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6

法学论坛・                            

明清“永佃”:一种习惯法视野下的土地秩序
音正权

[ 内容提要 ]  
“永佃”
是明清土地秩序中较为重要的一种制度 。作为乡民间长期利益
冲突的产物 ,它规定佃户依约纳租而获得永久保有佃耕田主土地的权利 。本文拟在习惯
法的视野下考察“永佃”
的历史沿革 ,其内部的权利 ,产生的主要途径和内在根源 。
[ 关 键 词 ]  永佃  习惯法  租佃  地权转移

明清两代的土地秩序中 ,盛行着一种被今天的学者称之为“永佃”( 或永佃权 ) 的土地关系 。这种土地


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契约之上的 ,它规定佃户依约纳租而获得永久保有佃耕某田主 ( 即地主) 土地
( 有时候可能是山林 、
水面 ,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 的权利 , 并可将这种权利转移给继承人 。这种今天被
称为“永佃”
的土地秩序 ,在当时有许多称谓 。据有关学者统计不下于 20 个 ,诸如“长耕”、
“永耕”、
“世耕”、
“永佃”
等 ,本文所用的“永佃”
概念并不是明清民间土地契约中“永佃”的简单重复 ,它已被抽象为一个有明
确界定的具有说明力的概念 ,用来涵盖这种土地秩序 。
在明清的土地秩序中 ,居于主导地位的是由唐宋发展而来的租佃制 ,佃户和田主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乡
民社会最主要的关系之一 。而“永佃”
作为租佃制中的特殊形态 , 已经普及江南地区 、
黄河两岸 、
西北边陲
和东南海岛 ,成为乡村的主要土地秩序之一 。据章有义的研究 , 皖南休宁县朱家 , 由清顺治十一年至咸丰
七年所置买的 100 宗田地中 ,至少有 70 宗涉及到永佃 。① 这至少说明 ,它在明清两代的土地秩序中决不是
个别现象 ,相反 ,它在当时具有很大的代表性 。
尽管“永佃”
在明清已经非常盛行 ,但它只是民间运行 ,国家法律并未对此进行规范和指引 。一言以蔽
之 “永佃”
, 只是一种习惯法上的制度 ,是民间自发的创制 , 抑或说 “永佃”
, 就是一种习惯法 。因此 , 本文打
算从习惯法的角度来考察“永佃”,以“永佃”
来管窥明清习惯法 。

  一 “
、永佃”
的历史沿革

“永佃”
并非国家创设的制度 ,而是民间智慧的产物 ,所以关于“永佃”的记载多散见于民间创作的不同
书籍之中 。这样 ,不仅给研究者在掌握资料方面带来了诸多不便 ,同样也很自然地造成了他们在结论上的
, 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万历年间 。② 笔者认为“永佃”最早起源于宋朝 。
分歧 。傅衣凌教授认为 “永佃” 《东
记载宋代曾经出现过佃户借钱于田主换取“常为佃户”之权的事实 。③ 该“常为佃户”之权如果说
轩笔录》
还不是成熟意义上的“永佃”,起码也是“永佃”的萌芽状态 。
《宋史・食货志》是官方文献 , 它记载了北宋淳
化五年 (994 年) 的一条政府法令 “
: 凡乡县旷土 ( 荒田 ) , 许民请佃为永业 , 蠲三岁租 , 三岁外 , 输三分之一”。
即人民开垦荒芜的官田投入很多工本 ,允许他们以工本为代价换取“永佃”的权利 。这一记载不光在名称

① 章有义 《清代鸦片战争前徽州地区土地制度》
: 《经济研究所集刊》
, ,1983 年第 4 期 。
② 傅衣凌 《明清农村社会经济》
: ,第 71 页 。
③ 魏泰 《东轩笔录》
: ,卷八 。

