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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

引子 一则新闻
第一章 筱雅和自强
第二章 山边路 130 号
第三章 房东
第四章 教授
第五章 历史
第六章 科技协会
第七章 又是历史
第8章 往事如烟
第9章 秘密
尾声 车祸十年后
引子 一则新闻

2008 年 4 月 1 日,美国加州某某市警方发布了一则消息,宣布拘捕了一名
多年逍遥法外的、有严重贩毒行为的惯犯。在追捕调查的过程中,发现此犯十几年
来,除了贩毒之外,还一直参与中国和美国之间大量的文物走私活动。尤其令当局
兴奋不已的是,这个案件的破获,为十年前的一起交通肇事逃匿案,提供了大量完
全出乎警方意料之外的线索,为那个尘封了十年的案件,增添了有如传奇故事般的
内容。

十年前,警方是这样报道那个交通案件的:

昨天傍晚 8 时 10 分,在本市附近郊区的第五大道,发生一起车祸。駕車人
撞倒人後立即逃匿。对此案件,警方正在继续追捕调查。一个目击者称,駕車人在
逃匿之前好像从受害人身上取走了什么。因当时这位目击者正在开车,行驶于离现
场几十米之后的左边车道上,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也未能看清楚肇事车辆的型号,
只知是一辆银灰色宝马小轿车。目前,受害人身份不明,从外形特征判断,是一个
40 多岁的亚裔女性,在第五大道右侧的自行车道上步行时遭遇车祸,并导致胸骨、
腿骨和头骨严重骨折。现在,医院急诊室正在对受害人进行尽力抢救之中……

关于十年前的那次车祸,警方的记录并不多,基本上定案为駕車撞人逃匿加抢劫
案。但在当时美国东海岸中国人的圈子里,这案件却被传得沸沸扬扬。五花八门、
众说纷纭。为什么呢?因为根据警方最后证实,那个车祸事故的受害人是一个一直
居住在新泽西的中国人。然而,她身边亲近的朋友们就在前一天都不知道她那天会
有一个加州之行,第二天却突然听见她在西部出了车祸。人们当时就感觉此事有些
蹊跷,非同小可、疑点重重。几个熟悉她的人还将这次事故与她平时偶然表现出的
一些怪异行径联系起来。因此,那年,此事成为纽约新泽西中国人中茶余饭后的热
门话题。有谣传说那车祸与金钱有关、有人说肯定与爱情有关,有人说可能与政治
有关、又有人说好像与一个叫什么什么科技协会的组织有关。总而言之,大家都认
为,那绝不是一次车祸加上抢走一个钱包那么单纯的事情,而更像是一次精心策划
的谋杀。

果然不出人们所料,你看,十年后连警方的调查都有了新的、惊人的突破!
在警方还未公布案件的详细细节之前,互联网上已经有了有关案件详情故事的多种
版本。其中有一个名为《华夏人天方夜谭》的网站,为此案登载的每天一集的长篇
小说连载,颇受好评。据说此版本真实性最强,来源最可靠,且故事曲折、文笔不
俗。因此,看的人最多,传播得最广。

笔者过去从不看互联网上编的故事。可这次也被《华夏人天方夜谭》的这个
连载小说吸引住,从头读到了尾。它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破案的故事,而且更是一
本描写九十年代留学人员生活的小说,或可说是在一个跌宕起伏、扑溯迷离的案件
主线下,描画了一副当年在美华人的众生相。

因此,笔者愿将此小说介绍给读者,将这一代留学人的心路历程、酸甜苦辣,
与大家共同分享。
故事要从上世纪 80 年代来到美国的一个女留学生以及 90 年代初住在新泽西
州中地花园城山边路 130 号的几个房客说起……

第一章 筱雅和自强

赵自强对十年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天,正在新泽西州的家里熟睡中的
他和妻子秦先卉被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拿起话筒,打开灯,睁眼一看钟,
是半夜三点半。秦先卉抱怨了一句:“谁呀?这会儿来电话!……”,又捂着被子
睡下了。赵自强看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的那陌生的数字:16500243282,心想一定
是谁拨错了号码的,挂断算了。没想到放下话筒刚钻进被窝筒,铃声又响了。哎,
反正瞌睡已经被吵醒,只好接吧。

“Hello!”
“喂!”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的是中文。
“喂,请问找谁?” 赵自强也自然地改用了中文。
“对不起,这里是加利福利亚州的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找一个叫小强的
人。”
“小强?” 赵自强愣了一下。是找我吗?可是谁会叫我‘小强’呢?爸爸妈妈?
可他们早在二十多年之前就已经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对了,在美国只有筱雅才
会这么叫自己。可是,这显然不是她的声音,并且,筱雅这时不是应该正在山边路
130 号,她的家里睡觉吗?昨天早上,赵自强和秦先卉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时还碰见
她呢!怎么会到加利福利亚州的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去了呢?
“请问你是哪一位呀?”
“……是这样的:格桑市警察局昨晚送来一位因车祸受伤待急救的女病人。
病人胸骨、腿骨和头骨严重骨折。刚送进医院时曾经深度昏迷,情况十分危急,经
过抢救后情况已基本稳定,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还需要动好几个大手术。因此,
我们需要尽快联络上她的家人。对此,格桑市警察局提供不了任何线索。后来,我
们的医护人员在抢救过程中,从病人一个内衣口袋里,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
就是这个电话号码和用中文手写的‘小强’的名字。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主治医师
让我打这个电话试试。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这个人吗?”
赵自强请对方描述了一下被撞人的大概年龄及外貌特征,听起来像是筱雅。
可赵自强总得最后确证一下呀。怎么确证呢?赵自强灵机一动,可以看看纸条上的
‘小强’这两个字是不是筱雅的笔迹。
于是,赵自强给了对方自己的电邮地址,让她把小纸条扫描一下寄过来确认
一下。
“好,谢谢。扫描小纸条的事我需要去找别的部门的人,争取中午之前给你
寄来。对了,我的名字叫朱莉娅。电话号码是 16505242828,如果你收到电邮
后,或有什么新消息,请给我回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赵自强再也不能入睡了。一次又一次地拨打筱雅的手机,可得到
的一直都是关机的信号。赵自强又想给山边路 130 号那边客厅的坐机打个电话,又
觉得这么早,还不到五点钟,太早了,怕打搅别的房客。看来,一切都只有到天亮
之后再去进行:可以去山边路 130 号,也可以去筱雅的曼哈顿的办公室打听一下昨
天她是否去加州出差了……

赵自强总想不通筱雅为什么会去加州?她自创的公司一年前卖给了一个知名
大公司,筱雅厌倦了行政管理,只单独做一项技术开发工作,从来不到外面出差的。
但是,刚才朱莉娅来的电话,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真是筱雅出了车祸,那怎么办
啊?但愿上帝保佑不是她。可想想又觉得很可能是她,别人怎么可能有我的电话呢?

筱雅姓楚,是赵自强的前妻,也是他从小青梅竹马最知心的朋友。想像到筱
雅车祸后满头满脸血污的惨景,赵自强感觉全身发抖、心乱如麻。转头看着身边正
熟睡的妻子,不由得对妻子涌出一股歉意。赵自强和秦先卉结婚已经四、五年了,
还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虽然他从未作过任何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但在赵自强
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筱雅。他知道自己仍然深深地爱着她。想起和筱雅过
去的种种,赵自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一件件往事像放电影似的,不停地
在脑中回旋着……

搬到山边路 130 号那天,正好是筱雅过 36 岁生日的那天。

天刚微微亮时她就醒了。匆匆洗潄了一下就到公寓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慢跑了
半小时。这是她两年之前来到新泽西州居住后养成的习惯。然后,又独自一人漫步
在公园的自行车道上,甩手甩脚地,做一套筱雅自己捉摸出来的健身操。那天,正
值初春时节,小路旁一长排整齐列队似的樱花树,已经挂上了薄而透明的绿纱。周
围一大片绿得泛蓝的草地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水珠。春天的太阳正懒散无力地从地
平线下探出半张笑脸,照了几秒钟之后,又似乎像害羞一样,躲到一片厚厚的云层
下面去了。

