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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隋唐时期地域社会研究动向 23

六朝隋唐时期地域社会研究动向
( 日) 伊藤宏明

  1981 年, 森正夫以《地域社会的视角——地域社会与领导者》为题, 提出了中国史研究课


题的基调报告。 其中对“在日常的意识形态上规定人们、而人们也给予其支持的秩序及其原
理”究竟是什么提出了疑问。 他还指出,“社会秩序是属于第二位的问题, 其中, 经济、政治和意
识形态, 都有着微妙的差异”
。 为此, 他从方法论上提出了“场”
的概念。 他认为, 地域社会孕育
着阶级矛盾和差异, 但从广义上来说, 面对共同的再生产的现实课题, 各色人等都处于共同的
社会秩序之下, 并且受共同的领导者的统治。这样的地域社会就是一个“场” 。森正夫就是以这
个“场”
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森正夫根据以何种方式设定人们生存的基本的场为标准, 将中国前近代史的研究分为四
种类型: ( 1) 家族、宗族基轴论。 这种见解十分重视家族、宗族等固有的血缘集团所起的作用;
( 2) 地主 ( 大土地所有者) 指导型地域社会。这种见解突出了地主所领导的地域集团; ( 3) 士大夫
指导型地域社会论。 这种见解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A 型强调士大夫的官僚身分,B 型则强调
士大夫的文化素质; ( 4) 国家基轴论。这种见解强调国家在社会物质生产中所起的作用, 认为人
们生存的基本的场是国家。

1、关于六朝地域社会的研究动向

关于六朝地域社会的研究, 不适用家族、宗族基轴论的观点, 因此可以把第一种类型除外。


最初, 森正夫将谷川道雄和都筑晶子的地域社会论归于 ( 3)B 型。 我们这里先介绍谷川氏的看
法。谷川氏提出了“中国士大夫阶级与地域社会” 的独特的地域社会论。他提出了这样的论题:
怎样看待中国社会的原初构造? 为了探明这一问题, 他认为, 士大夫阶级的本元的存在形态就
反映在他与民众共同存在于其中的第一位的“场”——地域社会; 从而主张弄清楚士大夫阶级
的具体状况。他在最近发表的《六朝时代都市与农村的对立》 一文中, 考察了北魏末年前废帝时
期“土民”
崔祖螭、张僧皓率 10 余万民众发动反乱的真相。并以此为线索, 探讨了华北地区的城
市与农村的对立构造。 一方面, 两者是分化的, 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 另一方面, 两者又存在着
一定的相互关系。与南燕同时移徙三齐的清河崔氏和张氏等家族, 定居在远离城市= 行政机构
所在地的农村, 互相通婚, 在当地保持了名望家的地位, 并且实施了救济乡民之类的措施。谷川
氏据此推论, 参加反乱的民众, 就是日常这些名望家影响的村落居民。 进而论及了北魏进据华
北时留居本乡的山东贵族的生活环境、规模及其结构。 这些名望家居住的地方, 就是他们经营
生产和隐居的场所。当地的生活受到血缘、地缘关系= 家族、宗族、乡党的制约。其规模自数十
户至百户不等, 在结构上则由巷即村道隔开, 分为东西或南北居住, 聚居在同一地域。 最后,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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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还论及了都市与农村在文化上的对立。农村一方面受到都市的统制 ( 州郡县的治所以城市为
