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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印母

楊士修

《印母》,一卷,明楊士修撰。楊士修,字長倩,號無寄生,雲間人。楊氏髫
年即嗜印學,每嘆顧從德木刻本《印藪》不復見古人刀法,自得顧氏《集古印譜》,
豁目游神,究心研討,自杼機軸,著為是編,對後世印學頗有影響。黃元會序
《承清館印譜》稱:“歲壬寅(一六○二年),雲間楊子貽我《印母》三十二則。”三
十二則,係筆誤,實為三十三則,外總論一章。

是編據《藝海一勺》本校勘。

五觀
刀筆在手,觀則在心,手器或廢,心乃亡存,名為五觀:曰情、曰興、曰格、曰重、
曰雅。


情者,對貌而言也。所謂神也,非印有神,神在人也。入無神,則印亦無神,
所謂人無神者,其氣奄奄,其手龍鐘,無飽滿充足之意。譬如欲睡而談,既嘔而
飲,焉有精彩?若神旺者,自然十指如翼,一筆而生息全胎,斷裂而光芒飛動。


興之為物也無形,其勃發也莫御,興不高則百務俱不能快意。印之發興高者,
時或賓朋濃話,倏爾成章,半夜夢回,躍起落筆,忽然偶然而不知其然,即規
矩未遑。譬如漁歌樵唱,雖罕節秦,而神情暢滿,不失為上乘之物。


格,品也。言其成就,懸隔不一也。摹文下筆,循筆運刀,錙忽不爽,是名正
格;字或顛倒,或出入天趣流動,是名詭格;點綴玲瓏,蝶擾叢花,螢依野草,
是名媚格;刀頭古拙,深山怪石,古岸蒼藤,是名老格;神色欣舉,如青霄唳
鶴,是名仙格;局度分明,如沙岸棲鴻,是名清格;結構無痕,如長空白云,
是名化格;明窗淨几,從容展試,刀筆端好,是名完格;軍中馬上,卒有封授,
遇物輒就,是名變格;布置周詳,如蠶作繭,如蛛結網,是名精格;脫手神速,
如矢離弓,如葉翻珠,是名捷格;狂歌未歇,太白連引,刀筆傾欹,是名神格;
取法古先,追秦逼漢,是名典格;獨創一家,軼古越今,是名超格。凡格有十四,

有天勝、有人勝,俱不能草草便到。
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重 ’
重,不輕試也。張南本善畫火,然畫八明王,瞑目沉思七日七夜;蔡邕入嵩山
學書,得素書於石室,讀誦三年才敢落筆。古今藝家如此類者不可枚舉,予謂於
印亦然。


雅,不褻不俗也。其說有三:其一,受刀者,玉為上,銅次之,瑪瑙、琥珀、寶
石、磁燒又次之。金銀作私印便俗氣,如今之青田凍石,有光瑩潔淨比亞於玉者,
甚可寶惜。其高者价亦倍至矣。其象牙但可令閩人刻作虫鳥人獸之形,供婦女孺
子玩弄耳。其一,受筆者,古印如皇帝小璽,有“天祿永昌”等類,或八字成文,
或九字成文,俱不妨造為一句。若私印有“子孫世昌”等類,甚為閑緩。今人至
用詩賦詞句或杜撰惡語,可發大笑。又如漢印中有“伊寬私記”云云,二十字成
印者,句固不佳,品甚傷雅,然刀頗清耳。又如“馮虎”二字,但有“馮”字,
虎則肖形,亦止宜效其手法高古,今之官印不必論矣。至於私印,但可作姓名字,
姓名、白箋,小字為佳。齋堂偶一為之。若居士、道人,出身、官銜,則有鬻技道旁
者在。其一,受印者,一鑒家,不但妙手不至埋沒,且可因而進益,苟遇其人自
當技癢;一行世,或以文行,或以詩、以書、以畫行,未必便具玄賞,.流傳廣
遠,當有識者,一雅人,或斯文同党,或結契金蘭,有求宜輒應之;一可人,
歌童冶妓,吾興所到,不妨刻授。可受印者四種,不可者反是,知此三說,自成
大雅。

老手所擅者七則:曰古、曰堅、曰雄、曰清、曰縱、曰活、曰轉。


有古貌,古意,古体。貌不可強,意則存乎其人,體可勉而成也。貌之古者如
老人之黃耇,古器之青綠也。在印則或有沙石磨蕩之痕,或為水火變壞之狀是矣。
意在篆與刀之間者也。刀筆崚增曰高古,氣味瀟灑曰清古,絕少俗筆曰古雅,絕
少常態曰古怪。此不但纖利之手絕不可到,即質樸者亦終於頹拙而已。若古體,
只須熟覽古篆,多觀舊物。