天空重新变成灰暗色,薄雾中衬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在高处小道上跑步的人影。
在更远处,筱雅可以看得见曼哈顿的双子塔的灯光。筱雅好象从那点点的灯火中,
看见了自己每天去上班的那间办公室。脑中不由地回旋着几个需要立即处理的问题:
XX 公司的报表得叫玛丽快点作,星期二之前一定要交出去;XX 公司向 XX 银行
借两百万美元贷款的问题,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下去,需要尽量早给 XX 银行的副总
裁彼得-罗斯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气。但立刻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六,要联系的那
家银行不上班。另外,自己下午还要搬家,哎,公司的事务只能等到下星期一早上
去处理了。

一想到要搬家,得赶快去整理东西,筱雅的脚步便加快了,转往自己现在居
住的公寓楼,带小跑地走去。

回到公寓时,看来自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准备好了早饭等着她。早饭是
绿豆稀饭,加上一笼精致的豆沙点心。心灵手巧的自强,从中国来到美国才半年,
就学会了做好几样拿手好菜和西式糕点。他发现在美国烹饪太方便了。特别是那烤
箱,能做出一些在中国时家庭里无法做出的点心,新鲜酥脆,美味可口。自从自强
来了之后,每顿饭都把筱雅撑得饱饱的,直叫“要少吃,要少吃,要减肥,要减
肥!”。但每次到了饭桌边,又口是心非,自食其言了。

这是一套两睡房,两浴厕的公寓。筱雅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发现床上的被子
已经被自强叠好,厕所也打扫过。便出来坐到饭桌旁边的椅子上。

相对无言。今天,两个人还似乎有点尴尬。六年的离别使他们看起来完全不
象已经结婚七年的夫妻。
当然,这是筱雅早就计划好了,刻意这么做的。
一年前,赵自强从邮箱里取出那个沉甸甸的信封,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妻子很
难动笔写来的满满三页纸的长信。脑袋里轰隆一声,心里象打翻了酱油缸似的,说
不出是什么滋味。颠颠倒倒,糊里糊涂地走回家里,傻坐在床沿上,呆了十几分钟,
才缓过神来,再一字一句地仔细审阅那封长信和信封里厚厚的一叠东西。

信的大意是这样的:筱雅在美国当了四年的“老大学生”终于拿到了学位。
毕业后,顺利地在纽约的一家投资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已经迁到新泽西州居
住。还把她自己和自强的绿卡都办好了。随信寄来的便是形形色色的文件及复印件。
因为有了绿卡,自强的工作也找好了:在新泽西州立大学的电子车间做技术员。虽
然工资不高,一年两万美元左右,但也足够自强一个人用了。主要是这个工作很稳
定,州立大学的福利很好。筱雅在信中说:和你在国内的铁饭碗差不多喲!有退休
金,有医疗保险,工作也轻快。只是管一些电子仪器设备,修修小毛病。以你在国
内的经验是不难应付的。找到这个工作是算你的运气好,我还是靠在德州大学读书
时,认识的一个物理博士的关系才找到的。筱雅说,“这个人现在是那个学校的教
授,和系里的有关人员一说,就成了, 哈哈!”,自强像是看见了筱雅那付天真得
意的憨笑。可是,再读下去,心却不由地又刺痛起来:

“我知道你过去是很想来美国的。如果现在还是这么想的话,就赶快趁热打
铁,尽早去上海的美国领事馆办好签证,我好为你从这儿订飞机票。”

“……不过……”,在最后一页信中,筱雅谈到不想再继续维持两人这一段
“有名无实”的婚姻。看到这儿,自强的心又紧缩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
叹了一口气。在他心灵深处,自强清楚地知道,他对筱雅的感情有多深。两颗心贴
得有多近。并且他毫不怀疑筱雅多少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有时
侯,自强似乎又觉得自己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加妻子并不真正了解,总象是
隔着一层雾在看她。从表面上看,筱雅性格比他外向很多,给别人的印象是成天嘻
嘻哈哈地。可是,她时不时地总有一些异乎寻常的古怪想法和古怪行径冒出来。这
类古怪行为,小事可以列出一大串,大事也有好几件:比如,当初十五岁时可以不
下放,她硬要要求去下放,这是一件事;后来出国后不回来,这是另一件家人和朋
友都想不通的事。“你小脑袋瓜里成天转些什么呢?”,这是个从小时候开始自强
就经常问筱雅的问题。她这个人,看起来很开朗,但骨子里却好象总是不满于现状,
不想与他人一样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其实,筱雅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是家中
的老大,但她从来就对作家务、带弟妹这类事情深痛恶绝,丝毫不感兴趣。目前,
四个妹妹都已经结婚生子,最小的弟弟正在谈恋爱,只有这个大姐,在海外已经游
荡了六年,不知道在作何打算?众人不理解,自强也不理解。有时,自强觉得筱雅
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有点马大哈;有时,特别是从筱雅出国后的来信中,自强
又觉得筱雅变成了一个学习狂、工作狂,似乎总是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什么,这点
令自强百思而不得其解:有什么可追求的呢?现实地说,到了如此年龄阶段的一个
女人,又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十年,将近三十岁时,才出国去读完了大学本科生。
正如筱雅自己有一次在信中打趣自己时所说的:“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处处碰壁,
却心比天高。”,对呀,自强想,尽管她现在在美国,又能有多大发展?她要追求
些什么呢?
不过,也许正是筱雅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和特征深深地吸引着自强。对自
强来说,筱雅似乎是一个变化莫测、永远待解的谜。

筱雅又写道:“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最亲密的家人,最信赖的姐弟……”。
或许这就是筱雅要离婚的症结所在吗?其实,他们是同年生的,筱雅不过比他大两
个月零十天而已。 “我知道自己欠你很多。但请你相信我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
是一个好人,好人能得到辛福。不要放弃你追求辛福的权利。”
随信来的文件中,还有几张有关离婚事宜的表格,筱雅已经填好,签了自己
的名字。筱雅说,只要自强在那几个打了叉的地方签上名字就可以了。
信的最后一句是:“我已经决定了,请不要再说多余的无用的话。我会安排
好一切,在这儿等着你!”
自强了解筱雅的倔强脾气加死心眼,凡是她拿定了的主意,很难会因为别人
的意见而改变。正像岳母经常所说的:“这小丫呀,从小就犟牛一个,她不愿作的
事打死也不肯做。她想干的事,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冲过去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从小我就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正是因为这犟脾气,筱雅在国内时可也没少吃亏。

文革时的南方山区,大刘庄毛家湾,来了十几个知青。其中有八个高中生和
几个初中生。初中生中两个不大不小的,算是初三的学生吧。一男一女,是距大刘
庄不远处的一个国防三线冶金厂的职工子女。
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白净文弱,成天不言不语,似乎心事重重。十五岁满
了,却还没有开始发育。瘦弱的身子上安了一个大脑袋,得了一个外号叫“豆芽
菜”,见人略显腼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那女孩也是瘦瘦小小的,肤色微黑,显得健康和细腻。五官端正的瓜子脸上,
最特别的是那一双大大鼓鼓的金鱼似的眼睛。话很多,声音很脆。略厚的嘴唇红红
的,说话很快,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一边说还一边笑,逗得旁边听的人也笑。每
次看见男孩远远地走过来,她总是大声叫“小……强……呀……”,还将尾音拖得
长长的,细细的,活像是家里的妈妈叫儿子。姐姐喊弟弟,把旁边的生产队长刘文
富笑得直不起腰来。可那边,却总是躁得那个男孩满脸鲜红,巴不得旁边有个黑洞
好钻进去躲起来。这天,自强又远远地就听见了筱雅的叫声,正转身要改路朝另一
个方向走去,却见楚筱雅飞跑过来,抓住他说:“我要跟你说正经事呢!我爸爸那
儿厂革委会的康叔叔昨天来了。他说你最好抽时间赶回家去一趟。说是《红色赤卫
队》的造反派昨天把陈老师抓去关起来了。”
男孩低头咕噜一句:“知道了!”听到妈妈被抓起来的事,脸色也渐渐地由
红变白,快步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走几步,又回头咕噜一句:“你以后叫我赵自
强!”女孩听此话后,不在乎地做了个鬼脸。