・54 ・
明清“永佃”: 一种习惯法视野下的土地秩序

上与“永佃”
相仿 ,而且以工本为代价获得“永佃”
的方式也与下文所述的关于获得“永佃”的途径相吻合 ,因
此作为“永佃”
起源于宋代的佐证应该具有可信的价值 。
明代 ,尤其是明中叶以后 “永佃”
, 已经流行于江南许多省份 。尽管国家法律对这一习惯法制度并没有
规定 ,但是在民间 ,一些私人著书对“永佃”
契约进行一种近乎格式化的指导 , 万历年间刊刻的民间日用杂
书中 ,便录有成立“永佃”
时使用的类似今天格式合同的“永佃”
契约格式 :

  
“不限年月”
的租佃契式

某个某人置有晚田某段 ,坐落某里某处 , 原计田若干种 , 年该苗米若干桶 , 原有四至分明 , 今凭某人作


保 ,引进某人出赔价纹银若干 ,当时交收足讫明白 。自给历头之后 , 且佃人自用前去管业 , 小心耕作 , 亦不
得卖失界至 ,移丘换段之类 。如是各成 ,备办一色好谷若干 ,挑送本主仓所交纳 ,不所拖欠 。不取年月 ,佃
人不愿耕作 ,将田退还业主 ,摘取前银 ,两相交付 ,不至留难 。今给历纸一头 ,付与执照 ①

  
“永远耕作”
的租佃契式

某个某人 ,置有早 ( 晚) 田段 ,坐落土名某处若干亩几丘 , 岁该纳苗租若干石 , 原契载有四至明白 , 今使


某等作保 , 引进某人出讨田银若干两整 , 当日交收领讫 , 为此合给布佃文约 , 与某执照 , 照界管业 , 辛勤耕
种 ,不得抛荒丘角 ,埋没界至及移丘换段 , 隐瞒等情 。每逢秋成收割 , 备办一色好谷若干 , 挑至本主仓前交
纳 ,不得少欠升合 。纵遇年岁丰凶 ,而苗租并无增减 ,永远耕佃 ,不限年月 。如佃人不愿耕作 ,将田退还业
主 ,不许自行转佃他人 ,任从召佃别布 ,不得留难争执 。恐后无凭 ,给此布田文约为照 ②
万历年间“永佃”
关系的契约格式化见出当时的“永佃”
关系已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 。这也恰恰说明
了“永佃”
制的最早萌芽绝对不是在明万历年间 , 也可能并非发生在明初 , 因为像“永佃”这样的民间惯例 ,
在旧中国地理经济非常隔绝的情形下 ,很难传播开来 ,其达到万历年间那么成熟的程度必然要经历相当长
时间的发展阶段 ,通过这种推论有助于加强“永佃”起源于宋代的信心 。虽然在不同的地区发展的速度不
同 ,而且在发展过程中曾受到过重重阻碍 ,但到了清代“永佃”
不仅在江南地区 ,而且在华北 、
西北 、
西南 、

南甚至在台湾蔓延开来 ,各地对“永佃”
关系有不同的称呼 , 诸如“长耕”、
“世耕”、
“永耕”、
“长租”、
“永远耕
种”“
、永远给耕”,等等 ,现存的有关清代契约文书中 , 有许多反映不同地区不同年代“永佃”的租佃契约 。
下面试举几例 :

  乾隆九年 (1744 年) 北京房山县的过佃字据

立过佃户人张德兴 ,因有本身差地一段 , 坐落在房山县西南娄子水村北 , 东西计三亩 , 东至官道 , 西至


邦茶为界 ,南至黄玉恒 ,北至道 ; 四至分明 。今情愿过与李泰名下永为耕户耕种 , 不准李姓另种另典 ; 言明
压租银三十五两正 ,年例小租钱五百文 ,准其客辞主 ,勿许主辞客 ,立字之后 ,如有另人争论 ,有取租张姓一
而承管 ,不与佃户相干 。此系两家情愿 ,各无返 ( 反) 悔 ,恐口无凭 ,立过佃字一样两纸 ,各执一纸为证 。
乾隆九年十月十二日立过佃字据人张德兴亲笔 ③