据点) , 反映了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统治, 但是, 农村本身作为一个独立的力量, 反过来又约束城
市, 也就是说, 在农村的贵族成为将农村的意志传达给城市的媒介。 农村对于城市是既自立又
对立的, 为此产生了农村互相联合的必要性, 其纽带就是贵族阶级。在具体论述时, 谷川以士族
举兵为例, 各地的中小贵族集结在名族之下, 通过中小贵族将某种意志传达到各个村落。 这种
村的统合, 具有三长制下“党” 的规模。 在这种情况下, 这种统合力就转化为地方行政权力。 另
外, 分化、对立的两个世界, 通过地方名族对该地的影响力和统合力, 作为某种妥协的关系, 使
名族层转化为地方官僚和中央官僚。 谷川氏的研究意图, 是将豪族 ( 贵族) 的居住地设定在农
村, 具体勾勒宗族的聚居状态, 将豪族共同体的情景进一步具体化。
其次, 我们介绍都筑晶子的地域社会论。都筑的理论, 可以从他的《西晋末年的诸集团——
其统合过程和理念》一文中得知。 在这篇文章中, 都筑重新描述了西晋末年的坞壁等集团。 据
此探明了无秩序化的“基层社会”( 郡县次元的地域社会) 中诸集团的形成, 及其统合的过程和
理念; 并且解说了统合的过程、理念与日常生活的场是如何相关联的。都筑认为, 作为西晋末年
的秩序体制基础的郡县次元的地域社会, 在永嘉之乱后分裂了, 产生了大量的流民。 他们组成
大大小小的自律性集团, 向长江流域和辽东方面流徙, 或者留在乡里, 筑坞壁以自卫。 原先, 郡
县是一种行政区域, 渐渐地成为一种与乡里认同的观念。这种一体性, 作为实体已经瓦解, 取而
代之的是“乡宗集团”。 这种“乡宗集团”
是更低层次的, 成为郡县基层的家族、宗族、闾里、乡曲
的狭小的血缘和地缘集团, 或者是不同于次元的有着复杂构造的大规模的坞壁集团。这种大规
模的集团是引人注目的。作为基层的乡宗集团, 原来在郡县的地域社会中, 在日常生活的政治、
经济等方面结成了各种有机的关系。 由于战乱, 这种关系瓦解了。 但是, 在其指导者= 以父老
层、邑里的贤者和长者为媒介的特定人物= “主”的统领下又自律地结成上述的大规模集团。其
活动范围和势力所及越来越超出了郡县的范围。其次, 作者还论及了作为这种集团的统治者的
主的社会地位。他们是官僚士大夫、当地的武官、地方豪族等形形色色的人。作为实体, 深深地
扎根于乡里社会; 同时又超越乡里社会, 占据了中央、州、郡、县等各种次元的位置。他们处于朝
廷和作为王朝基层的乡里社会的中间领域的地位, 因此有着两义的性格。从“主” 所处的社会地
位来说, 他一方面统合着广泛的乡宗集团, 另一方面与乡宗集团相反, 要求能从总体的视野对
情况进行判断, 确定正确的方向。 但据此并不能成为被推戴为“主”
的契机, 还必须论及在集团
统合过程中有重要意义的“主” 的人格性。“主”
在担负集团统合的责任时所共有的政治、军事领
导作用, 是与次元有别的。“主”
在对他人施舍粮食等行为中表现出人格的仁德和无私, 集团成
员基于这种人格对“主” 的归依所结成的人际关系起着重要的机能和作用。 这种结合关系的渊
源, 虽然可以从日常生活的场、从共同劳动的方式中去寻求, 但它在面临危机时肯定得到最充
分的表现。 文章最后还论及了东晋、五胡十六国政权统治下各个集团的重新编制, 东晋政权在
难民集团流入的多数地区建立的侨制州郡的统治; 与此相应, 五胡十六国政权对流入的难民,
依照原籍的州郡单位加以编制, 或者受当地统辖。 两个政权都授予“主”以官职, 将其编入军事
体制。特别是东晋, 在理念上以原籍地的州郡县为标准设置行政机构, 对难民加以重新编制。这
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由此推断, 流徙难民重新编制的理念是“乡里”
和“乡论主义”