女孩子原来的名字叫楚小丫。可这个名字用当地的方言叫出来,听起来是
“丑小鸭”。文化大革命中,人人都想改名字,小丫也琢磨着改一个。但她不乐意
改成那些赶时髦的“红”呀,“军”呀,“卫东”呀,“要武”呀等等,心想,丑小鸭就
丑小鸭吧,不过还是把这个“小丫”改了一下。在新华字典上查了两个谐音的,小
丫感觉比较文雅的名字:筱雅。插队到毛家湾之后,她对人便说:“我叫筱雅,或
者,就叫我晓雅好了:晓得不晓得的‘晓’,雅安县城的那个‘雅’”。因此,毛家湾的
人就叫她“晓雅”。

楚筱雅和赵自强不一样,赵自强是因为出身不好而下放,楚筱雅却是自己坚
决要求而来。
因为出身好,文革一开始,楚筱雅就当上了红卫兵,还是冶金厂职工中学里
少数几个去北京串联过的初中红卫兵之一。

那时,各地的红卫兵随着“大串联“的潮流,涌向各地,涌向“红司令”毛主
席所在的北京,涌向革命圣地延安、井岗山。
当时的大串联,对所有的学生都免车船费,管吃管住。每个地方都设有接待
站。出去全国走走,经风雨,见世面,何乐不为?楚筱雅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着几
个高中生,由一个高一学生曾谭克领头,走上了串联之路。他们从山沟沟里的冶金
厂出发,第一站是长沙,然后到了武汉。刚下火车,就得知武汉的学生和全国各地
来的红卫兵,为“打倒陈在道” 正在绝食。曾谭克决定和他们共同战斗,于是他们
也在省政府门前,坐在地上绝起食来。饿了两天,饿得楚筱雅头昏眼花,后来终于
“胜利”了,才吃了一吨饭,听说西安的斗争很激烈,就又踏上了北去西安的火车。
到西安时晚了一步,正好以西北交大造反派为主的、以打倒刘澜涛、霍士廉
为目的的绝食斗争刚刚结束。于是他们继续“西进”,去了兰州、内蒙等地,最后
来到北京。首先去找从冶金厂职工中学考到北京铁道学院读书的曾革军。曾革军是
曾谭克的哥哥。

北京铁道学院的两派红卫兵正在吵得不可开交。除了大字报以外,还动用了
高音喇叭,互相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他们在男生宿舍找到了曾革军。
“喂!” 曾革军看见楚筱雅他们很高兴。
曾谭克说:“大哥, 赶快弄点吃的来,从呼和浩特过来,就没吃过一餐像样
的饭,我们都快成饿死鬼了。”
曾革军赶快去食堂弄来了几个馒头和十几个窝窝头,说只剩下这几个馒头了。
曾谭克咬了几口窝窝头,觉得又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赶快换吃馒头。
楚筱雅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吃了三个大窝窝头,看得旁边正在注意她的曾革
军一愣一愣的。

曾革军又给他们在学生宿舍找到空床位住下,准备参加十一国庆节。听说国
庆游行的那天,毛主席要第五次接见红卫兵。
头一天晚上,就接到了通知,安排好了行进的路线,他们被编在游行队伍的
第二路。每人发了一些干粮。早晨四点多钟,就被安排到一个地方等着。他们坐在
地上,一边聊天,一边打瞌睡。好不容易天亮了,游行开始,很慢很慢地走了好几
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地走到天安门广场旁边的长安大街。这时候人多起来了,只看
见满广场的人头涌动,分不出哪些是游行队伍,哪些是看游行的观众。沿着金水桥,
一队队的解放军手挽手组成警戒线,还有一些解放军,骑着摩托车来回巡逻。高音
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播放毛主席语录歌。越靠近天安门,人越挤。前面的人死不肯走,
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天安门城楼离得远远的,看也看不清楚。楚筱雅当时只觉得
晕呼呼的,脚也不知道是否能着地,反正被人群簇拥着在几十万人组成的人海中飘
泊沉浮,跟着大家一起高呼口号,喊哑了嗓子。泪水和汗水一起流。所有的人都竭
力伸长了脖子,朝着天安门城楼那边张望。楚筱雅似乎看见了城楼上那个穿着绿军
装,带着红袖章的雄伟的身躯正在缓缓地挥手。不由自主地和人群一起不停地挥动
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嘴里拼命地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一会儿
就走过了天安门,就这样算是被毛主席“接见”过了。
国庆节后,火车已经越来越挤了,不但厕所里挤满了人,连行李架上也躺着
人。曾谭克等人还想去成都等地,楚筱雅和另外一个女同学石红实在无法忍受在火
车上没有地方上厕所的情形,俩人就离开了队伍,赶快匆匆忙忙地选择最短路线,
逃回了冶金厂。

楚筱雅虽然是班上最早的红卫兵,大串联之后,她却自己退出了红卫兵组织。
原因与批斗赵自强的妈妈陈培明老师有关。陈培明是厂里子弟学校的俄语老师,楚
筱雅正好是俄语课代表,和陈老师关系最好。年幼的她完全不懂政治,可她怎么也
接受不了别的红卫兵加给陈老师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也做不出来那些侮辱老师人
格的举动。这点,使得其他红卫兵对楚筱雅很不满意。最后,楚筱雅在小伙伴们的
压力下,干脆不当红卫兵算了。

退出了红卫兵之后,楚筱雅变成了逍遥派。习惯了集体活动的她,感觉无所
事事,有点失落感,也不愿意呆在家中照看弟弟妹妹们,于是,又干脆响应党的号
召,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来到了大刘庄毛家湾。

楚筱雅喜欢争强好胜,尽管个头小,力气也不大,却事事都不愿意落在人后。
乍一听起来,筱雅应该是能得到农村干部的好评。其实不然,刘队长和几个大队干
部都不喜欢她,嫌她不服从指挥,不听话。分配她干的事,有时侯不愿干;不叫她
干的事,偏要去干。

有一次上山砍柴,要到最陡、最峭、最危险的北坡去。刘队长照顾女同学,
怜香惜玉,说:知青中的女生就不用去了。可楚筱雅不买帐,偏要跟着去,赶都赶
不走。最后下山时,她背着一捆柴从山上滚下来,在灌木丛里翻了好几个跟斗。脸
上、手上、脚上划了十几道口子,长了半年多才长好。

不过,楚筱雅也有极不愿意干,有时坚决不去干的农活,那就是下水田。她
怕极了那些叫做“蚂蝗”的软体动物,每下一次水田,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好几个
晚上做梦都要梦见那些该死的玩意儿。

其实,下放到毛家湾还算好,水田不多,桃子、桔子等果树占了生产作物的
一大半。另外还有大麦、小麦等,只有极少量面积的水田。楚筱雅第一次见识“蚂
蝗”是那天到水田里插秧。本来,筱雅心灵手巧,对插秧这种讲究速度,不是只凭
力气的活还挺能干的,学会之后,插起来比别的知青都快。两条裤腿一卷,让社员
们看着很麻利的样子,走下水田,弯腰低头一插就是十几排。第一列插完了,抬起
头,抹抹脸上的汗水,提起脚来准备再继续往前进行第二列。“天哪!” 楚筱雅不
由得吓得倒吸一口气,叫出了声。只见每条腿上都挂了十几条圆滚滚、软绵绵,长
短不一的东西。有的正紧紧地叮住小腿,贪婪地吸着她的鲜血;有的正在一扭一扭
地蠕动着,拼命往腿上爬。此时,别人才告诉她:“那就是蚂蝗!”