  雍正十年 (1732 年) 台湾的招佃契

立招佃人业户李朝荣 ,明买有大突青埔一所 ,坐落 ……四至明白 ,今有招到李恩仁 ,赖束 、


李禄亭 、
梁学
俊等前来承开垦 ,出得埔银十五两正 ,前去耕垦 , 永为己业 。历年所花利照庄例一九五抽的 , 及成田之日 ,
限定经丈八十五石满斗为一甲 ,每一甲经租入石 ,车运到港交纳 。二比甘愿 ,日后敢生端反悔 ,增加减少亦
不敢升合拖欠 ; 如有拖欠定额 ,明官究讨 。口恐无凭 ,立招佃一纸存照 。④

① 赤心子编 《翰府锦囊》
: ,万历十三年 (1585 年) 刊 。
② 范徕编 《范爷发刊士民使用家社简仪》
: ,万历三十五年 (1607 年) 刊 。
③ 参见傅衣凌前揭书第 60 - 61 页 。
④ 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印 《清代台湾大租调查书》
: ( 台湾文献丛刊第 152 种) ,第 60 - 61 页 。

・55 ・
华东政法学院学报                    2000 年第 2 期 ( 总第 9 期)

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 ,我们可以看出“永佃”
发展的基本脉络 : 宋代租佃制的成熟为“永佃”的萌芽提供
了现实基础 。最初尽管局限于零星的地区 , 但经过缓慢的发展 , 迨至明代中叶万历年间盛行于江南地区 ,
清代 “永佃”
, 以江南为中心向外辐射 ,传播扩展到全国各地 , 甚至在边远的台湾也产生了成熟的“永佃”秩
序。
孟得斯鸠说 “
: 法律应该是和国家的自然状态有关系 ; 和寒 、
热、温的气候有关系 、
和农 、
猎、牧各种人民
的生活方式有关系 ,法律应该和政制所能容忍的自由程度有关系 ; 和居民的宗教 、
性癖 、
财富 、
人口 、
贸易 、
风俗 、 ”① 这句话对于研究习惯法的特性具有指导性的意义 。恰如宗族法和行会法本身就是
习惯相适应 。
人们日常生活的必要组成一样 ,永佃这种习惯法不但与各地的自然状况和风俗习惯有关 ,而且恰恰是这种
自然状况和风俗习惯衍生出来的 ,因此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 。永佃最初出现在农业较为发达的江南地
区 ,后来各地的永佃也逐渐发展起来 ,成为一种全国性的土地秩序 。各地的发展明显不平衡 , 往往一地的
永佃刚刚萌芽 ,而另一地已经发展到成熟的契约格式化的程度 ; 一地的永佃还只是一鳞半爪 , 而在另一地
的永佃已经成为主要的土地秩序 。至于有的地区 ,永佃完全是本地自然发育的结果 ,而有的地区则是仿效
的产物 。费孝通指出 “
: 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 。地方性是指他们的活动范围受地球上的限制 ,
”② 正由于乡土社会生活的地方性使永佃这种习惯
在区域间接触少 ,生活隔离 ,各自保持着独立的圈子 。
法 ,五花八门 ,从南到北 ,缤纷多姿 。
永佃的地域性的习惯法特征 ,并不必然说明该秩序在内部基本结构和运作方面会因地区的不同而存
在根本的不同 。恰恰相反 ,虽然永佃在各地的称谓五花八门 , 但其内在的机理却惊人的相同 , 这从上述的
各个永佃契约的比较中可以见出 。这种地域性和同一性并不是矛盾的 , 因为永佃这种习惯在各地都是为
了解决同一类型的生活问题而产生的 ,这决定了它在根本的方面不大可能存在太大的差别 。