按照森正夫的分类, 与国家基轴论相当的是堀敏一的地域社会论。堀氏的地域社会论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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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的村》 一文中展开的。 这篇论文, 与谷川、都筑的魏晋南北朝的地域社会论形成的


过程、形态和结构论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一点, 我们留待后文再说, 这里先介绍堀氏本人的观
点。 堀氏在这篇论考中, 分析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北村落形成的过程、形态和结构。 在谈到形
成过程时, 作者认为, 自东汉至魏晋的“坞” , 是豪族以宗族和近亲者为核心、在要害地区建立起
来的一种防卫设施。由于战乱时断时续, 远近有许多民众都要依赖于它。与这种战时体制相适
应, 形成了新的村= 村坞 ( 规模自数百至上千) 。最后, 作者论及了村坞的形态, 由复数的村落形
成, 其领袖则是豪族、官人。 这种人物是由来自各个集落的指导者 ( 父老) 推选的, 由此可知, 村
落的联合= 豪族集团。这种村落形成的途径一般有两种形式: 一种是在某个坞主领导下的人们
聚合为复数的集落 ( 坞主) ; 一种是各别形成的复数集落寻求某个有势力的领导者并归属于他
( 流人坞主) 。 随后, 作者又论及了村坞的结构。 村坞的领导者, 主要因平时对宗族乡党实施救
济的缘故, 在战时被民众推举为集团之长。 村坞的法、制度 ( 约束、誓) 也承认民众的主体性, 邀
请民众参与, 因此, 集团的共同体性质是相当鲜明的。领导者既是共同体的成员, 又是共同体的
首长, 他们的地位是由民众规制的。 因为这种由豪族领导的村落, 并没有将国家所掌握的共同
利用地 ( 荒山、川泽) 完全归村落所有, 所以, 村落共同体在农业生产上所起的作用是不完全的;
另一方面, 由于豪族也受到地域共同体的制约, 所以作为地域领导者, 他并没有能从中央权力
中完全独立出来, 同时存在着与中央权力相结合并接受其领导的条件, 这就是豪族的官僚化。
从以上三位的论著来看, 与森氏的分类不同的是, 谷川、都筑两人与堀氏的观点首先有两
点是相同的。 他们都认为, 魏晋南北朝时代非常军事反乱集团的人际结合关系, 是在日常的地
域社会中形成的。 另外, 这一地域社会提出了两个次元, 即农村和农村联合 ( 谷川) 、乡里社会
( 乡宗集团) 和郡县次元的地域社会 ( 都筑) 、村落与村落联合 ( 村坞) ( 堀) , 而各个地域社会是依
据乡里的秩序形成的。 正如这三位学者所指出的, 濒临危机的地域社会原理, 是由母胎中诸集
团的人际关系形成的, 但正是由于对历来地域社会秩序的反省, 结成了新集团。依据这一视角,
是否能对非常时期的各种集团进行分析呢?
其次, 在地域社会是否自立的问题上, 谷川、都筑与堀氏两方面的不同点也是值得注意的。
对于谷川、都筑来说—— 都筑氏并没有论及地域社会的自立性—— 在地域社会中, 名望家、
“主”
与民众在日常的政治、经济生活方面结成了有机的联系, 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而堀氏
则认为, 豪族领导的村落并没有完全起到村落共同体在农业生产中的作用, 豪族本身作为地域
的统治者, 也并没有从中央权力中独立出来。 关于地域社会的自立性和非自立性的不同理解,
是与三位学者对国家形象的理解相联系的。 为此, 有必要对三位各自的论文提出某些疑问。
谷川引人注目之点, 是关于“豪族共同体”
的具体形象。从谷川新近提出的城市和农村对立
的视角来看, 还存在着这样的问题: 即必须考虑农村的意志是怎样通过贵族阶级对国家派出机
构所在的都市发生影响, 发生什么影响? 首先, 都市的自立性究竟是指什么? 都市是国家派出
机构所在, 那么, 都市的自立性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国家的自立性? 如果是这样, 就必然会使人产
生疑问, 谷川历来所主张的“豪族共同体”与形成于基层的国家形象就会发生矛盾。 也就是说,
根据这种理论, 就无法判明国家究竟是与农村对立的东西还是与农村联合妥协的产物, 换句话
说, 谷川是否会陷入受到人们批判的二元论的困境呢?
都筑氏的文章令人感兴趣的一点是, 他在以前所使用的“基层社会”的概念上设定了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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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郡县次元的地域”的具体的场, 将西晋末年坞壁集团的结构, 以及作为基层的乡宗集团予以


类型化, 而集团统合理念和集团领导者的人格性也都植根于乡里社会。 根据以上观点, 也不免
使人产生疑问。 虽然设定了具体的“郡县次元的地域社会” , 但从基层的地域社会、从作为日常
生活场所的农村却看不出有什么反映。仅仅看到父老层和邑里贤长者的存在, 就将希望寄托于
农村; 但是因为将农村包含于乡村集团之中, 并且用乡里社会取代农村, 郡县次元的地域社会
与其他下层社会之间的区别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其次, 关于诸集团与国家的联结点问题。诸集
团之长通过授与官职而与各级政权发生联系。 这是历史事实。 但是, 诸集团的再编理念、各级
政权与统合诸集团的统治理念有着次元的不同。 如果单纯地用“乡论主义” 来寻求与国家的联
结点, 就不免使人感到疑问; 换句话说, 是否可以将国家设定在地域社会的同心圆上呢?
按照堀氏的理解, 豪族作为地域统治者虽然以“村落共同体” 为目标, 但由于国家所掌握的
共同利用地 ( 山林、川泽与荒地) 并没有归村落所有, 并为村落民所组成的共同体所制约, 因此
这个目标并没有完全取得成功。在这方面, 堀氏与谷川、都筑两位不同, 他努力阐明国家对地域
的公的作用, 但这种思考方法却证明了中国封建制社会确立的难度, 恐怕在某些方面对中国历
史的发展给予消极的评价。另外, 将集团领导者的地位与大土地所有者的存在这类与次元有别
的问题无媒介地等同起来, 这也不免使人产生疑问。 堀氏也认为, 集团领导者不一定是当地的
大土地所有者。 如果是这样, 那么正如谷川氏所说的, 受大土地所有者领导的村落共同体就具
有不成熟性, 它们要强化与国家权力之间的联系, 就必然以大土地所有制为中介, 否则集团领
导者所具备的要素与国家权力之间的结合就无法设想。
六朝时期地域社会的研究动向, 大致可以归结为两种趋势: 即地域社会的自立性和非自立
性问题, 换句话说, 地域社会与国家的关系和地域社会领导层应采取的分析视角问题。 关于今
后的研究方向, 我有以下的考虑: 主张地域社会自主性的论者, 在论证地域社会是一个完整的
世界这一点上是具有说服力的, 但今后应对国家问题予以充分的考虑。主张非自立论者偏重国
家的因素, 今后应在证明地域社会的主体运营方面多下功夫。在分析承担地域社会秩序的领导
者时, 的确无法否定大土地所有者这一侧面, 但是, 今后还是要从更广泛的角度考察地方领导
人所具备的各种主要条件。