这种可恶的软体动物,似乎还特别欺负下放的知青们。看看旁边一块儿插秧
的当地农民,腿上挂的“吸血虫”并不是太多。他们一边插秧,一边顺手在腿上拍
打拍打,蚂蝗便掉下去了。掉到水田里的蚂蝗又匆匆忙忙地向楚筱雅这边游来。吓
得她再一次地心惊肉跳,也学着别人,不停地拍腿,又用稻草垫着,捏住蚂蝗使劲
往外拉,但仍然不是太见效。有的蚂蝗死叮在腿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最后,也没
有找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咬咬牙,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它们,拼命加快插秧速度,
希望在蚂蝗还来不及叮牢的时候,就已经拔腿向前逃走了。这样一来,总算能得到
一个相对稳定的动态平衡点,腿上的蚂蝗保持在十条左右。
休息时间一到,走上田埂树边,赶快处理这些吸得饱饱的、涨得黑红黑红的
东西。更可恨的是,被蚂蝗叮过的洞口,很难愈合,有时会血流如注。那年代也没
有什么“创可帖”,只好看着鲜血直流,让它过上十几分钟,才能慢慢自然止住。
那年十几天的插秧工作结束之后,筱雅腿上留下了无数的黑斑。被蚂蝗‘大
吸血’的可怕的阴影,好几个月都始终挥之不去。
第二年,又值春耕插秧的大忙季节,楚筱雅每次都只得咬紧牙关,忍辱负重。
有一天早上分工的时候,楚筱雅和大多数知青都被分去南洼凹地里的那一大片水田
里插秧。那片田在一片山洼里,是种稻子的上等好地,湿漉漉的土黑亮得像太阳下
面晒化了的柏油一样,肥得流油。可是,蚂蝗也被那好水土养得又多、又肥、又大。
就那次,楚筱雅是死活也不肯去那儿。直弄到分工的王付队长大发雷霆,她也不去。
这王付队长也是个认死理的,心想,你为什么不能去,我今天偏要你去。你不去就
是瞧不起贫下中农,就是不好好接受改造,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不听毛
主席的话……上纲上线骂了一大堆,也没把筱雅骂软。楚筱雅一想到那些像鼻涕一
样的吸血动物,就汗毛倒竖。加上这两天,正好她的“老外婆”(月经)来了。有
次听知青中的一个女高中生说,蚂蝗那东西是闻到哪儿有血腥味,就拼命往哪儿钻。
要是钻到那个地方去了怎么办啊?楚筱雅昨晚做梦还梦见满腿的蚂蝗呢,醒来时吓
得一身冷汗。反正今天拿定主意不去那儿下田,看你拿我怎么办?

楚筱雅的诸如此类“不听话”事件时有发生。也因为这个原因,每次返城、
招工、上大学、读中专之类的好事都没轮上她。使她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一呆
就是十年。最后,到了一九七九年,才作为最后一个返城的知青,回到冶金厂,在
厂里的子弟学校当了一名教员。

吃过午饭后,筱雅赶快到房间里整理东西。自强跟了进来:“今天一定要搬
吗?”
“等下午教授就要搬进来了。昨天他打电话来,就说那个美国佬已经对他有
意见了。说他已经多住了两天,虽然补算了两天房钱。但水电费没有补交,要他赶
快走,”
“那我帮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又重复着他们这几个月重复了几十遍的对话,大同小异
地重复着。
女的说,我觉得我这辈子作的最不合适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在我妈妈面前,
同意听她的话,和你结婚。结果呢,耽误了你好几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真心喜欢你的……”
“喜欢并不是爱情呵!我们根本就不合适。我们相互太了解了……”
“太了解不好吗?青梅竹马嘛……”
“青梅竹马不一定好,你看我从五岁开始就认识了你,看着你长大。在一起
混得太习惯了,我对你的感觉就像对弟弟一样……”
“一家人的感觉才亲密呵。”
“那不一样。你想,哪有人愿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去做‘那件事’的?我一想
到这点,就不舒服,我觉得我从心里永远也克服不了这道障碍,跨不过这条鸿沟,
所以……”
“你要不愿意,我们就不干‘那件事’……”
“别开玩笑了!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再把心思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世界
大得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学会放弃,学会放弃才能更好地拥有未来!其实,
你早就应该去上大学,多学些东西,做大事。你从小就那么聪明。可是你就是缺乏
雄心壮志……”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嫌我没出息……”
“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从小我就羡慕你的那个聪明大脑袋。小时候女同学
还经常拿你的大脑袋开玩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我们没伞,赵志强有大头’…
…”

女的又说:想起你小时候和孙大炮走象棋的事真有意思。在象棋方面,冶金
厂的人都说你是个小天才……。真可惜,你后来不再继续走象棋了。
“六岁那次对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可什么也不记得了,其实,当时我也在场看热闹。但一个六岁的小孩经
历的事能记得多少呢?我所知道的都是后来听大人门聊天时说的。”

当时,冶金厂新来的厂长兼党委书记叫孙茂才,人称孙大炮。是因为他说话
声音特别大,像放大炮一样。是一个山东人,随解放军南下变成的“干部”。干了
十几年的革命,读了一些书,又喜欢走象棋。听说厂里有个六岁的象棋神童,便有
些不相信,要试一下看看。
一天,厂里那些象棋迷以及数十名热心的观众,在厂办公楼旁边搭起了一个
方便观看的看台,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有人贡献了一付特大号的木头象棋,六岁的
小神童和孙大炮开战了。
战斗紧张的进行。三盘下完,神童居然赢了两盘。孙大炮的马脸愈来愈撑不
住。发现最后那盘已经输定了的时候,脸色像猪肝一样难看。他突然蹦下椅子,走
到对面,拧着小神童的一只大耳朵,口里还骂骂咧咧地:“你这小东西,一定耍了
花招,”“走,不要这些人看,到我办公室去,我们单独再来三盘,”“他妈的,我
就不相信下不赢你这个右派份子的龟儿子!”

孙大炮的炮声接连不停。小神童的耳朵被揪得又红又痛,立即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党委办公室的徐主任走过来解了围:“孙厂长,孙厂长,别动气。你大人大量,
和这小鬼头计较什么。这都是他那右派爸爸没有教好他。反正他和他爸爸都是我们
管制的对象,他还能翻了天吗?”
这样,小神童之后又被爸爸训了一顿。因为此事,爸爸被厂领导训了一顿。

“那次,我被吓惨了。记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右耳朵又红又肿,又痒又
痛,好几天才恢复过来。后来,我就不敢再和大人走象棋。实际上,后来我就不怎
么下象棋了。我也极少上厂领导所在的那栋楼去。可能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
井绳吧。”

小时候的赵自强还很有数学才能,逻辑思维清楚。不到五岁时,爸爸给他讲
‘正数’和‘负数’的概念:
“妈妈给你和姐姐每人分了 5 个糖,你有‘5’个糖,吃掉了 3 个,你还有几
个?”
“2 个”
“第二次,妈妈给你们每人分了 3 个糖,你全部吃掉了还不够,把姐姐的糖
也吃掉了 2 个。你没有糖了,倒欠 2 个,这就叫负 2。上次,你有‘+2’个糖,可这
次,你有‘-2’个糖。”
“我懂了。” 小自强很得意。
“别骄傲,我来考考你”妈妈也来问他:
“5-3 等于多少?”
“正 2。”
“3-5 呢?”
“负 2。”
“那负 3 减负 5 呢?”
“负负 2。”
小自强立刻就得出了答案,只是靠逻辑推理,他当时并不知道负负 2 就是正
2。

俩人正聊着,敲门声响起来了。
“啊,是教授!”筱雅开开门:“这么早就来啦?”
筱雅赶忙将大腹便便的教授让进屋来。
教授是个矮矮的中年胖子,四十多岁,圆脑袋,大光头。如来佛似的微笑常
挂在脸上。每个人看见他都会联想到中国传统舞台上常见的那种“大头娃娃舞”中
的角色。
教授是中国 XX 工业大学的教授,在这儿 XX 大学作访问学者。他和赵自强
是第一次见面,看看赵自强,小声对筱雅说:“你找了这么一个年轻英俊的帅哥作
丈夫,为什么要离婚呵?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吃错药啦?”筱雅大方地笑笑
“这是私事,美国人不是不打听别人的私事吗,你得入乡随俗。”又把早餐吃的点
心端到教授面前:“来来来,尝尝帅哥的手艺,好吃极了。你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我这儿马上就清理好了。”又接着赶快和自强一块装纸箱去了。教授则坐下来欣赏
美味点心。

