論中,有兩
個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流派幾乎是缺席的,一是分析馬克思主義
(analytical Marxism),另一就是自主馬克思主義。這兩個流派雖然差
別甚大,但共通的特色是極度忽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傳統。但
這種忽視是有代價的:前者的部分論者(如 John Roemer)幾乎完全
擁抱了新古典經濟學,而導致「對資本主義沒有提供任何引人入勝的
分析」(Callinicos, 2003b);後者在(正確地)反對「客觀主義」的
同時,則擁抱了一種過度政治化的經濟危機理論,從而無法解釋現
實。 45 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讓 Negri 和 Hardt 在《帝國》中做出這種
頗為輕率的論斷:「當我們寫這本書時, 20 世紀已將結束,資本主
義卻是奇蹟般的健壯,而其所進行的積累比以前更加有利」(Hardt
and Negri, 2002: 362)。 46 這麼看來,本文的主旨雖然是闡釋自主馬

44 相關書目及討論見萬毓澤(2005b ,頁 89-92)。
45 舉個例子:自 1980 年代初期以來,美國、歐洲等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利
潤率的確有所恢復,但 20 年下來,平均利潤率至多只恢復了 50% 左右。利
潤率之所以有所回升,許多研究者皆認為一項重要因素是自 1970 年代早期
以來,在新自由主義的強硬政策與各種新的管理策略之下,不但工時延長,
勞動強度提高,實質工資更下降了近 20%(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統計結果,
但大多數皆同意平均實質工資呈下降的走向),換言之,絕對剩餘價值率提
高了。利潤擠壓理論認為,戰後黃金時期的終結,要歸因於實質工資的上
漲。然而,既然自 1970 年代以來,失業率始終偏高,實質工資又幾乎沒有
增加(甚至下滑),卻仍無法讓利潤率回復到 1970 年代以前的水平,可見利
潤擠壓理論至多捕捉到休謨式的「事件/事態的恆常相連」,並無法深入探
究現實背後的結構性因素與生成機制以解釋現實。
46 Negri 與 Hardt 明確表示他們的作品「主要沒有使用經驗分析、統計、深

描等工具。它是一套理論方案,用意在於提出一個廣泛的架構,以助於理解
當前的全球秩序」(Hardt and Negri, 2003: 369)。至於這種自我辯護是否成
功,還有待討論。
13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克思主義的創新與不足之處,但應該也會為我們理解現實、介入現實
帶來一些助益吧。
義大利自主主義運動與政治馬克思主義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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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Empire, co-authored by Antonio Negri and Michael Hardt, has


aroused considerable interest and controversy. While discussions center
around important themes (the best-known of which is the emergence of a
new global imperial form of sovereignty), critical attention paid to other
aspects, such as the capitalist crisis theory, the immaterialization of labor,
the informatization of economy, and the genealogy of “multitude” as an
ontological category of subjectivity, is relatively insufficient. In this essay
I argue that only when these aspects are located in the context of Italian
“autonomist Marxism” can they be properly understood. Therefore I
briefly sketch the trajectory of Italian autonomism, discuss thereupon
Negri and others’ idiosyncratic exposition and elaboration of Marx’s
theory, and finally I attempt to interpret autonomist Marxism as a variant
of “political Marxism.” In offering a critique of political Marxism, this
essay also reconsiders some of the problematic arguments found in
autonomist Marxism and Empire.

Keywords: Empire, autonomist Marxism, political Marxism, operaismo,


Grundrisse, class composition, Antonio Neg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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