  二 “
、永佃”
中的权利结构

对于明清时期的乡民来说 ,权利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但这不妨碍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永佃”秩序存在一


定的权利义务结构 。
从权利义务关系对等的角度而言 ,佃农获得的“永佃”之权利所支付的对价就是承担交租的义务 。支
付的方式一般是以田主土地所出产的作物为主 ( 有时以货币方式支付 ) ,且一年一次或二次 ,完全具有农业
性质 。万历年间的格式契约分别指出“遇冬成 , 备办各色好谷若干 , 挑至本主仓使 ( 所 ) 交纳 , 不敢拖欠”;
“每遇秋成收割 ,备办一色好谷若干 ,挑至本主仓前交纳 ,不得少欠升合”等 ,可见各地习惯大致相同 。有一
点令人奇怪 ,就是源于万历年间的两个格式契约对于佃户不履行交租义务应如何救济 ,并没有规定 。这可
能是“永佃”
契约关系初始阶段不成熟的表现 。而前面所述的雍正十年的台湾招佃契规定 “
: 如有拖欠定
额 ,明官究讨”。
《钦定户部则例》( 同治刊本) 则规定 “
: 佃户有意抗租 ,至三年以后者 ,准告官驱逐”。看来 ,
清代的“永佃”
较之前代已更为成熟 ,对于佃户欠租行为已采取公力救济的手段 ,国家力量也参与进来 。虽
然“永佃”
契约规定佃户交租义务 “不得少欠升合”
, ,但是可以想见 ,在一般情形下 ,佃户仅部分履行交租义
务 ,可能不会成为田主任意解约的条件 。
《钦定户部则例》( 同治刊本 ) 给上述判断提供了来自官方证据 ,它
”③ 这保证了“永佃”关系的稳定性 ,保护了缔约方
规定 : 佃户若“偶有逋欠 ,止许控追租粮 ,不许藉词夺佃 。
佃户的权利 。
“永佃”
关系中 ,佃户取得“永佃”权的对价包括地租和押租钱 ( 如果是通过付押租钱取得“永
佃”
权的话) ,押租钱一般可视为成约的条约并无担保功能 ,押租钱一般在确立“永佃”关系时 “交收领讫”
, ,
并尽可能地获得交讫的凭证 。而年租一般在秋冬交纳 , 数量恒定 , 为定额地租 “纵是年岁丰凶
, , 而苗租并
无增减”。在定额地租形态下 ,尽可能地阻却田主通过“增租夺佃”
的方式来夺取佃户改进生产所获成果的
可能性 ,同时较之分成式地租 ,田主获得了稳定的地租收入 , 并将自然灾害所导致的风险转移给佃户 。可
见 “永佃”
, 的产生 ,不仅是佃户斗争的结果 ,同时也是主佃双方争夺经济利益 ,降低风险的产物 。在“永佃”

① 孟得斯鸠 《论法的精神》
: 上册 ,商务印书馆 1985 年版 ,第 7 页 。
② 费孝通 《乡土中国》
: ,三联书店 1985 年版 ,第 4 页 。
③ 《钦定户部则例》( 同治刊本) 卷七 ,田赋二 “开垦事宜”
, 。