那年的那一天,赵自强也是听到楚筱雅带给他的消息,才知道妈妈出事了。
当他急急忙忙地,翻山越岭,步行三十里路,回到冶金厂的职工宿舍时,妈妈已经
断了气。
毛家湾离冶金厂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远一些的吧,像那些插队
到北边德阳县的知青,可以坐火车,三小时就到家了。离冶金厂最近的农村,翻过
一座山就到的庞家大队,走路只需一小时。可从毛家湾回家呢,山路有三十里。绕
道的通公共汽车的公路却有五十里。不管用哪条道,都至少要三个半小时。因此,
赵志强通常是走回去的。
这时候的赵自强,已经不是三年前刚下放到这儿时的“豆芽菜”。个子依然
属中等。但肩膀已经长得宽宽厚厚的。几年的劳动锻炼成果似乎全表现在了那两块
肌肉上。只不过,那张脸仍然是白白净净的,表情中不时透出一股女孩似的羞怯及
文弱的书卷气。熟悉他的人,仍然能感觉出他内心深处的落莫寡欢,心事重重。
江南的六月,又正逢端午节,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正是“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季节,可赵自强的心中,却是充满了焦虑、担忧、苦水一片。
赵自强的爸爸赵兴国,原来是上海市 XX 冶金研究所的技术人员。解放前夕
从同济大学毕业。学的是化工。新中国成立以后,又被国家派到苏联去进修了一年
半。那年头,新中国百废待兴,欣欣向荣。赵兴国自我感觉颇好,春风得意。外有
满意的工作,内有漂亮贤惠的妻子。足下还有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真是‘丈夫于
世何所求’啊。
在研究所干了几年,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上奔。
可是没料到,中国人迎来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赵兴国不幸被划成右派
之后,厄运便接踵而至。首先是被下放到这个山沟里的三线厂来。赵自强五岁那年,
全家人灰溜溜地从繁华的上海,搬到这鸟不生蛋,树不结果,黄土一片的厂子里。
赵兴国被分配到冶炼车间做普通的技术员,成天与那些放射线剂量大大超过安全标
准的稀有金属矿石打交道。他觉得健康状况一年比一年差。后来,果然查出得了肝
癌,七年前,丢下妻子儿女,一命呜呼。死时才刚四十出头。

世界上的祸事大概总是成双结对而来。要不古人为什么会说:“祸不单行”
呢?那年的一月份,父亲因肝癌在医院的病床上咽了气。那年的七月份,姐姐又出
了意外。

比赵自强大五岁的赵自珍,长得和年轻时的妈妈一样漂亮。白白的小圆脸上,
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生性活泼开朗,又能歌善舞,正值十六岁的花样年华。初
来冶金厂的外地人,第一次看见赵自珍,都会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得惊叹这穷山恶
水似的地方,怎么也能养出这么个粉白水嫩的女娃子来。听到这话,让小小的冶金
厂的职工和家属们,甚至包括孙大炮在内,都觉得脸上有光。

赵自珍当时是初三的学生。
那大概是在一九六三年的春天,一群劳动完刚收工的初三班的女同学,嘻嘻
哈哈地朝教室走去。她们的教室在一座二层楼房的二楼,楼房的侧门旁几个男生正
在比赛跨越一个不知谁架在那儿的木制鞍马。
“看看我能不能跳过去!”一个女生产生了兴趣。
于是,几个女同学也参加到男生中去和他们一起玩。但只有赵自珍是那天成
功跨越过去的唯一女生。当她脚跟着地时,一阵剧痛顺着脊椎很快的传遍全身,但
也立即就消失不痛了。带着胜利的喜悦,她和全班同学一起回到教室里,听班主任
布置第二天的劳动任务。
之后的几天,大家都没有见到赵自珍。后来,便听说她住院了,瘫痪了,不
能再来上学了。初中毕不了业,高中也就上不了。飞来的横祸就起始于这简单的一
跳。

赵自珍成了个半身不遂,瘫痪了,像鲜花枯萎了一样,已经七年。她只能成
天坐在床上,因为腰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大、小便都得靠别人服侍。

妈妈陈培明是厂里子弟学校的俄语老师。年轻时在上海的教会女子中学里读
过几年书。学会了一口堪称流利的英语。后来,英语在这个厂办学校用不上。便改
教了俄语。丈夫英年早逝,女儿变成半身不遂,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一年中老了
十几岁。随着岁月的流逝,悲痛平息之后,便开始考虑女儿今后的前途问题:学校
的学业是没法进行下去了。也难以沿正规之路考大学、找工作。怎么办呢?她想到
了自己尚未用上的“一技之长”。教她一些英语吧,以后也许可以在家做点翻译之
类的工作。于是,每天从学校回家,吃过晚饭之后,她便给赵自珍上两小时的英语
课。平时呢,便让她一个人在床上复习复习,且试作翻译一些简单的英语儿童故事。
赵自珍残废后,很多事都无法自理。好在隔壁人家有位好心的饶婆婆,六十
多岁。陈老师上班去了后,饶婆婆便过来帮帮赵自珍。
那时,楚小丫也常来照顾赵自珍。陈培明是楚小丫的俄语老师兼班主任。楚
小丫喜欢说话,也爱上俄语课。再难发的音节,她一学就会。俄语中有一个舌头在
喉咙里打滚的卷舌音,好些同学都说不好,包括陈老师自己的儿子赵自强在内。那
舌头不听指挥,要末就是不振动,要么就是振动得太过分,显得做作。可这音一经
楚小丫说出来,那可就是百分之百的恰到好处。她的这份语言才能,连陈老师也不
能不佩服。可惜,正当赵自强和楚小丫读初二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文化大革命风暴
横扫学校,什么课都不用上了。
陈老师想,教赵自珍一个人是教,教几个人也一样地教。于是就让楚小丫和
赵自强也跟着赵自珍一块儿学英语。如此过了几年,赵自珍开始做一些翻译工作,
赵自强和楚小丫的口语能力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再过了些时候,文革开始,他们
俩就被下放到毛家湾去了。

这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刮向每一个人,但又不是人人都能经受得住的。
有逆流而上,永远刮不倒的英雄,也有胆小如鼠,爬在地上的脓包;有能呼风唤雨
的弄潮儿,也有失足罹难的可怜虫。

陈培明一是右派分子的家属,二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前一条指的是她丈夫,
这后一条的来源是因为解放前她作为小学教员时,曾经集体参加过国民党。那是国
民党当政的时代,为了保住饭碗,不得不这么做的。但是,前人的行为,总是难以
被后来的人所理解。这些陈年旧事,都通通被挖掘出来,成为一些激进的造反派和
红卫兵将她拉上街头,游街示众的理由。另外,此人年轻时长得那么漂亮。(有人
说,看看她的女儿就知道了!)一个旧社会的漂亮女人,又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上过学,那就很可能是美国人安插下来的女特务。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嘛。
那个年代有两句很流行的对联,叫做:“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越是
小的地方,越有可能有隐藏的大间谍一类的人物。在这个冶金厂的子弟学校里,陈
培明很可能就是一个。
陈培明在运动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剃阴阳头,挨打
受辱。那时候,人们对待这些被揪出来的人,很有些“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这反
正是一个“死老虎”了,或者说,是只快死的狐狸吧,反正要死了,再上去吐口痰,
踏上一只脚,都不算做坏事。于是,左邻右舍中,平时吵过嘴的,有意见的,和她
坐在同一个办公室,看她不顺眼的。家长中有儿子被她罚过站的,女人中怀疑自己
的丈夫和她勾勾搭搭的,男人想勾引此人未成功的,成功之后又后悔的,等等等等,
各色各样的人物都站出来,用笔、用手、用语言、用行动,对她竭尽诬蔑侮辱之能
事。
陈培明爱漂亮,讲究风度,本来是为人师表的,的确难以忍受这种羞辱。然
而,她也糊糊涂涂的一次又一次地忍了过来。尽管死的念头曾经多次出现。但是她
无法忍心丢下俩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摊在床上,不能自立的女儿啊。
后来,她又被两个派性斗争斗得你死我活的造反派组织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轮流批斗,轮流关押。
她一个弱女子的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的。终于有一天,按惯例来照看赵自珍
的饶婆婆发现吊在厕所横樑上的她时,已经回天无术了。
赵自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见姐姐赵自珍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她一直靠坐
在床头发呆发傻,一见弟弟才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妈妈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就这么走了。因为她认为自己对两个孩子的
前途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剩下的一丝力气,只能将自己从这个苦难的人世间自我解
脱,这是她最后唯一能作的事。
用一根布带子就把自己了结了的陈培明,被人用担架从宿舍里抬了出来。人
们乱轰轰的,熟悉陈培明的人相互叹息;不熟悉的人也来看热闹。
人们围在那栋红砖房的职工宿舍周围议论纷纷。此时此刻,大多数是同情感
叹,少有诬蔑谩骂的言词了。有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只说了
一半,将死之人面对他人的心理状态的那一半。其实,大众的心理状态在面对死去
的人之时也是不一样的。可称着“其人已死,人言也善”。死亡毕竟是件大事,每
个人只轮得着一次的大事。说死去的人的坏话是不道德的、违背人心的。这也就是
为什么有的人要“以死明志”。用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用死来赢得众人的理解和
同情,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陈培明的死谈不上明了什么“志”。只不过是使那个调查不出结果的“女间谍
案件”从此尘封起来而已。从众多围观者中,有人还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早不
自杀,现在为什么还要自杀?”这意思是说,陈培明曾经是运动初期的重点对象。
那时被斗得死去活来,她都没有自杀。之后,造反派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她倒自
杀了。

