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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懷煽仇錄》簡介

《佛懷煽仇錄》是第一部鉤沉“土改”歷史的長篇小說,描寫中國大陸 20 世紀 50 年代初中共“
土地改革”運動,殺害 200 多萬地主的悲慘故事。全書 11 章, 22 萬字。江南某省,有一個名叫
“佛懷”的偏僻鄉村,那裏的人民善良、淳樸、勤勞,世世代代過著“上下不相慕,貧富兩相安
”的寧靜生活。那裏有一位名叫王殿臣的大財主,他品德高尚、學識淵博;他篤信神佛,從小就
用“舉頭三尺有神明”來規範自己;他深受儒家道德約束,身體力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心地特別善良,憐貧惜老、撫育棄嬰、助教興學、
修橋補路……用祖輩遺留的財富,贊助鄉村中一切正義、正當的事業,在佛懷鄉砥柱中流,深受
鄉民愛戴,享有崇高的威望。

中共建政後,忽然間,沿襲戰爭年代“打土豪”解決軍需的老套路,實行“土地改革”,掠奪
地主的財富,用以解救中央財政危機(見 1950 年 6 月 6 日——9 日,中共七屆三中全會毛澤東
的報告)。土改打著“耕者有其田”的漂亮旗號,完成了對農村人力、財力、物力的總動員和總控
制。分得土地的農民必須敲鑼打鼓把兒子、丈夫送到有去難回的前線(抗美援朝);土地收獲除
交公糧、自食後的餘糧,必須全部低價“賣給”國家(統購統銷)。在土改中同步開展“鎮壓反
革命”運動,大開殺戒,用殘酷的恐怖手段鞏固新生的紅色政權。

土改時,按當地農民分配土地的總需求量,制定“人均佔有土地超過 X 畝”(各地指標不同)
即劃為“地主”的政策,用“鎮壓”的手段,既謀地主的財,又害地主的命。中共自己承認,在
土改中殺害了 80 多萬地主,國際輿論公認的數字是 200 多萬。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喪失生存權的
唯一理由是:佔有土地超過了規定,財產比別人稍多。這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極不公平、極不公
正的大冤案!

《佛懷煽仇錄》從佛懷鄉建立紅色政權開始,詳細講述了韓光其鄉長建政的故事;第一任土改工
作組長徐剛平緊密配合,開展土改的故事。為了達到謀財害命的目的,他們在貧、雇農之中挑是
撥非,煽動他們仇恨地主、富農。故事情節曲折,高潮迭起;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活潑。土改謀財
害命,激起了強烈的反抗,在第一次公審、慘烈地槍殺 8 人之後,佛懷鄉隨即被反對勢力和土匪
端掉了,韓鄉長、徐組長、解放軍戰士和積極分子等 17 人,成為犧牲品。相互殺戮的血腥場面,
令人慘不忍睹。讀完此書,善良的人們將含著熱淚掩卷長嘆,靜穆深思:成千上萬人“為革命”
拋頭顱灑熱血,這個 “革命”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改朝換代,土地改革的疾風暴雨中,大地主王殿臣逆來順受,決心交出金銀珍寶和全部財產,
歸順新朝。但他在民眾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如不剪除,新生的紅色政權難以鞏固,“封建勢力”
難以打倒。於是,第三任土改工作組長按上級意圖,違天理、逆民心,用“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
”、“國民黨政府的牆腳”、“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等不實之詞作為“罪狀”,強行殺害了
他。

佛怀煽仇錄 1
王殿臣的摯友、大地主莫敬齋,1949 年由於“跑得快”,逃到香港,後經商成為億萬富翁。故事
最後通過莫敬齋之口,對中共土改進行總結和評價:

把善於經營的地主、富農殺死和打壓下去,農村中就更加缺乏經營型人才了;把已經集中了的生
產資料,零星分散給不善於經營的單人獨戶,使農業生產力遭受嚴重破壞。

利用不識字的流氓無產者在土改中沖鋒陷陣,打殺地主,後來這批人入黨做官,使鄉村社會領
導階層徹底惡質化。

土改執行“獎懶罰勤”政策,一直延續二十餘年,使農業生產長期落後,至今無法跳出小農經
濟的窠臼。

土地改革,在財富分配上強行“重新洗牌”,如果聽其自然發展,不善經營者賣出土地,善於
經營者買進,土地將重新集中。這時,正好趕上五十年代國外農業科技發展和農場規模化經營時
期,中國農民跟進,就會縮小與世界的差距,使農業呈現一片曙光。但不幸的是,對人民富裕深
懷恐懼的毛澤東,為加大積累提供重工業建設資金,為減少統購統銷與千家萬戶打交道的交易
成本,驅使農民走“合作化”的道路。短短兩三年,就由初級社變為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將數
億農民捆綁在土地上,犧牲他們的利益,使之成為新一代農奴。

莫敬齋重點對“中共與農民”的關系進行了追述和剖析。毛澤東一輩子創造性地為中國農民做了
四件驚天動地的大事:1927 年以湖南為中心的“農民運動”、30 年代前後在井岡山武裝割據的
“土地革命”、50 年代初的“土地改革”和 50 年代末的“人民公社”。這四件大事給農民帶來
的是:數千萬人的死亡和至今貧窮、落後。

《佛懷煽仇錄》作者陳沅森,1939 年生,湖南長沙人,土改時 11 歲。書中收錄的許多故事,都是


作者親見親聞,或者是長輩、友人相告,博聞強記 50 餘年(在大陸不敢作筆記)。其寫作動機是
揭示民族苦難,為 200 多萬慘遭殺害的地主鳴冤叫屈,在讀者良知深處為他們徹底平反。小說於
2002 年 8 月動筆,2003 年 2 月脫稿,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市歷盡艱辛寫成。

小說最後借莫敬齋之口,要求人們牢記史實,淡化仇恨。歷史翻新頁,逝者長已矣;罪魁禍首和
所有涉案者,年事已高或已作古。莫敬齋諄諄教誨廣大地主的後裔,不要因先輩的慘遭殺害而追
問中共現政權,不能苛求現政權承擔土改的歷史罪責。他希望在澄清歷史事實的過程中,吸取經
驗教訓,避免中華民族再次沉淪到冤冤相報、了無盡時、相互屠戮的血雨腥風之中。

第一章 會爬坡的骷髏頭

東西走向﹑綿延百十來裡的臥佛山脈﹐據當地老人說﹐整體形貌酷似一尊巨型臥佛。有人乘飛機
經過這裡﹐證實了這個神話傳說。在高空﹐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臥佛頭西腳東﹐神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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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地枕肘面南而臥。臥佛山形如臥佛之說﹐已經流傳了千百年﹐古人不能飛到高空去鳥瞰﹐週圍
又沒有更高的山可供眺望﹐他們是怎樣發現如此龐大﹑超長度臥佛形像的呢﹖也許﹐是爬到山
脈中心最高峰紫雲峰頂﹐在晴空萬裏時觀察到的。但蘇東坡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
中"的詩句﹐爬到紫雲峰頂﹐難道可以看清前後數十來裡的山形﹖人們不得不在滿腹懷疑中﹐欽
佩古人的觀察能力和想像能力。

"我""臥"同音異調﹐故"臥佛山"又名"我佛山"。有兩個鄉民為此爭執起來﹐一個認為"臥佛"好﹐
一個爭說"我佛"佳﹐兩人爭執不休﹐便去請教學識淵博的大財主。大財主笑呵呵地說﹕臥佛者﹐
我佛也。隨口唸出六句偈語﹕

臥佛我佛﹐作如是觀﹕

我佛在心﹐清吉平安﹔

臥佛在山﹐國泰民康﹗

兩位鄉民聽了﹐方醒悟不必為此爭論。這位大財主是誰﹖他姓王名殿臣﹐是一位寬厚仁慈的長者
廣結善緣的佛教信徒﹐本書講述的就是他的傳奇故事。

臥佛山脈很特殊﹐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全部由石頭組成﹐草木不生。因此﹐整個山系﹐沒有高
大的樹木。有人說﹐石頭山底下埋著寶貝礦石﹐什麼礦﹖不得而知。早些年﹐看見一些人﹐爬到
各個山頂﹐搖著小紅旗﹐用測量儀鼓搗過一陣子﹐但始終不見開礦的人來。於是﹐又有人說﹐這
山裡沒有礦。老人們嗤之以鼻﹐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說﹕這是佛菩薩保祐我們﹐留給子孫享用的
怎麼讓它現在就顯露出來﹖

佛菩薩保祐過這裡的子民嗎﹖確確實實保祐過﹐自古以來﹐這裡很少兵災。據縣誌記載﹐張獻忠
殺絕江西人﹐路過這裡﹐卻秋毫無犯﹔一百多年前的長毛(太平天國)打附近經過﹐就是不進
臥佛山南北兩縣。老人們說﹐連日本鬼子打到幾十裏遠的地方﹐都沒有能夠殺進來。這些史實﹐
難道不是佛菩薩保祐的鐵證麼﹖日本鬼子來了﹐可不得了呀﹐殺人放火﹐姦淫擄掠……老人們
說﹐當年日本鬼子殺到離這裡幾十裏遠的地方時﹐佛菩薩布下一張天網﹐鬼子前面突然風雨大
作﹐電閃雷鳴﹐狀如黑夜﹐雞蛋大的雹子﹐鋪天蓋地打下來﹐鬼子兵還看見一群手執刀槍的青
面獠牙……嚇得他們抱頭鼠竄﹐倉惶逃命。三次進犯﹐三次顯靈﹐領頭的太君始悟前面是神靈聖
地﹐不容侵犯﹐於是帶領士兵跪下﹐向黑風黑雨磕三個頭﹐急速退兵。說也奇怪﹐當他們掉頭而
去時﹐狂風暴雨頓時停息﹐一霎時變得天朗氣清﹐風和日麗了。

這裡民風淳樸﹐大多數人心地善良﹐心中有佛。他們為自己生活在佛祖身邊﹐感到無比榮幸。因
此﹐家裡再窮﹐也要端端正正張貼一張佛像。稍有餘裕的人家﹐則供奉著泥塑木彫的金裝佛菩薩
每天燒香磕頭﹐頂禮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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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感到意味深長的是﹐臥佛山沒有樹木森林﹐偏偏山南叫林南縣﹐山北叫林北縣。這種稱謂﹐
也許蘊含著先民們對森林的渴望。林南﹑林北兩縣﹐雖不十分富庶﹐但數十萬生靈在佛菩薩的庇
廕下休養生息﹐世世代代過著勤儉﹑樸實﹑平和的生活。

本書的故事﹐發生在林南縣的天馬鄉和福懷鄉。福懷鄉本來寫作"佛懷鄉"﹐其地理位置﹐在紫雲
峰正南﹐臥佛的懷抱之中。南方人"佛(fo)""福"不分﹐都念作"fu"﹐建國後﹐上級強調破除迷
信﹐便寫成"福懷鄉"。其實﹐福懷鄉是在一個盆地裡﹐北面背靠臥佛山﹐南面是綠樹成蔭的天馬
山﹐兩山之間是一大片膏腴的農田。

這佛懷鄉﹐有幾多好處﹐首先是氣候溫和﹐冬暖夏涼。一股似風非風﹑似霧非霧﹑寒冬暖濕﹑盛
夏清涼的氣流﹐終年四季從臥佛的懷抱裡徐徐送出﹐凝聚於佛懷盆地﹐滋潤著這裡的土地和人
民。千百年來﹐這裡基本沒有發生過洪澇災害。多雨的季節﹐暢通的小溪把多餘的雨水送去下游
天干的時候﹐土地像冒汗一樣往外滲出水珠﹐滋潤著禾苗。更有一番神奇的傳說﹐佛菩薩庇佑著
這裡的生靈﹐使他們豐衣足食﹐幸福安康。於是﹐祖祖輩輩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安土重遷﹐不肯
輕易離開這佛懷寶地。

佛懷鄉南面的天馬山﹐當然不能與臥佛山匹比。紫雲峰海拔 500 米﹐天馬山海拔不超過 300 米﹔


臥佛山連綿百十來裡﹐天馬山前後不過五﹑七裏。天馬山雖然矮小一些﹐但它是一種江南丘陵﹐
全部由黃土構成。直到 20 世紀 50 年代中期﹐滿山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樹﹐乃林南縣唯一的天然綠
洲。天馬山南﹐便是天馬鄉﹔再往南﹐便是清泉鎮了。本書的第一個故事發生在 1974 年﹐"史無
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後期﹐捆綁農民手腳的人民公社依然要死不落氣地存在著﹐當時﹐福懷鄉叫
做"福懷大隊"﹐天馬鄉叫做"天馬大隊"。

那一年春節過後﹐有一天﹐天氣由陰轉晴﹐但太陽公公不急於露出明媚的笑臉﹐暈暈乎乎地懸
在半空﹐懶洋洋地照著林南縣清泉人民公社天馬大隊茅塘生產隊的田野。但陽光畢竟是陽光﹐稍
稍駐蹕﹐便給那裡的大地帶來一股囌囌的暖意。春雪早已融化﹐在光禿禿的山包上﹐陽光照不到
的旮旯﹐小樹根﹑枯草叢﹐還七零八落地殘留著一小塊﹑一小塊尚未融化的薄薄的冰雪。早春偏
北的微風﹐輕輕拂過來一絲寒意。

這茅塘生產隊﹐在天馬山南麓﹐兩個小山包之間的一個小山沖﹐山包交匯﹐"沖"中地勢最高處﹐
有一口面積約五﹑ 六畝的水塘﹐名字就叫做"茅塘"。十多年前﹐這裡山清水秀﹐山上樹木叢生﹐
一片蔥蘢。那些合抱不交的大樹啊﹐要生長好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是前人留下的寶貴遺產。
那些高大的樹木真真可愛﹐綠油油枝繁葉茂﹐鄉親們只要零零碎碎劈點枝枝埡椏﹐全鄉人便一
年四季柴火不愁。20 世紀 50 年代末﹐搞什麼大躍進﹑大煉鋼鐵﹐幹部瘋狂地逼著農民把山上的
樹木通通放倒燒成炭﹐"土法煉鋼鐵"燒得精光。鋼鐵沒煉出來﹐山上的大樹全沒了。成立人民公
社後﹐大辦公共食堂﹐每天燒柴煮飯﹐使逃過煉鋼劫難的小樹灌木﹐再一次遭到滅頂之災﹐整
個天馬山剃了光頭。這麼多年來﹐無人栽種﹐卻任意砍伐﹐山包光禿禿的﹐何年何月才能恢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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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綠裝呢﹖

早些年﹐從山裡流淌出來的泉水﹐清清的﹑涼涼的﹐喝起來甜絲絲的。要不﹐這裡怎麼叫清泉公
社﹖清涼清涼的泉水﹐匯成一條嘩嘩的小溪 ﹐繞過小山包﹐流向口前清泉鎮﹐終年四季不斷流。
可如今﹐溪水一到冬至就枯竭了﹐要等來年開春下雨後﹐才漸漸有水淌出﹐流量卻大大減少﹐
喝起來也沒有先前那股甜絲絲的味道了。這不﹐你看﹐溪裡的石頭﹐一個個乾渴得開了坼。人民
公社啊﹐折騰到如今﹐喝沒喝的﹐吃沒吃的﹐穿沒穿的﹐燒沒燒的﹐日子好艱難呀……

年過半百的農民張老三﹐睡眼惺忪﹑鬍子拉喳﹐當太陽昇得老高老高時﹐才喝了口大白菜燉稀
粥﹐懶洋洋地扛著鋤頭出工。他拎著小烘爐﹐模樣怪怪的﹐三步一歇﹑五步一挨地走到茅塘邊﹐
在塘基上有氣無力地鼓搗幾下﹐便到了半晌午。

太陽透過氣來﹐放出光芒﹐照在背上﹐暖融融的。張老三感到有些熱﹐便丟下鋤頭﹐解開胸前的
衣釦﹐敞開棉襖﹐背對著太陽﹐坐在塘基邊的枯草地上休息。對於老農來說﹐只要屁股一挨地﹐
最要緊的事﹐便是掏出煙來抽﹐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的祖傳積習。張老三從屁股後面摸出旱煙袋和
煙絲包﹐在煙鍋裡裝滿煙絲﹐撥開小烘爐裡的火種﹐點燃煙﹐吧嗒吧嗒﹐十分愜意地抽起來。

啊﹗好舒服﹐吞雲吐霧﹐賽似神仙……抽煙﹐是張老三的唯一嗜好﹐唯一享受。但這年頭﹐煙不
好抽。為什麼﹖因為一沒有煙絲﹑二沒有火柴。

現代青年人﹐可能難以想像﹐沒有煙絲﹐去買一包﹐不就得了。--說的輕鬆﹗買﹐哪兒來錢﹖衣
袋裡長年布粘布﹐一分錢都沒有。人民公社一個男勞力﹐每天可掙得 10 分工﹐價值人民幣僅僅
兩角錢(那時﹐一個普通幹部﹐每天工資兩元多﹐還有獎金﹑公費醫療和福利)。一年幹到頭﹐
全家人勞動累計的工分﹐扣除生產隊分給的糧食﹑棉花和其他吃的﹑用的﹐不但沒有進賬﹐反
而倒欠生產隊一筆。--真真豈有此理﹐什麼王八旦世道﹗張老三下意識地啐了一口。

話說回來 ﹐就是有了錢﹐又上那兒去買煙絲﹖人民公社"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人都沒活路了。
房前屋後﹑野嶺荒山﹐寧願讓地閑著﹐也不許社員私自搞養殖和種植。偷偷地養了﹑種了﹐也不
准拿到集鎮上去販賣。普天之下一個死板政策﹐誰想通過勞動改善自己的生活﹐吃飽一點﹐穿暖
一點﹐便犯了法﹐便是"搞資本主義復辟"。逮著了﹐要寫檢討﹐挨批鬥﹐出身不好的還要送勞教
因此﹐即使你兜裡揣著錢﹐也沒地方能夠買到煙絲。城裏百貨公司櫃檯裡有捲煙和計劃煙絲﹐但
那是憑煙票賣給幹部和工人老大哥抽的﹐農民老二哪有份﹖幸虧他們茅塘生產隊劉隊長是根老
煙槍﹐與隊裡幾位當家人暗地裡嘀咕一番﹐瞞著上面﹐睜隻眼閉隻眼﹐讓社員在自家的房前屋
後偷偷種一小塊煙草(不准多種)﹐才解決了每戶人家自己的抽煙問題。

煙葉收割了﹐曬幹了﹐將它細細切成煙絲﹐又沒有火柴--那個年代 ﹐農村裡還沒人擁有打火
機。--火柴﹐早先叫做"洋火"﹐因為是洋人最先帶到中國來的。後來雖然自力更生﹐本國能生產了﹐
但在什麼都短缺的年代﹐數量有限 ﹐不能敞開供應﹐要憑票才能買到。張老三合計了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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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憑火柴票買回一年的計劃火柴﹐平均每天只能劃一根多﹐還不能讓火柴受潮﹐劃不燃。一天搞
兩頓飯(搞三頓沒有那麼多糧食和柴火)﹐至少要劃兩根火柴。沒有﹖怎麼辦﹖老百姓有的是辦
法﹐他們每天在柴灶裡埋個火種。--火種是什麼﹖現代青年可能又弄不明白。火種就是在柴灶燃
燒後的灰燼裡﹐埋個拳頭大小燒透了的火紅炭坨。由於炭坨不直接接觸空氣﹐沒有充份供氧﹐燃
燒緩慢﹐埋在熱灰堆裡﹐能保持一天一夜。需要再次點燃時﹐把它從灰堆裡扒出來﹐在殷紅的炭
坨上撒點鋸木屑﹑刨木花什麼的﹐吹口氣﹐明火便旺旺地燒起來。但炭坨要用好木頭﹐最好是經
久耐燒的"紮木 "﹐就是那種紋理細膩﹑結結實實﹑沉甸甸的木頭疙瘩。紮木生長很緩慢﹐例如
鐵樹﹐每十年只長一寸﹔鑿樹﹐每年只長一寸……家家戶戶都要留火種﹐哪來那麼多紮木坨﹖
大家便搶著到山裡去挖樹龎。經過這幾年反反復復挖掘﹐山包上能看見的樹龎﹐基本上都刨完了

再說說張老三抽煙的事﹐煙絲有了﹐沒有火柴﹐怎麼辦﹖

為了不讓計劃火柴受潮﹐丟失﹐張三嬸總是將那幾盒寶貝鎖在家裡唯一的衣櫃裡。經常要用的那
一盒﹐則揣在貼身內衣口袋裡。張老三斜著眼睛瞅見﹐老伴每次將火柴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來
趁體溫餘熱劃一根﹐一劃就燃﹐從來沒有失誤和浪費的。火柴如此金貴﹐當然輪不上張老三用它
來點煙。怎麼辦呢﹖為了抽煙有個火種﹐ 張老三便張羅做木匠的兒子﹐用小木板釘了個精精緻
致的小烘爐子。裡面固定著一個瓦缽﹐央求老伴每餐做飯時﹐給他在瓦缽裡埋個火種。從此﹐張
老三出工或者開會﹐都隨身拎著這個小烘爐子。生產隊幾根老煙槍見了﹐都道好﹐很快就推廣開
來﹐人手一個。不光本公社﹐全縣好幾個公社﹐老煙槍們都學會了這招﹐一人拎一個小烘爐子。
嗣後﹐這玩意兒究竟推廣流傳多遠﹖誰也沒去考究﹐就連原始發明人是張老三﹐大家也忘記了。

大前天﹐生產隊分配張老三來修漏水的茅塘。去年秋天﹐一場秋雨後﹐茅塘裡還剩半塘水﹐不知
怎麼一來﹐沒幾天便漏光了﹐漏得塘底朝天﹐泥巴都曬開了坼。

對於這口水塘﹐張老三太熟悉了。小時候﹐他光著屁股在塘裡游泳﹑扎猛子摸魚﹐每一塊泥巴都
踩過﹐每一條石頭縫都摸過。他十一﹑二歲那年﹐茅塘漏了﹐一個晚上水漏得精光﹐卻找不到漏
水的痕跡。那時候茅塘和週圍的田地﹐都屬於老財主王德榮老太爺(本書主人翁王殿臣的父親)
王老太爺便吩咐管家﹐僱張老三的爹爹去修水塘。張老三跟著爹爹﹐幹了三天﹐把幾處暗漏都修
補好了。爹爹一邊修水塘﹐一邊把水塘為什麼會漏﹐怎樣找漏眼﹑堵漏眼的訣竅﹐一五一十傳授
給他。爹爹再三叮囑﹐這些訣竅絕對不能跟外人說﹐憑這點小本事﹐每年可以比別人多弄幾個活
泛錢。

他記得﹐爹爹修水塘收工那天﹐王老太爺坐轎子來了。他老人家穿著風吹得飄飄閃閃的青綢衫﹐
一手摸著花白鬍子﹐一手拄著龍頭枴杖﹐站在塘基上笑呵呵地說著話﹐賞給爹爹工錢兩塊銀洋﹐
並慷慨地許諾﹐只要水塘不漏﹐ 過大年再蝱給一擔穀。那一年茅塘真的沒有漏﹐王老太爺在塘
裡養魚﹐還收穫了千多斤活魚。王太老爺真是個信義君子﹐說話算數﹐不但讓爹爹從糧倉裡挑回
家滿滿一擔金黃金黃﹑十粒五雙的稻穀﹐還送給幾條活蹦亂跳的鮮魚。那一年﹐他家過了一個難
忘的有吃有餘(魚)的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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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茅塘又漏了﹐因為是公家的事﹐長時間沒人管﹐以至於錯過了修補的最佳冬季。開春了﹐春
雨快來了﹐眼看著就要春耕﹐生產隊這才有人記起﹐要趕快修塘蓄水﹐便傳喚張老三去商量如
何修補的事﹐於是﹐張老三來到生產隊隊部。

按說﹐如果茅塘是自家的﹐一個人幹兩﹑三天﹐也就可以把它修補好。但如今茅塘是人民公社
的﹐"大鍋飯"不吃白不吃﹔再則﹐每天定量只有幾兩米﹐肚子裡餓蟲打鞦韆﹐憑什麼要那樣拼
死拼命猛幹﹖幹乏了﹑餓了﹐哪裡找吃的﹖另外﹐生產隊的工分﹐太不值錢了﹐才兩毛錢一天﹐
不趁機多撈幾天工分﹐按實打實修塘的日子記工﹐實在劃不來……於是﹐張老三就磨蹭著﹐吧
嗒吧嗒悶著頭抽煙﹐不搭話。

先是劉隊長說﹐要派個小工﹐給他做下手"幫忙"﹐他斷然拒絕了。派小工來幫忙﹖笨手呆腳的那
種人﹐做事不麻利﹔聰明靈泛的那種人﹐一眨眼就把修塘的本事學去了﹐這是張老三萬萬不能
答應的。後來又談工時﹐隊長問他﹐十天是否可以修好﹖張老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劉隊長只好
把工時延長到十五天﹐張老三這才裝著無可奈何的樣子點點頭﹐把修塘的活獨自攬了下來。

今天 ﹐是修塘的第二天。昨天上午﹐他扛著鋤頭﹐繞著塘基走了一圈﹐仔細觀察﹐琢磨著哪裡
漏﹐應該從何處下手﹐但他沒有動手。開工頭兩天﹐是最引人注目的日子。心懷好意的﹐跑來囑
咐他﹐不要幹得太快﹐以免亂了"規矩"﹐今後攬別的活﹐爭不到工分﹔不懷好意的﹐特地來溜
瞅溜瞅﹐想瞟學修塘的技術。張老三心中有數﹐ 都一一應付過去了。

昨天﹐最大的收穫是走到北側陡坡﹐發現塘基崩塌處﹐露出了一個較大的樹龎。他撥開泥土仔細
一看﹐是個鑿樹龎﹐一時喜出望外。他回憶起﹐早年這裡確實有一棵高高的鑿樹﹐但不知何年何
月﹐被人砍掉了。樹龎﹐似乎應該早被人挖走﹐但不知怎麼一來﹐被泥土掩埋﹐還保存在這裡。
泥土上面﹐長著許多茅草荊棘﹐把樹龎掩蓋得嚴嚴實實﹐沒有被人發現﹐所以這個較大的一等
樹龎﹐成了"漏網之魚"。把這個鑿樹龎挖回家﹐劈開來﹐再一塊一塊劈細 ﹐可以做大半年火種﹐
老伴看到﹐一定會眉開眼笑。到下午快收工時﹐他估計不會有人來打擾了﹐便脫掉棉衣﹐捋起衣
袖﹐三下五除二﹐奮力將樹龎挖了出來。等黃昏時﹐做木匠的兒子回家﹐兩父子摸著黑﹐用繩索
﹑抬杠﹐將這 100 多斤重的鑿樹龎抬回了家。

但是﹐挖鑿樹龎的時候﹐遇到了一件晦氣事。鑿樹龎有一枝較粗較硬的側根﹐怎麼也斬不斷﹐他
便用鋤頭把做撬棍﹐用力去撬﹐樹根是撬出來了﹐但呼啦啦帶垮上面一團泥土。泥土倒塌時鬆散
開來﹐冷不防從中蹦出一顆白森森的骷髏頭﹐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幸虧他素來膽子大﹐沒有被
嚇暈嚇倒。圓溜溜的骷髏頭蹦出後﹐順著塘基斜坡﹐滴溜溜地滾到塘裡去了。

罪過啊﹐罪過﹗好在塘裡沒有水﹐要是有水﹐淹沒了先輩的頭顱骨﹐那將是不可饒恕的。他回過
頭一看﹐骷髏頭滾到塘底﹐孤零零地蹲在那裡﹐一雙黑洞洞的眼眶正對著他。頓時﹐他渾身起雞
皮疙瘩﹐心裡發毛﹐深深感到對不起這位先輩。他馬上面對骷髏頭跪下﹐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

佛怀煽仇錄 7
對天發誓說﹕上有神靈明鑒﹐請您老人家原諒﹐小人不是故意的。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中午吉時
再將您老人家奉回原位。誠心誠意磕了頭﹐許了願﹐心裡才踏實一些。

張老三有點納悶﹕村子裡老了人﹐怎麼會埋在這裡﹖這位先輩是誰﹖他老人家死去多少年﹖為
什麼沒有睡棺材板﹐為什麼會淺淺地掩埋在這靠近塘基的山坡上……一系列問題﹐都無法作答。

張老三一邊抽煙﹐一邊想著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想到這裡﹐他用眼睛掃了一眼對面塘底﹐只見那
個光溜溜的骷髏頭﹐在陽光下發射出閃閃的白光﹐好像動了一下。他的心裡又有些發怵了﹐骷髏
頭怎麼會動呢﹖……他馬上閉著眼睛﹐強制自己鎮靜下來﹐雙手合十﹐默默唸叨﹕求求您老人
家耐心等等﹐只有個把多鐘頭﹐便到午時吉刻 ﹐我一定將您老人家好好安放到原位……

正在默神﹐忽然﹐聽到德滿伢子的聲音﹕三叔﹐您一個人坐在這裡﹐怕不怕﹖--因為﹐茅塘背
後的山坡上﹐荒塚纍纍。

德滿伢子是張老三的堂侄﹐路過山沖﹐順道來看看他。因為來人是晚輩﹐張老三便沒有起身﹐只
轉過頭﹐朝侄兒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挪了挪身子﹐示意侄兒在他身旁枯草地上坐下來。

怕﹖ --怕什麼﹗張老三壯著膽子﹐粗聲粗氣回答﹐話語中不無教訓晚輩的意思。說完﹐他又下意
識地瞟了一眼遠處塘底那個骷髏頭。這瞟一眼不打緊﹐目光便收不回了 ﹐死死地盯著那個骷髏
頭。只見張三叔忽然間發獃犯傻﹐全身像一段木頭一樣釘在地上﹕他的嘴張開合不攏﹐額頭上﹑
脖子上緊張得青筋直暴﹐眼眶鼓得籮筐大﹐臉上露出極其可怕的恐懼與猙獰……

三叔﹐您怎麼啦﹖

……三叔一動不動﹐毫不理睬。

您的臉色為什麼這樣慘白﹖

……三叔木頭一個﹐毫無反應。

三叔﹗三叔﹐您說話呀﹗

……

三叔中邪啦﹗三叔中邪啦﹗

……

佛怀煽仇錄 8
德滿伢子一聲高過一聲呼喚﹐三叔沒有反應﹐仿彿全然沒有聽見。最後那兩句"三叔中邪啦"﹐簡
直是用盡全身力氣呼喊出來的﹐山谷回響著那淒厲的喊聲﹐將聲音傳播到遠方。

這時﹐德滿伢子看見﹐三叔嘴邊垂著一尺多長的涎水﹐喉嚨裡發出"啊-啊-啊"的怪聲。只見他用
盡最後力氣﹐將殭硬的手臂哆哆嗦嗦地抬起來﹐指著北方……德滿伢子順著他的手勢看去﹐發
現對面塘底一個圓溜溜的白球﹐慢慢滾動著﹐但非常奇怪﹐這個白球怎麼朝塘基斜坡上方滾動
呢……

德滿伢子是基幹民兵 ﹐素來膽子大﹐不怕鬼﹐在全大隊是出了名的。看到那個滾動--不﹐是移動
的白球﹐他十分納悶﹐那是什麼東西﹖……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仔細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
天哪﹗哪裡是什麼"白球"﹐分明是一個骷髏頭﹗在光天化日下﹐慢慢向塘基斜坡上移動……他
心裡格登一下﹐真是白日見鬼了﹗難怪三叔中了邪。他雖沒有被嚇倒﹐但也驚出一身冷……"三
十六計﹐走為上"……他顧不得拿別的東西﹐急忙背起三叔﹐飛也似地朝山下奔去。一邊狂奔﹐
一邊厲聲叫喊﹕不得了﹐不得了﹗ 鬧鬼啦﹐鬧鬼啦﹗

德滿伢子背著三叔﹐一路狂奔到山下﹐一邊大喊大叫。他的兩隻鞋子﹐不知什麼時候掉了﹐赤著
腳奔跑﹐腳板腳背﹐被石子﹑荊棘什麼的劃了好幾道口子﹐鮮血直流﹐他全然不知。這時﹐聽到
叫喊的人﹐紛紛從房前屋後跑出來。距離近的﹐跑得快的﹐已跑到德滿伢子身邊﹐一邊跟著他跑
一邊七嘴八舌發問﹕德滿﹐德滿﹐什麼事﹖什麼事﹗……

德滿伢子毫不理會﹐像著了魔似的﹐只顧背著三叔大步流星往前跑﹐一邊大喊大叫著﹕鬧鬼啦﹐
鬧鬼啦……

這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從屋裡躥了出來﹐大家聽到淒厲的叫喊﹐弄不清是回什
麼事﹐二﹑三十號人﹐齊齊刷刷跟著德滿伢子跑﹐一直跑到三叔家門口。三嬸聞訊出了大門﹐哭
泣著﹐發瘋似地一把扯住德滿伢子﹐一邊驚恐地連連發問﹕

三叔怎麼啦﹖三叔怎麼啦﹖

德滿伢子看見三嬸﹐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是身旁兩個男子漢迅即接住﹐差點兒
把三叔摔在地上。

大家一看﹐三叔面色鐵青﹐牙關緊咬﹐兩眼翻白﹐口流白沫﹐早已不省人事。連忙抬的抬﹐扶的
扶﹐抬進屋裡﹐放在床上。一撥一撥的人﹐不斷往屋裡湧。

正忙亂間﹐人群中在舊社會做過巫婆的七婆婆﹐突然大叫一聲﹕麻婆仙姑來了﹗她趕趁熱鬧﹐
瘋瘋癲癲跳起大神來。只見她披頭散髮﹐跑到灶臺邊﹐伸手在鍋底摸一把 ﹐一手鍋墨煙子﹐往
自己臉上亂塗亂抹﹐滿臉抹得墨黑。然後動作飛快地摘下牆上掛著的爛蒲扇﹐一邊飛舞蒲扇﹐一

佛怀煽仇錄 9
邊聲嘶力竭地亂蹦亂唱﹕

我﹐麻婆仙姑﹐今日下得凡來﹐救三哥一命。太白金星﹑趙西元帥﹑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諸位
大小神仙﹐各各聽令﹐不得違旨﹐急急如律令--

閻王老子不中用(啦)﹐三哥只是做個夢(羅)。

打個瞌睡就醒來(咧)﹐閻王叫我發大(啦)財……

幾個年輕堂客站在一邊﹐看著七婆婆的拙劣表演﹐掩著嘴﹐吃吃地竊笑。一班年紀稍大的堂客﹐
不理會七婆婆﹐圍在三叔床邊﹐掐的掐人中﹐扯的扯痧﹐喊的喊"灌老薑湯"﹐忙亂得不亦樂乎。
三嬸和兒媳﹐急得坐在地上嚎咷痛哭﹐只當三叔已經落氣了。外面的人﹐繼續往屋裡擠﹐門都差
點兒擠破。滿屋子人擠人﹐水泄不通﹐烏煙瘴氣﹐鬧騰騰的﹐亂哄哄的。有些人擠得受不住﹐又
沒有什麼蠻多看頭﹐便悄悄地從後門溜了出去。--好在三叔家一貧如洗﹐除了粗笨傢什﹐沒有一
丁點值錢的東西。又好在來的都是左鄰右舍﹐那年頭人心淳樸﹐極少"三隻手"﹐所以不存在失竊
問題。

屋外邊﹐也圍了一大堆人。德滿伢子橫臥在大門口﹐面色鐵青﹐兩眼發直﹐呼吸急促﹐渾身篩糠
似地抖動。他魂不守舍﹐口中不停地嚷嚷﹕鬼﹐鬼﹗有鬼﹐有鬼﹗……別人問他話﹐他一句也不
答理。

大家正在著急﹐只聽到一聲喊﹕六叔來了--

德滿伢子聽到"六叔來了"﹐一蹦﹐便翻身爬起來﹐低著頭﹐雙手垂著﹐畢恭畢敬站在一旁。"六
叔"是德滿伢子的爹﹐他聽見爹來了﹐就如老鼠見了貓﹐不敢吱聲吐氣。

一位白鬍子老倌﹐趕忙跨出一步﹐堵在張六叔前面﹐低聲對他耳語﹕孩子已經嚇成這樣﹐千萬
不可再嚇他羅。

張六叔點點頭﹐上前與兒子照了面﹐果然和顏悅色﹐輕聲細語地問道﹕滿伢子﹐出了什麼事吶﹖

德滿伢子看見老爹﹐這"一驚"﹐非同小可﹐把那"一嚇"給趕跑了﹐剛纔那種敗像全然不見﹐神
志也清醒了﹐他口齒清楚地說﹕

爹﹐ 我走茅塘過﹐看見三叔坐在塘基上抽煙﹐便過去跟他搭話。誰知剛說一句﹐三叔就像中了
邪一樣﹐傻子般呆在那裡。我喊他﹐他不答應。一會兒﹐他的手抬起來﹐指著北邊﹐我順著他手
指的方向一看﹐塘底一個雪白的骷髏頭﹐緩緩悠悠地向坡上爬去。骷髏頭哪能爬坡呢﹖這不明明
是鬧鬼﹖不是鬼也是大仙顯靈顯聖啊﹗我看見骷髏頭越變越大﹐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背起三叔﹐

佛怀煽仇錄 10
亡命跑了下來……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眾人齊聲嘆息﹐方纔曉得三叔中邪的原因。

是不是你們眼花﹐沒看清楚呢﹖有人表示懷疑﹐不相信。大家都點頭﹐七嘴八舌爭說﹕可能是陽
光太強﹐照花了眼﹐沒看清。

看你那雙腳﹐還不趕快回去洗乾淨﹐敷點草藥……張六叔看見兒子雙腳血糊血海﹐心疼地說。

經父親提醒﹐德滿伢子低頭一看﹐腳上鮮血淋漓﹐"啊喲"一聲喊痛﹐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剛纔他
嚇得懵懵懂懂﹐根本不曉得腳痛﹐一旦清醒過來﹐腳便痛得不能動彈了。--對於神智受了過度刺
激的人來說﹐這種清醒是非常有益的--六叔只好請兩個年輕伢子將兒子扶起來﹐抬放在自己背
上﹐背著送他回家。又囑咐那兩個年輕伢子﹐快去茅塘﹐一路上找一找德滿的鞋子。德滿伢子完
全清醒了﹐又囑咐他們﹐把張三叔的鋤頭﹑小烘爐子帶回來。

正在這時﹐大隊王隊長帶著幾個隊幹部風風火火趕過來。有人喊了一句﹐王隊長﹐你快來﹐我們
生產隊三叔出事了。眾人回頭一看﹐立即讓開一條路。

德滿伢子背著三叔從山上狂奔下來﹐"茅塘山沖裡鬧鬼"的驚人消息﹐像打了一個炸雷﹐迅速從
近處向遠處擴散。先是傳到本生產隊劉隊長耳中﹐消息只傳遞幾個人﹐ 便走了腔調變了樣﹐說
什麼"茅塘有鬼掐人""三叔被鬼掐暈了"……劉隊長膽小怕事﹐不敢獨自處理﹐便快跑到大隊部﹐
向王隊長報告。王隊長二話沒說﹐領頭趕緊往這邊跑。看見張六叔背著德滿伢子﹐忙問﹕張三叔
在哪裡﹖還有救嗎﹖

三叔沒大事﹐躺在屋子裡哩。六叔回答。

沒有掐死﹖是怎麼回事﹖王隊長感到很詫異。

張六叔也很奇怪﹐怎麼說三叔掐死了呢﹖又要背上的兒子﹐把剛纔說的"骷髏頭爬坡"﹐重述了
一遍。

哪有那事﹗王隊長嗤之以鼻。他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根本不相信骷髏頭會爬坡。但德滿伢子
是個老實人﹐不會撒謊﹐況且三叔確實中了邪﹐他捨命將三叔背了回來 ﹐一雙腳戳得稀巴爛﹐
應該沒有捏白……但作為大隊主要領導﹐王隊長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他是跑來來搶救三叔的。
瞭解情況後﹐他馬上問﹕三叔現在怎麼樣了﹖

灌了老薑湯﹐扯了痧﹐這陣子已經緩過氣來了。有從屋裡出來的人﹐照實回答。七婆婆還跳了大
神。有人多嘴饒舌。

佛怀煽仇錄 11
咯七婆婆﹐怕是好久沒挨鬥了﹗王隊長罵了一句﹐然後吩咐身邊背著保健箱的婦女﹕你進去看
看情況﹐需要送公社衛生院﹐就抬到公社去。待會兒﹐還要將德滿的腳治一治。

那婦女是生產大隊唯一的赤腳醫生﹐她按王隊長的吩咐﹐立即進三叔屋裡去了。大家一起上茅塘
去看看吧﹐王隊長說。

聽說王隊長要去茅塘﹐一部份人興奮異常﹐一部份人面有難色。興奮的是一幫年輕小夥子﹐一個
個揎拳捋袖﹐躍躍欲試﹔面有難色的是老一輩和婦女﹐他們露出懷疑的目光﹐怕去"撞頭七"注
①。幾位小媳婦則畏畏縮縮﹐用眼睛盯著別人﹐看看別人的態度﹐然後再決定自己去不去。

走﹗王隊長一聲令下﹐雄赳赳﹑氣昂昂地領頭﹐帶著幾個生產隊的幹部和基幹民兵﹐大步流星
往山沖裡進發。

到" 鬧鬼"的地方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太刺激人了。四面八方過來的人﹐看到王隊
長領著許多人往茅塘方向走﹐立即轉換方向﹐一齊跟在隊伍後面。張三叔屋裡許多人聽到這消息
也一鬨而出﹐跟上隊伍。人一多﹐原來拿不定主意的人﹐都隨了大流。長長一串人﹐雜七雜八﹐
虎頭蛇尾﹐迤邐而行。

人們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大家從來沒有看到過"鬧鬼"﹐現在皇天大白日﹐馬上可親眼目
睹了﹔緊張的是﹐不知自己有多大的膽量﹐見到"鬼"之後﹐會不會嚇暈嚇倒……隊伍裡﹐人們
七嘴八舌議論著﹐互相交流聽到的情況。大多數人說的都走了樣﹐不是添油加醋﹐便是李戴張冠
最先看到張三叔嚇暈後那可怕模樣的﹐ 最先聽到德滿伢子講述怎樣白日見鬼的﹐都成了見證人﹐
紛紛糾正別人的說法﹐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活靈活現地講述他們的所見所聞。

幾個不信邪﹑不怕鬼的冒失後生子﹐往頭裡沖﹐跑在隊伍前面﹐待他們跑到山坡下﹐遠遠一望﹐
竟然已經有三﹑四個青年哥哥站在塘基上﹐正在那裡指手畫腳。看見王隊長來了﹐他們便異口同
聲地喊﹕王隊長﹐快點來看﹐不得了﹐這回真的鬧活鬼了﹗

人們簇擁著王隊長﹐登上塘基﹐一字排開。太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四週景物一清二楚。遠遠望去
塘底那個圓圓的白色骷髏頭﹐特別顯眼﹐此刻﹐它正在往塘基斜坡上慢慢爬著。

爬這麼久了﹐骷髏頭為什麼還沒有爬上塘基﹐仍然在塘底﹑塘基之間爬來爬去呢﹖原來﹐它起
步的塘底﹐坡度平緩﹐比較容易爬﹔爬一段後﹐坡度慢慢昇高﹐到塘基邊上﹐坡度越來越陡了。
遇到陡峭關隘﹐無法保持平衡﹐便骨碌碌地滾了下去﹐仍然滾回塘底原來的出發點。但這傢夥不
甘心失敗﹐似乎下定決心﹐非要爬上去不可﹐ 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每次爬到一定
高度﹐滾下來﹐稍微歇一歇﹐它又自動找正方向﹐繼續努力往上爬。但奇怪的是﹐每一次滾落下
來後﹐它都不肯改變方向﹐總是沿著老路爬。

佛怀煽仇錄 12
嗨﹐真神奇﹗王隊長看到骷髏頭滾下一次﹐又往上爬﹐嘆了一聲。作為一名共產黨員﹐起先他是
堅決不相信﹐認為世界上絕對沒有這樣的怪事。現在親目所睹﹐不能說"沒有"了﹐確確實實看見
一隻孤零零的骷髏頭在往斜坡上爬﹐你說它不是"鬼"﹐又是什麼呢﹖暗地裡﹐他心裡不免有些
七上八下﹐變得六神無主了。要不是幹部身份﹐要不是人多壯膽﹐他也可能嚇得屁滾尿流﹐拔腿
就往回跑。

王隊長額上滲出冷汗﹐臉色煞白﹐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知道在這種場合﹐關鍵時刻﹐自己要
挺住﹐要站穩﹐絕對不能慌﹐否則﹐亂了陣腳﹐鬧出笑話。社員都是"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
幹部"的﹐ 大家都眼睜睜地望著你哩。他冷靜了一下﹐回過頭來﹐吩咐基幹民兵排長小翟說﹐你
帶領小陳﹑小方兩個﹐趕快跑步到公社﹐如實彙報﹐把焦書記和葛社長請來﹐請他們快點來看
看﹐要趕快來﹗小翟等三個青年﹐領了命令﹐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山沖下跑。

這時候﹐人越聚越多。塘基上站滿了人。王隊長目測了一下﹐已有好幾百號人。本隊男女老幼﹐只
要是走得動的﹑差不多都到齊了。附近兩個大隊﹐也來了不少人。還有一些人面孔陌生﹐不認得。
他回頭看看﹐山坡下的人 ﹐像洪流一樣﹐往山上湧。照這樣的勢頭﹐這種速度﹐前來看稀奇﹑
熱鬧的人﹐會很快成倍增加。不過﹐人雖然越來越多﹐但還算安靜﹐大家只是緊張地地瞪著眼觀
看﹐沒人亂說亂動。初來的人﹐拼命往前面鑽﹐想看清楚一點。有些人則往後退﹐嚇得簌簌發抖
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了﹐但沒有一個願意離開的。許多老太婆﹑老倌子﹐兩眼緊閉﹐雙手胸前合十
口中念念有詞﹐多半是在默神﹐求佛菩薩保祐。

你咯個化孫子﹐你想死呃﹗隨著"啪"的一響﹐淒厲的咒罵聲淩空而起。

王隊長定睛一看﹐原來是西邊塘基上﹐一位有名的潑辣婦﹐在扇她十來歲的兒子的耳光﹐只聽
她罵道﹕

咯都是惹得的呃﹐你找死﹐敢用石頭砸大仙﹗今天晚上它就會爬到你床上﹐掐死你的。還不趕快
跪下磕頭﹗說著﹐那潑辣婦強行把兒子摁倒在地﹐朝骷髏頭磕頭。她自己也撲通跪下﹐磕頭如搗
蒜﹐一邊大聲喊﹕大仙大仙﹐小孩不懂事﹐請大仙息怒﹐請大仙原諒﹗

山坡上看熱鬧的婆婆姥姥﹐見潑辣婦跪下磕頭﹐大家像著了魔似的﹐紛紛跪下來﹐朝著骷髏頭
頂禮膜拜。在驚奇﹑恐怖﹑肅穆和愚昧的氣氛中﹐人們一邊磕拜﹐一邊喃喃自語﹐求大仙保祐﹐
請大仙息怒﹐消災彌難……請大仙收起法身﹐保祐大家清吉平安……

對於人們的祈禱﹐骷髏頭根本不予理睬﹐它仍在不斷地努力往坡上爬。首先聽到一種傳言﹐一旦
骷髏頭爬上塘基﹐便是世界末日﹐全公社的人﹐都會七竅流血﹐不明不白地死去……這一謠言
傳開﹐不由得你不膽戰心驚﹐不由得你不下跪﹐跟著頂禮膜拜。看到眾人跪下磕頭﹐有些人莫名
其妙地也跟著跪下。塘基上﹑兩邊山坡上﹐大多數人都已跪下﹐對著骷髏頭磕頭。只有王隊長等

佛怀煽仇錄 13
少數幾個人還站著﹐沒有下跪。當年﹐人民公社政治思想教育抓得緊﹐不准搞"迷信活動"﹐但眼
下人們顧不得那麼多﹐先跟著跪拜再說﹐要挨罵﹐要受批評﹐要作檢討﹐那是以後的事。有些人
也許什麼也沒想﹐只是盲目從眾。

人越聚越多﹐兩邊山坡上擠擠挨挨﹐一層又一層。這時﹐小翟他們領著一班人馬﹐氣喘吁吁地爬
了上山沖來。原來消息已經傳到公社﹐公社焦書記和葛社長﹐帶領著一班人﹐不請自來了。他們
在半路上遇到小翟幾個﹐問清現場情況後﹐加速跑步上山沖來。

焦書記和葛社長一到﹐真如救星到了﹐王隊長這才松了一口氣。那些下跪的人﹐看見領導來了﹐
不敢再迷信﹐一個個乖乖地站了起來。眾人看見公社頭頭﹐馬上閃開一條路﹐王隊長迎了上去﹐
請焦書記﹑葛社長一行站在塘基上的最佳觀察位置﹐指著塘底仍在不停爬動的白色骷髏頭﹐向
他們作了簡單的介紹。

這時﹐兩邊塘基上已經站滿了人﹐山坡上也人頭攢動﹐數量已達到三﹑四千﹐而且﹐人流還在
不斷往山上湧﹐估計聽到傳聞﹐趕來看熱鬧的人﹐會爆炸性地增長。人一多﹐事情就會變得更加
複雜。

骷髏頭慢慢爬上斜坡﹐滾下來後﹐又不屈不撓繼續往上爬……焦書記看到後皺著眉頭﹐倒吸了
一口冷氣﹐沒有吭聲。葛社長口中發出"嘖嘖嘖……"的聲音﹐也皺著眉頭﹐不停地用手指頭撓頭
皮。過了一會兒﹐焦書記才開口說話﹕老葛﹐我看這問題﹐得馬上向縣委請示彙報﹐你看呢﹖

對呀﹗葛社長很機靈﹐立即附和﹐還得把全公社的基幹民兵集合起來﹐維持秩序﹐防止階級敵
人造謠破壞。

對﹐就這樣辦。焦書記現場指揮﹕黃秘書﹐你用最快的速度﹐騎單車到公社﹐搖電話向縣委彙報
請縣委立即趕派公安偵查員來﹐越快越好。--當年通訊設施非常落後﹐每個人民公社只有一部電
話機﹐安裝在公社辦公室﹐而且仍是那種老式手搖機﹐打電話﹐先抓住手柄搖幾個圈……

黃秘書走後﹐焦書記對民兵連長說﹐你趕快回去打開廣播﹐把全公社的基幹民兵調來﹐維持秩
序﹐防止階級敵人破壞。還要把幾個土喇叭筒帶來﹐便於喊話。--當年﹐公社和生產大隊之間通
過有線廣播單向聯繫﹐一旦有事﹐便用有線廣播下達通知調動人員。

民兵連長迅速帶領基幹民兵趕到﹐一些先期到達現場看熱鬧的基幹民兵﹐聽到喊集合﹐便從人
堆裡鑽出來﹐站到隊伍裡。焦書記指派民兵分散到兩旁山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密注視地﹑
富﹑反﹑壞﹑右等"五類分子"﹐防止他們造謠破壞﹐防備他們趁機搗亂。

正在忙乎﹐忽然聽到山下傳來汽車喇叭聲﹐焦書記知道縣委派人來了﹐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
地來。他馬上和葛社長等人﹐下山去迎接﹐想不到的是﹐葉縣長親自帶隊來了。

佛怀煽仇錄 14
原來﹐天馬大隊"茅塘鬼掐人"﹑"幾個骷髏在打仗"的奇聞﹐比人跑得快多了﹐早已傳到了林南
縣城﹐縣委﹑政府一班人聽到﹐幾乎沒人敢相信。不過﹐傳消息的人 ﹐越來越多﹐越說越神﹐
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又令他們不得不有幾分猶疑。葉縣長聽到情況後﹐幾次將電話打到清泉
公社﹐沒有人接﹐連值班人員都不在﹐情況很不正常。縣委﹑政府幾位主要領導商量了一下﹐既
然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是謠言﹐還是事實﹐必須迅速澄清﹐不如下去看一看。於是﹐葉縣長把縣
公安局龍局長和偵察科長叫來……正準備出發時﹐清泉公社黃秘書的電話打過來了﹐葉縣長聽
到現場基層幹部彙報﹐才相信除了失實誇大部份﹐確有"骷髏頭爬坡"的事實﹐更加堅定了親臨
茅塘看個究竟的決心。放下電話後﹐他立即帶領兩位在場縣委﹑公安局長和兩位偵察科的﹐擠在
縣裡那輛唯一的老式吉普車裡﹐用當年最快的速度﹐一路顛簸﹐在鄉村簡易公路上揚起滾滾塵
土﹐飛速趕到茅塘。

縣委一行人達到的時候﹐現場已經聚集六﹑七千人了﹐左右兩旁山坡上黑壓壓兩片﹐摩肩接踵 ﹐
扶老攜幼﹐蔚為壯觀。大路上﹐一條移動的人流﹐還在繼續往山上湧。方圓十多二十裏遠的人﹐
聞訊後都風風火火趕來﹐估計人數很快會突破一萬。雖然人山人海 ﹐但稱奇的是﹐全場闃寂無
聲。人們禁聲屏息﹐只是瞪大眼睛看著。許多人﹐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受大人緊張氣氛
的感染﹐連娃娃們都不敢吱聲﹐不哭也不鬧。實際上﹐那些站得太遠的人﹐已經看不清什麼了。
但人們不甘心就此離去﹐就憑現場這麼旺的人氣﹐看看各式各樣的臉﹐湊湊熱鬧﹐也比呆在家
裡強。

葉縣長心裡想﹐林南縣歷史上任何一次大會﹐人都沒到得這樣齊整﹑這樣肅靜﹐注意力這樣集
中。人們看到公社頭頭來了﹐後來又看到縣裡頭頭來了﹐愈加來勁﹐都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想看
看這些共產黨人究竟如何處理"鬼神"﹐如何處理這樁"亙古以來最奇怪的事"。而那個骷髏頭呢﹐
似乎有點"趁人頭風"﹐越是人多﹐它表演得越起勁﹐週而復始﹐滾下來爬上去﹐滾下來爬上去﹐
在明亮而又溫暖的陽光下﹐百折不撓地表演著﹐表演著……

縣委領導看到這樣真實﹑生動的場景﹐都覺得異常奇怪﹐一時摸頭不知腦﹐弄不清其中的原委。
幹部中個別膽小的﹐心裡想打退堂鼓﹐但礙於領導在場﹐表面上只好裝得若無其事。大家都是第
一次目睹這樣神奇的景象﹐傳統文化風俗滲透靈魂深處的怪力亂神潛意識﹐此時此刻﹐明顯地
佔了上風。不過﹐葉縣長畢竟官職大一級﹐年歲大一輪﹐經驗豐富。他來自大城市﹐見過大世面
雖然不敢冒險親自下塘﹐到近處去觀察﹐但他知道這裡面必定有蹊蹺。看著眼前這個"萬人大聚
會"﹐他心中有數﹐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不能不了了之。如果不趁早在現場解開這個謎﹐天黑之
後﹐群眾四散回家﹐局面將難以控制﹐謠言會傳播得更加厲害﹐工作將更加難做。眼下已聽到一
些風言風語﹐各種各樣封建迷信的奇談怪論﹐在悄悄地流傳﹐悄悄地升級。多年官場歷練和學習
唯物論﹐使葉縣長作出了基本正確的判斷﹐絕對不是鬼神作怪﹐一定另有原因。但究竟是什麼原
因﹐他一時也無法作出結論。他只知道﹐必須採取果斷措施﹐當場迅速揭開謎底。

葉縣長現場點將﹐將幾位縣級負責人﹑公安局長﹑偵察科長和公社領導召集過來﹐大家站在塘

佛怀煽仇錄 15
基上圍成一小圈﹐臨時開個碰頭會﹐交換各自的看法和意見﹐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

有人提議﹐大家都站得老遠﹐看不清楚﹐不如徵求一位膽大包天的人﹐下到塘底﹐到骷髏頭近
處去看看﹐到底是什麼在作怪﹖--立即有人回敬一句﹐你敢不敢下去﹖ 提議者頓時傻了眼﹐面
紅耳赤﹐閉上嘴巴﹐不說話了﹐他還沒有親自"上刀山﹐下火海"的思想準備。其他人﹐一個個面
面斯覷﹐沒人敢出頭自告奮勇下塘去。

葉縣長忙解圍說﹕不能這樣做﹐如果慫恿群眾下去﹐儘管他是自願的﹐萬一出了問題﹐受到驚
嚇﹐甚至被嚇病﹑嚇死﹐責任仍在我們﹐影響和後果必定相當惡劣。

那年月﹐幹部們雖然在會議上﹑口頭上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相信唯物論﹐不信鬼神﹐但
實際上﹐大多數人骨子裡還是相當敬畏鬼神的﹐個別幹部的迷信程度﹐甚至比普通老百姓還厲
害。平常民間傳說﹐什麼鬼呀﹑神呀﹐都是"耳聽為虛"﹐誰看見過真正的鬼﹑真正的神﹖今日實
打實擺在眼前﹐皇天大白日﹐明明白白看見骷髏頭在反反復復爬坡﹐不是鬼﹐又是什麼﹖這
是"眼見為實"呀﹐誰還敢去"犯煞"﹖敢去"闖頭七"﹖……即使是素來喜歡吹牛說大話﹐曾吹
噓"在死人堆裡打滾 ﹐在墳場上過夜"的人﹐這時﹐早已把脖子縮進去了。

有人提議﹐在塘基上坡﹐倒一桶汽油流下去﹐待骷髏頭沾滿汽油﹐再點火﹐把它燒掉。--意見剛
提出﹐便遭到了反對。反對者說﹐燒掉容易﹐但不解決問題﹐骷髏頭到底是什麼原因爬坡﹐沒有
弄清楚﹐不能破除群眾的迷信思想。火光一閃﹐燒得一乾二淨﹐ 不留痕跡﹐迷信者便會造謠說﹐
大仙火遁了……

大家七嘴八舌議了一陣﹐議不出妙計良方。這時﹐龍局長看到偵察科長黃曉陽若有所思﹐便說﹕
小黃﹐談談你的看法。

接近"而立"之年的黃曉陽﹐中等個兒﹐眉目清秀﹐長相英武。他原是解放軍某部偵察兵﹐幾年前
轉業到縣公安局。他具有高中文化﹐愛讀書﹐腦子靈活﹐是一名難得的業務尖子﹐歷年被評為優
秀偵察員。轉業到縣公安局後﹐連續偵破好幾樁疑難案件﹑積壓案件﹐受到上級表揚﹐很快被提
拔為偵察科長。他到現場後﹐經過仔細觀察和分析﹐早已成竹在胸。龍局長點名要他發言﹐他便
把自己看到﹑想到的﹐有條不紊地說了出來﹕

我仔細觀察了一陣﹐首先肯定一條﹐不是鬼﹐不是神﹐如果是鬼是神﹐哪裡這樣窩囊﹐連一個
小小的塘基都爬不上去﹖一般來說﹐鬼神來無影去無蹤﹐呼風喚雨﹐上天入地﹐神通廣大﹐法
力無邊。如果說﹐那樣的鬼神令人心生畏懼﹐那麼﹐眼前這樣一個連塘基都爬不上去的鬼怪﹐就
不值得我們害怕了。

大家聽到這段話﹐都互相看看﹐頻頻點頭﹐驚詫這位年輕的偵察科長思路與眾不同﹐真是名不
虛傳﹐一開口便使人茅塞頓開。

佛怀煽仇錄 16
依我看﹐骷髏殼殼裡面有名堂。骷髏殼基本上是圓球形﹐它沒有腳﹐如果要產生位移﹐必定要受
到一個外力推動。--黃曉陽做一個"推"的手勢﹐接著說﹕它受到外力推動後﹐只能像球一樣滾動﹐
而不能像現在這樣平移﹐是不是﹖

對呀﹗葉縣長點點頭﹐深表讚許。大家都認為此說有理。

黃曉陽繼續說﹐在這樣凸凹不平的塘底﹐骷髏頭平移﹐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就是它的底部一定
要抬高一點點﹐不能直截接觸塘底﹐否則﹐被凸出的泥塊﹑石頭稍微擋一下﹐它就移不動﹐或
者會翻筋斗﹐是不是﹖

是呀﹗有人應答。

現在它能很順利地平移﹐證明骷髏頭的底部﹐略高於塘底平面﹐裡面有東西支撐著它。是什麼﹖
只有三種可能﹕一是鬼神的力量把它托起來﹔二是機械支撐﹐支撐後還要平移﹐就是精密複雜
的自動化裝置或者叫做"機器人"的東西﹔三是一種活的﹑有生命的小動物。到底是那種﹖大家可
以想一想。

眾人不住地點頭。

我觀察這麼久﹐發現骷髏頭的移動﹐不是勻速運動﹐而是移動一步﹐停一下﹔又移動一步﹐又
停一下﹐一小段﹐一小段地移動。儘管兩次移動中間停頓的時間極短﹐但還是明顯看得出來。這
就像一個行動遲緩的小動物﹐在一步一步慢慢爬行。

不錯﹐是這樣的﹐你觀察得很仔細。有人附和。

我還看到﹐黃曉陽繼續分析說﹐骷髏頭在移動過程中﹐左右微微晃動。你們看﹐骷髏殼殼左邊微
微抬高一點點﹐前進一步後﹐右邊又微微抬高一點點﹐再前進一步。一左一右﹐兩邊交替微微抬
高﹐晃晃悠悠地慢慢向前移動。這就證明骷髏頭下麵有腳﹐它是用腳在爬行﹔但腳在裡面﹐不是
它本身的腳﹐而是另外一種爬行動物的腳。

觀察細緻入微﹐分析有理有據﹐令人深深信服﹐為領導現場決策﹐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參考﹐
到底不愧為偵察科長。

黃曉陽最後說﹕我說它連一個塘基都爬不上﹐太窩囊了﹐還要罵它一句﹐太蠢了﹐蠢得做豬叫﹗
為什麼﹖如果是顯靈顯聖﹑有思考判斷能力的鬼怪﹐這個方向爬不上去 ﹐它就會換一個方向爬。
現在﹐它只曉得往一個方向爬老路﹐不曉得轉彎﹑掉頭﹐這不是太蠢了麼﹖俗話說﹐"前頭烏龜
爬開路﹐後背烏龜照路爬"﹐照老路爬﹐是低等動物的一種本能和特性。因此﹐可以斷定﹐骷髏

佛怀煽仇錄 17
殼殼裡﹐卡著一隻小型爬行動物﹐是它﹐頂著骷髏殼殼在爬行。

黃曉陽的精彩分析﹐準確判斷﹐令所有在場的人對這一結論深深信服。要不是在這樣的特殊現場
大家都會報以熱烈的掌聲。

原先建議找個膽大者下塘去的人﹐這時搶著表態﹕既然骷髏殼殼裡面有爬行動物﹐是不是仍舊
採取派人下去看的辦法﹐看個究竟。我準備--他的內心是想搶一個立功受表揚的機會。

不必﹗龍局長打斷他說﹐免得擔驚受嚇﹐我看﹐還是請葉縣長批准﹐武力解決﹗

對呀﹗葉縣長說﹐既然肯定殼殼裡面有動得的玩意兒﹐就給它兩槍﹐先把它打死再說﹗這個主
意不錯﹐就這樣幹﹗--誰的槍法准﹖

我們縣裡有名的神槍手是誰﹐您還不知道﹖

呵﹐我忘記了﹐葉縣長拍拍自己的腦袋﹐眼睛瞅著偵察科長小黃﹐笑著說﹐小夥子﹐這下就看
你的啦﹗

好久沒打槍了﹐還不知道打得准不准﹖小黃謙虛地回答。說著﹐把別在腰裡秔亮的五四式手槍掏
了出來。

這時﹐山下又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原來是縣委郭書記趕來增援的。他借用棉紡廠的躍進牌卡車﹐
調來武警一個班﹐戰士們著裝整齊﹐荷槍實彈﹐威風凜凜﹐雄赳赳﹑氣昂昂地跑步上山沖。

葉縣長把爬坡的骷髏頭指給郭書記看﹐簡單地彙報了情況﹐並把剛纔討論決定採用槍擊的方案
告訴他後﹐請郭書記指揮戰鬥。郭書記說﹐我剛來﹐還是你指揮吧。

還有一件事﹐跟您商量一下。葉縣長對郭書記說﹐這次現場破除封建迷信﹐影響深遠﹐意義重大
實際是一次階級鬥爭教育。為了長自己的威風﹐滅敵人的銳氣﹐我想﹐既然您帶來了武警戰士﹐
就讓他們放三響排槍﹐以壯軍威﹐鼓舞鬥志。您的意見如何﹖

行啦﹐你看著辦吧﹐一切由你全權指揮。郭書記爽快地說。

人多勢眾﹐有槍桿子助威﹐葉縣長非常興奮﹐連忙對著喇叭筒下命令﹕大家聽我指揮﹐準備行
動﹗

葉縣長首先命令﹐幹部份成兩撥﹐分別從左﹑右沿塘基通知群眾﹐要開槍了﹐通通後退十米﹐
兩邊塘基上不准站人﹐由基幹民兵把守﹐不准任何人超越塘基﹔槍響後﹐ 不准任何人跑下塘底。

佛怀煽仇錄 18
北向塘基以及陡坡荊棘叢中﹐要清理一遍﹐不准站人﹐免得紅炮子注①不長眼睛﹐誤傷了。--實
際上﹐北向塘基沒有站人﹐因為那裡地勢陡 ﹐荊棘多﹐不好站﹐也看不到骷髏頭。但葉縣長命
令﹐仍然要在荊棘從中仔細搜查一遍。

幹部們馬上按各自站的位置﹐自動分成兩撥﹐左邊的沿著左塘基﹐右邊的沿著右塘基﹐各自帶
兩個喇叭筒喊話﹐分頭前去傳達葉縣長的指示﹐指揮群眾後退。那個年代﹐群眾馴服如綿羊﹐非
常聽話﹐只要是"領導指示"﹐都不折不扣地執行。所以﹐只有二十來分鐘﹐群眾就後退到位﹐一
切準備就緒。

葉縣長正準備下達射擊命令﹐突然一聲歇斯底裡慘叫"不能開槍呀﹗" 只見從東邊人群中竄出一
人﹐滿臉墨黑﹐披頭散髮﹐跳到塘基上﹐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一邊磕頭﹐一邊大叫﹕
不能開槍﹐不能開槍﹗大仙呀大仙﹐有血光之災呀﹗大禍臨頭呀……兩個基幹民兵迅速沖上前﹐
一把將她扭住。她掙紮著﹐仍然大喊大叫不停。--大家定睛一看﹐原來就是七婆婆﹐剛纔她在張
三叔家跳大神﹐ 瘋瘋癲癲鼓搗了一陣﹐看到張三叔清醒過來﹐自認為立了頭功。不知什麼時候﹐
她又混在人群中鑽到現場來了。

突然發生這樣的騷亂﹐把葉縣長氣懵了。他舉著喇叭筒﹐對現場喊話﹕把七婆婆押過來﹗

兩位基幹民兵﹐把七婆婆拎起來﹐押著她﹐來到南邊塘基上。

你為什麼搗亂﹖葉縣長對著喇叭筒﹐大聲斥責她。

不能開槍﹐不能開槍﹗七婆婆所答非所問﹐但聲音變小了。

既然是大仙﹐曉得紅炮子的厲害﹐就會未卜先知﹐趕快逃命﹗你幫它瞎嚷嚷什麼﹖--葉縣長這
話﹐是喊給群眾聽的。

七婆婆沒有回答。

既然是大仙﹐就法力無邊﹐傷不了它﹐就不會怕紅炮子﹐我們開槍﹐又與它有什麼關係﹖

對葉縣長的臨場發揮﹐七婆婆仍然沒有回答﹐也許她聽不懂。

押下去--葉縣長一聲怒吼﹐用手指了指塘基外面底下。

兩位民兵把七婆婆押了下去。

同志們﹐不要怕﹐不要迷信﹐要相信黨﹐相信縣委﹐不要聽信階級敵人造謠。現在--準備槍擊﹗

佛怀煽仇錄 19
葉縣長繼續指揮﹐大聲喊話﹕

武裝戰士﹐立正--舉槍--放﹗

峩-峩-峩--

十二支步槍﹐對天齊鳴三響。清脆的槍聲劃過寂靜的山谷﹐悠悠地傳到遠方。槍聲一響﹐驚起藏
在山背後的一群烏鴉﹐"呱﹑呱﹑呱"地叫著﹐振翅飛逃。聽到這種不吉祥的鳥叫聲﹐許多人毛骨
悚然﹐臉色慘白﹐他們真的以為末日到了﹐即將大禍臨頭。