2、隋唐时期地域社会研究动向

10 年来隋唐地域社会研究, 都没有涉及隋和唐的前半期, 唐中期和唐后期的研究文章也


仅有两三篇。 但是, 最近关于城市的研究日趋热闹。 对此, 我们可以作些介绍。
首先介绍堀敏一的研究。 其代表作主要有《中国中世世界的形成》 。 这篇文章主要论述了
唐代后半期以降, 各地以新兴地主阶层为首的民众所在的生产、生活的场所的自然村或民众自
然的中间团体——新的共同体——的形成, 分析了其发展趋势, 以此阐明唐末以来中国社会的
特点。唐末后半期, 在村落自治方面, 村胥代替了原先担负地方行政之责的里正, 被废止的乡也
得以重新恢复, 设置了乡望、耆老等; 但这些职务都被地方上有势力地主阶层所占据, 由此, 有
势力者掌握了地方政治。而国家为了重新确立对土地的控制和租税征收制度, 又开始对村落进
行整顿。 作为民众自治的中介团体, 作者对社和行作了论述。 如以唐末、五代和宋代敦煌地方
为例, 论及了社的作用, 传统的农事和信仰, 为加强社人相互间的援助、亲睦和团结而举行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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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 特别是对丧葬赙赠的重视, 另外还承担水利设施的维修和养护。 作者认为, 这种社, 是因均


田制瓦解而自立的人们为了维护自身家庭的存继和当地秩序而形成的一种组织。 虽然水利组
织的管理、运营由民间承担, 但官府的统制往往对此施加强有力的影响。关于都市的“行” 、同业
商人的“行” , 由于维持对各色神祗的信仰而结成了社邑, 在祭神时举行宴会, 加强同行人士之
间的亲睦, 组织自治团体的活动。 这种行, 也是自发地维持和发展的。 但是, 在物资的调配、支
付等方面, 却受到官府的统制。 在与豪族、贵族有关的新兴地主和商人的领导权之下, 农村也
好, 城市也好, 都形成了反映民众之间联系的各种团体, 并以此为基础与国家发生交涉。在这种
自治组织的形成上就可以看到中世社会的确立。
其次, 渡边信一郎关于地域社会的观点虽与堀氏见解不同, 但也可以归类于 ( 4) 国家基轴
论。渡边氏在《白居易的惭愧——唐宋变革期农业构造的发展与下级官吏阶层》 一文中认为, 从
下级官吏白居易退隐下絡县金氏村, 可以看出唐宋变革期农村构造发生质变的过程; 而白居易
对农民的惭愧意识则反映了当时下级官吏阶层的行动模式。 随之, 渡边论述了自己的要点, 描
述了地域社会的面貌。 他认为, 金氏村有 40 户人家, 大半是贫农, 白居易是村中为数很少的有
势力的农民之一。他在农业经营方面, 拥有 6 顷耕地, 以犁耕农法为主, 由家族劳动和隶属劳动
来完成。 这时留有六朝时期以来家户长制的奴隶制经营的痕迹。 渡边氏又说明了白居易生活
的 9 世纪前半期农村社会的结构。7 世纪以前的农村是由富农层和贫农层构成的社会。7、8 世
纪以降, 以小农业的确立和小规模大农法的出现为基础, 这种农业构造逐渐发生了变化。 两个
农民阶层进行着自立过程。 以小规模大农法的出现为基础, 形成了贫家层、佃客和佃仆。 他们
成为中户、中产层和小农业的担当者。 这样, 在宋代就形成了富家、豪势层, 中户、中产层 ( 自耕
农) , 贫家层 ( 包括佃客、佃仆) 三个阶层构成的乡村社会。 9 世纪前半期的农村社会正是中户、
中产层趋于形成的过渡期。在唐宋变革期, 富豪层为巩固土地所有, 可以采取两种办法: 一种是
将家父长的经营方式转变为农奴主的经营, 进一步实现领主的土地所有; 另一种则是成为国家
的官僚, 或者成为与此相联系的特权阶层。 富豪层选择了后者的寄生的道路。 至于下级官吏、
处士层的经济基础, 则是与白居易同样的家户长制的经营。这种经营方式与依赖庄租收入和碾
 之利、过着寄生生活的权要阶层的经济基础有着明显的区别。( 唐代后半期的阶级构成由: 王
公百官阶级, 即上级官人层= 权要层、中下官吏阶层; 百姓・编户即富豪层; 百姓・编户即贫家
层、客户、浮客; 奴婢、僮仆即贱人。富家层与贫家层是农村内部百姓编户间的阶级表现, 一方面
两者在向国家交纳租赋、应付徭役方面承担着同样的课题; 另一方面, 又在土地兼并、土地关
系、纳税方式、赋役征发等方面存在利害的对立。 这些富豪层、权要层与地方官员相勾结, 欺压
贫家层, 这是唐末的基本阶级关系。作为一种趋势, 富豪层的寄生性格趋于强化; 权要层不仅垄
断权力, 而且与在野的富豪层相勾结以谋取暴利, 他们的政治能力弱化并日趋腐败。 而中下级
官人在政治世界逐渐发挥自己的能力, 没有走上自身腐败的道路, 而且作为自身经济基础的父
家长制的经营方式, 在农业结构的发展中也正处于变容的过程中。 在贯彻自己的政治理念方
面, 他们采取了智者的立场 ( 脱离官界, 隐居田庄) , 脱离官场成为处士。为了维持自己的经济基
础, 他们不得不住在农村, 经营自己的农业。白居易之所以感到内疚, 是因为自己农业生产经营
是建立在剥削小农民的基础之上的。 下级官员不得不面对自己政治理念的变革和经济基础的
变容的状况, 其内心的苦衷是在所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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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我们介绍归入第 ( 2) 类地主指导型地域社会的佐竹靖彦氏的观点。 佐竹氏的代表作