事实的确如此,前些时候的造反派们正忙于争夺厂里的领导权,已经几乎忘
记了象陈培明这种无力反击的五类份子。这些牛鬼蛇神们,只不过象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造反派们有更远大的目标。现在,冶金厂原来的党委书记孙大炮已经
处于被软禁的阶段。成功夺权的一派成立了冶金厂革命传统委员会。厂革命委员会
的主任就是楚小丫的爸爸楚大石。
楚大石原来是个工人,湖南 XX 县人,一家人除了楚小丫之外,个头都很高,
像北方人一样。楚大石个头超过一米八,骨架子很大,但并不胖。一张平平的大方
脸,单眼皮,高颧骨。老婆叫刘水莲,大家都叫她楚嫂,在食堂工作,做得一手好
吃的面点。她也是高高胖胖的,有一米七左右的块头。圆眼睛,短发齐肩,朝后面
用夹子夹着,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常有的那种泼辣能干的女生产队长。
他们有六个孩子。前面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小名分别叫丫头、二姑子、三
姑子、四姑子和五姑子。最后,终于有了一个儿子叫楚家根。
因为楚大石为人正直,说话、做事公道,夫妻俩又总是助人为乐,他们在厂
里很得人心。楚大石文化大革命中当了造反派头头,现在又出任厂革委会主任。
楚大石文化水平不高,当官后仍然保持着老工人的朴实本色,得知陈培明的
自杀一事之后,便立即想法通知到了赵自强及陈培明在长沙的一个表姐。接着,又
安排人员帮忙处理了丧事。

死去的人,万事皆空,承受巨大痛苦的是活着的亲人。陈培明死了,丢下一
个不能自理的女儿和一个没工作、自身难保的儿子。瘫痪的赵自珍今后怎么办呢?
表姐总算张罗联系上了赵家和陈家的几十个亲戚,来帮忙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最后,亲戚朋友们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赵兴国乡下的老家,浙江省 XX 县,找到了一个憨厚、善良、有力气、无
多少文化,也没有钱讨老婆的农民,愿意接受这么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最后,大
家决定,所有的亲戚,每家每个月支援 2-3 元人民币,总共凑到每月 20 元,作为
她的生活费。就这样,由众人作主,决定把赵自珍嫁给那个农民。

楚小丫和几个冶金厂子弟学校的学生来看望赵自珍,其中有曾革军、曾谭克、
和石红等。
“自珍姐,你要是不愿意,就同我们去毛家湾吧,我和小强可以照顾你。”
楚小丫一想到赵自珍要嫁给那个农民,心里就极不舒服,提出这么个明知道不现实
的建议。
赵自强也说:“姐,其实我可以养活你。”
没想到此时的赵自珍却表现得异常安详,笑嘻嘻地对楚小丫说:“丫头,你
的好心我心领了。”
又看着楚小丫和赵自强说:“其实,我还不放心小强呢,丫头,麻烦你在毛
家湾帮着他点儿,你比他成熟一些…”
“那是当然的” 楚小丫忙接过嘴:“小强就象我的亲弟弟一样。”
楚小丫随口便说出这句真心话,一点矫揉造作都没有。旁边的赵自强却脸红
了好几分钟,表情有点不自在。
女孩子们大概都对嫁农民这点比较敏感,石红用带哭唏唏的声调说:“自珍
姐,你就要一个人出嫁了。结了婚之后,要是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的,就尽管
说。”
赵自珍白嫩的圆脸上泛起一阵红荤,稍带羞涩的表情使她显得分外地迷人。
对石红笑了笑:“多谢你,石红。”
又转向大家,笑着说:“其实,嫁给他并非你们想象的那么惨。这个人最近
来过几次,我觉得他人挺好的,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他只不过是穷一点,好在开始
还有各家亲友们的帮助,日子能过下去。我感觉他是会真心对我好的。他虽然读书
不多,但却有思想。他说他的家乡穷的原因是因为人多地少,如果能发展副业的话
就一定能富起来,他们家打算试验养蚕业,这事我也可能帮得上忙。并且,去那儿
后,我还打算翻译英文书或文章,以后想法子靠这个有点收入的话,就可以不用亲
戚们拿出钱来了,谁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你们能帮我的就是以后能多和我联系,给
我提供一些翻译方面的资料和信息。到那儿后,我会给你们写信。”
赵自强也说见到过未来的姐夫,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曾革军是赵自珍生病之前的同班同学,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已经半身不遂的
女孩对自己的前途竟是如此地乐观和自信。曾革军感慨地说:“赵自珍,你这一番
话真是说得我这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男人脸红心跳,无地自容。我这一段时间都
正在因为从北京铁道学院分配到了不好的地方而心灰意冷,作什么都没劲…”
他还没说完,弟弟曾谭克却抢进来插了一句:“怎么没劲?追楚小丫可有劲
啦!”
几个人听到这句话好象都感觉意外,赵自强的眉头皱了一下。
曾革军不理睬曾谭克,继续对赵自珍说:“找翻译文章的事我可以向我爸爸
说一声,他可能有些办法。”
曾革军和曾谭克的父亲是冶金工业方面的权威,据说马上要调到北京冶金部
的某个研究所去工作。
从赵自珍家出来后,曾革军又悄悄对楚小丫说:“你也不用回毛家湾了,还
不如转到我工作附近的地方,唐山村那儿插队呢。照顾什么赵自强,还不如去照顾
我!”
楚小丫本来对曾革军这个风度翩翩的大学生挺有好感,听了这句话却觉得有
些不是滋味。

一年前,当赵自强接到楚筱雅的那封长信以及办签证的一大堆文件之后,本
来想拖一段时间,再去上海。当然,护照得早一点申请,那是需要时间的。说实话,
自强是想去美国的,这不仅是因为那儿有筱雅。其实,去国外也是他长年以来心中
暗藏着的一个梦想。经历了这么许许多多的家庭灾难,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
这个社会中做人时最保险的生存之道:“夹起尾巴做人”。况且他也没有多长的“尾
巴”,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后台。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维修工,哪来的尾巴呢?他
小心翼翼地审核自己的一言一行,防止、扼杀尾巴于未长之时。谨慎做人,勤恳工
作。不过,人的思想总是自由的,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别人做梦。赵自强的潜意识里,
经常有童年在上海美好生活的片断。其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真实的童年经历,
还是从什麽书上看来的东西。此外,还有另一个消息来源,那就是赵自强从小就喜
欢鼓弄的收音机。他第一次从小盒子里听到那种平稳无感情的声调,还是在大刘庄
插队的时期。那天,他正在调他刚组装好的一个短波收音机。赵自强将那个改变电
容的旋钮转来转去都没有收到任何信号,他正感到有些不耐烦时,从耳机里传来了
一种怪怪的腔调。

好奇心驱使他每天晚上都要将旋钮拨来拨去地去寻找那奇怪的音调。后来,
他才从大队长传达上级文件的一次报告中猛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偷听敌台”。之
后的十几年中,赵自强都不敢去碰那个频道。不过,近几年来,中国改革开放了。
此类事情已经不足为奇。自强一个人在房间里修理收音机时,也有意无意地调到那
儿,听上几句。也就是说,谨慎,保守如此的赵自强,也有想改变一下环境,换换
生活口味的欲望。申请护照的文件上报两个月之后,便顺利地领到了护照。然而,
去美国领事馆签证的事,他却一拖再拖,直到六月初,赵自强去北京出差。