烏鴉飛走後﹐山沖裡又恢復了平靜。這時﹐只見偵察科長黃曉陽右手一揮﹐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
的弧線﹐銀光一閃﹐"叭"的一聲槍響﹐骷髏頭應聲竄出一米多遠﹐翻了一個筋斗﹐不動彈了。視
力好的人﹐可以看到﹐骷髏殼底下﹐慢慢流出一小灘殷紅的鮮血。

有言在先﹐槍響後群眾不准下塘﹐因此﹐一萬多人仍舊站在原地﹐沒人敢亂動。這時﹐葉縣長﹑
龍局長和偵查科長小黃﹐一齊跳下塘基﹐昂首挺胸從塘底走到不能動彈的骷髏頭面前﹐只見龍
局長用腳撥了撥骷髏頭﹐然後三個人相視一笑。黃曉陽收了手槍﹐彎下腰﹐撿起骷髏頭﹐從空殼
殼裡面扯出一隻碩大無朋﹑還在滴血的死癩蛤蟆﹐交給葉縣長。葉縣長左手拎著癩蛤蟆的一條大
腿﹐高高舉起﹐右手拿著喇叭筒﹐面嚮左邊群眾高聲喊話﹕

同志們﹐你們看﹐這就是鬼怪﹗也就是﹐七婆婆﹐說的﹐大仙。大家﹐趕快跪下﹐朝你們的﹐大
仙﹐磕頭呀﹗

葉縣長的幽默﹐引起了左邊群眾的一陣笑聲。

葉縣長轉身 180 度﹐面嚮右邊群眾喊了同樣的話﹐又引起右邊群眾一陣哄笑。

葉縣長高舉著血淋淋的癩蛤蟆﹐一邊搖著向群眾展示﹐一邊往回走。龍局長和黃曉陽﹐跟在他後
面﹐低聲嘀咕著什麼。

局長﹐有情況。小黃把骷髏頭遞給龍局長﹐一邊指著從頭頂穿過的一根五寸長鏽蝕的鐵釘說﹐謀
殺﹗

龍局長接過骷髏頭﹐看了一下﹐臉上一怔﹐低聲說﹐暫時不要聲張﹐等會兒再向縣委彙報。說著
把骷髏頭仍然遞給小黃。

三人回到塘基上﹐人們向他們鼓掌﹐隨著﹐全場掌聲雷動﹐好像歡迎英雄凱旋。

佛怀煽仇錄 20
郭書記拿起話筒﹐向群眾喊話﹕同志們﹗戰鬥結束了。唯物論﹐戰勝了﹐唯心論﹐這是無產階級
的勝利﹗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勝利﹗是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
利﹗大家看清楚﹐骷髏頭殼殼裡面﹐卡著這只又大又肥的癩蛤蟆。骷髏頭﹐是不能爬坡的﹐是癩
蛤蟆﹐在爬坡。我們把死癩蛤蟆﹐扔在路旁﹐ 大家經過時﹐可以仔細看一看。現在﹐真相大白﹐
大家可以回去了。

領導宣講後﹐大家便轉身下山。群眾十分聽話﹐沒有爭先恐後的﹐在民兵的指揮下﹐一人跟著一
人﹐慢慢移動腳步﹐自動形成一條長隊﹐緩緩下山。經過槍擊的緊張﹐謎底當眾揭開﹐所有的人
都松了一口氣。今天到現場來的﹐每一個人既是觀眾 ﹐又是演員﹐大家免費觀看了一場比什麼
大戲都精彩的"萬人活報劇"﹐人人臉上都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時﹐山沖沒有先前那麼寧靜了﹐人
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議論著。經過塘基一角﹐看到死癩蛤蟆時﹐有的人掩鼻扭頭﹐匆匆走過﹔
有的人用腳去撥一撥﹐進一步證實它不是鬼怪﹐不是大仙﹐而是一隻躲在骷髏頭裡越過一冬﹐
在暖烘烘的太陽光下﹐剛剛甦醒﹐不懈爬坡﹐又被擊斃的苦命癩蛤蟆。

黃曉陽找了張舊報紙﹐把骷髏頭包起來。又囑咐同來的偵察員﹐走的時候一定要捎上死癩蛤蟆﹐
送到局裡﹐用藥水浸泡了。

大家正準備下山回縣城﹐忽然﹐一個青年人跑上前來﹐找到葉縣長說﹕這個骷髏頭﹐是我爹昨
天挖樹龎﹐不小心帶出來的。我爹已許了願﹐要將先輩的頭顱骨放回原位﹐請您把它交給我吧。
要不然﹐墳主可能找我們的麻煩﹐我爹也怕遭報應。

葉縣長聽完﹐正沉吟間﹐龍局長搶著說﹕小青年﹐你放心﹐骷髏頭和癩蛤蟆﹐我們都不會要。但
是﹐目前事情鬧得這麼大﹐我們要拿到縣城裏去展覽幾天﹐作為反面教材﹐教育廣大群眾﹐破
除迷信。等展覽完畢﹐我們交給你們公社焦書記帶回來﹐好不好﹖

張老三的兒子﹐雖然不認識龍局長﹐但剛纔看見他跟著葉縣長下塘去﹐估計也是一個不小的官﹐
只好點點頭﹐認了。

葉縣長對葛社長說﹕七婆婆就交給你了﹐狠狠整一下﹐剎剎她的歪風﹐以免今後遇到風吹草動﹐
又興風作浪。還有一些造謠惑眾的﹐也要認真追查一番﹐該批的批﹐該鬥的鬥﹐階級鬥爭這根弦
不能放鬆啊﹗葛社長認真聆聽著﹐連連點頭。

然後郭書記﹑葉縣長領著一行人下山沖。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頭頭們乘坐吉普車﹐其他人乘
卡車﹐一溜煙回縣城去了。

在回縣城的吉普車上﹐坐著郭書記﹑葉縣長﹑龍局長和一位離休老幹部。開車前﹐龍局長通過葉
縣長﹐把黃曉陽也叫上了車。

佛怀煽仇錄 21
吉普車剛剛開動﹐龍局長便從小黃手中接過報紙包﹐打開來﹐拿著骷髏頭說﹕現在向兩位領導
彙報重大案情﹐這個骷髏頭主﹐是被謀殺的……接著﹐就把骷髏頭遞給兩位領導過目。他指著那
顆從頭頂穿過鏽蝕十分嚴重五寸鐵釘說﹕這就是被謀殺的鐵證。

兩位縣領導﹑隨車的老幹部和司機﹐都吃了一驚。郭書記感嘆地說﹐這真是﹐一波剛平﹐一波又
起﹗葉縣長接過骷髏頭﹐看了看說﹕想不到你還是個冤魂﹐這下咱們小黃又夠忙的了。

幾個人圍繞骷髏頭和鏽蝕鐵釘議論了一番﹐龍局長談了目測死者的年齡﹕該人死亡時不超過 30
歲。快到縣城了﹐郭書記說﹕今天就談到這裡﹐聽到案情的同志要嚴格保密。現在的關鍵﹐第一
步﹐要找到這個苦主﹐他姓甚名誰﹖性別﹑年齡﹐家住何方﹖現在還有沒有親人﹖先在暗中摸
底﹐如果仍然搞不清楚﹐再發動群眾查找。第二步﹐要搞清楚他是那一年死亡的﹖是如何死的﹖
是誰謀殺了他﹖為什麼要謀害他﹖搞清案情後﹐再決定下一步工作如何開展。

葉縣長對龍局長說﹕ 看來破這個案的任務又落在小黃的肩上了。你剛纔建議辦個破除封建迷信
的展覽﹐很好﹐小黃可以借辦展覽這個由頭下鄉進行調查﹐調查時要嚴格保密﹐不能走漏風聲﹐
對公社的同志暫時不要交底。我建議﹐明天先到骷髏頭出土的地方﹐對屍骨進行測量﹑拍照﹐一
切按刑偵程式﹑要求進行。死者屍骨﹐要保護好﹐不能讓人盜走了。關於辦展覽的事﹐交給縣委
辦公室。你們拍攝的照片以及撰寫的各種文字資料﹐都要給縣委辦公室一份。

說完﹐車到縣城﹐司機按序送人﹐大家各自回家去了。

注①
撞頭七--道士打醮﹑和尚做佛事﹐頭一個七天很重要﹐有許多禁忌﹐看熱鬧者如果不小心觸犯
了﹐將對自己不利﹐有災禍降臨﹐叫"撞頭七"。後來延伸為碰到各種不吉利的事﹐通通叫"撞頭
七"。

注②
紅炮子--彈頭從槍口射出﹐火藥爆炸產生的高溫﹐高速旋轉與空氣摩擦產生的高溫﹐溫度高達
到五﹑六百度﹐呈暗紅色﹐所以﹐老百姓把槍斃人叫做"吃紅炮子"﹐"紅炮子穿心"。

第二章 誰謀殺了他

請別過份介意"骷髏頭爬坡"事件﹐這個發生在 20 世紀 70 年代中期的奇聞﹐僅僅只是本書的引
子。真正令人飛魂動魄﹑心驚肉跳的是﹐骷髏頭主--那個可憐的 ﹑老實巴交的貧農﹐被他"情同
手足"的"階級兄弟"活活扼死的時刻。那時﹐正值中華大地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運動﹐上百萬條
無辜生命在那場慘烈的暴力革命中 ﹐作為革命的對像﹐被新政權大張旗鼓地殘酷鎮壓了。

茅塘邊上這個卑微的生命﹐枉死 20 多年後﹐冥冥之中冒出一個極端的偶然﹐把他的頭顱骨連同

佛怀煽仇錄 22
那枚五寸長的鏽蝕鐵釘從泥土裡翻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沉冤才得以昭雪。在沉冤昭
雪的過程中﹐通過大量調查﹐我發現﹐那是個製造冤魂屈鬼的時代。那些當年被理直氣壯﹑
以"革命"和"正義"為名義屠殺的百萬之眾﹐有誰為他們平反昭雪呢﹖--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史達林
曾說過﹕殺死一個人是慘案﹐殺死一百萬人﹐ 僅僅是個數字。

為骷髏頭主昭雪沉冤﹐是十分曲折﹐非常艱巨的。年深月久﹐人事滄桑﹐證據缺失﹐記憶模糊﹐
真正要在錯綜複雜﹑千頭萬緒的如煙往事中正本清源﹐找到死者姓甚名誰﹐找到殺人真凶及其
無法抵賴的事實經過﹐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當責任落在我--林南縣公安局偵察科科長黃曉陽
身上時﹐ 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任務有如此艱巨。

昨天下午﹐隨縣委領導處理"骷髏頭爬坡事件"後﹐在回縣城的吉普車裡﹐上級給我口頭下達了
偵察任務。回家後﹐一夜沒有睡好﹐總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剛剛進入暈暈乎乎狀態﹐那顆骷
髏頭便忽地跳出在眼前﹐展現令人毛骨悚然黑洞洞的眼框﹑黑洞洞的三角形鼻塌和兩排白森森
的牙齒。--我們這些偵察員﹐長年累月與死人打交道﹐絕對不會因一顆平常的骷髏頭而心生畏懼
我收檢過血肉橫飛的斷肢殘腿﹐觸摸過惡臭難聞的開棺腐屍﹐直面那些慘不忍睹的亡靈﹐一心
想著找出死亡因果的蛛絲馬跡﹐根本來不及動心思去畏懼。但是﹐昨夜﹐顱頂正中那顆五寸長的
鏽蝕鐵釘﹐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時刻撩撥著我被職業訓練得十分敏感的神經。鐵釘仿彿在向我
挑戰--姓黃的﹐你有能耐找到狠心下毒手的那個人嗎﹖

不得入眠時﹐耳邊總是傳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睜開眼睛認真諦聽﹐萬籟俱寂﹐沒有任何哪怕是
細微的聲響﹔剛剛合上眼﹐哭泣聲又那麼清晰﹑真切﹐嗚嗚咽咽﹐如縷如絲……我被深深感動
了。我之所以夢魘不斷﹐產生幻視幻聽﹐是因為冤魂在躁動不安﹐是因為良知在呼喚正義﹐是因
為責任感在為我請纓﹗--多麼殘忍呀﹐是什麼人﹐與你有多大冤仇﹐一定要置你於死地呢﹖我
發誓要把這個謎底揭開﹗

睡不著﹐腦子裡便思緒萬千﹐浮想聯翩。忽然想到古時候那個"一枚釘審出二枚釘"著名的推理案
件﹕

一位姿色艷麗的妖嬈婦人﹐丈夫暴卒﹐疑為姦情。但是﹐縣官審案既無法確定姦夫﹐又撬不開婦
人的嘴。於是命令仵作(舊時官府檢驗命案死屍的人)驗屍﹐希望在屍體上找到突破口。仵作第
一天沒發現疑點﹐被縣官臭罵了一頓﹔第二天施展所有本領﹐仔仔細細在屍體上上下下搜尋﹐
仍然沒找出破綻。縣官大怒﹐驚堂木一拍﹐摜下籤子﹐聲言"若明天再找不出原因﹐打 20 大板﹐
逐出衙門"。仵作回家悶悶不樂﹐茶飯不思。其妻問之﹐據實以告。妻子笑著說﹐這事不難﹐明天
你到死屍頭頂的百會穴摸一摸﹐看看那裡有沒有一枚釘子。第二天﹐仵作喜形於色地報告縣太爺
顱頂正中頭髮叢裡發現了一枚鐵釘頭﹐拔出來有五寸長……真相大白﹐這個妖嬈婦人勾結姦夫
殺害親夫的命案﹐得以告破。破案之後﹐縣官把仵作叫過去﹐仵作以為有賞。縣官問﹐頭兩天你
沒有發現釘子﹐第三天又怎麼那麼快找出來了呢﹖仵作據實以告﹐縣官便叫他妻子來"領賞"。仵
作把妻子帶進衙門﹐縣官見她兩隻勾魂眼﹐一段水蛇腰﹐走路扭扭捏捏﹐掩著嘴笑流露出萬種

佛怀煽仇錄 23
風情﹐便心中有數了。縣官將仵作支開﹐當堂突審。原來這婦人在原籍﹐與姦夫合謀用鐵釘將前
夫釘死﹐後來案發﹐改名換姓逃來這裡﹐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下嫁給仵作為妻。--這就是
"一枚釘審出二枚釘"的故事。

古語雲﹐"十樁人命九樁奸"﹐古今是不是一脈相承﹖……我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預感﹕十之八
九又是一樁勾結姦夫謀殺親夫的案件﹗……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喃喃自語。

第二天﹐我和偵察員小馬﹐騎著自行車﹐一起下鄉去。--那個年代可不像現在﹐大事﹑小事﹑假
公濟私事﹐動不動就調小轎車﹐車子檔次低了﹐還咕嚨咕嚨生氣。當年有自行車騎﹐不用走路﹐
就心滿意足了。--我背著海鷗牌國產照相機﹐小馬背著印了"為人民服務"紅色字樣的黃綠色軍用
挎包﹐包裡裝著皮卷尺﹑放大鏡﹑鐵千﹑毛刷﹑記錄手冊等簡單刑偵用品。

為了保密﹐避免打草驚蛇﹐我們沒有在縣公安局開介紹信﹐而是由縣政府辦公室開出介紹信﹕

為破除封建迷信﹐開展社會主義教育﹐決定展出'骷髏頭爬坡'事件。茲有黃曉陽﹑馬 XX 兩同志﹐
前來攝影﹐瞭解有關情況﹐請大力協助為感。

我們騎單車直奔清泉鎮﹐經過竹木社﹑鐵木機械社﹑供銷合作社﹐到達半邊街中部清泉公社大
門前。大門兩旁兩條巨幅大字標語﹐十分醒目。一條標語是﹕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另一條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為了表示"辦展覽"的重要性﹐縣委領導已與公社葛社長通了電話﹐下達了協辦的"政治任務"﹐
並告之我們會來﹐要他們全力支持。見了葛社長﹐我立即掏出介紹信﹐他瞟了一眼﹐笑瞇瞇地握
著我的手說﹕縣委已經電話指示﹐你黃科長親自光臨﹐還要什麼介紹信羅﹗

我笑著回答﹐公事公辦嘛。說著﹐把介紹信塞到他手上。--實際上﹐開介紹信﹐是用來掩飾我下
鄉搞偵察的真實目的。

葛社長忙把我和小馬讓進他們的大辦公室。那個年代﹐公社一級幹部﹐多沒有單獨辦公室﹐書記
﹑社長和幾位部門負責人﹐都擠在一間大辦公室裡辦公。公社也沒有什麼單獨功能的豪華接待室
遇到需要保密的談話﹐還要上樓﹐打開招待所的空房。我們辦展覽是完全公開的﹐因此﹐在大辦
公室接待﹐反而顯得客氣﹑熱鬧些。這位就是神槍手﹑公安局偵察科黃科長。一進門﹐葛社長便
向大家介紹﹐因為有的人﹐沒見過我。眾人都站起來迎接。

葛社長﹐您別這樣稱呼﹐大家叫我小黃好了。我一邊說﹐一邊跟眾人點頭致意。名不虛傳﹗焦書
記與我握手後﹐豎起大拇指說﹐一點也沒孱假﹐只一槍﹐骷髏頭竄出幾尺遠﹐便不動了﹐神﹐
真神﹗

佛怀煽仇錄 24
狗戴帽子碰中的﹐狗戴帽子碰中的。我連連謙虛答話。

經過昨天那場震撼人心的槍擊﹐今天大家見面﹐加上我又來了﹐話題自然脫不了"骷髏頭爬坡"。
焦﹑葉兩位公社領導﹐還繪聲繪影﹐逐條逐項介紹了我在現場的判斷和分析。

談了一陣﹐有人問﹕黃科長﹐既然你的分析﹐已從幾個方面證明瞭骷髏殼殼下面是一隻爬行動
物﹐又開什麼槍羅﹖是不是有些小題大作﹖派個人下塘去﹐把骷髏殼殼翻轉來﹐將活的癩蛤蟆
扯出來﹐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何必浪費那麼多子彈﹐多此一舉﹗

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回答說﹐我聽到郭書記誇獎葉縣長﹐這一招非常高明。當時﹐我站在塘基上
條分縷析之後﹐已做好下塘的思想準備。還有一個人﹐自告奮勇要下去 ﹐葉縣長沒有同意。事情
鬧得這麼大﹐萬人齊聚﹐滿城風雨﹐如果處理不好﹐你想想﹐是什麼樣的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們縣哪一次搞過規模這樣大的群眾集會﹖ 而且是不請自來﹐全場鴉雀無聲﹐秩序井然。郭書
記說﹐那個時候混跡於群眾中看險的﹐大有人在。他們在暗中窺視我們共產黨人有何能耐﹐能不
能很快平息風波。看險的是什麼人﹖階級敵人﹐地﹑富﹑反﹑壞﹑右。表面上看來﹐只是一個骷
髏頭爬坡的千古奇事﹐實際上是一場階級鬥爭﹐短兵相接的較量。難得這樣的機會呀﹐ 葉縣長
看到來了武警戰士﹐靈機一動﹐決定放排槍﹐以振聲威。這個點子相當好﹗一個人下塘去﹐不聲
不響揭開謎底﹐有什麼意思﹖這是一個難得的大舞臺呀﹐在舞臺上演出﹐要有聲有色﹐要有戲
劇性﹐渲染氣氛﹐製造一個高潮﹐產生震撼人心的效果。高潮是什麼呢﹖就是放排槍﹐然後我一
槍把骷髏頭撂翻。這樣﹐就產生了強大的震懾力﹐讓群眾看到了驚心動魄的場面﹐讓階級敵人感
受到人民政權的強大威力。--這種效果﹐哪裡是幾粒子彈能夠換來的啊﹗

大家都靜聲屏息地聽著﹐我振振有詞地轉述完縣委郭書記的話﹐辦公室裡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大家都發出感嘆﹕縣委領導﹐思想境界到底不同﹐確實比我們高一籌。

你是怎樣想到骷髏頭下麵有一隻爬行動物的﹖又有人問。

又是狗戴帽子碰中的﹐我笑著回答﹐這裡面有個故事﹕

我讀小學時﹐有蠻調皮﹐哪知有個同學﹐比我還調皮。有一天﹐他到學校裡來﹐從書包裡掏出一
隻火柴盒﹐從火柴盒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郵票大小的剪紙烏龜﹐放到課桌上﹐那小小的紙
烏龜竟然向前爬起來。大家都感到驚奇﹐紙烏龜怎麼能爬呢﹖那位同學不准我們動手﹐只准看﹐
我便彎下腰去看。那同學手工藝蠻好﹐剪紙時 ﹐做了裙邊罩著﹐根本看不到裡面的奧秘。逗了半
天﹐他才將紙烏龜翻轉來﹐大家一看﹐原來他把一隻活蒼蠅的翅膀塗上漿糊﹐粘在底下﹐只要
蒼蠅不死﹐這只紙烏龜就會不停地爬動……

哈﹑哈﹑哈哈……全場一陣大笑。

佛怀煽仇錄 25
所以﹐今後誰家小孩調皮﹐搞惡作劇﹐大人不要打罵他們﹐要讓他們隨心所欲﹑盡情地玩﹐發
揮他們天才的創造性。不是那位同學會玩﹐我哪能看到那個爬動的骷髏頭﹐就一下聯想到小時候
看到的紙烏龜﹐就猜想殼殼下面有一隻爬行動物呢﹖

我的說詞﹐既是玩笑話﹐又是實話。

一會兒﹐又有一位提問﹐黃科長﹐有個問題想不通﹐特向你請教﹕那隻癩蛤蟆既然能鑽得進骷
髏殼殼﹐為什麼它不鑽出來﹐非要頂著那麼硬﹑那麼重﹑那麼礙事的殼殼爬來爬去呢﹖

我回答說﹕你問得很好﹐這個問題已有了答案。癩蛤蟆不是"非要頂著殼殼"﹐而是沒有辦法﹐無
可奈何。大家知道﹐癩蛤蟆冬眠﹐是鑽到地下打個洞﹐在洞裡睡覺。這只癩蛤蟆鑽到地下時﹐恰
巧遇到骷髏頭﹐併發現了與軀幹連接的那個較大的口子﹐於是﹐它鑽了進去。骷髏殼殼內部﹐空
間寬大﹐它趴在裡面﹐舒舒服服越過一冬。本來﹐它還沒有醒﹐躺在裡面睡大覺。想不到前天張
老三挖樹龎﹐把骷髏頭和它一起帶出來﹐滾到沒有水的塘底。昨天溫暖的太陽一曬﹐癩蛤蟆提前
甦醒過來﹐ 想從殼殼裡鑽出去。雖然經過一冬﹐減少了一些脂肪﹐但它的軀體仍然太胖﹐比洞
口大﹐卡住了﹐鑽不出。當初骷髏頭埋在土裡﹐四週泥土固定著﹐卡得緊緊的﹐一動也不動﹐因
此﹐癩蛤蟆可以挪動身子﹐左擠右擠﹐用力鑽進去。現在骷髏頭出土了﹐失去了固定和依託﹐癩
蛤蟆便無法用力鑽出來了﹐它只能把四條腿伸在空洞裡 ﹐無可奈何地頂著殼殼慢慢爬。我估計﹐
像這樣大的老癩蛤蟆﹐是很有經驗的﹐也許﹐它意識爬到有荊棘和石頭的地方﹐將殼殼卡住﹐
然後再鑽出去﹔也許﹐它沒有這樣聰明﹐只是由動物本能驅使﹐在爬著﹐爬著。但是﹐塘基斜坡
太陡了﹐它無力帶著骷髏殼殼跨越這一障礙。沒想到﹐最後挨了一槍﹐一命嗚呼。看來﹐這只癩
蛤蟆運氣不好﹐倒楣了﹗

哦﹐原來是這樣﹗提問者點點頭﹐恍然大悟。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對這種合情合理的解釋﹐自然
沒有異議。

我趁機將閑聊轉入正題﹐便說﹕這次縣委派我來辦展覽﹐還希望各位領導多多協助﹐指導。

看你說到哪裡去了﹐焦書記說﹐辦展覽就是抓階級鬥爭﹐是一項政治任務﹐需要怎樣配合﹐如
何協助﹐具體做些什麼事﹖你黃科長直接吩咐就是。只是﹐要你來辦這樣雞毛蒜皮的瑣事﹐大材
小用了。

哪裡﹐哪裡﹐我忙說﹐事不分大小﹐領導交辦﹐就是信任。雖說這不是我們公安的份內事﹐因為
昨天現場分析問題﹐槍擊骷髏頭﹐在領導和群眾面前表現了一下﹐被葉縣長點了名﹐要我來辦。
這一向局裡沒有什麼事﹐我一直閑著。心想﹐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作點貢獻﹐討領導歡心﹐於是
就接受了任務﹐今天和小馬一起來了。

我看﹐二位就休息休息﹐吃了中飯再下去。葛社長說。

佛怀煽仇錄 26
呃﹐ 不行﹐不行﹐不叨擾了﹐葉縣長指示要儘快完成任務。今天來﹐要到現場去照幾張相。辦展
覽﹐沒有幾張圖片﹐咋行﹖現場最容易產生變化﹐所以準備先到現場去。昨天﹐龍局長目測骷髏
頭的牙齒磨損程度﹐判斷這個人死亡時年齡不超過 30 歲。他姓甚名誰﹖你們知道不知道﹖辦展
覽﹐是張三﹐還是李四﹐也得有個交代呀。

這倒是個問題﹐焦書記說﹐昨天﹐我當場問了天馬大隊的同志﹐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已交代王
隊長他們﹐趕快去問一問生產隊的老人﹐搞清楚後﹐馬上報告。我知道縣裡需要瞭解此人的身世
在展覽中好做文章。--焦書記說的"做文章"﹐局外人是不容易理解的﹕如果此人出身好﹐是貧下
中農﹐展覽中就要用褒獎的詞語﹐說他苦大仇深﹐怎麼怎麼地﹔如果此人出身不好﹐是地富反
壞右之類﹐則挖苦諷刺他死了也不安分﹐還想借屍還魂﹐興風作浪云云。--話是人講的﹐文章是
人做的﹐ 但必須瞭解清楚此人的背景資料。

見我堅決要下去﹐午餐時間未到﹐葛社長不好霸蠻挽留﹐就讓我們走了。他要騎自行車親自送一
程﹐我知道他很忙﹐便說﹐不必要領導陪﹐找個小青年帶帶路就行了。葛社長就依了我﹐派個青
年人帶路﹐把我們送到天馬大隊部﹐我當即打發小青年回公社去了。

天馬大隊王隊長接待了我和小馬﹐先是泡茶﹐後又敬煙﹐還說吃了中飯再到現場去﹐我接了茶
杯﹐對其他一律謝絕﹐並要求立即去現場。王隊長見我態度堅決﹐便同意了﹐問我要做些什麼準
備﹖我說﹐別的不要﹐只要一把鋤頭就行了。他說﹐行﹐鋤頭到附近農民家去借﹐你倆先喝茶﹐
我交代一下﹐馬上陪二位去。

王隊長到外面﹐和一位大隊幹部嘀咕了幾句﹐便推著單車過來﹐領我們出發。在路上﹐我問王隊
長﹐知不知道這位死者姓甚名誰﹐死去多少年了﹖王隊長說﹐焦書記昨天已交代﹐要我們查清
楚。昨晚﹐幾個大隊幹部﹐在一起議了好久﹐沒有議出半點眉目﹐打算今天去問問老一輩。前面
就是張三叔家﹐何不順便先到他家去問問呢﹖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接觸張三叔這位當事人﹐已列入了我的議事日程。於是﹐三人在張三叔家門
口下了車。一進門﹐便看見張三叔傻呆呆地坐在屋外小坪中曬太陽﹐打瞌睡。他鬍子拉喳﹐形容
憔悴﹐精神萎靡﹐不理人﹐喊他也不答應。

聽到外面有人說話﹐張三嬸忙從裡屋走出來﹐見了王隊長和我們便說﹕三叔昨天下午聽人說是
癩蛤蟆作怪﹐當即便神志清醒多了﹐但到底年紀大了﹐受驚嚇太大﹐傷了神﹐還沒有完全恢復
過來。

王隊長問她﹕三叔知不知道那位前輩是誰﹖

我插話說﹕那個人死的時候不到 30 歲。

佛怀煽仇錄 27
三嬸驚訝地回答說﹕那麼年輕﹐我們還以為是個老人呢。前天挖樹龎回來﹐三叔就對我說﹐想不
起那位前輩姓甚名誰﹐整整想了一夜﹐怎麼也想不出來。只是說﹐那位前輩至少死去十年了﹐命
好苦﹐沒有睡棺材木﹐埋得很馬虎﹐靠近塘基﹐埋得淺﹐不像村子裡正常老了人的埋法。注①

張三嬸轉述的這些話﹐對破案都很有參考價值。特別是那句"不像村子裡正常老了人的埋法"﹐份
量很重﹐暗含著這人可能"死亡不正常"。

不能直接與張三叔對話﹐就不必多談了。大家告辭時﹐囑咐三叔好生休養﹐便騎車到了茅塘沖腳
下。王隊長在一戶農民家裡借了一把鋤頭﹐大家把單車鎖在農民家門口﹐步行上山。

站到茅塘南塘基上一看﹐昨天人山人海的山沖﹐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茅塘週圍塘基上﹑山坡上
枯黃的雜草﹑灌木﹐被踩得七零八落﹐到處都是社員們隨手丟棄的紙片﹑垃圾﹐滿山一片狼藉。
我拿出照相機﹐嘎嚓嘎嚓﹐拍攝了幾張遠景照片﹐然後來到北塘基--骷髏頭出土的地方。

北塘基十分陡峭﹐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荊棘﹐無法立足。在塘基垮塌的地方﹐挖樹龎的坑赫然在目
用鋤頭稍稍扒開坑邊一層薄土﹐便看見死者的肩胛骨了。沿著肩胛骨的方向﹐小心扒開土層﹐不
很費力氣﹐便呈現了一副白森森的成年男性屍骨。小馬拿出鐵千﹐小心地剔除枯骨邊上的泥土﹐
我拿著毛刷﹐把骨殖刷乾淨。我們用皮卷尺﹐量了骨架長度﹐加上頭顱骨長度﹐乘以萎縮係數﹐
估計此人身高 1.6 米左右﹐個子不十分矮(當年的人普遍比現在的人矮)。我們又按刑偵要求﹐
量了其他骨骼的長度。仔細檢查骨架﹐沒有任何傷痕和斷裂痕跡。我打開照相機﹐在前後左右幾
個方向照了相。因無傷痕﹐暫時沒有必要翻動屍骨看背面﹐便沒有驚動他﹐仍然把泥土覆蓋好。
我知道﹐冤案了結後﹐政府肯定會出資重新安葬他。

請你們保護好屍骨﹐不要讓人偷走了﹐我對王隊長說﹐這是縣委郭書記的意見。應該沒有人要吧
王隊長感到有些奇怪﹐不經意地回答。因為他不知道案情﹐所以有點痲痺大意的樣子。見我皺著
眉頭﹐便補充說﹕我會囑咐附近幾家社員注意﹐一旦發現異常情況﹐馬上報告。

這時﹐已過了正午﹐王隊長說﹕走﹐吃飯去﹐大隊部已安排了飯菜。在鄉下﹐人生地不熟﹐不依
靠王隊長﹐到哪裡去吃中飯﹖我沒有矯情推辭﹐跟著他﹐到大隊部吃了一頓有香噴噴蒸臘肉
的"工作午餐"。飯後﹐我和小馬每人掏出三兩糧票﹑兩角錢﹐王隊長不肯收。

我便笑著說﹕你豐盛的飯菜﹐一斤糧票﹑拾塊錢肯定吃不到(當年我一個月定量 30 斤﹐工資
54 元)我們是佔了便宜。但如果你不按規定收下誤餐費和糧票﹐害得我們將來作檢討﹐那你的
情我們就白領了。王隊長撲哧一笑﹐要炊事員把錢和糧票收下﹐登記好。他說﹐我就是喜歡你這
樣的直人﹐不轉彎抹角﹐實打實說話。--有機會多吃一點﹐就是當年當幹部﹐幹革命的唯一實惠

吃罷中餐﹐喝茶時﹐話題仍然圍繞在"死者是誰﹖"這個問題上。說來說去﹐不得要領。我便問﹐

佛怀煽仇錄 28
茅塘生產隊還有哪些老人﹐比較精明﹐記憶力又比較好的﹐我們想去拜訪拜訪。大家七嘴八舌﹐
最後推舉出劉和爹與蔡九爹﹐可以試一試。便請王隊長帶我們去了。我告訴兩位老人﹐茅塘邊那
個死者﹐是個年輕人﹐身高不到五尺。結果﹐大失所望﹐白跑了兩趟﹐兩位老農很緊張﹐記性都
不太好﹐一個語無倫次﹐一箇羅裡巴唆﹐都說不出個一二﹐最後還是三個字"不知道"。我們只好
告辭﹐騎車回縣城去了。

臨別時﹐我請王隊長繼續查找死者的姓名。雖然我估計﹐縣委 ﹑公社﹐兩級領導交下的任務﹐
他不敢怠慢﹔我這位公安局科長親自囑托﹐他也會買面子。但為了儘快破案﹐我還是假宣"聖旨"
說這是葉縣長親口叫我轉交給他的"政治任務"--那年頭﹐只要說是"政治任務"﹐便壓倒一切﹐加
急辦理﹔再加上領導直接交辦﹐便覺得十分風光﹑榮耀。

然而﹐我的特別拜託和"假宣聖旨"﹐沒有起到作用﹐兩天過去﹐死者姓名仍無法落實。我打了好
幾次電話到清泉公社﹐都沒有滿意的答復﹐葛社長總是說﹐王隊長他們"在抓緊查問 "﹐"在深入
排查"﹐"在開會調查"﹑"暫時沒結果"……我知道﹐不是王隊長他們不賣力﹐而是情況變化﹐問
題的複雜性暴露出來了。看來﹐對於"查找死者姓名"我太輕視了﹐工作浮於表面﹐沒有深入一線
把希望完全寄託在基層。我想﹐王隊長他們這幾天一定非常緊張﹐忙得筋斗旋滾﹐我不能再打電
話施加壓力﹐必須親自到那裡去﹐看看存在一些什麼樣的具體問題。於是﹐第三天清晨﹐我趕早
騎單車出發﹐大約在上班時刻﹐到了天馬大隊隊部。

當我沒打招呼突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時﹐王隊長一怔﹐臉上露出驚訝和一絲歉意﹐但旋即鎮靜
下來﹐對我說﹕黃科長﹐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碰頭研究怎麼辦﹐你來指導指導﹐看看我們的
工作﹐哪些沒有到位﹐出了什麼差錯﹖

我沒有謙讓﹐一腳邁進辦公室便說﹕同志們辛苦了﹗看來﹐這個查找死者姓名的問題﹐不如我
原來想像的那麼簡單﹐情況起了變化﹐把大家累壞了……

有人給我讓座﹐我便坐在王隊長身邊﹐對他說﹕請你先介紹一下﹐這兩天摸查的情況吧。

王隊長說﹐這兩天﹐我們全隊幹部﹐深入每家每戶﹐和每一位年齡在三十歲以上的社員談話﹐
啟發大家回憶﹐是個什麼人埋在那裡﹖對於一些弄不清方位或希望看現場的人﹐我們還帶他
(她)到茅塘北坡﹐去看張老三挖樹龎的那個坑﹐指出屍體具體位置。與社員談話﹐都沒有結果
群眾紛紛搖頭﹐回答的都是"不知道"﹑"想不起來"﹑"沒有印象"﹑"記不得"……領導交辦一件小
小的事﹐我們都辦不好﹐大家心急如焚。我們又利用晚上開小型座談會的辦法﹐到群眾家裡去﹐
召集左鄰右舍﹐七﹑八上十個人坐在一起﹐啟發大家共同議論﹐共同回憶﹐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綜合起來說﹐大多數人的意見認為﹐這人可能不是本大隊的﹐也可能不是本公社的﹐甚至可能
是遊擊隊﹑土匪﹐也許是舊社會的死亡傷兵﹐草草掩埋在這裡……

首先﹐要糾正一下﹐我說﹐這不是小事﹐人命關天﹐是件大事。1.60 米﹑三十歲左右的男性死者

佛怀煽仇錄 29
摸了底嗎﹖我問。

王隊長說﹕都查了﹐沒有。他拿出工作筆記本﹐照著上面念道﹕我們大隊現在有三個生產隊﹐初
步統計﹐總人口 1562 人﹐解放 25 年﹐歷年累計死亡 355 人﹐其中﹐成年男性 181 人﹐每一個
人的死亡原因和掩埋位置﹐都進行了摸底核對﹐與這具屍骨無關。

有沒有暴卒的﹖就是突然死亡的﹖

沒有聽說﹐沒有發現。

有沒有整戶全部死亡﹐也就是說﹐絕了戶的呢﹖

有﹐1960 年全家餓死的有 3 戶。這 3 戶人家的男女老少﹐排隊摸查﹐均與此人無關。其他年份沒


有絕戶的﹐只有一戶一年之內死了兩個人。

有沒有整戶遷出的﹖

沒有。

在調查中﹐有沒有人驚慌﹐迴避﹐或表情不自然的﹖

這一問話有點出乎王隊長的意外﹐他說﹐這個﹐預先沒交代﹐大家可能沒留意。不過﹐我找的談
話對象﹐沒有這種可疑表現。--你們大家留沒留意﹖遇沒遇到剛纔黃科長講的這種情況﹖

大隊幹部們紛紛說﹐沒有遇到。

好了﹐我說﹐你們的工作做得很紮實﹐我代表縣政府表示感謝。我看﹐摸查暫時告一段﹐大家還
是去抓革命﹐促生產。在不影響正常工作的前提下﹐繼續想一想﹐議一議﹐看看是不是能夠發現
新的線索。王隊長﹐請把你剛剛說的情況和統計數字﹐寫一份調查報告給我﹐我要帶回去向縣委
彙報。

王隊長拿出材料紙﹐叫另外一位青年隊幹﹐按照我的要求﹐寫明上述情況﹐並將數字謄寫清楚﹐
加蓋公章後遞給我。

我再一次誠懇地說﹕感謝大家﹐辛苦了﹗我先把這個材料拿上去﹐給領導過目﹐再研究下一步
怎麼辦﹖可能還要來麻煩。謝謝﹐謝謝﹗

我與大隊部的每一個人握手後﹐騎單車直奔清泉公社。葛社長突然見到我﹐很吃驚﹐忙問什麼事

佛怀煽仇錄 30
我把天馬大隊寫的調查報告遞給他﹐他迅速掃一眼﹐笑著說﹐小黃﹐ 你真神速﹐我們還沒有過
目的材料﹐你就搞手到了。說著﹐他打開記錄本﹐把幾個數字抄在本子上﹐然後抬起頭來問我﹐
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說﹐正是來找你商量這件事的﹐下一步﹐我想擴大調查範圍。根據王隊長他們做工作的細緻程
度﹐基本上可以認定天馬大隊沒有這個人﹐但這人是不是別的大隊的呢﹖

有必要嗎﹖全面展開調查﹐要興師動眾啊。葛社長面有難色。

有必要﹗是郭書記和葉縣長的直接指示。我語氣果斷。

問題是﹐不一定能弄清楚。葛社長遊移不定。

縣委指示﹐越是弄不清楚﹐越要弄清楚﹗我語氣堅決。

看來屍骨有點問題﹐葛社長自言自語猜測﹐見我沒有否定﹐便說﹕好吧﹐給我一點時間。

三天﹐行不行﹖包括今天。

行﹐一言為定﹐三天。葛社長下了決心﹐與我握手。

當我騎上自行車﹐走出公社大門不遠﹐便聽到葛社長在高音喇叭中喊﹕各大隊一把手﹐迅速到
公社來﹐召開緊急會議﹐任何人不得缺席……聽到廣播﹐我猛然想到一個必須迅速解決的問題﹐
而且一定要讓上級新的指示﹐搶在公社召集的會議散會前﹐傳達下來。於是﹐我拼命踩單車﹐在
中午 11 點之前飛奔回縣公安局﹐風風火火﹑ 滿頭大汗地直奔局長辦公室。見到龍局長﹐把天馬
大隊寫的調查報告遞給他﹐三言兩語彙報了下麵的摸查情況﹐並告知已佈置清泉公社全面摸查。

龍局長看完材料﹐點燃一支香煙﹐悶悶地抽著﹐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習慣。我雖著急﹐但仍耐心
地坐在一旁靜候﹐沒有打擾他。

下一步怎麼辦﹖抽了幾口煙﹐龍局長問。他考慮某個問題後﹐不立即作指示﹐總是先征詢下級的
意見。於是我說﹕

我有兩點考慮﹐一是保密問題﹐前次郭書記指示要保密﹐經過這幾天摸查﹐看來案犯不在天馬
大隊。我還估計﹐有膽量作此驚天大案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也許早已離開了當地。為了統一認
識﹐便於開展工作﹐我建議﹐將知情範圍稍微擴大一點。這次﹐在天馬大隊摸查﹐由於強調保密
沒說案情﹐因此沒有佈置觀察談話對象的態度和表情。如果談話的對像是案犯﹐哪怕過了十多二
十年﹐突然聽到問他這件事﹐必定會心慌意亂﹐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因此﹐詢問者預先知道案

佛怀煽仇錄 31
情﹐就有利於察言觀色﹐發現疑犯。另外一點是﹐根據案情複雜程度升級﹐我們有必要弄清楚死
者比較準確的死亡年份﹐以便縮小摸查範圍。我原來有點"輕敵"﹐認為很快會找到答案﹐哪知事
情並非這麼簡單。因此﹐要立即派人將骷髏頭送到省公安廳去﹐請他們對此人的死亡年份作技術
鑒定﹐將死亡時間認定在一個小範圍內﹐有利於偵查。我們原來目測死者年齡不超過 30 歲﹐請
省廳專家複核一下﹐是否能定得更加準確些。

你這兩點意見很好﹐龍局長說﹐關於保密問題﹐要先請示縣委﹐征得主要領導同意後﹐才能擴
大知情範圍。今天下午﹐李副局長到省公安廳去﹐就請他把骷髏頭帶去﹐順便辦一下﹐你的意見
怎樣﹖

很好﹐很好。現在有個緊急情況﹐我離開公社辦公室時﹐葛社長立即廣播了會議通知﹐要求各大
隊一把手馬上到公社來﹐估計此時他們正在開會﹐如果能夠把案情和擴大知情範圍告訴他﹐就
可以及時將任務佈置下去﹐關鍵是要趕在中午 12 點他們散會之前。

好吧﹐我馬上向縣委請示﹐龍局長一邊說﹐一邊看看手錶﹐忙拿起電話﹐接通了郭書記﹐彙報
情況後﹐請示了擴大知情範圍問題。郭書記很爽快地答應了﹐並說﹐怎樣有利於迅速破案﹐你們
放手去幹就是﹐用不著事事請示。

龍局長馬上將電話打到清泉公社﹐向葛社長簡單說了案情﹐並告訴他在擴大知情範圍的同時﹐
仍然要注意保密﹔在摸查時﹐要注意觀察談話對象的表情變化。葛社長在電話中回答說﹐從黃科
長的話語和行動中﹐我已察覺到有案情了。局長新的指示﹐來得很及時﹐會議正在開﹐馬上佈置
下去﹐請領導放心﹐靜候佳音。

一件急事﹐就這樣搶在時間前面辦完了﹐我松了一口氣。龍局長叫我把骷髏頭拿過來﹐我便到保
密室﹐打開保險櫃領取了骷髏頭﹐用袋子裝好﹐送到龍局長辦公室。這時﹐他正在與李副局長談
話﹐我朝他倆點點頭﹐放下骷髏頭﹐便匆匆離開了。第三天﹐快下班時﹐龍局長將兩項調研結果
告訴我﹕

清泉公社全社人口 ﹐都排查清楚﹐所有大隊﹐查無此人﹔歷年有三名失蹤人口﹐與此無關。只
有與天馬大隊毗鄰的福懷大隊﹐有一戶主名叫王秋生的"絕戶"﹐這個家庭三年內死了四口人﹕
父﹑母﹑一歲的兒子和王本人。王是貧農﹐突然死亡在土改那年﹐妻子後來改嫁不知去向﹐但王
秋生的墳墓在天馬山北﹐雖然多年無人理睬﹐但劈開荊棘﹐找到了墓碑和墳堆。群眾認為﹐王秋
生與天馬山南這個無名氏死者﹐風馬牛不相及。

王秋生死時多少歲﹖我問。

葛社長沒說﹐要問一問。局長回答。

佛怀煽仇錄 32
省廳判斷骷髏頭的死亡年齡是--

27-28 歲之間。

與我們目測的差不多。王秋生的兒子死時只一歲﹐父子倆死亡時間不超過三年。我覺得﹐從年齡
看﹐兩者吻合的可能性極大。

龍局長繼續說﹕因設備和檢測手段有限﹐無法精確測定死亡年限﹐省廳幾位刑偵專家﹐包括特
邀的博物館考古專家﹐會商後一致認為﹐死亡年份可定為 20 年﹐正負誤差為 5 年。

有戲﹗將這兩項結果﹐進行對比之後﹐我把大腿一拍﹐非常高興。我是這樣分析的﹕

新解放區注②土改是 1950-1953 年﹐如果此人是土改剛開始那年死的﹐則距今 23 年多﹔如果是


土改復查那年死的﹐則距今 21 年多﹔與骷髏頭估測年載下限"死亡在 25 年之內"相符。

"王秋生突然死亡"﹐"妻子後來改嫁不知去向"……雖然只有簡單兩句話﹐但意義深遠﹐內涵豐
富﹐這不就是"一枚釘審出二枚釘"新版故事的開篇第一章嗎﹖

看到有破案線索可尋﹐我興奮無比﹐一身幹勁不知打從何處而來﹐恨不得馬上飛往福懷大隊﹐
把情況進一步摸清楚。

第二天上班﹐我將電話打到清泉公社﹐告訴葛社長﹐我要去福懷大隊。葛社長說﹐福懷是最偏遠
的生產大隊﹐只有一條路況很差的簡易砂石路﹐且年久失修﹐坑坑窪窪 ﹐繞天馬山北行﹐有十
幾裡路﹐上坡下坡﹐很是費勁。我回答說﹐紅軍長征走了二萬五千里﹐我走這點點路算什麼﹐何
況還有單車騎﹗如果前怕狼後怕虎﹐哪能搞好工作﹖請你告訴我怎麼走。

葛社長說﹐從天馬大隊往北走﹐伴著山下那條簡易砂石公路繞天馬山﹐一直走下去﹐當看見臥
佛山和紫雲峰時﹐穿過一大片田壟﹐到小廣場前﹐看見一座地主門樓和一棟老式大屋﹐便到了
福懷大隊。

隊長叫什麼名字﹖

易石全﹐二十八歲﹐當過兵﹐初中文化﹐做事很負責。槍擊骷髏頭那天下午﹐他還在塘基上站了
一會兒﹐肯定認識你。

謝謝﹐我馬上出發。

我掛了電話後﹐向龍局長彙報﹐立即去福懷大隊﹐由於路遠﹐可能晚上要在那裡過夜﹐請派人

佛怀煽仇錄 33
通知我家裡。

好﹐我等會兒派人去﹐你要注意安全﹐最好還是帶一個助手。龍局長諄諄囑咐。

那就還是帶小馬去吧﹐這青年能吃苦耐勞。

就這樣﹐我帶了小馬﹐騎單車經過 3 個小時跋涉﹐來到福懷大隊。還在田壟這頭﹐遠遠地便看見
一座四角飛簷的門樓﹐門樓後面是一片毗連的房屋。穿過田壟﹐便來到門樓前有小廣場﹐小廣場
東側有一家雜貨店。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田壟和南面的天馬山﹐一目瞭然。我們剛到﹐便有
三個人從門樓下出來迎接﹐估計是易隊長他們。

見面握手﹐隨易隊長進入大隊部辦公室﹐就有人打水﹑泡茶﹐讓我們洗漱﹐隨即就請上桌吃飯。
當年﹐幹部比較清廉﹐為別嫌疑﹐都不陪客人進餐。客飯也比較簡單﹐一葷一素一湯﹐既能吃飽
又不浪費。飯後﹐我們還是照例交納了三兩糧票﹑兩角錢。

飯後喝茶﹐易隊長和幾位隊幹部坐過來。我說﹐真是不好意思﹐三兩糧票兩角錢﹐吃了你們這麼
多﹐長期吃下去﹐只怕會成為"懶貪饞變"的"四不清"幹部。--"懶貪饞變"是 1963 年"四清運動"中﹐
對蛻化變質幹部的諷刺用語。

一句話﹐把大家逗笑了﹐略顯緊張﹑正規的氣氛也調和了。--我在偵查時﹐常用的方法是先不談
案件﹐而是天南海北地閑聊。這樣做﹐看似走了彎路﹐耽誤了時間﹐實則是一條快捷方式。通過
閑聊﹐拉近人際距離﹐融洽彼此關係﹐對方不講的心裡話﹐都願意講出來。

我從易隊長當過兵﹐我們是戰友﹐各自在什麼部隊談起﹐拉起了家常﹐儘量營造輕鬆﹑和諧的
氣氛﹐慢慢便談到了槍擊骷髏頭。一位隊幹問我是怎樣練成"神槍手"的﹖我說﹐先給你們講個故
事﹐好不好﹖大家齊聲說好。

張學良將軍的父親張作霖﹐綠林好漢出身﹐人稱"大帥"﹐"東北王"。當年訓練軍隊﹐首先請了個
德國教官。德國教官很嚴﹐要求士兵舉著十多斤重的鋼槍﹐站在烈日下練習射擊﹐曬得黑汗水流
舉得手臂發麻﹐士兵們叫苦不迭。於是﹐一班土匪出身的官兵都講德國教官的壞話﹐變著個法子
把這個教官排擠走了。後來﹐大帥又請來日本教官。日本教官改弦更張﹐特製一批塗上黑漆的仿
真木質假槍﹐搞什麼"仿真軍訓"﹐拿著輕飄飄的木槍練習瞄準﹐太陽猛烈時﹐便叫士兵們坐到
蔭涼處歇息﹐談笑喝涼茶。士兵們非常高興﹐紛紛誇獎這個日本教官"愛兵如子"。大帥來檢閱﹐
士兵們舉著黑漆木槍﹐揮灑自如﹐動作整齊﹐喊聲震天﹐大帥非常滿意。後來這批士兵上戰場﹐
莫說射擊﹐連鋼槍都舉不起﹐跟日本人打仗﹐連連吃敗仗……

怎樣才能成為"神槍手"呢﹖按照這位日本教官的方法﹐永遠做不到﹐只能用德國教官的方法﹐
勤學苦練。當年我在部隊練習射擊時﹐槍管下麵吊一塊磚頭﹐舉得手臂發麻﹐胳膊腫脹﹐仍然咬

佛怀煽仇錄 34
緊牙關﹐狠心繼續練﹐起早摸黑﹐一心一意撲在提高槍法上面。用"人一能之﹐我十能之﹔人十
能之﹐我百能之"激勵自己。就這樣﹐練出過硬本領﹐成為全軍步槍﹑手槍射擊冠軍。

閑談﹑聊天﹐北京叫"侃大山"﹐上海叫"講山海經"﹐東北叫"瞎白乎"﹐四川叫"擺龍們"﹐兩湖
叫"噴口水"……是一種拉近人際距離﹐建立友誼的好方法。毛主席教導我們﹐開展談心活動﹐這
個方法很好。我用此法搞偵察﹐屢試不爽﹐許多時候﹐人們都願意把平常不講的話﹐坦率地告訴
我。但真正掌握聊天本領也不容易 ﹐首先故事要切合主題﹐生動有趣﹐語言要詼諧幽默﹐使對
方在聽的過程中﹐得到享受﹔其次﹐要知識豐富﹐天上地下﹐人間鬼域﹐奇聞趣事﹐無所不知﹐
無所不曉 ﹔再就是要談出一定的道理來﹐使人有所觸動﹐有所收穫﹐印象深刻。

與福懷大隊易隊長等人聊天的內容﹐與在公社聊的差不多﹐談了怎樣判斷骷髏殼殼下麵有爬行
動物的過程﹐談了打排槍的意義﹐談了癩蛤蟆為什麼要頂著殼殼爬﹐臨了﹐有人提出新問題﹕

那天我在現場看到﹐骷髏頭每次滾下來﹐總是站立得穩穩的﹐沒有翻轉來或東倒西歪的現象﹐
覺得很奇怪。要是它翻轉來底朝天﹐眼尖的人就可以看見那隻癩蛤蟆﹐事情就不足為奇了。如果
沒有鬼神相助﹐又是什麼原因使它每次都穩穩站住呢﹖我至今沒有弄明白。

這確實是個新問題﹐不過﹐問題一提出﹐我便很快找到了答案。我回答說﹐骷髏頭上部﹐殼殼較
薄較輕﹐牙巴骨較厚實﹐較重﹐牙齒也較重﹐因此它的重心比較低。癩蛤蟆卡在殼殼裡面﹐與骷
髏頭結合成一整體後﹐重心變得更低了。骷髏頭基本上是個圓球形﹐只有下巴底部到後腦勺這片
區域﹐形成一個較大的平面﹐而這個地方恰巧離重心不遠﹐因此﹐一旦滾下來﹐滾到這個位置
便穩定不動了﹐於是﹐大家看到的便是骷髏頭每次都站穩了。

哦﹐原來如此﹐有道理﹐有道理。提問的人心悅誠服地點頭。

人的感情融洽﹐距離拉近之後﹐便可趁機找話茬切入主題。於是﹐我就說﹕這次你們大隊查出一
個死人﹐名叫王秋生﹐大家合計合計﹐那顆骷髏頭﹐是不是王秋生的腦袋﹖

聽了這話﹐他們甚感驚異﹐一個個目瞪口呆。一位心直口快的隊幹部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當
年﹐我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但"吃爛肉"注③時在場﹐記憶深刻﹐親眼看見文叔﹑武叔幾個人﹐
把王秋生抬放到楠木棺材裡。封紙口注④時﹐王秋生的老婆紫香披麻戴孝﹐哭倒在棺材旁﹐很是
傷心。第二天早上﹐敲鑼打鼓送上山時﹐ 我也跟著去看了熱鬧。王秋生就葬在天馬山北坡比較高
的地方﹐這次調查﹐還是我去砍掉茅草﹑刺樹﹐將一大半掩埋在土裡的墓碑刨出來的。這兩個人
一個埋在山南﹑一個埋在山北﹐山高坡陡﹐當年山上又沒有路﹐他的身子怎麼會飛到山南去呢﹖
除非死人會走路﹗

王秋生睡的是楠木棺材﹖我吃驚地問。--楠木﹐是產于雲貴高原罕見的貴重木材﹐舊社會﹐用楠
木精彫細刻製成的棺材是民間最高檔次的﹐是富貴雙全富翁的人生終極享受。

佛怀煽仇錄 35
是啊﹗大家都羨慕他有福氣﹐死得正是時候。隊幹部回答。

那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這裡的大地主王殿臣﹐你知不知道﹖易隊長問我。

知道呀。

1950 年除夕﹐王殿臣被槍斃的那天晚上﹐王秋生突然發病死了。王殿臣的楠木棺材做好後﹐一
直放在他的佃戶譚木匠家裡﹐王秋生就住在譚木匠隔壁。土改幹部發現後說 ﹐死地主有什麼資
格睡楠木棺材﹖讓貧下中農睡。一句話﹐就把楠木棺材抬過來﹐裝殮了王秋生。我們農村人常常
開玩笑說"見魚肉就呷﹐見楠木棺材就睡"﹐這王秋生不知是幾輩子修得有福﹐哪裡輪得上他睡
楠木棺材呢﹖

原來如此﹐真逗﹗接著﹐他們把王秋生一家簡單地告訴我﹕

王秋生的父親王國華很能幹﹐是個種田能手﹐鄉裏人叫他"田秀才"。勤勞﹑省吃儉用﹑會盤算﹐
慢慢積累了一點錢﹐先後買了三﹑四畝田﹐日子過得很不錯。要是他多活幾年﹐ 再添置點家業﹐
到解放時﹐很可能劃為富農﹐甚至劃為地主。但他命不長﹐解放前兩年患癆病死了。王秋生兩兄
妹﹐妹妹長得漂漂亮亮﹐聰明能幹﹐但不知什麼原因 ﹐哥哥獃頭笨腦﹐書不會讀﹐活不會幹﹐
還有個毛病﹐愛喝酒﹐一喝便無止境﹐不醉得迷迷糊糊不收場。因此﹐二十四﹑五歲了﹐還沒有
哪家願意把女兒許給他。王國華的病漸漸加重﹐知道自己不久了﹐下決心跟他討個堂客﹐了卻一
生心願。不知通過什麼關係﹐找到林北縣百里之外一戶窮人家﹐以親換親﹐把十八歲的女兒嫁給
一個啞巴﹐跟王秋生換回紫香。王國華知道對不起女兒﹐便賣掉一畝田﹐在那邊買進一畝田﹐給
女兒陪嫁。紫香剛來時﹐只有十五歲多﹐又矮又瘦﹐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黃毛﹐樣子難看死了。
嫁到王秋生家﹐可能是有飽飯吃(在娘家沒飯吃)﹐長豐滿了﹐再加上"女大十八變"﹐竟慢慢
出落得如花似玉﹐成為村裡頭號美人。人們都感嘆﹐好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王秋生的母親﹐
也是個病殼子﹐紫香過門只半年﹐把"家爹克死了"﹐第二年﹐又把個"家娘克死了"。其實﹐王秋
生爹娘死 ﹐根本不關紫香的事﹐鄉裏人迷信﹑嫉妒﹐亂說的。娘死後不久﹐紫香生了一個男孩。
但王秋生太不爭氣了﹐一有機會便尋酒喝﹐不喝得醉如爛泥﹐不放手。種田則總是種不好﹐明明
一樣的田﹐一樣的種法﹐他的田裡就是不結穀﹐到秋天收成要比別人少幾成。由於生性愚笨﹑懶
惰﹐就有人就打他的主意﹐天天賒酒給他喝﹐逼債時又慫恿他賣田。田裡收成少﹐家裡開支沒來
源﹐貪杯又少不了孔方兄﹐他也就只好賣田﹐得過且過。真個是"崽賣爹田心不痛"﹐到解放前﹐
家裡已經是一窮二白 ﹐沒有一寸土了。哪知因禍得福﹐土改時他家沒有田﹐只能劃貧農成份。不
過﹐他也太背時了﹐解放那年﹐一歲多的兒子﹐掉到水塘裡淹死了。王秋生哭得死去活來 ﹐紫
香也哭得像一個淚人兒﹐一家子三年死了三口人。

佛怀煽仇錄 36
蠢人自有蠢人福﹐解放前把田賣掉﹐解放後又有田分﹐這王秋生不知走什麼財運﹐人人都羨慕。
也許是老天爺也嫉妒﹐竟不讓他享受分田的果實﹐這年大年三十晚上他大概是喝多了﹐到初一
早上快天亮時﹐紫香跑到譚木匠家﹐哭哭啼啼捶門﹐說是王秋生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怕是不
行了。譚木匠夫妻跑到他家一看﹐王秋生已經斷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情況介紹到一半﹐我便在心裡想﹐"出落得如花似玉﹐成為村裡頭號美人……"﹐這不是"一枚釘
審出二枚釘"新版故事進入第二章了麼﹖……我忙問﹕這紫香如花似玉﹐難道沒有人打主意﹖

幾個隊幹部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易隊長說﹕我們這幾個人﹐不是小
半輩﹐就是小一輩﹐情況不太清楚。只是聽老班子說﹐紫香是個老實人﹐規規矩矩在家裡燒茶煮
飯﹐洗衣漿衫﹐平常笑不露齒﹐話不高聲﹐沒聽說有風流韻事。

她後來到哪裡去了呢﹖

好像是回娘家去了。

娘家在什麼地方﹖改嫁沒有﹖

娘家在林北縣﹐具體地址不知道。嫁人的情況不十分清楚﹐應該是嫁了。解放後提倡婚姻自主﹐
寡婦嫁人是受表揚的新事﹐王秋生死時﹐她只有十八歲多﹐守是肯定守不住的﹐世道變了﹐兒
子又死了﹐也沒有什麼可守的。

本村那些適齡青年﹐難道沒有一個願意娶她的﹖

她長得那麼乖雅﹐又沒帶拖﹐怎麼沒人想她﹖但村裡流傳一種迷信說法﹐她克夫﹑克子﹑克婆
家﹐大家嚇破了膽﹐就沒人敢要了。

她分田沒有﹖

不知道。

房屋﹑傢具怎麼處理的﹖

房屋﹑傢什賣給朱滿叔了。

她嫁過來後﹐有沒有誰家的小媳婦和她特別要好﹖

不知道。這些事通通要問老班子。

佛怀煽仇錄 37
紫香姓甚麼﹖

隊幹部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知道她的姓﹐我笑了笑。

走﹐咱們上山去看看王秋生的墳墓。

天馬山在福懷大隊正南﹐海拔不到 300 米﹐雖然比不上臥佛山﹐但還是有點氣勢。我們剛纔就是


從天馬山下穿過農田到大隊部來的﹐現在回頭穿過田壟﹐再登山。易隊長拿了一把柴刀﹐走在前
面帶路。循著一條羊腸小道攀登﹐大約 40 多分鐘﹐快到山頂了﹐轉過一處比較平緩的小坡地﹐
亂草﹑荊棘﹑亂石叢中﹐一塊歪歪斜斜的小石碑露出一半在泥土上﹐彎下腰一看﹐果然有模模
糊糊的字跡﹐仔細辨認﹐上面刻著﹕生於癸亥年秋﹑逝于……王秋生夫……下麵的字﹐掩埋在
泥土中﹐看不到了。我從易隊長手中接過柴刀﹐把泥土撬開﹐易隊長抓一把茅草﹐把粘在石碑上
的泥土擦乾淨﹐於是整塊石碑上的字全部顯露出來﹐依稀可辨﹕

生於癸亥年秋逝於庚寅年冬

王秋生夫君之墓

妻胡紫香立

你們看﹐這紫香姓胡哩。我指著墓碑說。

隊幹們都笑了﹐說﹐不是你黃科長來﹐我們真還不知道紫香的姓。

生於癸亥﹐是 1923 年﹔逝於庚寅﹐是 1950 年。這王秋生活了二十七歲零三個月多一點。我說。

你怎麼連干支紀年都這樣清楚﹖一位隊幹驚奇地問。

幹偵察工作﹐遇得多﹐慢慢就熟了。我回答。

我站起來﹐往山下一看﹐福懷大隊的田地﹑房屋﹐就像在一個腳盆裡。北向是巍峨的臥佛山﹐高
聳的紫雲峰遙遙在望﹔左右兩側﹐全是一個一個的小山包。我心裡很奇怪﹐別人家的墳墓﹐都埋
在山麓一帶不高的地方﹐為什麼一個沒有後人的貧農﹐埋得這麼高﹐正對著紫雲峰的"龍脈"呢﹖
我便問﹕為什麼王秋生埋在這裡﹖

我聽老班子說﹐沒有後人的孤魂野鬼﹐怕他來村子裡搗亂﹐要將他埋得遠遠的。哦﹐原來如此﹗
我點點頭。

佛怀煽仇錄 38
我看看墓碑前面的墳堆﹐上面長滿枯草﹐經過二十多年風雨剝蝕﹐略微殘留一點凸起﹐已經不
太明顯了。

這裡離山頂不遠﹐我便邀他們登上頂峰去看看。

當我登上頂峰﹐向南極目遠眺時﹐視野開闊﹐遠處的小山﹑田疇﹑村舍﹐盡收眼底。經隊幹們指
點﹐我認出了清泉鎮和公社大屋所在地﹐也認出了天馬大隊的房子。天馬山南麓延伸的兩個小山
包之間﹐有一口乾涸的水塘。天哪﹗那不就是"茅塘"嗎﹖我差點兒失聲叫起來。經隊幹們證實﹐
那確確實實是早幾天"萬人大聚會"的茅塘。我打了一個寒噤﹐對於茅塘邊上出土的骷髏頭﹐就是
王秋生的頭顱﹐更增添了幾分把握。

我是這樣判斷的﹕王秋生睡的楠木棺材被人盜竊了﹐偷盜者拋屍﹐將他草草掩埋于茅塘邊。但是
我沒有動聲色﹐只是淡淡地對易隊長說﹕我們回去吧。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問易隊長﹐王秋生多高﹖他指著一位隊乾說﹐與他的身材差不多。我一看﹐
1.60 米左右﹐又對上了號。經過王秋生墳墓前﹐我指著墳堆說﹐只怕王秋生沒有睡在這裡面了。

你怎麼知道﹖隊幹們十分驚奇﹐但絕對不相信。

暫時沒有證據﹐只是猜想﹐也許是胡說八道﹐對還是錯﹖只能等待今後的事實證明。

我是有意放風的﹐引起他們議論。在議論中﹐也許某人就會回憶起某個細節﹐而這個平凡的細節
對於我來說非常重要。

回到村子裡﹐我決定去走訪老一輩﹐希望從他們口述中蒐集到有價值的活的線索。破案﹐必須動
腦筋﹐還必須有耐心。

當天下午和晚上﹐我帶著小馬一共走訪了五位老者﹐其中﹐譚一婆婆提供的資訊最有價值。譚一
婆婆是譚木匠的妻子﹐年近七旬﹐勤儉樸素﹐心地善良。譚木匠"過苦日子"時得水腫病﹐沒吃的
活活餓死了。她守寡後跟著兒子過﹐"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三個孫兒﹑孫女拉扯大。她對隔壁鄰
居王秋生的堂客紫香﹐特別看重﹐十分愛憐﹐常常幫助她。紫香對她也很信任﹐有什麼話也悄悄
跟她說。我去訪問時﹐她說﹕

領導啊﹐紫香可是個好堂客﹐又聰明﹑又能幹﹑又漂亮。我是看著她進門的。那是解放前三年吧
王國華生病﹐乾咳﹑吐血﹐是癆病啊。癆病是"富貴病"﹐那年頭﹐沒得治的。一沒那麼多錢吃藥
二沒那麼多錢吃雞﹐要餐魚餐肉﹐一個禮拜要吃兩隻雞﹐捨不得啊。眼看著不行了﹐王國華一邊
咳血﹐一邊出氣不贏﹐對我說﹐一嫂子﹐我落不下這口氣﹐就是秋生伢子冒討堂客咧。我知道他

佛怀煽仇錄 39
不行了﹐便說﹐這事你得抓緊辦羅。他這才下決心結扁擔親﹐用閨女去換媳婦。秋生的妹妹秀英
也是百裏挑一的好妹子﹐嫁到林北縣山區一個啞巴﹐太虧了﹐有什麼辦法呢﹖為了蠢寶哥哥﹐
為了王家傳宗接代﹐只能往火坑裡跳。國華問我怎麼辦﹐我說﹐沒別的﹐用田陪嫁﹐賠她一點。
他聽了我的﹐在這邊賣掉一畝多田﹐在那邊買進一畝多田﹐等於讓田也隨著閨女搬一次家。紫香
過門的時候﹐像個什麼東西﹐又矮又瘦﹐滿臉寡黃﹐幾根稀稀拉拉的黃頭髮﹐牙齒還有點暴。我
看了急得直跺腳﹐秋生家吃虧了﹐一個白胖白胖的妹妹﹐換回來一個"幹麻拐"﹐還不曉得生不
生得崽出﹖哪知世界上的事﹐難得料定。原來紫香長不好﹐是家裡窮﹐吃糠咽菜 ﹐一年難得吃
幾頓米飯﹐營養不良﹐不發育。嫁到王家來﹐餐餐有飽飯吃﹐看著看著﹐長高了﹐長好了﹐變成
白胖白胖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出落成一個美人胎。紫香長得真好看﹐細皮嫩肉﹐白嫩得跟豆
腐一樣。那年夏天﹐睡在竹床上﹐嫩肉流到縫隙裡﹐醒後爬起來﹐不小心﹐把胳膊上嫩嫩的皮都
夾掉一塊。你不信﹖這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她那雙眼睛﹐水靈靈的﹐男人看一眼就會醉。她臉
盤子白裡透紅﹐一邊有一個酒窩。嘴脣稍微大一點﹐但紅紅的﹐蠻好看。連聲音都變得好聽了﹐
秀秀氣氣的﹐好像鳥叫。我是鄉下人﹐平生沒見過大世面﹐但年輕時也經常趕集﹐集市上見到的
女人﹐漂亮的﹑靈泛的﹑風騷的﹑醜八怪似的﹐少說也有幾千 ﹐可從來沒有看到過比紫香還俊
的。我想﹐要是有皇帝﹐恐怕早就選進宮當娘娘去了。只可恨秋生伢子不爭氣﹐一天到晚迷迷糊
糊﹐只曉得賣田﹐賣了錢就去喝酒。一來人沒得用﹐二來也沒得命﹐二十八歲﹐大年三十晚上就
醉死了……