《唐宋变革的地域研究》 一书是大家都知道的。 在此, 我们依据《唐宋四川地域社会的变貌及其
特点》 一文介绍一下他的观点。佐竹认为, 地域史研究的课题, 就是将人们日常生活及其社会关
系, 放在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场” 来考察。 这种“场”
形成一定范围的再生产构造, 与其他地域范
围的再生产构造有着相互关系。佐竹为此设定了地域的概念, 并且提出了与这一地域社会构造
诸要素相关联的各种类型及其变质问题。 为了进行深入研究, 他选定了唐代四川地区, 试图探
明这一地域社会的变质过程及其特点。作者首先以唐宋时期各州的户口统计为线索, 探讨了各
州户数相对增减和地理分布状况, 并识别为 ( 1) 山南路型: 人口减少倾向的州有成都、梓州、剑
州等; ( 2) 长江路型: 贞元期和元丰期具有巅峰倾向的州, 有万州、忠州、渝州等; ( 3) 大巴路型:
具有增加倾向的州即龙州、兴州、洋州等三组, 并论述了各自的特征。 另外, 还有第四种类型即
四川内陆型 ( 被三种类型包围的四川盆地内部) , 唐末宋初达到最高点: 蓬州、果州、合州等。 7
世纪末四川内陆型地域的社会状况, 多数逃户进入这一地域的山林。 他们寄身于土豪大族之
下, 或者沦为盗贼, 逃脱了国家的控制; 另外, 由于失去了民族联系的纽带而引起的少数民族反
抗斗争, 也时有发生。其次, 作者还论及了这个地域的军事结构, 对团结兵和自卫型藩镇作了分
析。 剑南节度使管辖下的兵力有; ( 一) 成都团结营, 14000 人; ( 二) ( 1) 集中驻扎在成都西北方
约 150 公里西山地带防卫吐蕃诸军, 7500 人; ( 2) 成都西南 150 公里的黎州、雅州防卫南诏、吐
蕃诸军, 1400 人; ( 3) 南方 600- 700 公里的 州、戎州、姚州散在的统制南诏诸军 8000 人; 共
分为四个营防。 其兵力配置的特征是: ( 一) 是四川整个汉人居住地区唯一的正规军, 曾两次抵
御了南诏军对成都的攻击; ( 二) ( 2) 的正规兵力极少, 特别是西山地带= ( 二) ( 1) 地域的镇防团
结兵, 是有丰富实战经验的汉人兵和归羌族刺史 ( 羌族的有势力者) 统辖的羌族兵组成的。 但
是, 9 世纪初叶南诏的进攻和成都陷落, 四川边境的防卫体制加以重新编制, 使四川与中原、四
川与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域发生变化, 并成为日后地域纠纷的温床。 最后, 作者还论及了 9 世纪
后半期两次对南诏进攻时邛、雅、黎地域潜在的军事集结力。这一地域的武力结构, 是朝以复数
的地方有势力者为中心的散在武力组织和因上级行政力量而趋于组织化的最后阶段。 阡能反
乱时, 邛州安仁 ( 长江道类型的地域) 许多乡豪成为义军将领, 并组织了军团, 最终导致少数民
数的汉化过程进入最后阶段。其次关于自卫军型藩镇, 特别是试图以地域史的观点分析韦君靖
军团。换言之, 就是弄清楚四川内陆军事力量构筑过程的特点。韦君靖的势力, 从渝州含谷、来
凤地域进入合州进云寨, 并扩大了规模。 在这三个地域形成配置韦性同族的体制, 这就是与该
地域特点相结合的军团形成的历史。 作为他们权力基础的地域, 是四川内陆边境, 由于大量吸
收逃户而迅速得到开发。 该地区军事力量散在的镇, 成立了土豪大族所组织的自卫军, 他们在
土豪同伙结合原理的基础上相互支持。特别是在韦君靖军事势力形成的过程中, 镇作为基层单
位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这个时期, 该地域所存在的交通要冲= 农业适地散在的小规模的镇
( 小镇) 成为韦君靖军团的基础, 而这个社会基层秩序的承担者则是土豪。作者在论及小镇的实
际状况时认为, 其中的商业要素是作为农业集落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的; 并探讨了唐末宋初
昌州地区以这些小镇为集结点的小规模商品流通的网络机能。 这些地区包括蓬、渠、合、遂诸
州。在韦君靖势力基地的合州、昌州地区, 关于镇的结构, 作者根据统计处理, 推算了主户、客户
