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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前右二)与爱罗先珂(前左二)等人合影 爱罗先珂(前右四)与鲁迅(前右三)、周作人(前
左三)在北京世界语学会合影
鲁迅先生保存的爱罗先珂的一首世界语诗原文的
*
文学史价值与许广平先生关于此诗的一封信
张大卫
马希文先生 北京四中 92 班
(1939-2000)
《鲁迅译文集》中《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有一首短诗,题作Homarano, 意思是“人类中的一员”
(或译作“人类一份子”), 是爱罗先珂用世界语写的。世界语(原名Esperanto,意思是“希望者”)是波兰
眼科医生柴门霍夫(L. L. Zamenhof) 创制的人造国际辅助语方案,发表于 1887 年。世界语自传人我国
(大约在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不久 ,一直得到鲁迅先生的赞成和支持。1922 年 2 月,俄国盲诗人、
音乐家、世界语学者兼作家瓦西里·爱罗先珂(Vasilij Jakovleviĉ Eroŝenko,俄文原名Василий Яковлевич
Ерошенко, 1890–1952)应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邀请,来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寄居在北京西直
门内八道湾周氏兄弟家。在此期间,爱罗先珂同鲁迅结下深厚友谊。鲁迅曾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短篇
小说《鸭的喜剧》,表达对爱罗先珂的真挚怀念。
我在读初中时曾在《北京日报》上读到一条关于“没有翻译的国际会议”的报道,出于好奇,找到
当时位于北京东城的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Ĉina Esperanto-Ligo),在冯文洛、张闳凡、陈世德等老一
辈世界语者的引导和关怀下开始自学世界语,从此与世界语结下不解之缘。1958 年,我在北京四中读高一
时,班主任转交给我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寄来的会员申请表,我的申请经学校同意并由学校寄至该
会,于是我成为当时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最年轻的会员,该会组织的活动(多在北京东城南小街文字改
革委员会小会议室举行)每次我都参加,有幸结识两位前辈学者,著名梵文兼藏学家于道泉先生和著名
语言学家岑麒祥先生,他们对我自学语言学和梵文曾给予热心指导。还有先于我就读于北京四中的学
长马希文先生(1939/河北省枣强县-2000/美国加州Red Wood City),后来成为著名数学家兼语言学家。马
先生和我在一起时常常用世界语交谈,来往书信也用世界语。(本文附录之一系摘自王选写的一篇回忆
北大校园的文章,文中有对马先生介绍。) 也是通过世界语,认识了几位援华外国专家,如苏联著名景
观学家Д. Л. 阿尔曼德(Арманд),我是在欢送他回国的集会上与他相识的。他曾惠寄一本俄文地球化
学论文集Геохимия Степей и Пустынь,ВОПРОСЫ ГЕОГРАФИИ н. 59(Москва,1962),书末附世
界语译名(Geoĥemia de Stepoj kaj Dezertoj, Geografia Demandoj Artikolaro No. 59)和目录。我最早发表
的译作是在读大学期间译的,刊于《地理译丛》和《土壤译丛》的几篇即译自此书。世界语是我的第
一外语,后来能比较轻松地学习俄、英、日、法等外语并有译自这几种外语的译作发表在很大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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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先学了世界语。我自幼喜读鲁迅先生的著作,为人、处世、治学深受先生影响。在大学期间,
通读《鲁迅全集》之后,开始阅读《鲁迅译文集》。记得大概是在 1962 年初,发现《爱罗先珂童话
集》卷首诗是用世界语写的,惊喜之余乘兴译成中文。 我的第一位读者是我的同班同学陈凤至,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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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平先生于 1962 年致本文作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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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世界语者。 我们俩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不喜欢所学专业而凭兴趣自学喜欢的学科。他靠刻苦自学, 文革