譚一婆婆說出王秋生的準確年齡﹐與骷髏頭年齡完全一致。聽到"醉死了"一句﹐我趕緊插嘴問﹕
你怎麼知道是醉死的﹖

三十晚上哪家沒好吃的﹐下酒的菜儘量吃﹐好酒儘量喝。他爹患的是癆病﹐他患的是酒癆病﹐喝
得太多了。那天因為槍斃了王善人﹐大家心裡不舒暢﹐年都沒過好。晚上﹐我們正在圍爐向火﹐
守歲招財﹐我坐在火塘邊困著了。已是後半夜﹐忽然聽得紫香哭哭啼啼捶門﹐大聲喊﹐不得了﹐
不得了﹐秋生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只怕不行了﹗我們趕快打起燈籠﹑火把去看﹐飯桌邊嘔了
一大灘﹐又酸又臭﹐人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喊他﹐已經不能答應。那時正在進行土改﹐我們馬
上報告農會﹐農會主席黃竹筒子來了﹐又叫人把吳組長請來。吳組長白天剛剛召開鬥爭會﹐費好
大的勁才親自把王善人槍崩了﹐來不及回家過年﹐半夜裡又把他叫起來。還是吳組長有頭腦﹑有
決斷﹐立即叫人打燈籠把柳福爹扶過來﹐六十多歲的老中醫﹐雞叫才進屋﹐抓了抓手﹐冰涼的﹐
脈都沒摸﹐撐開眼睛皮看了看﹐便說是酒精中毒﹐沒氣了。第二天﹐兩臺喪事﹐地主王善人是槍
崩的﹐不敢大吹大擂﹐他兒子帶人悄悄來我家抬壽具。那是花千多塊光洋買的上好楠木﹐我屋裡
老倌精彫細刻﹐做了一年多﹐一副上等壽具。剛剛抬出門﹐不巧被吳組長看見了。他不認識王善
人的崽﹐問棺材抬到哪裡去﹖王善人的崽嚇得臉色慘白﹐站在那裡支支吾吾﹐尿都屙在褲襠裡。
吳組長聽人彙報後﹐大發脾氣﹐大罵地主狗崽子﹐你爹有什麼資格睡楠木棺材﹖捆鋪草蓆子﹐
埋掉算了﹐好棺材要讓給貧下中農睡。一句話﹐便把棺材抬到王秋生家﹐文哥﹑武哥幾個﹐連忙
七手八腳﹐把王秋生抬了放進去。不曉得咯王秋生是麼子八字﹐說他運氣不好吧﹐賣了田有田分
死了有楠木棺材睡﹔說他運氣好吧﹐爹死娘死崽死﹐最後輪到自己喪命。背時的王善人﹐做一世
好事﹐連蚊子都不敢拍死一個﹐卻落得紅炮子穿心。他那副楠木棺材做好後﹐寄放在我家上十年

佛怀煽仇錄 40
一直沒有抬去﹐ 害得我老倌被吳組長臭罵一頓。搭幫我屋裡是下中農﹐農會有人幫著講好話﹐
才沒有算包庇地主的罪……

你還是說說紫香吧。我希望譚一婆婆盡情傾訴﹐但不希望她離題太遠。從她無所顧忌的口述中﹐
也許能發現蛛絲馬跡。果然﹐下面的話裡面便大有"文章"了。

你要我說紫香﹐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那女孩不光人漂亮﹐心性還有蠻靈﹐沒有上過一天學﹐卻認
得字﹐你看巧不巧﹖她來的時候﹐我孫子剛發蒙﹐上小學一年級。新書發回來﹐她聽孫子讀一遍
課文﹐就記住了﹐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你說奇不奇﹖我問她從來沒讀過書﹐為什麼認得字﹖
她說﹐這些字好像原來見過。你看奇不奇﹖ 只怕前世是個秀才。只一年多﹐她便認得六年級的字
了。村裡人不相信﹐有老班子拿書去考她﹐只要不是太難的字﹐她都能一一認出﹐並曉得字的意
思。即使是難字 ﹐她不認識﹐只要看一眼便馬上記住了﹐下次問她﹐準能答出來。老班子都嘖嘖
稱奇﹐說王秋生的命太薄﹐蓋不住她﹐哪知後來果然應了這句話。許多年輕伢子望著王秋生滴口
水﹐乾瞪眼﹐有什麼辦法呢﹖花鼓戲裡面唱"俊妻常教傻漢馱﹐拙夫長伴慧女眠"﹐自古以來﹐
就是這麼回事﹐沒得解的。

他們夫妻關係呢﹖

蠻好啊﹐王秋生雖然好酒貪杯﹐但人老實﹐脾氣好﹐不打人﹐不罵人。在家裡﹐只要沒喝酒﹐還
是蠻聽堂客的話﹐堂客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基本上沒見兩口子拌過嘴。

有沒有與他家經常往來的男人﹖

哎呦﹐幹部咧﹐說這話罪過﹐罪過﹐規規矩矩一個女人﹐從來不跟別人嘻嘻哈哈﹐話不高聲﹐
笑不露齒﹐一天到晚在屋裡燒茶煮飯﹐洗衣漿衫﹐老老實實做人。到她家去﹐都要走我灶屋後頭
坪裡過﹐來來往往的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她有一點點不規矩﹐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敢打包票﹖

那有什麼不敢﹗做人講話﹐要憑良心﹐我要是講假話﹐難道不怕雷公打﹖不怕紅炮子穿心﹖

王秋生死後﹐有沒有人來央你說媒﹖

要說沒有又有﹐怎麼說呢﹐學校的劉維篤老師﹐有點那個意思。

什麼人﹖我精神為之一振﹐急忙問。

你剛纔問﹐紫香有沒有相好的男人﹐我說沒有﹐確實沒有。但她與一個男人有往來﹐這個人是我

佛怀煽仇錄 41
們村小學老師劉維篤。村小學只有一個老師﹐從發蒙到初小畢業﹐四個班一共三十來個孩子﹐學
校辦在王家祠堂。解放後﹐農民翻了身﹐辦夜校﹐組織婦女參加掃盲班﹐教掃盲班的也是劉老師
那時候﹐幹部動員我這個老太婆掃盲﹐我只去了一次﹐心想﹐我這麼老了還學什麼﹖學了只能
埋到黃泥巴裡面去﹐就沒去了。學文化紫香最積極﹐程度也最高。我聽人說﹐有難字不認得﹐紫
香還紅著臉去問劉老師﹐還找劉老師借過書哩。後來王秋生死了﹐劉老師三天兩頭來我家﹐總是
打聽紫香的情況。我老懵顛咚﹐開始還沒知覺﹐一天忽然想到了﹐劉老師堂客死了兩年﹐還是單
身哩。想到這裡﹐我便努努嘴﹐指著頭戴白巾﹑腳穿白鞋遠遠走過的紫香﹐問劉老師﹐要不要老
身做媒﹖劉老師臉一紅﹐羞的趕忙跑了。因為重孝在身﹐ 不好意思馬上跟寡婦商量﹐第二天﹐
劉老師突然跑來對我說﹐乾娘乾娘﹐您千萬不能說﹐千萬不能說。問他為什麼﹐他說沒什麼﹐只
是很害怕地一個勁求我不能說。我感到好奇怪﹐昨天還羞羞答答﹐有那個意思﹐怎麼今天就變卦
了呢﹖這時﹐村裡流傳紫香是掃帚星﹐克爹克娘克子克夫。我想也是﹐將來莫害了劉老師﹐就沒
有把這層意思透露給紫香聽﹐這事就不了了之。

我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

紫香娘家﹐在林北縣什麼地方﹖

不知道﹐從來沒有人去過。

現在﹐劉老師在哪裡﹖

哈﹐ 這人奇怪﹐別人都往口前跑﹐都願意到熱鬧地方﹐他卻往大山裡跑。解放前﹐在我們這裡
教了五﹑六年書﹐蠻好的。土改後不久﹐就調回老家去了。你看﹐就是屋後那座臥佛山。到那裡去
要翻過幾座險峰﹐只有一條小路﹐走 30 多裏﹐到紫雲峰下﹐有一片平地﹐叫肚臍坪﹐他就在那
裡教書。

石頭山裡還能住人﹖

你還不知道﹖佛菩薩肚臍眼上有一塊平地﹐可以種莊稼﹐水旱無懮。早先劉維篤老師家﹐就是住
在那裡的。後來鬧土匪﹐被土匪趕了出來。解放軍把土匪消滅後﹐原來的老住戶﹐仍然搬進去了。

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劉維篤娶了紫香﹐躲到大山裡去了﹖--不可能﹐不可能。他要是謀殺了王
秋生﹐就不會在王秋生死後還到譚一婆婆家裡去打聽紫香﹐就不會透露請譚一婆婆做媒的意思。
後來又突然終止娶紫香的念頭﹐其中必有原故。劉維篤老師也許是一個知情者﹑見證人﹐有機會
一定要會會他。

注①老了人--"老了人"是鄉下的說法﹐意思是指老年人死了。

佛怀煽仇錄 42
注②新解放區--1947 年以後解放的省份和地區﹐叫"新解放區"﹐土改是 1950 年 6 月開始的。

注③吃爛肉--人死後辦喪事﹐左鄰右舍來幫忙﹐喪主家供應飯食﹐叫吃爛肉。

注④封紙口--死人入殮後﹐釘好棺材蓋﹐在棺材與蓋板之間的縫隙粘貼皮紙。

第三章 大山裡的隱者

第二天﹐回到縣局﹐我向龍局長詳盡彙報了在福懷大隊瞭解的情況﹐龍局長指示﹕看來案犯非
常狡詐﹐隱藏得很深。當務之急要把墳墓挖開﹐看看棺材和屍骨在不在 ﹖如果墓穴中有屍骨﹐
無論有沒有棺材﹐都須檢測屍骨有無毒殺或扼殺痕跡﹐以便確定或者排除胡紫香的嫌疑。如果棺
材不在﹐屍骨也不在﹐胡紫香的嫌疑就升級了 ﹐應馬上找到這個人﹐重點偵查她婚姻的歷史狀
況和現實狀況﹐偵查他的配偶。龍局長又說﹕在農村挖墳掘墓是件大事﹐一定要手續齊全﹐通過
公社﹑大隊兩級批准。好在這是一座無主墳﹐位置較高﹐遠離村落﹐是否可以秘密突擊挖掘﹐以
免引起圍觀﹐造成不良影響……

我遵照局長指示﹐立即到清泉公社辦好了挖掘墳墓的許可﹐葛社長在我們的報告上籤署了意見﹐
請福懷大隊大力協助。福懷大隊易隊長也配合得很好﹐完全沒有驚擾群眾﹐與三位隊幹帶上鎬頭
﹑鋤頭﹑臈箕﹐悄悄上山﹐很快便挖地三尺。結果不出所料﹐墳墓裡面空空如也。我們按刑偵要
求﹐一直將原墓穴全部挖出來﹐證實裡面沒有任何盜棺者的遺留物﹐並照了幾張相﹐然後回填
泥土﹐覆蓋成原來的模樣。

我付給隊幹每人 5 元錢力資﹐請他們各自寫了收條﹐他們都非常歡喜。起先他們以為"為政府做
事﹐就是盡義務"﹐ 根本沒有想到﹐出點力還會有收入。這種白條(沒有蓋公章的非正式收據)
按財政規定不能報銷。但在偵察工作中﹐事出有因的臨時開支﹐經手人寫明情況﹑簽字 ﹐局長
確認後簽字﹐財務部門是允許報銷的。這次與易隊長一見面﹐他就說﹕很遺憾﹐上次你交代的任
務﹐沒有完成。全大隊﹐沒有一個人知道胡紫香林北縣老家的地址。我笑了笑說﹐沒關係。--我自
信公安部門﹐查找一個有名有姓的人﹐即使沒有具體地址﹐應該不會太難。

因為與隊幹們熟稔了﹐他們看到我沒有架子﹐比較隨和﹐挖掘墳墓後﹐一位隊幹問我﹕你怎麼
知道墳墓裡面是空的﹖那天你只來一趟﹐我們常年住在這裡﹐誰也沒有想到墳墓裡有問題。

我笑而不答﹐另一位隊幹替我回答了﹕你也不想想人家是幹什麼的﹗現在請你去當偵察科長﹐
有那能耐嗎﹖

易隊長說得好﹕看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誰都不能要。眼下這秋叔﹐哪有資格睡楠木棺材﹖他
不睡那麼貴重的棺材﹐至今仍安息在這裡﹔他睡進那種棺材﹐就死也無法安寧了。

佛怀煽仇錄 43
這棺材能賣多少錢﹖有位隊幹問。--老百姓的思維多是單向的﹐他們認為盜棺的唯一目的就是為
了賣錢。

解放前值幾千袁大頭﹐解放後一錢不值。另一位回答。

一錢不值﹐又挖它做什麼呢﹖……

好了﹐好了﹐大家莫亂說了。我趕緊制止他們的議論﹐因為議來議去﹐謎底就會揭穿﹐不利於破
案。其實﹐我心中早就有數﹐棺材是大地主王殿臣睡去了﹐但現在不是揭開謎底的時候。我對他
們說﹕

下一步﹐請大家嚴格保密﹐挖墳墓的事﹐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挖開的是一座空墓﹐很明
顯﹐我上次說茅塘的骷髏頭是王秋生的頭顱﹐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如果洩密﹐謀殺王秋生的案
犯獲悉後逃走﹐或者採用其他反偵查手段﹐就會增加破案的難度﹐到時候﹐必定追查洩密者的
責任。大家不能開玩笑﹐這是國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保密條例》﹐誰犯了﹐誰去坐牢。我們就事
論事﹐這個被謀殺的人﹐只有二十七﹑八歲﹐多冤﹐多可憐﹐大家要有正義感﹐同情心﹐要為
他伸冤﹐要讓殺害他的人受到應得的懲處。

隊幹們都老老實實承諾﹕挖掘墳墓的事﹐回家連老婆都不告訴。

交代清楚後﹐我便請易隊長當嚮導﹐參觀大地主王殿臣的舊居。

王殿臣的舊居﹐土改時早已瓜分。後來大隊部從小學遷出。為了建辦公室﹐廢掉了前花園﹐建成
兩大間房子﹐這樣﹐破壞了整棟建築的格局。但是﹐農民只講究實用﹐ 哪裡考慮什麼建築美﹖
隨著人口增多﹐住房有限﹐這種住進解放前地主﹑資本家舊宅後﹐見縫插針﹑東補西綴﹑臨時
搭建的窩棚﹐隨處可見。從大隊部後門出來﹐繞過間隔成一間一間的迴廊﹐進入二門﹐便看見兩
進兩層的大院﹐院子四週也搭建了不少簡易建築。易隊長指著老房子一一介紹說﹐正中是堂屋﹐
東廂這邊﹐這是賬房 ﹐那是客房﹔西廂那邊﹐這是書齋﹐那是琴室﹔後院則是一排眷屬房﹔後
院後面有丫頭房﹑長工屋。總共大小房屋數十間﹐都住滿了貧下中農及其繁衍的後代。各處房屋
由於年久失修﹐油漆褪色﹐壁灰剝落﹐已老邁陳舊不堪。但宏大的建築架構﹐可以遙想當年﹐是
何等地典雅別致﹐金碧輝煌。

王殿臣為什麼選擇住在這裡安度晚年﹖我一邊參觀﹐一邊問。

易隊長說﹐王殿臣這人性格溫和﹐老實阿彌陀佛﹐一不打牌﹐二不賭錢﹐三不嫖堂客﹐不抽煙﹐
不酗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他平生無大志﹐不願出頭露面﹐也沒有什麼大的本事。天馬山以及
山南﹑山北大片土地﹐都是他家的祖產﹐這棟房屋是他爹王德榮建造的。他在外地讀過書﹐後來
在縣城中學當過幾年教員﹐餘時都賦閒。40 歲左右﹐他厭倦了縣城生活﹐賣掉房子﹐回到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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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殿臣是有名的孝子﹐母親活到八十多歲﹐晚年多病﹐他侍湯奉藥﹐不辭勞苦﹐從無怨言。我們
這福懷鄉﹐ 氣候宜人﹐夏天不用扇子﹐冬天不要火爐。他下鄉後﹐決心斷絕與外界的聯繫﹐連
縣城也不去﹐真正隱居起來。每年只有二﹑三知己好友﹐偶然來訪﹐他也很少回拜。他酷愛讀書
﹑寫字﹐一天到晚﹐沈浸在古書和佛經裡。他常在田野裡﹑山林中散步﹐獨自吟詩作賦﹐搖頭晃
腦﹐哼哼唧唧﹐自得其樂。家裡的事﹐他管得很少﹐ 管家廖二盡忠賣力﹐事情都處理得很妥帖。
他三個兒女﹐大兒子學成後﹐在上海成家立業﹔女兒讀書後﹐嫁到了外地﹔最小的兒子在縣城
讀中學﹐解放後輟學回家﹐ 過苦日子時餓死了。現留下一個孫子﹐因為出身問題學校不收﹐沒
讀什麼書﹐在家務農。他住在鄉下時﹐很少過問村裡閑雜事﹐但如果募捐集資﹐鄉長﹑保長向他
開口﹐無不應允。什麼修橋補路﹐助教興學﹐捐錢修廟﹐撫恤鰥寡孤獨﹐贊助龍燈花鼓﹑龍舟賽
……只要是正經事有求於他﹐都義不容辭﹐大把大把地撒鈔票﹐真個是仗義疏財﹐廣結善緣。他
老娘當家時﹐摳得很﹐捏了一寸不放過一分﹐為此﹐得罪了一些人。大約是解放十多年前﹐他娘
年老多病﹐把家交給他當﹐他才有權有錢放手做善事。在福懷鄉﹐他的威信很高﹐口碑﹑人緣極
好。土改那年﹐第一屆鄉政府和土改工作組雷厲風行﹐殺了八個"惡霸"和"地主"﹐得罪了土匪晏
雲飛﹐一個晚上被端了﹐鄉長﹑鄉幹部﹑土改工作組幹部﹑解放軍﹑民兵﹑積極分子﹐一共殺
死 17 個。當初﹐土改工作組鬥爭王殿臣﹐但大部份群眾不響應﹐鬥不下去。第二屆鄉政府和土改
工作組看到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一個恨他的﹐越是窮人﹐越說他好﹐便寫了一個"建議把王殿臣
作為開明地主"的報告上交﹐結果因"立場不穩﹐階級覺悟不高﹐鬥爭性不強"﹐被撤職查辦。快
過年了﹐來了第三任土改工作組﹐組長吳畋諒來個下馬威﹐先把王殿臣抓起來﹐五花大綁﹐押
在糧倉裡。派去看守的貧農﹐給王殿臣松開繩索﹐叫他趕快逃跑﹐他堅決不跑。吳組長幾次召開
鬥爭會﹐但冷鍋冰灶﹐沒有人上臺鬥他﹐鬥爭會硬是開不起來。聽說要殺他﹐全場齊齊跪下﹐
哭哭啼啼為他討饒。到大年三十最後期限﹐吳組長猴急狂躁﹐臨時找幾個外鄉破落戶﹐地痞﹑流
氓之類﹐將王殿臣綁到後山﹐草草開了場"鬥爭會"﹐找不到劊子手 ﹐吳組長就親自動手﹐拔出
駁殼槍﹐連開三槍﹐把王殿臣崩了。

我聽了感到很奇怪﹐我從小聽到的﹐在書本上看到的﹐都是地主如何凶殘歹毒﹐欺壓農民﹐農
民如何苦大仇深﹐痛恨地主﹐怎麼這裡的農民和地主如此親密﹐幾十年之後還有人念念不忘﹐
連三代貧農﹑部隊復員﹑久經考驗的共產黨員﹑生產大隊長都稱頌他呢﹖

王殿臣槍斃後﹐埋在哪裡﹖我問易隊長。

王殿臣生前曾說﹐生在山北﹐死葬山南。槍斃後他最小的兒子和幾個原來受過王殿臣恩惠﹑膽子
較大的貧農﹐用門板抬著他﹐運到天馬山南去了﹐埋葬在他家的祖墳裡。具體位置﹐我沒有去看
過。

他睡的什麼棺材﹖我隨口問道。

當年﹐家中親人被鎮壓﹐家屬都不敢哭﹐抬不起頭﹐政治壓力很大。王殿臣的楠木棺材被王秋生
睡去了﹐家產已全部沒收﹐沒有錢﹐多半沒有睡棺材。

佛怀煽仇錄 45
易隊長的回答﹐與我的猜想越來越接近了﹕有幾個人(至少八個﹐最多不超過十二個)﹐冒著
殺頭的危險--領頭的必定是位響噹噹的三代貧農﹐極其秘密地將楠木棺材挖出﹐把王秋生搬出
來﹐王殿臣裝進去﹐葬在王家祖墳墓地裡。當年山上一片森林﹐茂密的大樹既可遮擋視線﹐又可
隔斷聲響﹐因此沒有被人發現。至於為什麼沒將王秋生扔在他自己的墓穴裡﹐可能是盜棺時怕開
棺有響聲﹐被人聽見﹐便急急忙忙抬到山南再開棺﹐因此﹐王秋生就被草草掩埋在茅塘。--當然
這只是我的猜想﹐要等到"骷髏頭案"破案後﹐再進行調查﹐才能證實。

聽說王殿臣不該槍斃﹐後來上面追查﹐吳組長和區委書記都撤了職。有這事嗎﹖

有這個傳說﹐但上面沒有說過﹐吳組長後來調走了﹐是事實。

從大隊部出來﹐我又去拜訪譚一婆婆。她見到我﹐忙說﹕幹部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還想去找
你哩。

有什麼事嗎﹖

上次你問﹐有什麼男人跟紫香來往過﹐我忘記了一個人﹐就是工作組吳組長﹐被安排在秋生家
裡住過十天半個月。那時土改幹部﹐規定要住在貧農家裡﹐與貧農同吃同住。村子裡﹐誰家住進
了"官最大"的工作組長﹐誰最光榮。吳組長住進屋那一向﹐王秋生走路都挺胸直背﹐"神氣鬍子
六擔"。快過年了﹐不知為什麼﹐吳組長又搬住到鄉政府去了。王秋生似乎有些不滿意﹐一天﹐我
聽到從不罵人的他﹐醉醺醺地罵道﹐他媽的﹐老子宰了你……

啊﹗我點點頭﹐徹底醒悟了。- -在那個年代﹐黑雲籠罩的中華大地﹐與那場轟轟烈烈的土改暴力
革命同步﹐半遮半掩半公開地開展了另一場"換妻運動"﹐從革命領袖到黨政軍首長﹐從南下幹
部到土改工作隊員……凡手中有一丁點權力的﹐都千方百計利用權力去征服年輕貌美的女性﹐
被征服者多是遭受強大政治壓力的地主﹑富農家頗具姿色的女人。當新貴們倚仗強大的鎮壓之權
淫邪的私慾得到發泄﹐最終達到佔有的目的時﹐早先的糟糠之妻便被無情地拋棄了……在輿論
上則美其名曰"反封建"﹑"反包辦婚姻 "﹑"自由戀愛"。--"全村第一號美人"﹑"土改工作組吳組長
住進他家"……"一枚釘審出二枚釘"新版故事的第三章﹐不是露出端倪了嗎﹖

王秋生的房子﹐現在誰住了﹖我問譚一婆婆。

朱寶田一家住了。

我們去看看﹐好嗎﹖

去吧﹐就在隔壁。

佛怀煽仇錄 46
於是﹐譚一婆婆帶領我從廚房後門出來﹐經過一個小坪﹐到朱寶田家。一進門﹐一位憨厚的漢子
迎了上來﹐我和他握握手﹐任由譚一婆婆劈裡啪啦介紹一通。坐下來﹐喝一口朱寶田堂客敬上的
清茶﹐我環顧四週說﹐這房屋不錯嘛﹐收拾得幹乾淨淨。

是我老倌幫王國華起的﹐"田秀才"有錢﹐我老倌做事紮實……譚一婆婆搶著回答﹐有點表功的
味道。

我端著茶杯起身﹐一邊參觀房屋﹐一邊不停地讚美。這是一棟質地很好的獨家農舍﹐堂屋﹑正房
﹑廂房﹐廚房等﹐一應俱全﹐結構合理﹐功能完備。譚一婆婆在前面領路﹐一邊介紹﹐房主跟在
後面。我在廚房裡打開後門﹐故意驚訝地說﹕哦﹐這裡還有一條小路。

這是後來踩出來的﹐原來沒有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大躍進時毀了。譚一婆婆解釋。

嗯﹐我點點頭﹐問道﹐這條小路可以到學校去嗎﹖

可以呀﹐我兒子上學﹐有時就抄這條近路。房主回答。

我又點點頭﹐一問一答﹐似乎均在不經意間。

參觀後又坐下來﹐我便問房主﹕買這房子花了多少錢﹖

我不知道﹐是我爹買的﹐大約花錢不多。當年﹐我爹買了這屋後很高興﹐他住了二十一年﹐去世
兩年多了。

賣房時﹐是紫香親自來辦的手續﹖我問。

不是﹐她沒來﹐她讀書去了﹐是她哥哥來辦的。她哥哥是啞巴﹐但我爹說她哥哥不蠢。朱寶田回
答。

啊﹗讀書去了﹖--對於當年喪夫後紫香的動向﹐我非常感興趣﹐誰出錢支持她讀書的﹖這裡面
大有文章。

紫香讀的什麼書﹐進的什麼學校﹐你知道嗎﹖

搞不清楚﹐我爹是知道的。

紫香老家的地址呢﹖

佛怀煽仇錄 47
當年買賣房屋寫了一張字﹐雙方摁了手模﹐是譚一爹做中﹐上面寫了紫香哥哥的姓名﹑地址。我
爹一死﹐那張紙不見了。早兩天﹐易隊長問我﹐尋遍了﹐沒找著。

唉﹐可惜﹐可惜。我嘆了一聲。

下午回到縣局﹐將挖掘墳墓的結果﹑王殿臣是否錯殺以及葬在天馬山南﹑第二次走訪譚一婆婆
與朱寶田的談話等﹐向龍局長匯了報。龍局長指示﹕現在正面接觸胡紫香的時候到了﹐必須儘快
找到這個人。你先去一趟林北縣﹐暗中摸清情況﹕胡紫香當年十八歲﹐現在已是四十二歲了﹐她
現在哪裡﹖他的丈夫是誰﹖假設是那位土改幹部﹐估計已年過半百﹐他如果沒有再犯錯誤﹐可
能陞官至縣團級或者更高﹐要搞清楚他目前的職務。在調查時﹐絕對不能走漏半點風聲﹐不能驚
動他。情況摸清楚後 ﹐立即返回﹐研究下一步行動。這次不要帶人﹐一個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來。為了穩妥﹐先到地區行署﹐向有關領導彙報後﹐由地區公安局轉開介紹信。這樣﹐可使林北
縣公安局更加重視﹐加大保密力度。王殿臣的問題﹐我去查查檔案。

出差鄰縣﹐路程不到一百里﹐來去兩三天的事﹐竟花去八天時間﹗

在林北縣﹐我先查胡紫香﹐無此人(胡紫香的哥哥﹐不知道名字﹐沒法查)﹔查秋生的妹妹王
秀英﹐全縣查出 87 位﹐還有一位男性﹐也叫王秀英﹔查 40-45 歲的王秀英﹑外縣來的﹑丈夫姓
胡﹐沒有﹔查吳畋諒﹐幹部裡面﹐包括歷年調出的﹐查不到這個名字。--用時髦話來說﹐這三個
人﹐已經"人間蒸發"了。

看來﹐問題又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案犯相當狡猾﹐早在 50 年代﹐作案之後﹐就深謀遠慮﹐
給自己預留了後路。在林北縣﹐我走訪了好幾個部門﹐親自到了三個人民公社﹐跋山涉水﹐候車
轉車﹐找人等人﹐耐心訪談……累得精疲力竭﹐最後沒有一點收穫。只好電話請示龍局長後﹐委
託當地公安局繼續協查﹐悻悻而歸。

龍局長安慰我說﹐不要著急﹐只要案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跑不了的。這些線索暫時斷了﹐肯
定還可以發現新線索。積案已二十餘年﹐哪能在幾天之內解決﹖關鍵是要沉住氣﹐充滿信心﹐紮
紮實實幹下去。前一段工作是有成勣的﹐下一步繼續到基層摸情況﹐擴大訪查範圍﹐發現新的線
索。臨了﹐龍局長問﹕你認為那個劉維篤老師……

我說﹕劉維篤老師本來是一條重要線索﹐之所以沒有去找他﹐是因為交通不便﹐後來又把接觸
胡紫香安排在前面。現在胡紫香的線索斷了﹐理所當然要拜訪劉老師。龍局長說﹐好﹐就這樣辦
吧。

接著﹐龍局長把調查王殿臣的情況告訴我﹕解放前﹐王確實救過一位革命青年﹐此人建國初期
是外交部一位副部級官員。中央查詢到外交部﹐這位老兄出國去了﹐等到他回國證實王殿臣所說

佛怀煽仇錄 48
屬實﹐同意"按統戰對象﹐如無血債﹐可以不殺"的公函到縣一級時﹐已是 1951 年農曆正月十五﹐
王殿臣已作古半個月了。消息反饋到北京﹐這位老兄大發脾氣﹐通過中南局追查責任。由於是運
動期間﹐大方向沒錯﹐無法落實具體責任人﹐只好將將工作組長﹑區委書記"撤職"了事。實際是
為了應付上面﹐將二人調換了工作。後來﹐王殿臣劃歸統戰對象﹐但沒有平反﹐也沒有在群眾中
宣佈。據此﹐他的墳墓也沒有尋找的必要了﹐就是找到了﹐無重大理由﹐無省級領導批准﹐按政
策也不能隨便開挖。

翌日﹐我三訪福懷大隊。這次去﹐攜帶了換洗衣服﹐準備從福懷鄉直接上紫雲山﹐跟局裡﹑家裡
都說好了﹐可能要去三﹑五天。

到了福懷大隊﹐我向易隊長瞭解劉維篤老師的情況。他告訴我﹐杜集坪是王殿臣家祖產﹐他將田
地山林﹐平均租給八戶農家。劉老師的父親劉兆麟﹐也是佃農之一。不過﹐這位佃農與眾不同﹐
耕種之余﹐每每利用夜晚讀書﹐王殿臣十分賞識﹐視為益友。老爺的書房﹐特許向他開放﹐還不
時予以照顧。國民黨區政府要委任劉兆麟當 "甲長"﹐他堅決不接受"委任狀"﹔三番五次請他
當"村長"﹐他也堅辭。因為八戶村民中只有他一個人識字﹐後來王老爺勸他﹐不當"甲長"﹐也不
當"村長 "﹐算個"召集人"﹐有什麼事﹐由他召集村民大家商議決定。礙於王老爺情面﹐他這才勉
強應承下來。

劉維篤小時候﹐在家看牛砍柴﹐晚上隨父夜課。他天生穎慧﹐過目不忘﹐舉其一﹐能反其三。因
此﹐讀懂了許多古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王殿臣幾次與這位少年縱論古今﹐見他才思敏捷
對答如流﹐非常愛惜。十八歲那年﹐被王老爺破格聘到福懷小學當老師。王秋生墓碑上的字﹐就
是劉維篤寫好後請石匠鏨的。因老實可靠﹐家庭出身貧農﹐土改時﹐受到工作組的器重。幫工作
組寫通告﹐寫標語﹐抄文件﹐教掃盲班……天天熬夜﹐不辭勞苦。當年鄉政府和土改工作辦公室
就設在學校裡﹐與劉維篤的住房面對面。工作組開會 ﹐討論什麼重大事情﹐雖然不邀請他參加﹐
但也不迴避他。土改的事﹐村子裡許多知情老人先後作古﹐留下譚一婆婆這些人﹐因為沒文化﹐
許多事的來龍去脈都搞不清楚。因此﹐找劉維篤老師瞭解福懷鄉當年土改情況﹐是找對了人﹐準
能談出許多重要線索。易隊長是劉老師的學生﹐師生情誼相當融洽﹐可以無話不談。臨了﹐易隊
長問﹕你打算什麼時候進山﹖

就是來與你商量的﹐怎麼個走法﹖得向你請教。

你一個人去﹐還是帶一個人同去﹖

按局裡規定﹐可以帶一個人﹐但跟著一個人﹐像尾巴一樣﹐不好與劉維篤老師深談﹐所以我不
準備帶人。

路雖然不複雜﹐但有幾處岔路﹐弄得不好﹐走錯了﹐再回頭﹐一上午就難以達到杜集坪。在深山
野嶺裡走﹐雖然沒有虎豹豺狼﹐也沒有發生過治安問題﹐但一個人攀山越嶺﹐要爬過幾處關隘﹐

佛怀煽仇錄 49
時間長了﹐恐怕寂寞難受﹐也怕偶然遇到危險……易隊長非常關心地說。

看來﹐得僱一個嚮導。請你做嚮導﹐怎麼樣﹖

我明天有事﹐不一定能抽空。

今天去不行﹖現在就走﹐在那裡睡一夜﹐明早趕回來。

易隊長沈吟了一下﹐說﹕可以﹐吃了飯就動身。

易隊長安排工作去了﹐我看手錶﹐11 點半。

飯菜很快做出來﹐一人吃了兩碗﹐喝口熱茶便動身。易隊長搶著背了我的旅行袋﹐便從屋後上山

臥佛山很不尋常﹐怪石嶙峋﹐奇峰高聳﹐每一座山就像一塊大石頭。山上基本上沒有什麼泥土﹐
小草和小樹﹐都長在青黑色的岩石縫裡﹐艱難地求生存。

我見山勢險要﹐便問易隊長﹕土匪霸佔肚臍坪是回什麼事﹖

易隊長一邊領路﹐一邊把紅鬍子大鬧臥佛山的故事﹐講了一遍﹕

紅鬍子原來是河北響馬﹐以一部濃密﹑刺般的絡腮鬍子著稱。他的鬍子並非紅色﹐只因姓洪﹐
江湖上叫他"洪鬍子"。"洪""紅"同音﹐久而久之將錯就錯﹐就寫成了"紅鬍子"。

此人天生武夫﹐膂力過人﹐從小就愛打架。到十七﹑八歲時﹐在老家三拳兩掌打死了人﹐只好四
處逃亡﹐最後走投無路﹐落草為寇。他雙眼如鷹﹐目力極佳﹐剛學著拿槍﹐便百發百中。後來練
就使用雙槍﹐打仗時猛打猛沖﹐左右開弓﹐一個一個撂倒對方﹐一路如秋風掃落葉。別看他身高
體壯﹐酒量驚人﹐豪爽粗獷﹐粗中還能見細 ﹐時不時拿得出一﹑兩個"錦囊妙計"﹐頗有一點梁
山好漢魯智深的氣質﹐深得響馬頭子器重﹐很快被倚為左右臂膀。某次打家劫舍﹐遭遇抵抗﹐頭
領中彈身亡﹐紅鬍子受到眾匪擁戴﹐當仁不讓地繼位﹐當了響馬頭頭。

所謂"響馬"﹑"山大王"﹑"綠林好漢"﹐都是強盜的別稱。響馬與一般強盜不同之處﹐是搶劫時先
射出一支或幾支響箭﹐向被劫者通名報姓。一方面﹐表示明人不做暗事﹐光明磊落﹐豪氣幹雲﹐
是有名有姓的好漢﹐﹔另一方面﹐借顯赫名聲征服對方﹐試圖"不戰而屈人之兵"﹐儘量避免流
血犧牲。

響箭做得很精緻﹐矢頭用黃銅打造﹐磨得閃光發亮﹐非常銳利﹔箭身用紮木或竹子削成﹐上面
彫刻著花紋圖案和標識﹐充份發揮"名人"的"廣告效應"。響箭一般在矢頭下面吊著一﹑兩隻小巧

佛怀煽仇錄 50
玲瓏的銅鈴﹐射出後發出一連串丁丁噹噹悅耳的鈴聲。有的在矢身上挖出扁而窄的風道﹐射出後
借助空氣的流動﹐發出各種尖銳的哨音﹐因此﹐響箭又稱"哨箭"﹑"鳴鏑"。毛澤東《滿江紅》詞中
有一句﹕"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就是指的那玩意兒。製造響箭﹐工藝繁雜﹐要師承種
種肉口相傳的秘訣。在響馬出沒的晉冀魯豫一帶﹐當年那些製作響箭的能工巧匠很吃香﹐工價相
當高。一般響箭射程三﹑四十米﹐最好的﹐射程五﹑六十米﹐可將書信綁縛在箭身上一併射出。

1948 年前後﹐河北省除了幾座大城市﹐已基本上成為解放區。解放軍剿匪很成功﹐各路匪徒一
一被殲。紅鬍子見大勢不妙﹐便用劫來的錢財安頓好傷殘部下及家屬﹐率領身強力壯﹐能征慣戰
五十餘驃騎﹐逃出河北﹐一直往南。國民黨大部隊發現這一騎兵匪幫﹐如有心殲滅﹐易於反掌。
在某個必經路口﹐埋伏一﹑兩挺機槍﹐一頓掃射﹐人仰馬翻﹐可頓時化為烏有。但國民黨深知自
己在大陸上呆不長了﹐當年制定的潛伏計劃﹐其中有一項就是冊封﹑武裝各地民間勢力﹐給共
產黨製造麻煩。當這支騎兵穿越河南省時﹐國民黨某部設置障礙﹐阻擋他們南下﹐然後派人與之
談判﹐要求他們接受冊封﹑電臺﹑資金援助和新式武器﹐專門與共產黨搗亂。紅鬍子拒絕了冊封
和電臺。冊封之後受制於人﹐他過不慣﹔電臺則不會使用﹐讓國民黨安插收發報員﹐那是特務﹐
令人很不放心。但他同意"不騷擾國統區黨政軍機關"﹑"不與國軍對抗"和"南不過兩廣﹐西不越
雲貴"的制約條件。於是﹐簽訂協議﹐接受了資金和新式武器﹐領取了國統區通行證。他們一路南
下﹐不知什麼鬼使神差﹐竟然相中了臥佛山的險要﹐要在肚臍坪安營紮寨。

1948 年秋﹐某日﹐一支四十多彪形大漢(一路減員十數)﹐腰挎美式卡賓槍的騎兵﹐從林北縣
進入肚臍坪。肚臍坪的村民﹐世世代代過著和平寧靜的生活﹐哪裡見到過這麼多威風凜凜﹑殺氣
騰騰﹐騎著高頭大馬﹐從天而降的"神兵"﹖一個個嚇得膽顫心驚。當年村裡的"召集人"劉兆麟﹐
到底讀過幾句古書﹐臨危不懼﹐雙手抱拳﹐ 當胸一拱﹐大膽與紅鬍子對話。紅鬍子這幫匪徒﹐
專門吃大戶﹐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還是比較客氣和寬容的。弄清紅鬍子要佔山為王﹐希望他們入
夥後﹐劉兆麟與各戶當家人商量﹐大家一致讚同遷移﹐決不"落草"。於是﹐第二天﹐劉兆麟便率
領村民﹐扶老攜幼﹐挑箱背袋﹐集體逃回了福懷鄉。紅鬍子匪幫由於資金充足﹐不願過份得罪老
百姓﹐給每戶發三十塊光洋﹐作為遷移費。--三十塊錢﹐"購買"了老百姓的房屋﹑傢什﹑被帳﹑
存糧﹑牲畜……各種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不是槍桿子逼著﹐能買到嗎﹖

老老少少近五十人﹐一下湧到福懷鄉﹐向王殿臣哭訴痛失家園。王殿臣毫不猶豫﹐立即擔負起救
助職責。他撫慰眾鄉親說﹕只要沒傷人﹐沒死人﹐就是最幸運的﹐大家不要著急﹐"船到橋頭自
然直"﹐總會有辦法活下去。

在王老爺的安排下﹐難民們有親友的投靠親友﹐沒有親友的暫時寄住在房屋較寬敞的農家。需要
的生活用品﹐被帳衣物等﹐概由王老爺補助﹐忙了幾天﹐才將八戶佃農安頓下來。

幾天之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王殿臣全家已上床睡覺﹐突然聽到看家狗汪汪狂吠﹐接著丁
丁噹噹一陣鈴鐺聲﹐堂屋裡嘎嚓一響。廖二趕緊起床﹐拎著三角鏡燈去查看﹐發現一支響箭在插
在門楣上﹐還綁著一封信。他不敢怠慢﹐趕忙拔出來﹐往後面眷屬房跑。王老爺聽見響聲已起床

佛怀煽仇錄 51
向前面走來。廖二連忙將響箭交給老爺﹐就著昏暗的鏡燈一看﹐上面果然有"紅鬍子"三個字。拆
開信一看﹐無頭無尾一行大字﹕

夤夜專程拜訪﹐決不侵擾﹐請放心。

王老爺看完﹐便令"掌燈"﹐"打開大門迎接"﹐"準備酒飯"。吳媽趕忙把堂屋的盆燈點亮﹐然後去
叫廚師火速備酒菜。廖二遲疑著﹐面有難色。老爺說﹕你放心﹐響馬講義氣﹐講信譽﹐絕對不會
傷害你﹐"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快去開門吧。

廖二隻好拎著鏡燈﹐硬著頭皮﹐麻著膽子﹐把門房王老更叫出來﹐兩人一起用勁開門。一邊大聲
說著話﹕來了﹐來了﹐打開大門迎接﹗--吱呀吱呀﹐乒乒乓乓﹐開大門時﹐故意弄得很響。

打開大門﹐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舉起鏡燈一照﹐影影綽綽﹐好像有十來個人影在晃動。只見
為首一位黑衣大漢﹐甕聲甕氣地用京腔說話﹕不必驚慌﹐俺們只是來會一會王老爺的。說著﹐大
漢領著兩個隨從﹐大步流星往裡走﹐其餘的人都站在外面。廖二不敢關大門﹐叫王鬍子把身邊狺
狺叫著的狗關起來﹐趕緊拎著鏡燈﹐給大漢照路﹐一直照著他們走到堂屋前。這時﹐王老爺已神
態自若地站在階前迎接﹐雙手抱拳﹐當胸一拱說﹕

不知大駕光臨寒舍﹐請多多恕罪。

黑衣大漢也拱一拱手﹐說﹕夤夜相擾﹐深感不安。

一番客套後﹐王老爺做個手勢﹐說﹕請坐。黑衣大漢便走進堂屋坐在客位上﹐兩個隨從侍立左右
燈光雖不十分明亮﹐但大漢的模樣還是看得十分清楚﹕濃眉大眼﹐滿臉絡腮鬍子﹐身高體壯﹐
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尊黑塔﹐令人心生敬畏。吳媽端來三杯熱茶﹐放在茶几上﹐又與廖二嘀咕兩
句﹐下廚去了。

王老爺不敢坐太師椅﹐坐在大漢對面的客位上﹐又拱拱手﹐用不太標準的官話說﹕不知好漢星
夜造訪﹐有何見教﹖

在下紅鬍子﹐打從河北來﹐借貴方一塊寶地安營紮寨。這幾天﹐肚臍坪數戶農民承老爺安排妥當
本人不勝感激。只因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素聞老爺仁義慷慨﹐想老爺通融通融﹐借予一些糧
食﹐以渡難關。

目的明確﹐王老爺便放下心來﹐謹慎地﹑口氣平和地說﹕連年征戰﹐民不堪擾﹔水旱蟲災﹐普
遍歉收﹔黎民百姓﹐度日艱難。不知好漢要我們獻糧多少﹖

黑衣大漢笑了笑說﹕按肚臍坪每戶儲糧二十擔注①計﹐向老爺借個千把擔﹐應該沒問題。

佛怀煽仇錄 52
好漢有所不知﹐肚臍坪是佛身寶地﹐冬暖夏涼﹐一年三熟﹐所以老百姓比較殷實。原來這樣。大
漢點點頭說﹐老爺您就說個數吧。

這時﹐吳媽過來說﹐酒席已經擺好了。--原來大戶人家﹐通常一﹑兩桌酒菜都是現成的﹐很容易
整出來。王老爺便對大漢拱一拱手說﹕

好漢們辛苦了﹐倉促之間﹐準備不足﹐兩桌酒飯﹐不成敬意﹐請弟兄們進來喝一杯﹐禦禦寒吧。

王老爺這一高招﹐是紅鬍子始料不及的。他本來是個酒海子﹐這幾天忙著安營紮寨﹐口裡已經淡
出鳥來﹐聽說有酒喝﹐有肉吃﹐嘴裡說著客套話﹐腳已經跟著王老爺挪動了。只見他把手一揮﹐
一位隨從便到大門外面﹐把弟兄們全叫進來﹐關好大門﹐留兩個在前面放哨﹐其餘的跟著進來。
這時﹐王老爺已在飯堂﹐把紅鬍子讓坐在首席﹐眾嘍囉各就各位。王老爺端著酒杯﹐敬紅鬍子說

紅大哥﹐匆忙之間﹐招待不周﹐請多多原諒。我們年紀大的人﹐是不能喝夜酒的。但為了表示敬
意﹐還是敬紅大哥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把杯子翻轉來﹐晃一晃。--這杯酒﹐是眾匪徒看著從罈子裡倒出來的﹐王老爺
喝了﹐是表示酒裡沒放麻藥和毒藥﹐請好漢們放心吃喝。

紅鬍子也舉杯一飲而盡﹐然後笑著說﹕老爺﹐俺們是粗人﹐耐不得這樣文縐縐的。既然老爺客氣
俺們就盡興﹐這酒杯太小﹐不過癮﹐請換大碗來。

王老爺忙令給他們換大碗﹐但心裡卻在打鼓﹕這十多條大蟲﹐要是喝醉鬧起事來﹐怎麼得了呢﹖
正在著急時﹐只聽紅鬍子說﹕

弟兄們﹐今夜王老爺犒勞俺們﹐要定個規矩﹐每人只准喝三碗。還是武二爺在景陽岡那句話﹕三
碗不過崗。包括俺自己﹐誰違反了﹐按軍法懲處。

王老爺坐在紅鬍子身旁﹐心裡想﹐三大碗酒﹐少說有一斤半﹐也會醉翻人啊﹐要是不限量﹐他
們這班人該喝多少呢﹖

這時﹐紅鬍子已經等不及﹐一大碗酒已經傾進肚裡。連聲說﹐好酒﹐好酒﹗大塊大塊的肉﹐夾了
往嘴裡送﹐嚼都不嚼一下﹐就囫圇吞了下去。

王老爺點點人數﹐桌面上十四人﹐便問紅鬍子﹕外面還有幾位弟兄﹖要不要送點酒菜過去。

紅鬍子點頭說﹐還是王老爺想得週到﹐送點過去吧。於是﹐就有弟兄送了兩份酒菜出去。

佛怀煽仇錄 53
很快﹐紅鬍子三碗酒已經下肚﹐他信守諾言﹐把酒碗翻轉來﹐扣在桌上。眾匪徒見狀﹐趕快喝完
酒﹐紛紛把酒碗扣在桌上。

吃飯吧。紅鬍子一聲令下﹐自己只吃菜﹐不吃飯。眾匪徒風捲殘雲﹐狼吞虎嚥起來。

王殿臣心裡清楚﹐普天之下﹐宴無好宴﹐這頓酒飯﹐要減免幾百擔糧食啊﹐不趁此時酒香菜美﹐
與紅鬍子達成協議﹐更待何時﹗於是﹐便說﹕

那糧食的事--

憑老爺賞賜多少﹐就是多少﹐行不行﹖紅鬍子將一大塊肉拋進嘴裡﹐大剌剌地說。來個整數﹐一
百擔﹗王殿臣大聲喊出數字﹐笑瞇瞇地望著紅鬍子。

紅鬍子正伸手夾菜﹐將筷子停在半空中﹐瞪大眼睛望著王殿臣﹐愣了一會兒﹐哈哈一笑說﹕

中計了﹐中計了﹐俺中了老爺的美酒佳餚計。

看到王殿臣安詳平和﹐神態自若﹐紅鬍子把手一揮﹐說﹕

行﹗一百擔就一百擔﹐依了老爺的。老實說﹐俺們這次出發之前﹐定的底數是四百擔﹐達不到這
個數﹐俺們就先禮後兵了。今天這頓酒飯﹐足足吃掉俺三百擔糧食。真是劃不來﹗數目依了老爺
的﹐但糧食俺還是要湊足一千擔﹐其餘九百擔按市價收購。

不必要那麼多吧﹖--王殿臣倒不是擔心他們沒錢﹐他知道﹐響馬說話是算數的。看來﹐這支隊伍
資金充足。資金充足有好處﹐就不會時刻擾民。

老爺這就不清楚了﹐紅鬍子說﹐共產黨來了﹐不作好與他們週旋兩﹑三年的準備﹐是無法取勝
的。

王殿臣聽了﹐心中暗暗叫苦﹐這班匪徒不走﹐不滅﹐肚臍坪的父老鄉親何日才能回家呢。

一千擔﹐不是個小數目﹐也沒得地方儲藏呀﹗王殿臣說。

不怕﹐不怕﹐俺們已經找到一個山洞﹐可儲藏十萬擔糧。

王殿臣又暗暗叫苦﹐那個山洞冬暖夏涼﹐不生蟲﹐不黴變﹐是個儲戰備糧極佳的天然倉庫。

佛怀煽仇錄 54
今年水災加旱災﹐秋末還鬧蟲子﹐歉收了﹐紅大哥下的任務太重﹐在下難以完成﹐是不是可以
到別處去想想辦法﹖

你當俺沒想辦法﹖紅鬍子瞪著眼睛說﹐俺們從林北縣進來﹐北邊有﹐運輸方便﹐還用到你南邊
來﹖

紅鬍子講的是事實﹐王殿臣心中有數﹐林北縣比林南縣窮多了。看來﹐這一千擔糧食的重任逃不
脫﹐但還有兩個問題得跟他磨一磨﹕

我們鄉捐獻一百擔﹐餘糧就不多了﹐到外地去採購﹐現金週轉--

沒問題﹐紅鬍子一口清﹐九百擔糧款明天就送到府上。

不﹐不﹐王殿臣連連搖著手說﹐一下子去搶購﹐穀物馬上會漲價﹐要慢慢採購﹐才不會驚動市
場。先購買四百擔﹐加上我們鄉捐獻的一百擔﹐一共五百擔。下一批﹐再採購五百擔。--王殿臣心
中有數﹐五百擔糧﹐可就地解決﹔一千擔﹐也可以由本鄉財主湊齊。

行吧﹐反正這些事就拜託老爺了﹐明天先送四百擔糧款來。什麼時候備齊了﹐通知俺們。

關於麻袋和運輸﹐王殿臣想到了﹐但他不打算為這些小事與紅鬍子討價還價。還有一個重要問題
必須讓他開口承諾。於是﹐王殿臣繼續說﹕

獻糧一百擔﹐我個人出不起﹐要鄉紳大家分攤。購買糧食﹐也要大家出力。到時候--

老爺的意思是--

要請紅大哥保護本鄉小民呀。

這個可以。紅鬍子直言利索﹐信誓旦旦地說﹐三年之內﹐除了過境﹐決不再侵擾福懷鄉的老百姓
我們也要留三十裏寨子嘛﹗

有這句承諾就行了﹐在父老鄉親面前﹐交代得過去﹐也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十天以後﹐紅大哥來拿糧食吧。王殿臣慷慨允諾。

就這樣﹐王殿臣把紅鬍子一幫匪徒安撫妥帖了。

第二天﹐王殿臣要文保長主持此事﹐把本村幾家大戶當家人請來﹐兩家大戶各認十擔﹐其餘幾

佛怀煽仇錄 55
家小戶﹐共認四擔﹐由王殿臣個人承擔七十六擔。用現銀購買的九百擔﹐ 在本鄉就解決了。第九
天通知紅鬍子﹐第十天早上將五百擔糧食運到山口﹐由眾匪搬到肚臍坪山洞裡藏起來。又過十天
第二批五百擔糧食﹐也順利交接清楚。這紅鬍子﹐是聽信了國民黨招撫人員的話﹐"找個地勢險
要之處﹐備足糧草﹐只要能夠堅持兩﹑三年﹐世界大戰爆發﹐共產黨就會垮臺"。他看中了臥佛
山地形複雜﹐易守難攻﹐又有一塊綠洲﹐可種菜養豬﹐自給自足。便選擇了這裡安營紮寨﹐屯兵
耕種﹐準備長期堅守。

紅鬍子雖然勇猛﹐又有一些計謀﹐但終究不是解放大軍的對手。1950 年開春後﹐大部隊把紫雲
山團團包圍起來﹐運來山地炮﹐對准肚臍坪日夜轟擊﹐打垮許多房屋﹐打死數十匪徒。余匪終因
寡不敵眾﹐被解放軍攻破山寨。紅鬍子舉槍自殺﹐其餘大多戰死﹐投降的只有兩個受傷的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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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啊□

末}紅鬍子的興亡故事﹐我感嘆不已。但走山路﹐總是走不過易隊長。我在部隊軍訓時﹐急行軍﹑
野營拉練﹑武裝泅渡﹑負重爬山……都是好手﹐想起只有三十裏山路﹐應該輕輕鬆松﹐很快到
達。但事情並非那麼簡單。因為山路陡峭﹐不是爬上坡﹐便是走下嶺﹐羊腸小道上盡是棱角尖銳
的石頭﹐很難跨大步。更加驚險的是﹐有三﹑五處關隘﹐在峭壁上鑿成﹐只有兩尺來寬﹐一邊緊
靠著堅硬冰冷的懸崖﹐另一邊瀕臨著黑洞無情的深淵﹐走起來令人頭暈目眩﹐心驚膽顫。在這樣
的險峻路段﹐每邁出一步都要落到實處﹐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腳踏空。由於懸心吊膽﹐每邁出
一步都很吃力﹐累得氣喘吁吁﹐速度便放慢了。易隊長背著我的旅行袋﹐走在前面﹐步履輕鬆﹐
攀登自如﹐在懸崖邊邁著大步走﹐根本不怕摔下去。

易隊長與我的年齡差不多﹐身材較瘦﹐但精力充沛﹐走山路如履平地﹐時不時要在前面停下來
等我。我只好咬緊牙關﹐拼命往前趕。--看來﹐今後得加強鍛煉﹐恢復在部隊時的體力。

當我們登上第一座高峰時﹐極目望去﹐前面是大大小小的石山﹐尖峰林立。易隊長指著中間那座
超拔于群峰之上的最高尖峰說﹐那就是紫雲峰﹔指著尖峰下面一小塊綠色平地說﹐那就是肚臍
坪。我一看﹐大喜﹐杜集坪不就在前面兩﹑三千米遠的地方嗎﹖怎麼說有三十裏呢。--回頭一看
天馬大隊的大屋﹐近在咫尺﹐一下子便悟到"望山跑死馬"這句俗語的道理。

解放軍就是在這裡架起山地炮﹐轟擊紅鬍子匪幫的。易隊長說。

好地勢﹐我說﹐居高臨下﹐對方沒有還手的能力。

繼續往前走時﹐來到一座特別陡峭的山峰前﹐路旁一塊石頭上刻了三個字﹕鬼見愁﹗這山鑿了
500 多級窄窄的石梯﹐抬頭一看﹐雲遮霧繞﹐帽子都掉到腦後去了﹐卻一眼望不到石梯頂部。好
不容易爬完石梯﹐轉個彎﹐又到了"一線天"﹐要從一線天頂上一尺多寬的"奈何橋"上走過去﹐
兩邊都是望不到底的深淵﹐掉下去肯定粉身碎骨。這一關隘倒難不住我﹐我邁著大步走過去﹐早

佛怀煽仇錄 56
已站在對岸的易隊長﹐回頭見我大大方方走著﹐笑了一笑。

爬了一山又一山﹐走了將近四小時 ﹐看見山路兩旁有綠草和小樹了﹐易隊長說﹐再轉個彎﹐就
到了肚臍坪。我走出一身大汗﹐累得精疲力盡﹐忙叫易隊長停一停﹐從他手中接過旅行袋﹐取出
毛巾﹐脫掉衣服﹐把身上的汗水揩乾淨﹐換了背心和襯衣﹐把汗濕的衣服用毛巾包好﹐裝入旅
行袋﹐然後精神抖擻地跟著他進村。

你還行﹐不到四小時﹐別人要走五小時。易隊長說。

轉過彎一看﹐啊﹗真是別有一番洞天﹕風景秀麗﹐綠樹成蔭﹐溪水潺潺﹐鳥語花香﹐一塊真正
的佛身寶地。

本書第一章介紹過﹐臥佛山橫亙在林南縣和林北縣中間﹐東西走向﹐形如臥佛。在其主峰紫雲峰
南麓﹐有一小塊綠色的平地﹐正在臥佛肚臍眼上﹐俗稱"肚臍坪"。南方人將"臍"(qi)讀音
(ji)﹐寫成書面文字﹐便變成了"杜集坪"。南北兩縣以紫雲峰為中線分界﹐由於杜集坪在林南
縣境內﹐故劃歸清泉公社福懷大隊管轄﹐稱為"杜集坪生產隊"。杜集坪往北有一條二十多裏的繞
山大路﹐比較平坦﹐故村裡人去林北縣交公糧(記在林南縣賬上)﹑送山貨(賣給林北縣供銷
社)或採購物資等。因為林北縣覬覦這塊佛身寶地(傳說主峰下有寶礦)﹐故歷任縣委領導都破
例照顧杜集坪﹐分配物資按本縣人民公社同等待遇﹐連 60 年代過苦日子都沒有撂下這個小村落﹐
林南縣反而不管了。其實﹐管也是白搭﹐物資通過什麼管道運進來﹖土產通過什麼辦法運出去﹖
於是﹐形成了這樣一個奇特而又有趣的社會現象 ﹕杜集坪生產隊的行政區劃屬林南縣﹐經濟往
來通林北縣。

杜集坪這個石山叢中的"迷你"自然村落﹐只有八戶人家﹐耕種著二十來畝田地﹐週圍山坡上還
栽種著許多果木。解放前﹐王殿臣要求佃農給政府完糧納稅外﹐僅收取百分之十的地租﹐比一般
地主收租百分之四十幾﹐要輕得多。王殿臣打算在此地養老﹐ 因此﹐這百分之十的地租﹐他不
收回去﹐而是放在村裡公用﹐修橋補路﹐修塘築壩﹐將荒山改造成果園等等﹐真正的"取之於民﹐
用之於民"。有了這筆資金﹐杜集坪建設得一年比一年好。這裡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氣候宜人﹐
田裡每年可種植三季作物。王殿臣每年夏季﹐到這裡來歇暑﹐齋戒三個月﹐輪流到每家住一住﹐
只要求粗茶淡飯﹐絕對不吃一塊魚肉。每戶農民租種王殿臣兩﹑三畝水田﹐四﹑五畝山林﹐地租
那麼輕﹐而且還不拿走﹐每年供奉老頭子住上十天﹐早上喝稀粥﹐中午﹑ 晚上都是兩小碗米飯﹐
哪家負擔不起﹖因此﹐村裡每戶農民都敬王老爺如父兄。只要聽到他老人家要來﹐便打掃房間﹐
洗淨被帳﹐準備些時鮮果蔬﹐爭著去迎接。何況老頭子來了﹐每天晚飯後坐在坪裡歇涼﹐總是給
大家講些古今興亡﹑因果報應的故事﹐使山民們大開眼界﹐飽享耳福。財主和佃農親如一家人﹐
感情融洽﹐其樂也融融。

杜集坪還有一層好處﹐由於與世隔絕﹐四週山石形成的特異環境﹐連蒼蠅﹑蚊子都飛不進來﹐
夏天竟沒有一隻蚊子叮人。每家每戶﹐都是敞開門睡覺﹐真個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多少年

佛怀煽仇錄 57
來﹐這裡的總人口不見增加﹐也沒有減少。嫁出去的女兒﹐娶回來的媳婦基本持平。但有一條鄉
規民約﹕任何親戚朋友﹐不得遷來定居。由於民風淳樸﹐豐衣足食﹐許多女孩都爭相嫁到杜集坪
來﹐這裡的青年小夥子﹐不愁討不到堂客。倒是女兒嫁出去﹐多半哭哭啼啼﹐捨不得離開這四季
如春的富庶娘家……

峰迴路轉﹐眼前豁然出現一壟綠油油的油菜田。田壟對面﹐山坡下的果樹叢中﹐掩映著七﹑八棟
整齊的農舍。穿過田壟 ﹐易隊長帶我走到東頭第三家﹐只見一位年過半百﹑短小精悍﹑面孔清
﹐精神矍鑠的長者﹐滿面笑容地站在門口。我估計﹐那一定是劉維篤老師﹐便趕緊快步走過去
劉老師伸出手來﹐熱情地與我握手﹐連連說辛苦了﹐辛苦了﹐請進﹐請進。忙把我們讓進堂屋。

易隊長對劉老師說﹕這是縣公安局偵察科黃科長﹐我的戰友。

我連忙掏出工作證﹐請劉老師過目。劉老師擋開工作證﹐一邊打量我﹐一邊問﹕你大概就是在茅
塘槍擊骷髏頭的那位……我點點頭﹐他笑著說﹕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神槍手﹐請坐﹐請坐。

您老謬獎﹐學生擔當不起。--我想﹐與老知識分子談話﹐語言文雅一點﹐應該有好處。這時﹐有
個年輕婦女送來了清茶。

山路不太好走吧﹖劉維篤老師坐定後﹐問我。

馬馬虎虎﹐還能應付。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這次﹐你是有功之臣羅。--劉老師指的是"槍擊骷髏頭"。

算不上什麼功勞﹐僅僅發揮螺絲釘的作用而已。

黃科長﹐你來得正好﹐有幾個問題﹐想請你澄清一下。

您老別這樣稱呼﹐叫我小黃好了。

行﹐小黃﹐叫你小黃。劉老點點頭說﹐人們傳話﹐往往容易發生差錯﹐有時候﹐傳的也太離譜了
那天你們在茅塘槍擊骷髏頭﹐第二天傳說﹐一個兩丈高的殭屍﹐把一個老農民活活掐死了﹔又
說﹐解放軍和一群骷髏打了一仗﹐用機關槍掃射……無稽之談﹐我根本不信。

謠言止于智者﹐我連連說﹐謠言止于智者。

我雖見識短淺﹐但聽到這種鬼話﹐馬上給否定了。第三天﹑第四天陸續傳來的消息﹐才漸漸接近
真相。

佛怀煽仇錄 58
我說﹕這骷髏頭爬坡﹐本來是千古奇事﹐最初看見﹐確實嚇人﹐內心充滿了恐怖﹐轉述給別人
聽﹐難免走樣﹐張冠李戴﹔再加上有些人喜歡添油加醋﹐於是﹐以訛傳訛﹐就越傳越神了。幸虧
縣委決策正確﹐立馬平息了這場風波。

劉老接著說﹕傳來的消息﹐很不全面﹐說法各異﹐互相矛盾﹐令人難以分辨真假﹐其中一些問
題﹐我至今尚未搞清楚。今天你這位現場主角來了﹐很是難得。我想﹐晚飯後開個群眾會﹐全村
人大家一起來聽你作報告﹐請你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講一遍﹐好不好﹖

可以﹐可以﹐我連連答應﹐義不容辭﹐一切聽從老前輩安排。不過﹐不提"作報告"﹐還是講講故
事吧。

好的﹐現在吃晚飯﹐我們山裡人晚飯吃得早。

說著﹐一位年輕人進堂屋來﹐擺好桌子﹐碗筷。劉老介紹說﹐這是我兒子﹐接替我教小學。

我和小劉老師目光對視一下﹐相互點點頭﹐微笑著打招呼。

那麼﹐您現在--我問劉老。

兒子頂職後﹐退休賦閒﹐在家頤養天年。

很好﹐很好。我們這些俗人﹐一天到晚瞎忙﹐"難得浮生半日閑"﹐您老現在是"喜得浮生盡日
閑"了。

小黃詩書滿腹﹐出口成章﹐口才蠻好啊。

哪裡﹐哪裡﹐一知半解﹐膚淺得很﹐班門弄斧﹐還盼老前輩耳提面命﹐不吝賜教。說著﹐菜﹑飯
上桌﹐雙方又說了一些客套話。劉老招待我們的村醪﹐異香撲鼻﹐我不敢多喝。我們一邊吃飯﹐
一邊交談。從語氣和神態來看﹐老先生已初步接納我了。

晚飯後在學校講故事﹐我抖出渾身解數﹐繪聲繪影﹐極盡形容﹐講得非常生動。我知道﹐這場演
講﹐不是單純講故事給群眾聽﹐而是要用我的智慧﹑知識﹑口才和人格魅力﹐在劉維篤老師心
目中建立良好的的印象。整個生產隊﹐除老弱不能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四﹑五十號人﹐
把教室擠得滿滿的﹐連走廊上都坐著人。人們靜靜地聽著﹐不時發出感嘆和唏噓聲。

聽完故事﹐大家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從緊張中恢復過來﹐相互議論著。群眾一邊鼓掌﹐一邊退場
劉維篤老師緊緊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搖著﹐露出滿意的笑容﹐連聲說﹕謝謝﹐謝謝﹗

佛怀煽仇錄 59
隨後﹐回到劉老家﹐他打開廂房門﹐對我們說﹐今晚﹐二位就睡這裡。我媳婦燒好了水﹐你倆先
洗一洗﹐待會兒再來聊天。

很好﹐很好﹐一切聽您安排。我說。

趁洗臉洗腳的時候﹐我把換下的衣服揉一揉﹐準備去晾時﹐劉老的媳婦一把搶過去﹐幫我重新
洗刷一番﹐晾在屋簷下的竹篙上。

一會兒﹐閑雜人全部睡覺去了﹐劉老又叫媳婦送來茶水﹐自己端著茶缸走過來﹐與我和易隊長
相對而坐﹐促膝談心。劉老是主人﹐他首先開了口﹕

小黃﹐你說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

當然沒有﹐我說。--受黨的教育這麼多年﹐我是無神論者。

但是﹐有些問題我想不通。劉老說﹐比如﹐這骷髏頭為什麼會突然出土﹖它不出土﹐不就沒事嗎
要是出土後第二天不出太陽﹐天冷﹐癩蛤蟆凍著未甦醒﹐或者張三叔提前將它奉還原位﹐用泥
土填埋好﹐不是也沒事嗎﹖為什麼會鬧成這樣大的局面﹐導致你發現裡面有一枚鏽蝕鐵釘呢﹖
……這一切﹐是為什麼﹖冥冥之中是誰安排的 ﹖

……

說實話﹐對這類問題﹐我從未想過﹐一時語塞﹐沒有立即回答。隨後腦子一閃靈光﹐說﹕無巧不
成書嘛﹐這一切﹐可能都是各種巧合﹐湊合到一塊來了。

劉老搖搖頭﹐嘆息道﹕我雖不十分信鬼神﹐但我認為﹐這麼多巧合﹐一個套一個﹐一環套一環﹐
一定是宇宙之中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導演﹑指揮﹑演出﹑促成這一切。

我笑了笑﹐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只是模棱兩可地說﹕您提出的問題﹐是值得思考和探討的。

你知道大地主王殿臣嗎﹖劉老轉換話題﹐突然問。

知道﹐土改時槍斃了﹐但大家都說他是好人。易隊長說他心地善良﹐仗義疏財﹐怎麼怎麼熱心公
益事業﹐幫助窮人。

劉老轉過臉﹐望著易隊長﹐易隊長點了點頭。

佛怀煽仇錄 60
公社葛社長﹐也說了他的好話。我補充說。

真的﹗葛社長說了﹖劉老興奮地問﹐並非懷疑。

晚輩在您老面前﹐可不敢講假話。不過﹐葛社長不是在公開場合說的﹐而是私下與我談心時說的

劉老說﹕王殿臣這個人土地多﹐錢財多﹐確實是個大地主﹐但他是一個心地極其善良的好人﹐
對地方貢獻很大﹐至今不少人還懷念他。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槍斃他呢﹖

問題就在這裡。看到王殿臣有那麼大的號召力﹐那麼多群眾擁護他﹐土改幹部慌了。區委書記說
群眾都聽你的﹐我們共產黨怎麼領導﹖所以﹐把他稱為"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國民黨政府的
牆腳"﹑"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不實之詞﹐極盡汙衊﹐非打倒不可。王殿臣槍斃後﹐群眾都
暗中痛哭﹐如喪考妣。

我嘆口氣﹐搖搖頭﹐表示不可理解﹐不可思議。

你們年輕人﹐當然不懂﹐但慢慢就會理解的。為什麼要槍斃他﹖是政治﹐是政治需要。

我點點頭﹐表示已經初步理解﹐。

小黃﹐今天你不辭勞苦﹐跋山涉水來找我﹐一定有所求。劉老性格直爽﹐開誠佈公。

我誠懇地回答﹕確實想請您提供線索﹐伸張正義﹐儘快為王秋生伸冤﹐將逃逸多年的罪犯繩之
以法。

這件事﹐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人了。自骷髏頭出土﹐發現裡面有一顆鐵釘的消息傳來後﹐我就知
道那是王秋生的頭顱﹐算定你會來找我。你們不來找我﹐過一向﹐我也會來找你們。政府要我提
供線索﹐義不容辭﹐但我有一個請求。劉老用誠懇的眼神望著我說。