的比例, 认为镇上主户居少数。属于主户层的土豪大族组织居大多数的客户, 维持其势力, 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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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镇土豪大族的关系网络, 并努力保持以镇为基础的商业和交通网的主体。
以上介绍了三位的论考, 可以看出, 关于隋唐时期的地域社会研究, 与六朝时期的研究倾
向多少有些不同。前者不是从社会的各种关系着手的, 而是以经济诸关系为基础——以大土地
所有者为中心探讨地域社会的实际形态。 另外, 也论及了作为地域社会的构成要素。
以下谈谈对以上三位的一些疑问。
先说堀氏论文中引人关注的论点, 即以新兴地主阶层为领导的村落自治的形成, 以及在新
兴地主、商人阶层的领导下所发挥的机能, 以此论证了地域社会对国家的相对独立性和中世社
会的确立。正如上文所说的, 六朝时期地域社会所形成的“自治组织”
取得了自立。其特征之一,
就是商业的发达对新的地域社会的形成, 有着很大贡献。 使我们感到迷惑不解的是, 这种中间
团体——村落自然组织除外——与国家的联结点究竟在什么地方? 因为中间组织完全是私人
性质的组织, 那么, 国家以何种契机与私的组织连结起来? 在强调地域社会自立性的同时, 我们
从六朝时期无法清楚地看到中世专制权力趋于强化的国家形象。
其次, 讨论渡边氏的论点与疑问点。 作者在 1992 年发表了《中国古代专制国家论》《
( 历史
评论》
504) 。 我们就根据此文中的国家观谈点意见。 正如渡论文所说的, 唐宋的地域社会= 乡
村社会的阶层构成, 是由富农层和贫家层向富豪层、中户层、贫家层变化的。这种变化的主要原
因应从小农业的确立和小规模大农法去寻求, 据此就开拓了农民层的自立之路。特别在论及富
豪层的土地所有的稳定性问题时, 作者认为有两条道路, 即向领主的土地所有发展的道路和向
官僚发展的道路。其结果是后者。这些观点与堀氏论及的观点几乎是相同的, 只是堀氏重视豪
族支配的地域社会与国家的关系, 将地域社会看成是构成政治和社会秩序以及支撑国家的因
素; 而渡边氏则认为, 地域社会作为中间团体, 并没有一方面“直接构成政治秩序, 支撑国家; 另
一方面又在政治上从国家机构中独立出来” ,“国家是以家 ( 世带一户) 为直接基础所实行的社
会编成, 承担国家的社会集团与小农的家之间以租税、徭役的收取为媒介的基本生产关系的再
生产, 国家和经济社会并没有分离”
。 又认为,“古代社会的富豪层和中世的地主层是社会内部
主要的榨取阶级, 但并不是代表全社会的支配阶级……也不是政治上的支配阶级” 。因此, 中国
前近代的国家形态是“以皇帝为中心的意识形态阶级” = 上层古典教养官人层与士人层的膨胀
化, 对于社会是独自化, 成为政治的支配阶级而支配整个社会。 并且批评了谷川氏和堀氏等人
所主张的无视国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观点。简单地说, 国家是以“家” 即小生产方式的担当者为
直接基础而进行社会编成的, 不承认作为中间团体的地域社会政治秩序的确立。 这种观点, 对
于上文所说的谷川和堀氏对国家和社会的理解的问题点, 可以说是投了一石。只是对渡边氏所
强调的“意识形态阶级” 的理解以及否认地域社会对国家的政治作用这一点, 还不免存有疑问。
从前者来说, 渡边原先依据结济结构作阶级规定, 最近却使用了“意识形态阶级” 的词语。 这一
词语的规定也有令人困惑之处, 如将承担国家的存在定位在历来通称的“士人层” 这一阶层, 这
一点不知有何道理? 而使用“阶级”
的表现又有什么积极的意图? 等等。我们期待作者对“意识
形态阶级”
作进一步的展开。 论及后者, 正如下文所说的, 作为“意识形态阶级”的处士层, 对把
持国家中枢的权要层的政治腐败感到失望, 回到地域社会, 并因此批判时政, 寻求政治理念的
变革。处士层在国家发生动乱时采取政治行动的场是地域社会, 而处士层对地域社会的政治作
用也不能一笔抹煞。 最后, 不是从经济的诸关系、而是从社会的诸关系方面弄清楚唐代的处士
30             中国史研究动态            1996 年第 7 期