后考上朱洪元-何祚庥指导小组的研究生,后负笈美利坚攻读粒子物理,获博士学位后归国,后在中国
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做博士后,现为浙江大学物理学教授。大学毕业后,我们被组织安排到密云农村
搞“四清”。我在高岭,他在西庄子,相距甚远。我们靠通信保持联系,为了“保密”,来往信函都是用世
界语写的,他的来信我一直珍藏至今。
想到世界语在我国并不普及,为《鲁迅译文集》的广大读者着想,遂致函鲁迅先生的遗孀许广平先
生,建议《鲁迅译文集》再版时能将包括此卷首诗在内的外文译出,为保持鲁迅先生译作原貌,将中译
文附在篇末注释中。很快接到许先生的复函:
“您的关于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诗的世界语译文,已经转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了。他们考虑说:
将来《鲁迅译文集》重印时,拟和类似这样情况一并处理。(因为除了世界语以外,其他外文也有
类似的情况,仅引原文,未加翻译)”。
《人类中的一员》中译文是笔者四十三年前根据《鲁迅译文集》中《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诗世界
语原文翻译的旧稿。
《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诗世界语原文与笔者试译
HOMARANO[1] 人类中的一员
I I
II II
De la Aŭtoro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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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翻译的。而峰义隆编选的 Lumo kaj ombro(不是前述 Toyonaka 出版的同名文集)中的这首诗与
《鲁迅译文集》中《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诗世界语原文是同一版本。西方世界语界大概是通过
Verk.Vasilij EROŜENKO Komp. MINE Yositaka, Eld. Japana Esperanta Librokooperativo 1979/08/11(爱
罗先珂著,峰义隆編,《光与影》,日本世界语图书刊行会 1979 年8月 11 日出版)重刊的这首诗才
知道 MF 版的[4]。由于 MF 版最早出现在 1922 年 7 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爱罗先珂童话集》
(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我们有理由推测:于 1979 年 8 月出版的峰义隆編《光与影》中
的这首诗得自前者。
令人宽慰的是,幸好鲁迅先生照录此诗原文,没有译成中文,否则爱罗先珂的这首诗的可能是更
新的版本就不会保存在鲁迅先生的译作中,我们后人也就无法得见。鲁迅先生在《爱罗先珂童话集》
“序”中写道,“依我的主见选译的是《狭的笼》,《池边》,《雕的心》,《春夜的梦》,此外便是
照着作者的希望而译的了。”虽然谈的是篇目的选择,先生作为译者对于原作者的意愿的尊重跃然纸
上。鲁迅先生的翻译不仅力求忠实于原文,而且着意忠实于原作者原意,并且以大量的翻译实践探求
汉语现代化[5]。
鲁迅先生在保存爱罗先珂的文学著作的功绩已为鲁迅研究界和世界语界所知,如我们现在看到的
Cikatro de amo(爱字的疮)一书中的四篇童话La tragedio de kokido(小鸡的悲剧),Aveto del’
Tempo(时光老人),Cikatro de amo(爱字的疮)及Ruĝa floro (红的花)原是爱罗先珂在 1922-
1923 年间在北京用日文写的,由于原作日文手稿已佚,日本爱罗先珂研究专家峰义隆选入Cikatro de
amo的这四篇童话是请我国世界语者石成泰与胡国柱两位先生以鲁迅先生的中译文为底本转译成世界
语的[6]。
鲁迅先生为我们保存的这首诗的另一版本原文是鲁迅先生保存爱罗先珂文学创作的又一贡献,而
且意义更大, 因为传世的原作较之译文,即使是最忠实的译文,更具价值。因鲁迅先生得以留存的这
首诗的新版本被重新发现,应当引起文学史学者和世界语学者重视,因为它为探寻爱罗先珂的思想变
化轨迹提供了一条更可靠的线索。
火的名字是爱人类,
焰的名字是爱自由。
改为
我的名字是人类中的一员,
火的名字是人类的自由。
爱罗先珂不再单纯地谈“爱人类”,“爱自由”,而是升华到强调整个“人类的自由”——他心胸燃烧
着的永恒烈火,而他的名字是“人类中的一员”。此点睛之笔不仅更切合题意,而且更准确地表达出他
对柴门霍夫 Homarano 理想的高度认同,用以申明自己以争取人类自由为己任和作为人类一员在争取
人类自由的行列中的位置、责任、决心及能力。(至于诗人思想变化的历史背景与个人原因,限于篇
幅,在此不可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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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爱比喻为焰,以火与焰比喻爱人类和爱自由的相伴相依的关系,既形象又生动。相比之下,
MF 版中的我与火则是以人类为中心,以名字为纽带,从我——人类的一员,而火——人类的自由,