什麼請求﹖

有關楠木棺材……

哦﹐我知道了。這次﹐查了檔案﹐王殿臣屬統戰對象﹐錯殺了﹐縣委已經表態﹐轉移楠木棺材的
事﹐時過境遷﹐就不予追究了。

佛怀煽仇錄 61
這我就放心了。劉老說。

這楠木棺材﹐到底是怎麼讓王殿臣睡去的﹖我倒想聽聽。

詳情我不清楚﹐是我爹病重交代後事時告訴我的。文哥﹑武哥帶頭﹐十來個受了王老爺深恩的貧
僱農﹐冒著殺頭危險﹐偷偷幹的。文哥﹑武哥都已死去多年了。

那麼﹐王秋生怎麼又埋在茅塘呢﹖

是"迷信"作怪。他們中間有一個懂勘輿﹐做過"地生"的﹐說是王秋生埋在那裡﹐能夠得到超生﹐
不會怪罪王老爺。

那倒被他說中了。我說。

是羅﹐冥冥之中要是沒有一種神秘力量﹐把王秋生屍體扔在茅塘北坡﹐而是扔在他自己的墓穴
裡﹐誰能發現他頭顱裡那顆鐵釘呢﹖

三人又點頭﹐又搖頭﹐嗟之嘆之﹐唏噓不已。

劉老繼續說﹕我估計﹐當年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吳畋諒和胡紫香的姦情。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暗
中注視著吳﹐很長一段時間﹐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個偶然的機會﹐又可能僅僅只有我一個
人﹐獲悉了他隱姓埋名的下落。

答案終於找到了﹗我的內心無比激動﹐一個多月的辛勤﹐終於沒有白費﹐馬上就可見分曉了。

我為什麼要躲到大山裡面來﹖當年﹐我只有二十來歲﹐年輕人哪有不嚮往城市﹐不嚮往繁華世
界的﹖吳畋諒心知肚明﹐我已發現了他們的姦情﹐深夜提著駁殼槍追擊﹐ 想幹掉我。但我沈著
冷靜﹐從容應付﹐終於使他沒有機會下手。後來﹐他調到縣裡文教部門﹐擔任了副書記﹐又寫信
來勸我﹐"不要讓滿腹詩書和青春才華在鄉下浪費了"﹐"如果想調到縣裡來﹐我可以幫忙解
決"云云。像他這種蛇蠍般心狠手黑的人﹐哪能看中我的"才華"﹐主要是想把我弄到身邊﹐就近
伺機殺人滅口。我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我爹勸我趕快回到大山裡來﹐遠離政治﹐遠離是非﹐不
要揚名﹐埋頭耕作﹑讀書﹑教書﹐一輩子平平淡淡﹐安安寧寧。我聽了父親的勸告﹐回到老家。
我很客氣地回信給吳畋諒﹐藉口"母親高齡多病﹐回歸大山﹐侍湯奉藥。謝謝你的好意﹐就不來
縣城了"。看到我對他不構成威脅﹐才放我一馬﹐時間一久﹐ 可能淡忘了。不過﹐在他的內心深
處﹐是一塊隱性心病﹐一旦啟動﹐仍然會起殺心。現在你來了﹐應了那句"善有善報﹐惡有惡
報"的古話﹐他的末日即將來臨﹐我無須再提心吊膽了。

當年﹐您為什麼不向政府報告﹐檢舉揭發呢﹖

佛怀煽仇錄 62
哪敢﹗我並沒有抓到他的真憑實據﹐他有權有勢﹐心狠手辣﹐一旦舉報失誤﹐我就"吃不了﹐兜
著走"。

我說﹕苛政猛如虎﹐您隱居佛身寶地﹐是為了躲避苛政啊。

確實是為了躲避苛政。我認真思考過"苛政猛如虎"這句話的真諦﹐它在我們這裡是怎樣應驗的。
建國後運動不斷﹐政策一直翻雲覆雨﹐變幻莫測﹐鬧得神州大地國無寧日。但不怕他鬼點子多﹐
無論什麼苛政﹐到了杜集坪就沒了衝擊力。別的地方"天高皇帝遠"﹐畢竟還有皇權陰影籠罩﹔我
們這裡是"天高山遠無皇帝"﹐政策鞭長莫及。從前我爹當"召集人"﹐後來硬要命名為"生產隊長"。
但不管是叫初級社﹑高級社或人民公社﹐反正就這八戶人家﹐吃的穿的用的﹐全靠從前面這一
片農田和四週山坡上撈出來﹐如果大家不齊心﹐就要餓肚皮。運動來了﹐上面叫我們成立互助組
我們就掛"杜集坪互助組"的牌子﹔上面叫成立農業合作社﹐我們就掛 "杜集坪農業合作社"的牌
子﹐上面叫成立人民公社﹐我們就掛"清泉人民公社福懷大隊杜集坪生產隊"的牌子。但實際上﹐
田還是各種各的。我們的田是租王殿臣的田地﹑山林時定的﹐土改時按原樣分田到戶﹐已經三﹑
四十年了﹐一直沒有變化﹐各家種各家的田﹐而且永遠不會變。"天高山遠無皇帝"﹐誰管得著我
們﹖我們不用油漆寫牌子﹐一塊木板﹐上麵糊張紙﹐寫幾個毛筆字﹐上面政策變了﹐我們又糊
一張紙﹐寫上新名詞﹐應付領導檢查。這樣做﹐八戶人家﹐家家得實惠。我們這裡﹐上報的糧食
產量數字很低﹐剛剛夠糊口﹐沒有多餘的上交﹐恨不得還要政府返銷救濟糧。我們這裡沒有人想
當官﹐不必用漂亮的數字給自己臉上貼金﹐但我們家家豐衣足食﹐戶戶有餘糧。60 年代"過苦日
子"﹐別的地方餓死好多人﹐我們這裡不但沒有人餓死﹐那三年連年豐產﹐家家都暗中用餘糧接
濟至親好友……

我插一句﹐易隊長說﹐還有一點不能抹殺﹐就是有個好帶頭人﹐你爹處事公正﹐沒有私心﹐七
戶人家都聽你爹的。如今你接手﹐又是一樣﹐全村人團結一致﹐一心搞生產﹐日子才這樣火紅。

劉老笑了笑﹐點點頭繼續說﹕"苛政猛如虎"的"政"﹐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政府的政策﹐另一層
是指"執行政策的人"﹐即幹部﹑官員。在社會主義國家﹐你絕對不能得罪當官的﹐他們就像猛虎
那樣厲害﹐一旦得罪﹐輕則受傷﹐重則會被吞沒。當年﹐我不是有意﹐而是無意發現了吳畋諒的
姦情﹐他就千方百計追殺我。幸虧我見機﹐如果不躲到深山裡來﹐早已死在他手中了。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趁機直奔主題﹕吳畋諒現今在何處呢﹖

他們離開了林南縣後﹐ 沒有去林北縣﹐這個我知道。但究竟躲藏到哪裡去了﹖很久沒找到下落。
我不能公開調查他﹐也不能經常向同事打聽。只要有一絲風聲吹進他們耳裡﹐只要發現我仍然
在"關注他"﹐說不定狗急跳牆會鋌而走險。我只能在聽別人談話時﹐偶爾拾取一鱗半爪。說實話
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放心﹐天天緊張兮兮的﹐晚上做惡夢 ﹐怕他突然出現在眼前。老天保
祐﹐有一年﹐到縣城去開會﹐偶然邂逅土改工作隊員小鄧﹐兩人熱情握手寒暄後﹐談到吳畋諒﹐

佛怀煽仇錄 63
他便大罵起來﹐說他"無天良"(諧音綽號)﹐不是東西。原來小鄧在林東縣街上碰到他﹐趕上去
熱情打招呼﹐他竟說"不認得你"﹐"記不起了"﹐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沒答話﹐淡淡一笑﹐裝
著漠不關心樣子﹐避免小鄧把我的話告訴別人﹐又經第三者傳入吳畋諒的耳中。

他在林東縣幹什麼呢﹖

我沒問﹐估計可能仍在文教戰線。

難怪﹗我天天在林南縣轉﹐沒有發現此人﹔在林北縣調查了那麼多天﹐後來委託當地公安協查﹐
也沒見回音。原來躲到林東縣去了﹗

他的名字還是叫吳畋諒嗎﹖

不知道﹐小鄧沒說﹐我沒問。

這時﹐劉老的媳婦送來了夜宵紅棗桂丸荔枝煮雞蛋﹐一人一大碗﹐劉老一小碗。

太客氣了﹐真不好意思。我搓搓手說。

吃﹐吃﹐年輕人﹐多吃點。劉老慈祥望著我們說﹐你們累了﹐吃完就睡吧。

不累﹐不累﹐還想聽您講故事。我趕忙回答。

不知您有沒有精神﹐您講一夜﹐我們都聽不厭。易隊長說。

真的﹐你們沒有瞌睡﹖劉老問。--看來﹐老人也興奮了。

沒有﹐沒有。我和易隊長異口同聲回答。

那好﹐今晚我就把佛懷鄉土改的來龍去脈﹑槍斃王殿臣的以及吳畋諒偷胡紫香﹐殺害王秋生的
經過﹐詳詳細細講給你們兩位聽。

那太好了﹗我和易隊長﹐又是異口同聲﹐無比興奮。

吃完夜宵﹐我們跟隨劉老到後面廁所裡﹐放掉"包袱"﹐然後回到房裡﹐正襟危坐﹐仔細聽劉老
口述歷史。

劉老不慌不忙﹐娓娓敘來。他從王殿臣這個特殊大地主的家世談起﹐談他廣施仁義﹐救助貧苦農

佛怀煽仇錄 64
民﹐土改時﹐第三任工作組長在除夕那天﹐違天理﹐逆民心﹐急急忙忙槍斃了他。劉老也談了第
三任土改工作組長吳畋諒利用權勢﹐怎樣誘姦了胡紫香﹐後來被王秋生撞見﹐心狠手辣的吳畋
諒在除夕夜把這個"階級兄弟"灌醉並扼死了。當年﹐因為他發現了吳的姦情﹐吳想殺人滅口﹐他
便以"杜集坪需創辦一座小學"為由﹐逃回大山……劉老濃墨﹑工筆﹑重彩﹐描繪了那場驚天動
地﹑轟轟烈烈 ﹑陰森恐怖﹐血腥慘烈﹑鬼哭狼嚎的土改運動﹐展現了土改運動中五顏六色的人
生﹐揭示了各種善良美好﹑醜陋凶殘的真實人性﹐在我們眼前展開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

注①--擔﹐舊制﹐亦寫作"石"﹐折合 150 市斤。

第四章 宴鄉鄰小論貧富

一個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大約在淩晨 5 時﹐大財主王殿臣住宅門前﹐悉悉索索的腳步
聲引起了一陣急促的狗叫。接著劈劈啪啪響了幾聲鞭砲﹐狗叫得更加兇猛了。"一犬吠聲﹐百犬吠
影"﹐引發遠近的狗﹐不停地狂吠起來。

鞭砲聲過後不久﹐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持續了一陣﹐因沒了動靜﹐就慢慢停止了。萬籟無聲﹐大
地恢復了寂靜。

短促的鞭砲聲﹐是"打蓮花落"的叫花子使用的那種 50 響短鞭砲。--那個年代﹐每年春節期間﹐叫
花子挨家挨戶討錢。為了引起主人家的重視﹐他們在打快板﹐唱蓮花落之前﹐先燃放一小掛鞭砲
劈劈啪啪響聲極其短促﹐俗稱"50 響"。先來這一招﹐唱完幾句蓮花落﹐主人家即使不想施捨﹐也
不得不打發一點﹐新年圖個吉利。當然﹐打發的錢物﹐總比買 50 響鞭砲的錢多一點。--這是叫花
子的一種生存智能。

年過半百的財主老爺王殿臣﹐每天早上 5 點鐘左右醒來﹐ 先不起床﹐躺在那張碩大的彫花靈鋪


床上閉目養神。聽到短暫的鞭砲聲﹐他知道﹐窮苦農家又送來了一個女嬰﹐大門外門坎前放了一
個竹籃子……他聽見管家廖二開房門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女傭吳媽與廖二輕輕說著話﹐兩人打
著三角鏡燈往前面去了……

王老爺沒有起床﹐這些事不用他老人家操心﹐廖二和吳媽會處理得很好的。每天早上醒來後﹐他
要雙眼微合﹐眼觀鼻﹐鼻觀心﹐舌抵上顎﹐扣齒生津﹐調勻呼吸﹐意守丹田﹐涵養精氣神……
一個小時後﹐天微微綻亮﹐他才舒展手腳﹐慢慢起床﹐慢慢穿衣﹐然後踱步到小花園裡打一套
太極拳。晨曦裡﹐王老爺瘦高的身影﹐伸拳踢腿﹐躬腰馬步﹐進退有度﹐柔中帶剛﹐折騰得很有
章法。

吳媽端來溫熱的洗漱水時﹐王老爺的太極拳剛剛收科﹐便在花園小池邊洗漱﹐吳媽在一旁報告﹕

老爺﹐送來一個女嬰﹐三斤五兩……

佛怀煽仇錄 65
三斤五兩﹖嘿嘿嘿嘿……老爺先是一愣﹐然後輕輕地笑起來﹐又問道﹐怎麼這麼小﹖

個頭是小了一點﹐但還勻稱。

能活嗎﹖

能﹗我熬了米湯﹐放一點糖﹐用小湯匙慢慢喂﹐小傢夥砸著嘴﹐吃得蠻香﹐吃飽就在爛棉片包
裡睡著了。

嗯﹐嗯。老爺在認真聽﹐吳媽繼續說﹕

換尿片的時候﹐打開包﹐沒穿衣服﹐一坨盡肉﹐系了個紅兜兜﹐口袋裡有一塊光洋﹐百歲紙上
寫了年庚生日﹐生下來已經三天了。

唉﹐又是一個受磨難的﹗老爺嘆了一聲﹐誰家會要呢﹖

這年月﹐兵荒馬亂﹐自己的都養不活﹐一個丫頭﹐哪有人家要﹖還不是指望老爺開恩哩。吳媽一
邊收拾洗漱用具﹐一邊回答。

三斤五兩剛好五十三兩注①﹐一早撿個大寶﹐肯定發財。老爺說。

吳媽聽了﹐想了想﹐說﹕真的﹐三斤五兩正好是個銀元寶。說著﹑笑著﹐吳媽去了廚房。過一會
兒﹐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糯米粥﹐端進了書齋﹐王老爺在那裡吃早點。

四十多歲﹑精精緻致的吳媽﹐是專門侍候王老爺的女傭﹐由於她愛乾淨﹑細心﹑能幹﹐瞭解老
爺的心思﹐服侍老爺已經多年了。老爺的早點糯米粥﹐要熬得融融的。吳媽每天早早起床﹐用文
火煨燉﹐精心製作﹐非常合老爺的心意。

老爺吃完早點﹐從書齋踱步到堂屋晨課﹐在一座金碧輝煌的觀世音彫像前﹐點燃三根香﹐雙手
合十﹐低頭輕聲禱誦《心經》十遍。

老爺誦經完畢﹐回到書齋﹐把一本線裝古書攤開在書案上﹐準備讀書的時候﹐管家廖二走到房
門口﹐輕聲說﹕老爺﹐文保長來了。

老爺便說﹐帶他進來。

老爺﹐一大早呼喚小人﹐有何吩咐﹖--文德彥是佛懷村的保長﹐由於佛懷鄉鄉長久病臥床﹐由

佛怀煽仇錄 66
他代行鄉長職務。他雖然貴為國民黨地方政府基層行政代表﹐但見了王老爺﹐仍然要低眉順眼﹐
畢恭畢敬。

廖二沒跟你說﹖今天早起撿了個五十三兩的大寶﹐你看﹐不知誰家願意發這筆財﹖老爺笑呵呵
地問﹐問得文保長摸頭不知腦。

這時﹐吳媽把竹籃拎進來﹐文保長便明白了。

稱了一秤﹐三斤五兩﹐剛好五十三兩﹐是個大寶。吳媽笑著說。

啊﹐啊﹗文保長恍然大悟﹐點頭說﹐是個大寶﹐是個大寶﹐老爺起的名字好﹐就叫她"大寶"得
了。

對﹐對﹗吳媽也笑著應和﹐叫她大寶。

慈眉善目的老爺起身彎腰﹐看一眼竹籃子裡安睡的紅皮女嬰﹐點點頭﹐欣慰地笑了。

老爺﹐受家難找啊。文保長皺著眉頭說﹐不妥當的人家﹐想要也不能給﹔好一點的人家﹐基本上
都有了﹐誰願帶個野的﹖有的人家去說一說﹐也許願意帶﹐可家裡窮﹐難以養活。

還是按老規矩辦吧。老爺聽了文保長訴苦﹐說。--所謂"老規矩"是﹕從前﹐凡送到王府的女嬰﹐都
是由王老爺每年出三擔穀﹐由中等家境﹑心地善良的農家領養。領養者必須與王老爺簽合
約﹐"保證視為己出﹐不得虐待﹐撫養成人"﹔王殿臣每年無償供應新穀三擔﹐一直到女孩十六
歲為止﹔鑒證人是保長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鄉鄰。交接儀式非常慎重﹐王老爺親自參加﹐還供應一
餐酒飯。

路得遠一點的﹐行嗎﹖文保長問。

行﹐不在乎路的遠近﹐只要人家好﹐自願﹐中途不變卦。王老爺回答。

文保長領了王老爺的話﹐飛快地走了。這樣的好事﹐他怎麼能不賣力呢﹖事成之後﹐王老爺賞他
兩個袁大頭的"跑腿費"﹔領養農家﹐也要請他吃喝﹐送他一個盒子一瓶酒﹐所以辦這事他格外
勤快。

王老爺回到書齋﹐安詳而又閒適地翻閱著那本線裝古書。半晌午過去﹐吳媽送了兩趟清茶。這時
聽到王更頭在前門大叫﹐管家在堂屋應聲傳達﹕

莫老爺到--

佛怀煽仇錄 67
莫老爺莫敬齋﹐是王殿臣發蒙讀私塾直到縣城讀高中的同窗好友﹐自幼一起長大﹐兩人之間無
話不談﹐情誼勝似兄弟。莫敬齋也是一位大財主﹐他的莊園在東鄉莫家灣 ﹐離天馬鄉二十多裏
路。莫敬齋的土地山林比王殿臣的多﹐他的家業都是自己發財後添置的。他父親原來只有幾畝薄
田﹐靠著微薄的地租﹐維持他到漢口求學﹐畢業後經商﹐不知做的什麼生意﹐竟然發了大財﹐
於是﹐回鄉置業﹐大量收購土地﹐總數量超過了王殿臣。但是﹐三年前﹐他開始折價拋售土地。
然而﹐兵荒馬亂﹐市面蕭條﹐土地很少人買﹐剩下的仍然比王殿臣的多得多……

聽說莫敬齋來了﹐王殿臣趕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往堂屋裡走。因為是老友﹐莫敬齋的轎
子一直抬了進來﹐抬過前花園﹑迴廊﹐抬到堂屋前才歇轎。

敬齋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王殿臣站在屋簷下﹐雙手抱拳﹐笑盈盈地當胸一拱。

莫敬齋從轎子裡鑽出來﹐撩起長袍﹐跨過轎杠﹐也是雙手抱拳一拱﹐說了一聲"彼此彼此"﹐不
進客廳﹐拽了王殿臣﹐就往書齋走。

什麼事﹐這麼急羅﹖王殿臣不明就裡﹐問道。

哎呀﹐什麼時候了﹖還這樣磨磨蹭蹭﹐真是急死人﹗莫老爺急急忙忙地說。

進了書齋﹐莫敬齋一屁股坐在書桌前﹐佔了主位﹐把王殿臣撂到客位上坐下。吳媽送來清茶﹐出
去時順手把房門帶關。

"你看你看﹐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閑心讀《竹林七賢集》﹗"莫敬齋順手翻了翻桌上的線裝書﹐攤
開雙手﹐氣不忿地埋怨。

你急什麼﹖王殿臣慢吞吞地說﹐有話慢慢說嘛。

還慢﹐腦殼都會搬家了。你知道不知道﹐共產黨早幾天打過長江﹐已拿下了南京﹗拿下了就拿下
了﹐幹卿屁事﹗

哎呀﹐還說"幹卿屁事"﹐你看急人不急人﹗共產黨來了要槍斃你咧﹗你還蒙在鼓裡。

槍斃我﹖王殿臣鼓大眼睛﹐振振有詞地反駮﹐我從小沒做過壞事﹐一沒參加過什麼黨派﹐二沒
有偷扒搶劫﹐三沒有殺人放火﹐憑什麼要槍斃我﹗

憑什麼﹖憑你的財產多﹐憑你是地主。記得民國十六年嗎﹖--民十六﹐即 1927 年﹐毛澤東在湖


南搞農民運動﹐組織﹑教唆鄉村痞子﹑流氓﹑暴民打土豪﹐鬥地主﹐分田分地分財產﹐亂抓亂

佛怀煽仇錄 68
捕﹐濫殺無辜﹐把整個農村鬧得烏煙瘴氣﹐攪得稀巴爛﹐被有識之士稱為"痞子運動"。

記得﹐王殿臣回答說﹐湘中和湘南鬧得厲害﹐還沒有波及到我們這裡來﹐國共就分裂了﹐農運
也完蛋了。那時﹐毛澤東年輕氣盛﹐很幼稚﹐沒有經驗﹐有點亂來。最近 ﹐我兒子從上海來信說
共產黨是一個成熟的政黨。我相信﹐一個成熟的政黨﹐坐上江山﹐成為泱泱大國的領袖﹐決不會
亂來的。

書生之見﹐腐儒之見。唉﹗--莫敬齋長嘆一聲﹐搖著頭說﹐孺子不可教也。我問你﹐我託人捎來
黃伯君的信﹐你看了沒有﹖

看了﹐他說了我黨很快會垮臺﹐共產黨即將坐天下。--黃伯君與王殿臣﹑莫敬齋同學﹐是國民黨
的高級將領。

我託人捎來劉伯初的信﹐你看了沒有﹖

看了﹐他說了我黨即將坐天下﹐國民黨很快會垮臺。--劉伯初與莫敬齋﹑王殿臣同學﹐是共產黨
的中央高官。

有何感想﹖

他們都說對了﹐國民黨很快會垮臺﹐共產黨即將坐天下﹐是這麼回事。翻天覆地﹐改朝換代﹐一
朝天子一朝臣﹐完糧納稅﹐種田吃飯﹐晚上摟著老婆睡覺……老百姓還不是照舊過日子﹖

說的輕鬆﹗共產黨來了﹐你會怎樣﹖

伯君兄說﹐共產黨來了﹐我們都會殺頭﹐這話只說對一半。如果說你會殺頭﹐到時候他們捕風捉
影﹐何患無詞﹖因為你在外面闖蕩﹐交往複雜﹐難免說錯話﹐辦錯事﹐ 讓人鑽到空子﹐抓到欲
加之罪的把柄。而我﹐一介老老實實的鄉民﹐"犯法的不做﹐有毒的不吃"﹐不危害社會﹐盡做善
事﹐斷無死罪﹐大不了把土地﹑山林﹑房屋 ﹑錢財全部獻出去﹐"一龎草一顆露珠"﹐總還有一
碗飯吃。

糊塗﹐糊塗﹗黃伯君要我們能跑就跑﹐你看了沒有﹖

看了﹐我不跑﹐"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我聽命運安排。

劉伯初怎麼說的﹖

伯初兄要我們趕快把土地賣掉﹐一畝都不剩。你賣掉了多少﹖這年頭﹐人心惶惶﹐誰還拿現錢來

佛怀煽仇錄 69
買土地﹖無論降多少價﹐多麼便宜﹐就是沒人要。你只賣掉了一點點﹐我也只賣出幾十畝﹐有什
麼辦法﹗

劉伯初還說了什麼﹖

別的沒說了。

別的沒說了﹖他信中說﹐能迴避則迴避﹐你看清楚沒有﹖

看清了。

那你怎麼不走呢﹖

伯初兄只叫我們迴避﹐沒叫我走呀﹗"迴避"者﹐乃避其鋒芒也﹐意為不要與共產黨對著幹﹐要
做順民﹐因此﹐我準備把所有家產﹐全部獻出去﹐一分錢不留﹐做個窮光蛋。

書獃子﹐書獃子﹗莫敬齋急得跺腳說﹐你一不看報﹐二不聽收音機﹐三不相信走南闖北﹑見多
識廣的朋友勸告﹐抱殘守缺﹐坐井觀天﹐固執己見﹐冥頑不化﹐真是咎由自取。劉伯初乃共產黨
的高級幹部﹐他在信上怎麼敢寫叫你逃跑﹖要是這信被共產黨查獲了﹐白紙黑字﹐他不是完蛋
了嗎﹖他叫你迴避﹐就是叫你逃跑呀﹗這都不懂。

非也﹐非也﹐你理解錯了。敬齋兄﹐請不必多說﹐吾意已決﹐決不逃跑﹗王殿臣態度堅決﹐斬釘
截鐵地說。

唉﹗莫敬齋聲淚俱下﹐頓足捶胸﹐仰天長嘆﹕天斫吾手﹐其奈汝何﹗天斷吾足﹐奈汝其何﹗說
罷﹐垂頭喪氣﹐不再言語。

枯坐了一會兒﹐王殿臣起身﹐打開房門﹐對外面喊了一聲﹕擺酒﹗

我走﹐不想吃飯了。莫敬齋掏出手帕﹐擦擦紅了的眼圈說。

管他三七二十一﹐天垮下來﹐先填飽肚皮再說﹗王殿臣說著﹐拽了莫敬齋就往飯堂走。

酒菜滿桌﹐莫敬齋勉強就座﹐只是無心下箸﹐無意端杯。

敬齋兄﹐王殿臣舉起酒杯說﹕感謝你的深情厚意﹐我知道你會走﹐這杯酒給你餞行﹐祝你一路
順風﹐清吉平安﹗

佛怀煽仇錄 70
莫敬齋只好舉起酒杯﹐悶悶地飲了一杯。

莫敬齋生著悶氣﹐毫無食慾﹐終於不忍心﹐又輕言細語﹐用手指頭敲著桌子﹐語重心長地說了
一大串話﹕

你還有一張王牌﹐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救了一個學生。本來縣黨部要槍斃他﹐開始你並不知道他是
共產黨﹐僅僅只是憐惜青年俊才﹐花重金死命將他保出來﹐並贈他一筆路費﹐讓他逃走。聽說這
個青年學生到了延安﹐後來當了共產黨的大官。你也許想﹐到了緊急時刻﹐他會來搭救你。這個
想法靠得住嗎﹖第一﹐該學生當沒當大官﹖ 僅僅只是傳說﹐消息確實不確實﹐沒人肯定﹔第二﹐
戰爭年代﹐槍林彈雨﹐出生入死﹐他拎著腦袋當共產黨﹐是不是命大﹐還活著﹖不得而知﹔第
三﹐即使他活著﹐ 也當了大官﹐找到他﹐是不是認賬﹖是不是知恩圖報﹖是不是願意來搭救你﹖
……種種情況不明﹐你怎麼把身家性命這樣重要的"寶"﹐全部押在這麼多未知數上呢 ﹖

王殿臣聽了﹐默默無語﹐只是下意識地揀菜吃﹐久久不作回答。

這頓酒飯﹐氣氛悲壯淒切﹐很有一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氛。後來﹐王殿臣考慮到自己是主人
不得不強作歡顏﹐找些七七八八的陳年舊事來敷衍。但無論王殿臣怎樣說笑﹐怎樣開導﹐莫敬齋
就是提不起精神﹐胡亂喝了三杯﹐便拱手告辭﹐說﹕

殿臣兄﹐我明天就上路﹐先去香港避避風﹐靜觀局勢變化。這張紙條上有個地址﹐你記熟在心﹐
事急時有大用途。紙條要燒掉﹐千萬不能留下禍根。有朝一日﹐你到了香港﹐問到這個位址﹐就
可以找到我。這次分手﹐不同以往﹐處在改朝換代的疾風暴雨中﹐望兄多多保重﹐多多保重﹗但
願後會有期。說著﹐簌簌掉下兩顆淚珠﹐遞給王殿臣一張紙條。

王殿臣接了紙條﹐放在衣袋裡﹐也動了感情﹐別無多話﹐同樣拱拱手﹐哽咽著說﹕多多保重﹐
後會有期。

臨上轎﹐莫敬齋索回了黃伯君﹑劉伯初的書信。

想不到﹐這次不歡而散﹐竟是莫敬齋和王殿臣的永訣﹐一年半後﹐在土地改革運動中﹐王殿臣
作為"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國民黨政府的牆腳"﹑"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被鎮壓了。三十
年後﹐八十高齡的港澳同胞﹑香港永隆國際貿易公司董事長﹑億萬富翁莫敬齋回鄉﹐受到政府
的盛情接待。莫老捐款 100 萬﹐20 萬重建家鄉小學﹐80 萬改造全縣小學危房。這是改革開放初期
全省得到最大的一筆教育捐款。林南縣黃副縣長陪同莫老﹐乘小轎車專程到王殿臣的墓前悼念。
莫敬齋對黃副縣長印象極佳﹐因為這位共黨青年官員對王殿臣非常熟悉﹐話語間流露出對王殿
臣的欽敬和同情。一路上﹐他向莫老源源本本講述了王殿臣在土改中的不公遭遇。莫老聽完﹐潸
然淚下。面對青草萋萋的墳塋﹐莫敬齋痛徹心脾﹐雙手合十﹐無限深情地三鞠躬﹐默默禱誦著﹐
向老友的亡靈傾訴哀思。

佛怀煽仇錄 71
莫敬齋非常痛恨那句不倫不類的俗語﹕"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就是這句話﹐當年振振有詞
地從王殿臣口中說出來﹐讓他作出了走向死亡的錯誤抉擇。--仔細想一想﹐"禍"事來了﹐當有能
力﹑有時間躲避時﹐怎麼能夠不躲呢﹖躲開了﹐又怎麼還會有"禍"呢﹖既然"是禍躲不脫"﹐又
怎樣解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那句成語呢﹖莫敬齋當年要是不躲不走﹐不早就是這樣一具塚
中枯骨了麼﹖……所以﹐莫敬齋認為﹐那些市井之徒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胡謅亂語的低層次俗
語﹐經受不起考驗﹐是不可靠的。倒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文言成語﹐高雅簡潔﹐久經考驗﹐往往
揭示了事物的真理﹐可信度大得多。

他的耳邊又響起自己批評王殿臣的那些陳年舊話﹕你一不看報﹐二不聽收音機﹐三不相信走南
闖北﹑見多識廣的朋友勸告﹐抱殘守缺﹐坐井觀天﹐固執己見﹐冥頑不化……天斫吾手﹐其奈
汝何﹗ 天斷吾足﹐奈汝其何﹗--"咎由自取"那四個字則免掉了﹐逝者無罪﹐何必過多責備呢﹐
畢竟他已付出了生命的慘重代價﹗

莫敬齋又拿出一筆錢﹐叫王殿臣的孫子把祖墳修繕一新……

由於莫敬齋捐款甚巨﹐回香港時﹐在省會受到副省長及一大幫官員的會見﹐他們希望這位億萬
富翁回國投資﹐興辦實業。一大群記者團團圍著﹐攝像機﹑錄音話筒對准莫敬齋﹐請莫老談談回
鄉觀光的感想。莫敬齋充滿激情地朗聲說﹕

本人這次回鄉﹐有許多的感想﹐但是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幸虧我當年跑得快﹗

聽了這句"感言"﹐省﹑市高官和記者們﹐一個個面部失色。莫敬齋的大實話﹐使他們震驚﹐又無
可奈何﹗在中華大地 40 年代末的暴風驟雨中﹐猶豫不決的﹐跑得不快的﹐都像王殿臣一樣﹐受
到了殘酷的鎮壓。--當然﹐這一段新聞被剪掉了﹐沒有在任何媒體上發表出來。

那天送走莫敬齋後﹐因為莫兄有幾句話說得太重﹐王殿臣雖然沒有當場反駮﹐但聽了心裡不舒
服﹐鬱鬱不樂。他拿出那張紙條看了一眼﹕香港﹑九龍﹑調景嶺……下麵的具體村﹑號﹐看都沒
看﹐便匆匆燒掉了。王殿臣有著深厚的安土重遷﹑葉落歸根思想﹐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有去香港
的一天。等到第三任土改工作組長把他抓起來 ﹐關在糧倉裡﹐要槍斃他﹐貧農看守幫他解脫捆
綁的繩索﹐勸他逃跑時﹐他曾動過去香港的一閃念﹐但當初沒有記住地址﹐後悔已來不及了。轉
念又想﹕"一動不如一靜"﹐決心"死守荊州"﹐寄希望於父老鄉親具結死保﹐寄希望於那位共黨
高官良心發現﹐趕快來搭救……盼到年底﹐一切都沒有盼到﹐面對漫天的紛紛鵝毛大雪 ﹐只好
仰天長嘆﹐慨然引頸受戮。

下午﹐文保長來回王老爺的話﹕受家找好了﹐是山南的﹐人性不錯﹐家境中等水準﹐但處在兵
荒馬亂年月﹐說了一句"怕靠不住"……

佛怀煽仇錄 72
怕什麼靠不住﹖是不是怕我﹖王老爺問。

這個﹐這個……文保長支支吾吾。

你不說﹐我也知道。王老爺笑著﹐和藹地說﹐就是擔心共產黨來了﹐我這個財主靠不住﹐沒辦法
兌現每年三擔穀﹐是不是﹖

嘿嘿﹐您……文保長訕訕地笑著﹐仍舊支吾﹐不敢挑明。

那就這樣辦﹐王老爺果斷地說﹐無償轉讓一畝田給他﹐把田契辦好﹐我簽字畫押﹐他看中了哪
塊﹐就給哪塊﹐青苗也相送。你去問一問﹐行不行﹖--王老爺是這樣計算的﹕那個年代﹐一畝水
旱無懮的上等好田﹐平均產稻穀 500-600 斤。每年無償供給三擔稻穀﹐是 450 斤。但給稻穀﹐是
淨重﹐不要花力氣。現在給田﹐多餘的就算耕作費。至於每畝田價值百余大洋﹑青苗補償費﹑精
耕細作多產的稻穀以及收割後再種一季油菜或喬麥﹐那是田主辛勤勞動的額外收穫﹐就不能計
算在內了。

文保長原來以為這事辦不成﹐聽王老爺這麼一說﹐料定辦得成﹐便踮著腳﹐一溜小跑到受家那
裡去﹐很快談成了。

第二天晌午時分﹐文保長領著農民魯小三夫妻﹐來到王宅﹔廖二爹按王老爺指示﹐迴避邀請財
主﹐而是請來三位地方上說得話起﹑比較有臉面的老農。人到齊後﹐王老爺從書齋來到堂屋前﹐
眾人皆站起身來。

坐﹐ 坐﹐請坐。王老爺笑著對三位老人說﹐今天為魯小三領養棄嬰大寶﹐啟動各位做個證人。我
無償轉讓山南一畝田給魯小三﹐但魯小三要保證把大寶撫育成人。廖二已經寫好了"領養合約"﹐
大家看一看﹐有沒有異議﹐如果有﹐就要修改妥善﹔如果沒有異議﹐就簽字畫押﹐我這裡把田
契和轉讓書﹐簽字畫押後交給魯小三……"領養合約"一式三份﹐按早先存留的樣本謄寫﹐只是
把"每年供給稻穀三擔"改為"無償轉讓水田一畝"﹐其他無非是對雙方責任﹑利益的約定和制約﹐
結尾是"恐口說無憑﹐立此為據"云云。三位德高望重的老鄉鄰趙一爹﹑錢二爹﹑孫三爹﹐過去都
做過這種見證人﹐大家將"領養合約"一一過目後﹐沒有異議﹐便履行手續﹐一個一個在規定的
位置簽字畫押摁手模。三份"領養合約"﹐一份交給保長﹐一份交給魯小三﹐一份交廖二保管。隨
後﹐田契﹑轉讓書﹑女嬰也很快交接完畢。魯小三的堂客﹐歡天喜地把女兒抱回家去了。接著請
大家到飯堂入席﹐一桌豐盛的酒菜在等待眾人。

宴請一般客人時﹐有身份的主人應坐首席﹐但這一次﹐ 王老爺一改過去的陳規﹐硬是把年過花
甲﹑輩份大的趙一爹﹐推上了首座。接著﹐又按輩份﹑年齡﹐拉著錢二爹﹑孫三爹坐下﹐以下依
次是廖二爹﹑文保長﹐魯小三叨陪末座。由於主人沒有落座﹐大家坐不安席﹐剩下的兩個座位﹐
哪一個都不適合王老爺。只見王老爺站在一旁﹐端起一杯酒﹐誠懇地說﹕

佛怀煽仇錄 73
各位高鄰﹐今日起動大家﹐辛苦勞累﹐協助我做了一樁善事。昨天早上 5 點鐘﹐送來這個女嬰﹐
重五十三兩﹐就叫她"大寶"。魯小三﹐你如果覺得這個名字不合適﹐完全可以改別的名字……

魯小三連忙躬身答道﹕合適﹐合適﹐老爺取的名字﹐非常合適﹐還改什麼。"大寶"抱回去﹐肯定
會發財的。

王老爺舉起酒杯說﹕今天魯大寶找到了一個好爸爸﹐一個好媽媽﹐祝她交好運﹐大家幹了這杯
吧。

眾人忙站起來﹐舉起酒杯。王老爺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底朝天一晃﹔大家也一飲而盡﹐同樣把杯
底朝天一晃。

請坐﹐請坐。王老爺慇懃地說﹐大家隨意﹐想吃什麼就夾什麼﹐不要客氣。我本來想陪大家吃飯
但我在這裡你們放不開﹐吃不好﹐不如我走開﹐待會兒喝茶時再來陪各位聊天﹐好不好﹖這裡
就情廖二爹代表我﹐陪大家吃喝。請放開肚量吃﹐這一桌子酒菜﹐沒有吃完﹐不能回去﹐行不行

行﹗眾人樂呵呵地齊聲回答。說著﹐王老爺就回書齋去了。

這裡﹐廖二爹代表王老爺敬了一輪酒之後﹐大家便放敞吃起來。那個年代﹐生產力低下﹐物資匱
乏﹐許多農家糠菜半年糧﹐終年難得天天吃飽飯﹐見了魚肉﹐喉嚨裡老早伸出手來。廖二爹帶了
頭﹐眾人齊動手﹐便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很快﹐雞﹑肉﹑魚等幾道肥鮮主菜﹐一掃而光。農民
們吃得飛快﹐食量驚人﹐幸虧廖二爹有遠見 ﹐囑咐廚師﹐每一道菜都加重份量﹐才填滿五位客
人的肚皮。

飯後﹐仍然回到堂屋﹐每人一大杯濃茶﹐廖二爹還發給大家紙煙抽。喝茶的時候﹐王老爺過來了

大家吃好了嗎﹖王老爺走進堂屋﹐笑瞇瞇地問。

吃好了﹐吃好了﹐多謝﹐多謝。眾人起身﹐一齊回答。

請坐﹐請坐。王老爺在堂屋正中太師椅上坐下來說﹐大家在一起﹐隨便說說話﹐不必拘束﹐都是
老鄉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趙一爹發話了﹕各位今天看到﹐王老爺是用蟵魚套一畝好田﹐達成領養合約的﹐連青苗都相送
了﹐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好人﹖王老爺慷慨解囊﹐積陰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是的﹐是的。眾人齊聲附和。

佛怀煽仇錄 74
這是第--

第八個。廖二爹回答﹐歷年送來的七個﹐都得到了妥善安排﹐最大的已經十歲了﹐長得蠻好﹐這
是老八。

這丫頭真有福﹐剛剛出世﹐就有了一畝田。錢二爹說﹐我家境況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後﹐全家七
口人有一畝八分田﹐平均每人只兩分多﹐還當不得魯大寶﹐你們說﹐魯大寶有沒有福﹖

有福﹐有福。眾人隨聲附和。

我說﹐這田﹐本來就是大寶的﹐只不過是提前給了她而已。你們信不信﹖王老爺笑呵呵地說。

她剛剛出世﹐未必從閻王老子那裡帶土地來﹖孫三爹問道。

你們大家感到奇怪吧﹐王老爺解釋說﹐其實﹐一點也不奇怪。莫老爺告訴我﹐早幾天﹐國軍已把
南京丟了--不對﹐站在國民黨方面﹐是這樣說﹔站在共產黨方面﹐就應該換個說法﹕解放大軍﹐
已經解放了南京。我們這裡﹐很快也會解放﹐馬上就要改朝換代了。解放後﹐大家的日子就好過
了﹐為什麼﹖因為要進行土地改革﹐把我們地主﹑富農的田地﹑財產沒收﹐平均分配給大家…

哪裡有那樣的事﹖不會﹐不會。一位老人搶著說。

這是大勢所趨﹐王老爺說﹐大家不久就可以看到。分田的時候﹐按人頭分配﹐我算了一下﹐每人
可分到一畝多田。你們說﹐是不是魯大寶出世就帶來了土地呢﹖

眾人面面斯覷﹐不敢說有﹐也不敢說無﹐氣氛陡然變味。

不說這個了﹐我們談點別的吧﹐隨便聊聊。見大家沉默不語﹐王老爺提議。

冷了一會兒場﹐只見魯小三紅著臉﹐麻著膽子﹐畏畏縮縮地說﹕王老爺﹐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您今天送了一個大寶給我﹐說是會發財﹐我做夢都想發財﹐但不知怎麼個發法﹖請您指點指點。

王老爺笑了笑說﹕你提的問題﹐是世界上最難解答的問題﹐你問我﹐我問誰去﹖

難道發財還有方法﹖有人懷疑地問。

哪有方法!--有方法﹐大家都去學﹐不都發財了﹖有人哂笑。

佛怀煽仇錄 75
聽了這話﹐魯小三的臉﹐憋得通紅﹐他不服氣﹐反駮說﹕

那麼多的人都沒有發財﹐偏偏只有某個人發了財﹖是為什麼﹖沒方法﹐錢財怎麼老是往他懷裡
鑽﹖金銀珠寶老是往他家裡跑﹖

大家都笑了。

王老爺說﹕你們不要笑﹐魯小三的問題提得好﹐證明他肯動腦筋﹐這是個好兆頭。首先肯定一條
發了財的人﹐都比一般人肯動腦筋﹐對不對﹖但魯小三提出的問題﹐ 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呢﹖因為不止一個人想發財﹐世界上所有的人﹐幾乎人人都想發財。你想發財﹐我想發財
他也想發財……大家都擠到一條道上來了。財富不像水﹐河裡﹑壩裡﹑塘裡﹑井裡﹐到處是水﹐
敞開供應﹐你想要﹐就去舀﹐用水桶去挑﹐盡你的量。"財"很少﹐很隱蔽﹐藏得很深﹐要想找到
它﹐得動腦筋﹐花功夫﹐想辦法。因此﹐告訴一個人用什麼辦法發財﹐是世界上最難的事﹐對不
對﹖

大家靜靜地聽著。王老爺對魯小三說﹕

我剛纔說﹐發了財的人﹐都是肯動腦筋的人﹐我卻是個不肯動腦筋﹑最沒有用的人。我肩不能挑
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但我為什麼有"財"呢﹖因為我投胎投得好﹐前世做了好事﹐
投胎到一個富爺爺﹑富爸爸家裡。我爹和我的財﹐不是"發"的﹐都是繼承的。我沒有親自發財的
經歷﹐因此﹐你問我發財的方法﹐是問道於盲。--"問道於盲"你懂不懂﹖就是跟瞎子問路﹐要瞎
子指點方向﹐哪能呢。

我雖然不大懂得發財的方法﹐但我有一個好朋友﹐名字叫做莫敬齋﹐是莫家灣的大財主﹐你們
應該知道他﹐他的田﹐比我的多﹐不是祖傳的﹐而是他自己在外地經商﹐發了大財﹐回家鄉來
買的。

莫老爺是個經商的奇才﹐他不光發了大財﹐還準備寫一本書﹐書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做《陶朱公
商戰奇法》﹐可惜﹐他已經動身去香港﹐這本書只怕難以完成了。

平常﹐與莫老爺會面﹐他總是跟我談白手起家﹑財富聚散的道理。而我呢﹖總是跟他談鄉居閑散
﹑益壽延年的好處。他雖然跟我談了許多經商發財的道理﹐但我不感興趣﹐也聽不大懂。既然不
打算去經商﹐就沒有認真聽﹐春風吹馬耳﹐任他胡吹亂侃一通﹐沒有用心記住。我只喜歡住在空
氣新鮮﹐陽光充足﹐水好山好人好的地方﹐ 安安靜靜讀點書﹐頤養天年﹐自得其樂。因此﹐他
罵我是個書獃子﹐我也承認自己有點獃頭傻腦﹐不想事。

王老爺望著魯小三說﹕平常﹐莫老爺也談農業方面發家的基本道理﹐因為眼見耳聞﹐我聽得懂﹐

佛怀煽仇錄 76
也就記住了。作田怎樣發財呢﹖今天﹐你提出這個問題﹐我就將莫老爺講的道理轉告你﹐看你有
沒有悟性﹐能不能悟出一些適合自己的道道來。

莫老爺告訴我﹐發財﹐首先要認定一條﹐不能幹違法的事﹐不能昧著良心搞歪門邪道。也就是說
不能靠做壞事﹐做損人利己的事去發財。走正道﹐正大光明發的財﹐晚上才睡得著覺﹐才能"半
夜敲門心不驚"﹐沒有人"指背皮"﹐不會損害自己在社會上的聲譽。

莫老爺說﹐財富的來源有幾種﹕第一種﹐剛纔說的"繼承"﹐從先輩那裡繼承一大筆遺產﹐只有
那些"命好"的人才有份﹐這種人不多﹔第二種﹐是運氣好﹐例如中彩 ﹐偶然買一張彩票﹐中了
個特等獎﹐一夜之間變為百萬富翁﹐這種人更少﹐幾百萬人中﹐只有一個﹔第三種是會經
營。"經營"你懂不懂﹖就是會盤算﹐會管理。那些做大生意的闊老闆﹐辦工廠的總經理﹐開公司
的董事長﹐大進大出﹐錢財堆積如山﹐都是運籌帷幄﹐經營得法賺來的。

莫老爺說﹐發財有條規律 ﹕"大富在天﹐小富在人"。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不要指望發大財﹐
不要夢想一夜暴富﹐不要想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發大財與不識字或識字不多﹑見識少的鄉下農
民﹐基本無緣。"大富在天"的意思是﹐發大財除了要大本錢﹐大本事之外﹐還需要"天時"﹐碰到
好機會。也就是說﹐某個時刻﹐機會來了﹐"天意"叫你發大財。

普通老百姓﹑鄉下農民﹐要針對"小富在人"這句話下功夫。小富是有吃有穿有房子住有錢送子女
讀書﹐因此"小富"又可以叫"發家"﹑"小康"。這樣的目標不高﹐完全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達到。莫
老爺認為﹐希望達到"小富"水準﹐使自己生活得好﹐比週圍的人富裕一些﹐要做到三個字﹕"勤
﹑儉﹑ 算"。

"勤"就是勤快﹐"儉"就是節儉﹐"算"就是會盤算。--這裡說的"盤算"﹐是"小盤算"﹐與前面說的那
些殷商巨賈﹑經營大師的"大盤算"﹐雖然有點不同﹐但精神實質是一致的。"盤算"﹐就是每做一
件事之前算清賬﹐看看對自己有沒有利﹐有利就幹﹐無利就不幹。"大盤算"與"小盤算"的區別﹐
只是本錢和管理能力﹐放大若干倍而已。人們常常發現﹐許多一無所有到身家巨萬的工商大腕﹐
億萬富翁﹐都是從"小盤算"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 小富在人"的第一個字是"勤"﹐讓我們首先來談談"勤"。"勤"就要勤快﹐懶人是發不了家的。俗
話說﹐"撿狗屎都要起得早"。現在我們農村肥料少﹐但家家都養了狗。狗兒不聽話﹐晚上在外面
亂跑﹐屎都屙在田野裡﹐是個"吃家飯﹐屙野屎"的典型角色。你想積肥﹐就得天還沒亮起床﹐剛
剛綻亮時搶先到了田野裡四處尋找﹐就能撿到半臈箕狗屎。如果太陽曬到屁股上﹐你還在蒙頭大
睡﹐怎麼能撿到狗屎﹐積到肥料呢﹖你的肥料積得多﹐田裡的收成就比懶人的好﹐就有白米飯
吃。而懶人﹐白米飯不夠吃﹐只好吃糠咽菜﹐有時還要俄肚皮。這就是勤快人與懶惰人的最大區
別。俗話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起三個早床當個工 "……就是叫你勤快﹐不要
睡懶覺﹐要發奮努力﹐辛勤耕耘。懂不懂﹖

佛怀煽仇錄 77
魯小三認真地聽著﹐點點頭。

"小富在人"的第二個字是"儉 "﹐就是節儉﹐要想發家﹐一定得"儉"﹐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大
富在天﹐小富在人"這句話﹐有時又說成"大富由天﹐小富由儉"﹐可見"儉"字在發家過程中的重
要性。居家過日子﹐要量入為出﹐緊把細用﹐不能大手大腳﹐不能打腫臉充胖子﹐不要講排場﹐
不要與鄰居﹑富人攀比。穿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件衣服穿九年﹐要節
省多少錢啊。再說吃﹐要從牙腮縫裡把錢節省出來。別人是每個月初一﹑十五"打神福"﹐一個月
吃兩餐肉。節省的人﹐初一那碗肉敬了神﹐留著不吃﹐每餐放在飯甑裡蒸一下﹐到十五日敬了神
之後﹐再吃。一個月只吃一餐肉﹐不就省出一餐肉錢嗎﹖好吃懶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懮
來明日愁"的人﹐是永遠不會發家的。

孫三爹插話說﹕我聽說我們鄉有一個人﹐節約到捨不得把屎屙在外面﹐有一次憋急了﹐扯張荷
葉包了屎﹐拎回家﹐扔到自家田裡……

哈哈哈哈……大家聽了﹐大笑不止。王老爺說﹕

你們不要笑﹐孫三爹說的是實話。自古以來﹐農民就是這樣勤儉的﹐只有勤儉的人﹐才能發家致
富。

" 小富在人"的第三個字是"算"﹐就是要會盤算。盤算這個話題太寬了﹐太複雜了﹐許許多多事﹐
每日每時每刻﹐都要好好盤算。舉兩個例子吧﹕大家原來每年只種一季稻子﹐稻穀成熟時放幹田
裡的水﹐再去扮禾﹐扮禾後田地空閑在那裡曬太陽。有個農民發現﹐稻穀成熟時不把水完全放幹
收割後伴著禾龎插上"挨禾"(一種晚稻)﹐每畝可多收稻穀兩百多斤。另外一個例子是﹐一個農
民與大家一樣﹐在山裡種紅薯﹐紅薯收穫後﹐堆積如山﹐沒人要。後來他發現集市上洋薑很俏﹐
第二年改種洋薑﹐賣的錢比種紅薯多一倍﹐這就是盤算。俗話說"盤算不清一世窮"﹐就是這個道
理。會盤算﹐就會發家致富﹔堅持盤算八年﹐十年﹐就可起屋買田﹐變成人人羨慕的富裕農民。

三位老農﹐頻頻點頭讚許﹕實話﹐實話﹐講得好﹐講得好﹗

王老爺繼續說﹕莫老爺強調﹐財富在於積累﹐上述一步一步勤勞發家致富﹐需要社會安定﹐不
打仗﹐沒有土匪。如果軍閥混戰﹐匪盜橫行﹐莫說你們的家發不成﹐就是我這個家﹐都會被兵﹑
匪吃光﹐弄得不好﹐命都難保。政府前年補征一年糧﹐征掉我一倉穀﹔去年響馬紅鬍子﹐訛掉我
七十六擔穀。文保長﹐你心中有數﹐現在是民國三十八年﹐我們這裡徵糧﹐已經征到民國五十年
了﹐提前徵糧一十二年。目前﹐國民黨兵敗南逃﹐無暇顧及﹐不來抓丁徵糧﹐村裡才稍微安寧一
點。我們草民百姓﹐就是希望不打仗﹐沒有兵﹑匪來騷擾。

錢二爹說﹕我最恨打仗﹐不管什麼軍隊﹐只要槍炮一響﹐老百姓就遭殃。我們來算一算﹐打仗需
要的幾個大項﹕第一是兵﹐雙方沒兵﹐打什麼仗﹖元帥對將軍﹖光杆司令打不起來。兵的主要來

佛怀煽仇錄 78
源﹐就是農民﹐許多農民沒飯吃﹐窮餓極了﹐便去"吃糧"(投軍)﹔有的地方青年不想當兵﹐
便抓壯丁。第二﹐養這麼多兵﹐要吃飯﹐糧食﹑副食哪裡來﹖主要是農民供給。一旦部隊路過﹐
派糧派草﹐殺豬宰牛﹐沒完沒了。有幾個丘八是講道理的﹖不給﹖抓去就槍崩﹐還罵你違抗軍令
第三﹐部隊要給養﹐軍官﹑士兵要穿衣﹐要配備槍支﹐消耗彈藥﹐要關響﹐還要其他許多軍需
品﹐誰供給﹖農民。不給﹐用槍桿子逼著﹐強搶惡要。而打起仗來﹐老百姓躲兵﹐像趕湖鴨子一
樣﹐苦不堪言。槍炮子彈不長眼睛﹐打死了﹐活該﹗根本沒人過問。更有日本鬼子和一班強盜﹐
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老百姓死傷無數。打完仗﹐雙方軍隊屁股一拍﹐走了。農民回
到家鄉﹐一切都要從頭來。所有的戰爭﹐不管什麼戰爭﹐對我們農村破壞最大。所以﹐自古以來
人們都說﹐"寧為太平犬﹐ 不作離亂人"﹐就是這個道理。一打仗﹐聽見槍炮響﹐就得趕快逃命﹐
不要再想什麼發家致富了。

孫三爹說﹕發家致富還是要想﹐躲兵回來﹐不打仗了﹐再想。

趙一爹發揮感想說﹕我們村裡的王國華﹐就是一個最勤快﹐最節儉﹐最會盤算的人。老班子都知
道﹐他爹死得早﹐只留給他一間東倒西歪的爛茅草房。爹死後﹐娘還帶他討過米﹐家裡窮得丁噹
響。後來他長大了﹐先是在王府做長工﹐特別勤快。那時候﹐老奶奶(王殿臣的娘)當家﹐是個
最捨不得的人﹐每年都要獎勵王國華兩擔穀 ﹐因為他會做事﹐做得好。看到老奶奶喜歡﹐王國
華就跟她商量﹐是不是可以在自己屋後那片荒山上種果樹﹖那片荒山是王家的。老奶奶說﹐孩子
你去種唄。他問 ﹐怎麼算租金﹖老奶奶說﹐算什麼租金﹐荒著多年了﹐沒人管﹐你種好了﹐結
了果子﹐每年送點果子給我吃﹐就行了。於是﹐他白天在王家做長工﹐晚上回家還要挖土﹐精心
種植果樹。沒幾年工夫﹐他屋後那片荒山上﹐到處桃李開花﹐結的果子又大又好吃。他把桃子﹑
李子選了一籮筐上好的﹐送給老奶奶﹐老奶奶笑瞇了﹐誇獎他孝順。其餘的果子﹐他挑到集市上
賣掉﹐慢慢積攢了一點錢﹐就跟老奶奶商量﹐要租田種。他的押金很少﹐租不了多少田。

財主把田租給農民種﹐ 為什麼要先收一筆押金呢﹖是因為怕你懶惰﹐田裡沒收成﹐交不起租穀。
如果發生天災人禍﹐租穀可以酌情減免﹔但沒有天災人禍﹐是因為你懶惰而交不起租穀呢﹖ 那
就對不起﹐把押金扣下﹐田地收回﹐來年租給別人種。財主的田總是要人種的﹐不管租給誰種﹐
只要能收到租穀﹐他就高興。如果你這個人會種田﹐又有信譽﹐財主把田租給你很放心﹐這租田
的押金也就可以商量減免了。因此﹐王國華用一畝田的押金﹐租了老奶奶五畝田來種﹐果然大獲
豐收﹐交清租穀後﹐大大有餘﹔第二年就租了十畝﹐又是大豐收……沒幾年工夫﹐他就買田了。
先買了一畝多﹐後來又買一畝多﹐一共買了三畝多田。把茅草屋掀翻﹐起了一棟漂漂亮亮的大瓦
屋﹐生活越來越富裕了。別人是"佃戶"﹐他是"富佃"﹐遠近聞名的種田好手﹐大家都稱他"田秀
才"。只可惜他命不長﹐得了癆病﹐只活四十多歲﹐死去已經一年多了。

錢二爹說﹕提起王國華﹐我們村裡哪個不佩服﹗既勤快﹐又節儉﹐腦子又活﹐特別會盤算。不管
做什麼事﹐總比別人做得好。他種的田﹐產量比別人高兩﹑三成﹔他種的果樹﹐結的果子又多又
大又好吃。王國華真正做到"勤勞﹑節儉﹑會盤算"﹐家有餘糧﹐每年白米飯吃不完。只可惜﹐生
個崽﹐當不得爹爹……

佛怀煽仇錄 79
說到這裡﹐大家心中有數﹐都曉得王國華的兒子王秋生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便沒有人多說了。過
了一會兒﹐錢二爹說﹕

說到"勤﹑儉﹑算"三個字﹐我還有些感想。在我們農村﹐凡是家境較好的﹐起了一棟瓦屋﹐有三
﹑五畝田﹐日子過得順順噹噹的人家﹐哪一戶不是靠這三個字發的家 ﹖起初﹐大家都和你魯小
三一樣﹐上無片瓦﹐下午寸土﹐只有一雙手。怎麼辦﹖關鍵是要安貧樂道﹐不要去想歪門邪道﹐
要起早貪黑﹐省吃儉用﹐發狠種田。俗話說 "鋤頭立得穩﹐作田是根本"﹐只要田種得好﹐就會
有飽飯吃。

大家都"勤""儉"﹐都發狠耕種﹐但過了三年五年﹐或者八年十年﹐這些人家會漸漸出現差別﹐
有的人家上昇得快﹐有的人家上昇得慢。為什麼會有差別呢﹖差別的出現﹐在於最後那個"算"字
會不會盤算。會盤算的﹐上昇得快﹔盤算差一點的 ﹐上昇得慢﹔盤算最精的﹐則可以富得流油。
你看我們鄉的張春生﹐除了種自己家裡十多畝田﹐還起幾間屋辦了一個南粉作坊﹐十幾口大缸﹐
十幾口大鍋﹐僱七﹑八個工人﹐熬呀﹐煮呀﹐熱氣騰騰。南粉是用蠶荳做的﹐在我們這裡﹐蠶荳
很便宜﹐但做成南粉﹐就賣得好價錢。張春爹做的南粉﹐又嫩又細﹐落口消融﹐銷路很廣。外地
客商﹐不怕路遠地偏僻﹐跑到他家來訂貨﹐一年要做一萬多斤﹐錢像水一樣往家裡流。張春爹不
露富﹐還是穿著粗布衣裳﹐每天做得黑汗水流。我看他的錢﹐比一般財主不會少﹐當然比不上王
老爺羅。

廖二爹說﹕說起盤算﹐不光盤算自己﹐還要會盤算別人﹐就是會管理。例如張春爹僱八個長工﹐
每個長工每天做什麼事﹐他都盤算清楚﹐安排妥當﹐不讓人閑著。還有一個傅老爹傅家繼﹐也是
個最會盤算的﹐他租了王老爺兩百畝水田﹐請了四個長工﹐養了百十頭豬﹐每天長工的活﹐都
安排得滿滿的﹐管得滴水不漏。會盤算別人﹐比只會盤算自己﹐當然要富得快﹐賺得多一些。

十個手指頭不一般齊﹐趙一爹說﹐我們農村中也有許多窮人。他們為什麼會窮呢﹖應該找
出"窮"的根源……

王老爺插話說﹕說到窮﹐莫老爺給窮人分了類﹐他說﹐窮人有兩類﹕一類是"善窮"﹐另一類
是"惡窮"。有些人﹐天生是傻子﹑弱智﹑殘疾﹐或者遭遇天災人禍﹐發大水淹了﹐乾旱死了禾苗
家裡病了人﹐突然失火﹐借了高利貸等等﹐這些窮人﹐是"善窮"﹐值得同情﹐有錢的要救濟他
們。但另一類窮人﹐是好逸惡勞﹐好吃懶做的結果。其中﹐有些人還沾染了惡習﹐打牌賭錢﹐抽
大煙﹐偷東摸西……這類"惡窮"﹐就不值得任何人同情了。

待王老爺講完﹐趙一爹繼續說﹕我原來只曉得有的人窮﹐值得同情﹔有的人窮﹐不值得同情。還
不知道莫老爺已經把他們分為"善窮"和"惡窮"兩類。到底是有學問的人﹐說出話來水準高一些。

窮的根源是八個字﹕"好吃懶做﹐不動腦筋"。首先是懶﹐愛睡懶覺﹐懶得做事﹐怕風怕雨怕太陽

佛怀煽仇錄 80
不願幹重活﹐一天到晚﹐想吃"土松飯"。第二﹐就是不知道節儉 ﹐弄到一個吃掉一個﹐不曉得
算細﹐不聚財。第三﹐還有一些窮人﹐說他懶吧﹐他不懶﹔說他不節儉吧﹐也不是﹐他還蠻算細
吃﹐捨不得吃﹐穿﹐捨不得穿。這種人為什麼窮呢﹖主要是腦子不發達﹐不曉得盤算。他們做事
總是費力不討好﹐"路走得多﹐踩草不死"。舉個例子﹐山那邊並排兩家種紅薯﹐同樣的土質﹐同
樣的薯種﹐兩家同時種的﹐到秋天﹐一家收穫的紅薯堆積如山﹐另一家只收穫一點點﹐產量少
得可憐。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差別呢﹖種田也有訣竅啊﹐你不會﹐就要虛心向別人學習﹐請教。
你不做聲﹐悶頭悶腦只曉得蠻幹﹐收成不好﹐哪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太蠢了。窮和蠢﹐有很大
的關係。

"惡窮"中最可很的是那些遊手好閑﹐專門搞歪門邪道的流氓地痞。你看我們鄉的艾殼刺和黃竹筒
子﹐這兩個傢夥﹐年紀輕輕的﹐不願勞動﹐專門打別人的鬼主意。他倆爹娘都死得早﹐小時候﹐
就手腳不乾淨﹐偷東摸西。你家坪裡曬了紫蘇梅子﹑紫油薑等什麼好吃的﹐你家樹上的果子快成
熟了﹐只要這兩個化孫子過路身﹐轉背就沒看見了。俗話說"人看跡小﹐馬看蹄早"﹐"細來偷針﹐
大來偷金"。稍微長大一點﹐十五﹑六歲吧﹐他倆在鄉裏混不下去﹐就結夥跑到清泉鎮偷東西﹐
被人抓了﹐打得五癆七傷。後來又跑到縣裡去當扒手﹐也是經常被抓﹐挨打﹐王老爺還搭救過艾
殼刺。不過﹐這兩個傢夥經得打﹐打了這麼多回﹐沒看見跛腳瞎眼。現在﹐他倆在鄉裏還有兩間
破屋子﹐屋裡什麼都沒有﹐鍋灶都是破破爛爛的﹐沒法搞飯吃。他倆很少回"家"﹐專門在外面打
流﹐成了慣偷。總有一天﹐犯了大案﹐會蹲到號子裡去了結一生。我不知道這種人活在世界上﹐
有什麼意思﹖

孫三爹說﹕這班流氓地痞﹐確實可恨。但不知為什麼每個地方都有那麼一﹑兩粒"老鼠屎"。你說
他們蠢吧﹐ 並不蠢﹐有的還蠻靈泛﹐眼眨眉毛動。去年我親家母到縣裡走人家﹐在商店裡買東
西﹐一眨眼﹐一個放在腳旁的提袋就被偷去了﹐那裡面裝著一百多塊光洋﹐是準備回家起新屋
的。她當場急暈了﹐回家病了半年﹐新屋也沒起成。

我活了五十多歲﹐看到農村裡富的富﹐窮的窮﹐追究原因﹐大多數只能怪本人。本人"勤﹑儉﹑
算"做得好﹐就有飯吃﹐家境就會慢慢好起來。本人好吃懶做﹐腦筋不想事﹐那就不怪天﹐不怪
地﹐只能怪自己了。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不錯﹐說得不錯。眾人紛紛點頭讚賞。

我看"勤﹑儉﹑算"三個字的關鍵﹐還是"算"字。廖二爹對魯小三說﹐我看你也蠻會算。王老爺無
償轉讓一畝好田給你﹐今天上午文保長﹑我和你一起去看田﹐你看中了青龍背一塊﹐蟵魚套一
塊﹐青龍背的是 1.01 畝﹐蟵魚套的 9.98 畝﹐兩塊都是上等好田﹐基本水旱無懮﹐又肯結穀子。
但是﹐青龍背那一塊﹐萬一山洪暴發﹐會受到衝擊﹐結果﹐你寧願放棄 1.01 畝的﹐要了 9.98 畝
的。多的不要﹐要少的﹐這就是你的精明﹐說明你會盤算﹐是個發財人。將來發了財﹐我廖二還
要叫你一聲魯老爺哩。

佛怀煽仇錄 81
廖二爹說話的時候﹐魯小三不住地點頭。聽到最後一句﹐他臉紅了﹐趕忙說﹕不會﹐不會﹐我哪
有當老爺的一天。倒是今天要謝謝王老爺和各位老爹的指點﹐使我明白了勤勞發家道理。大家說
的王國華﹑張春爹﹐傅大爹﹐都是我們年輕人學習的榜樣。我現在有了一畝田﹐發狠幹三﹑兩年
積蓄一點押金﹐再來找王老爺租田種。

嘿嘿﹐王老爺笑著說﹐過兩三年﹐你就會種自己家裡三﹑四畝田了﹐還租什麼﹖而那時﹐我會
變得沒有田了。

我不相信﹐沒有那事。魯小三搖著頭說。

王老爺說﹕你不相信﹖等著瞧好了﹐不要好久﹐大家都可以看得到的。莫老爺說﹐貧窮和富裕﹐
是一對天生的冤家對頭。無論什麼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總會產生貧富差別。水總是往低處流
人總是往高處走﹐錢財總是歸能手。這是規律。

莫老爺還說﹐財富的消長﹐集中與分散﹐不是固定不變﹐而是經常變化的。古話說﹐"富不過三
代"﹑"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堂屋裡的椅子輪流坐"……都包含這個意思。我家的財富﹐
輪到我已經是第三代了。不是自己吹自己﹐我雖然沒大用﹐但還沒有墮落成為嫖賭逍遙的敗家子
沒有當化孫子﹐沒有把祖上的財產化盡。但輪到我﹐氣數已經盡了﹐財產將要分散﹐正好碰上共
產黨坐天下的大勢﹐任何人都擋不住。因此﹐我順勢而為﹐散盡家財。今天﹐轉讓一畝田給魯小
三﹐就是這個用意。

眾人點頭﹐恍然大悟﹐深表讚許。

剛纔趙一爹談了押金問題﹐這使我想起鄉親們的艱難。過去押金﹑田租都偏高。我家田租 40%﹐
不高不低﹐比那些對開(地租佔產量的 50%)的財主﹐算少的。因為是祖宗定制﹐我接管家業
之後﹐不敢壞了祖宗的規矩﹐還是按過去的例規辦。現在世道不同了﹐我決定從今天起﹐凡租種
了我家田土山林的﹐押金減少一半﹐退還一半押金給鄉親們﹐明天就開始辦這樁事﹐只是要辛
苦廖二了。至於地租﹐到收租的時候再說﹐基本上減少租金的三成吧。

了不得﹐了不得﹗在場的人﹐既驚奇﹐又感嘆。三位老人﹐紛紛讚揚王老爺大仁大義﹐是個名副
其實的大善人﹐實在是難得﹐難得﹗

已經半下午了﹐王老爺說著話﹐不覺打了一個哈欠﹐眾人見他累了﹐便起身告辭。王老爺破例﹐
送到大門口﹐三位老人千恩萬謝後各自回家﹐趕緊向親友們傳達減押﹑減租的喜信去了。

王老爺和鄉鄰們小論貧富﹐高度評價"勤﹑儉﹑算"三個字﹐是處在那種原始的自給自足小農經
濟時代﹐在落後簡陋的生產條件下﹐封閉鄉村農民發家致富的唯一正道。後來科技進步﹑生產規
模擴大﹐管理水準提高﹐生產率當然會成倍提高。但科學技術(自然科學)﹑生產管理(社會科