那次出差的目的是为厂里去采购一台数字程序控制机床。赵自强虽然没有读
过正规的大学,在冶金厂却算得上是一个电子技术方面的小专家。别人夸他是“自
学成才”,的确也不过分。他为厂里的职工和家属们,修好过不计其数的收音机、
录音机、电视机。厂里生产冶炼用的好些进口电气设备如有毛病,也只有他能折腾
好。连孙大炮也对他另眼相看。几年前,还给他足够的时间,鼓励他去读完了无线
电方面的电视大学。

其实,孙茂才骨子里并不是坏人。二十几年前,拧小神童的耳朵一事也只不
过是因为他那时的年轻气盛而已,才三十六、七岁嘛。事后他想起此事也颇感后悔,
觉得脸上无光,大大的厂长怎么会和一个六岁的孩子斗气呢?
加之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走资派”的他和他的家人,也在风暴中颠簸震荡,
大起大落。灵魂深处多次革命,全身上下彻底洗澡。年过半百之后的孙大炮,看事
情、想问题都比当年大有长进。除了更学会了官场上必需的老谋深算之外,自身的
经历,也使他多出了一些人情味。
那年,接到要给右派分子平反的文件。孙茂才仔细读了一下赵兴国过去的历
史,此人在上海冶金研究所那段时间,也是和自己当年一样,年轻有为啊!不由得
竟生出一丝丝惺惺相惜之感。“同是天涯沦落人”呵!孙茂才的脑海里不知道从哪
里钻出了这句文皱皱的、不很恰当的话语,连他自己都颇感吃惊。
那时,孙大炮想起了那个小神童,既然两夫妻都进了阴曹地府,没有什麽
“反”好平了。那就作个人情,把他们的儿子安排回厂吧。
这样,赵自强才有了在冶金厂十几年如一日的工作,直到今天。

这天,是赵自强来到北京后的第四天。他已经很顺利地办好了公事,把要买
的两台数控车床也托运回去了。下午无事,便去探访过去认识的一个叫曾谭克的老
朋友。见到曾谭克时,他和他的一伙“哥儿们”正准备往天安门广场去参加什麽活
动。其实,赵自强来北京之前也听见消息说北京的学生正借悼念胡耀邦为名,在天
安门广场静坐闹事。在厂里时,自强他是一贯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但今天呢,
因为是到远离工作单位的外地出差,思想上就自然放松了一些,还没搞清楚是去干
什么,也就糊里糊涂地跟上一伙人去了。当时他还以为是去玩玩而已,直到随曾谭
克等人坐上一辆大卡车,看到车上堆满的大横幅、标语、小旗子等等。才知道此行
非同小可,原来天安门广场的示威学生们已经与解放军发生了冲突。这一车的工人
和市民们是去支援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的。

既然上了车,赵自强也无法下来,只好随波逐流了。还好,还没到天安门广
场,可能是在木樨地附近吧,汽车就开不过去了,大家下车步行。只见源源不断的
人流:走路的、骑车的、个别的、成群结队的,一齐涌向天安门广场。一会儿,前
边传来消息说,有辆军车压死了人。又有人说,学生们在演说,等待工人们和市民
们的救援,等等。这时候,激动的曾谭克拖着赵自强就往前跑。跑了一阵,人群越
来越拥挤了,赵自强跟不上曾谭克,也不想跟上,便借口说要找个地方小便,这才
故意与曾谭克走散了。后来,他赶快设法逆着人流往回走,后来,又好不容易才挤
上了往自己住的招待所方向的公共汽车,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
第二天早饭时,听很多人都在议论昨天晚上发生的“天安门事件”。还说军
队开了枪,打死不少学生和市民,现场惨不忍睹。这时,赵自强不由得担心起曾谭
克的安危来,可是也想不出什麽办法去打听他的消息。从旅馆打电话给他也没有人
接。当晚,赵自强便坐火车匆匆离开了北京。

回到冶金厂之后,赵自强遇到了一些麻烦。因为有人说在电视里看见赵自强
和另外一个剪平头的小伙子一起挤在人群中的镜头。问题的关键是:在另一段挺长
的电视新闻中,播出的是那个小伙子和另一伙人将一个解放军打倒在地的情形。
过了几天,六四天安门事件被中央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冶金部便有人来冶金
厂向赵自强调查他那天的行踪及那个平头下伙子的情况。因此,几个月来,赵自强
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叙述他那几天做了些什麽什麽,写了一张又一张的汇报和检
查材料。最后,孙大炮及其他厂领导考虑到他从来就听话本分,又胆小怕事,决不
是那种会去上街闹事的料,才把他从被怀疑的名单中一笔划去了。

可是,这次经历,毕竟使赵自强心有余悸。政治这东西,你不想沾它,有时
它却硬要来沾上你。真是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事情还没有结束,有一天晚上,赵自强正在家里捣鼓一台别人请他修的电视
机。这时候,却家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来是赵自强在毛家湾认识的另一个知青张华林,后来,是一个在 XX 省博
物馆工作的画家。文化大革命中,他说江青是妓女、林彪是奸臣、毛主席偏听偏信,
从毛主席的画像就可看出来:因为每张像都只能看见毛主席的一个耳朵。因为这些
话,他被定为反革命分子,曾经被抓去劳改过八年。
一看来人的穿着和神态,赵自强迷惑不解:“怎么,你不是早就已经刑满释
放了吗?”
“他们又把我抓起来了。”
张华林是个矮个子,晒得很黑。说话时始终带着一种当时极少见的艺术家自
命不凡的神态。原来,正好六四那天,张华林画画时不小心,把一罐蓝颜料打倒在
毛主席的画像上。博物馆的革命群众警惕性很高,加上张华林的前科,以及平时的
孤僻怪异的行为,他们及时报告了上级领导。那时正是学生闹事的敏感时期,省领
导怀疑此人与天安门城楼涂污毛主席像的人是同谋。党委指示, 一定要严加惩处!

“他们把我关进牢里,这两天在这儿附近的采石厂劳动。我假装要大便,趁
看守没注意,就溜跑了。”

“怎么又是‘六四’!”赵自强心里嘀咕了一句,把他安置在那间较小的房间
里呆着。那房间是赵自强的工作室,没有向外的窗户,平时黑区区的,把门一关,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找来几件衣服,让他换上。
就这样让他在家躲了好些天。这人有点神经兮兮的。本来就是一个逃犯,却
还自命清高,自以为是,像个老太爷。白天要送水送饭,晚上要倒屎倒尿,像照顾
小孩似的。赵自强只好自认倒霉,碰上这种事情有什么办法呢?赵自强虽然胆小怕
事,但一旦同学、朋友有难,总还是会尽力而为地帮忙。
后来,张华林自己觉得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决定去投奔在河南工作的姐
姐,躲一阵再说。赵自强找了一些现钱,给他作路费。又把自己的绒衣绒裤也给了
他。临走时,还把妈妈留下的一个金戒指给他,怕万一他姐姐不收留他时,能作点
应急之用。
…………

这件事又让赵自强一阵心惊,还好没人知道。
还是出去吧!两个月之后,赵自强去上海办好了进美国的签证。登上飞机,
飞到了纽约。

七.

赵自强开玩笑时经常说:楚筱雅是楚家的异类。楚筱雅的确和家里其他人不
太像,从外形到性格,楚筱雅和弟妹们都不同。楚大石楚嫂还有楚筱雅的弟弟妹妹,
都长得高头大马,只有楚筱雅娇小玪珑。弟弟妹妹大都性格随和,唯有楚筱雅固执。
当然,楚筱雅性格中开朗的一面是楚家的大家庭环境形成的。楚家的人包括楚筱雅
在内,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人正直、厚道,助人为乐。