・56 ・
明清“永佃”: 一种习惯法视野下的土地秩序

关系中 ,佃户应该按照土地本来用途合理使用 “不得抛荒丘角


, ,埋没界至及移丘换段 ,隐瞒情等”。
在履行义务的前提下 ,佃户能够“不限年月”“永远耕种”
, 田主土地 , 还可以传给后代 , 田主则不得“增
租夺佃”,但这只是“永佃”
的一层含义 ( 当然也是最重要的) 。另外 ,土地所有权人即田主的变更 ,并不影响
佃户对同一块土地的永久耕作权 。
《钦定户部则例》( 同治刊本 ) 规定 “
: 若业主将用别售 , 令将原垦佃户姓
名并租粮项目 ,契约一一注明 ,悉仍其旧 。
”可见 , 即使田主发生变动 , 佃户不仅保有“永佃”权 , 而且交租义
务的大小亦不变 ,一如其旧 ,所谓“换东不换佃”、
“倒东不倒佃”。可见 “永佃”
, 关系中 , 土地所有权与经营
权的分化达到了非常稳定的程度 。
“永佃”
关系一旦成立 ,除非佃户退佃或欠租 ,事实上田主已经丧失了收
回土地经营权的可能性 。在所有权的四项权能 ( 占有 、
使用 、
收益 、
处分 ) 中 ,田主只保有收益和处分两项权
能 ,这当然是所有权中最为关键的权能 ,但所谓“收益”
权其实是与佃户共享 ,而对土地的处分权 ( 主要是转
让权) ,则是完全独立于佃户的权利之外的 ,尽管田主的变动可能会给佃户履行交租义务带来某些困难 ,但
是佃户无权干涉田主的处分权 。土地所有权与经营分离的稳定化 ,是“永佃”最为灵魂的特征和价值所在 ,
这正是它盛行于明清及后世的主要原因 。较之唐宋两代的租佃关系而言 “增租夺佃”
, 成为田主对逝去权
利的追忆 。明清时期 ,随着农产品商业化的发展 , 农业生产的集约化程度提高了 , 种植经济作物需要较高
的土地丰度和较长的生产周期 。明清时期“永佃”所以能够盛行 , 正是适应了当时的经济要求 。“永佃”关
系中 ,佃户对土地享有永久的经营权 ,而田主则失去了直接管领土地干涉佃户经营的权利 “凡盖房取土
, ,
安茔栽树 ,由置主自便”,这样 ,佃户可以对土地进行长期改造 ,选择并实施连续性的经营方针 ,从而既有利
于经济发展 ,也使田主能够得到相对稳定的地租收入 。
一言以蔽之 ,在“永佃”
关系中 ,佃户有交租的义务 ,并对佃业的保持有请求权 ,即所谓“换东不换佃”及
“世代承耕”。田主则不但对于年租谷有请求权 , 而且对于佃业的转让亦有请求权 , 即“不许自行转佃”, 在
佃户欠租的情形下亦有收回土地的请求权 。

  三 “
、永佃”
产生的主要途径

正如“永佃”
在各地产生的时间不同一样 “
, 永佃”产生的途径也多种多样 , 并且呈现明显的地域性特
征 。常见的渠道有以下几种 : 在开垦荒地时投入工本 , 改良农田 、
提高土地经济效益 , 交纳押租钱 , 低价典
买土地保有耕作权 “霸耕”
, 等方式 。一般说来最主要的方式是开垦荒地和交纳押租钱 。
无论是明代还是清代 ,对于开荒过程中产生的“永佃”, 政府一般是给予承认和保护的 。乾隆初年 , 甘
肃巡抚黄廷桂上奏 ,要求政府保护“当日垦荒之原佃子孙”的“永佃”的权利 , 经过户部“议复”“
, 均应如所
请 ,从之”①。此后 ,清政府又将黄廷桂建议的处理办法 ,编入《钦定户部则例》,规定“原佃子孙 ,永远承耕 ,
业主不得无故换佃 。佃户有意抗租 ,至三年以后者 ,准告官驱逐 ,田归业主 。如遇有逋欠 ,止许控追租粮 ,
不许藉词夺佃 。若业主将田别售 ,今将原垦佃户姓名并租粮数目 , 契内一一全明 , 悉仍其旧 。业主或欲自
种 ,应会计原地肥瘠 ,业佃均分 ,报官执业 。至佃户不系开荒原佃子孙 ,藉端告讦者 ,法律究拟 。