佛怀煽仇錄 82
學)仍然可以歸納於"算"的範疇。即使發展到今天﹐仍然需要勤勞和節儉。--這是後話﹐在此不必
多說。

廖二和文保長帶著魯小三到租種蟵魚套那畝田的佃戶家裡﹐辦退佃﹑退押金﹑補償青苗損失費
等手續。目睹退出那麼多丁丁噹噹響的銀元﹐魯小三心中更加感激王老爺了。

辦完一件善事﹐挽救了一條鮮活的小生命﹐王老爺心情愉悅。他對自己宣佈減租減押﹐也很滿意
共產黨快來了﹐他順應潮流﹐按共產黨的做法行動在前﹐應該會有些好處。今天他確實累了﹐說
話太多﹐耗了精力。回到臥房﹐他躺下假寐﹐涵養精氣神﹐但腦子一直無法靜下來。莫敬齋的責
備聲﹐像棒子一樣沉重地敲擊著他﹐使他無法安寧。既然靜不下來﹐不如乾脆放開思路去想一想
莫敬齋講的那些話。

王殿臣心中有數﹐莫敬齋要走﹐內中還有隱情。學生時代﹐要求大家集體加入三青團﹐造名冊時
王殿臣﹑莫敬齋的名字都被寫上﹐王殿臣知道後﹐硬是把名字從花名冊上劃掉﹐堅決不參加﹐
但莫敬齋沒有劃掉。聽說﹐莫敬齋後來還加入了國民黨﹐雖然他對國民黨牢騷滿腹﹐也沒有參加
過活動﹐但畢竟記了一筆賬在那裡﹐難以洗刷清白。他走﹐當然是對的。但﹐我王殿臣不同﹐一
張白紙﹐沒有任何汙點。有一次﹐幾個同學相邀去"吃花酒"﹐莫敬齋去了﹐王殿臣硬是固守著自
己的童貞﹐沒有去。嫖賭不來﹐煙酒不沾﹐什麼壞事都沒幹過﹐一身清清白白﹐真正做到了出淤
泥而不染。像他這樣的人要槍斃﹐那世界上要槍斃的人簡直太多了……

忽然﹐王老爺看見幾個凶神惡煞般的人闖進房來﹐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五花大綁﹐在脖子
上掛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惡霸地主王殿臣"﹐然後推出門去﹐"峩"的一聲槍響……王老爺嚇
得一個激靈﹐蹦起好高﹐驚醒過來。原來睡得迷迷糊糊﹐做了個惡夢﹐一時心驚肉跳﹐額頭上滲
出冷汗來。

不會﹐不會﹗王老爺立即自我安慰﹐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不會錯。事
情既然認定了﹐就不要胡思亂想。他反反復復回憶自己的一生﹐可以說是坦坦蕩蕩一君子﹐從來
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

他回憶起童年時代﹐回憶起慈祥的祖母。他的祖母心地善良﹐吃齋念佛﹐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的微
笑。每次看到祖母﹐親熱地叫一聲奶奶﹐祖母總是樂滋滋地答應著﹐撫摸著他的小腦袋﹐把薄荷
糖啦﹐糖漬薑啦﹑燈芯糕啦……種種好吃的東西給他吃。祖母跟他講故事﹐唱童謠給他聽﹐還教
他許多做人的道理。他記得很清楚﹐有一次 ﹐祖母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殿臣﹐殿臣﹐舉頭三尺
有神明﹐你可不能做壞事啊﹐做了壞事﹐神仙就會看見﹐就會懲罰你的。他抬起頭來﹐看看頭頂
上藍藍的天﹐對祖母說﹐奶奶﹐怎麼沒看見神仙呢﹖祖母笑著說﹐傻孩子﹐你怎麼能看見神仙﹖
只有神仙看見你啦﹗從此﹐"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就深入他的腦髓。小時候﹐他從不敢做壞
事﹐生怕頭頂三尺以上的神仙看見。他成為一個誠實的孩子﹐從來不說謊﹐不拿別人的東西﹐拾
到什物都交給老師。長大之後﹐誠信伴隨了他的一生﹐足跡所到之處﹐普遍受人敬仰。如果有人

佛怀煽仇錄 83
說﹐王殿臣撒謊﹑不講信用﹑說話不算數……那是絕對沒有人相信的。

他想﹐一個沒有任何歷史汙點的坦蕩君子﹐一個受到窮苦農民尊敬的善人﹐一個願意擁戴新政
權的歸順良民﹐無論如何不會被處以極刑。他喃喃自語﹕他們找不出任何岔子﹐找不到任何藉口

王殿臣又恢復了自信。不過﹐這次有點不同﹐就是他覺得應該抓緊做幾件善事。第一件是整修佛
懷小學﹐趁庫房裡還有點錢﹐自己還掌握著鑰匙﹐了卻這樁夙願。共產黨一來﹐將來家產充公﹐
便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想到這裡﹐王殿臣一翻身爬起來(平常他起床都是慢吞吞的)﹐打開房門﹐吳媽正在等他吃晚
飯。吃過晚飯﹐他在花園裡散步﹐把自己的思路梳理了一番﹐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回到書齋。
這時﹐吳媽已經擦亮玻璃燈罩﹐把美孚燈點燃在書桌上。--那個年代﹐小縣城沒通電﹐更不用說
農村了。農民們是無須照明的﹐天一黑﹐他們就往床上爬。萬一夜裡有什麼事﹐點個桐油燈晃一
晃﹐能不摸黑便行了。只有財主老爺家﹐才用得起"洋油燈"(即美孚燈)。洋油(後來稱煤油)
是從美國美孚公司進口的﹐但明明是上海製造的玻璃燈﹐燈座上卻浮雕著"美孚"字樣﹐不知是
否當年的專利產品﹖

一盞美孚燈﹐小號的約三﹑五燭光﹐大號的約七﹑八燭光﹐吊在空中的盆燈﹐則有十多燭光。美
孚燈燃起來﹐發出輕微的吱吱聲﹐照得房裡忽明忽暗﹐影影綽綽。燈光雖暗﹐但在近距離﹐足以
觀書。當年﹐這是相當昂貴的奢侈品。

吳媽﹐請你把廖二爹請過來。

吳媽答應著﹐即刻動身﹐一會兒﹐管家廖二就過來了。

老爺﹐您叫我有什麼事﹖

王殿臣客客氣氣地說﹕你坐﹐你坐﹐坐下來慢漫談。

廖二便在客位上﹐夾緊雙腿﹐雙手擱在膝蓋上﹐坐了半邊屁股。--這是當年晚輩面對長輩﹐卑者
面對尊者的謙遜坐法。

廖二哥﹐老爺語氣格外親切﹐你跟我當管家已經多少年了﹖

十年了﹐老爺。

累不累﹖

佛怀煽仇錄 84
工作還是不累﹐只是事情瑣碎﹐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到堂﹐要動腦筋想事。老爺每年給我二十四擔
穀﹐過年還有紅包﹑年貨﹐不管累不累﹐都是應該做的。廖二謹慎地回答﹐他心裡想﹐老爺問這
些話﹐一定有重要事情。

我知道你出了力﹐起早摸黑﹐什麼事都要找你。你的最大優點是忠厚老實﹐不搞鬼﹐不貪汙﹔另
外﹐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我家的事﹐當自己的事辦。這是你能夠一干十年的主要原因。

廖二恭敬地望著老爺﹐靜靜地聽著。

我原來答應過你﹐幹滿二十年﹐給你五畝田養老﹐你記得嗎﹖

老爺說過﹐但現在時間只一半﹐我想都沒想這事。

你不想﹐我卻不能不想。今天下午﹐我已經把目前的情勢明說了﹐共產黨一來﹐我就沒有權力處
理土地了。我想﹐這田﹐提前給你﹐你認為怎麼樣﹖

這……我確實沒有考慮過。廖二實話實說。

五畝田全部給你﹐也行﹔給一半﹐也行﹔隨你的意思辦。

這……廖二感到犯難﹐舉棋不定。他有點擔懮﹕接受五畝田﹐共產黨來了﹐會不會成為地主呢﹖

暫時不決定﹐想想再說。今天﹐我宣佈減租減押﹐你認為怎麼樣﹖

老爺明見﹐小人知道什麼。

鄉親們的反映呢﹖

鄉親們當然高興羅。聽到這消息﹐他們明天都會來支錢。有的要還債﹐有的要檢藥﹐有的家裡等
米下鍋……鄉親們都在扳著指頭算﹐自己能退多少錢。有人來問我﹐是真還是假。我正準備問一
問您﹐是不是要貼一張告白在大門上。

對﹐對﹐應該貼一張告白﹐等會兒我寫好﹐明天一早就貼在大門外。這件事﹐辛苦你全權處理﹐
但不能出差錯﹐不能鬧糾紛﹐一定要本人親自來領取﹐蓋手摸﹐不能代領。如果人病了﹐就送上
門。

是﹐老爺﹐照您說的辦﹐一定辦好﹐您放心。

佛怀煽仇錄 85
今年收支情況怎樣﹖

老太太當家時﹐每年有盈餘﹔您當家十年﹐手太鬆了﹐只能做到收支基本平衡。您的口碑好﹐鄉
親們都敬仰您。但照這兩年﹐徵糧﹑鬧土匪﹐您又主動減租減押﹑贈送田畝等等﹐出了紅字。去
年虧損不少﹐今年將虧得更多﹐至於具體數字﹐要到年終結算後才知道。

王老爺說﹕虧就虧吧﹐多虧一點也沒關係。有一條﹐你要記住﹐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要把賬簿
保管好﹐共產黨來了﹐把賬簿﹑財產交出去。你知道﹐我一不管錢﹐二不管物。將來錢﹑物﹑賬
不符﹐就是你的責任了。

是﹐老爺。到今天為止﹐錢﹑物﹑賬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後﹐我更加過細﹐帳本也會儘量保存好
您放心。

我老了﹐力不從心﹐趁現在還動得﹐想多做幾件善事。最使我掛心的是﹐整修佛懷小學﹐這是多
年的夙願﹐要抓緊辦好。要把王家祠堂修繕一新﹐教室要做大玻璃窗﹐ 把損壞的課桌椅修好﹔
屋後的山坡要削去兩畝多做操場﹐讓小學生課餘有地方玩耍。還有一件﹐今天給魯小三田畝﹐其
餘七位領養了孩子的家庭﹐聽到後都會羨慕﹐ 各有各的想法。為了孩子﹐負責到底﹐我想﹐乾
脆一家給一畝田。這事也要麻煩你在退押金後辦好。

老爺的想法很好。修繕佛懷小學﹐估計要兩﹑三千塊錢﹐再加上退一半押金﹐庫銀就不多了﹐您
心中要有數。

這些我心中都有數﹐你放手去辦吧。王老爺說完﹐取出文房四寶﹐鋪開一張白紙﹐揮筆寫下﹕

告白

父老鄉親﹐自即日起﹐凡租佃本人田地﹑山林者﹐押金減少一半。請本人持合約前來辦理。

王殿臣 年 月 日

第二天一清早﹐告白貼在大門上﹐看到的人一傳十﹐十傳百﹐王府門前頓時人頭攢動﹐人聲鼎
沸。鄉親們異常激動﹐紛紛稱讚王老爺大仁大義。然後趕著回家拿來租田合約﹐排隊退押金。這事
可忙壞了廖二爹﹐從早到晚﹐算盤打得劈劈啪啪響﹐拉屎拉尿都起小跑﹐才辦完。退了押金的鄉
親笑瞇瞇地﹐捧著白花花的銀元回家﹐對王老爺的感激﹐難以言喻。

注①--當年市制﹐一斤等於十六兩。"大寶"是清朝使用銀兩作貨幣時﹐最大的山字形銀元寶﹐每
個重五十三兩。

佛怀煽仇錄 86
第五章 可憐巴巴的財主們

時序倒回到 1948 年秋天﹐響馬紅鬍子"夤夜拜訪"王殿臣的翌日。王老爺打破常規﹐一大早起床


後對廖二說﹐你去把文保長請來。廖二爹答應了﹐馬上出發﹐一會兒便帶著文保長進來。

老爺﹗文保長快步走進堂屋﹐躬一躬身子﹐招呼一聲。

請坐﹐請坐。老爺用手指一指客位。

廖二哥﹐你也坐下來﹐跟文保長講一講昨晚的經過。

老爺坐到太師椅上。廖二坐到文保長對面﹐把昨晚的經過﹐簡單扼要地介紹了一番。

廖二說完後﹐老爺不做聲﹐眼睛盯著文保長﹐看他如何表態。

過了一會兒﹐文保長才說﹕買糧的事﹐好辦﹐只要有錢﹐價格不壓得離譜﹐剛剛秋收﹐要多少
有多少。強征一百擔﹐還不是讓大家分攤﹐未必要您一個人出﹗

怎麼分攤法﹖你得好好想一想﹐一是要公平合理﹐二是不要傷了和氣。昨晚來勢洶洶﹐一十六條
槍逼著﹐沒辦法﹐只好答應獻糧一百擔﹐但我讓紅鬍子當面作了保證﹕ 三年內﹐除了過境﹐決
不再侵擾佛懷鄉。他自己也說﹐要留三十裏寨子。每年花三十三擔穀﹐買身邊這夥江洋大盜的平
安﹐還是值得的。

是的﹐搭幫您讓他當面打了口。文保長說﹐通知大戶開會﹐恐怕要晚上才得到齊﹐您看呢﹖

可以。紅鬍子進村﹐狗叫得那麼凶﹐瞞是瞞不住的﹐有人躲在暗處看見了﹐現在各種消息正在村
裡流傳。你去通知開會﹐叫大家不要驚慌。

好的﹐那就定在晚飯以後﹐到學校開會。還有一個消息﹐不知您聽到沒有﹖

什麼消息﹖

昨天傍晚聽到的﹐離我們這裡五﹑六十裏一戶姓廖的財主﹐被土匪搶了﹐全家七口被殺。

哎呀﹗王老爺驚嘆一聲﹐問道﹐姓廖的﹖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佛怀煽仇錄 87
什麼地方﹖是不是天鼎鄉﹖

是呀﹗您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王老爺搖搖頭說﹐不過﹐天鼎鄉廖財主這個人﹐十多年前在縣城裏會過一面。

您的記性蠻好。

那次朋友請客﹐他在酒席上很活躍﹐講了個笑話﹐印象深刻﹐只記得是天鼎鄉的﹐姓廖﹐名字
忘記了。

廖二插話﹕是不是叫廖雲武﹖

對﹐就是他。不知他是怎樣得罪土匪的﹖

文保長說﹕起因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廖財主家一個十歲小孩﹐與鄰居佃戶家同齡小孩打了一架
雙方都見了紅(流了血)。佃戶家賠了小心﹐但廖財主的老婆得理不饒人﹐跳起腳罵了些惡話﹐
扇了那孩子一記耳光。這個佃戶與青龍山的土匪頭子是親戚﹐一怒之下﹐投訴土匪﹐前天晚上帶
領一隊人馬﹐血洗廖財主全家﹐殺了七口人﹐東西搶得幹乾淨淨﹐臨走時一把火﹐把房子燒掉
了。

青龍山的土匪前年不是已經剿滅了嗎﹖

哪裡剿得盡﹖那一帶民風驃悍﹐一個土匪頭子被殺﹐又有新頭頭拱出來。現在他們怕樹大招風﹐
不再嘯聚山林了﹐入夥後各自原地不動﹐表面上看去﹐還是農民﹐白天背著鋤頭下田﹐幹得一
身泥一身水﹐晚上集合去搶﹐搶完回家天還沒亮。是民是匪﹐哪裡分得清﹖

十幾二十個人一路走﹐晚上狗叫得凶﹐總會有人看見的。

他們有一種藥﹐叫"三步倒"﹐只要一顆蠶荳那麼大﹐狗吃了走三步就倒下﹐口吐白沫﹐叫都不
叫﹐掙紮兩下﹐一會兒便死了。

狗怎麼會吃呢﹖

怎麼不吃﹗用生豬油包著﹐沾了五香滷水﹐狗聞到香氣﹐便一口吞。出發前兩個小時﹐派兩個人
打前站﹐沿途故意弄出響聲﹐哪裡有狗叫﹐便在哪裡撒藥。等深夜大隊人馬過來﹐狗已毒死﹐安
安靜靜走過﹐誰知道﹖

佛怀煽仇錄 88
老百姓吃了死狗肉﹐也會中毒啊﹗

不會﹐老百姓都知道是三步倒﹐把肚腸丟掉﹐光吃肉﹐沒事。

土匪鬧得這樣厲害﹐我們村怎麼辦﹖老爺問。這時﹐有下人找廖二爹問事﹐廖二跟文保長點點頭
安排雜事去了。

按說很難﹐他們在暗處﹐又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況且﹐我們鄉上﹑村上﹐沒有武裝。文保長回答。

武裝沒用﹐三﹑五條槍﹐根本不是對手﹐多了養不活﹐關鍵是內線要通。王老爺一邊說﹐一邊盯
著文保長。

……

文保長沒有答話﹐眼神躲閃﹐低下頭來。

你在圈子會注①裡﹐是老幾﹖王老爺問。

這個……文保長有些為難。

你是圈子會的﹐我老早知道。實話說﹐你要不是圈子會的﹐這保長也當不成。我知道後又不告訴
別人﹐你信不過﹖

按山堂注②規矩﹐不能講﹐講了要這個。文保長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說﹐小人在堂裡輩份低。

我不想探閒事﹐也不問你輩份﹐只問你﹐在龍頭大爺面前﹐是不是說得起話﹖

因為我有公職﹐有事可以直接面見大爺。

那就好﹗你帶一百大洋去﹐單獨求見龍頭大爺﹐就說王殿臣向大爺請安﹐佛懷鄉就拜託了。來回
話時﹐有你的。--王老爺話中最後一句﹐含意是辦好了回來有賞﹐弦外之音是你小子可不能搞鬼
其實﹐這是王老爺多慮﹐圈子會裡規矩極嚴﹐手段極其殘忍﹐如果文保長膽敢隱瞞或截留﹐發
現後便是死罪。

什麼時候去呢﹖文保長問。

隨你﹐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去。

佛怀煽仇錄 89
那好吧。

你等一等。老爺說著﹐去了後院﹐拿來緊緊捆紮著的一筒銀圓﹐用布袋盛著﹐交給文保長﹐說﹕

這事不要跟任何人講﹐辦妥後﹐來回我的話。

文保長答應著﹐拎著布袋走了。

那年頭﹐在那種錯綜複雜的社會環境下﹐一個人要生存﹐特別是家大業大者﹐想安安生生過日
子﹐不是簡單的"遵紀守法﹐不得罪人"﹐就能平安一生的。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什麼時候
都講究"靠山"。在"白道"﹐政府裡面﹐要有靠山﹔在"黑道"﹐黑社會組織裡面﹐也要有靠山。大財
主﹐靠官僚﹑軍閥﹔小財主﹐靠大財主。富裕人家﹐不敢得罪窮苦人﹔窮人﹐也不敢得罪有錢有
勢的老爺。全社會上上下下﹐盤根錯節地勾結著﹐為的是什麼﹖為了生存。我靠你﹐你靠他﹐他
靠我……環環相扣﹐互相牽制。什麼人都不能隨便得罪﹐誰也得罪不起。你錢有勢﹐看不起叫花
子嗎﹖某次言語不遜﹐得罪了一個鶉衣百結的叫花子﹐好﹐你小子等著 ﹗他們的"團頭"(即叫
花子首領)可以把你家辦的紅白喜事攪黃。到那個好日子﹐你家娶媳婦﹐突然嘯聚一﹑兩百叫花
子﹐個個手裡拿著討米棍﹐穿得破破爛爛﹐ 又臟又臭﹐堵在大門口吵吵嚷嚷﹐討吃要打發﹐客
人難以進門。午時三刻﹐你家酒筵剛擺好﹐一聲呼哨﹐百十來人一擁而入﹐上桌便大吃大喝。他
們人多勢眾﹐擋也擋不住﹐你又不敢叫員警。如果叫來員警鎮壓﹐就種下了仇恨的種子﹐說不定
哪天半夜﹐突然起火﹐你和家人紛紛逃出宅門﹐一斑蒙面強盜手起刀落﹐見一個殺一個 ﹐見兩
個砍一雙……因此﹐一般遇到叫花子鬧事﹐哪怕急得吐血﹐主家總是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出
來作揖打躬﹐奉上一個大紅包﹐讓他們吃喝完走人。

像王殿臣這樣的大財主﹐不是老早上上下下打點﹐縣裡沒有鐵肩擔道的硬關係﹐是無法求得安
寧的。縣裡要有人﹐區上也要有人﹔鄉長﹑保長要貼心。至於關係怎麼走 ﹖無非是"孔方兄"打前
站﹐只要孔方兄到位﹐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消災彌難﹐平安確保。王殿臣為人正直﹐很少
與黑道打交道。他聽說﹐圈子會裡的龍頭大爺對他評價很高﹐但從未謀面﹐疏於打點﹐這次﹐請
文保長去疏通疏通﹐為今後見面鋪好底。

這天晌午時分﹐果然見四個響馬持槍護衛﹐兩個響馬抬來一木箱銀圓。一位挎短槍的﹐將一封信
雙手呈給王老爺。老爺展開一看﹐只一頁紙﹐紅鬍子簽了名﹐除了兩句客套話﹐就是送來四百擔
購糧款﹐請王老爺在信紙後面空白處簽收。--紅鬍子簽的名﹐除"洪"字外﹐其餘兩個字彎彎扭扭
﹑潦草難認。但信箋上字體俊秀﹐詞意暢達﹐證明他們隊伍裡﹐有讀了書的筆桿子。此人要求在
原信上籤收﹐既可避免信件流失在外﹐又可防止作弊﹐算計不可謂不精。

廖二開箱把銀圓點了數﹐隨機抓了幾塊相互敲一敲﹐碰一碰﹐塊塊響聲清脆﹐不是"啞板"注③﹐
按市價購四百擔穀﹐分文不少。王老爺隨即從箱子裡抓出 30 個袁大頭﹐一個響馬給五塊﹐說﹕

佛怀煽仇錄 90
好漢們有空﹐拿著到外面喝杯酒。接著﹐ 又叫挎短槍的﹐跟他到書齋裡去簽收。一進書齋﹐王老
爺又從身上摸出五個銀圓﹐往挎短槍的手上一塞﹐說﹕老總還是有所不同。小匪首笑了﹐謝了王
老爺。王老爺打開墨水匣﹐用毛筆在原信後面工工整整寫了兩句客氣話﹐再寫上收到銀圓若干﹐
約定交糧日期不變﹐簽名蓋章後交給小匪首。

外面廖二已將眾響馬引進飯堂﹐王老爺將小匪首讓到首席坐了﹐請廖二陪他們吃飯。王老爺說﹕
各位好漢辛苦了﹐喝杯淡酒。還是依照紅大哥吩咐的﹐每人三碗﹐免得喝醉了﹐回去太遲﹐ 大
哥責怪。眾響馬以為給了錢﹐就不管飯﹐現在又管飯又管酒﹐非常高興﹔再則"公務"在身﹐也不
敢多喝﹐都笑笑呵呵依了王老爺。吃完酒飯﹐廖二爹把六條瘟神送出了大門。

文保長一戶一戶上門約請﹐一則事關重大﹐都想探聽詳情﹔另則聽說王老爺到會﹐大家都願意
來。晚上開會﹐人到得很齊﹐只有一戶請病假的。王殿臣到會的時候﹐文保長正在和先來的四位
閑聊。見王老爺到﹐大家便紛紛站起來﹐拱拱手﹐寒暄一番。

先來的四位是﹕蕭德宣﹑孔崇義(管家鄭三做代表)﹑盧慶隆和張春生。

蕭德宣老爺不到五十歲﹐衣冠楚楚﹐儀俵堂堂。他擁有土地的數量﹐僅次於王老爺。人們背地裡
賜給他的綽號是"駙馬財主"。因為﹐當年富甲一方的岳父以貌取人﹐選他為獨生女的東床﹐岳父
母去世後﹐大量田畝﹑家產﹐自然歸屬了他。

孔崇義老爺的田畝數量雖然不及蕭德宣﹐但他在縣城正街有一家生意興隆﹑日進鬥金的"如意
齋"南貨店及其作坊﹐如意牌黃蛋糕﹑寸金糖﹑小花片之類的名牌糕點﹐ 長盛不衰﹐在全縣產
銷量獨佔鰲頭。其財富總值﹐步王老爺之後塵﹐很可能大於蕭老爺。但他與小老婆常年住在縣城
很少時間下鄉﹐鄉下的事都是管家鄭三代表。

盧慶隆和隨後來到的丁天琛﹑陸昌恆﹑高澤均三位﹐只能算小戶財主。他們省吃儉用﹐可憐巴巴
地勤儉了一輩子﹐積蓄了一點錢﹐每家買了二﹑三十畝田。有的年老﹑ 有的多病﹑有的家中缺
少勞力﹐便僱請長工﹑短工打點﹐或租給農民種植﹐依靠土地掏摸出一些收入﹐以敷家用。他們
的生活比沒地﹑少地的農民﹐當然要好一些﹐ 但仍須勤儉節約﹐不能大手大腳。他們不一定要
頂風冒雨下田勞作﹐但多數勞動慣了﹐閑不住﹐仍然在田園﹑果菜園裡﹐日夜摸索。他們不敢露
富﹐一般都裝窮叫苦 ﹐白米飯和肉食﹐總是偷偷躲著吃。他們低眉順眼﹐謹小慎微﹐不敢得任
何罪人﹐生怕別人嫉妒。他們的房屋一般較好﹐但外表灰矇矇的﹐從不刻意修整﹐混雜在眾多普
通農民住宅中﹐不特別引人注目。他們衣著普通﹐甚至故意穿得寒酸一些﹐避免成為顯眼的目標

張春生老爹則完全是一個靠勞動發家致富的典型﹐四個兒子一紮齊﹐大的二十五歲﹐小的十八
歲﹐都已婚配﹐住在一棟大屋裡﹐暫未分家。老頭子威信很高﹐當家理事﹐安排得井井有條。前
面說過﹐他家除了種植自己十多畝農田外﹐還辦了一個南粉作坊﹐僱請七﹑八個長工﹐每年生
產一萬多斤南粉﹐賣得好價錢。但張春生不露富﹐每天穿著粗布衣裳﹐跟長工們一起幹活﹐ 老

佛怀煽仇錄 91
農外貌絲毫沒有隨著財富的增長而變化。

最後到會的傅家繼﹐比較特殊。他年輕時﹐是個紈栃子弟﹐打牌賭錢﹐嫖娼抽大煙﹐五毒俱全。
一次豪賭 ﹐把家產﹐包括四﹑五十畝田﹐輸得一乾二淨。但他自尊心極強﹐死愛面子﹐成為窮
光蛋之後﹐被人罵為"化孫子"﹑"敗家子"﹐一氣之下﹐攀上紫雲峰頂(紫雲峰險峻難攀﹐十分
危險)﹐準備投崖自盡。突然間黑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由於峰頂地盤
窄狹﹐沒有洞穴躲藏﹐雷聲就在耳邊震響﹐閃電打在石頭上火光直爆﹐嚇得他閉著眼睛﹐死死
抱住一塊巨石的棱角﹐淋得一身透濕﹐吹得一身冰冷﹐渾身篩糠似的顫抖。當時他腦子已麻木﹐
雙手凍得殭硬﹐幾乎抱不住石頭﹐心想"今天完了﹐必死無疑"。據他後來說﹐被狂風肆虐﹐暴雨
澆淋得暈頭轉向﹐看看無法支撐的時候﹐忽然風停雨止﹐天朗氣清。他以為自己到了閻王殿 ﹐
悠悠地睜開眼睛一看﹐眼前一朵五色祥雲﹐上面端坐著一位白眉白須的神仙﹐他慌忙趴下﹐頂
禮膜拜。神仙朗聲對他說﹕傅家繼﹐你陽壽未盡﹐趕快回去﹐耕種謀生﹐可享年八秩……語畢﹐
拂麈一揮﹐駕祥雲而去。傅家繼目送彩雲遠去﹐生意復萌﹐不想跳崖了。於是﹐攀崖下山回家﹐
從此改變惡習﹐老老實實租種田地謀生。

由於他讀過幾年書﹐腦子靈活﹐很快成為種田能手。他擅長經營管理﹐於是﹐就陸續擴大租種面
積﹐發展到租種王老奶奶兩百畝水田﹐僱請四個長工﹐和長工們一起在風裡雨裡泥裡水裡﹐摸
爬滾打﹐真正按仙人指點﹐耕種謀生。他眼光獨到﹐善於改良品種。他種的稻子﹐穀粒飽滿﹐長
勢喜人﹐引得週圍百十裏地的農民都來參觀﹐ 紛紛求購穀種。他安排一個長工專門喂豬﹐存欄
數總有百十來頭。那個年代﹐農民一家一戶﹐喂三﹑五頭豬﹐便要豎大拇指﹐看到他家喂豬的大
氣魄﹐人人都嘖嘖稱奇。

傅家繼痛改前非﹐從一個四手不拈香的花花公子﹐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泥腿子"。有人問他為什麼
能吃這樣大的苦﹖他回答說﹐我是死過一遍的人了﹐有什麼苦不能吃呢。據估計﹐他的積累不少
有人勸他置業﹐爭口氣﹐把自家的祖田買回來﹐他死活不肯﹐說﹕就是那些田害了我﹐一旦把
田買回來﹐我變得好吃懶做﹐違反神仙旨意﹐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能來開會﹐請假的財主名叫徐世榮﹐近年來一直臥病在床﹐醫藥開支甚大﹐家境衰落﹐徒
有"財主"之名﹐已無"財主"之實了。

上述這些小戶財主和經營大戶﹐早些年窮得向叮噹時候﹐無人理睬﹔後來買了田﹐家境上
昇﹐"好事"便漸漸找上門來。首先是完糧納稅。國民黨時代﹐按田畝完糧﹐ 有田的都跑不了。其
次是各種攤派﹐他們都是"基本戶"﹐次次有份。村子裡誰富誰窮﹐鄉長﹑保長心裡都有一本冊。
上面的攤派來了﹐先找一等的﹐如王老爺﹔其次找二等的﹐如蕭老爺﹑孔老爺﹔再依次便找小
戶財主和經營大戶了。

完糧納稅﹐不管怎樣﹐有個定額﹐一年一次。最惱火的是那些不定期﹑無限量 ﹑突然從天而降
的攤派﹐喊來便來了﹐說多少便是多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部隊過境﹐派糧派草﹔抗日戰爭

佛怀煽仇錄 92
時期"遊擊隊"﹐派錢派糧﹔縣政府﹑區﹑鄉有什麼事﹐立馬攤派下來﹔還有土匪﹐這幫去了那
幫來﹐都得花錢買安寧……這些小戶財主和經營大戶﹐不堪其擾﹐怨天尤人﹐叫苦不迭。但他們
勢單力薄﹐只知道背地裡唉聲嘆氣﹐發牢騷﹐攤派下來﹐從來不敢不交。

佛懷鄉算是最太平的﹐天塌下來﹐有王殿臣這個長子撐住。攤派下來﹐王老爺盡最大的能力承擔
從不推三捱四。例如﹐去年完糧後﹐因為打仗﹐縣裡接到命令﹐提前征民國五十年(1961﹐以前
多次提前徵糧﹐已經征到 1960 年)的糧﹐農民們實在拿不出﹐ 文保長交不了差﹐王老爺便開
倉﹐讓上面拉走了一倉穀。文保長靠了王殿臣這棵大樹﹐受王老爺的教誨和影響﹐辦事比較公道
不像別的地方的保長﹐為了完成上面的任務﹐攤派分到戶﹐凶神惡煞﹐強搶惡要﹐誰敢違抗﹐
便到鄉公所喊鄉丁來捆人。每次攤派﹐都鬧得雞飛蛋打﹐人畜不寧。

人到齊之後﹐文保長便宣佈開會﹕今天啟動各位老爺﹑老爹﹐主要是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何對
付紅鬍子這幫響馬。

文保長通知開會時﹐對紅鬍子進村說得很含糊﹐這時﹐才把昨晚的經過﹐詳詳細細敘述一遍。大
家方知道﹐召集開會﹐主要是商討如何分攤強征的一百擔糧食。文保長的話音剛落﹐盧慶隆老爺
便笑著說﹕

今天這個會﹐如果早知道是這麼幾戶人家﹐我肯定不會來。為什麼﹖我們幾個﹐例如老丁﹑老陸
﹑老高等﹐怎麼夠資格和王老爺比肩﹖怎麼能夠與蕭老爺﹑孔老爺平起平坐呢﹖說句不好聽的
話﹐現在叫我跟王老爺跑腿﹐頂廖二爹那一角﹐王老爺還不要呢。

傅家繼也附和道﹕王老爺幾位是赫赫有名的財主﹐我算什麼﹖我是王老爺的佃戶﹐哪有佃戶跟
東家坐在一起的道理呢﹖

王老爺笑著說﹕盧老爺﹑傅大爹﹐今天怎麼了﹖一開口就跟我過不去﹐最近我好像沒有得罪二
位﹖

用"得罪"兩個字﹐不敢。盧老爺也笑著﹐半真半假地說﹐這是明擺著的事﹐我們幾個的家當﹐不
及您的百分之一﹐怎麼能夠和您並排坐著說話呢。

這種論調的弦外之音﹐誰都聽得懂。

緊接著﹐便有人提意見﹕全鄉這麼多人﹐大大小小幾百戶﹐為什麼只叫我們九戶來開會﹖土匪
來了多半侵擾大門大戶﹐除了王老爺﹑蕭老爺﹑孔老爺之外﹐還有一些房屋高大﹑門臉闊氣﹑
家產與我們差不多的人家﹐為何不叫來開會﹖是誰定的名單﹖

問題尖銳﹐不留情面﹐一下把文保長弄得很難堪﹐來的都是本鄉大小財主﹐他一個也不敢得罪﹐

佛怀煽仇錄 93
只好涎著笑臉解答﹕

這個名單是我個人臨時擬的﹐基本包括了對鄉上比較關心﹐家庭狀況比較好的人家。沒有與任何
人商量﹐也沒有徵求大家的意見﹐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難免有遺漏﹐ 請大家原諒。原擬定十
戶人家﹐徐世榮老爺請了病假﹐但他很客氣﹐在病榻上通情達理地承諾﹐如果要攤派﹐該攤多
少﹖他還是願意出﹐但請鄉鄰們多多照顧﹐久病開銷太大﹐已無力分攤太多了。

徐世榮老爺的一番話﹐經文保長傳達出來﹐把提意見的人給堵住了。大家都瞭解徐老爺的艱難處
境﹐一個重病瀕危﹑困難重重的人﹐還願意為鄉上出力﹐太使人感動了。於是﹐有人說﹕

徐老爺倒是可以免掉﹐往年什麼事﹐他都不落人後﹐現在病得那麼厲害﹐只怕搞不長久了﹐明
天我要抽空去看看他呢。

其實﹐文保長也知道不會攤派到徐老爺頭上﹐上午從他門前過﹐好久沒去﹐便進去看看。徐老爺
知道他公事忙﹐抽空來看望﹐傳達一些消息﹐心裡非常感激。文保長知道大家不會計較徐老爺﹐
所以在病榻前﹐已經做了人情﹐表態不會攤派到他頭上。這會兒把徐老爺頂出來﹐為的是封提意
見人的口。

一攤派﹐總是這幾個現人﹐不曉得麼子鬼﹗--說話者眼睛瞪著文保長﹐仿彿在責怪他。

不找你們這些老爺﹑老爹﹐叫我找誰﹖把那些鍋裡沒米煮﹑"敲壁無土﹐掃地無灰"的窮人喊來
開會﹐有什麼用﹖﹗

文保長生氣了﹐索性先發制人﹕各位總以為我當這保長﹐有蠻多油水。實話告訴你們﹐已經兩個
月沒領津貼了。前線吃敗仗﹐市面蕭條﹐連縣太爺的薪資都沒著落﹐何況我們﹗今後還不知道怎
麼辦﹖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伢婆細崽一大圍﹐天天要飯吃﹐我還是回家種田去。我現在宣佈辭職
你們哪位願意當保長的﹐等會兒辦交接手續。上頭受氣﹐下頭慪氣﹐我才不當這差狗子哩﹗

說完﹐文保長面皮紫紅﹐氣鼓氣脹﹐轉過背坐著﹐一言不發。

場面冷清了一會兒﹐蕭老爺發話了﹕

莫生氣﹐莫生氣﹗有話慢慢說。你文德彥任勞任怨﹐還是為大家做得有事的。這麼多年來﹐沒有
功勞有苦勞﹐沒有苦勞有疲勞。代理鄉長半年多了﹐也搞得蠻不錯﹐眼看著要陞官﹐還是幹下去
吧。

我才不稀罕什麼鄉長哩﹗文保長咕嚨了一句。

佛怀煽仇錄 94
又過了一會兒﹐王老爺發話了﹕我看還是要幹﹐你不幹﹐誰幹﹖上上下下﹐你都熟悉﹐這麼多
年﹐辛苦不少。剛纔的話﹐也不是針對你的﹐誰當保長都得慪氣。宰相肚裡好撐船﹐耳朵根子放
硬一點。來來來﹐轉過背來。

王老爺與文保長並排坐著﹐用一隻手拍拍他的肩膀﹐暗中用腳撥一撥他。其實﹐文保長是"發假
猖"﹐他明白王老爺的示意﹐"好漢彎上轉"﹐便慢慢轉過身子來﹐說﹕

王老爺實在是個好人﹐要不是您的幫助和支持﹐我早就撂挑子了﹐今晚還是把會開完再說吧。你
們大家說﹐這一百擔糧怎麼辦﹖

俗話一句﹐"說到錢﹐便無緣"。這攤派糧食和攤派錢一個樣﹐叫人心疼﹐事到臨頭﹐便沒人吭聲
了。大家都在打肚官司﹕按例規推算﹐自己應該攤多少﹖生怕表早了態吃虧。所以﹐濟濟一堂﹐
一個個如泥塑木彫﹐默不吭聲。

哪一位﹖先表個態。過了一會兒﹐文保長提醒一句。

依舊是噤馬寒蟬﹐無人言語。大家的眼睛都盯著王老爺﹐等他表態﹐恨不得一百擔糧食全部由王
老爺承擔。

王老爺收斂了笑容﹐心平氣和地說﹕剛纔盧老爺說﹐我的財產是他的一百倍﹐這個說法太誇張
了﹐我哪有那麼大的家當﹖今天﹐文保長召集我們來﹐無非是為一方平安 ﹐大家有錢的出錢﹐
有力的出力﹐並沒有規定哪個人必須攤派多少﹐是不是﹖我首先表個態﹐該我王殿臣出的﹐哪
怕是一大份﹐我決不推辭﹐好不好﹖

王老爺的話﹐博得了眾人的好感﹐大家紛紛點頭。

文保長說﹕好了﹐王老爺一表態﹐事情就好辦了。我們來個自報公議﹐行不行﹖願意出多少﹐就
出多少﹐誰先說﹖

仍然是鴉雀無聲。

唉﹗文保長提醒了幾次﹐見無人應承﹐灰溜溜地長嘆一聲。

王老爺又開口了﹐他說﹕我想﹐大家不做聲﹐一定是在等我表態。也難怪﹐從表面上看﹐我田產
多﹐似乎財大氣粗。你們不曉得﹐我現在是"火燒烏龜肚裡痛"。如果哪位不怕麻煩﹐到廖二爹那
裡去看一看賬本﹐這幾年﹐哪一年不虧﹖我娘當家時﹐年年有進賬﹔我當家﹐則年年虧損。有什
麼辦法﹖我心太軟﹐看不得別人訴苦訴窮。我總是想﹐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只要有一碗飯吃就行了。紅鬍子這事﹐又發生在我家。樹大招風﹐強盜要來搶﹐必定首先搶我家。

佛怀煽仇錄 95
因此﹐我先認一半﹐五十擔﹐行不行﹖

王老爺率先表態﹐認了一大份﹐頓時氣氛活躍起來。

蕭老爺說﹕王老爺樂善好施﹐是我們佛懷鄉的頭牌﹐沒得話說。王老爺為鄉上作的貢獻﹐大家有
目共睹。我呢﹐也是名聲在外﹐一個空架子﹐但為了鄉上的事﹐不能不盡力而為。既然王老爺認
了一大份﹐我就跟在後面認一小份吧﹐我出十擔。

孔崇義老爺曾交代管家﹐鄉上的事﹐不在人前﹐也不落人後。我不在家時﹐你看著蕭老爺辦﹐跟
著蕭老爺走﹐蕭老爺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所以﹐蕭老爺表態後﹐管家鄭三爹也敢於表態了﹕

大家知道﹐孔老爺在縣裡﹐我這個管家﹐權力有限。這幾年﹐時局艱難﹐攤派不少﹐每家都有一
本難念的經。自從紅鬍子霸佔了杜集坪﹐我就知道沒好事。不過﹐我對這幫北方響馬的習性﹐還
是略知一二﹐他們說話算數﹐這次既然當著王老爺的面﹐保證三年之內﹐不搶佛懷鄉﹐應該
是"一言具出﹐駟馬難追"。每年花三十三擔三買平安﹐還是合算的。我代表孔老爺表個態﹐孔家
出十擔穀。

好﹗文保長笑得合不攏嘴﹐說﹕三家大財主一共包攬了七十擔﹐我想﹐剩下的三十擔﹐在座的
各位﹐都挑一肩﹐問題就解決了。說著﹐他拿出名單﹐在前三位老爺名字下﹐寫上各自認交的數
量。

見大家好久不開口﹐文保長啟發一句﹕是不是可以平均攤派﹖剩下的每戶五擔。話說了好久﹐沒
有一個人應承。

這六位小戶財主﹐每人肚裡都有個"小九九算盤"﹕強盜要來搶﹐事前必踩點﹐如果搶一家﹐肯
定搶王老爺﹐與他們這些人無關﹔如果搶兩家﹑三家﹐是蕭老爺﹑孔老爺倒楣﹔要來上百個強
盜﹐血洗佛懷鄉﹐才輪得上他們這些人家受難。既然不可能來那麼多強盜﹐他們又不拔尖打眼﹐
為什麼一定要出那麼多糧食呢﹖但是﹐大家面對面﹐怎麼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唯一的辦法﹐就
是保持沉默﹐用拖時間的辦法﹐來換取自家分攤數量的減少。

實際上﹐也不能怪他們﹐這些人都是務農出身﹐本小利微﹐有的人背了個"財主"名聲﹐每年只
收得二﹑三十擔租穀﹐一下拿出五擔﹐誰也心疼﹖五擔好穀﹐可以碾成五百斤米﹐一般人家可
以吃半年﹐就是張春生家四個兒子﹑八個長工﹐開飯如流水一樣的大戶﹐也可以吃上一個多月
(搭配雜糧)。

鄉上的事﹐多多少少攤一點嘛。文保長的聲音﹐幾近哀求。

但無論怎樣啟發﹐勸慰﹐哀求﹐六位小戶財主﹐撬口不開。時間慢慢地過去﹐場面非常尷尬﹐磨

佛怀煽仇錄 96
磨蹭蹭﹐蹭蹭磨磨﹐沈默﹑沈默……文保長的笑臉﹐慢慢變成了苦臉﹐最後臉拉長得像驢子﹐
眉毛檸得像麻化﹐仍沒人答白。看來﹐讓六戶分攤三十擔穀的希望﹐落空了。

文保長無奈﹐只好放下臉面﹐嚴肅地說﹕會開了這麼久了﹐再磨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既然大家
都不開口﹐我看是這樣﹐你們每家願意出多少﹖心裡想好一個數字﹐我一個一個名字報下去﹐
問到誰﹐誰就打一口﹐一言為定﹐好不好﹖不同意這個意見的﹐請發表你的看法。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反對﹐文保長便一個一個點名﹕

盧慶隆--答﹕一擔。

丁天琛--答﹕一擔。

陸昌恆--猶猶豫豫﹕也寫一擔吧。

高澤均--答﹕五鬥。

回答"五鬥"﹐大家都吃了一驚﹐但無可奈何。

張春生--答﹕五鬥。

傅家繼--答﹕五鬥。

傅家繼的聲音剛落﹐文保長正在合計六人認交的數字﹐只聽陸昌恆開口道﹕文保長﹐你把我的
名字下面改為"五鬥"﹐大家都知道我家的情況﹐比最少的多五鬥﹐回家去會鬧翻天﹐半個月不
得安寧。

你是怕"河東獅吼"吧。有人"點真穴"說。

眾人都笑起來﹐文保長木然。

原來這陸昌恆懼內﹐老婆雖美艷絕倫﹐卻是天下數一的潑辣貨﹐精明能幹﹐當家理事﹐內外開
支﹐滴水不漏。她規定陸昌恆﹐所有完糧納稅﹐徵收捐繳﹐能躲的就躲﹐能推的就推﹐能賴的就
賴﹐硬是躲不了﹐推不掉﹐賴不脫的﹐按最低標準出﹐絕對不能高。

你已經報了數﹐一言具出﹐駟馬難追嘛。文保長不耐煩地說。

這又不是不可以改的﹐你把我的名字報在盧老爺﹑丁老爺之後﹐我只好按他們報的數回答﹐哪

佛怀煽仇錄 97
裡想到還有更少的﹖如果報在高老爺之後﹐我就不會說錯。什麼事情﹐都要圖個安寧嘛。

一個男子漢﹐怎麼說話不算數﹗文保長有點生氣了。

我不是男子漢﹐是個小腳女人好不好﹖你不曉得﹐屋裡吵得不安寧的味道。我寧願各位罵我"怕
老婆"﹐行不行﹖

大家又笑了。

咯號潑辣貨﹐要是我就不要了﹐寧願打單身﹗文保長不相讓。

你不要﹐我要﹐我還蠻喜歡哩。

哈哈哈哈……陸昌恆這句話﹐把大家逗得放聲大笑。

好了好了﹐莫爭了。王老爺說﹐召集大家來開會﹐是"親願親好﹐鄰願鄰安"。搭幫佛菩薩保祐﹐
截至目前為止﹐家家都清吉平安﹐暫時沒出事。我們村裡﹐雖然還有許多農戶比較困難﹐但只要
不發懶筋﹐勤勞儉樸﹐搭點糠菜雜糧﹐基本上能吃飽肚皮﹐歷年來沒有餓死過人。這次﹐紅鬍子
把杜集坪佔領了﹐他以為石山高險﹐易守難攻﹐可以長期佔山為王﹐殊不知犯了兵家之大忌。這
石頭山不長草木﹐無處藏身。土匪又名"草上飛"﹐沒有草﹐怎麼飛得起來呢﹖因此﹐我估計他搞
不長。但我們不能得罪他﹐承他看得起﹐昨晚一支響箭﹐夤夜來訪﹐幸虧我好酒好肉招待﹐才沒
有強征四百擔。如果昨夜按紅鬍子出山時的打算要強征四百擔﹐今天我們就無法坐在這裡打商量
了﹐因為﹐那個數字誰也出不起。昨晚我已作好打算﹐就是大家一粒穀不出﹐我也要把這一百擔
糧交齊﹐圖什麼﹖正如陸老爺說的﹐圖個安寧。

說到這裡﹐大家又笑起來。王老爺繼續說﹕

感謝各位已認交的數字﹐差額二十六擔﹐我認了﹐不要再去為難其他人。有人建議﹐將紅鬍子的
情況報告縣政府﹐派中央軍來剿滅。這樣大的事﹐縣政府能不知道﹖肯定知道的。中央軍現在都
開到前線去了﹐縣裡只有一班員警﹐哪裡是紅鬍子的對手﹗真正請來中央軍﹐那就不是一百擔
穀可以了事的。我看這幫響馬﹐從北到南﹐長驅直入﹐沒有人讓路﹐他們怎能闖過來﹖我又看到
他們有幾支美國製造的卡賓槍﹐這種新式武器﹐摳一下可以打出一梭子子彈﹐怎麼會落到響馬
手裡﹖而他們又這樣富有﹐一開口就用白花花的光洋購買九百擔糧食。因此﹐這幫響馬有來頭﹐
有背景﹐絕對不可小覷﹐萬萬不能得罪﹐只能順著他們﹐採取安撫的策略。剩下的九百擔糧食﹐
他們出錢﹐按市價購買。今天中午﹐已送來噹噹響一箱銀圓﹐可按市價收購四百擔﹐分文不少。
第一批五百擔糧食九天之內交出。等他們交付第二批糧款後 ﹐再收購五百擔。誰家有糧食願意賣
出的﹐現在就在文保長那裡登記。

佛怀煽仇錄 98
王老爺的話剛剛落音﹐眾人便搶著去登記。為什麼﹖因為按市價賣掉糧食﹐要運到縣城糧行裡去
有三十多裏路﹐運費都不少﹐糧商還可能壓等級﹑壓價。這些財主﹐大都是精打細算發家的﹐就
地賣掉﹐不要運那麼遠﹐價錢又公道﹐哪個不想佔這個便宜呢﹖因此﹐都爭先恐後地登記。其實
王老爺倉庫裡也有兩﹑三百擔餘糧要賣掉﹐但他一貫好事先讓別人﹐坐著沒吭聲。

前四百﹑後五百﹐一共九百擔糧食﹐一會兒就登記完了。文保長把每人認賣的數字﹐一一報出來
王老爺說話了﹕

各位﹐今天我們不是同一般人打交道﹐是同老虎打交道。好就好﹐不好老虎就要傷人。這九百擔
糧食認了﹐就是這個價格﹐不能變動。大家想清楚﹐過幾天要是糧食漲價﹐你又跑來說"我不賣
了"﹐那就不好講話了﹐你自己去跟紅鬍子說。有沒有不願意賣的﹖趁早開口。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做聲﹐王老爺又說﹕

剛纔講了﹐是跟老虎打交道﹐所以大家要小心翼翼。糧食要曬乾﹐過兩道風車﹐十粒五雙﹐孱不
得假﹐不能有沙子﹑稗子﹐不能拿黴爛變質的去應付﹐不能短斤少兩﹐ 絕對不能開玩笑。文保
長負責收購糧食時﹐買一瓶油漆﹐哪一戶送的﹐就在麻袋上面劃一個字﹐誰家的糧食出了問題﹐
紅鬍子來找麻煩﹐就按麻袋上的字找人。接著 ﹐文保長把包裝﹑運輸等事宜交代一番後﹐說﹕
紅鬍子徵糧購糧的事﹐就談到這裡。還要講一樁大慘案﹐離我們這裡五﹑六十裏的天鼎鄉﹐一戶
姓廖的財主全家被殺被搶了﹐大家知道不知道﹖

有人說聽到風聲了﹐有人說不知道﹔說聽到風聲的﹐也不知道詳情﹐文保長就作了一番介紹。

聽到這樣慘絕人寰的消息﹐大家都嚇了一跳﹐本來準備散會回家的﹐都坐著不動了﹐七嘴八舌
議論著。其中一位評論說﹕

小孩打架相罵﹐是常事﹔小孩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這廖財主老婆太不像話﹐大人打小
孩﹐豈有此理﹐死了活該﹗

另一位發表不同意見﹕這佃戶也有蠻惡﹐即使打你兒子一個耳光﹐也是事出有因﹐你就要殺別
人全家﹖你以為出了這口惡氣就沒事了﹖肯定沒好下場。廖家如果沒死絕 ﹐還有親友﹐這仇是
必報的。現在世道很亂﹐政府軟弱無力﹐國共兩黨將來無論誰坐天下﹐都容不得殺人放火的土匪
必定剿滅﹐最後還是要用血來償還這筆血債。

互相殺戮﹐冤冤相報﹐了無盡頭。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還是隱忍為好﹐"忍得一時之氣﹐免得
百日之懮"啊。有人感嘆。

盧慶隆老爺說﹕這倒是句實話﹐現在世道反了﹐不是窮的怕闊的﹐而是闊的怕窮的。為什麼呢﹖

佛怀煽仇錄 99
因為窮的除了兩間茅草房﹐一無所有﹐吃的在口裡﹐穿的在身上﹐"翻了船﹐只有腳背深的水"﹐
他們什麼都不怕﹐大不了把命抵上﹐"砍掉腦袋只有碗大的疤"﹗

蕭德宣老爺說﹕這些暴民不得了﹐一旦糾集起來﹐如洪水猛獸﹐勢不可擋。記得民國十六年﹐毛
澤東在湖南搞農民運動﹐率領一班痞子﹑流氓﹐亂打亂殺﹐搞得烏煙瘴氣。我的老師﹑大文豪葉
德輝﹐就是被毛澤東的下手郭亮﹑柳直荀殺掉的。當年國共合作﹐北伐軍在岳陽﹑武昌與吳佩孚
浴血奮戰﹐許多將士家裡有點田﹐父兄被農會劃為地主﹑富農﹐在後方被鬥被殺﹐於是﹐軍隊
譁變﹐激發了"4.12 政變"和"馬日事變"﹐國共由此分裂。現在共產黨仍然是毛澤東掌權﹐真的打
過來﹐我看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你走得了﹐丁天琛老爺說﹐你有錢有勢﹐外面又有路子﹐我們這些小戶呢﹐要錢沒錢﹐要門路
沒門路﹐拖家帶口﹐走到哪裡去﹖

盧慶隆老爺說﹕我們這些走不了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息事寧人﹐"多栽花﹐少栽刺"﹐任何人都
不得罪。過去﹐我看到有個別人﹐有兩個錢﹐就下不得地﹐趾高氣揚。其實﹐有點點錢算什麼﹗
你總沒有王老爺錢多﹐看王老爺做人多謙虛﹐口碑多好。今後﹐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都要夾
緊尾巴做人。

盧老爺﹐你莫拿我打比﹐王老爺說﹐我算什麼﹖雖然有點同情之心﹐但"一人難滿百人意"﹐說
不定背後罵我的人還不少﹐今後多做善事﹐看能不能逃過這一劫。不過﹐你說的" 不要得罪任何
人"﹐這一點確實很重要。我記得﹐早兩年﹐徐世榮老爺身體還好的時候﹐他家田裡的水﹐被下
丘田一晚放幹了﹐長工氣得要去找下丘田論理﹐他制止了﹐不准長工與鄉鄰扯皮﹐叫長工把田
坎修好﹐再放滿水。下次放水時﹐先幫下丘田放滿。結果﹐下丘田的農戶不好意思﹐主動找徐老
爺認錯﹐兩家關係搞好了。要依長工的﹐就會扯皮﹐兩家成仇人﹐不得安寧。所以我們要向徐老
爺學習﹐得饒人處且饒人。

傅家繼談自己的感想﹐說﹕我是死過一回的人﹐自從神仙指點後﹐同情之心大增﹐對錢財看得
淡薄了。我家請四個長工﹐除了工錢不拖欠﹐飯菜讓他們吃飽之外﹐每年四時三節﹐都有打發﹐
讓他們帶點東西回家孝敬父母 ﹐供養兒女。過小年時﹐每人另給五斤肉﹐兩斗米﹐兩丈布﹐讓
他們過好年。平常家裡有事﹐或者身體不舒服﹐我就准他們兩﹑三天假。歸來後﹐他們都加倍努
力﹐ 自動把誤了的工補上。他們都覺得做長工﹐比自己租田種聊別一些﹐不想事﹐收入並不低。
他們四個都說﹐傅爹﹐只要你不辭工﹐我們就長在你家做。

這年頭﹐丁天琛老爺說﹐就是叫花子﹐也不能得罪。我家老伴特別算細﹐自己省吃儉用﹐捨不得
但叫花子來了﹐大手大腳﹐一碗碗米打發﹐讓他們滿意﹐絕對不能讓他們空手而去。為什麼﹐一
來是螌粑心﹐同情受苦人﹔二來就是怕得罪他們﹐怕他們"點眼藥"﹐暗中糾集人來害你。

蕭德宣老爺說﹕什麼事﹐能放讓時一定要放讓﹐切不可爭一時之贏高。目前局勢如此之亂﹐各種

佛怀煽仇錄 100
流言﹐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人心惶惶。國民黨打敗仗﹐共產黨就要來了﹐到處都聽說遊擊隊活
動。到底是土匪﹐還是共產黨的遊擊隊﹖我們這些局外人﹐搞不清楚。總之﹐不能得罪任何人﹐
否則﹐自家吃虧﹐還引來土匪傷害鄉鄰。最後﹐文保長說﹕蕭老爺和各位老爺都說得對﹐總之﹐
大家要多加小心﹐爭取平平安安度過目前這個難關。今天時間不早了﹐我看就談到這裡﹐散會﹐
大家回家去休息吧。

眾人沒有異議﹐都站起來﹐伸伸懶腰﹐走出學校大門。一看﹐大門外有七﹑八個人﹐拎著三角鏡
燈﹐在等待著接老爺。於是﹐各自跟著自家的人﹐讓忽閃忽閃的微弱燈光照著土路﹐回家去了。

這天晚上﹐有好幾位財主回家後﹐把廖財主一家滅門的事﹐講給老婆聽。老婆聽了﹐嚇得臉都變
了色﹐睡意全無。於是﹐兩口子躺在床上慢慢回憶﹐平日裡不小心﹐得罪過哪些左鄰右舍﹖今後
應如何補救﹖絮絮叨叨﹐直談到半夜。第二天﹐又把全家老小召集在一起﹐諄諄告誡﹕切不可倚
富欺貧﹐恃強淩弱﹔小孩子不准鄰裏兒童相罵﹐更不准打架﹐不得嬉戲老弱病殘和乞丐﹐違者
嚴懲不貸﹗--其實﹐這些基本道德﹐平常早已灌輸﹐不過是更加嚴厲地重新交代一番而已。

這天晚上開會﹐聽到鬧土匪的事﹐只有陸昌恆和張春生一言未發﹐兩人都悶著頭﹐鬱鬱不樂。

陸昌恆的老婆郭醒獅﹐是個小家碧玉﹐讀過兩年書﹐心地善良卻脾氣不好﹐嘴巴不饒人。陸老爺
忠厚老實﹐被她整得服服帖帖﹐心甘情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這天晚上﹐陸老爺回家後﹐小心
翼翼地把天鼎鄉廖財主家為小事遭滅門告訴她﹐醒獅聽了﹐嚇得沒了主意。雖然平日裡她對鄉鄰
很客氣﹐只因個性強﹐偶爾也有言語冒犯。最難忘的是﹐去年夏天﹐一件她十分喜愛的新衣曬在
坪裡竹篙上﹐轉背就不見了。她十分心疼﹐嘴裡不免嘮叨了兩句﹐被隔壁窮鬼劉建民的惡婆娘劉
嫂聽見了。可能是做賊心虛﹐惡婆娘找上門來﹐紅口白牙﹐賭咒發誓﹐氣勢咄咄逼人。郭醒獅自
知不是對手﹐不屑與她爭鬥﹐便冷笑一聲﹕我又沒怪你﹐不是你就不要答白。說罷﹐ 關門自進
去了。惡婆娘在坪裡﹐氣急敗壞﹐跳腿蹦腳﹐足足罵了半個時辰﹕"好人易做﹐賊名難當"﹐"你
要跟老娘恢複名譽"﹐如何長如何短……她男人回家﹐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回去。後來陸老爺見了
劉建民﹐兩人當面說清楚了﹐仿彿沒事。今年春末夏初﹐青黃不接時﹐劉建民還找陸老爺借了兩
斗米﹐秋收後這麼久了﹐一直沒還。為了搞好鄰裏關係﹐陸老爺只好裝著不記得了﹐提都不提。

深夜﹐郭醒獅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陸老爺也沒有睡意﹐便安慰她說﹐生米已經
煮成熟飯﹐急也沒有用﹐今後注意點就是。有機會時找隔壁王乾娘做個和事佬﹐他們家窮﹐給點
小恩小惠﹐便沒事了。醒獅說﹐你不知道這惡婆娘﹐記恨心蠻重﹐你就是對她一百個好﹐將來有
機會﹐一定要報復。陸老爺又找了一些話開導她﹐最後她說﹐我已作好打算﹐如果發現她想搞我
就先下手為強﹐搭個信給九少爺……話還沒有說完﹐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的陸老爺忙捂住她的嘴
巴﹐呵斥道﹕不准亂說﹗老婆便嚶嚶地哭泣起來。

陸老爺翻身朝外面睡了﹐不理她。醒獅傷心了一陣﹐大概是勞累﹑懮思過度﹐發出了均勻的鼻息
陸老爺知她睡著了﹐自己反而不能入眠﹐煩躁起來﹐想起老婆提及九少爺﹐真是太不應該了。

佛怀煽仇錄 101
九少爺是郭醒獅的表弟﹐小時候聰明伶俐﹐長得乖巧﹐醒獅很喜歡他﹐經常買東西給他吃﹐暗
中塞給他許多零花錢。因此﹐表弟很感激﹐曾經說過﹕誰敢欺侮我表姐﹐ 我就叫他頭顱落地﹗
由於頑劣成性﹐不愛讀書﹐成年後不務正業﹐在社會上鬼混﹐據說與青龍山那夥人有來往。前年
青龍山匪首被打死後﹐眾匪作鳥獸散﹐九少爺後來潛伏在回龍鎮一家小飯店裡當夥計。那家飯店
是殘匪的聯絡點﹐由於活動頻繁﹐隨時有暴露的危險﹐一旦被發現﹐抓了便會殺頭。

醒獅剛嫁的那幾年﹐九少爺年紀還小﹐經常來表姐夫家裡玩﹐長大了﹐來往稀少一些。後來在外
面闖蕩﹐一旦不順意﹐沒錢用的時候﹐表姐家便是他的歇腳點﹐加油站。因醒獅是獨生女﹐娘家
人少﹐沒有什麼親戚來往﹐陸昌恆對這位"小舅子"很客氣﹐待為上賓。至於借多少錢﹐還沒還﹐
反正是醒獅當家﹐隨老婆作主﹐從不過問。後來知道他入道江湖﹐陸昌恆膽小﹐生怕惹事生非﹐
一再交代老婆﹐絕對不能接受九少爺餽贈的金銀首飾和金銀器皿﹐也不能幫他窩藏這些東西﹐
一旦查出來﹐便家毀人亡。

前年青龍山土匪被打散那天﹐九少爺深夜跑來﹐在後院柴房裡躲藏了七天﹐陸老爺嚇了個半死。
如果抓住﹐陸家也要連坐。當年處決犯人﹐多執行槍決﹐打腦袋。唯獨對沾了"匪"字的死刑犯﹐
採用古老的砍頭方法﹐將腦袋斫下來﹐用木籠子裝著﹐上面寫了姓名﹐懸掛在人來人往的路口
示眾﹐旁邊就貼著打紅鉤的佈告﹐以儆效尤。如果九少爺被砍頭示眾﹐陸昌恆即使不連坐﹐還有
什麼臉面做人﹖因此﹐他對這個表弟越來越反感。

陸昌恆知道老婆面子薄﹐姐弟情深﹐不會跟九少爺直說。於是﹐找個機會親自與他深談一次﹕不
是姐夫﹑姐姐不歡迎你﹐而是你身份太大﹐萬一有點什麼事﹐我和你姐姐全家都會……九少
爺"響鼓不要重捶 "﹐馬上表態﹕姐夫﹐你不必多說﹐表姐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要緊……
從此﹐便沒有再來過。他不但不來表姐夫家﹐為了保護母親及家人﹐連自己家裡都不回去﹐娘要
見他﹐都約在另外的地方見面。每年﹐姨媽生日的那天﹐醒獅去拜壽﹐等到天黑了表弟才回家﹐
匆匆給母親磕個頭﹐吃點喝點﹐天未綻亮便走了﹐來無影去無蹤。姐弟倆雖然見面少﹐但依然保
持著少年時代的純真感情﹐別人找不到九少爺﹐郭醒獅卻有法子很快與他聯繫上。今天醒獅在氣
頭上﹐提及這位瘟神表弟﹐如果把他叫來﹐殺了鄰居﹐陸家就會徹底完蛋。所以﹐陸昌恆捂住老
婆的嘴巴﹐不准她說出下麵難聽的話。

陸老爺煩躁不安﹐難以入眠﹐便披衣起床﹐拿了煙袋﹑火柴﹐輕輕打開房門﹐走到院子裡透透
氣。一道白光從對面牆角而起﹐趴著地面竄到他的身旁﹐那是他家忠實的白狗。白狗不叫喚﹐圍
著主人使勁地撒歡﹐ 搖尾巴﹐喉嚨裡發出一種細小的歡悅聲音。他揮揮手﹐小聲發出"去﹐
去"的指令﹐白狗耷拉著尾巴﹐委屈地慢慢回窩裡去了。

一輪皎潔的明月﹐懸掛在暗藍的天幕上。金鈴子﹑紡織娘和許多不知名的蟲子﹐嘰嘰喳喳﹐匯成
一曲秋夜的樂章。涼風習習﹐令人感到一絲清冷﹐他把披著的夾襖穿好﹐來到坪中樟樹下。陸老
爺坐在一個石礅上﹐叭噠叭噠抽著煙﹐想他的心事。

佛怀煽仇錄 102
散會回家﹐他與蕭老爺同走了一段路。聽蕭老爺說起共產黨那麼厲害﹐他便問"共產黨是回什麼
事﹖"--陸老爺這班三十幾歲的小財主﹐書讀的不多﹐見識也不廣﹐沒有王老爺﹑蕭老爺﹑孔老
爺幾個大財主那樣消息靈通﹐常常向他們請教。

蕭老爺告訴他﹕共產黨來了要"共產"﹐把你的財產﹐包括田地﹑山林﹑房屋和家裡的傢什衣物
﹑金銀寶貝﹐全部沒收﹐分給貧苦農民。

"那不是強盜嗎﹖"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驚詫至極﹐簡直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沒王
法"的事。

是強盜﹐是世界上最大的強盜﹗一般強盜﹑土匪只是偷偷幹﹐突然襲擊﹐搶完就跑﹐事後還要
躲藏起來。共產黨是政府領著窮鬼子們﹐皇天大白日公開幹﹐槍桿子逼著﹐不怕你不服從。如果
反抗﹐便"紅炮子穿心"。--蕭老爺這些令人心驚肉跳的回答﹐他沒敢告訴醒獅﹐怕她承受不了。

月光如水﹐把這棟結實的﹑令人羨慕的青磚青瓦房的輪廓映照出來。陸昌恆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湧起一股股酸甜苦辣的味道。為了起這棟房屋﹐他花費了多少心血啊。房子﹑三十多畝水田和屋
後二十多畝山林﹐是他二十多年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他不禁回憶起自己這一生從無到有的種種
辛酸和苦楚。

十六歲上﹐爹死了﹐留給兄弟倆不到一畝田﹐一人四分多。哥哥好吃懶做﹐很快把田賣掉﹐吃光
之後去"吃糧"﹐隨部隊開走﹐至今杳無音信﹐估計已成砲灰。陸昌恆則勤勤懇懇﹐起早摸黑拼命
幹﹐依靠勤儉成了家﹐立了業。

他這輩子最感謝爹﹐家裡那麼窮﹐還讓他六歲多到王家祠堂讀了兩年私塾。後來實在沒錢交學費
才回家看牛。就靠兩年私塾﹐腦筋開了坼﹐隨便做什麼事﹐他都比別人會想辦法。

起頭的時候﹐好艱難啊。一個人守著個爛茅棚子﹐漏風漏雨漏太陽。進門一把火--勞作回來得自
己做飯吃﹔出門一把鎖--是把假鎖﹐掛在門上哄人的﹐不用鑰匙﹐一拉就開﹐意思意思﹐其實
家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偷。

那些年﹐五更天﹐他便趕忙爬起來﹐搶先到田野裡去撿狗屎﹐撿到半臈箕狗屎﹐天還沒大亮呢。
就靠這些狗屎做肥料﹐使田裡稻穀比別人多收一﹑兩成。

四分多田﹐產量再高﹐還是混不飽自己的肚皮﹐怎麼辦﹖他就去打零工。財主和富裕農民田裡﹑
山裡的活幹不完﹐要僱零工﹐他便去幹這些活。起先﹐因為他個子不高 ﹐身子單薄﹐大家都不
想僱他。後來農忙時﹐有的人家僱不到人﹐便叫他來試試。一試﹐才曉得他既勤快﹐又能幹﹐活
幹得又快又好。從此﹐他就不愁沒人僱了﹐總是這家請了那家請﹐還要預先約定呢。幹零工有幾

佛怀煽仇錄 103
宗好處﹐除了混飽肚皮之外﹐還有一份工錢。就這樣零零碎碎積攢著﹐漸漸地有了一點積蓄。

小時候他喜歡游泳﹐在門前這條小河裡扎猛子摸魚﹐練就了一身好水性。"近水知魚性"﹐他對水
裡的魚非常敏感﹐水面一個激靈﹐根據浪花大小﹐波紋走向﹐他便知道是什麼魚﹐多重以及去
向。他很會捕魚﹐常常天還沒亮﹐便在河裡﹑野塘裡﹑灞裡﹐撈三﹑兩斤小魚小蝦。碰到運氣好
撈到一條大鯉魚﹐重兩﹑三斤﹐那一天的心情便格外暢快。他把魚賣給財主﹐兌了現錢回來﹐又
積攢著。