而我的名字与火的名字,到作为人类一员的我与人类的自由这样的途径相互关联。爱罗先珂——其间
可能征询过鲁迅的意见——对改诗的得失,以其诗人的敏感不会不知,但以诗言志,不囿于诗,不以
词害义,有所失也值得,总之得大于失。鲁迅先生翻译爱罗先珂的童话是根据当时寄居他家的爱罗先
珂交给他的日文手稿,如何更准确迻述作者原意,两位先生同住一院,经常见面,想必多有切磋。具
体到此诗修改以及爱罗先珂是否向鲁迅先生谈及修改此诗的意旨,我们不得而知,但前述此诗的深层
意蕴鲁迅先生是了然的。此诗为何照录原文,推测有以下可能:(1)许广平在致笔者的信中说,
“……除了世界语以外,其他外文也有类似的情况,仅引原文,未加翻译”。据此,这在《鲁迅译文
集》中不是孤例,鲁迅先生见到与正文不属于同种语言的引文原文照录未译是为了保持原著的原貌是
先生的一贯做法,并无特别含义。(2)鲁迅与爱罗先珂两位先生考虑这是此诗的从未发表过的新版
本,故有意保存之。[8]
最后介绍一下此诗标题的的不同译名,因为这关乎爱罗先珂写此诗的旨趣。在爱罗先珂的全部作
品中,以此诗最为著名,被引用也最频繁。此诗写于 1921 年,即爱罗先珂因在日本参加五一游行遭
到日本当局驱逐那一年,如前所述,最早见于《爱罗先珂童话集》(1922 年 7 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
出版),翌年收入爱罗先珂用世界语写的诗文集 La ĝemo de unu soleca animo[9](《一个孤独灵魂的
呻吟》,胡愈之编,上海, 1923) ,1924 年又见于于日本出版的 Por la homaro (《为了人类》,东
京,1924)一书。引人注目的是,这首仅八行的短诗的标题 Homarano,译者颇费周章,为避开敏感
政治问题不得不改译为其他名称。笔者见到的两种俄译本分别题作 Сын человечества(人类之子)
[(古谢夫(К. Гусев))和 Гражданин мира (世界公民)[ 维索科夫斯基(С. Высоковский)] [10];据
俄罗斯世界语学者普罗霍洛夫(Сергей Прохоров),日译本取自诗文题作“[在我的]心中”(В сердце
моём)[4]。题目的更改,显然扭曲了原诗的真意,但当时只能如此。然而,这些译者——勇敢机智
的盗火者们毕竟尽到译责,成功地将柴门霍夫及其追随者爱罗先珂的思想与感情传递给了读者。《光
与影》(Toyonaka, 1979)中的此诗日译本的题目采用“人類人”并加注:homarano —「人類人という
言葉は人間という一族の一員を意味する」,这才还原为意思与世界语原题相同的题目。
近悉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修订《鲁迅译文集》。作为鲁迅先生的忠实读者和世界语者,我真诚期
待鲁迅夫人许广平先生的未竟遗愿能在新版《鲁迅译文集》中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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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I :摘自王选《回忆北大数学力学系的大学生活》
9 班中成绩最好的是张恭庆和马希文。……。马希文是北京四中考来的,入学时尚不足 15 岁,是带
着红领巾进大学的。我入学后就听说,北京报纸上把马希文称为“北京神童”,他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聪
明的人。
马希文很轻松地对付大学课程,余下的时间就按自己的爱好发展,他学过蒙古文,用德文写过诗,更
大的精力放在音乐上,“文革”期间成为北大乐队的作曲。1979 年赴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在著名的人
工智能专家、图灵奖获得者麦卡瑟手下从事研究,麦卡瑟有一公理系统长期以来有毛病,但始终找不出原
因,马希文只用两周时间就发现了问题所在,麦卡瑟大为震惊。马希文兴趣太广泛,未能专注于某个领
域,他虽然取得了不少成绩,但与其才华相比,这些成绩是不相匹配的。马希文于 2001 年 [原文如此]患
肾癌,在美国动的手术,由于手术中的失误,不久就去世了。
( http://www.sowerclub.com/PrintTopic.php?id=55764, 200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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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II:丁石孙《逻辑-语言-计算,马希文文选》序
马希文不仅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而且对涉猎的很多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取得了一些很好的研
究成果或者提出过一些新的见解。 这本集子中收入的尽是他研究成果的一部分。这些论文除了数学
方面的以外,还包括方言,计算机语言以及计算理论。他的研究工作在很多方面可能只是开始,但我
认为他提出的许多问题是值得深入进行研究的。所以这本文集对从事有关研究的同志是有启发意义
的。
马希文是极少见的聪明、多才多艺的人,可惜天不假年,对于他的过早去世我至今犹感悲痛。是
为序。
(http://www.math.pku.edu.cn/teachers/mxw/biography.htm,2007-9-6)