明清以降 ,随着佃户抗租斗争的发展 ,经过“奴变”
“佃变”冲击的田主在租佃观念上发生了变化 , 不再
以“夺佃”
的方式谋取额外利益 ,而倾向于收取押租钱 。押租最初的功能是“保租”,即土地所有者防止佃户
抗租的一种救济手段 。然而在货币经济的侵蚀下 ,有的田主或由于贪图押租钱 ,或暂时缺少银两使用便不
再归还押租钱 ,这为佃户争取“永佃”
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 。可以想见 ,随着时间的推移 ,观念的变化 ,押
租钱的功能逐渐发生了转化 ; 原先的“保租”
功能演变成“永佃”
关系的成约条件 ,前面所引述的万历年间的
“不限年月”
“永远耕种”
格式契约中所载的所谓“讨田银”、
“赔价纹银”正是各地对押租钱的不同称谓 。在
地权分化成熟的江南省区 , 如福建 、
浙江 、
广东等地 , 押租钱被当作一种“佃价”, 即佃户交押租钱 , 田主就
“不得另佃”,形成“乡规”“
、俗例”,得到乡民公认 。当然在押租制下形成的“永佃”关系 ,各地的发展程度并
不一致 ,在多数情形下 ,佃户交纳押租之后 ,主佃之间仍需立约载明“永远耕种”、
“不许增租夺佃”等字样 。
如果没有成约在先 ,田主可以随时退还押租钱 ,夺田另佃 ,这样当然没有“永佃”
的权利而言 。

① 《清高宗实录》
卷一七五乾隆七年九月户部之议复甘肃巡抚黄廷桂奏疏 。

・57 ・
华东政法学院学报                    2000 年第 2 期 ( 总第 9 期)

有时 ,佃户藉以取得“永佃”
的手法很独特 , 这使该习惯法呈现出丰富的乡村特征 。事实上 , 并非所有
的田主都像“黄世仁”
那样有钱有势 ,更多的田主不过是拥有几亩地 ( 或更多一些 ) 的农民 ,他们往往和其他
农民一样耕种土地 ,而把种不完的土地租佃给他人 。在人口生育不受控制的明清 , 许多佃户往往势力强
大 ,男丁众多 ,这使他们在与田主的利益对抗中获得人力的优势 ,他们往往会仗着人多势众而拒绝退佃 ,甚
至威胁田主要他们想一想夺佃的后果 ,因夺佃和保佃而产生的冲突使不少田主和佃户丧生 《刑案汇案》
, 中
就记载了不少这方面的案件 。
总之 ,取得“永佃”
的途径多种多样 。有时候 ,出于奖励 、
感激 、
冲动甚至是一句戏言 ,都可能会导致“永
佃”
的产生 。从这种意义说 ,在某些地区永佃的产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 。

  四 “
、永佃”
产生的内在根源

普通的租佃关系 ,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是一种常见的土地秩序 ,但由此发展成为“永佃”的国家和


地区并不多见 。罗马法中的永佃权制度在西方属于个例 , 这表明并不是租佃制发展的必然结果 。但这并
不意味着 “永佃”
, 在明清的发展和盛行纯属偶然性的结果 。我们认为 “永佃”
, 的产生和发展具有内在的根
源。