自从赵自珍出嫁之后,赵家在冶金厂的宿舍就按照规定被厂里收回去了。赵
自强最后从宿舍搬走时,楚大石对他说:“小强,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你就和丫
头一块儿从毛家湾来我们家,还是把冶金厂当着你的家,好吗?”,楚嫂也说:
“反正你和弟弟家根睡一张床就好了,我们家里人多,吃饭不在乎多你一个。” 赵
自强感到不好意思,推辞一番:“不用了,楚伯伯、楚妈妈,我就在毛家湾呆着,
没关系……”
楚嫂说:“还是一块儿来吧,丫头一个人走路,我也不太放心她。”
这么说,赵自强也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每逢休假日,楚筱雅就来找赵自强:“走吧,小强,回家去!”
俩人便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往冶金厂的方向赶。他们一边走、一边聊,
一边说、一边笑。有时,还会在谈话中夹杂几句英语,这是前几年在赵自强家里和
赵自珍一起学英语时学来的,现在正好复习复习。
回到家之后,楚筱雅一般都会被曾革军约到别的地方去玩,几乎整天整天地
不落屋。赵自强呢,就帮楚嫂干活。在楚嫂眼中,他极聪明,是个能人。除了一般
家务活之外,修理家中的样样物品,从蜂窝煤炉子、自来水龙头、到木头家具、桌
子凳子、再到电灯、收音机,似乎样样精通。坏了的东西,看起来无法使用了,在
赵自强的耐心折腾下,经常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时候,楚嫂的圆脸会笑得开了花,
特别找来小儿子家根,有时还有别的‘姑子’们,指着赵自强对他们说:“来来来,
看看你小强哥,多能干!你们要学着点儿。”
楚筱雅和曾革军正在谈恋爱。因为见面时间不多,曾革军总是分秒必争。开
始当然是迫不及待地亲热一番,有时将楚筱雅憋得气都透不过来,以为自己快被闷
死了。不过,想到因为自己的过错,上次没有接受曾革军叫她转到唐山村去插队的
建议,而使得爱自己的男人身心倍受煎熬。想到这点,楚筱雅就豁出去了,除了坚
守住最后那道防线之外,其它的事,任凭曾革军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做到这点并不
很难,因为在那个年代,要找个安静地点谈恋爱都是很困难的,想找个地方偷吃禁
果就更困难啰。曾革军的另外一个话题,就是与楚筱雅讨论如何弄到一起的问题。
上次楚筱雅没有转到唐山村去插队,曾革军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唐
山村附近的那个柳条沟机务段,调到了长沙市郊区的一个铁路分局工作。所以,他
脑袋里又有了新的计划。
“筱雅,你爸爸现在不是当了冶金厂的副厂长吗,赶快叫他把你弄到厂里来,
随便干什么都行。我想他一个副厂长搞到这一个进厂的指标,应该不会有任何问
题。”
可是楚筱雅是个转不了弯的死脑筋,认为不能靠父亲,希望能慢慢靠自己的
努力调回城去。
楚筱雅又说:“其实我现在在毛家湾已经比别的知青好多了,我现在在小学
代课,也不用下田作农活。如果代课代得好的话,就有可能转成正式的。那时再要
调走就好办了。”又兴冲冲地加上一句:“小强现在也不错,大队里照顾他体力不
强,又看他聪明,肚里有几滴墨水,叫他做会计,兼做电工并管理广播室……”
楚筱雅一提到赵自强,曾革军更不高兴了,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又是小强
小强的,你脑子里是不是装满了赵自强?到底还有没有我啊?” 曾革军越说越激动,
脸色铁青、语句生硬: “你以后回来时,不要和赵自强一块儿走!”
“一块儿走怎么啦?我们从小就是熟人、好朋友。”
“一男一女的,谁知道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会在一起干些什么?”
楚筱雅觉得自己受到侮辱,大把大把的眼泪掉下来。这时,曾革军往往又被
吓坏了,赶紧把筱雅搂到怀里,左陪不是、右陪不是,又亲又吻、又哄又骗,直到
楚筱雅笑出声来,俩人似乎又和好如初。
然而,这种情形反复几次,就使得楚筱雅对曾革军大感失望,不理解这么一
个受过高等教育、有正式工作的大男人,为何如此小心眼?
有时,曾革军又故意要向楚筱雅表现自己的大人大量、君子风度,主动提出
要想办法帮助赵自珍和赵自强。他也的确从在北京冶金工业部工作的父亲那儿,为
赵自珍找到了几篇需要翻译的文章。这次,他借给赵自强一本有关电子技术的书,
说是他在长沙市科技交流站听课时得来的。

楚筱雅高兴地把书给了赵自强。这时,赵自强正在楚筱雅的怂恿下想办法为
大队的广播室做一个自动广播。
赵自强当时在大队里做会计、电工、兼管广播,事情多而杂,挺忙的。广播
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喉舌,政治责任重大。每天早上七点,要准时去广播室开广播。
有时,赵自强晚上睡得太晚,怕闹钟闹不醒,误了点,晚上有时要醒好几次,睡不
好觉。碰到风雨和大雪天,跑到广播室,常常浑身湿透,还得带干的衣服换上。听
到这些,楚筱雅小脑袋一转,说:“喂,你什么都会做,做一个自动广播吧。”正
好,广播室买了一台录音机,可以把一些节目预先录好,到时候可以重放。赵自强
心想,何不利用它,搞一个自动广播系统呢?

说干就干。赵自强从楚筱雅借来的书中,又学了很多新东西。那时,集成电
路在中国还是稀罕之物,只能用电子管、继电器、挂钟和录音机来组成。因为没有
经费,一切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首先,他在办公室找到一个停摆了多年、废弃不
用的挂钟,花心思把它修好。在开、关广播的时刻位置按上大头针作为触点。当钟
的时针和分针同时碰到触点时,则先开广播机低压开关预热,五分钟后再接通高压
柜。然后启动录音机,将预先录好的歌曲《东方红》及开头语播放出来。接下来便
是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及其相关节目。由于控制部分是低压——12 伏,
执行部分是高压——220 伏,所以还要制作电源部分。比较麻烦的地方是,钟是 12
小时就转一圈。如果中午 12 点钟接通广播,那么半夜 12 点钟,广播开关也会接通。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靠电子控制线路。另一个问题是钟的准确度的问题,老式挂
钟如果没有调好,有时每天可以差几十秒。解决办法是用延迟补偿,或用广播电台
的报时信号,控制高压柜开关。此外,还有不少其它问题。

自动广播控制器装好后,赵自强试来试去,左调右调,折腾了一个多月,总
算成功地运行了。开始的时候,怕装置失灵,赵自强还是仍然每天按时到广播室去。
经过几个星期的运行,非常可靠。这样一来,每天赵自强就可以放心睡觉了,早上
也不必六点多就起床了,而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等到七点钟,听《东方红》的
乐曲在宁静的早晨响起,然后,传来他自己的广播录音:“大刘庄毛家湾广播站,
现在开始播音…”。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这个装置,正常工作了好几个月。有一天,闯祸了。大约半夜两点多钟,广
播突然响了起来,《东方红》的乐曲之后,接着是赵自强的录音。大多数人都给吵
醒了,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了?还是毛主席又有了紧急的最高指示?但接下来,
听了半天仍然是通常的广播。社员们叽哩咕噜地抱怨一番赵自强看错了钟,发什么
神经之类,又睡觉去了。住在离广播室不远的大队长刘文富,还有几个大队干部,
便跑到广播室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广播室里面怎么没有开灯?”有人说。
“小赵,小赵!赵自强,赵自强!” 刘文富大声叫唤。
“里面好像没有人。”另一个人说。
“他刚才不是还在说话吗?赵自强,快开门!” 刘文富有些不高兴地又叫了
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搞不清楚倒底是怎么回事。副队长刘尿根说,我去把门撞开,
把广播机给关了,否则吵得大家睡不好觉。正在这时,只见赵自强衣服也没有穿好、
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跑来,嘴里一边说“失灵了!失灵了!”,一边飞快地跑进
广播室,一开灯,看见一只老鼠正从自动广播控制器上逃走。赵自强气呼呼地骂道:
“原来是你这该死的东西作怪!”一边急忙把广播机关了。刘文富问倒底怎么回事。
赵自强只好对自动广播控制器解释了一番,说今晚事情的发生,可能是因为老鼠踩
到了控制广播机的继电器。
“老鼠也会开广播?”“有意思,有意思。”大伙儿七嘴八舌地。
刘文富说:“这样的事情不允许再发生,否则会影响社员的休息,影响生
产。”
不过,刘文富还是挺喜欢赵自强这个吃苦耐劳的“改造好了的”知青。因此,
对半夜响广播这件事,并没有追究责任。只是提醒赵自强,广播站是宣传重地,以
后不要再捅搂子啦!记得事故不久后的一次社员大会上,刘文富还开玩笑地说了这
样几句顺口溜:
人造卫星飞上天,
知识青年下田间。
文化革命新事多,
老鼠半夜开广播。

此后,这“老鼠开广播”的故事便被添油加醋,在大刘庄毛家湾传为一段“佳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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