"省吃儉用"這句話只有四個字﹐說起來容易﹐長年累月做起來﹐真不容易。"省吃"﹐主要是從嘴
巴裡摳﹐自己欺騙自己的肚皮。

小時候讀書﹐聽塾師講故事﹕宋朝有個宰相名叫范仲淹﹐年輕時家裡很窮﹐住在廟裡讀書的時
候﹐每天煮一鍋粥﹐劃作三塊﹐早中晚各吃一塊。他效仿范仲淹﹐每天煮一大鍋粥﹐再加點米糠
既能撐飽肚皮﹐又免得做菜﹐特別省事。但長期吃這種米糠粥﹐沒吃油鹽葷腥﹐常常餓得口中吐
清水。不搭幫平常做零工﹐在主家吃點硬飯 ﹐偶爾還吃到兩片肥肉﹐真不知道要餓成什麼樣子。

說到吃肉﹐孔夫子有次感嘆﹕三月不知肉味﹗老先生三個月沒有吃肉﹐便大發感慨﹐大叫其苦。
三個月算什麼﹗有一年﹐他三百六十四天沒吃肉﹐僅僅在除夕夜晚﹐才吃了幾片肉。

他不光摳自己﹐而且要求十來歲的兒子同樣摳。有一天來了客﹐吃完飯送客去了﹐兒子放學回家
看見飯桌上有一隻辣椒菜碗﹐裡面還剩兩個辣椒和一點辣椒湯﹐便用那個辣椒碗吃了一大菜碗
飯。他送客回家﹐發現兒子滿臉通紅﹐辣得口中直唆﹐肚子脹得溜圓﹐便大聲罵道﹕"辣椒碗﹐
吃穿底﹐缸裡沒得米﹗"你怎麼敢用辣椒碗吃飯﹖一時性起﹐抽了兒子一個耳光。平常他們家是
不吃辣椒的﹐因為辣開胃後﹐飯消耗得特別多。--為這事﹐醒獅護著兒子﹐還跟他大吵一場。事
後﹐他也覺得太過份了﹐做爹的沒肉給兒子吃﹐吃個辣椒碗還打他一個嘴巴。

為了節儉﹐他曾經鬧出一場笑話﹕人糞是最好的肥料﹐他們農民是從來不在外面屙屎的﹐一定
要屙在家裡。有一天從遠處回家﹐屁眼裡一坨屎﹐夾了很久﹐憋不住﹐非屙不可了﹐怎麼辦呢﹖
實在捨不得把這坨屎屙在外面。走著﹐走著﹐看到前面一塘荷花﹐便摘了一片荷葉﹐躲到樹叢背
後﹐把屎屙在荷葉上﹐然後扯根草捆個包﹐拎在手裡帶回家。他們這地方買肉﹐屠夫也是用荷葉
包好的。快到家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興哥見他拎著荷葉包﹐便問﹐你家裡來了客吧﹖他只好支支
吾吾﹐趕忙跑到自家田裡﹐把荷葉包扔到田中間。哪知興哥偷偷跟在後面﹐戳穿了他的鬼把戲…
…他倒是想得開﹐一不偷﹐二不搶﹐種田的農民拎回一包屎﹐算不了什麼醜事。

就這樣﹐省吃儉用﹐才積攢了一筆錢﹐用這筆錢向王老奶奶租了五畝田﹐ 搭幫天老爺﹐風調雨
順﹐年年豐收﹐才翻過身來。積攢的錢多了﹐怎麼辦﹖白花花的銀圓放在家裡﹐土匪一來﹐全部
搶光。那個年代﹐銀行還沒普及﹐有錢無處存。私人錢莊全憑老闆個人品德和良心﹐把錢交給私
人老闆﹐雖然利息高﹐但風險極大﹐十分靠不住﹐一旦出事﹐便血本無歸。最靠得住的就是買田

佛怀煽仇錄 104
田是不動產﹐農業生產之本﹐土匪是搶不走的。中國人口多﹐只要有土地﹐不愁沒人來租種。田
地﹐每年生息 20%左右﹐基本靠得住。因此﹐那個年代﹐人們有錢便買田。陸昌恆也不例外﹐積
攢了錢便買田。田買得多﹐錢就越多﹔錢多了﹐又去買田﹔如此循環﹐越來越富。特別是最近兩
年﹐田價往下落﹐他買得更多。田地山林多了﹐房屋也建好了﹐佃戶們叫他"陸老爺"﹐開始還聽
不慣﹐叫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聽慣了﹐後來有人不這樣叫﹐反而覺得不順耳。

陸昌恆都囔了一句﹕早曉得共產黨要來﹐買什麼鬼田﹐吃光用光算了!--這時﹐已雞叫二遍﹐月
亮落山﹐陸老爺便打開院子門﹐一聲呼哨﹐把白狗逗過來﹐帶關門﹐向田壟走去﹐他要去看看
他那些田地。他的田地都是陸續買進的﹐因此﹐沒有連成一片。其中﹐靠山塘那塊最大﹐有十多
畝﹐都是旱澇保收的良田。

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連路都看不清楚。但這一帶他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摸到。他
來到山塘邊﹐蹲在塘基上﹐一邊抽煙﹐一邊欣賞著塘基下他的田畝。這十多畝田﹐是他平生最得
意的傑作﹐費了好大的勁才成交。拿到田契那天﹐他心裡樂滋滋的﹐好幾宿都興奮得睡不著覺。

清晨的空氣裡﹐散髮著醉人的泥土芬芳﹐嗅著特別舒服。這種泥土的芬芳﹐只有熱愛土地的農民
的鼻子﹐才能分辨出來。但是﹐蕭老爺說這些田地﹐將平白無故被共產黨搶去﹐分給窮人﹐他捨
不得﹐他想不通。想著想著﹐一向堅強的他﹐不禁簌簌地掉下了眼淚來。

傷心了一陣子﹐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暗紅色的小點在閃爍。那是什麼東西﹖他感到十分詫異。
未必是鬼火﹖--不﹐鬼火是暗綠色的﹐不是這種暗紅色。他拍拍一直蹲在身旁的白狗﹐揮一揮手
發出"唆﹑唆"的指令。白狗便像箭一樣﹐竄向紅點。然而﹐白狗沒有叫喚﹐發出愉悅的狺狺聲﹐
搖著尾巴﹐回到他的身旁﹐白狗遇見的是熟人。他忽然想到﹐那片田地是張春爹的﹐莫不是張春
爹也犯了同樣的心病﹐睡不著﹐來看望他的田地﹖那暗紅色的火點﹐就是張春爹在抽煙啊。觀察
一陣﹐他確定了﹐便向火點走去﹐走近了﹐便發話﹕

是張春爹麼﹖起得這麼早啊。

陸老爺﹐你也起得早啊。回話果然是張春爹。

陸老爺走過去﹐與張春爹並排蹲著。

昨夜開會﹐張春爹一言未發。回家後一夜沒睡﹐與陸老爺同樣想心事。共產黨要來了﹐這些田地
還姓不姓張呢﹖他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捨不得啊﹗睡不著﹐便乾脆出來走走﹐看看他一輩子
辛勤積累起來的這些與生命同樣重要的寶貝。

這對"田鄰"﹐關係很好﹐互相幫助﹐互相照顧。兩家以及下面百多畝土地﹐共用這口山塘﹐十多
年來從沒發生過爭執。哪怕是天旱﹐分水都非常公平。陸老爺比張春爹小十來歲﹐他像尊敬長輩

佛怀煽仇錄 105
一樣﹐尊敬張春爹﹔張春爹看陸老爺比他能幹﹐又識字﹐也事事徵求他的意見。"田鄰"與"鄰居"
同樣重要啊﹗

張春爹還有一重心事﹐他得罪過長工。這位老爹的本性非常淳樸﹐就是脾氣大﹐做事太認真﹐容
不得半點馬虎。初到他家做工的人﹐一動手就不如他的意﹐不知要挨多少罵﹐慢慢熟悉了他的脾
氣性格﹐做事精益求精﹐才不挨罵了。在他家做長工﹐最大的好處就是工價高﹐給工錢痛快﹐按
時付錢﹐從不拖延剋扣。他家有專人做飯﹐伙食開得不錯﹐全家人與長工同堂吃一樣的飯菜﹐沒
有區別。有的長工經不得罵﹐辭工走了。有的對他罵人敢怒不敢言﹐但權衡利弊﹐還是願意在他
家長期幹下去。一旦幹長了﹐才覺得張春爹是一個一等好人。

兩人蹲著﹐各自抽煙﹐各自想心事﹐默默無語。

東方的天邊綻出了魚肚白﹐天快亮了。為了別嫌疑﹐免得有人看見他倆半夜裡商量什麼﹐陸老爺
打個招呼﹐便起身先回家去了。張春爹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起身朝另一個方向回家去。

昨晚張春爹沒有與老伴講廖財主的事﹐吃過早飯﹐他仍然悶著頭與長工們一起幹活。不久﹐人們
便發現﹐張春爹的脾氣變好了﹐從此再沒有聽見他罵過人。有人做錯了事﹐只見他細聲細氣﹐告
訴他應該如何如何做﹐甚至臉上還掛著笑。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暴躁了一輩子的老頭﹐突然
變成了天下第一個好脾氣﹖--可惜醒悟太遲﹐原來被他罵走長工中﹐有兩個對他很反感。土改幹
部進村後煽動仇恨﹐不斷挑唆﹐那兩個沒有頭腦的窮漢﹐便一鬨而起﹐給張春爹戴上一頂"惡
霸"帽子﹐幾次被打得死去活來。第一批槍斃人﹐便讓這個勤勞樸實﹐辛苦了一輩子的老農吃了
紅炮子。

這些可憐巴巴的財主﹐幼年時大多讀了些四書五經﹐每個人都具有優良的儒家傳統道德﹐都
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對窮苦農民具有普遍的同情心。他們對神佛﹑祖先﹐都具有虔誠的敬
畏之心﹐一個個謹小慎微﹐膽小得樹葉掉下來都怕砸破腦袋﹐絕對不敢越雷池一步﹐哪裡會對
貧苦農民進行欺壓﹖當年某些地方土地相對集中﹐是幾千年來皇權專制社會反復更迭優勝劣汰
的自然選擇。基本上是頭腦靈活﹐善於經營的一小部份人擁有較多的土地和生產資料﹐處於那個
年代財富的頂端。這是一種順乎規律的良性社會結構﹐富人和窮人相對穩定﹐ 平和相處。財主們
把土地租給農民耕種﹐在經濟活動中互利﹐誰都離不開誰﹐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共生"現象。財主
們在鄉村中﹐還擔負著許多政府力不能及的職責 ﹐例如﹐對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救助﹔修橋
補路﹐助教興學﹔對突發事件的處理……為鄉村社會的穩定﹐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哪裡存在
什麼"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壓迫"呢﹖"人上一百﹐良莠不齊"﹐不能否認﹐個別或者少數不
良之輩欺行霸市﹐坑蒙拐騙﹐高利盤剝﹐橫行鄉裏﹐欺壓老實農民的。這種現象在任何社會都會
發生﹐特別是政府鞭長莫及邊遠地區。正是某個大財主或某些財主聯合起來﹐用財富的力量和輿
論維持著社會正義﹐壓倒歪風邪氣﹐制止種種違反道德事端的發生﹐維護著鄉村秩序﹐使社會
相對安定﹐貧富關係和諧。--然而﹐共產黨來了之後﹐否定這一切﹐煽動仇恨﹐不問青紅皂白﹐
誰錢多﹐就打倒誰。

佛怀煽仇錄 106
第三天﹐文保長到王府回話﹕老爺﹐事情辦妥了。龍頭大爺說﹐老爺太客氣了﹐他祖上受王府深
恩﹐無由報答。老爺是佛懷鄉一支擎天柱﹐仗義疏財﹐主持公道。佛懷是全縣的模範鄉﹐農民安
居樂業﹐從來沒有餓死人﹐沒有流離失所﹑四處逃荒的現象。江湖上對老爺非常敬重﹐因此﹐請
老爺不要擔心。大爺要將銀圓退回來﹐小人說﹐您不收下﹐王老爺會責怪小人辦事不力﹐大爺便
收下了。

王老爺說﹕辛苦你了。說著﹐賞給文保長十塊銀圓。文保長謝了﹐歡天喜地回家去﹐一路上思忖
這保長職務不能丟﹐一個農民在田裡掏摸半年﹐還收不到十個銀圓哩。只是讓王老爺想了好幾天
一直想不起圈子會裡這位受過祖上深恩的龍頭大爺是誰。

注①圈子會--民國期間﹐江南部份地方的黑社會組織﹐其頭領叫"龍頭大爺"﹐權力很大﹐土匪
(都是圈子會的人)對某人動手﹐一定要事先征得龍頭大爺同意或默許。

注②山堂--山﹑堂﹑香﹑水﹐圈子會內部由大到小的宗派稱號。

注③啞板--假銀圓﹐用非銀金屬澆鑄而成﹐外形酷似﹐重量相當﹐但敲擊時響聲嘶啞。

第六章 勇敢分子的誕生

1949 年 4 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突破長江天險拿下南京之後﹐所向披靡﹐國民黨望風南逃。許多省
份的國軍駐防首腦﹐在臥底共產黨員的策動下﹐與地下黨省委負責人秘密會見﹐達成協議後﹐
紛紛發表"通電"﹐一片起義之聲﹐席捲江南。林南縣所在的省份﹐於 9 月中旬宣佈"和平解放"﹐
省會舉行了盛大的歡迎解放軍入城儀式。

解放軍尚未入城時﹐由於勝券在握﹐國民黨行政機關南逃﹐政權真空﹐地下黨已呈公開狀態﹐
在大中學生﹑工人農民中緊鑼密鼓地宣傳鼓動﹐充份發動群眾"迎解"。解放軍入城那天﹐街道中
間高高地掛起歡迎橫幅﹐兩旁牆壁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歡迎標語﹐儼如盛大節日﹐萬人空巷﹐
傾巢而出﹐在進城部隊必經之道兩旁排行列隊﹐高舉紅旗標語﹐齊聲呼喊口號﹐載歌載舞﹐"簞
食壺漿﹐以迎王者之師"。氣氛之熱烈﹐場面之壯觀﹐前所未有。大張旗鼓﹐大造聲勢的"迎解"衝
擊波﹐使"解放"一詞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議論主題﹐使每一個人﹐都強烈地感受到"改朝
換代"了。

解放軍每進入一個城市﹐首先實行"軍管"﹐由"軍管會"統管一切。縣級"軍管會"是一個解放軍大
隊﹐首腦稱大隊長。毛澤東死後繼承人華國鋒﹐當年就是湖南省湘陰縣的軍管會大隊長。

自省﹑市以下﹐隨著城市規模的減小﹐解放軍入城儀式的規格也越來越小。關鍵因素是地下黨力
量的強弱﹐地下黨鬧騰得厲害的縣城﹐歡迎儀式熱鬧一些﹔地下黨力量薄弱的地方﹐歡迎儀式

佛怀煽仇錄 107
簡單一些。當年林南縣就屬於地下黨的薄弱環節﹐因此﹐當解放軍一團人馬進入縣城時﹐縣正街
兩旁只貼了幾張稀稀落落的歡迎標語。偽縣長及其下屬﹐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解放軍到縣
以下各區駐防﹐由於交通不便﹐都是各自背著背包﹐從鄉間大道步行走到目的地。

1949 年 10 月 1 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用他那濃重的湖南湘潭口音﹐宣佈"中華人民共和
國成立了"。此後不久﹐在颯颯秋風中﹐一支數百人的解放軍部隊和一些身著便裝的幹部﹐扛著
紅旗﹐精神抖擻﹑步履整齊﹑唱著威武雄壯的軍歌﹐來到了冷冷清清的清泉區。

當年經濟蕭條﹐人口稀少﹐清泉區區公所的位置﹐在短短一條"半邊街"的西頭﹐打頭第一家便
是﹔往東是興隆南貨雜貨店﹐接著是萬盛糧油店﹐再過去便是劉家鐵鋪 ﹔鐵鋪東邊是一個趕集
用的大坪﹐坪中有一個殘破的戲臺﹔大坪之東便是土牆圍著的區完全小學。半邊街坐北朝南﹐背
後是一些小山包﹐稀稀落落散佈著幾棟農舍﹔ 隔著大路有一口大水塘﹐水塘以南是一大片農田﹔
遠遠的農田盡頭﹐一些矮小山包的邊緣﹐星羅棋布著農民的房舍。

當年的區公所﹐規模較小﹐只有前面兩間辦公房和後面幾間住房﹐由一個又駝又聾的老頭看守
著。老頭見來了部隊﹐不問也不用交代﹐便佝僂著﹐不急不慢地把大門打開﹐再用鑰匙把房門掛
鎖一一套開。問他話﹐指指耳朵﹐不是搖頭﹐便是搖手﹐一問三不知。

解放軍的到來﹐給清泉區半邊街帶來了生氣。不知從何處鑽出一群孩子和幾個婦女﹑幾個老頭老
太﹐站在路旁用好奇的目光﹐癡癡獃呆地打量著這些朝氣蓬勃的不速之客。村子裡青壯年男人是
不敢露面的﹐雖然聽說解放軍紀律嚴明﹐對老百姓秋毫無犯﹐但人們對抓壯丁和擄夫(部隊抓
民工當搬運)記憶猶新﹐"丘八"來了﹐暫時不露面為妙。解放軍進入區公所後﹐這些老幼婦孺﹐
便慢慢地散了。

住房不夠﹐連指導員叫一個著便裝的青年﹐帶著兩個挎盒子槍的士兵﹐到小學校去借兩間教室。
這位青年名叫韓光其﹐能說會道。他到學校﹐很快完成了任務﹐帶著一個戴眼鏡的小學教師﹐回
來報告指導員以後﹐又跟著小學教師到街後農民家裡去購買稻草。韓光其購買了一整垛稻草﹐價
格公平﹐很快做成交易。

買好稻草﹐韓光其回到區公所﹐向連指導員彙報後﹐又帶領戰士們去搬運稻草打地鋪。

上面有個尖頂﹑堆碼成一丈多高的"圓錐+圓柱形"稻草垛﹐座落在背風的小山坎下。戰士們來到
後﹐兩個機靈鬼倏地爬了上去﹐掀開頂上被雨水淋濕浸壞的一層﹐抽出一個個捆紮緊湊的草把﹐
不斷地往下扔。乾燥的稻草金黃金黃的﹐散髮出一股特有的清香﹐鋪在地上﹐既防潮﹐又暖和﹐
可以美美地睡一覺。戰士們高興地抱著一大捆﹑一大捆稻草﹐往區公所﹑小學校方向運去。隨著
稻草一層一層揭開﹐圓柱形草垛慢慢變矮﹐到齊腰高的時候﹐忽然一個戰士驚叫一聲﹕

有個人﹗

佛怀煽仇錄 108
大家嚇了一跳﹐一位班長迅速掏出盒子槍﹐大聲問﹕什麼人﹖

這個人一動也不動。戰士揭去蓋在他身上的稻草﹐那人身子顯露出來。

可能是個死人﹗--戰士說著﹐把他身上的稻草全部掀開﹐一個頭髮蓬亂﹑面孔黧黑﹑骨瘦如柴
﹑衣裳襤褸的青年人﹐便出現在眼前。大家圍上去看﹐這個人雙目緊閉﹐仍然一動也不動。

是個叫花子﹐可能還活著。--戰士又說。大家用手摸一摸﹐身上有熱氣﹔把手放在鼻子下麵﹐感
覺到微微的鼻息。原來是一個生了病的叫花子﹐昏睡在這稻草垛裡。

趕快跟他蓋上﹐別凍了他。韓光其對戰士說﹐我去向指導員彙報﹐看領導如何處置。

韓光其很快帶著兩個戰士和一副臨時綁成的擔架回來﹐上面墊著被子﹐大家七手八腳把昏睡青
年放上擔架﹐蓋好被子﹐飛快抬到區公所。指導員看了一眼﹐說﹕什麼"叫花子"﹐分明是個受地
主壓迫﹐喪失家園﹑苦大仇深的青年農民。

指導員指示抬放到一個單間房裡鋪了稻草的床上﹐讓隨隊軍醫給他檢查身體。軍醫很快檢查完畢
說﹕沒什麼問題﹐是餓昏後缺水虛脫了﹐先給他喂點糖水﹐就會醒過來﹐再喂點米湯。不能吃硬
飯﹐也不能吃過多的食物﹐只能慢慢來。

指導員叫韓光其招扶這個青年﹐晚上就跟他睡在這間房裡。

韓光其很快從南雜店買來半斤紅糖﹐舀兩勺﹐用溫開水融化﹐一勺一勺喂給這個青年喝。甜味刺
激了味蕾﹐求生的本能﹐使這個昏睡的青年一口一口吞咽。喂到第七勺﹐奇跡出現了﹐青年張開
了眼睛。

在他淚水模糊的眼簾裡﹐一位滿臉笑容﹑和藹可親的青年人﹐正一勺一勺喂糖水給他喝。大概是
知道沒有危險﹐過度虛弱又使他閉上眼睛﹐放心地一勺一勺享用。

喂完糖水﹐韓光其又去廚房弄來一碗米湯……就這樣﹐救活了這位窮苦青年。指導員說﹕這是我
們共產黨﹑解放軍﹐到清泉區救活的第一個"階級兄弟"。

這個窮苦青年就是佛懷鄉的艾科﹐小名叫做"艾殼刺"﹐自幼父母雙亡﹐生活無著﹐好吃懶做﹐
二十多歲了﹐整日在街上東遊西蕩﹐幹些三隻手的營生。他三天沒吃東西﹐睡夢中昏昏幽幽遊魂
到"鬼門關"﹐要不是解放軍搭救﹐極有可能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再說稻草垛裡為何能藏人呢﹖原來農民將曬乾的稻草堆碼時﹐一層一層都壓得緊緊實實。在某個

佛怀煽仇錄 109
部位抽出幾個草把﹐形成一個空洞﹐鑽進去把裡面掏空﹐便做成一個舒適的"睡袋"。然後將腳先
伸進去﹐再將身子挪進去﹐最後在頭部用草把掩蓋著洞口﹐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在裡面
過夜﹑越冬﹐既透氣﹐又暖和。--不過﹐ 稻草垛附近的地上要清理乾淨﹐掏出的草把﹑草屑﹐要
扔得遠遠的﹐如果扔在附近﹐草垛的主人發現後﹐便會查出洞口﹐趕走你﹐甚至還會揍一頓。艾
科這種"老油條"﹐當然會做得天衣無縫。

第二天﹐艾科能起床了﹐韓光其拿出剃刀﹐將他結成一個餅的頭髮鬍子剃光﹐將爬滿蝨子的頭
髮燒掉。然後讓他洗個澡﹐把臉上﹑身上的汙濁﹐洗得幹乾淨淨﹔再弄來一套舊軍裝給他穿上﹐
戴上舊軍帽﹐穿上舊軍鞋﹐儼然一個新兵﹐只稍嫌瘦一點。

艾科這小子﹐本來不蠢﹐口齒伶俐﹐韓光其有問必答﹐因此﹐弄清了他的來龍去脈--當然﹐他
隱瞞了慣偷和喜歡聽壁腳的劣跡。韓光其告訴他一些簡單的道理﹕感謝共產黨﹑恩人毛主席﹑解
放軍是人民子弟兵……他很快記住了。加上他極其親近人﹐對韓光其左一聲"大哥"﹐右一聲"大
哥"﹐叫得極甜﹐韓光其竟喜歡他了﹐就像帶自己的小弟弟一樣﹐慢慢開導﹑教化他一些鬧革命
﹑窮人要翻身的道理。

跟著解放軍一起生活﹐每天有白米飯吃﹐菜也不錯﹐隔一﹑兩天打牙祭(吃肉)﹐艾科仿彿從
地獄爬上了天堂。見了指導員﹐指導員問他話﹐他都照韓光其調教的一一回答﹐指導員也挺喜歡
艾科見機﹐便嚷著要參加解放軍﹐指導員笑了笑﹐沒有答應。過了一會兒﹐指導員背著艾科﹐對
韓光其說﹐艾科是本地貧農﹐你們搞土改﹐需要"勇敢分子"﹐把他培養培養吧。韓光其明白領導
的意圖﹐便每天教艾科識字﹐灌輸一些打土豪﹑鬥地主﹑分田地的基本知識。

一天﹐韓光其教艾科"聽黨的話"﹐艾科便問"黨是什麼﹖""黨在哪裡﹖"韓光其解釋了半天﹐無奈
艾科文化水準太低﹐理解能力太差﹐硬是聽不明白。韓光其逼急了﹐只好赤裸裸地照直說﹕

黨就是領導﹐領導就是黨。在我們這裡﹐黨就是指導員﹑連長﹑排長﹑班長。戰士要聽班長的﹐
班長要聽排長的﹐排長要聽連長和指導員的。

那連長和指導員﹐哪個"黨"大呢﹖艾科好奇地問。

指導員大﹐指導員是黨代表﹐黨指揮槍。

中國最大的"黨"呢﹖

是毛主席﹐大家都要聽毛主席的。

那麼﹐你呢﹖

佛怀煽仇錄 110
我要聽班長﹑排長﹑連長﹑指導員的。

我呢﹖

你要聽我的。

你是"黨"嗎﹖

我是共產黨員。

那好﹐我聽你這個"黨"的﹐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叫我偷﹐我就偷﹔你叫我搶﹐我就
搶﹔你叫我殺人﹐我就殺﹗艾科鼓著眼睛﹐認真地賭咒發誓。

韓光其笑了﹐目的達到了﹐艾科已經訓練成一個"指東不打西"﹐敢於"上刀山﹑下火海"的馴服
工具。

後來﹐韓光其叫艾科找些本鄉敢打敢拼的窮朋友來﹐艾科首先介紹了他的流浪好友黃築﹐又介
紹了佛懷鄉幾個與他年齡相上下的窮人家男孩﹕鐵頭﹑牛哥﹑萬寶﹑吊眼皮﹑狗伢子……這幾
個都是愛打群架﹐橫行鄉裏的"叫腦殼"。不過﹐他們或有父﹐或有母﹐或父母均在﹐好賴還有
個"家"﹐無須在外面鬼混。

艾科把韓光其教唆他的話﹐按自己的想像發揮一番﹐穿插一些本鄉本土的詞語﹐講給這班窮朋
友聽。這幾個人眼界大開﹐驚奇得目瞪口呆﹐對艾科佩服得五體投地﹐紛紛表示要聽他的指揮。

艾科常常把他們糾集在一起﹐聽韓光其講東北﹑山東﹑河北的土改故事﹐講那裡的貧下中農是
怎樣敢作敢為﹐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聽說能夠把財主
家的東西搶奪過來﹐大家均分﹐真是太好了﹐那是他們做夢都想幹的事。他們本來就崇拜《水滸》
英雄﹐欽佩李逵﹑魯智深﹑武松等梁山好漢 ﹐對"打家劫舍"十分嚮往﹐有著根深蒂固的"劫富濟
貧"情結﹐這些宣講正中下懷。一夥人對"如何想方設法折磨地主"﹐"把財主的浮財挖出來"特感
興趣﹐聽得津津有味。艾科在縣城茶館裡聽過說書﹐便學著叫喊﹕"我是李元霸﹐打遍天下都不
怕﹗"﹐"待到八月八﹐揮刀滿城殺"注①。幾個人揎拳捋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躍躍欲試。韓
光其告訴他們﹐不要性急﹐要等上面"政策下來"再說。1949 年 11 月﹐清泉區發佈了各鄉鄉長名
單﹐韓光其當了佛懷鄉鄉長。他便叫艾科連夜回鄉去串連﹐組織農民協會和民兵排。艾科被任命
為"農會主席"﹑黃築為"副主席"﹔鐵頭為"民兵排排長"﹑牛哥為"副排長"﹐萬寶﹑吊眼皮﹑狗伢
子為"民兵班長"……這艾科是塊天生"搞鬥爭"﹑"搞打砸搶抄"的料﹐在解放軍部隊裡擧混了一個
多月﹐耳濡目染了許多鼓吹煽動方法﹐說話時口中吐出一串串似懂非懂的新名詞﹐不明底細的
人﹐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從上面來年輕幹部……

佛怀煽仇錄 111
艾科記性好﹐喜歡鸚鵡學舌。什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等許多經
典語段﹐他能像傳聲筒一樣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儘管他對這些話語的含義不太明瞭﹐但夾雜著
當地土腔土調的表演﹐十分逗趣﹐令人發笑。當他確認自己是響噹噹的"貧農"後﹐感到特別驕傲
走路時口中唸叨得最多的一句是﹕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
他們﹐便是打擊革命。--韓光其看到他昂首挺胸的滑稽模樣﹐嘻嘻地笑著問﹕

艾科﹐這話是誰說的﹖

是大救星毛主席說的。艾科響亮地回答。

戰士們一齊鼓掌﹐艾科便更加洋洋得意。

由於逗人喜歡﹐艾科與戰士們混得很熟﹐跟著一起出操﹐訓練﹐還打過兩次靶﹐混吃了一個多
月飽飯﹐身上長了些肉﹐氣色紅潤﹐精神抖擻﹐脫胎換骨﹐面目一新﹐與當初那個"流浪
漢"﹑"叫花子"﹐完全是兩副模樣了。

進入初冬﹐廖二爹負責大修的佛懷小學竣工了﹐請王老爺驗收。這座由王家祠堂改建成的小學﹐
雙頁虎頭大門﹐遠遠望去﹐頗有一些氣勢。進大門後﹐迎面一個大院子 ﹐左右兩邊各栽種著一
枝高大挺拔的玉蘭。正面是堂屋﹐八扇可拆卸的活動格子門依然鎖著﹐裡面塵封著神龕和王氏列
祖列宗的牌位。這部份照舊﹐長輩老族長交代了﹐不能動﹐連房屋都沒讓粉刷。王家祠堂的族譜
已經九年沒修﹐去年﹐七十多歲的老族長問王殿臣修譜的事怎麼辦﹖實際是問他要錢。向來慷慨
的王殿臣說﹐等一等再說。--莫敬齋曾經勸告他﹐共產黨反對宗族活動﹐這類事少插手為妙。因
此﹐除了按時交納宗族例錢﹐他沒有多給祠堂一分﹐惹得老族長嘟嘟囔囔﹐頗有微詞。堂屋左右
每邊兩間正房﹐改建成四間教室。因為是老式房子﹐結構欠佳﹐寬敞而不太明亮﹐這次大修﹐換
上大玻璃窗後﹐採光比原來好多了。每間教室擺放了二十四套課桌椅﹐雖然目前學生坐不滿﹐但
考慮今後的發展﹐四間教室不為多。院子東﹑西各四間廂房﹐西廂做了老師的辦公房和住房﹐後
面有廚房和廁所。東廂的結構一模一樣﹐四間廂房三間空著﹐老族長佔了一間﹐他老人家那些族
譜什麼的﹐都鎖在裡面﹐像寶貝一樣珍藏著。

學校後面﹐挖掉一片山坡﹐做成一個佔地兩畝多的新操場。在操場靠山坡那邊﹐新建了一座學生
用的廁所。

王老爺和廖二爹走進學校時﹐劉維篤老師正在上課﹐學生在咿咿呀呀朗讀課文。看見王老爺來了
劉老師趕忙走出教室打招呼。王老爺說﹐你上課﹐不要耽誤了。劉老師歉意地點了點頭﹐仍然走
進教室去了。

參觀到操場時﹐聽見鈴鐺搖了幾下﹐下課了﹐三十來個孩子紛紛走出教室。要是平時﹐他們會在
操場上追逐﹐嬉戲﹐玩耍。但今天孩子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老爺和廖二爹身上﹐三五成群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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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劉老師旋即來到操場﹐拍拍衣襟上的粉筆灰﹐與王老爺﹑廖二爹打招呼﹐
請他們到房裡去坐一坐﹐喝杯茶。

不必了﹐我們只隨便看看。王老爺說﹐接著問道﹕怎麼樣﹖有哪些地方不滿意﹖很好﹐很好﹐您
老對學校支援太大了。

教學方面﹐還有什麼困難嗎﹖

別的困難沒有﹐操坪修好了﹐學生有了活動場地﹐大家都感謝您﹐就是沒東西玩﹐想買一些大
﹑小皮球之類的文體用品﹐讓學生課餘玩耍﹐鍛煉身體……

缺錢﹐是不是﹖王老爺笑著﹐打斷劉老師的話。

劉老師歉意地笑了﹐廖二爹也笑了。

這樣吧﹐給你五十大洋﹐添置體育用品﹐你自己抽空去縣裡採購。

謝老爺恩賜。劉維篤彬彬有禮。

這是最後一次了﹐放學後﹐去二爹那裡領款。臨走﹐王老爺吩咐。

不是最後一次吧﹖劉維篤親昵地說﹐您不能關門﹐下次有困難﹐還得找您啊。

不是我關門﹐也不是玩笑話﹐是大勢所趨﹐你爹懂﹐難道你不懂﹖王老爺一邊說﹐一邊走出大
門。

劉維篤沒有回話﹐他聽爹說過﹐世道變了﹐王老爺也可能變為窮人。大門外﹐劉維篤凝神佇立﹐
目送著這位仁慈長者﹐無端引起內心一陣淒蒼﹐直到王老爺的背影消逝﹐才轉身去上課。

辛苦你了﹗步出學校大門後﹐王老爺漫不經心地對廖二說﹐大修搞得還不錯﹐總共花了多少﹖

當廖二報出一個數字時﹐王老爺回頭看他一眼﹐沒有吭聲﹐既沒有說"多"﹐也沒有說"少"﹐一
言不發默默地走回家。

當天晚上﹐廖二拎個提袋﹐悄悄走到書齋門口﹐見老爺在美孚燈下看書﹐便輕輕地喚了一聲﹕
老爺。

王老爺回過頭來﹐透過老花鏡的上方﹐望著黑洞洞的房門外。因為聲音極輕﹐沒聽清楚是誰﹐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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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誰呀﹖

是我。廖二一邊回答﹐一邊拎著提袋走進書齋﹐順手把房門關了。

坐﹐坐。王老爺手指著客位說﹐是你﹐有什麼事﹖

廖二先不說話﹐解開提袋﹐拿出一大一小兩包沉重的東西﹐放在茶几上﹐然後拿出兩本賬簿﹐
說﹕老爺﹐小人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但這一次自作主張﹐趁整修學校之機﹐另外拿出一千五
百塊銀圓。共產黨要來了﹐您打算把家產全部交出去﹐怎麼不留點後手呢﹖因此﹐給您拿出一千
圓﹐我自己拿出五百圓。您的錢放在哪裡﹐您自己去窖藏﹔我的五百圓﹐已找好了地方。這裡是
兩本賬﹐一本是真賬﹐如實記錄了修建學校的材料﹑工時和所有開支﹔另一本是提取一千五百
圓後﹐重新做平的假賬 ﹐都拿來請您過目。如有欺心﹐五雷轟頂﹐紅炮子穿心﹗

王老爺坐在書桌旁﹐雖是明處﹐但由於回過頭來﹐臉部在暗處﹐表情看不清楚。廖二坐在客位﹐
臉對著燈光﹐雖然距離較遠﹐但表情一覽無遺﹕忠厚樸實的臉上﹐寫滿了誠懇。

嘿嘿﹐老爺笑了笑說﹐是多少就多少﹐還不相信﹖賭什麼咒羅。

廖二有點緊張﹐謙卑地坐著。

老爺的一隻手擱在書桌上﹐用指頭輕輕敲擊桌面﹐十分為難地說﹕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一道
不小的難題啊﹗

廖二正襟危坐﹐恭敬地聽著。

你的這個想法﹐雖然不錯﹐但證明你還沒有徹底瞭解我。我這個人﹐是講不得假話的﹐平生沒有
講過一句假話。如果我把這些銀圓窖藏在一個非常隱秘的地方﹐只有" 天知地知我知"﹐沒有"你
知"﹐也沒有任何其他人"知"﹐但到時候一審﹐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吐得一乾二淨。因此﹐你幫我
提取這些銀圓﹐不是幫我﹐而是害我。不僅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他們把窖藏的銀圓挖出來後
又會審問我﹐什麼時候窖的﹖錢從哪裡來的﹖我又會瞞不住﹐一五一十嘔出來。那時候﹐不是也
害了你嗎 ﹖更何況﹐大刑侍候著﹕皮鞭﹑老虎凳﹑辣椒水﹑吊半邊豬……

廖二聽了﹐駭然失色。

其實﹐要窖藏﹐何必窖銀圓﹐那東西不值錢。老太太留下一匣金玉首飾﹐老伴也留下不少﹐還有
大內遺物和田玉佛﹑一對千年玉獅子……這些老古董﹐你見都沒有見過﹐件件價值連城﹐都是
祖宗留下的精品﹐每一件都能祛邪扶正﹐壯宅鎮家。還有許多古籍善本﹐古人字畫真跡﹐我都造
好了清單﹐打算把它們一一獻出去﹐一件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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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二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雙手搓著﹐屁股扭著﹐坐不安神。

不過﹐對於你來說﹐這樣做﹐情有可原﹐因為我講過要給你田畝養老。那天問你﹐你沒表態﹐這
五百圓可買四﹑五畝上等好田。但有一條﹐整修學校的賬目一定要清清楚楚﹐漂漂亮亮﹐無懈可
擊。今天上午﹐我問你學校大修花去多少錢﹖你報的數字﹐我一聽就有些懷疑﹐當時沒有吭聲。
像我這樣獃頭木腦不想事的外行﹐都看得出開支太大﹐何況那些高級算師﹐專門挖浮財的奸詐
之徒呢﹖因此﹐錢可以拿﹐但要做好準備﹐經得起查。

老爺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廖二誠惶誠恐﹐額頭上滲出汗來﹐說﹕多的錢我不要﹐只拿五百圓﹐
那一千圓退回去﹐賬目重新做過﹐保證天衣無縫。

那好﹐你去辦﹐辦好後我在帳本上籤個字。但有一條要記住﹐我倆今晚講的話﹐等於沒講﹐反正
我不知道﹐沒聽見﹐懂嗎﹖

懂﹐懂﹐廖二連連點頭說。他的內心充滿了感激﹐對老爺襟懷坦白﹐光明磊落﹐更加欽敬。說著
將帶來的兩包東西裝入提袋﹐拿了回去。

原來以為共產黨來了﹐馬上會進行土地改革﹐哪裡曉得幾個月來風平浪靜﹐不像要發生什麼大
事的樣子﹐老百姓似乎在照舊過日子。佛懷鄉的重點是支持部隊攻打紅鬍子。全鄉除了出動幾批
民工外﹐還捐獻了一頭牛﹐兩頭豬﹐犒勞解放軍。紅鬍子滅了﹐八戶農民歡天喜地地搬回杜集坪
文保長呢﹐還沒有撤職﹐繼續被召到鄉裏﹑ 區裡開會﹐傳達縣軍管會的減租減息﹑退租退押指
示﹐繼續昂首挺胸催繳糧稅。人們有點搞不懂﹐怎麼"兩朝天子一朝臣"呢﹖有人開玩笑﹐稱呼文
保長為"兩朝元老"﹐他笑嘻嘻地接受了。

王殿臣知道﹐這是暴風雨前夜的平靜﹐暴風雨一定會降臨。他夾緊尾巴做人﹐凡共產黨下達的指
示﹑命令﹐都不折不扣執行﹐事事都走在前面。例如﹐去年他減去一半押金﹐今年又主動"退押"
將租佃合約送還農民﹐押金全部退還﹐宣佈"誰租的地﹐永遠歸誰種"。這一行動出人意表﹐在共
產黨下達"退押"指示之前就完成了﹐佃農們皆大歡喜﹐感恩不盡。減租也是一樣﹐王殿臣去年主
動減租百分之三十﹐今年本來可以不減﹐但他又減掉應繳的一半﹐等於只有前年交租穀的三分
之一了﹐農民們高興得跳起來。這兩項行動報告上去﹐據文保長傳達賀區長的講話﹕佛懷鄉王殿
臣識時務﹐是個開明地主﹐大家要向他學習。所謂"大家"﹐就是指其他地主﹑富農。王殿臣受到
新政權的表彰﹐對其他中﹑小地主﹐形成了壓力。那些原來準備扭一扭﹐講講價錢﹐少減一點租
少退一點押的﹐看到形勢變化和活的"榜樣"﹐不得不學﹐不得不老老實實減租減息退租退押。
共產黨把這個"榜樣"到處宣揚﹐因此﹐全區﹑乃至全縣﹐減租減息退租退押工作開展順利。只苦
了那些中﹑小地主和富農﹐一個個皺著眉頭﹐不理解王殿臣老爺﹐為什麼這麼"蠢"﹗

轉瞬間﹐快過大年了。解放後﹐ 農民們雖然還沒有分到田地﹐但共產黨來了﹐到底不同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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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懷鄉﹐減租退押減息幾項一齊算下來﹐除了少數欠債大戶﹐家家都有餘糧﹐往年是"年
關"難過﹐ 今年是歡歡喜喜"過年"。於是﹐群眾歡欣鼓舞﹐要求唱大戲﹐耍龍燈。話傳到王老爺耳
朵裡﹐他指示廖二請一個好一點的戲班子﹐從正月初三開始﹐在小廣場唱三天大戲﹐全部費用
由他支付﹔元宵節耍龍燈﹐捐十擔穀﹐一頭豬﹐讓鄉親們高高興興地耍龍舞獅﹐玩個痛快。

這一段時間﹐王殿臣還做了兩樁善事。第一樁是從佛懷鄉到天馬鄉的大路﹐中間鋪著供獨輪車行
走的麻石條﹐有好幾塊碎裂﹑遺失了﹐叫工匠買來新麻石﹐修補好。第二樁是﹐過年前﹐派人慰
問全鄉七戶六十歲以上的孤寡老人﹐例錢之外﹐每人送五斗米﹐五斤肉﹐一床八斤重的新棉被。
老人們接到重禮﹐個個笑逐顏開﹐口誦阿彌陀佛﹐頻頻感王老爺恩﹐戴王老爺德。

春節過後不久﹐一天﹐文保長找到王老爺﹐傳達區長指示﹐要騰出學校東邊兩間教室和四間東
廂房﹐做鄉政府辦公室。王殿臣知道﹐這事非他親自出面﹐否則辦不成﹐頑固的老族長那間專用
房是絕對不肯讓出來的。王老爺帶著廖二去找老族長﹐果然剛開口﹐就被輩份大的老族長數落一
頓﹕要你修譜不肯﹐現在又來擠我那間房子﹐不行﹗態度堅決﹐不由分說。幸虧王殿臣早有準備
連忙涎著笑臉﹐說由他出面租佃﹐討價還價﹐商量來﹐商量去﹐兩塊大洋一個月﹐先交半年房
租。廖二極不情願地掏出十二枚袁大頭﹐老族長才將那些"寶貝"搬回家﹐把房門鑰匙交給文保長
總算了卻一樁公差。文保長找人打掃衛生﹐又弄來幾張床和桌椅板凳﹐安排好鄉政府幹部的住宿

韓光其對艾科下達回佛懷鄉組織農民協會﹑民兵排的任務後﹐艾科下鄉一轉﹐第二天中午時分
又回到區裡。韓光其問他什麼事﹖他低頭不語﹐像是受了蠻大的委屈。吃飯的時候﹐他狼吞虎嚥
一餐吃了兩餐的飯。韓光其這才想起﹐他是沒飯吃﹐回鄉下一天﹐便餓了一天。家裡沒人﹐鐵頭
幾個愛莫能助﹐要不是黃築偷了兩個生紅薯給他充飢﹐連走到區裡的力氣都沒有了。

韓光其敲敲自己的腦袋﹐笑著說﹕這就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飢"﹐光記得佈置工作﹐忘了不填飽
肚子﹐是沒法幹革命的。

他埋怨艾科﹕有困難﹐要跟我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叫我大哥﹐是你的領導﹐今後﹐什
麼事都要跟我商量﹐不要瞞著﹐知道不﹖

艾科點點頭。

這樣吧﹐每個月補助你 50 斤白米﹐5 萬塊錢注②﹐夠不夠﹖

艾科破涕為笑了﹐頭像雞啄米似的點著。

還有什麼困難﹖韓光其問。

黃築與我一個樣﹐也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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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築也一樣﹐每月補助 50 斤白米﹐5 萬元。鐵頭他們幾個﹐有飯吃嗎﹖

他們五個在家裡吃飯﹐但沒有錢用。艾科回答。

那就每人每月補助 3 萬元。韓光其不假思索﹐一口言定。

韓光其為什麼這樣財大氣粗﹐這麼有錢呢﹖原來﹐他是慷公家之慨。當年解放軍從北打到南﹐席
捲中原大地﹐所到之處﹐"一切繳獲要歸公"﹕接收敵偽資產﹐繳獲國民黨部隊的軍需庫銀﹐每
到一個城市打開銀行地下金庫﹐東北﹑華北土改沒收地主﹑富農的浮財……憑借軍事實力和非
正常手段﹐擄獲的金銀財寶和各種實物財產不計其數。所以﹐上面規定新區土改﹐為調動貧下中
農的積極性﹐凡勇敢分子有困難的﹐應及時予以補助﹐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懮﹐讓他們一心一意
鬧革命。那些家無隔宿之糧的赤貧積極分子﹐喜得從天而降的錢糧﹐怎麼不感恩戴德﹐死心塌跟
著共產黨走呢﹖更何況鬥垮地主分田地﹑分浮財﹐能夠得到更多實惠的前景在誘惑他們。於是喪
失思考﹐跟著起鬨﹐搖旗吶喊﹐進一步結成團夥﹐大打出手﹐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打殺洪流﹐地
主富農就是凝成一座銅牆鐵壁﹐也會被沖垮﹐更何況他們只是喪失國民黨政權支柱﹑任人宰割
的一盤散沙﹗

給艾科他們這丁點補助﹐在韓鄉長職權範圍之內﹐他大筆一揮﹐既符合政策﹐又做了人情﹐何
樂而不為﹖ --這種雞毛蒜皮的"補助"﹐在共產黨最高領袖的眼中﹐是一種"微本萬利的投資"。"勇
敢分子"打倒地主﹐逼出浮財中的絕大部份金銀財寶﹐以及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玩文物﹐最終都上
繳中共中央﹐納入"黨庫"。--不信﹖有文件為證﹕"1950 年 6 月 6 日至 9 日﹐中國共產黨在北京召
開了七屆三中全會。土地改革是這次會議討論的重要問題之一。毛澤東在報告中向全黨全國人民
提出了八大任務﹐其中第一項就是要進行土地改革﹐並把它列為取得財政經濟狀況基本好轉的
首要條件。"--"財政經濟"要"基本好轉"﹐"首要條件"是"進行土改"﹔如果靠農民分田後種田交公
糧﹐要等到第二年秋天﹐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農民完糧納稅那一點點﹐恐怕還難以填飽幾百
萬解放軍的肚皮。因此﹐毛澤東仍沿襲打土豪解決軍需的老辦法﹐對最富庶的江南人家進行中國
曆史上最大一次劫掠。這就是土地改革深層次又一目的。

說到做到﹐韓光其馬上帶艾科在區財務室﹐辦好領款手續﹐當場兌現了七個人的當月補助。艾科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來路正當"的票子﹐將它捆在褲腰帶裡﹐連夜興高采烈地下鄉去了。

艾科夠義氣﹐為朋友們各爭了一份補助﹐因此﹐在弟兄們面前說得起話﹐威信更高了。他非常懂
得施惠於人的技巧﹐當天下鄉﹐他沒回"家"﹐直接到黃築"家"裡﹐ 把補助的錢如數交給黃築﹐
然後告訴他﹐要和鐵頭等五個結成"拜把兄弟"﹐黃築非常贊成。艾科需要搞來一條狗和一隻活公
雞﹐他向黃築交代﹕我們現在身份不同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再幹偷雞摸狗的事﹐這是最後
一次﹐要格外小心﹐不能失手。強盜要留三十裏寨子﹐不能在本鄉幹。他和黃築兩人分工﹐黃築
晚上去藥狗﹐ 自己則施展鼓上蚤時遷的絕技﹐弄來一隻活蹦亂跳的大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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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艾科把五位弟兄召集到廢棄的山神廟裡﹐一進廟門﹐大家便聞到狗肉香﹐原來黃
築在燉狗肉。狗伢子按艾科的要求﹐把他家的獵犬帶來﹐在廟門外放哨。艾科搬來一些木柴和一
個幹樹龎﹐挖個地坑﹐關好廟門﹐點燃樹龎﹐讓眾弟兄圍著火堆坐了。

艾科先把錢分給五位﹕這是共產黨補助給你們鬧革命的﹐以後每個月都有﹐這次﹐我代大家領
了﹐今後自己到韓鄉長那裡去領。共產黨對我們這樣好﹐大家擁不擁護﹖

擁護﹗六人笑逐顏開﹐異口同聲。

噓--艾科做個手勢﹐叫大家輕一點。

黨是我們窮苦人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這一輩子﹐跟黨鐵定了﹐"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
鬼"﹗大家有沒有決心﹐跟黨鬧革命﹖

有﹗又是異口同聲﹐聲音雖小﹐但熱情不減。

今天我們要起個誓﹐一方面﹐向黨表忠心﹐永遠跟著共產黨走﹐至死不變心﹗另一方面按照劉
關張桃園結義﹐七人結拜為兄弟﹐有福共用﹐有難同當﹐大家讚不贊成﹖

贊成﹗異口同"形"﹐聲音很小﹐但每人都笑著﹐無比興奮。

不贊成的現在可以退出。--等了一會兒﹐在火苗的跳動中﹐艾科的目光依序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沒有一個願意退出的。

好﹗大家都是自願的﹐現在看這面旗幟。艾科說著﹐拿出一塊木牌位﹐上面貼著一張從畫報上剪
下來的黨旗﹐他解釋說﹕

這就是黨﹗韓鄉長告訴我﹐紅色代表革命烈士的鮮血﹐斧頭代表工人階級﹐鐮刀代表我們農民
弟兄。工人﹑農民團結起來﹐跟黨鬧革命。在我們佛懷鄉﹐具體任務就是鬥垮王殿臣這班地主﹐
分田地﹐分浮財﹐今後過好日子﹐天天吃白米飯﹐吃大魚大肉。

現在大家議一議﹐我們七個人﹐怎樣分弟兄﹖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把秩序排好。

其餘六人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面面斯覷。

大家知道"桃園結義"﹐劉﹑關﹑張是怎樣分兄弟的嗎﹖艾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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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按出生年月日時的先後分﹖有人問。

不是﹐不是﹐吊眼皮說﹐我知道﹐他們是比賽爬桃樹﹐張飛爬到樹梢上﹐關羽爬在中間﹐劉備
沒爬﹐伴著樹龎站著。張飛說﹐我爬得最高﹐我是哥哥。劉備說﹐樹是從樹龎處開始往上面長的
樹龎先出世﹐所以樹龎是哥哥﹐樹梢是弟弟。關羽贊成劉備的意見﹐於是﹐劉備成了大哥﹐張飛
成了小弟。

那麼﹐今天我們怎麼分兄弟呢﹖艾科問。

你是領頭的﹐當然你是大哥。有人建議。

應該﹐應該。其餘五位都附和。

我看是這樣﹐按認識共產黨的先後秩序排﹐誰最先認識黨﹐誰就是大哥﹐你們看﹐行不行﹖牛
哥發言。

贊成﹗其餘五人都紛紛點頭﹐認為這樣很好。於是﹐就排定了兄弟順序﹕艾﹑黃﹑鐵﹑牛﹑萬﹑
吊﹑狗。

艾科宣佈﹕現在我們"殺"血為盟。--他在城裏聽說書﹐沒搞清楚"歃血為盟"的"歃"字﹐以為是"殺"

艾科把貼著黨旗的牌位放在供桌正中﹐叫六人對著牌位跪下﹐留出中間位置。然後﹐他一手拿著
鋒利的菜刀﹐一手抓著大公雞﹐口中念著自己胡謅亂湊的誓詞﹕

1950 年某月某日﹐艾科﹑黃築﹑鐵頭﹑牛哥﹑萬寶﹑吊眼皮﹑狗伢子﹐對著黨旗宣誓﹕我們忠
於共產黨﹐結拜為異姓兄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衝鋒陷陣﹐勇往直前﹔救援兄弟﹐萬死不辭﹔忠心耿耿﹐永無反悔﹔如有背叛﹐如同此雞﹗

說著﹐手起刀落﹐把公雞的頭砍得一滾﹐鮮血直噴射出來﹐用一隻菜碗接著。接完血﹐艾科把死
雞往神龕下一丟﹐用手指頭蘸著通紅的雞血﹐塗抹在自己的嘴脣上。然後把雞血碗依次遞給六位
弟兄﹐都抹得一嘴血紅。

接著﹐艾科拿出七隻飯碗﹐打開酒瓶﹐把酒均勻倒在碗裡。將自己左手的小指頭割破﹐擠出鮮血
在每只碗裡滴一﹑兩滴。然後一個一個依序叫弟兄站起來﹐割破小指頭﹐在每只酒碗裡滴血。

有位弟兄拿起菜刀﹐手發抖﹐不敢割自己。艾科埋怨說﹐你這麼膽小﹐將來怎麼幹得大事﹗這弟
兄只好咬緊牙關﹐狠心割自己一刀﹐誰知用力過猛﹐反而將傷口割得很深﹐血流不止。艾科馬上
燒一張黃草紙﹐將草紙灰塗在傷口上﹐再用黃草紙包紮好。--這種止血和防止傷口感染的土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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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缺醫少藥的窮鄉僻壤﹐非常有效。

這一切結束後﹐艾科擠到人中間﹐對著黨旗跪下﹐將誓詞念一句﹐大家跟一句。念完誓詞﹐對著
黨旗磕三個響頭﹐然後﹐每人端起一碗血酒﹐一飲而盡。

二哥--艾科立即改了口﹐把黃築稱為"二哥"--狗煮得差不多了吧﹖你去把雞弄熟﹐大家呷一頓。

一個小時後﹐黃築端來兩大缽狗肉﹐一缽雞肉﹐放在火塘邊﹐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艾科又拿出
一瓶酒﹐大家一邊喝酒﹐一邊扯談。艾科告誡眾弟兄﹕拜把的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不能告訴
父母兄弟姐妹﹐也不要告訴韓鄉長﹐傳出去不利。在人前﹐大家還是照舊稱呼﹐沒有別人在場﹐
才可以稱兄道弟。這樣將來互相幫助時﹐不會現形。

艾科說﹕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建立農民協會。白天要種地﹐沒有時間﹐每天晚上出去找朋友﹐
三天之內﹐每人至少發展三位窮朋友﹐多則不限。大家要學會講道理﹐講清楚跟共產黨走的好處
農會建立起來後﹐再挑選年輕力壯的組成民兵排。韓鄉長說﹐上面會發下來三支槍和幾顆手榴彈
再打制一批大刀﹑梭鏢﹐隊伍就可以拉出去了。

聽到有武器發﹐大家都很興奮。鐵頭說﹕我做夢都想有一支槍﹐終於有機會摸摸槍﹐嘗嘗打靶的
滋味了。

這七人結為兄弟﹐就好像佛懷鄉出了七隻下山猛虎﹐在土地改革中﹐充當了打殺急先鋒。這天晚
上﹐"佛懷七虎"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酒氣衝天﹐一直鬧騰到二更﹐ 才散場。臨走﹐黃築燒了
熱水﹐叫弟兄們洗乾淨臉上的血漬﹐才回家去。艾科和黃築沒有像樣的"家"﹐就躺在火塘邊﹐這
種生活他倆習慣了。兩人又嘮了很久﹐直到雞叫快天亮﹐才漸漸睡去。

1949 年 11 月某天晌午﹐從天馬山那邊走過來十個背槍的解放軍和五個著便裝的年輕人﹐他們
都背著被包﹐挑著行李。到了小廣場李家舖子前﹐卸下行李擔子﹐坐在路邊草地上歇氣。其中﹐
一位年紀稍大的﹐問店主李大嬸﹕

請問﹐老闆娘貴姓﹖

免貴﹐姓李。

這棟大屋﹐是王殿臣家吧﹖

是呀﹐是王老爺家﹐你們到王老爺家去﹖

不是﹐不是。請問﹐艾科同志家﹐怎麼走﹖

佛怀煽仇錄 120
艾殼藤刺﹖我們這裡沒有什麼艾殼藤刺。李大嬸感到很奇怪。

不是﹐是-艾-科-同-志。

沒有﹐沒有艾-殼-藤-刺。老闆娘撥浪鼓似地搖頭。

是個人﹗

沒有這個人﹗

瘦瘦的﹐個子不高﹐右邊眉毛裡有一顆痣﹐姓艾。

老闆娘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哦﹗你是問艾殼刺吧﹖哈哈哈哈﹐他不叫什麼艾殼藤
刺﹖他哪裡有什麼家﹖哈哈哈哈……

總有一間屋﹐有個地方睡覺呀。那人很有耐心﹐不怕嘲笑。

李大嬸心裡一想﹕是呀﹐前段好久沒看見艾殼刺的影子﹐這一向回來有點不對頭﹐不像從前那
樣猥瑣﹐穿了一套舊軍裝﹐"神氣鬍子六擔"﹐大搖大擺﹐好像在哪裡當了官﹐發了大財一樣。便
問﹕

你們找他做什麼﹖

這位是你們佛懷鄉新上任的韓鄉長。一位年輕戰士介紹說。

啊﹐韓鄉長--來來來﹐喝茶﹐喝茶。李大嬸立即展現生意人的精明﹐馬上端出一張小方桌﹐拎出
一個包壺和幾只飯碗﹐倒一碗茶﹐恭恭敬敬送到韓鄉長手中﹐一邊笑嘻嘻地說﹕

哎喲咧﹐你們找艾殼刺做什麼羅﹖兩間爛茅屋﹐東倒西歪﹐小雨小漏﹐大雨大漏﹐床沒床﹐柴
灶塌了一截﹐鍋子只有半邊……

黃築呢﹖

哦﹐我曉得了﹐你是問黃竹筒子﹐是不是﹖一樣的貨色。我們這裡叫"黃竹筒子"是什麼﹖你知道
不﹖就是黃鼠狼﹐專門偷東摸西的。你們這行李袋中有錢嗎﹖有值錢的東西嗎﹖看到他兩個﹐可
要小心﹐轉背就沒看見了。你們找這對活寶做什麼羅﹖

佛怀煽仇錄 121
李大嬸口無遮攔﹐劈裡啪啦一頓訴說﹐說得艾科和黃築兩人一錢不值。她是一番好意﹐生怕韓鄉
長和解放軍跟這兩人交往吃了虧。韓鄉長聽了﹐氣得差不多要發火﹐他想問問這位老闆娘家裡有
多少田畝﹖是不是個地主婆﹐故意詆譭貧農骨幹。

正在這時﹐西邊沿山坡的大路上﹐遠遠地走來一個人。一個年輕人眼尖﹐一下認出來﹐忙起身大
聲喊﹕艾科同志﹐我們在這裡。

來人聽見﹐一溜小跑過來﹐一邊人模狗樣地與韓鄉長和所有的人一一握手﹐一邊說﹕韓鄉長﹐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說著﹐就幫韓鄉長拎起行李袋﹐領著一行人往東邊走。

韓鄉長回過頭來﹐對老闆娘說﹕艾科同志是我們佛懷鄉的農會主席﹐黃築同志是農會副主席﹐
今後大家在他們的領導下﹐打垮封建地主﹐分田分地過好日子。

李大嬸聽了﹐驚得目瞪口呆﹐舌頭吐出來﹐半天縮不回去。看到一行人走遠了﹐才啐了一口﹐自
言自語道﹕呸﹗難怪﹐艾殼刺﹑黃竹筒子兩個﹐這一向屁顛屁顛﹐原來是升了官﹐當了"農會主
席"﹑"副主席"﹐好笑啵﹐這下有好戲看了﹗

李大嬸當作新聞﹐來一個告訴一個﹐來兩個告訴一雙﹐一會兒﹐消息就在全鄉傳遍了。

一行人走著﹐忽然﹐一個人從後面跑著趕上來﹐一邊氣喘吁吁地喊﹕等一等﹐等一等。原來
是"黃築同志"趕來了﹐過來後一把搶過一包行李﹐背在肩上﹐跟大家一起很快到了佛懷小學。

學校已經放午學了﹐只有劉維篤老師一個人在做飯﹐一下進來十多個人﹐他馬上出來打招呼。艾
科把劉老師介紹給韓鄉長﹐並說明劉老師家在肚臍坪﹐自己家沒田地﹐ 父親租種了王殿臣的田
地。韓鄉長說﹐那應該算貧農﹐是"自己人"。於是﹐便笑著與劉老師熱情握手。劉老師馬上燒了一
壺茶﹐拿了幾個杯茶送過去﹐算是見面禮。

韓鄉長立即分配住房﹐自己佔了一個單間﹐其餘四位鄉政府幹部﹐兩人一間﹐留下一間作客房。
十位解放軍戰士﹐睡在教室裡﹐用課桌拚起來的統鋪﹐已按要求開好﹐上面墊了厚厚的稻草。

大家正在忙乎﹐文保長僱人挑來了一擔白米﹐又送來了油鹽菜蔬和十斤豬肉﹐這些都是韓鄉長
交代他購買的。廚房裡鍋灶和柴火﹐都是王氏宗祠的祭祖用的族產﹐現成的﹐馬上叫炊事員洗鍋
做飯。

韓鄉長把各項開支的錢﹐數給文保長﹐文保長唯唯諾諾的接了。韓鄉長見了文保長﹐便沒好臉色
嚴肅地問﹕

中間那間堂屋﹐為什麼鎖著﹖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佛怀煽仇錄 122
文保長解釋﹕是老族長鎖的﹐裡面是王氏宗祠的神龕和牌位。

什麼污七八糟的東西﹗老族長家裡有多少田﹖

十多畝。

幾口人﹖

只有老兩口。

典型的地主﹐你趕快去把鑰匙拿來﹐打開門﹐把那些污七八糟封建迷信東西砸爛燒掉﹗

文保長無奈﹐只好慢慢走到外面。前不久要老族長騰房子﹐事後王老爺交代了﹕老族長不識時務
將來要砸神龕牌位﹐不要來找我。老族長那麼頑固﹐怎麼肯拿出鑰匙 ﹖不如弄片假的﹐去試試﹐
如果打不開﹐就撬鎖算了。於是﹐他趕快跑回家﹐拿了一片舊鑰匙﹐試著開堂屋門﹐一捅﹐居然
捅開了。注②

韓鄉長親自指揮﹐帶領幹部和戰士﹐將神龕﹑八扇格子門拆下來﹐連同眾多木牌位﹐砸爛堆到
廚房裡﹐當作柴火。泥菩薩﹐則通通打爛敲碎﹐扔到後面山坎下。把堂屋打掃乾淨 ﹐作為會場
用。--韓鄉長一個下馬威﹐搗毀了王氏宗祠﹐為貧下中農和民兵們作出了敢作敢為的表率。當時﹐
老族長重病在床﹐沒人敢告訴他。半個月後一個不懂事的族孫﹐漏嘴說了出來﹐老族長一聽﹐氣
喘吁吁﹐顫顫巍巍﹐便要下床去與韓鄉長拼命。剛剛掙紮著坐起來﹐急火攻心﹐痰迷心竅﹐便一
命嗚呼了。

吃過中飯﹐韓鄉長帶著四個鄉幹部和兩個戰士﹐要文保長領路﹐視察全鄉地形地貌。韓鄉長警惕
性很高﹐戰爭中養成了習慣﹐每到一處﹐先觀察山川地形﹐道路走向﹐ 以便確定敵人可能從哪
裡進攻﹐可以從哪裡撤退。他當鄉長﹐從鞏固政權的實際需要出發﹐必須掌握全鄉貧富分佈情況
他們從東走到西﹐每走到一個小山頭﹐韓鄉長便指著一棟一棟的房屋﹐叫文保長說出是誰誰的
家。文保長一邊說﹐韓鄉長一邊在工作本上作記錄。韓鄉長的注意力﹐集中於兩類房屋﹐一類是
高大漂亮的﹐一類是矮小破爛的。房屋高大漂亮的﹐不是地主﹐便是富農家﹔房屋矮小破爛的﹐
不是貧農﹐便是僱農家。按此法判斷﹐百無一誤。

在西頭一處田壟中走過﹐看見靠山一處孤零零的爛茅草屋﹐東歪西倒﹐韓鄉長問﹕這是誰的家﹖

這是艾科的家。文保長回答。

聽說是艾科的家﹐韓鄉長很感興趣﹐便帶領大家走過去﹐一看﹐真是慘不忍睹﹕前後兩間傾斜

佛怀煽仇錄 123
的茅屋﹐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織篾牆"泥巴大塊脫落﹐夏天不擋太陽冬天不擋風﹐隨便碰一下
便會垮。門沒鎖(用不著鎖﹐也沒有鎖)﹐虛掩著﹐推門進去﹐除了幾口土磚撐著幾塊木板﹐上
面胡亂堆著一團爛棉絮﹐可以叫做"床" 之外﹐沒有任何傢什﹐真正空無一物。到後面那間看看﹐
又黑又暗﹐地上還潮濕滑溜。借小窗射進的一縷光線﹐可以看到灶臺﹐灶臺上有一口鍋。韓鄉長
特地走近看看﹐灶臺的一半﹐泥巴顏色較新。鍋呢﹖是一隻完整的鍋﹐並沒有缺半邊。--小賣店
老闆娘﹐怎麼說艾科只有半邊鍋呢﹖可見凡事耳聽為虛﹐眼見才為實。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
沒有發言權﹐是多麼正確啊﹗--但總的來說﹐太窮了﹗同樣在農村﹐窮的窮﹐富的富﹐太不公
平了。原來只聽說"赤貧"二字﹐不知赤貧是什麼樣子﹐今天真正看到了。

這能叫"家"嗎﹖韓鄉長板著面孔問文保長。

差是差一點。文保長涎著笑臉回答。

差一點﹖既然只差一點﹐你就住這裡﹐把你家讓給艾科住。

嘿嘿嘿嘿……文保長不敢反駮﹐只能假笑。

保長是幹什麼的﹖韓鄉長咄咄逼人。

是當差的﹐叫"差狗子"。

當差的﹖差狗子﹖錯了吧。縣長是一縣的父母官﹐保長就是本地的父母官。在你的治下﹐窮的窮
富的富﹐出現這樣"敲壁無土﹐掃地無灰"的赤貧家庭﹐你當父母官的沒有責任﹖

嘿嘿嘿嘿……文保長有苦難言﹐只能耐著性子﹐唯唯諾諾。

有辦法解決嗎﹖

文保長傻了眼﹐這樣的情況﹐怎麼解決得了呢﹖哪裡來錢﹖他無法回答﹐只好傻呆呆地站在那
裡。

到你家借點東西給艾科﹐什麼床啦﹑桌椅﹑炊具﹐都借點給艾科﹐行不行﹖

文保長不願借﹐但又不敢說不借﹐遲疑了一會兒﹐才指著裡屋說﹕這口鍋﹐就是早幾天我拿來
的﹐灶臺也是我找人修的。

艾科原來沒有鍋﹖

佛怀煽仇錄 124
原來只有半邊鍋﹐他當了農會主席﹐回家幹革命﹐沒法做飯吃﹐我就拿口鍋來了。韓鄉長聽了﹐
沒做聲﹐原來李老闆娘沒說錯﹐艾科只有半邊鍋。看來調查要深入﹐才能得到真實情況。

艾科怎麼沒做飯吃﹖韓鄉長問。

他現在與黃築打夥﹐在黃築家做飯吃。

黃築家條件好一點﹖

差不多﹐鍋灶碗筷齊一點。文保長據實回答。

韓鄉長皺了皺眉頭﹐突然計上心來﹐一揮手﹐說﹕走﹐我們到王殿臣家去看看﹐對比對比。

於是﹐一行八人﹐往王殿臣家進發﹐很快就到了。

走進威武的飛簷門樓﹐來到一座虎頭大門前﹐文保長跑上幾級麻石台階﹐抓起虎頭門鈸的銅
環﹐"拍拍拍"地敲起來。

王府大門原來是敞開的﹐耳房裡坐著王更頭﹐客人來了﹐通過王更頭往裡報。解放後﹐一來偃旗
息鼓﹐不能再搞得那樣張揚﹔二來一切從簡﹐節省開支﹐所以王老爺把短工﹑長工﹑廚師﹑王
更頭﹐都發給充足的遣散費﹐退了。廖二和吳媽﹐發了雙倍遣散費﹐暫時留用﹐家裡只有三個人
滿少爺在縣城讀中學﹐星期天回家休息﹐平時總是關門閉戶。

誰呀﹖裡面有人問。

是我﹐老文。文保長回答。

吱呀一聲﹐耳門開了﹐開門的是廖二爹。

韓鄉長他們來了。文保長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啊﹐啊……廖二有點慌亂﹐一疊連聲對裡面大喊"韓鄉長到--"﹐趕忙乒乒乓乓﹐把兩扇沉重的大
門打開﹐然後對韓鄉長一行點頭哈腰﹐打著手勢﹕裡面請﹐裡面請﹗