  ( 一)“永佃”
是利益冲突的结果

利益决定着法的产生 、
发展 、
运作 ,法影响着利益实现的程度和发展方向 。同明清的其他习惯法一样 ,
“永佃”
一开始就是乡民社会中利益冲突的产物 。“永佃”产生前的租佃关系中 , 佃户和田主虽然同为缔约
的双方 ,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平等关系 。一方面佃户身份上还具有一定的封建性 ,程度不同
地依附于地主 ; 另一方面地少人多的明清两代 , 田主在缔结租佃关系时具有一定优势地位 , 所以双方很难
就租佃的对价进行真正的平等协商 ,租佃的对价 ( 通常指租额 ) 更多取决于地主 。在“永佃”产生前的租佃
关系中 ,一般不规定租佃的期限 ,即使有规定也很短 ,通常为一至三年 ,增租夺佃成为田主获取利益最大化
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事实上 ,在明清的乡村中 , 除非宗族势力强大的所谓“顽佃”和一些玩命的“光
棍”,大多数佃户为了稳定租佃关系 ,最终都按照地主的要求支付了额外的租金 。此外 ,由于普通租佃关系
中存在的佃户对田主的依附关系 , 可以想见 , 田主很难以平等主体的身份出现而放弃对佃户的经营进行
“指导”
的习惯性权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 ,很难想象佃户可以对土地进行独立的生产经营 ,利益必然会遭受
侵害 。而在永佃关系中 “增租夺佃”
, 被明确加以禁止 , 甚至“换东”也不“换佃”“永世耕作”
, 并将该权利传
给子孙后代的规定 ,使佃户可以制定长远的经营计划 ,种植周期长商品化程度高的经济作物 。“永佃”基本
上采取定额地租 ,丰年时佃户将获得地租以外的收益 , 其增产的成果全规佃户所有 , 不再受田主的非法侵
夺 。由此可见 ,利益的追逐及其冲突 ,乃是永佃这种习惯法得以产生的内在动因 。在利益冲突的过程中必
然发生了一些争斗 、
伤害乃至于流血事件 ,这在双方宗族势力都较强大时极易酿成宗族械斗 , 这样大大破
坏了乡村的和平 ,并导致官府的干涉 。为了避免两败俱伤以及与官府打交道 ,最终田主一方作出了一定程
度的让步 ,赋予佃户“永佃”
的权利 ,而获得不论“年岁丰凶”“苗租并不增减”
, 的权利 ,有时候甚至还可以获
得一定的押租钱 。从这一角度来看 “永佃”
, 是利益冲突的妥协和折衷的产物 。

  ( 二)“永佃”
是追求安全或稳定的结果

习惯法的产生有很多原因 ,或追求利益 , 或规避法律 , 甚至出于迷信的考虑 。导致“永佃”这种习惯法


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安全或稳定的追求 。
普通的租佃关系一般都是通过契约的形式加以确定的 ,但在契约观念非常淡薄的古代中国 ,很难保证
契约中权利义务会得到切实的履行 。事实上 ,契约的尊严佃户和地主都很不重视 ,田主随意夺佃和佃户任
意退佃在乡间是很常见的 。因此主佃双方都面临着租佃关系不稳定所带来的风险 , 当然这种风险在不同
地区对主佃双方的影响也不同 ,总的说来佃户承受的风险要远远大于地主 , 因为佃户无地 , 而田主有地且
在不得已时可以亲自耕种 ; 情况并非总是如此 , 有时候租佃关系的不稳定可能反而会对佃户有利 , 因为有
・58 ・
明清“永佃”: 一种习惯法视野下的土地秩序

些田主一点也不富足 ,由于生理上和劳动技能上的欠缺 , 他们无法亲自耕种而急于招佃 。另外 “寡妇


, 、

儿和教师都会占有小额土地 ,可是他们并不想去也不能去耕种那些小块土地”① ,因此他们比佃户更迫切
希望能够把租佃关系稳定下来 ,以期每年获得固定的收益 ,同时又能避免佃户霸耕给他们带来的不安乃至
于灾难 。
明清时期 ,农业生产力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推动了地主经济的发展 , 直接的结果是土地买卖的发展 、