堅,言不可動也。橫如斬,直如劈,點如刺,彎如欲發之弩,一刀便中,毫不
假借,令人視之筆筆如銅柱鐵棟,撐柱牢固,可以為堅矣。


具堅之體,其勢為雄。如持刀入陣,萬夫披靡,真所 謂一筆千鈞者也。
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雄近乎粗,粗則亂而不清。須似走馬放雕,勢極勇猛。而其間自有矩矱、有紀律,
井然可循;劃然爽目也。

拘守繩墨得清之似,而不可謂能縱。能縱者,方其為 印也,不知有秦,不知
有漢,并不知有刀與金石也。凝神直視,若痴若狂,或累日一字不就,或頃刻得
意而疾追之,放膽舒手,如兔起鶻落,則分寸之間,自有一瀉千里之勢。


有縱之勢,厥狀若活,如畫龍點睛,便自飛去。畫水 令四壁有崩毀之意,真
是筆底飛花,刀頭轉翅。


縱之流弊為直。直者徑而少情,轉則遠而有味。就全 印論之,須字字轉顧,就
一字論之,須筆筆轉顧,乃至一 筆首尾相顧,所謂步步回頭,亦名千里一曲。

以伶俐合于法者四則:曰淨、曰嬌、曰松、曰稱。


大凡伶俐之人,不善交錯,而善明淨。交錯者如山中有樹,樹中有山,錯雜成
章,自有妙處,此須得老手乘以高情。若明淨,則不然,階前花草位置有常,池
上游魚個個可數,若少雜異物便不成觀。


嬌對蒼老而言也。刀筆蒼老者,如千年古木,形狀蕭疏。嬌嫩者,落筆纖媚,
運刀清淺,素則如西子淡妝,艷則如楊妃醉舞。


運刀過實,便覺字畫有粘滯之態。善運刀者,要在相其局勢,徐徐展手,毋過
用力,毋過著意,不患不鬆活矣。


字各異形,篆有定法,布置勻稱,出自胸中。不稱者,雖假借遷就,終有一字
似兩字,兩字似一字之病。善於布置者,即字位小大截然不同,稱也,地有空白,
亦稱也。此所謂因物變化之妙,可與伶俐者道也。

以厚重合于法者三則:曰整、曰豐、曰莊。
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整,束而不軼也。篆文清晰,界限分明,如兩陣相對,戈矛簇出,各有統攝,
整齊不亂也。

纖利單薄,是名不豐。豐者,筆端濃重,刀下渾厚,無皮不裹骨之態。


巧意舞弄,失於不莊。然莊之流弊,或趨于呆。須在篆法端方,刀法持重,如
商彝、周鼎何等莊嚴,亦自有神采。

大家所擅者一則:曰變。


變者,使人不測也。可測者,如作書作畫,雖至名家,稍有目者便能定曰:此
某筆,此仿某筆,輒為所料。大家則不然;隨手拈就,變相迭出,乃至百印、千
印、萬印同時羅列,便如其人具百手、千手、萬手,若海中珍,若山中樹,令人但
知海闊山高耳,豈容其料哉?惟山知山,惟海知海,惟大家能知大家。然今之晉
書、唐畫非無大家矣,而世負知書畫者甚易,何大家之眾耶?曰:不然。如學印
者,無不知祖文姑蘇,試以文印雜置他名家印中,未有能辨者也。即辨,亦偶中
耳,設有巨眼者從旁片語一擊,彼仍在海闊山高中也,耳目亂矣。有志斯學者,
三復予言。

賢愚共惡者五則:曰死、曰肥、曰單、曰促、曰苟。


筆不聯屬,刀不圓活,其病為死。如痿痹之人,手足雖具而神色耗矣。


淡雲幾片,新柳數條,自饒輕逸之趣。若天資魯鈍,一 筆不妥,潤至數筆;
一刀不妥,修至數刀。甚至本文之外,杜撰增疊。譬如畫兔生角,灑湯融冰,無
有是處。不如磨落劣跡,重加思想,俟心手已具全印,而後一刀直中,自有疏散
輕清之態矣。


肥而學省又謂之單。譬如花木叢雜則繁,有意刪削,不論綠柳妍桃,概擬以老
梅古柏為單瘦而已。


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雖分寸之間,數十點畫,位置有法,自不促迫。或不善于斯,頓形局促。或故
為巧態,則又令空地有餘。