王殿臣沒有料到韓鄉長這麼快會來﹐吃完中飯﹐正在那裡閉目養神﹐聽到呼喊﹐趕忙爬起來﹐
穿戴整齊﹐往堂屋裡走。

這時﹐韓鄉長一行已來到後院堂屋﹐坐在兩邊客位上。兩位戰士站在大門口﹐擔任警衛。幾個人

佛怀煽仇錄 125
東張西望﹐目光停留在那些古香古色的字畫﹑傢具上﹐聽到腳步聲﹐趕忙端正坐好。

王殿臣走到堂屋前﹐雙手抱拳﹐當胸一拱﹐低眉順眼地對著幾位鄉幹部說﹕待罪小民王殿臣﹐
恭候韓鄉長一行大駕光臨﹗

你坐﹐你坐。韓鄉長沒有回禮﹐也沒有起身﹐只是對王殿臣指了指對面一張空著的靠椅。文保長
和廖二爹﹐站在堂屋外面。吳媽送來五杯清茶。

王殿臣走到右邊的客位上坐下。--從前會客﹐他總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但今天不能坐那
裡了。--他正襟危坐﹐神態安詳﹐謙卑有禮。

韓鄉長打量著地主大老爺﹕頭戴瓜皮帽﹐身穿藏青色綢衫褲﹐足登軟底布鞋。身材頎長﹐偏瘦﹐
慈眉善目﹐面色酡紅﹐儒雅超脫﹐氣度不凡。

"老爺"保養得很好哇。韓鄉長開口了。

不敢。王殿臣連忙站起來﹐作低頭認罪狀。

你坐﹐你坐。

王殿臣又謙卑地坐下。

"老爺"華堂高屋﹐錦衣玉食﹐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啊。韓鄉長語帶機鋒。

不敢。王殿臣欠了欠身子說﹐小民乃無用之輩﹐這些田地房屋﹐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殿臣已造好
冊子﹐準備全部獻給政府。

你別著急﹐現在還不到時候。韓鄉長說。

"王老爺"平日吃些什麼好東西﹖韓鄉長突然改換話題。

不敢稱"老爺"﹐請韓鄉長直呼王殿臣﹐或稱老王。我年輕時吃得好一些﹐現在老了﹐只能吃些粗
茶淡飯。

粗茶淡飯﹖只怕是雞﹑魚﹑肉都吃厭了吧。

不敢﹐古代醫書說﹐魚肉乃腐腸之藥也……下面一句"勸人多吃素"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便被
韓鄉長打斷了﹕

佛怀煽仇錄 126
怎麼那些農民不怕"腐腸之藥"呢﹖

王殿臣沒有吭聲﹐知道這句話回急了﹐答錯了。

你家魚肉是腐腸之藥﹐許多貧苦農民家吃"糠菜飯"﹐你知道不﹖

知道。

你吃過沒有﹖

沒有﹐但嘗過味﹐苦澀粗糙﹐難以下嚥。

這樣公平不公平﹖

不公平。聽說貴黨搞土地改革﹐救民於倒懸﹐殿臣願意配合。

革命革到你的頭上﹐你願意配合﹖

大勢所趨﹐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難怪上面叫你"開明地主"﹐是個識時務者。

不敢。--這個謙卑之詞﹐已成為王殿臣低頭認罪的口頭禪。

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要請"王老爺""恩典恩典"。

不敢﹐請韓鄉長明示。

有兩位貧農﹐窮得沒屋住﹐想找你租兩間房子住一住。

可以﹐不要租﹐聽憑選擇﹐住就是。

真的﹖

殿臣從不打誑語。

其實﹐未經請示﹐韓鄉長也不敢讓人擅自住進王殿臣家﹐艾科﹑黃築更是不宜深入虎穴﹐他只

佛怀煽仇錄 127
是唬一唬王殿臣的。

要是不住進來﹐外面有兩間屋﹐要修一修呢﹖

可以﹐殿臣願效犬馬之勞。

看來﹐你是個爽快人﹐今日就不多打擾了。餘下的事﹐文保長﹐你就和老王商量著辦吧﹐我們告
辭了。

說著﹐韓鄉長雙手抱拳一拱﹐領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深院大宅。王殿臣跟著送到大門口

等土改幹部離開﹐大門一關﹐文保長便怒氣衝天地罵道﹕強盜﹑土匪﹐他媽的﹗

廖二和吳媽﹐也感到韓鄉長盛氣淩人﹐欺人太甚﹐利用權勢﹐逼人就範。

三人看王老爺﹐卻站在一株海棠花前面﹐仔細欣賞即將綻放的花骨朵。他面帶微笑﹐氣定神閑﹐
就跟沒事一般﹐大家都覺得很奇怪。

你們不要發牢騷﹐王老爺背對著三位﹐緩悠悠地說﹐初次見面﹐人家挺客氣的﹐你們就這樣氣
不忿﹐今後怎麼得了﹖

三人面面斯覷﹐靜靜地聽著。

走﹐到堂屋裡去﹐大家坐下來﹐談一談。王老爺頭也不回地走向堂屋﹐三人跟在他的身後。

王老爺仍然坐在客位上﹐做個手勢﹐示意三人坐在對面﹐然後慢悠悠地說﹕

從今天起﹐那張太師椅就不歸我坐了。

這間房子﹐我們鄉裏土話叫"堂屋"﹐城裏人叫"客廳"。"客"﹐不光是對別人﹐對來客而言﹐實際
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客"。不信﹖請想一想﹐我們來到這世界上﹐匆匆忙忙幾十年﹐到時候﹐
兩眼一閉﹐雙腿一伸﹐便萬事空空﹐一切都沒有了。世界是永恆的﹐人生是短暫的﹐對於世界來
說﹐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一位"過客"嗎﹖今天坐在這個客廳裡﹐我王殿臣好像是這裡的主人﹐
但明天呢﹐後天呢……總有一天﹐這裡的主人便換了﹐下一任是誰﹖還不知道呢。大家要認識﹐
對於永恆的世界來說﹐我王殿臣也是這間客廳的客人。所以﹐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坐主位﹐而坐在
客位上﹐對不對﹖

對於土地﹑山林來說﹐孫中山先生很早就提出"平均地權"和"耕者有其田"。土地本應該屬於耕種

佛怀煽仇錄 128
它的人﹐即農民﹐但採用什麼方法將土地的產權轉移到農民手中﹐歷來有爭議。不知什麼陰差陽
錯﹐鬼使神差﹐讓我當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土地的主人﹐把我弄成一個除了識幾個字之外﹐無
一技之長的廢人。土地和財富害了我﹐使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種田
不做事﹐坐享其成﹐吃了大半輩子閑飯﹐我有罪﹐命中註定有這樣一劫。現在﹐報應到了﹐我會
受到更多的苦難。剛纔年輕的鄉長﹐一沒罵我﹐二沒打我﹐客客氣氣﹐請我做點善事﹐你們怎麼
這麼氣忿﹖到有一天﹐他們把我五花大綁﹐頭上戴著高帽子﹐臉上塗得墨黑﹐押在臺上鬥
爭﹐"打倒王殿臣"的口號喊得震天響﹐甚至拳打腳踢﹐嚴刑拷打﹐關在黑屋子裡﹐最後綁赴刑
場﹐執行槍決﹐你們又會怎麼想呢﹖

打開《孫文全集》第一面﹐就是孫中山手書的十六個大字﹕"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
之則亡"﹐寫得多麼好﹗現在中國的潮流是什麼﹖是共產黨主政﹐窮苦農民分田地。我作為一個
地主﹐擋在這股洪大的潮流面前﹐如果不避讓﹐跟新政權對抗﹐那麼﹐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我
識相﹐主動讓路﹐看看能不能爭取免一死罪。

你們的問題沒有我嚴重。吳媽是勞動人民﹐家裡應該算貧農﹐但也會叫去問一問﹐要你檢舉揭發
王殿臣﹐你可以照直說﹐也可以罵我幾句﹐跟著喊打倒的口號。廖二哥可不輕鬆啦﹐他們會罵
你"二地主"﹑"狗腿子"﹐甚至也會關押你幾天﹐但只要態度老實﹐低頭認罪﹐應該不會判死刑。
文保長﹐你是國民黨區政府委任的地方長官﹐暫時利用你一下﹐ 到時候﹐你也跑不了﹐你要兢
兢業業﹐爭取立功贖罪﹐看看是否可以"免死"﹐你還有什麼資格罵人﹖趕快夾緊尾巴做人﹐再
不要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了。

一席話﹐說得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氣。當王老爺停止說話時﹐堂屋裡闃無聲息﹐寂靜得連一根繡花
針掉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讓大家思考了一會兒﹐王老爺繼續說﹕

現在我們談一談﹐怎樣幫艾科﹑黃築把房屋修好。錢的問題﹐所有應該開支的﹐都到廖二爹那裡
領取。文保長﹐這可是你立功贖罪的好機會啊。

文保長這才轉過氣來﹐好似大夢初醒﹐他說﹕老爺不指點﹐我還真蒙在鼓裡。解放後﹐見共產黨
仍然使喚我﹐叫我到鄉裏﹑區裡開會﹐跑跑腿﹐上傳下達﹐我還"屁眼裡起旋風--盡是勁﹗"別人
叫我"兩朝元老"﹐我沾沾自喜﹐覺得新﹑舊社會都少不了我。剛纔老爺一席話﹐我才醒過來。這
次我一定把艾殼刺和黃竹筒子的房子修好……

慢﹗王老爺把手一揮﹐打斷文保長的話﹐指著他說﹐文落殼﹐可見你的腦子沒開竅﹗

文保長﹑廖二和吳媽都嚇一跳﹐素來文質彬彬﹑出言雅潔的王老爺﹐怎麼突然喊文保長忌諱的
綽號呢﹖--"落殼"是當地土話﹐意思是喜歡挑起是非﹐專門抬杠﹐經常與別人發生爭執的人。文

佛怀煽仇錄 129
保長年輕時有這個毛病﹐已改正多年﹐沒有人當面這樣叫了。

這種粗俗的詞語﹐從王老爺口中吐出來﹐三人驚得目瞪口呆。

你聽了不舒服﹐是不是﹖王老爺問文保長﹐剛纔叫你立功贖罪﹐你又得罪了農會主席和副主席。
你要改變口標﹐叫"文落殼"﹐你聽了不舒服﹔叫"艾殼刺"﹑"黃竹筒子"﹐人家聽了也不高興啊。

是﹐是。文保長笑了﹐連忙改正說﹐這次﹐我保證把艾主席和黃副主席的住房修好﹐並讓他倆每
人都娶回一個老婆……

停﹗王老爺又把手一揮﹐打斷文保長的話﹐你搞事﹐總是走極端。韓鄉長只叫你幫他倆修房子﹐
並沒有叫你幫他倆討堂客﹐你出這餿主意做什麼﹖有什麼好處﹖

文保長啞口無言。

這兩個人的底細﹐大家都知道。現在共產黨看得起他倆﹐作為重點依靠和培養對象。但一個人變
壞很容易﹐變好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果他倆改邪歸正﹐今後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那共產
黨就幫我們佛懷鄉做了一件大好事﹐積了陰德。但他倆好逸惡勞慣了﹐能不能改過來﹐是好是壞
必須觀察一段時間﹐需要兩﹑三年﹐變好了﹐再幫他討堂客不遲。現在就辦﹐除非你文保長有一
個適齡女兒﹐又願意收其中一個做女婿﹐否則﹐不能害了別人家的黃花閨女﹐懂嗎﹖

是﹐是。文保長笑了﹐皺著眉頭搔一搔頭皮。這回﹐他學乖巧了﹐問王老爺﹕他倆的房子該怎麼
修呢﹖用多少錢合適呢﹖

俗話說"救急不救窮"﹐他倆的窮﹐是任何人無法救得轉來的。但這次韓鄉長開了口﹐我們就救他
一回窮。所以﹐房屋不必搞得太好﹐只要能遮風避雨﹐人住進去能生活就行了。大體來說﹐房屋
木架子不要動﹐但要扶正﹐不能東倒西歪﹐屋頂茅草要重新蓋一遍﹐牆要粉好﹐廚房要整修得
可以做飯。床﹑桌椅板凳等傢具﹐凡我這裡有的﹐一律在這裡搬過去﹐但要在白天搬﹐絕對不能
在晚上搬﹐最好是叫兩位主席一起來搬。你家多餘的傢具﹐也可以拿給他們﹐但要讓鄉長知道你
作了貢獻。能節省的就節省﹐要開支的和廖二爹商量著辦。

說得文保長不住地點頭。就這樣﹐文保長高高興興地幫二位農會主席修房子﹐僱泥水匠﹐跑上跑
下買東西 ﹐自己當下手做小工﹐搬運傢具﹐忙得不亦樂乎﹐累得黑汗水流。十天之後﹐一切都
妥帖了﹐兩棟整齊的農舍﹐煥然一新﹔裡麵粉刷得白白的﹐傢具﹑被帳等﹐雖然是舊的﹐但一
切齊全﹐像個"家"了。兩位農會主席口中不說﹐心中暗自歡喜﹔韓鄉長和幹部們﹐也沒有說什麼
多話。但惹得一些嫉妒的鄉民閑言碎語﹕文落殼這傢夥﹐哪邊得勢便往哪邊倒﹐心甘情願跟艾殼
刺和黃竹筒子做崽做孫﹗--話傳到文保長耳朵裡﹐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呵呵地笑了。

佛怀煽仇錄 130
注①--李元霸是《隋唐演義》中排名天下第一的好漢﹔第二句是說書人根據黃巢一首反詩改編的
順口溜。

注②--當年是用前清時期的那種老式銅鎖﹐鑰匙套入後﹐往前面一推﹐鎖就打開了。那種鎖是防
君子的﹐很容易打開﹐削一根竹籤﹐都可以捅開。

注③--當年人民幣 10000 元面值等於後來幣制改革的 1 元﹐但物價特便宜﹐100-150 元一個雞蛋﹐


600-800 元 1 斤米。

第七章 紅色恐怖

"新官"韓光其甫到佛懷鄉﹐燒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搗毀了王家祠堂的神主牌位﹐把宗族封建
迷信剷除得一乾二淨﹔第二把火﹐燒得大地主王殿臣服服帖帖跟兩位農會主席修繕房屋﹔晚上﹐
韓光其又燒了第三把火﹐草擬了三份通告。

區委跟佛懷鄉調派幹部的名單公佈後﹐韓光其很不滿意。為什麼﹖因為分派的四位鄉幹部﹐文化
水準偏低。韓光其讀過兩年老書﹐粗通文墨﹐寫點書信﹑文稿之類能馬虎應付﹐但一直沒有練好
毛筆字。到鄉上建立新政權﹐少不了要書寫大字文告﹑橫幅和標語﹐字體歪歪斜斜﹐豈不影響新
政權的形像和威信﹖為這事﹐他找了賀區長 ﹐要求換一位毛筆字寫得好的。

賀區長笑了笑﹐對他說﹕這個問題﹐我們早已考慮了﹐每一個鄉的幹部﹐都進行了搭配。現在我
手下的人﹐都是老解放區提拔來的﹐個個出身好﹐苦大仇深﹐黨員一大堆﹐在舊社會受地主壓
迫﹐都沒有機會讀書。我們把文字能力﹑書寫能力都排了隊﹐你算中上水準﹐你還要一個寫得更
好的﹐我到哪裡去找﹖

一席話﹐說得韓光其啞口無言﹐只好硬著頭皮帶隊下鄉。一進佛懷小學﹐就遇見劉維篤老師﹐聽
說是貧農出身﹐看見牆上貼的毛筆字端莊秀麗﹐心中大喜﹐不禁暗地裡感嘆一聲﹕天助我也﹗

下午放學時﹐韓鄉長在百忙中特地與劉老師談了一陣話﹐並熱情邀請他共進晚餐。吃晚飯時﹐把
劉老師拉在身邊坐著﹐不斷夾菜給他吃﹐並對其他幹部﹑戰士說﹕

你們都要向劉老師學習﹐出身貧農﹐沒進過學校﹐自學成才﹐文化水準高。說實話﹐一般當教員
的﹐不說個個出身不好﹐但大多是有錢人的子弟﹐只有他們才能讀得起書嘛﹐那些人我信不過。
現在好了﹐我們的劉老師出身貧農﹐響噹噹﹐硬邦邦﹐肯定能為鄉人民政權的建設﹐出一把力﹗

表揚一番後﹐又轉過頭來問﹕劉老師﹐你說是不是﹖

劉維篤受寵若驚﹐連連點頭說﹕是﹐是﹐韓鄉長有什麼吩咐﹐我保證按時完成任務。

佛怀煽仇錄 131
劉維篤的出身沒問題﹐貧農﹔但他心裡有點發虛﹐自己是大地主王殿臣破格提拔來當教師的﹐
父親又與王老爺關係密切﹐新政權是否留用﹐心裡沒有底。現在韓鄉長如此器重﹐正是立功的機
會﹐所以表態很堅決。

雙方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一拍即合。當晚﹐打起燈籠火把﹐幹到午夜﹐劉老師為鄉政府書寫了
三份通告。

第一號通告﹕安民告示﹐內容大致是共產黨來了﹐建立新的鄉政府﹐宗旨是為人民服務﹔工農
兵學商﹐各各安居樂業﹐遵紀守法﹐維護鄉村社會秩序﹔反動派和反動分子﹐要老老實實向人
民低頭認罪﹐不得為非作歹﹐造謠破壞﹐否則﹐嚴懲不貸。

第二號通告﹕明天下午 2 時﹐召開偽政權工作人員會議﹐凡曾經任鄉長﹑幹事﹑鄉丁﹑保長和
甲長等所有各種偽職者﹐準時到學校開會﹐不得缺席﹐不准請假﹐拒不參加者後果自負。

第三號通告﹕實行"減租減息﹑退租退押"政策﹐凡收租放債人﹐明天下午 4 時﹐準時到學校開
會﹐宣講政策和具體實施辦法﹐任何人不得缺席﹐不准請假﹔如有隱瞞﹐嚴懲不貸。

每一張通告﹐題頭使用隸書﹐內容使用正楷﹑落款使用魏碑﹐字體多變﹑娟秀整齊﹐比區政府
的寫手高出一籌。劉老師揮毫之際﹐圍觀者贊口不絕。寫完﹐韓鄉長看了﹐十分滿意﹐緊握著劉
老師的手說﹕很好很好﹐辛苦了﹐謝謝你﹗

第二天上午 9 時﹐三張蓋了"林南縣清泉區佛懷鄉人民政府"大紅印章的通告﹐端端正正張貼在
李家舖子前面的牆上。過往行人紛紛駐足觀看﹐一霎時﹐消息便傳遍了全鄉。

三張通告﹐給千百年來一直平和﹑寧靜的佛懷鄉﹐投下了三顆重磅炸彈﹐預示著一場極其殘暴
的血雨腥風即將來臨。

韓光其忙得不亦樂乎﹐真是日理萬機。擬完通告底稿﹐劉老師用毛筆謄寫時﹐他抽空與艾科等七
人﹐開了個簡短的碰頭會﹐來不及詳細詢問組建農會和民兵排的事﹐單就當晚執勤放哨安排了
一番。一人配一位解放軍﹐在學校前後各佈置一對暗哨﹐三個小時換一班。執勤時間是﹕晚上 9
時至 12 時﹐第二天 0 時至 3 時﹐3 時至 6 時。

韓光其再三告誡他們﹕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窮兇極惡的土匪﹑地主富農以及美蔣特務等﹐有可
能趁鄉政府尚未站穩腳跟﹐來個突然襲擊。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刻﹐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執勤放哨
時﹐不能講話﹐不得打瞌睡﹐不准弄出聲響﹐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百倍提高警惕。今晚執勤
就是聽黨的話﹐跟毛主席幹革命的第一天﹐是黨信任你們﹐對你們的最大考驗﹐大家有沒有信
心﹐完成黨的重托﹖

佛怀煽仇錄 132
有﹗異口同聲﹐響亮回答。

七人都爭著要執勤﹐多出一個﹐誰都不願意安排到第二天晚上。最後﹐還是韓鄉長髮話﹕

日子長著哩﹐今後執勤多了﹐累了﹐千萬別又想著溜號。艾科﹐你明天把民兵安排一下﹐輪流執
勤。

七個人中﹐吊眼皮性格最隨和﹐當晚便叫他回家去歇息。

第二天下午二時﹐三十多位參加過國民黨基層政權工作的偽職人員﹐一個個縮著脖子﹐緊張兮
兮地準時來學校開會。韓鄉長和和氣氣地作報告﹐內容大致是﹕

大家不要緊張﹐過去為國民黨做事﹐有些人是迫不得已﹐關鍵問題看你作沒作惡﹐欺沒欺壓過
老百姓。共產黨講究實事求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走一個壞人。過去做了一點壞事﹐也
是國民黨指使的﹐賬要記在蔣介石身上。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關係不大﹐但必須坦白。我們的
政策是坦白從寬﹐既往不咎﹔抗拒從嚴﹐頑抗死路一條。因此﹐不管你過去有沒有罪﹐罪惡大小
關鍵是坦白﹐坦白的一概不予追究﹐隱瞞的罪加一等。--這一類"勸姐姐上轎""勸妹妹開婚"似的
說詞﹐是所有共產黨官員勸你交代問題時常用的伎倆﹐先騙你講(寫)出來﹐等到"秋後"﹐再
跟你算總賬﹗

韓鄉長和藹的笑容與通情達理的講話﹐使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來開會之前﹐大家懸
心吊膽﹐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罰。聽到韓鄉長講話後﹐許多人放下心來﹐心想﹕共產黨真好﹐既
往不咎﹐自己應該坦白﹐爭取寬大處理。

接著﹐給每人發一張表格﹐這些人基本識字﹐好歹都能自己填寫。文保長等幾個缺心眼的老實人
便一五一十﹐認真填寫﹐揀重要的大事﹐徹底坦白交代﹐狠狠揭露﹑ 批判自己。許多有社會經
驗﹐"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人﹐看透了韓鄉長的口蜜腹劍﹐不信那一套﹐填表
時避重就輕﹐關鍵問題決不填寫。--與共產黨打交道﹐從來就是老實人吃虧﹐有心計者佔便宜。

到了謎底揭開那天﹐公審大會結束﹐四個老實交代了問題的偽職員﹐掛上"國民黨殘渣餘
孽"﹑"惡霸"等牌子﹐綁赴刑場。文保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發出臨死前的哀哀之音﹐質問韓
鄉長﹕你說的"既往不咎﹐坦白從寬"﹐怎麼不算數呢﹗

韓鄉長把臉一抹﹐凶像畢露﹐瞪著牛眼﹐狠狠地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子說話怎麼不算數﹗那
些坦白的﹐不都寬大了嗎﹖你的問題嚴重﹐性質不同﹐屬於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你還
有什麼多話說﹗

佛怀煽仇錄 133
說罷棄之不顧﹐甩手走了。--共產黨一貫背後整人﹐黑箱操作﹐你有罪沒罪﹖犯的是哪一條﹖死
到臨頭﹐一無所知。一旦落入他們手中﹐便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由他們宰割。昨晚他們在名
單上劃紅勾時﹐反正你不在場﹐誰從寬了﹖誰沒有從寬﹖只有天曉得﹗

後來﹐有一次韓鄉長在半醉狀態﹐向心腹部下透露了此中玄機﹕

哎喲﹐你還問那些死人做什麼﹖一天到晚忙不贏﹐哪有那麼多精力和時間去調查他們幾十年前
做的事﹖過去多年了﹐他自己不說﹐誰知道﹖還不是按他自己寫的﹐派人隨便去問一問。一場運
動﹐總要幾個墊背的﹐你自己寫出來了﹐不槍斃你﹐斃誰﹖

心腹部下問﹕那些狡猾﹐隱瞞了極大罪惡的呢﹖

瞞了就瞞了﹐只要不暴露﹐不再犯﹐永遠沒事。毛主席不是說過﹐可殺可不殺的﹐儘量不殺。刀
下留人﹐就留下了勞動力。今後他要吃飯﹐就一定要去種田做工﹐不管幹什麼﹐都能為社會創造
財富。

生活在共產黨統治下﹐那些單純天真﹑毫無心計﹑容易輕信﹑心直口快﹑從不設防的年輕人啊﹐
你們與"黨"打交道時﹐得多長幾個心眼呀﹗

下午四時﹐那些膽小怕事﹑嚇得像兔崽子一樣的地主﹑富農和高利貸者﹐一個個灰頭土臉﹐戰
戰兢兢來到學校開會。王殿臣也準時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在會場一角。又是韓鄉長唱主角﹐笑瞇
瞇地高談闊論。他首先解除大家的懮慮﹐講一番漂亮的寬心話﹕

你們雖然吃的是剝削飯﹐但不要緊﹐只要跟共產黨走﹐按黨的指示辦﹐還是有出路﹑有前途的。
我們佛懷鄉﹐出了個全縣著名的開明地主王殿臣。你們看﹐他做得多好。去年我們還沒有來﹐他
就體恤民情﹐主動減租減押﹔今年﹐又繼續減租退押。現在﹐租他的田的農民﹐押金全退了﹐地
租不到 15%。也就是說﹐田裡產 100 斤稻穀﹐他只拿走 15 斤。這 15 斤要完糧 10 斤給政府﹐還有
各種費用和攤派﹐王殿臣實得不過兩﹑三斤。區委說他是減租退押的模範﹐大家要向他學習。當
然﹐ 王殿臣田多﹐按 3%計﹐他收的租也要堆滿糧倉。過去你們收租的比例是多少呢﹖王殿臣是
40%﹐其餘的人不是 45%﹐就是 50%。收得好狠啦﹐田裡產量的一半被你們拿走了。"大鬥進﹐小
鬥出"﹐焦幹的﹑最好的穀﹐進了你們的糧倉。剩下的 50%﹐佃戶並不能全得﹐他要留出明年的
種子糧﹐準備明年買肥料的錢﹐還有耕牛﹑農具等損耗。雖然農民不要向公家完糧﹐但仍有不少
攤派。而鄉長﹑保長大多是"雷公打豆腐﹐揀軟的欺"﹐越是老實農民﹐攤派得越多。所以﹐許多
農民辛辛苦苦一年到頭﹐還是吃不飽肚皮﹐要糠菜半年糧﹐才能度日。現在我們不要求你像王殿
臣一樣﹐只收 15%的租﹐而是要求你們"三七五減租"﹐就是只收租 37.5%。這個"三七五減租"﹐
不是共產黨發明的﹐而是你們的蔣委員長蔣中正發明的。1930 年﹐南京政府頒佈了一項法令﹐
規定地租不得超過糧食收穫量的 37.5%。這是個很好的減輕農民負擔的法令﹐但只是紙上談兵﹐
為什麼﹖因為在座的各位都拒不執行。今天﹐我們共產黨就是要求執行你們頭頭頒佈的法令﹐

佛怀煽仇錄 134
我想﹐這個要求不算高﹐不過份吧﹗

另一個就是放高利貸﹐有錢人放債﹐收取高額利息﹐月利達 10%﹐年利達 120%。也就是說﹐今


天借你 100 元﹐到明年這個時候﹐要還 220 元。借錢的貧苦農民本來就困難至極﹐遇到天災人禍
需要應急﹐哪裡付得出這麼高的利息呢﹖付不出﹐利上滾利﹐一﹑兩年﹐就被逼得賣房子﹐賣
兒賣女﹐家破人亡﹐好慘啦﹗還有更加厲害的﹐青黃不接時借你一擔穀﹐秋收後要還兩擔。只一
個多月﹐不到兩個月時間﹐月利折合 50% 以上﹐年利是 600%﹐真是豈有此理﹗這樣的"閻王
債"﹐與謀財害命有什麼區別﹖因此﹐今天要各位來﹐就是定個規矩﹐收租不准超過 37.5%﹐放
債月利不准超過 1%﹐年利不准超過 12%。同意的﹐高高興興這樣做﹔不同意的﹐也得這樣做﹐
否則便是犯法。一個人闊了﹐發了財﹐就要做點好事﹐為窮苦人民想一想﹐ 不要敲詐﹑勒索得
那樣狠。為富要仁﹐為富不仁就會受到懲罰﹐一是良心責備﹐二是天打雷劈﹐三是紅炮子穿心。
我在這裡事先打個招呼﹐你不能強迫農民退佃﹑退借款。田還是歸原來租佃的農民種﹐錢他願意
且有能力還﹐就還﹐暫時沒能力還﹐你不能逼。如果發現退佃逼款﹐嚴懲不貸。下麵發一張表格
給各位﹐馬上填好﹐交上來。關於"減租減息退租退押"的執行的細則﹐具體問題﹐在填表時由幾
位幹部指導﹐跟你們詳細解釋。

一番話﹐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有﹐ 不過﹐總的基調還是平和的。韓鄉長說的"重租盤
剝"﹐"放高利貸"﹐在座的每一位聽來都覺得與自己無關。這些大小財主來的時候﹐心蹦蹦直跳﹐
現在都放下心來。大家想得開﹐不過是少收一點租﹐少取一點利息﹐總比沒收土地﹐沒收錢財要
好得多。雖然心裡痛﹐極不情願﹐但有什麼辦法呢﹖槍桿子逼著﹐"人在矮簷下﹐ 哪敢不低頭"﹗

王殿臣據實填好表格後﹐回到家裡﹐心情愉快﹐感到特別輕鬆。韓鄉長的表揚﹐句句是實話。一
年多來﹐懮思焦慮﹐百般忍耐﹐選擇順著共產黨﹐心思總算沒有白費。從韓鄉長的態度來看﹐已
沒有什麼性命攸關的危險了。於是﹐他伸直雙腳﹐美美地一覺睡到大天光。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在床上閉目養神時﹐慢慢回味﹐就發現了韓鄉長語言深處的凶險。韓
鄉長說﹐有的地主收取 50%的地租﹐據王殿臣所知﹐別的地方有﹐佛懷鄉沒有﹔借貸利息也是
一樣﹐"高利貸"﹑"印子錢"﹑"閻王債"聽說過﹐但沒有看見過﹐至少在佛懷鄉沒有。相反﹐這裡
親朋戚友相助﹐左鄰右舍借錢借米﹐ 態度非常友好﹐常常不打條子﹐不要利息﹔即使收取利息﹐
也相當低微﹐很少斤斤計較的。韓鄉長閉著眼睛說瞎話﹐把別的地方發生﹑不具備普遍性的事情
栽到佛懷鄉﹐誰敢反駮呢﹖刀把子﹑印把子﹐抓在他手中﹐你敢說個"不"字﹖這種人居心叵測
啊﹗王殿臣不禁為昨天晚上被韓鄉長"灌了點米湯"便迷昏了﹐感到羞恥﹔也為自己的的痲痺大
意﹐而汗顏惶恐。別人受蒙蔽情有可原﹐自己被巧言令色﹑笑裡藏刀蒙蔽﹐就太不應該了。目前
減租減息只是收買人心﹑穩定局勢﹑暫不激化矛盾的權宜之計﹐共產黨還沒有坐穩江山﹐一旦
江山坐穩﹐就會變臉﹐因此﹐土地改革的暴風雨必將來臨﹐苦難的日子還在後頭。

韓鄉長是"實事求是﹐表揚"王殿臣嗎﹖雖然也可以說﹐他的"表揚"﹐句句是實﹐但他不是"喜歡
王殿臣"而予以表揚﹐他是"師公捉鬼﹐借助鐘馗"﹐表揚王殿臣是假﹐利用王殿臣做的事﹐逼迫

佛怀煽仇錄 135
其他地主﹑富農就範是真。

豁然開朗後﹐陰霾又重新籠罩在他的心頭。

韓鄉長進駐佛懷鄉的第三天﹐解放軍就把電話線架好了。他把電話搖過去(當年是那種老式手搖
電話機﹐打電話時﹐先抓住手柄搖幾個圈)﹐聽筒裡傳來區委書記兼區長的聲音。韓光其十分高
興﹐馬上下意識地雙腳並攏﹐用立正的姿勢﹐高興地喊話﹕

賀書記﹐是我﹐小韓。

賀書記也很高興﹐關懷地詢問﹕情況怎麼樣﹖

韓鄉長激動不已﹐立即向領導彙報了進駐佛懷鄉後的簡單情況和工作進展。賀書記聽了很高興﹐
勉勵他繼續努力﹐進一步摸清情況﹐爭取提前進行土改試點﹐給全區﹐甚至全縣﹐做出榜樣。

韓光其從部隊抽調出來﹐第一次參加地方工作。由於能說會道﹐做事利索﹐深受領導喜歡﹐是賀
書記的愛將之一。但他好勝心太強﹐難免遭人嫉妒。由於領導信任﹐這次被安排到獨當一面的崗
位上。賀書記暗示﹐好好幹﹐出了成勣﹐下一輪調動工作﹐就有可能升任區一級幹部。他祁盼賀
書記陞官﹐領導官運亨通﹐自己就可以借勢往上爬。因此﹐他勁頭十足﹐充份發揮主觀能動性﹐
事事爭當急先鋒。

鄉政權的建設﹐關鍵是摸清全鄉各方面的情況。例如﹐人口結構﹕多少戶﹐每戶多少人﹐人口的
性別﹑年齡﹑文化﹑經濟狀況﹑政治面貌等﹔土地﹑山林的面積及其所有權﹔生產資料﹕各種
農具和耕牛的佔有情況﹔農業﹑養殖業和手工業的現狀﹔房屋的結構﹑面積﹑居住狀況等……
準確地掌握上述種種情況後﹐才能正確地劃定階級成份。但是﹐莫副鄉長﹑組織委員﹑治安委員
三個幹部﹐均不得力﹐什麼事都搞不清﹐要一件一件手把手地教。甚至﹐晚上教了﹐早上醒來又
不知道怎樣做了。宣傳委員蔣明稍微好一點﹐但工作不太主動﹐做完這件﹐不曉得再做那件﹐算
盤子一樣﹐撥一下﹐動一下。一系列摸底工作﹐大量表冊﹑文書的編寫﹐進度很慢。往往讓他們
搞個粗坯﹐韓鄉長還要親自加工補火﹐糾正錯誤﹐甚至要推倒重來。

這些新提拔的"幹部"來自北方﹐說話並非標準國語﹐帶著土腔土調﹐當地群眾聽不懂。當地群眾
的南方口音﹐他們也奈不何。往往訪貧問苦﹐調查情況﹐還要帶個" 翻譯"。當年沒有普及無線電
廣播﹐也沒有推廣普通話﹐就是國語說得比較好的韓鄉長﹐也明顯感到與老鄉打交道時﹐說話
﹑聽話都很吃力﹐有時一句很簡單的話﹐ 要解釋老半天。倒是艾科不錯﹐官話土話都聽得懂﹐
又比較機靈﹐善解人意﹐能夠較好地傳達雙方的意思。因此﹐大家外出與老鄉打交道﹐都想帶著
艾科一塊兒去。艾科成了鄉政府的"香餑餑"。

叫偽職人員﹑地主富農填表﹐就是在上述情況下﹐韓鄉長髮明的。四位助手不得力﹐語言難以溝

佛怀煽仇錄 136
通﹐搭幫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書同文"﹐白紙黑字寫在那裡﹐總不至於不認識。況且﹐讓這些人自
己填表﹐可以省去一個一個詢問的時間﹐瞭解更多情況﹐同時可以考驗他們的忠誠度﹐ 好處是
不言而喻的。

但是﹐對於農民﹐這一招就不靈了。農民沒有文化﹐"大字墨墨黑﹐細字不認得"﹐許多人連自己
的名字都寫不來﹐叫他們怎麼填表﹖這時﹐就只能耐著性子﹐放慢進度﹐一步步走下去﹐走到
哪裡算哪裡。搭幫還有個劉維篤老師﹐填寫表格﹐謄寫檔﹐又快又好﹐每天晚上幫著趕工到半夜
才搶出一些進度來。

就這樣加班加點﹐沒日沒夜拼命幹﹐佛懷鄉的"減租減息退租退押"任務﹐終於圓滿完成。漂亮的
總結報告送上去﹐文清字順﹐ 數據準確﹐首先得到區委的表揚。由於縣領導也知道王殿臣這個
典型﹐所以全縣評比﹐得了第一名。這對於逞強好勝的韓光其來說﹐是個莫大的鼓舞。當韓光其
到縣裡出席表彰大會﹐胸前戴著大紅花﹐手捧獎狀回到佛懷鄉的時候﹐受到了工作人員﹑解放
軍戰士﹑農會和民兵們的熱烈歡迎。

緊接著是"清匪反霸" 工作﹐佛懷鄉的重點是協助解放軍進剿紅鬍子匪幫﹐具體任務是派民工幫
解放軍運輸物資上山。當時農會﹑民兵排都已建立﹐經過韓光其一番大吹大擂﹐發動加監督 ﹐
民工出勤﹐全區第一。被紅鬍子趕出來的八戶山民最積極﹐不管白天黑夜﹐拼死拼命扛抬背拉﹐
受到了解放軍指戰員的表揚。奮戰十來天﹐終於迎來了徹底勝利﹐ 歡天喜地地返回家園。經韓鄉
長啟示﹐王殿臣捐獻一頭牛﹑兩頭豬犒勞解放軍﹐但韓鄉長把整好的牛肉﹑豬肉披紅掛彩抬送
到軍營時﹐變成了"佛懷鄉人民犒勞解放軍"﹐韓鄉長受到解放軍通報表揚。消息傳到王殿臣耳裡
他莞爾一笑﹐沒有多言。

任務一茬接一茬﹐韓鄉長忙得暈頭轉向﹐但他沒有忘記最重要的工作﹕組織農會和組建民兵排。
到佛懷鄉第三天晚上﹐他問艾科﹕農民協會發展了多少人﹖

三十來個。艾科回答﹐工作很難做﹐再想多發展一點﹐有些頑固腦筋拖後腿﹐硬是不讓兒子參加

有三十來個﹐還是不錯嘛。韓光其說﹐你去找一下蔣明﹐就說我要你們造一個"農會花名冊"。

艾科的記性很好﹐但不會寫字﹐他報一個﹐蔣明寫一個。花名冊造出來﹐很不齊全﹐許多人只有
綽號﹐沒有真實姓名﹔家庭人口﹐多是未知數﹔年齡也不十分準確﹐大多只有年歲﹐沒有出生
日期。艾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他沒有"生日"。

一小時後﹐艾科把花名冊送交韓鄉長。韓鄉長掃了一眼年齡欄﹐都是二十歲左右的人﹐最小的十
六歲﹐最大的不超過二十三歲﹐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一方面﹐是發動者年輕﹐艾科﹑黃築等都是
這個年齡段﹐與他們對話的當然沒有中﹑老年﹔另一方面﹐艾科﹑黃築一直在外面流浪﹐過去
又有些劣跡﹐名聲不好﹐叫他倆去動員﹐勉為其難﹐沒有號召力。年紀大的人﹐喜歡用老眼光看

佛怀煽仇錄 137
新事物﹐肯定看不慣他倆﹐不願參加農會。

如果農會沒有壯年﹑中年和老年農民參加﹐盡是一班娃娃﹐怎能令人折服﹐樹立起威信呢﹖因
此﹐必須動員成份好的壯﹑中﹑老年人參加﹐人數越多越好。要達到這個目的﹐韓光其想﹐恐怕
得自己親自出馬。於是﹐他對艾科說﹕你去通知已經參加農會的﹐明天晚上與大家見面。

於是﹐艾科找到黃築﹐又找到另外五個﹐分頭去通知。第二天晚上﹐大家三三兩兩來到學校。鄉
幹部蔣明將一張桌子擺在會場入口﹐進來一個登記一個﹐自報姓名﹑年齡等﹐一一登記好。這樣
花名冊的內容就充實﹑完善了。

會場裡﹐韓光其坐在正中﹐四位鄉幹部份坐兩旁。除了兩個執勤的﹐八位解放軍戰士也參加會議
花名冊登記完畢後﹐韓鄉長講話﹕

今天正式與大家見面﹐我落實了一下﹐來參加會議的同志﹐都是出身好﹑成份好的"自家人"﹐
都是積極分子﹐我們佛懷鄉的骨幹力量。現在﹐我們先互相認識一下﹐ 首先讓我們認識在座的
農會會員。根據花名冊﹐我報一個名字﹐就請這位會員站起來﹐能夠自我介紹一番﹐最好﹔如果
膽小不願開口﹐我就照花名冊簡單介紹一下﹐ 大家鼓掌歡迎。好不好﹖

好﹗眾人齊聲回答。

第一位﹐艾科。

艾科站起來﹐表情有點不自然。

艾科同志﹐是我認識的佛懷鄉第一位鄉民﹐在區委培訓了一個多月﹐決心緊跟共產黨幹革命﹐
現在被任命為佛懷鄉農民協會主席。大家鼓掌歡迎。

於是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艾科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坐下來。

第二位﹐黃築……

工作十分繁忙﹑時間抓得很緊的韓鄉長﹐此時卻不惜時﹐不厭其煩﹑面帶笑容地一一介紹﹐稱
每一位會員為"自家人"﹑"積極分子"﹑"骨幹力量"……眼神親切﹐ 語調關懷。這一手很厲害﹐你
想﹐農村裡的作田伢子﹐既沒有文化﹐穿著又土氣﹐獃頭傻腦的﹐隨便走到哪裡﹐都被人瞧不
起。今晚﹐佛懷鄉"最大的官"﹐將他們一一介紹﹐然後大家鼓掌﹐搞得這些人輕飄飄的﹐好像飛
到了天上。人活著﹐就是希望別人看得起自己﹐有所謂"受尊重的需求"。在眾目睽睽和熱烈掌聲
中曝光﹐ 每一位青年都面紅耳赤﹐熱血沸騰﹐甜蜜興奮﹐激動無比﹐心想﹕韓鄉長這樣看得我
起﹐我一定要死心塌地緊跟他﹐聽他的話﹐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佛怀煽仇錄 138
農會會員介紹完畢後﹐介紹幹部和戰士﹐就簡單多了﹐只介紹姓名﹑職務﹐還沒讓大家鼓掌﹐
很快就介紹完畢。

接著﹐韓鄉長髮表演說。他把 1927 年毛澤東領導湖南農民運動﹐當作歷史故事﹐講給這班沒見


過世面的年輕人聽。完全按照毛澤東的觀點﹐極盡讚美之能事﹐吹噓得天花亂墜。繪聲繪影地講
述農民運動如何"好得很"﹐打頭陣的是"革命先鋒"﹐把地主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腳﹐叫他們
永世不得翻身……當他講到"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時﹐這群
性成熟的青年格外感興趣﹐不禁咯咯咯地笑起來﹐留下了無限的想像空間。

至於農民運動" 糟得很"﹐是"痞子運動"﹐隻字不提﹔最後失敗則輕描淡寫﹐一語帶過。"馬日事
變"後﹐成千上萬農會會員被殺﹐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那回事。這種掐頭去尾﹑ 斷章取義的宣講
使人產生錯覺﹐認為當年農民運動十分成功﹐現在要照樣幹。許多像白紙一樣的淳樸青年﹐立即
染上了斑駮的雜色﹐變成了渴望暴力的嗜血群氓﹐ 人人想當"革命先鋒"﹐馬上把地主五花大綁﹐
戴上高帽子遊街﹐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說到激動之處﹐韓鄉長揮拳高聲吼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誰知﹐只叫了一句﹐便突然停下
來﹐摸摸後腦勺說﹕我記得﹐毛主席的這段話﹐艾科能夠背出來。艾科﹐你站起來﹐背誦給同志
們聽。

於是﹐艾科站起來﹐洋洋得意地高聲吼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
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韓鄉長帶頭鼓掌﹐引起雷鳴般的掌聲。他趁熱打鐵﹐大聲說﹕

艾科是個好同志﹐苦大仇深﹐熱愛共產黨﹐立場堅定﹐做好了與地主﹑富農作堅決的鬥爭的思
想準備。他工作積極﹐不怕苦﹐不怕累。自從參加革命工作後﹐他的思想覺悟﹑工作能力都提高
很快。這次﹐短時間內就把大家組織在一起﹐是有功勞的﹐立了大功。有功之臣﹐當個農會主席
算什麼﹖今後還要培養他入黨哩。當然﹐艾科是有缺點的﹐缺點改了﹐就是個好同志。大家不要
用老眼光看新事物﹐過去﹐他受壓迫﹐受剝削﹐父母死得早﹐沒飯吃﹐到處流浪﹐肚子餓起來﹐
怎麼辦﹖看見紅薯地﹐難免去挖個紅薯解饞﹔看見玉米熟了﹐難免掰個玉米棒子充飢。這算什麼
肚子餓了﹐誰都會去挖紅薯﹐掰玉米棒子。這不算什麼"偷"﹐況且那時他年紀還小 ﹐不懂事。現
在大家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他有飯吃﹐有屋住﹐還幹壞事嗎﹖沒有。一天到晚﹐工作忙不贏
哪裡還有時間幹壞事﹖這樣的好同志當農會主席﹐有什麼不好﹖大家擁護不擁護﹖

擁護﹗

佛怀煽仇錄 139
回答"擁護"﹐很對﹐但聲音不夠響亮。現在﹐我再問一遍﹐大家要高聲回答﹕艾科當農會主席﹐
大家擁護不擁護﹖

擁護--全體青年扯開嗓子﹐大聲叫喚﹐吼聲如雷﹐聲震屋瓦。

韓鄉長笑了﹐帶頭鼓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青年們向艾科投去羨慕和欽佩的目光﹐艾科的
威信大大提高了。

歪曲事實的宣傳﹐強詞奪理的鼓動﹐高分貝呼喊口號﹐是裹脅群氓參加暴力行動的最佳方法。在
擠擠攘攘﹑鬧鬨哄的人堆中﹐震天的喊聲激起一種莫名的興奮﹐參與者完全喪失了理智和辨別
是非的能力﹐暈頭轉向﹐身不由己地跟著人群起鬨﹐奔跑﹐形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沖決一
切羅網和阻礙。某些政治野心家喊出漂亮的口號 ﹐煽起群氓暴動﹐其最終目的常常是為他們火
中取栗﹐讓他們踩著群氓屍體堆砌成的血肉階梯﹐登上權力的巔峰。--從這個意義來說﹐韓光其
也不過是群氓洪流中某股分支的一個小頭目而已。

韓鄉長說﹕今晚﹐到會的三十四位﹐是我們農會的第一批會員﹐骨幹分子﹐非常光榮。但是﹐要
鬥垮佛懷鄉的地主﹐力量還不夠﹐因此﹐要壯大我們的組織﹐會員發展得越多越好。地主﹑富農
不能加入農會﹐只有貧農﹑僱農﹑下中農和中農﹐才有資格入會。現在我們還沒有劃分階級成份
大家可以估計﹐凡是沒有田﹐或田少的人﹐窮苦的人﹐就是我們的基本會員﹐大家要發動他們
參加農會。因此﹐明天晚上開一個全鄉動員大會﹐你們回去﹐就跟你們的爸爸媽媽﹑叔叔伯伯講
韓鄉長要跟你們見面﹐有重要事情跟大家商量。入不入農會自願﹐不願意加入的不強迫﹐大家先
來聽聽會再說。就這樣去動員他們 ﹐誰動員得多﹐誰就是模範﹐就是英雄﹐要好好表揚。大家還
有什麼問題﹖有問題可以隨時來問我和鄉幹部﹐沒有問題就散會。第二天早上李家舖子牆上貼了
一張" 會議通知"﹐加上韓鄉長昨晚的宣傳鼓動﹐群眾都想聽聽共產黨究竟準備怎麼搞﹐所以﹐
晚上到會的人特別多﹐王家祠堂的堂屋裡坐得滿滿的﹐還有許多人坐在兩邊的走廊上。巧舌如簧
的韓鄉長﹐又口若懸河地大講特講一番﹕

今天﹐是我們鄉幹部與佛懷鄉父老鄉親第一次見面﹐是與我們的"自家人"見面。我們共產黨是為
窮人鬧革命的﹐在座的都是窮人或比較窮的人﹐所以﹐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來到佛懷鄉﹐眼下最
重要的任務是什麼呢﹖就是帶領全鄉窮苦老百姓翻身鬧革命﹐實現"耕者有其田"。

"耕者有其田"是什麼意思﹖就是種田的農民﹐要有自己的田﹐不去租種地主田。每一個農民有了
屬於自己的田﹐就不要交租子﹐田裡的收穫﹐除了完糧納稅﹐全部歸自己。

每一個農民要有自己的田﹐田從哪裡來呢﹖田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在我們佛懷鄉﹐就是從臥佛山
到天馬山之間的這一大片農田。

於是﹐有人就會說﹐韓鄉長﹐你沒搞錯吧﹖這一大片農田老早有施主了﹐它們的主人是王殿臣

佛怀煽仇錄 140
﹑蕭德宣和孔崇義這班老爺。怎麼可以屬於我們呢﹖

我說﹐這田本來是你們的﹐被他們霸佔去了。你又會感到好笑﹐這姓韓的莫不是有神經病﹖我生
下來就沒有田﹐我爹﹑我爺爺﹑爺爺的爺爺……生下來就沒有田。而王殿臣﹐他生下來就有田﹐
他爹生下來就有田﹐田是從他爺爺手裡傳下來的。怎麼說﹐他們霸佔了我們的田呢﹖

且慢﹐你聽我說﹐我們一直推上去﹐好不好﹖爺爺的爺爺﹐爺爺的爺爺……一直推上去幾百代﹐
推到堯舜年代好不好﹖你說好。那我就問﹐堯舜年間﹐種田的農民有田嗎﹖堯舜那樣好的太平盛
世﹐說農民沒有田﹐說不過去吧﹗那時候﹐你爺爺的爺爺﹐爺爺的爺爺……我們暫且叫他"老祖
爺爺"吧。那時﹐你的老祖爺爺在不在呢﹖ 當然在。要是他不在﹐不一代一代傳下來﹐怎麼有你
未必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樹上結的﹖不僅你的老祖爺爺在﹐而且王殿臣他們的老祖爺爺也在。
那個時候﹐他們都有田。一代傳一代﹐一直傳下來﹐傳到今天﹐你家的田怎麼沒有了呢﹖王殿臣
他們怎麼有那麼多田呢﹖不是把你們的田霸佔去了﹐未必王殿臣從天上搬下一塊田來﹖因此﹐
你們要認識到﹐你們的田是被地主霸佔去了。他們不霸佔﹐你們就有田﹔要是不霸佔﹐他們就沒
有那麼多田。這個道理是明明白白的。

許多人聽到這裡﹐都微笑點頭。心想﹕這麼簡單的道理﹐過去我們怎麼沒想到呢﹖韓鄉長繼續說
現在我們共產黨領導窮人翻身鬧革命﹐就是讓田回老家﹐把地主霸佔你們的田還給你們。物歸原
主﹐你要不要﹖

要﹗許多響亮的回答聲﹐來自會場四面八方。--韓光其會前佈置艾科等積極分子﹐分散坐在會場
裡﹐他作報告提問時﹐都要響亮地回答。只要有幾個人吼﹐群眾就會跟著起鬨﹐營造一呼百應的
聲勢。

但是﹐大家又有顧慮﹐鬧革命﹐現在鬥爭地主﹐鬥垮他們﹐把他們的田分了﹐要是蔣介石﹑中
央軍打回來﹐又怎麼得了呢﹖蕭德宣﹑孔崇義這些地主﹑還有一些地主崽子﹐現在都逃跑了﹐
那個時候﹐他們要是跑回來﹐我們不又遭了罪﹖他們又會鬥爭我們﹐把田收回去。

有這種變天想法的人﹐你睜開眼睛看看﹐蔣介石八百萬軍隊﹐都被我中國人民解放軍打垮了﹐
他逃到台灣﹐現在﹐整個台灣﹐男女老少總共只有六百萬人﹐而我們大陸有四萬萬五千萬同胞﹐
拿個零頭跟他打﹐他都打不贏。中國人民解放軍正在福建前線集結﹐準備渡海強攻﹐台灣一解放
看他蔣介石逃到哪裡去﹖因此﹐大家不要有變天思想﹐共產黨的江山已經坐穩了﹐坐定了﹐蔣
介石絕對翻不過來。大家不要怕﹐翻身鬧革命﹐分到的田永遠屬於你。

各位又說﹐那你韓鄉長就作主﹐趕快把王殿臣他們抓起來﹐關在牢裡﹐把田分給我們。有這種想
法的人﹐就錯了。我們用強制手段﹐把田分給你﹐叫做"包辦代替"﹐這是黨的政策不允許的。你
們要自己醒悟過來﹐提高覺悟﹐自己與地主老財進行鬥爭﹐把他們鬥倒鬥垮﹐然後分得勝利果
實。

佛怀煽仇錄 141
怎樣鬥爭他們呢﹖就是要組織起來﹐成立"佛懷鄉農民協會"。大家集合在農會的旗幟下﹐人多力
量大﹐地主老財就害怕了﹐不得不乖乖地將他們霸佔了你們的田交出來﹐還給你們。

今天﹐請大家來﹐就是請你參加農民協會。參不參加﹐要自願﹐沒人強迫你。地主﹑富農﹐狗腿
子﹐我們不准他們參加。貧僱農﹑中農﹐歡迎入會。一不要你交錢﹐二不要你站崗放哨﹐只要求
你開會按時到。分田分地﹐分勝利果實時﹐也要快點來。那些不願意入會的窮人﹐我們也不勉強
到時候也會分一份田給你﹐但你不入會﹐ 不積極﹐分的旱地﹑冷浸田﹑爛泥田﹐就莫怪我老韓
沒打招呼。

最後提醒大家注意﹐今晚的會場上﹐我看混進了地主派來的狗腿子。散會後﹐這些狗腿子就會跑
到地主家去報信﹐那個姓韓的講了些什麼什麼﹐一五一十告訴老財東。狗腿子你們聽著﹐今天晚
上你去彙報﹐沒問題﹐我老韓公開講的話﹐我負責﹐我不怕。但今後﹐我們農會開會﹐研究一些
具體問題﹐就不能讓這些狗腿子去通風報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是狗腿子﹐誰不是狗腿子
大家心中有數。現在﹐我也不戳穿﹐哪個是狗腿子。但我正告這些人﹐今後如果發現你搗鬼﹐就
要拉出來鬥爭﹐開除會籍﹐嚴重的還要關押起來﹐依法懲辦。所以﹐是狗腿子﹐你就莫入農會﹔
入了農會﹐就莫當狗腿子。

現在﹐我們四位鄉幹部坐在四張桌子後面﹐要入會的﹐趕快去登記﹐不入的不勉強。登記完﹐就
回家。散會。

韓光其口才一流﹐極其善於宣傳鼓動﹐講出話來"竹籃子打得水﹐水裡面點得燈"﹗他不知哪裡
撿來那麼多歪把道理﹐振振有詞地說出來﹐還真能矇騙一些不明底細的人。

但是﹐他的"道理"是經不起駁斥的﹐他全然不顧人口膨脹對經濟產生的壓力。上古及中古時期﹐
中原大地只有幾十萬﹑幾百萬到幾千萬人﹐地多人少﹐隨便你種好多地﹐都有。那時要選水旱無
懮﹑肥沃的田耕種﹐差一點的都撂荒。那時﹐衡量一個官員的地位﹐不是佔有多少地﹐而是你的
轄區內有多少人口。例如﹐"千戶侯 "﹑"萬戶侯"﹐就是以管轄人口的多少來分等級。唐宋元明清﹐
一直到清朝中葉﹐人口才漸漸增多。特別是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的"太平盛世"﹐ 人
口由一億多猛增到四億多﹐人多地少的矛盾才凸顯出來﹐以至於因貧窮缺地﹑少地而鬧出"太平
天國"的兵燹之災。

那些來開會的農民﹐哪裡懂得個中歷史﹖他們只看到眼前﹐聽完韓鄉長的報告後﹐生怕將來
分"勝利果實"時吃虧﹐便一窩蜂地爭先恐後報名參加農會﹐當晚會員就激增 280 多戶(一戶登
記一個名字)﹐第二天﹑第三天﹐還有不少人陸續趕來鄉政府﹐報名加入農會。最終﹐全鄉符合
階級成份的農民﹐全部成了農會會員。"佛懷鄉農民協會"﹐又順利地搶先成立了。

與此同時﹐韓鄉長將鐵頭﹑牛哥等五人﹐送到區中隊培訓一個星期。在解放軍教官的訓練下﹐操

佛怀煽仇錄 142
練﹑臥倒﹑匍匐前進﹑拼刺刀﹑喊口令﹑ 打靶等軍事基本動作和技能﹐都訓練了一番。又在劉
家鐵鋪打制了 48 把大刀和 48 支梭鏢﹐運回鄉政府後﹐請工匠將梭鏢裝好木柄﹑紅纓﹔大刀配
上木手把﹐系上紅綢條。

農會成立後﹐在第一批 34 名會員中選了 30 位(有 4 位視力﹑聽力明顯較差﹐沒選上)基幹民


兵。韓鄉長叫他們串聯了一大批身強力壯﹑ 願意參加民兵的青年﹐又挑選了 66 位﹐組成 96 人
的民兵排﹐分成四個班﹐兩個紅纓槍班﹐兩個大刀班﹐每班 24 人。由鐵頭他們幾個帶著﹐每天
早晨在小廣場進行操練。

晚上﹐民兵集中在學校﹐星期一﹑三﹑五﹐學文化﹐由劉維篤老師教他們識字﹔二﹑四﹑六﹐
則由蔣明教他們唱歌。很快﹐《東方紅》﹑《解放軍進行曲》﹑《我為誰人來打仗﹖》﹑《誰養活了
誰﹖》等十來支革命歌曲﹑土改歌曲﹐都唱得滾瓜爛熟。民兵們白天下地勞動﹐早晚集訓﹐生活
十分緊張﹐ 但沒有一個請假不參加的。這種蹦蹦跳跳﹑唱唱鬧鬧的集體情感宣洩﹐給他們帶來
了榮譽和全新的感受﹐使他們興奮﹐激動﹐並隨時準備著﹐在階級鬥爭的疾風暴雨中大顯身手。

為了控制這批"出山虎"﹐韓光其強調紀律﹐將《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支歌﹐反反復復唱﹐要求
每一個人既唱好﹐又做到。經過一段時間訓練﹐又請來區中隊教官﹐強化訓練三天﹐使民兵的動
作規範化﹐標準化﹐打殺能力比以前大大提高。然後發給他們紅纓槍和大刀﹐又進行了一個星期
的武術訓練。震天喊聲"殺﹑殺﹑殺"﹐"沖﹑沖﹑沖"﹐麻醉了他們的中樞神經﹐深入了他們的腦
髓。

訓練得差不多了﹐韓光其便請來區武裝部長視察﹑驗收。民兵在小廣場列隊歡迎﹐韓鄉長陪同武
裝部長﹐檢閱了精神抖擻的隊伍﹐在李家舖子門前特設的檢閱臺上﹐觀看民兵操練﹐使用梭鏢
﹑大刀對打﹐寒光閃閃﹐喊殺連天。惹得全鄉男女老少前來圍觀﹐紛紛嘖嘖稱奇。

檢閱完畢﹐區武裝部長十分滿意地說﹐這是他看到最威武雄壯的鄉民兵排。加上好酒好肉招待﹐
應韓鄉長的請求﹐武裝部長同意比別的鄉多發一支短槍和一顆手榴彈。這樣﹐佛懷鄉民兵排便分
配了兩支短槍﹑兩支長槍﹑四顆手榴彈。

武器發下來﹐農會和民兵排更加威風了。艾科和黃築﹐挎上了盒子槍﹔民兵正副排長﹐背上
了"三八大蓋"﹔四位班長(新挑選了一位)﹐屁股後面都吊著一顆手榴彈。一﹑三班持大刀﹐二
﹑四班持紅纓槍。隊伍拉出去﹐步伐整齊﹐威風凜凜﹔刀光劍影﹐殺氣騰騰。按韓鄉長的指示﹐
民兵在全鄉武裝示威遊行﹐團團轉了一圈。每到一家地主﹑富農門前﹐便大喊一通口號﹕

打倒封建地主﹗

實現耕者有其田﹗

佛怀煽仇錄 143
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那些地主富農﹐通通大門緊閉﹐躲在門後窺視。看見長槍短槍﹑大刀梭鏢﹐聽到挑舋口號﹐一個
個嚇得直打哆嗦。

工作緊張﹐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便到了"五一"勞動節。區委電話傳達縣委緊急通知﹕佛懷鄉
被光榮的選為全省土改試點鄉﹐即日派來"土改工作組"﹐八位工作隊員進場。

土改工作組組長徐剛平﹐是省會師範學院的政工幹部﹐隊員中有兩位大學剛畢業的學生﹐五位
在籍學生中有兩個女孩。當他們肩挑手提﹐背著行李走到佛懷鄉小廣場﹐在李家舖子門前歇氣時
韓鄉長派來一隊民兵迎接﹐接過行李﹐一直把他們帶到鄉政府。

韓鄉長與徐剛平一見如故﹐兩人握手後關著辦公室門密談一個多鐘頭﹐"英雄所見﹐大略相同"﹐
決定雷厲風行﹐當天晚上召開農會大會﹐由徐組長作土改動員報告﹐ 全面鋪開土地改革工作。
關於隊員的食宿問題﹐徐組長堅持按省委指示﹕下去以後﹐與貧苦農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勞
動"。但考慮到農民生活條件比較苦﹐擔心學生一時適應不了﹐同時考慮節約中午往返時間﹐便
決定在鄉政府午餐。談話之後﹐韓鄉長把徐組長領到留下的那間廂房﹐說﹕這間房就是你們工作
組的辦公室﹐ 等會兒再搬幾張椅子來﹐你們就在這間房裡辦公﹐開會﹐吃飯。我建議你就睡在
這裡算了﹐免得跑來跑去的。

徐組長說﹕謝謝你。我一定要住下去﹐把學生安排在農民家裡﹐我不帶頭﹐一個人住在鄉政府﹐
反映上去不好﹐也樹不起威信。韓鄉長只得依了他。

兩人召集七位大學生談話。韓鄉長首先表示了歡迎﹐說﹕

毛主席派你們來﹐指導和協助佛懷鄉的土改工作﹐這是我們鄉貧下中農的福氣。你們掌握了較高
的文化科學知識﹐但缺乏社會經驗﹔我們這些大老粗﹐有點工作經驗﹐ 但文化素質太低。雙方
結合在一起﹐取長補短﹐一定能夠全面勝利完全土改任務。剛纔徐組長堅持省土改工作團的指示
決定讓大家暫時住到八戶貧農家裡﹐以後再輪換住到中農家裡。這樣廣泛接觸社會﹐就能增加更
多的感性認識。現在交給你們的兩大任務﹐一大任務是訪貧問苦﹐要跟你們的房東貧僱農交朋友
多跟他們聊天 ﹐要把他們受地主壓迫的苦根掏出來。農民嘛﹐一來文化水準低﹐不會說話﹐不
願意多說話﹔二來長期受封建思想毒害﹐比較麻木﹐被地主壓迫剝削了﹐不但不知道 ﹐一點小
恩小惠便對地主感恩戴德。所以﹐要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讓他們大膽吐出受地主壓迫剝削的事
實。這個任務很難﹐要做許多艱苦細緻的思想工作﹐要有耐心﹐準備長時間磨嘴巴皮。第二大任
務是蒐集各種情況﹐凡你們看到的﹐聽到的﹐對土改工作有利的﹑不利的言論和行動﹐通通要
向徐組長彙報。緊急情況﹐徐組長不在﹐要馬上告訴我。等會兒吃完中飯﹐由莫副鄉長帶你們到

佛怀煽仇錄 144
住戶家裡去。

吃完中飯﹐四位鄉幹部領著八位工作組的同志下去﹐分別住在八戶貧僱農家裡。徐組長分配在離
鄉政府比較近的貧農劉建民家﹐劉建民的老婆騰出一間放鋤頭﹑臈箕﹑糞桶的雜屋﹐稍稍打掃
一下衛生﹐搬進一張單人床﹐鋪點稻草﹐便算完成了接待任務。這間房窗子很小﹐黑洞洞的﹐裡
面發散著潮濕黴變的氣味和尿騷臭。沒有辦法﹐徐組長只得忍著﹐把被包打開﹐鋪好床單﹑被子
再匆匆趕到鄉政府。

這時農會和民兵的八位負責人﹐坐在堂屋裡唱歌﹐遠遠地便聽見嘹亮的歌聲。他們唱著新學會的
土改歌曲《誰養活誰﹖》﹐歌詞是﹕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想一想。

地主不勞動﹐常穿新衣裳……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看一看。

地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

徐組長進來後﹐韓鄉長揮揮手﹐止住歌聲﹐開始開會。韓鄉長首先把徐組長介紹給大家﹐一陣熱
烈的掌聲後﹐徐組長講話﹕

今天和佛懷鄉農會的核心骨幹見面﹐感到很高興﹗我們是階級兄弟﹐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在一
起工作。看到韓鄉長帶出你們這支生龍活虎般的民兵隊伍﹐非常欽佩。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竭盡
全力打擊封建地主剝削階級﹐保衛土改成果。現在形勢很緊﹐毛主席準備下個月在北京召開中央
全會﹐土改將在新解放區全面鋪開。我省的試點工作慢了一步﹐省委要求全省十個試點鄉﹐最遲
在本月 25 號拿出一份合格的土改工作報告。今天是"五一"勞動節﹐滿打滿﹐只有 25 個日子。因
此﹐要加緊工作。我們鄉今天開始土改﹐晚上農會召開動員大會。根據北方土改的經驗﹐地主富
農的嗅覺非常靈敏﹐土改工作組一進場﹐就有"耳報神"通風報信﹐他們會採取一些對策和相應
措施。因此﹐從今天起﹐每天晚上 7 時至第二天早上 7 時﹐我們要進行通宵警戒﹐監視每一家地
主﹑富農﹐看看他們在幹什麼﹐有些什麼動作。這一向大家要辛苦一點﹐要發揚不怕苦﹐不怕累
的連續作戰精神﹐站崗﹑執勤﹑放哨﹑巡邏﹑抓捕和看管壞人。大家有沒有信心﹐有沒有決心﹐
圓滿完成黨的重托﹖

有﹗八人有力地齊聲回答。

徐組長又是一個善於宣傳鼓動的。接著﹐韓鄉長說﹕

佛怀煽仇錄 145
徐組長說得很好﹐大家也回答得很響亮。我們要分清楚﹐警戒和戒嚴有所不同。戒嚴是不准通行
禁止進行戶外活動﹔警戒則是佈置崗哨﹐巡邏檢查﹐監視地主的活動。我們要佈置一些明哨和暗
哨﹐發現陌生人形跡可疑﹐要進行盤查﹔遇到反抗﹐就要把他捆起來﹐扭送鄉政府。在主要路口
要佈置一些明哨﹔在地主富農家附近 ﹐則要在隱蔽的地方佈置一些暗哨。

年輕人認真地聽著﹐一個個都很緊張﹐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監視過程中﹐要是地主發現我們在監視他﹐不要怕﹐把暗哨換為明哨﹐繼續公開監視。前一段
時間﹐我們對幾戶重點地主家的監視﹐非常成功。許多民兵勇敢堅強﹐徹夜不眠﹐躲在暗處﹐不
顧蚊蟲叮咬 ﹐監視地主家的一舉一動﹐取得了很大的成勣。別的鄉﹐有地主在家裡挖地洞﹐埋
藏金銀財寶﹔有地主趁黑夜﹐往外面偷運貴重物資。我們鄉沒有﹐他們發現我們在監視﹐就不敢
放肆﹐不敢亂動了。今天晚上是最緊張的時刻﹐要對所有的地主﹐全面進行監視﹐待會兒再商量
人員的安排。民兵還要進行巡邏﹐向地主階級示威﹐展現我們貧下中農的力量。巡邏時要列成整
齊的縱隊﹐扛著武器﹐挺胸直背﹐邁著整齊的步伐。巡邏不要怕別人看見﹐不要怕有響聲﹐響聲
越大越好。我建議﹐走地主家門口過身﹐腳步要加重﹐由"嚓﹑嚓﹑嚓﹑嚓"﹐變為"咚﹑咚﹑咚
﹑咚"。要讓我們的每一步﹐都踏在地主的胸脯上﹐使他們心驚肉跳﹐渾身發抖。要讓他們曉得﹐
我們貧下中農在霍霍磨刀﹐準備向他們開刀。要讓他們提心吊膽﹐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時時刻
刻戰戰兢兢。要造成一種恐怖的氣氛﹐日日夜夜折磨他們的神經。毛主席教導我們﹕每個農村都
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矯
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因此﹐從今天晚上起﹐我們就要把佛懷鄉變成一個恐怖世界﹐製
造一個泰山壓頂的紅色恐怖﹐讓地主和地主婆如坐針氈﹐焦躁不安﹐惶惶不可終日。