权转移的频繁 。明中叶 ,土地经常易主 ,对于地权的转移的频繁 , 时人有“千年田八百主”的夸张说法 。到
了清代 ,土地转移的频率有增无减 ,到康熙 、
乾隆 、
道光年间更甚 。随着土地使用权的转移 , 非“永佃”的租
佃关系自然随之终止 ,佃户将需要寻找新的田主 , 确立新的租佃关系 , 而田主也往往需要寻找佃户租佃其
土地 ( 尽管不象佃户那样急迫) 。可见 ,明清土地交易的频繁使本来就比较脆弱的租佃关系变得更加脆弱 ,
主佃双方 ( 尤其是佃户) 不安全感加强了 。
另外 ,明中叶以后 ,由于人口不断增长 ,土地高度分割 ,有的土地地理位置相隔甚远 。在这种情况下 ,
田主对土地和农民的管理自然呈弱化的趋势 。城居地主的出现使上述弱化的趋势进一步加剧了 。明中叶
以后 ,尤其到了清代 ,传统的农业部门由于受人多地少和资本积累率低等多种因素的限制 , 生产力依然停
滞于传统的水平上 ,即使是规模较大的经营地主 ,在生产力方面也没有实现质的突破 。受产业间比较利润
率的驱使 ,许多经营地主离乡进城 ,演变为城居地主 。由于地权在地主间经常变动 , 城居地主和佃户之间
一般无直接联系 ,有时候主佃双方甚至互不相识 ,因而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也渐趋消失 。当城居地主与佃
户之间租佃关系逐渐变为纯粹的经济契约关系时 ,主佃双方都需要一种巩固这种日趋松弛的关系的办法 。
此时 ,从田主方面说 ,他最关心的是如何收取每一年的地租 , 至于谁耕种他的土地以及土地的经营状况已
经无关紧要了 ,为了确保地租年年不断 ,城居地主需要一套激励佃户爱护土地 、
不使土地毁损 、
肥力衰竭的
办法 ; 从佃户方面来看 ,为了维护一家的生计 ,尽管有时地租会比较高 ,可是一旦失去耕佃土地便断绝了生
存之路 ,因而他渴望获得永久租佃的权利 。来自主佃双方的不同形态集中到土地上 ,变为“永佃”的存在和
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内在动力 。
对租佃关系稳定性的追求 ,是“永佃”
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原因 。在明清两代 ,许多小地主几乎和佃户一
样仅仅处于谋生的边缘 ,从维持生存的角度看 , 与其说“永佃”是利益冲突的产物 , 倒不如说它是追求生存
安全的产物 。这里 ,一方面土地在不同地主之间变动不居的转移 , 另一方面租佃关系又趋于固定化 , 表面
看来确实是一个矛盾的现象 ,但其实后者恰恰是前者的结果 , 正是由于租佃关系的不稳定 , 才使主佃双方
产生了追求稳定和安全的心理 。
在明清的乡民社会中 ,无数具有各自利益的个别主体聚集在一个共同的经济 、
文化环境中 , 相互合作
又相互竞争 ,这是我们观察明清“永佃”
的总体背景 。
“永佃”
在明清整个习惯法框架中 ,尤其在土地秩序的
习惯法中 ,对于展示明清乡民社会生活秩序 , 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尽管现在看来 “永佃”
, 源于无意识的创
制 ,而非理性的结果 ,而且就个别地区来说 ,其产生可能完全是偶然性的 ,但考虑到明清有限土地上巨大的
人口压力以及地权的频繁转移对生计所造成的威胁 , 该习惯法的形成又是必然的 。“永佃”作为由各自持
有不同利害的主体所形成社会关系 ,其内部权利结构表明 , 这种习惯法在利益分配上是均衡的 , 它向我们
透露出这样的信息 : 经过长时间的冲突和选择 , 乡民们就这种习惯法的合理性达成了近乎一致的认识 , 即
相互之间不能违背有关是非的基本原则 。另外 ,竞争性的主体之间之所以能够建立起这样一种秩序 ,还源
于一个共同性的认识 : 为了共同的生存 ,为了和平 、
安靖 ,为了维护乡民间基本的正义而各自所付出一定的
代价以达成妥协 ,乃是一个常识性的必须的选择 。
(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中国法制史专业博士生 ;   责任编辑 : 殷啸虎)

① 德・
希・伯金斯 《中国农业的发展》
: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4 年版 ,第 138 页 。

・59 ・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