興本不到,因求者催索,一時苟完;或意本欲卻,因旁人慫恿,勉強敷衍;
又或急于畢事,漫試刀筆,此則決無佳作。壞品而亦損名,故大凡精一業者,每
不肯草率從事。彼求者未遂其願,輒加不滿之辭,惡知當局之難哉。

俗眼所好者三則:曰造、曰飾、曰巧。


或文原徑直,拗直作曲;或文實繁衍,改多為寡;或篆法本閑,故意脫訛;
或邊旁式樣,目不經見;或脫手完好,強加敲擊,總名曰造。皆俗所驚。


犯造之法,惟飾為易。刀筆之下,天然成章。乃非法增添,無端潤色,畢竟剪
花綴木,生氣何有?


造之惑人,反類乎巧。蓋刀筆杜撰,容或創昔所無,如出巧手,易眩人目,而
實不合於規矩,墮落小家。世俗不敢議者三則:曰亂、曰怪、曰壞。


亂,言其文法錯雜,刀法出入也。亂之弊,起於學縱。夫善縱者,行乎不得不
行之謂,豈舉陣伍悉亂之哉?


世有古木怪石,不緣人造,奈何存厭常之心。文不師古,以為變怪,刀不循筆,
以為奇怪,適成其為鬼怪耳。


古印之壞,其故有二。其一,歷年既久,遭遇不幸,無不壞者。然
《《印藪》姓 氏
中壞者甚少。其一,軍中卒用如“牙門”、“部曲”等,不暇完好。至於今印,亦
有壞者,則是老手酒酣興發時作耳。捨此三者何以壞哉?

無大悖而不可為作家者二則:曰襲、曰拘。


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一編 印學論著 86~95 頁

語云:取法乎上,斯得乎中。謂取法不可不高耳。然悟心不開,徒持取法,未
有能上者也。即性靈敏捷,不思出人頭地,脫卻前人窠臼,亦終歸于襲而已矣。
古印推秦、漢,今印推文、何。其下筆運刀之妙,自有父不能授,子不能襲者。故
能為秦、漢、文、何,乃能知秦、漢、文、何;能不為秦、漢、文、何,乃能知秦、漢、文、
何。今之印家,未必知此,一意襲取前人所作,便自色飛,所謂父子不傳者安在
哉!


襲之下者曰拘。根器鈍拙,全借耳目,以剽竊造繩矩,為準則,膠執篆書。纖
悉畢合,循摹筆跡,兢兢鏤刻,心手之間,不勝桎梏,安有趣味哉?

總論一首
入海量舟,投物量器,任事量才,苟無其才,不必言矣。若能窺見一二,用志
精專,則有漸進之法五:一日虛心,二曰廣覽,三日篆文,四日刀法,五曰養
機。蓋立志不虛,則見聞必寡;賞鑒不博,則杜撰必多,縱能獨創一家,終墮野
狐下乘。是以有志之士,秦璽漢章不徒見其文,必如見其人。或成有徐疾,或手
有輕重,或心有粗細,或時有閑忙,或興有濃淡,雖破壞刷缺,必洞見其血脈
而後已。不獨是也,即文、何而下,尚有其人,一長片善,豈不可師?是宜求長
于短,略跡窺神而又不止是也。文墨之流,往往有手不執刀管,品題确中;目不
熟籀篆,識見實精。尤當領其言論,資吾實行,此所謂心虛而見廣,見廣而規模
尺度固已了然于胸中矣。至于虫魚鳥獸之文,八體六書之辨,精入絲毫,必經師
授,稍有謬誤,遺譏大雅。自當窮究偏旁,博綜形象。既曉篆法,乃論運刀。印不
離握,遠若懸弧百步;刀不盈尺,重若發矢持弓。的不審,矢不中,印不審,刀
不稱。故執刀須拔山扛鼎之力;運刀若風云雷電之神,兩言而外無刀法矣!由斯
而後,固不難藐視秦、漢,高睨文、何。然而,有不可強者,機也。情神不暢則機
不滿,興致不高則機不動,膽力不壯則機不遠,此皆不可猝辦,甚矣,“養”
之一字為要也。不得其時,則累月而不就,不遇其人,雖藏器而不悔,而耳之,
目之,飲之,食之,無非是者,此所謂養機之訣。有不鳴,鳴必驚人,有不飛,
飛必沖天者也。

觀斯五者,雖功有淺深,智有高下,而進一步則難一步,更進一步則更難一
步,天下事盡然,獨一小技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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