文献与注释
* 本文在撰写过程中,作者曾与老友、世界语者陈凤至教授作过多次讨论,获益匪浅,特申谢忱。
[1] 笔者的试译根据《鲁迅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年 )中《爱罗先珂童话集》卷首诗世界
语原文。
[2] 收录在 V. Eroŝenko. Lumo kaj ombro(Toyonaka, 1979, p.19)中的这首诗的版本与《鲁迅译文集》中的
版本不同之处在最后两行。
MF 版原文 FF 版原文 FF 版日译
Mia nom’ estas la homaran’ , Nom' de l' fajr' estas am' al 灯火の名前は人類への愛、
Nom’ de l’ fajr’ la homara liber’. homar', 炎の名前は自由への愛。
Nom' de l' flam' estas am' al
liber'
[3] 叶籁士,“关于《La Mondo》的回忆”, La Mondo(《世界》),1981 年,第 2 期,第 4 页。
[4] Ю.В. Патлань, О мировоззрении Василия Ерошенко,ВАСИЛИЙ ЕРОШЕНКО И ЕГО ВРЕМЯ,
Материалы виртуаль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Вып. N 13,
http://subscribe.ru/archive/lit.writer.1a2b3c/200305/24000555.html
[5] 刘少勤在 “从汉语现代化看鲁迅的翻译”一文指出:改造传统汉语,促使汉语现代化,让中国人拥有
新型的语言,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追求的重要目标。鲁迅的翻译方式和翻译风格与这一目标有直接
的联系。
[6] 石成泰在“世界语文学和中国世界语者”一文介绍了这一情况,“爱罗先珂当年在北京用日文创作了四
篇童话,由鲁迅先生从手稿译成汉语出版,手稿现在已找不到了。应日本世界语活动家峰芳隆之
邀,由笔者和胡国柱从鲁迅汉译本译成世界语,作为爱氏选集的第六卷,用《爱字的疮》为书名于
1996 年在日本出版。”(“峰芳隆”当为“峰义隆”之误。——本文作者按)
[7] 柴门霍夫以homarano 一词表示他提倡的homaranismo(直译“人类一份子主义”),此主义主张通过抵
制民族主义和促进不同宗教之间的对话来减少多种族和多宗教社区内的冲突。周作人先生说“爱罗君
是世界主义者”(见“爱罗先珂君”,载于《泽泻集》), 应当不是指爱君是世界漫游者,有可能认为“世
界主义”与homaranismo是同义语。
[8] 此段参考老友陈凤至教授的见解修改。关于鲁迅先生存而未译的原因,他提出另一种猜测,抄录于
此,供鲁学专家们参考:“或许,鲁迅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点,甚至与爱氏争论过,但爱氏坚执己见,
先生为了尊重原作者,只好原文照录了,同时,为了表明自己的看法,鲁迅先生没有把原文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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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也是一种可能。但是,由于掌握的事实太少,难以得出可靠的结论。”
[9] 此诗文集包括《枯叶杂记》(Rakontoj de Velkinta Folio:Antaŭparolo; La strata arbo; Pri lando de revoj; La
sekreto de unu malgranda knabino; La homo-ĉevalo; La unua trezoro; La knabino kun malgrandaj piedoj) , 两
篇小品 (Unu paĝeto en mia lerneja vivo , La tago de l' monda paciĝo) 和《人类中的一员》等四首短诗
(Homarano, Antaŭdiro de la ciganino, Malespera koro, Lulkanto), 还有胡愈之先生为此书用世界语写的
的 “前言” ( Antaŭparolo)。据陈原先生的 “‘俄国盲诗人’ 的梦——关干华西理·爱罗先珂”一文 (《读书》
1992 年第 2 期第 116-127 页),该文中他的 Homarano 中译文也译自《鲁迅全集》第 12 卷。由于未见到
La ĝemo de unu soleca animo 和 Por la homaro 中的世界语原文,无法得知这两本书收录的该诗采用 何
种版本。
[10] 参见 Cerbe kaj kore ,N 2 / 99 (53),
http://donh.best.vwh.net/Esperanto/Literaturo/Revuoj/ckk/ckk9902.htm.
本文初稿曾刊于《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4期,署名张过大卫
2007 年 9 月 6 日补正
北京城西博智书屋
本文作者E-Mail: daweizhang23@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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