层与地域社会之间联系, 以及其实际形态, 还是有必要的。


最后, 想谈论一下佐竹文章中的一些重点。文章提供了地域史研究的侧面。对于佐竹的方
法论的问题点、四川地域变质过程及其特点, 有许多议论, 这里暂且不谈。笔者只是想谈一下人
们最关心的从韦君靖军团的地域史观点出发所作的分析。原先, 关于韦君靖之类的地方军事势
力的基地, 是以乡村社会为中心加以论证的。 而佐竹氏对这种观点作了修正。 他认为, 这种势
力的基地不一定在于乡村社会。 以韦君靖军团为例, 是处于交通要冲= 农业适地所散布的小
镇。 在这种小镇商业要素作为农业集落的一部分而被包括在内。 这种以许多小镇为结节点的
小规模商品流通网络的作用。这种镇的领导者就是乡豪 ( 土豪大族) 。这一阶层组织多数客户,
驱使乡豪间的网络, 维持流通机能。佐竹认为, 这种作为流通据点的镇的机能是引人注目的, 有
必要从这个角来考察地域社会。 这些看法在唐史研究中还没有人提出过。 今后在探讨唐宋变
革时, 有必要从这个角度作进一步的研究。这里, 仅就某些重要的观点提出一些疑问。首先, 地
方有势力者阶层即乡豪的用语, 究竟是史料用语, 还是概念用语? 它的实态究竟是什么? 还有
许多说不清楚的地方。 这个疑问, 我认为是对乡豪的性质论证还不够充分而引起的。 其次, 在
镇上显得活跃的与流通相联系的商人层与乡豪的关系尚未论及, 这不知是什么原因? 弄清楚这
个问题, 就可以具体地描述唐末地域社会的实际形态。
说起隋唐时期的地域社会, 实际是唐中期至唐后期的地域社会。其研究动向有以下值得注
意之处。 第一, 正如上文所说, 可以看到以经济关系为中心来分析地域社会的传统观点; 第二,
在地域社会自身问题上, 已经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倾向, 即以商品流通网络, 将地域之间的关联
性作为研究对象的必要性, 以此来弄清楚地域社会新的侧面。 第三, 虽然有的人主张地域社会
的自立性, 但新近又出现在中国社会完全否定这种自立性的立场。 至于今后的研究方向, 我认
为有以下几点: 首先, 为了探明地域社会的实际形态, 应该进一步探讨唐代地域社会经济构造
的特点, 不但从经济诸关系, 而且从社会诸关系方面弄清楚作为地域社会领导人的实际形态;
其次, 今后要继续探明佐竹氏所指出的农村一镇的网络的事例; 再次, 在地域社会中尚未形成
政治秩序, 所以今后应该努力检讨地域社会政治自立问题的历史真相。

结束语

本文论述了自六朝至隋唐时期地域社会研究的动向。 这一研究的问题点、今后的研究方
向, 以及与国家的关系。论者以各种方式谈到了地域社会, 但是, 应该把国家问题提到讨论范围
中来。 依据上文所述的研究动向、问题点和研究方向, 列举我们今后进一步研究六朝至唐末地
域社会研究的课题。 这个 10 年间的六朝隋唐地域社会的研究, 与明清史领域不同, 并不很热
烈, 隋和唐的前半期还是空白。 今后如何加强这一薄弱环节, 是第一位的课题。 如果地域社会
与国家有关系, 那么, 今后如何克服否定这种关系的观点——地域社会构成政治秩序而不支持
国家, 就成为第二个要解决的课题。 第三个课题是, 理论的整合性方面说明地域社会的领导人
是如何转变为官僚层的。正如堀氏和渡边两位所说的, 可以从六朝与唐代后半期地域社会的结
济结构看到其变化。 果真如此, 那么从两个时期地域社会的领导层方面也可以看到质的方面。
因而今后应该研究的第四个课题就是, 当时的社会诸关系发生了何种变化? 今后如何通过唐代
后半期的处士层去验证这种变化。其实谷川氏也好, 堀氏也好, 都主张地域社会的自立性, 只是
《唐代财政史稿》( 上卷) 简评 31

时期不同, 前者是六朝期, 后者是唐代后半期, 出发点不同, 两者的见解也就不相同, 这一点前


文已经作了介绍。我想, 这是因为两者考察历史的视点有所不同的缘故。因而今后第五个课题
就是, 究竟如何看待中国中世地域社会的自立性, 应该从方法论和实证两个方面加以检讨。
( 秦欣译自《“旧中国地域社会特点”
研究报告》1994 年)

《唐代财政史稿》( 上卷) 简评
方 茗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青年女学者李锦绣的百万余字专著《唐代财政史稿》( 上卷) 1995


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对于唐代前期财政进行了系统而极其深入细致的研究, 是一部
功力深厚而具有创见的学术著作。 其特点如下。
一、研究领域的开拓与内容的创新是此书给人的突出印象之一。全书共分三编。作者在第
一编财务行政与财政机构部分, 以日人大津透整理的仪凤三年度支奏抄为基础, 首次具体而完
整地复原了唐国家财政预算制度, 也即支度国用计划。 并以此计划为中心, 历述唐朝的财政立
法、赋税征收管理、勾征审计、机构特点等诸多方面, 弥补完善了前人完全未涉或涉之不深的课
题, 从而重新勾勒了唐朝国家财政的布局, 提供了全部财政机器动态运转的全貌。 第二编以赋
税收入、特种收入及公产公业收入总叙财政收入来源方式。第三编以供国、供御、供军为三大系
统涵盖财政支出内容。三编均高屋建瓴, 不仅概括准确, 切合唐代特点, 也大大突破了前人记述
的范围, 开阔了研究的视野。作者还触类旁通, 对于凡与财政相关的名物制度, 如涉及支度国用
的奏抄——“王言之制”、与财政立法有关的律令格式的不同形式作用、敕旨与格的关系、中央
官署中“直官”的性质意义等, 都一一详加诠释, 大大丰富了财政史基础研究的内容, 也显示了
作者对于唐朝制度较全面的理解和认识。
二、新史料的运用与传统的考据方式相结合, 是作者创新研究领域的基础。 而大量运用敦
煌吐鲁番文书资料补史证史, 正是本书最主要的特点之一。作者因此能够接触解决前人未能涉
及的问题, 对于制度细节的阐释也达到更为精确可信的地步。 除如前述支度国用计划外, 作者
还以多种文书相参照, 分析了牒、案、抄、历、帐簿等不同形式的公文在财务支给制度中的存在
及其用途性质。此外, 作者论财政四等官的构成与职能, 论财务勾征自勾他勾的内容特点, 论物
价、和籴、公廨本钱出举、赋税收支等无不采用文书。 她还以含嘉仓出土铭砖与文书结合, 来说
明税收中从输场简纳到书牒为案的种种程序。作者借助文书及其他新旧史料补史证史, 可称是
方面甚广而运用自如的。
不仅如此, 由于作者在研讨中也结合文献给大量的文书定性定名, 纠正谬误, 分门别类, 因
此也使其书实际上成为有关财政文书的系统集成与专题研究。 以文书释史, 以史释文书, 本书
作者对两者的结合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作者对于文书史料的充分利用, 是与她具有较深厚的治史基本功分不开的。 作者善于读
书, 精于考据, 对于史料的解释常常是从字句开始。 她通过考据为史料辩误, 并从中发现问题。
例如她从史料中庸调税目合一的变化, 提出庸的普遍化就在景龙开元年间, 而不是以往学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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