下麵分派具體任務……

晚上﹐土地改革動員大會開得很成功﹐會員們到得早﹐到得齊。通過韓﹑徐兩位宣傳鼓動家一唱
一和﹐通過事先佈置在群眾中的積極分子呼應﹐激起了大家的參與熱情。聽說這回要真刀真槍實
幹﹐將地主老財打倒在地﹐沒收他們的田地﹑山林和家產﹐分給貧下中農﹐所有的會員都興奮
﹑激動﹐跟著高呼口號……韓鄉長號召每一個會員都要擔負起監視地富的責任﹐如果發現他們
有什麼行動﹐要馬上報告鄉政府或就近告訴民兵。大會在"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
…"的歌聲中結束。民兵們紛紛亮出大刀﹑紅纓槍﹐排著隊﹐踏著整齊的步伐﹐到小廣場集合。

散會後﹐會員很快回家﹐一會兒﹐全鄉就安靜下來﹐除了幾聲零星的犬吠﹐整個鄉村像死一般
的寂靜。

民兵們的明哨﹑暗哨佈置好之後﹐多餘的人分成兩撥﹐一撥上半夜巡邏﹐一撥下半夜巡邏。

這天晚上﹐月色朦朧﹐暗淡的月光﹐照得大地影影綽綽。民兵整齊的步伐﹐在佛懷鄉的上空"嚓-
嚓--嚓--嚓"地響著。走到地主家門口﹐腳步聲變為"咚-- 咚--咚--咚"。每一戶地主家的男女老少﹐

佛怀煽仇錄 146
都被黑暗中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目光﹐被循環而至的沉重腳步聲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大地在抖動﹐
他們的心也隨著"峩 --峩--峩--峩"地跳動。真是心慌意亂﹐片刻不得安寧。

陸昌恆的宅院﹐座落在去鄉政府的大路旁﹐傍晚聽路人議論﹐晚上要召開大會。每逢這種日子﹐
他們便早早吃完晚飯﹐關門閉戶﹐縮在家裡。15 歲的獨生兒子﹐住在外婆家就近上中學﹐今天
從學校回家﹐擔心他惹事生非﹐也不准他外出。

其實﹐他們家早幾天﹐就被監視了。那天晚上﹐白狗聽到後院有響動﹐便對著圍牆外汪汪直叫。
陸昌恆披衣起床﹐知道牆外有人﹐便故意咳著嗽往後院走﹐一邊罵罵咧咧﹐責怪狗不該亂叫。白
狗見他來了﹐歡騰著﹐搖著尾巴﹐咬著他的褲腿往圍牆邊拖。畜牲不會說話﹐但它以這種方式盡
職盡忠地表示﹐圍牆外有"小偷"。怎麼辦呢﹖他只好發出回家的指令﹐白狗極不情願﹐無可奈何
地低著頭﹐耷拉著尾巴走進屋裡。關好後門﹐他用鏈條把狗拴在廚房裡﹐給它戴上篾口罩﹐使它
既不能跑出去 ﹐又不能叫出聲音。白狗啊白狗﹐你不能出去﹐憑直覺他知道"三步倒"已扔在後
院裡了。他在柴灶角落摟了一把稻草﹐鋪在案板下﹐白狗只好委屈地趴在這個臨時做的窩裡。頗
知人性的畜牲有點傲氣﹐從此﹐不管外面什麼響動﹐它只當沒聽見﹐把頭埋在肚皮底下﹑蜷縮
著一動也不動。

昨夜四更天﹐聽到後院一聲巨響﹐好像弄倒了什麼東西。夫妻倆從帳子後面鑽出去﹐在床後小窗
裡向外窺視。朦朧的月影中﹐圍牆上聳出半顆人頭﹐一雙賊眼發出幽靈般暗光。郭醒獅嚇得心跳
加速﹐渾身顫抖﹐緊緊抱住他。大約半小時後﹐見他家毫無動靜﹐人頭才縮下去。

對於這種監視﹐陸昌恆沒有絲毫力量反抗﹐唯一的方法是"以不變應萬變"﹐保持鎮靜﹐根本不
予理睬。只是他和妻子﹐修身養性沒有達到這樣高的境界﹐外面一有響動﹐他倆便睡不著﹐心裡
疙疙瘩瘩﹐惴惴不安。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土改還沒有開始﹐何苦如此這般如臨大敵呢﹗

從前﹐兩口子上床後﹐可以相擁悄悄耳語。自從白狗鎖住後﹐監視的民兵越來越大膽﹐從圍牆上
翻到院子裡﹐進一步蹲在臥房外窗下"聽壁腳"。兩口子的一舉一動全部暴露在監視者的視聽之中
連說悄悄話的權利都喪失了。如果你低聲耳語﹐他們聽不清內容﹐便認為你們鬼鬼祟祟﹐在商量
什麼"陰謀詭計"。其實﹐哪有什麼陰謀詭計呢﹖田地﹑山林﹑房屋是搬不走的﹐你們要﹐拿走就
是﹔家裡還有一些粗笨傢什﹐幾套四季衣裳﹐你們要﹐也拿走就是。

他們醒著﹐不能說話﹐要裝得睡著了。有時糾纏久了﹐也會迷迷糊糊入夢﹐但不久又被惡夢驚醒
一個激靈﹐身子彈得老高﹐心蹦蹦直跳﹐驚出一身冷汗來。

早先﹐只有什麼時候聽壁腳呢﹖就是新婚夫婦﹐鬧完洞房後﹐幾個惡作劇青年﹐想方設法蹲在
洞房窗外﹐聽新婚夫妻的床鋪響。後來發展到一班流氓地痞﹐專門聽壁腳以自慰。聽到男人把床
鋪搖動得嘎吱嘎吱響﹐女人快活得哼哼唧唧﹐聽壁腳者的下體﹐便哧溜哧溜放水。艾科就是最典
型的一個。他聽壁腳被發現﹐曾經挨過幾次打。如今當了農會主席﹐說不定"聽壁腳"還是他倡導

佛怀煽仇錄 147
的。對於地主們來說﹐這種監視雖然算不上受刑﹐但由於時間太長﹐夜夜如此﹐很難忍受。整夜
整夜﹐懸心吊膽﹐在恐怖中挨到五更。天快亮了﹐聽壁腳者也乏了﹐竟然靠在窗子底下打起呼嚕
來。

天啊﹐要砍要殺﹐你們快一點吧﹐何必這樣殘酷地折磨人﹗

深夜﹐土改工作組女隊員王燕子突然發病﹐臉色慘白﹐汗如雨注﹐腹痛如絞。房東夫婦慌忙跑到
不遠處﹐叫來另一位女同學蕭潔如。蕭潔如詢問﹐得知王燕子舊病復發 ﹐下鄉前托男同學李利
國幫他買了特效藥﹐但李忘記交給她。李住得較遠﹐到他那裡去拿藥﹐要經過一處田壟﹐繞過一
座小山。沒有辦法﹐蕭潔如便請農民陪她到附近﹐喊醒另一位男同學劉俊奇﹐請他幫忙陪著去拿
藥。劉俊奇二話沒說﹐立即起床。蕭潔如文靜美貌﹐劉俊奇心儀已久﹐有機會深夜陪她在田壟裡
走一走﹐他是一百個情願的。

月色朦朧﹐清風習習。劉俊奇從住房裡出來後﹐蕭潔如不客氣地指揮﹕你走前面帶路。劉俊奇便
溫馴地走在前面。

走了一段路﹐聽見狗叫﹐蕭潔如便命令﹕你走後面。劉俊奇便老老實實跟在後面。--蕭潔如開始
怕男孩子走在後面欣賞她的背影﹐現在又怕狗咬。

一會兒﹐蕭潔如被石頭絆了一下﹐差點兒摔了一跤﹐又命令劉俊奇走前面。前面後面﹐後面前面
頻繁交替﹐劉俊奇毫無怨言。

走到田壟中﹐由於田塍太窄﹐蕭潔如走不穩﹐只好主動將手遞給劉俊奇﹐讓他牽著手橫走。俗話
說﹕男女授手不親﹐一個多情青年﹐一位懷春少女﹐兩隻手拉在一起﹐那麻囌囌的過電感覺是
何等地新奇﹗蕭潔如羞得滿面通紅﹐劉俊奇儘量抑制﹐不敢起非份之想。

兩人走過田壟﹐走到一棟大屋外﹐蕭潔如突然指著樹叢裡一團黑影﹐嚇得渾身哆嗦﹐聲音顫抖
地問﹕那是什麼﹖

劉俊奇也發覺有點異樣﹐便停下來﹐想看過究竟再走。

月光朦朧﹐看不清楚。這時﹐黑影移動﹐一個黑影變成兩個。蕭潔如嚇得大叫一聲﹐不由自主﹐
直往劉俊奇懷裡鑽。

劉俊奇抱著蕭潔如﹐連忙喝問﹕什麼人﹖

民兵﹐執勤的。你們是土改工作組的嗎﹖這麼晚﹐還在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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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潔如慌忙從劉俊奇懷抱中彈出來。

有同學病了﹐我們到前面李利國那裡去拿藥。

從這裡繞過去﹐在山那邊。一位民兵給他們指路。原來他們在一家地主門前經過﹐兩位民兵在監
視地主。

蕭潔如又羞又怕﹐這時﹐狗又汪汪叫起來了﹐蕭潔如嚇得抓住劉俊奇的手。不過﹐劉俊奇很規矩
手被女孩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他總是被動著﹐沒有任何歹意。走著走著﹐看見兩團黑影﹐蹲在
牆角。轉個彎﹐又忽然發現﹐一條黑影趴爬在樹上……蕭潔如恐懼得渾身哆嗦﹐乾脆挽著劉俊奇
走﹐頭靠在他寬厚的肩上。這天晚上﹐整個佛懷鄉群氓亂舞﹐暗影幢幢﹐恐怖的氣氛令人緊張得
毛髮都豎起來。

他們拿了藥回頭﹐巡邏民兵"咚﹑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嚇得蕭潔如不由自主撲在
劉俊奇的懷裡。兩人躲在樹蔭裡﹐劉俊奇緊緊抱住她﹐感覺到她的抖動是那麼厲害﹐體溫的滲透
女性荷爾蒙的溫馨﹐都沒有使他失控非禮﹐只有保護意識﹐沒有半點"佔便宜"的念頭。蕭潔如這
才發現﹐劉俊奇是一個"好人"。--這天晚上的紅色恐怖﹐意外地成全了這對有情青年﹐使他們後
來終成了眷屬。

幾個晚上的警戒﹐使整個佛懷鄉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地主﹑富農家﹐老的摟著小的﹐兒子摟
著母親﹐妻子摟著丈夫……人們像篩糠似地發抖。一個個淚流滿面﹐低聲抽泣。他們不知何時會
聽到粗暴的敲門聲﹐不知何時會闖進來一班無法無天﹑凶神惡煞般的民兵﹐將他們一個個五花
大綁﹐推了出去…… 老弱婦幼﹐掃地出門。他們將失去所有的財產﹐變成澈底的窮光蛋和賤民。
他們沒有任何辯駁的權利﹐沒有絲毫反抗能力﹐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一切只能聽
天由命﹐聽任命運的安排……於是﹐這些虔誠的善男信女﹐口誦"阿彌陀佛"﹐不停地輕輕地呼
喚"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祈求神靈護佑﹐彌難消災……

再說說王殿臣吧。民兵排成立前後﹐天天在他家大門外的小廣場操練﹐喊殺連天。這個小廣場﹐
是王殿臣的爺爺告老還鄉後修建的。爺爺是個戲迷﹐愛熱鬧﹐便經常請戲班子在大門外搭臺唱戲
那時候﹐鄉村哪有什麼文化娛樂活動﹖大戲驚動了四鄉民眾﹐紛紛湧來觀看﹐由於人太多﹐把
一場戲都攪黃了。爺爺不但不生氣﹐看到鄉民們這麼愛看戲﹐便廢掉四畝多水田﹐用麻石砌好週
邊台階﹐用三沙(當年沒有水泥)鋪成這個小廣場﹐每年春節﹑端陽﹑中秋唱三場大戲﹐與民
同樂。

爺爺篤信風水﹐修建小廣場的同時﹐把通往天馬山的小路拓寬成大路。風水先生給爺爺寫一
個"廣"字﹐一個"路"字。爺爺心領神會﹐笑呵呵地為"廣開財路"﹐廢掉十多畝良田。

父親不愛看戲﹐但他不敢打破爺爺的規矩﹐每年仍舊唱三場大戲。只有日本鬼子打到附近﹐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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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的那兩年﹐才停止唱戲。

王殿臣根本不喜歡看戲﹐他常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又說"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
場"。人生這場戲還看不完﹐哪有閑工看別人哭哭啼啼﹐嘻嘻哈哈﹖ 但他是佛懷鄉首富﹐財產又
是繼承了爺爺的﹐聽到老一輩鄉民稱頌爺爺﹐為了維護爺爺的聲譽﹐每年春節仍然要演三天大
戲。不過﹐熱熱鬧鬧的戲在門前上演﹐他連正眼都不瞧。

韓鄉長到佛懷鄉履新﹐王殿臣與他打了兩回交道。第一天﹐逼著他給艾科﹑黃築修繕房屋﹔第三
天下午﹐聽了他一場花言巧語。識破韓鄉長的包藏禍心後﹐王殿臣開始後悔不聽莫敬齋的勸告﹐
沒有去香港靜觀局勢變化﹐既然走錯一步棋﹐就要做好滿盤皆輸的打算。因此﹐"取義成仁"四個
字﹐已經多次浮現在他腦海浬。民兵們操練時的連天喊殺﹐梭鏢大刀的閃閃寒光﹐哪能撼動他﹖
把他家的狗毒死後﹐監視者跑到臥房外聽壁腳﹐他置之不理﹐照樣入定酣眠。每天例行練功﹑誦
經﹑讀古書﹐當食則食﹐當眠則眠﹐安之若素﹐作息如禪。民兵們巡邏到他家門外﹐腳步聲"咚-
咚--咚--咚"﹐震得大地山響﹐他鎮定自若﹐充耳不聞。置生死於度外者﹐已經無所畏懼了﹗

第八章 慘絕人寰

紅色恐怖開始後的第二天早上﹐王殿臣懇切地對廖二和吳媽說﹕你倆還是快回去吧﹐他們要動
手了。

三人相對而坐﹐靜默無言。

昨晚民兵們徹夜鼓譟﹐聲聲入耳﹐廖二爹和吳媽通宵未眠﹐內心煩躁焦慮﹐可想而知。他倆進退
兩難﹕寬厚仁慈王老爺對他們恩重如山﹐如今眼看著就要落難﹐急急忙忙撒手而去 ﹐未免太不
義道了﹔但不趕快離開﹐肯定會受一些驚嚇和委屈。不過﹐想開一點﹐也無所謂。兩人家裡都是
田無一畝﹐肯定沒資格劃為地主﹔兩人忠厚老實﹐性本善良﹐難以戴上"惡霸"帽子。廖二代主家
行事﹐主家大仁大義﹐他根本沒有必要對人凶神惡煞﹐從來都是和和氣氣﹐輕言細語﹐沒有得
罪過任何人﹔吳媽侍候王老爺 ﹐除端茶敬客﹐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繫。古人雲"路遙知馬力﹐板蕩
見忠臣"﹐像王老爺這樣高風亮節的謙謙君子﹐就是陪他赴死﹐也不會辱沒人格﹐更何況風暴尚
未降臨﹐又有什麼理由率先離開呢﹖因此﹐兩人都作出了就是挨罵受辱﹐也要奉陪一陣子的抉
擇。

一旦他們進來﹐便可能動粗﹐王老爺輕言細語﹐我怕你們受到驚嚇和連累﹐趁現在尚未戒嚴﹐
走得脫。再耽擱﹐就可能走不脫了。

廖二坦然回答﹕我不能走﹐錢財賬物都是我經手的﹐要當面清點給他們﹐我才脫得了幹係。如果
有人趁亂混水摸魚﹐錢﹑物﹑賬不符﹐到那時怪罪我就有口難辯了。您已經把幾件國寶交給我﹐
這幾天我搬住國寶外房﹐與那些珍寶共存亡﹐人在寶在﹐寶亡人亡。這些東西都是造了冊子的﹐

佛怀煽仇錄 150
莫說遺失一件﹐就是碰壞一隻角﹐都罪該萬死﹐沒有當面交給韓鄉長之前﹐我絕對不能離開。

吳媽說﹕我是個窮老媽子﹐雖然您客客氣氣﹐從來沒有把我當下人看待﹐但我可以對他們說﹐
我是下人﹐他們應該不會鬥爭我﹐到該走的時候再走不遲。早不走﹐遲不走﹐這節骨眼上急急忙
忙離去﹐反而有些說不清﹐我暫時不走。

唉﹗王老爺喟然長嘆﹐真是不好意思﹐連帶你們受驚了。不過﹐你們一定要記住﹐到時候﹐他們
逼著你們罵我﹐就罵幾句﹐跟著喊幾聲"打倒"口號﹐沒關係。

紅色恐怖籠罩的第三天晚上﹐鄉政府裡一片燈籠火把﹐照得通明透亮。一位農會會員進來﹐氣不
忿地告狀﹕

韓鄉長﹐艾科把我家的狗毒死了﹐要賠﹗

怎麼回事﹖韓鄉長問。

艾科他們亂扔"三步倒"﹐把我家的狗藥死了。

他們把"三步倒"扔在你家院子裡﹖

沒有﹐扔在隔壁地主家門口。

那是你家的狗亂跑﹐到地主家去走親戚﹐怎麼能怪艾科呢﹖

旁邊的人聽了﹐都笑起來。

多半是你家的狗婆子發了草﹐去找地主家的狗老倌。有人揶揄。

又是一陣哄笑。

韓鄉長嚴肅地說﹕你有什麼證明﹐斷定狗是艾科毒死的﹐而不是地主毒死的﹖

這位農會會員滿臉尷尬﹐啞口無言。

韓鄉長正色說﹕現在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鬥倒地主。艾科思想覺悟高﹐想到要把地主家的狗毒
死。不把狗毒死﹐我們怎能監視他們﹖條把狗﹐算什麼﹗又不是故意毒死的﹐況且還有狗肉吃﹐
今後再養只小狗崽就是。你看我們多忙﹐為這點小事還來打岔﹗

佛怀煽仇錄 151
工作組長徐剛平拍拍這位農民的肩膀說﹕鬧翻身要分田啦﹐你是想要狗﹐還是想要田﹖一個人
能分一畝多田﹐快回去﹐算算你家幾口人﹐能分幾畝田。

老實農民﹐無可奈何﹐慢慢挪動腳步﹐羞憤地離開了鄉政府。

地主家的狗﹐全部毒死了嗎﹖韓鄉長問。

全毒死了﹐只有陸昌恆家的白狗﹐太靈泛了﹐丟的藥聞一聞﹐不吃。後來陸家把它鎖了﹐不放出
來。民兵排長鐵頭彙報。

明天看到它﹐立即打死﹔如果逃跑﹐就開槍打。韓鄉長說。

韓鄉長說完﹐與徐組長﹑鄉幹部和農會骨幹﹐到房中密商明早行動的細節。鄉政府裡人來人往﹐
進進出出﹔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除了少數核心人物﹐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要求
在鄉政府過夜﹐有重要事情宣佈。鬧騰到半夜﹐人們東倒西歪和衣而臥﹐燈籠火把漸次熄滅﹐才
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廚房裡還亮著燈﹐幾個廚師在通宵忙碌。

第二天早上 4 點半鐘﹐一陣尖銳的哨音之後﹐"起床﹐起床"﹑"快起來﹐快起來﹗"的喊聲不斷。
和衣而臥的人們一翻爬起來﹐ 趕緊洗把臉。霎時間﹐鄉政府裡又是燈火通明。緊接著﹐十來桌飯
菜擺在堂屋裡。韓鄉長喊著"快吃飯"﹑"快吃飯"﹐人們趕緊跑過來﹐按序聚齊﹐八人一桌﹐端起
碗筷便吃。這幾天﹐一直沒睡好﹐時間又這麼早﹐雖然有大碗紅燒肉﹐但許多人吃不進﹐只好胡
亂吞下一些。

民兵都到齊了嗎﹖韓鄉長一邊吃﹐一邊問。

到齊了。鐵頭回答。

積極分子到齊沒有﹖

到齊了。艾科回答。

韓鄉長掏出懷錶看了看說﹕時間還早﹐大家慢慢吃﹐別著急。現在我講幾句。

今天是我們行動的日子﹐吃完飯馬上出發﹐沒收 12 戶地主的家產﹐並逮捕 12 戶地主﹑6 戶惡霸


偽職人員。

行動的次序是﹕我和徐組長帶隊﹐先去沒收王殿臣家﹐將王殿臣趕到艾科家﹐今後在王家分一
間房子給艾科住。王家堂屋及兩邊正房﹐作為集中沒收物資的場所﹐由徐組長率領清理組進行清

佛怀煽仇錄 152
理﹑登記。大家要做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歸公﹐任何人不得貪汙。特別是當場沒
收的金銀首飾和金銀器皿等貴重物品﹐一律上交。那些東西體積小﹐容易混水摸魚﹐順手插到自
己口袋裡去。我事先打了招呼﹐如果不聽﹐查出來了﹐當場逮捕﹐與地主關押在一起。我們號召
檢舉揭發﹐發現貪汙私藏的﹐檢舉揭發者有賞。

王殿臣趕走後﹐王家作為這次行動的臨時指揮中心。大家知道﹐王家有兩間大糧倉﹐東倉和西倉
牆有尺把厚﹐密不透風﹔倉板一上﹐插翅難逃。兩間糧倉﹐現在都有半倉穀﹐暫時劈作牢房﹐東
倉關押男的﹐西倉關押女的﹐放一隻尿桶﹐讓他們在穀堆上吃喝拉撒睡。

我們一到王家﹐便立即行動﹐先把王殿臣趕到艾科家﹐在那裡再逮捕他。因此﹐大家可以與我們
同時行動﹐抓了人﹐送到指揮中心。沒收的東西﹐金銀之類細軟物品﹐ 由組長拿著﹐解放軍和
民兵護衛﹐先送到指揮中心的清理組﹐由徐組長當面登記。地主家的衣物﹑用具﹐除穿在身上的
不沒收﹐生活必需用品留一部份之外﹐其餘的全部沒收﹐搬到指揮中心來。

我們已經成立了八個沒收﹑逮捕組﹐每組由一位農會幹部任組長﹐一位鄉幹部或土改幹部任副
組長﹐一位解放軍﹑兩位民兵和兩位積極分子。每組組長手中有組員的名單﹐吃完飯各組把人召
集在一起﹐聽到哨音時﹐排隊出發﹗

每組組長都知道沒收﹑逮捕的對象。每個組沒收﹑逮捕兩家﹐先後順序都排好了。另外﹐成立了
八個搬運組﹐各自跟隨逮捕組行動。逮捕完畢後﹐大家都要參加搬運﹐估計要大半天﹐才能把東
西集中到臨時指揮中心。

大家要特別注意安全。這次行動﹐是剝奪地主的財產﹐讓他們家破人亡。雖然估計大多數人會老
老實實﹐在槍桿子面前﹐不敢亂動﹐但我們要百倍提高警惕﹐防止個別亡命之徒狗急跳牆﹐進
行垂死掙紮。亡命之徒身上可能藏有短刀﹑手槍等兇器。現在鄭重宣佈﹐如遇到持刀﹑舉槍反抗
其行為可能危及逮捕組人員生命安全時﹐可以開槍當場擊斃。在這種情況下打死地主﹐不算犯法
但是﹐如果對方不反抗﹐束手就擒﹐就沒有必要開槍。違反紀律的﹐要受處份。

最後﹐我要反復交代﹐今天的行動是敵我鬥爭﹐是我們佛懷鄉貧下中農與地主階級第一次面對
面較量﹐絕對不能顧及情面﹐看到對方是老鄰居﹐老熟人﹐同姓同族﹐便溫情脈脈。一定要給地
主們一個下馬威﹐讓他們曉得我們佛懷鄉貧下中農的厲害﹐讓他們知道頑抗只有死路一條。每逮
捕一個地主或地主婆﹐都要五花大綁﹐捆緊一點沒關係﹐ 只要不弄斷手腳了。誰是英雄﹖誰是
好漢﹖今天就可以顯露出他的本色。行動結束後﹐我們要開慶功會﹐該表揚的要表揚﹐該批評的
要批評。我的話講完了﹐徐組長 ﹐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徐組長接著說﹕韓鄉長講得很全面﹐沒有什麼要補充的。但我代表省土改工作團﹐再三強調紀律
如果發現貪汙金銀器具和貴重物資的﹐一律視為地主分子﹐關押起來之後﹐還要進行審判﹐依
法定罪。一個一錢重的金戒指值多少﹖可以告訴你們﹐一畝好田﹐價值五﹑六個﹐甚至值上十個

佛怀煽仇錄 153
金戒指。你貪汙一個金戒指﹐犯罪之後﹐就沒有什麼好田分給你了﹐好田都要分給跟共產黨走的
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到那時﹐"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你的損失就不止一﹑兩個金戒指了。希
望大家廉潔奉公﹐不要犯錯誤。

徐組長講完之後﹐各組組長紛紛喊人﹐鄉政府裡人聲鼎沸﹐亂成一團。一會兒﹐哨音響起﹐各組
集合排隊﹐清查人數完畢﹐韓鄉長和徐組長領頭﹐並排走出鄉政府。這時﹐東方的天邊泛出一絲
魚肚白﹐天還沒有亮。要是平時﹐大多數人都在睡夢中﹐只有個別特別勤勞者﹐才起早趕工。微
弱的晨曦裡﹐一隊黑壓壓鬼蜮般的人群在蠢動。他們之中﹐有的挎著短槍﹑大刀﹔有的背著長槍
﹑梭鏢﹔有的手臂上挽著捆人的繩索。一個個昂首挺胸﹐闊步而行﹐奔向各自的目標。一會兒﹐
佛懷鄉靠臥佛山一帶的民居中﹐便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門聲和惡狠狠的叫喊聲﹐緊接著便傳出罵
人﹑打人和撕心裂肺﹑喊爹叫娘的號哭聲。

首先還是說說王殿臣吧。

四更天﹐王殿臣聽到窗外監視民兵息息索索響動﹐一會兒便安靜了﹐過了很久闃無聲息﹐可能
是提前撤崗﹐悄悄溜走了。前兩天撤崗沒有這樣早﹐情況異常﹐估計他們會有新的動作﹐今天可
能要動手。便趕早起來﹐穿戴整齊﹐洗漱完畢﹐在堂屋裡靜坐﹐一邊坐禪練功﹐一邊等待厄運降
臨。

廖二也發現監視民兵走了﹐便早早起床﹐最後檢查一遍﹐臥房內外沒有任何異常﹐才放心出來﹐
在前花園裡散步。吳媽在廚房裡﹐用小火爐煨粥。

一會兒﹐響起急促的捶門聲和亂糟糟的"開門"叫喊聲。廖二急急忙忙跑去開門﹐一邊跑﹐一邊大
聲應答"來了﹐來了"。

廖二打開大門﹐人群一擁而入。回頭看見﹐四五個人已經越過圍牆進來。人群像衝鋒一樣﹐湧了
進去。

王殿臣在堂前屋簷下垂手而立﹐兩個民兵跑上去﹐一人扭住一隻胳膊。這時﹐韓鄉長和徐組長已
走到他面前。

你就是王殿臣﹖徐組長用藐視的眼光上下打量著這位大地主。

是﹐罪民就是王殿臣。王殿臣俯首貼耳地回答。

我代表"佛懷鄉農民協會"向你宣佈﹐你的土地﹑山林﹑房屋和財產全部沒收。我們給你安排了一
處住房﹐現在﹐你把要用的被帳衣物和日常生活必需品﹐搬到那裡去。

佛怀煽仇錄 154
說著﹐兩個農會會員架著王殿臣﹐向他的住房走去﹐後面跟著兩個民兵。王殿臣早已把個人所需
的東西集中在他的住房裡﹐雖然精簡了又精簡﹐壓縮了又壓縮﹐但還是有七箱八籠。由農會會員
和民兵﹐一一開箱仔細檢查。

這時﹐廖二上前一步﹐對韓鄉長說﹕

韓鄉長﹐請求你們先驗收王家的金銀珠寶。

聽到"金銀珠寶"幾個字﹐在場的人眼睛一亮﹐徐組長馬上問﹕

放在什麼地方﹖

在住房那邊﹐跟我來吧。廖二說。

韓鄉長說﹕徐老師﹐你們清理組去一半人﹐沒收金銀珠寶﹔留一半人在這裡等其他組送財物來。
我坐鎮這裡﹐馬上就會送犯人來了。

徐組長點點頭﹐手一揮﹐兩位農會會員﹑兩位民兵和兩位解放軍﹐便跟著廖二走到他的住房裡﹐
移開一隻沉重的老式大櫃﹐揭開牆上一張小畫紙﹐便出現一個鎖眼﹐把鑰匙套進去﹐左旋幾圈﹐
右旋幾圈﹐打開一扇狹窄的暗門﹐便出現一間黑洞洞的密室。廖二鑽進去﹐把金銀珠寶和文物小
心翼翼地搬出來﹐一件一件打開給徐組長過目﹐一邊簡略地介紹﹕

這一件是大內遺物和田玉佛﹐這一對是千年白玉獅子﹐都是無價之寶﹐老祖宗留下的精品﹐每
一件都能祛邪扶正﹐壯宅鎮家。請各位小心輕放﹐碰壞一隻角﹐犯的都是死罪。

有那麼嚴重嗎﹖徐組長故意問﹐目的是叫幾位元元民兵倍加小心。

都是皇宮裡的寶物喲﹐件件價值連城。不是王老爺決心全部上交﹐要我寫清單﹐我從來沒見到過

廖二又鑽進暗室﹐搬出一隻精緻的描金彩繪七層漆盒﹐用一把小鑰匙打開﹐扯出一層層抽屜﹐
請大家一一過目。這時﹐天已經大亮﹐太陽光照進房裡來﹐廖二每打開一層抽屜﹐裡面的金銀首
飾﹑珠寶玉器﹐便熠熠閃光﹐令人大開眼界﹐讚嘆不已。每一層都有一張發黃的舊紙條﹐上面用
蠅頭小楷登記了金銀珠寶的名稱和數量。

有點像杜十娘怒沈的那個百寶箱。有人多嘴說。

廖二壓抑自己的鄙夷﹐輕聲說﹕杜十娘是個妓女﹐和公子王孫睡幾年覺﹐能有什麼好東西﹖不
過是幾顆夜明珠﹑祖母綠﹑貓兒眼之類的花眼小玩意。王府大老爺是八府巡按﹑欽差大臣﹐官居

佛怀煽仇錄 155
一品……杜十娘那點東西哪能跟他比﹖不過是這個百寶箱的十分之一﹑二而已。

在場的人聽了﹐都驚嘆不已﹐嘖嘖稱奇。

國寶級文物和金銀珠寶過目後﹐廖二又搬出一網籃線裝書和一些卷軸字畫﹐取出一張清單遞給
徐組長﹐介紹說﹕這些古籍善本﹐古人字畫真跡﹐都非常值錢﹐要不要一一打開過目。

沒有時間﹐暫時不動﹐把清單仍然放在裡面。徐組長指示。

正在一一清點時﹐韓鄉長打發人來找廖二﹐要兩個糧倉的鑰匙。廖二忙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取
下兩片交給來人。

廖二又拎出一口精緻的小皮箱﹐交給徐組長﹐說﹕這是王家所有的田契。

徐組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廖二問徐組長﹕這些東西是搬走﹐還是暫時放進密室﹖

徐組長說﹕暫時放進密室。

廖二便把寶物一一搬進密室﹐然後鎖好﹐將鑰匙交給徐組長。又領著他們到另一處房間﹐說﹕這
是金庫﹐不十分保密﹐萬一土匪來搶﹐便打開讓他們把錢財拿走。

廖二用鑰匙打開門﹐叫一個民兵跟他一起進去﹐抬出一隻沉重的鐵箱。用鑰匙打開箱蓋一看﹐裡
面全是擺放整齊一摞摞筒狀物﹐眾人不知是什麼東西。廖二說﹕

這是銀圓﹐每筒一百塊。他從箱蓋內層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指著最後一欄說﹕這個箱子裡﹐
現在還有 3900 塊銀圓﹐請你們清點。

徐組長說﹕暫不清點﹐你仍舊把它鎖好吧。

廖二鎖好鐵箱﹑抬進去﹐鎖好門之後﹐把一串鑰匙交給徐組長﹐說﹕這是王府所有的房門鑰匙﹐
請您收下。

回到住房裡﹐廖二將一疊賬簿交給徐組長﹐說﹕這是王家的帳本﹐財物清點記錄﹐請您收下。

徐組長一一接收後﹐對廖二說﹕你暫時不能離開﹐我還有事找你。又轉過頭來﹐對在場的人嚴肅
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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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廖管家算在一起﹐我們八個人﹐今天有幸開了眼界﹐看了這麼多金銀財寶。但是﹐如果這批財
寶發生意外﹐我們八個人都走不脫﹐腦袋恐怕難以保住﹖這不是鬧著玩的。現在﹐你們五個人﹐
呆在這間房子裡休息﹐不准出門﹐不准與任何人接觸﹐談話。中午有人送飯來﹐大家一起吃飯。
我和小王(解放軍)﹑小張(農會會員)去向韓鄉長彙報。

說完﹐徐組長就帶著小王﹑小張﹐到前面去找韓鄉長。一邊走﹐一邊交代兩人﹕遇到所有的人只
能點頭﹐不准講話。

韓鄉長坐在堂屋裡的太師椅上﹐正在指揮將捕來的地主登記後﹐一一關進糧倉。徐組長走過去對
他耳語﹐告訴他王殿臣交出的金銀財寶數量巨大﹐有國寶級文物﹐在場有八個人﹐怕洩密引起
土匪來搶劫﹐必須馬上電話通知區委派可靠的人﹑派武裝火速押送到區裡去。

韓鄉長點頭說﹕這樣處理很好﹐馬上執行。

徐組長立即帶領小王﹑小張跑步到鄉政府﹐吩咐兩人在辦公室門外站崗﹐任何人不准接近。他抓
起電話就搖﹐抑制不住興奮和喜悅﹐對著話筒壓低嗓音說﹕

是賀書記嗎﹖我是徐剛平。剛纔沒收王殿臣的許多金銀財寶﹐發現幾件國家文物﹐是無價之寶。
沒收時有八人在場﹐現在我把這些人扣在一間屋子裡﹐不准外出﹐怕洩密引來土匪搶劫。請您馬
上派可靠的人來接收﹐至少要派一個排的解放軍押運﹐運到區裡再說。部隊來了﹐直接進王殿臣
家。

賀書記回答﹕立即派人派部隊來。

徐組長了卻了一樁心事﹐擦去額頭上的汗﹐噓了一口長氣﹐帶領兩個年輕人﹐慢慢走回指揮中
心﹐仍然回到廖二的房間裡。只見幾個人東歪西倒地坐著﹐追問廖二爹王家金銀財寶的來歷和種
種故事。

半小時後﹐簡副區長和兩個區委委員帶著兩個排的解放軍﹐風風火火跑步趕來。徐組長拿著清單
將金銀財寶和銀圓等﹐分別裝在四個籮筐裡(鄉政府只留下賬簿和田契)﹐上面蓋著麻袋﹐由
八個健壯的年輕民兵抬著﹐送往區政府。簡副區長等三人押寶﹐兩個排的解放軍戰士﹐一前一後
護衛。這時﹐就是三﹑五十個土匪從天而降 ﹐也無可奈何了﹗

徐組長護寶出門後﹐回來查看清理組繳獲其他地主的金銀財寶﹐只有二十幾只金戒指﹐金耳鐶
之類的小東西﹐用一塊小手帕包著﹐輕飄飄的﹐總共不過二﹑三兩﹐根本沒有金手鐲等值錢的
大件。他感嘆道﹕這一點點﹐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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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看了那麼多奇珍異寶﹐眼睛泡子看大了﹐這些細
故蒂芥﹐哪裡看得上眼﹗

王殿臣的生活用品開箱開包檢查後﹐沒有發現別的東西。一個積極分子跑來彙報﹕東西太多了﹐
還有皮袍子﹐一些古書﹐是不是不讓他拿那麼多去﹖

韓鄉長徵求徐組長的意見﹕你看呢﹖

徐組長說﹕書不能帶﹐要好好反省﹐還看什麼書﹗都是些封建迷信東西。皮袍子不能帶﹐貧下中
農哪一個穿過皮袍子﹖其餘東西﹐我看讓他拿走算了﹐沒收他的金銀財寶﹐隨便哪一件都比這
點東西值錢﹔現在跟他詳細清點﹐沒時間﹔如果將來仍要懲罰他﹐再沒收一次就是﹐跑不了。

那就照徐組長的指示辦。韓鄉長說著﹐手一揮。

就這樣﹐減去五件﹐五位農民挑著五擔行李﹐由韓鄉長帶幾個民兵﹑解放軍﹐把王殿臣押解到
艾科家。出發時﹐廖二爹問﹕是不是可以跟著去看看﹖

韓鄉長嘴角隱藏著一絲微笑﹐回答說"可以"﹐廖二和吳媽﹐便跟在隊伍後面。

把行李卸在艾科那個"茅屋坨坨"裡﹐人就沒法進去了﹐人們都站在屋外。王殿臣正在吃力地挪動
行李﹐想騰出一點地方。韓鄉長站在門口說﹕不必騰了﹐你還得跟我們走。

王殿臣一怔﹐疑惑地望了韓鄉長一眼﹐但很快鎮靜下來。

韓鄉長朝兩個民兵點點頭﹐兩人便上前用繩子縛住王殿臣。這兩個民兵﹐家裡都說王殿臣是全家
的恩人。他們千叮嚀﹐萬囑咐當民兵的兒子﹐千萬不要打他﹐不要捆他……因此﹐兩個執行命令
捆王殿臣的民兵﹐繩子縛得不太緊。韓鄉長宣佈﹕

奉"佛懷鄉農民協會"命令﹐逮捕大地主王殿臣。

接著﹐韓鄉長吩咐廖二﹕你暫時不能走﹐白天跟我們清理王殿臣的家產﹐指認田地﹑山林。晚上
就睡在這裡﹐幫王殿臣守屋。

廖二急了﹐便鬥膽說﹕韓鄉長﹐我要回家去﹐我們那裡土改﹐我也要分點田﹐才得活命啦。

韓鄉長冷笑道﹕你們那裡土改還沒開始﹐不必著急。我們研究了你的情況﹐按家庭財產﹐沒有田
不能算地主﹔按你在王殿臣家當十年幫凶﹐也可以劃為"二地主"。今天看你表現好﹐跟我們合作
才沒有抓你。如果你不聽話﹐馬上一索子捆了﹐關到糧倉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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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二傻呆著﹐憋得滿臉通紅﹐嚇得不敢回話。

韓鄉長帶領民兵押著王殿臣﹐回到指揮中心﹐把他關在東倉裡。

再說陸昌恆家通人性的白狗。

陸昌恆在前院﹑後院找到五顆"三步倒"﹐將其深埋到泥土裡。前兩天早上天亮﹐監視的民兵撤崗
後﹐他才敢開房門給白狗放風﹐讓它在後院糞坑旁拉一泡屎。狗很乖﹐拉完屎後搖著尾巴進來﹐
不敢在外面逗留。吃一點剩飯﹐自動鑽在案板下﹐不聲不響地蜷縮在窩裡。

這天早上﹐監視的民兵很早就撤了崗﹐陸昌恆便對妻子說﹕今天他們去得早﹐趕快給白狗放一
條生路。

他馬上起床﹐開門給狗放風。狗拉完屎進來﹐他深情地撫摸著﹐對它說﹕不是不養你﹐大限要來
了﹐你趕緊去逃生﹐找個好點的人家﹐活下去吧。說著﹐就把家裡最後一坨豬肉﹐丟給狗吃了。

正在這時﹐院子門乒乒乓乓一陣急響﹐"開門﹐開門"的喊聲如雷﹐艾科帶著逮捕組來了。陸昌恆
不敢遲疑﹐打開房門﹐對白狗做一個往後逃的指令﹐白狗預感情勢不妙﹐倏地從前院竄過﹐轉
側面往後院奔逃。艾科捶門不開﹐不耐煩等﹐便"峩"地一腳把院子門踹開。見伴地一道白光閃過
便手起槍響﹐"叭"的一聲﹐沒打中。白狗急了﹐趕緊跳牆﹐飛起的高度已經超過一人多高的圍牆
艾科順手又是一槍﹐打中了﹐白狗慘叫一聲﹐從高空跌落﹐撞在圍牆上﹐再跌落到地上﹐四腳
亂蹬幾下 ﹐鮮血流了一地﹐便一命嗚呼了。

兩聲槍響﹐把陸昌恆驚呆了﹐嚇得不敢動彈。聽到狗的慘叫聲﹐眼睜睜地看著愛犬喪命﹐眼淚便
簌簌地掉落下來。

艾科帶領七﹑八個人闖進來﹐瞪著眼睛罵道﹕哭什麼﹐才死一條狗﹐便如喪考妣。--艾科把說書
人的話﹐記在心裡﹐有時候順口說出來﹐別人還以為他文化水準蠻高。

兩個民兵一把扭住陸昌恆﹐一個積極分子上前"啪"地一聲﹐扇陸昌恆一個耳光﹐一邊罵道﹕死
地主﹐還不老實﹐放狗咬人。

這時﹐郭醒獅看到民兵打她丈夫﹐怒火中燒﹐一個箭步沖上前﹐扭住打人的民兵﹐厲聲質問﹕

憑什麼打人﹗

地主婆這麼凶﹐那民兵一時愣住了。另外一個民兵趕緊上前﹐"叭"地一記重重耳光﹐把郭醒獅打

佛怀煽仇錄 159
倒在地﹐暈死過去。

幾個人七手八腳捆綁陸昌恆﹐他不敢掙紮﹐眼看著妻子倒地﹐不能救助﹐淚下如雨。

艾科見狀﹐便輕聲對那個民兵說﹕莫打了﹐別鬧出人命。

陸昌恆被捆綁得結結實實。

把田契和金子﹑銀子交出來。一個民兵惡狠狠地命令道。

放在中間抽屜裡。陸昌恆回答。--他早知這些東西是農會沒收的重點﹐田契瞞不住﹐全拿出來了
金器﹐郭醒獅捨不得﹐左勸右勸﹐才拿出來一點點﹐一起放在抽屜裡。

土改幹部﹑鄉幹部和兩位積極分子﹐馬上進房去﹐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計有﹕一對金耳鐶﹑一
隻金戒指﹑十二塊銀圓﹑七張田契。

一個民兵和一個解放軍﹐把陸昌恆押著﹐往外面走。昏死過去的郭醒獅醒來﹐坐在地上﹐癡癡獃
呆地望著丈夫被押解出去﹐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往下滾落。

你們也一起去。艾科對拿著金首飾﹑銀圓的農會積極分子說。

鄉幹部和一個積極分子便跟著出去了﹐其餘的都到房裡搜查和清理東西。

艾科兩邊瞧瞧﹐見沒人﹐忙將郭醒獅扶起來﹐放在一把椅子上﹐順勢在她胸脯上隆起部位摸了
一把。

陸娘子﹐艾科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這號場合﹐怎麼能夠反抗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郭醒獅喃喃低語﹐顯然沒有了剛纔那種兇狠氣勢。

她鬢雲淩亂﹐白淨的左臉上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口中流出鮮血﹐咳一聲﹐吐出一口血痰﹐裡面
有一隻打落的牙齒。她﹐顯示出一種受傷後的嬌媚。

艾科目光像舌頭一樣﹐貪婪地舔著她潔白而又緋紅的臉﹐愛憐地說﹕陸娘子﹐要識時務啊。

郭醒獅望他一眼﹐沒有回答。

金子不止這一點點﹐還有。你從花轎下來時﹐手臂上戴了金鐲子﹐那玩意兒呢﹖

佛怀煽仇錄 160
郭醒獅的臉﹐更紅了﹐心慌意亂﹐上氣不接下氣地爭辯﹕那是﹐我娘﹐借來﹐裝門面的﹐後來﹐
還給﹐別人了。

走吧。艾科對郭醒獅說﹐陸家是你當家﹐屬於地主婆﹐韓鄉長點名要你進牢房。

郭醒獅沒想到自己還要進去﹐便嚇得放聲大哭起來。

哭也是沒有用的。艾科眼睛斜斜地瞟著她﹐輕聲細語道﹐捆﹐還是不捆呢﹖

郭醒獅怕捆﹐知道拗不過﹐只好收了眼淚﹐挪動腳步。

艾科違反紀律﹐一個人送郭醒獅去指揮中心﹐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莫看他比郭醒獅小上十歲﹐
對她的姿色垂涎已久。

一出門﹐見四週無人﹐艾科便捏了郭醒獅手臂一把﹐悄聲在她耳邊說﹕陸娘子﹐我對你好不好﹖

郭醒獅是過來人﹐早從艾科淫邪的目光中﹐看出了一切。便說﹕

艾主席年輕有為﹐你幫了我﹐看中了哪家的姑娘﹐風聲過後﹐我幫你做媒。

這時﹐走到一排灌木樹叢邊﹐艾科知道這一帶沒人﹐便猛地抱著郭醒獅﹐往樹叢後面拖﹐一邊
說﹕我不要別的姑娘﹐就喜歡你。說著﹐就勢在郭醒獅五個爪痕的臉頰上親一下。

郭醒獅用手死死抵住艾科的嘴﹐嬌嬌地說﹕小鬼﹐你放開﹐有話好好說嘛。

艾科騰出一隻手﹐先在郭醒獅的胯下摟一把﹐將一對硬梆梆的環形物捏一下﹐淫聲浪語地對她
說﹕

我早知道在這裡﹐不會告訴別人的。

說著﹐艾科把自己的紮頭褲扯開﹐那玩意便露出來﹐硬梆梆地頂著郭醒獅的大腿處。郭醒獅早知
艾科是個喜歡聽壁腳的淫棍﹐如果不在某種程度上滿足這條色中餓狼﹐ 他是不會放手的。於是﹐
她忙用成熟女性的手上功夫﹐抓著艾科那玩意﹐幾捏幾捏﹐艾科兩眼發直﹐呼吸急促﹐那水便
像打開閘門一樣﹐不由自主地噴射出來﹐全部射在郭醒獅的褲子上。

風停雨止﹐艾科一身癱軟﹐放開郭醒獅﹐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了﹐匣子槍也掉到地上。幸虧年輕
氣勁還足﹐趕忙彎下腰﹐撿起紮頭褲和匣子槍。

佛怀煽仇錄 161
陸娘子﹐你對我好﹐我一定幫你。艾科一邊紮褲﹐一邊滿足地說。

艾主席﹐你真膽大﹐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怕什麼﹗韓鄉長是我大哥﹐什麼都聽我的。說著﹐艾科走出兩步﹐伸出腦袋﹐瞅瞅路的兩邊﹐見
沒人﹐便招呼郭醒獅從樹叢後面出來。

郭醒獅在前﹐艾科在後﹐兩人一邊走﹐一邊談話。

艾主席﹐你說﹐我家老陸有沒有死罪﹖

據我看﹐應該沒有吧。

你一定得幫忙羅。郭醒獅聲音嬌嬌的。

一定﹐一定。艾科連連說。

只怕你是嘴裡說得好聽﹐不肯幫忙。

為了你﹐我死都願意﹐怎敢不幫忙﹗艾科信誓旦旦﹐一語成讖。

說著﹐已經走到小廣場了。看見王殿臣家門口站崗的﹐艾科假裝呵斥兩句﹐好像是驅趕著郭醒獅
進了大門﹐將她送到堂屋去登記。

怎麼沒捆﹖韓鄉長吃驚地問。

一個嘴巴打得暈死在地上﹐牙齒都打落一個。等她醒來時﹐沒看見繩子了……

郭醒獅也很配合﹐故意扭過頭﹐把打紅的臉朝著韓鄉長。

這時﹐又送進來兩個五花大綁的地主﹐一個打得頭破血流﹐一個打得跛著腳走路。韓鄉長來不及
細問﹐登記好﹐艾科便大聲呵斥著﹐把郭醒獅送到西邊糧倉﹐戀戀地見她走了進去﹐才急急忙
忙往陸家奔。

王殿臣最後一個關進糧倉。他從樓梯上顫顫巍巍爬進糧倉時﹐後面有人推﹐前面有人拉﹐艱難地
爬了進去。

佛怀煽仇錄 162
王殿臣對拉他一把的人﹐說了聲"謝謝"。

倉裡很暗﹐一些地主站起來迎接他﹐王殿臣手心向下揮動﹐示意大家坐下。

接著﹐便聽見"哎喲"﹑"哎喲"的哼哼聲。在逮捕時﹐許多地主都打傷了。

身後﹐民兵把倉板一塊一塊摞起來。當最後一塊倉板插入時﹐糧倉裡頓時變得墨黑﹐伸手不見五
指。聽到民兵在外面上木杠的響聲﹐牛角鎖套上去﹐嘎嚓一聲落鎖﹐裡面的人便插翅難逃了。

兩個民兵﹐一位解放軍站在糧倉門口守衛﹐沒有頭頭的指示﹐誰也不能打開倉門。黑暗中﹐王殿
臣摸索著坐了下去。坐在穀堆上﹐穀粒滾動著﹐慢慢凹陷下去﹐便不好坐了﹔老是縮著腳﹐久而
久之﹐雙腿發酸發麻﹐只好坐一會兒﹐伸直腳躺一會兒﹐輪流交替著。

世事難料﹐王殿臣萬萬沒有想到﹐關到自家糧倉裡來了﹐哪裡曉得糧倉裡這樣黑﹐伸手不見五
指﹗

眼睛適應了一陣﹐借著倉板縫隙射進來絲絲縷縷微弱的光﹐慢慢可以辨別人影了。沒人講話﹐大
家都一聲一聲哀嘆著﹐各人悶著頭﹐想自己的心事。大家都在想老婆孩子﹑家產錢財﹑父母兄弟
和自己的最終結局。

哎喲﹐哎喲……黑暗中﹐躺在穀堆上的傷者想翻身﹐痛得叫起來。

關進糧倉的人﹐除了王殿臣﹐通通挨了打﹐有的打得輕﹐有的打得重﹔有的牙齒打落了﹐有的
眼睛打腫了﹐有的鼻樑打歪出了血﹐有的腳打瘸了……王殿臣沒有挨打﹐ 為什麼﹖也許他面對
的是兩個需要"注意政策和形像"的最大頭頭﹐也許他低頭認罪態度好﹐也許是他主動交出了那
麼多金銀寶貝﹐也許是他年老體弱不堪一擊﹐也許是他具有崇高的威望……也許是各種因素綜
合起了作用。總之﹐暫時沒有受皮肉之苦﹐算是一種例外和幸運﹔今後還有沒有這種"禮遇"﹐就
不得而知了。從聲音分辨出﹐是張春生在哼。逮捕時﹐有人在他腰上重重地打了一拳﹐頓時暈倒
在地。

受了一些皮肉之苦﹐大多數地主進糧倉後﹐恐懼感反而比前兩天減少了許多。前幾天夜晚受到監
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生怕被抓進來。但怕來怕去﹐終於還是抓進來了。進來之後﹐把那"八個
字交出去"注①﹐就不覺得怎麼可怕了。

我還以為您不會進來了。身邊的一位年輕地主﹐對王殿臣說。

噓--王殿臣示意他不要講話。

佛怀煽仇錄 163
這個時候﹐不能講話﹐言為心聲﹐言多必失﹐倉外看守耳朵就貼在倉板上﹐仔細聽著哩。再者﹐
生死未蔔的一群人關押在一起﹐只要稍加拷問﹐牢裡誰說了什麼話﹐很快就會逼出來﹐誰也無
法隱瞞。審訊時打出"坦白從寬"旗號﹐對每一位被審訊者都有誘惑力。進來的人﹐哪一個不想減
輕自己的罪責﹐早點出去﹖刑訊逼供得厲害時﹐就顧不上別人﹐只好一一嘔出來……因此﹐王
殿臣從歷代冤案中總結出教訓﹕不管什麼原因關在牢裡﹐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選擇﹐既不
會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別人。因此﹐他決定緘口不言。

為了保持沉默﹐不胡思亂想﹐王殿臣躺著﹐開始演練"八卦童子功"。這套功夫﹐是他幾十年來從
浩如煙海的古醫書典籍中細心摳出來的﹐加上自己演練的心得體會﹐綜合總結而成﹐非常有實
效。"八卦童子功"意守丹田時﹐必須緩緩進入一種"不眠無思"狀態﹕既不能睡著 ﹐頭腦裡又沒有
雜念﹐不想任何事。慢慢的﹐一股溫熱的暖流便從臍下三寸的腹腔正中﹐往上昇騰……這時﹐演
練者處於一種精神懸浮狀態﹐呼吸平緩﹐氣血亭勻﹐ 心跳穩定﹐既可解除煩惱﹐入定安眠﹔又
可儲蓄精力﹐立即投入工作。由於心氣平和﹐免思無慮﹐足可以應對任何緊急情況與惡劣環境。

漸漸地﹐王殿臣發出均勻的鼻息﹐但是﹐他沒有睡著。聽見身旁有人冷冷地感嘆﹕王老爺到底與
眾不同﹐這個時候居然睡得香甜﹗

王殿臣不理睬他﹐繼續演練"八卦童子功"。

黑暗的穀倉裡﹐地主們各自想心事﹔外面土改幹部﹑鄉幹部和農會頭目﹐可沒閑著。晚餐後﹐他
們聚集在臨時指揮中心--王殿臣家的堂屋裡開會。

首先﹐韓鄉長大大讚揚了勇敢分子和積極分子﹐討論受表揚名單時﹐大家都知道是動手打了地
主的人。特別是心狠手辣﹐在張春生腰際猛擊一拳﹐把他打暈在地的那位鄧毛坨﹐韓鄉長表揚他
是"階級覺悟高﹐鬥爭性強﹐不怕報復"﹐號召大家向他學習。

接著﹐韓鄉長說﹕目前有兩大任務﹐第一是"挖浮財"﹐第二是"準備鬥爭地主的材料"。今天晚上
的主要任務是"挖浮財"。

韓鄉長說﹕"挖浮財"﹐有的地方又叫做"挖底財"。不管怎麼叫法﹐目的只有一個﹐叫地主們把藏
起來的金銀財寶交出來。

大家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們佛懷鄉﹐除了王殿臣﹐這麼多地主﹐總共只交出二﹑三兩金子﹐大
一點金鐶子﹑金釧子﹑金錁子﹑金磚……一個都沒有。這是為什麼﹖難道我們佛懷鄉的地主通通
吃素﹖不吃魚肉﹐都不喜歡金銀寶貝﹖

你們不要看地主們現在老老實實﹑可憐巴巴的模樣﹐他們狡猾得很。他們知道今天沒收財產﹐一

佛怀煽仇錄 164
點點金銀都不交出來﹐說不過去。於是﹐就揀小的﹑輕的﹐拿出一﹑兩個來﹐哄一鬨我們﹐以為
這樣就可以蒙混過關。他們欺侮我們貧下中農不認得金子﹐是傻瓜。同志們﹐我們佛懷鄉的貧下
中農是傻瓜嗎﹖

不是﹗臺下的積極分子紛紛響應。

同志們回答得對﹐我們不是傻瓜。地主把我們看成傻瓜﹐是對我們最大的侮辱。地主花樣百出﹐
詭計多端﹐我們有火眼金睛﹑照妖鏡﹐可以識破他們的詭計﹐照出他們的原形。我們要採用一切
辦法﹐讓他們乖乖地把金銀財寶交出來。

他們的金銀財寶埋藏在什麼地方﹖除了他本人﹐誰也不知道具體位置﹐只曉得藏得很深﹐藏得
很秘密。俗話說﹐"一人藏﹐十人尋"﹐沒有本人帶路﹐指點地方﹐是找不到的。如果你現在和風
細雨要他們把金子交出來﹐他們肯定會訴苦﹕幹部啊﹐沒有﹐真的沒有﹗原來有的﹐都送人了﹐
賣掉了﹗如果有﹐遭雷打﹐紅炮子穿心…… 紅口白牙﹐賭咒發誓。看了他那張苦笑的臉﹐你信
以為真﹐那就上當了。金子﹑銀子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已經藏好了﹐哪裡肯輕易交出來呢﹖但是
只要我們開動腦筋想辦法﹐來一點戰術﹐來一點技巧﹐他們受不住﹐便會嘔出來。這些狗地主﹐
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他們不知道共產黨的厲害﹐不曉得貧下中農的本事﹗

同志們﹐你們看到過"擠牙膏"嗎﹖要地主交出金銀財寶﹐就像"擠牙膏"。牙膏的特點是怕"擠"﹐
一擠﹐它就出來﹔輕輕擠﹐它就出來一點點﹔用力擠﹐它就出來很多。因此﹐問地主金銀財寶藏
在哪裡﹖就要拿出擠牙膏的本事﹐誰的力氣大﹐誰的辦法多﹐就能把牙膏擠得幹乾淨淨。到那時
金銀財寶堆成山﹐我們就要開慶功會﹐讓那些擠牙膏的能手﹐戴上大紅花﹐成為我們佛懷鄉的
英雄模範﹐大家學習的榜樣。

今晚散會後﹐大家就去擠牙膏﹐開展比賽﹐看誰最快擠出牙膏﹐看誰擠出的牙膏最多。同志們﹐
我們在這裡等著﹐靜候你們的佳音。我的話就講到這裡﹐下面請土改工作組徐組長講話。

徐組長接著說﹕韓鄉長的比喻很生動﹐要使地主的金銀財寶浮出水面﹐就要採用擠牙膏的辦法。
辦法不怕多﹐點子越多越好。但是﹐政策和策略是我們的生命﹐一定不能出偏差。我們的目的是
把牙膏擠出來﹐而不是把牙膏袋子擠碎。也就是說﹐不要出現死人的現象﹐這一點應該注意。同
志們不要怕辛苦﹐要發揚連續作戰的作風﹐ 散會以後﹐你們就可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韓鄉長和徐組長的講話﹐除了沒有直接講出"可以打人"﹑"可以採用一切暴力手段"這樣赤裸裸
的字句之外﹐實際上已經明明白白告訴勇敢分子和積極分子﹐你們採用什麼方法我們不管﹐目
的只有一個﹕把地主金子逼出來。

艾科很快理解韓鄉長和徐組長的意思﹐散會後﹐馬上召集八位弟兄面授機宜。--艾科的拜把兄弟
增加了兩位﹐老八喜歡剃光頭﹐小名叫"和尚"﹔老九喜歡盯著女人看﹐小名叫"騷叫雞"。九位弟

佛怀煽仇錄 165
兄﹐在八個逮捕組裡﹐有五位當了組長﹑三位當了副組長。

艾科說﹕弟兄們﹐立功的時機到了﹐大家要想方設法﹐如何儘快把金子逼出來﹐爭取立頭功。

我看無非是一個"打"字﹗打苦了﹐受不住﹐自然會吐出來。鐵頭說。

艾科記住了韓鄉長講的北方勇敢分子逼浮財的故事﹐胸有成竹地啟發大家﹕打﹐總的來說﹐是
不錯的﹐一定要打﹐不打金子絕對不會出來。但打有打的方法﹐碰到倔槩的人﹐橫了心﹐打死他
也不說﹐最後人死了﹐金子還是沒弄到手﹐那樣做便沒意思了。大家的心中﹐時刻要記住主要目
的﹐對地主的"打"﹐只是給他一個教訓﹐讓他曉得厲害﹐打幾下便要住手﹐讓他歇歇氣﹐仔細
想一想﹐"是金子要緊"﹐還是"性命要緊"﹖打的目的是讓他皮肉受苦﹐使他怕打﹐要給他留一
線生機﹐讓他這樣想﹕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子算什麼﹖命還是要緊一些﹐交了算
了。於是﹐為了免打﹐他們就只好帶我們去挖金子。

八位弟兄聽了﹐都點頭稱是﹐對艾科極為欽佩。他講的﹐比韓鄉長看和徐組長講的﹐更容易聽明
白。--經過韓光其的調教﹐這些勇敢分子在實施暴力之前﹐開始用"理論"指導實踐了。

艾科繼續說﹕在打的過程中﹐我們不要發脾氣﹐但要"發假猖"﹐拍桌打椅﹐高聲吼叫﹐恐嚇對
方﹔打的時候要注意輕重﹐只觸及皮肉﹐莫打傷要害﹐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了﹐那樣不好交差﹐
目的也沒有達到。總的來說﹐不管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夠把金子逼出來﹐就是勝利﹗現在開始
行動吧。

眾弟兄一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風發﹐揎拳捋袖﹐興沖沖地隨著艾科上"戰場"去了。

王殿臣家裡房子特別多﹐大大小小幾十間﹐韓鄉長和徐組長在後院選擇了八間房子作審訊室。每
間房裡放一張桌子﹐幾把凳子﹔正面牆上﹐貼著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審訊從午夜十二時開始。

首先提人。由艾科領隊﹐打著燈籠火把﹐八個組的全部人馬都聚齊東糧倉。

艾科手裡拎著一根粗粗的皮鞭﹐"啪﹑啪﹑啪"在倉板上重擊三下﹐一邊學著說書人高唱﹕淨鞭
三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有事﹐有事﹐來抓地主﹗眾弟兄應和。

這三聲鞭子響﹐在外面空曠處﹐聽起來不怎麼嚇人﹐但在封閉的糧倉裡﹐聲如炸雷。有的地主聽
到倉外腳步聲﹐醒來了﹐受到的驚嚇小一點﹔幾個睡熟的﹐被三聲巨響嚇得一個激靈﹐心蹦到

佛怀煽仇錄 166
口裡來了。

守倉民兵把牛角鎖打開﹐一層一層取下倉板。

艾科叫一個名字﹐便走出來一個地主﹕

陸昌恆﹗

高澤均﹗

張春生﹗

傅家繼﹗

……

這半夜三更﹐突然叫出來﹐許多地主誤以為是拖出去槍斃﹐一個個哭喪著臉﹐走得很慢﹐嚇得
簌簌發抖。

地主從矮樓梯上爬下來﹐一邊一個民兵接住﹐然後扭轉胳膊﹐五花大綁。

生性膽小的高澤均﹐哪裡見過這號陣勢﹐嚇得雙膝跪地﹐嚎咷痛哭﹐苦苦哀求道﹕艾主席﹐你
們要槍斃﹐得讓我和老伴見見面﹐道道別呀﹗

到這時候還捨不得老婆呀﹗積極分子開玩笑說﹐一群人樂得哈哈大笑。

見農會會員傻笑﹐高澤均才發現原來不是拖出去槍斃﹐便收了眼淚站起來﹐民兵給他上綁後架
著走了。

八位地主被叫走後﹐仍然把倉板合上﹐鎖好牛角鎖。剩下關在倉裡的地主﹑偽職人員﹐包括王殿
臣在內﹐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豎起耳朵聽動靜。一會兒﹐從後院傳來拍桌打椅﹑高聲斥罵
和慘哭嚎叫聲。人們的心在顫栗﹐都知道在動刑追繳金銀了……

再說韓鄉長和徐組長﹐兩人都是吃政治飯的﹐不僅認知水準相同﹐而且脾性相近﹐一唱一和﹐
配合得非常默契。韓鄉長是東北人﹐徐組長是山東人﹐他們卻攀起"鄉親 "關係來。原來韓鄉長祖
籍山東﹐爺爺早年"闖關東"﹐後定居東北農村﹐理所當然是徐組長的"老鄉"。這兩個老鄉有個共
同特點﹐就是會喝慢酒﹐從早喝到晚﹐ 一口一口抿著﹐可以連續喝下去﹐不歇氣。這天晚上開
完會﹐把審訊地主﹐逼浮財的事﹐交給農會和民兵後﹐韓鄉長便叫通訊員到李家舖子搬來一罈

佛怀煽仇錄 167
酒(十斤)﹐吩咐廚師炒幾個下酒菜﹐送到指揮中心堂屋裡﹐兩人在那裡坐鎮﹐邊喝酒邊聊天﹐
指揮﹑導演﹑唆使勇敢分子﹑積極分子採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把地主的金銀財寶壓榨出來﹐並
現場解答各審訊組的疑難問題。對於後院傳來打人聲﹐慘叫聲﹐他倆充耳不聞﹐談笑自若地"品
酒待金銀"。

讓我們還是到後院去看看﹐勇敢分子和積極分子是怎樣把地主的嘴撬開的。

第一個被征服的是高澤均。

推進審訊室後﹐迎面一個民兵﹐"啪﹑啪"就是兩記耳光﹐打得高澤均眼冒金花﹐頭腦發昏。稍稍
平靜後﹐睜眼一看﹐明晃晃的燈籠火把照著﹐坐在桌子後面的"主審官"就是原來叫做"鐵頭伢
子"的那個民兵排長。鐵頭的父親﹐是高澤均的佃戶﹐兩家關係蠻好﹐從來沒有紅過臉。開始﹐他
心裡掠過一絲熟人好說話的念頭﹐及至接觸鐵頭兇狠的目光﹑看看兩旁站著四﹑五個手拿皮鞭
棍棒﹐虎視眈眈的民兵﹐不禁打了一個冷噤。

鐵頭不問話﹐瞪著他﹐眼裡寒光閃閃﹐殺氣騰騰。高澤均不知所措﹐不敢對視﹐只好低著頭作認
罪狀﹐呆呆地站著。

過了一分多鐘﹐鐵頭髮話﹕高澤均﹐剛纔為什麼打你﹖知道不﹖

高澤均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不知道﹖裝蒜吧﹗你家交出了多少金子﹖

高澤均急的滿臉通紅﹐連連搖頭說﹕我家沒什麼金子﹗我家沒什麼金子﹗

你急什麼﹖我幾時問了你家有沒有金子﹖我是問你交出了多少金子﹗

交了一隻金戒指﹐是我老婆的。

你的呢﹖

我一個作田漢子﹐哪有什麼金戒指﹖

你是"作田漢子"﹖你多少年沒有下田了﹖

你爹知道﹐我腳筋痛﹐下不得水田﹐但天天在菜園﹑果園裡勞動。

佛怀煽仇錄 168
你那叫勞動﹖拿把剪刀﹐剪剪枝﹐搞點嫁接﹐那叫勞動﹖你多少年沒拿鋤頭了﹖--鐵頭氣不知
從哪裡來﹐小時候﹐為偷高家的果子吃﹐高澤均告狀﹐被爹打過好幾次。

高澤均低頭無語﹐心裡想﹐原來巴望熟人好講話﹐現在看來鐵頭要公報私仇了。

高澤均﹐金子埋在哪裡﹗鐵頭大喝一聲。

高澤均又急又怕﹐戰戰兢兢地說﹕你爹知道﹐我哪裡有什麼金子。

你有沒有金子﹐我爹怎麼知道﹖倒是有人看見﹐那年你老婆花橋抬進屋﹐你娘的見面禮便是一
對金釧子。

那是裝門面的﹐後來嫁妹妹﹐娘又給妹妹了。高澤均急急地分辯。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的。

鐵頭把嘴一努﹐一個民兵上去﹐一掃堂腿﹐便把高澤均打翻在地﹔另一個民兵走上前﹐舉起皮
鞭狠狠地抽。

皮鞭﹐是打人的最佳工具﹐一鞭子抽下去﹐皮肉上便出現一長杠紅紫色印痕﹐陣痛過後火燒火
辣﹔如果打的人陰損﹐落下的瞬間順手一拖﹐便可卷下一層皮肉﹐血水流出﹐痛得鑽心﹐喊爹
叫娘。

高澤均雙手綁在身後﹐頭兩鞭子落下來﹐他咬緊牙關﹐只"哎喲﹑哎喲"地叫喚。打到第三鞭﹐痛
徹心脾﹐便在地上翻滾﹐躲避皮鞭的著力點﹐大喊"救命"。

當時是夏天﹐身上只穿了短衣短褲﹐大多數鞭子直接落在皮肉上﹔他是財主﹐衣褲質地較好﹐
薄薄的綢子﹐鞭子落在上面﹐沒有什麼阻擋作用﹐幾鞭子便抽得稀巴爛。

抽了二十來鞭﹐高澤均已是遍體鱗傷﹐一身青紅紫綠﹐痛得淚水縱橫﹐滾得滿身大汗﹔血水﹑
淚水﹑汗水混合在一起﹐把地面都洇濕了。

鐵頭喊停﹐打人的民兵搶時間抽了最後一鞭﹐才住手﹐一邊罵罵咧咧﹕老子還沒有抽過癮哩﹗

高澤均躺在地上﹐雙眼緊閉﹐一邊哼著﹐一邊喘粗氣。

等了一會兒﹐鐵頭不緊不慢地問﹕怎麼樣﹖"高老爺"﹐是命要緊﹐還是金子要緊﹖

佛怀煽仇錄 169
高澤均哼著﹐喘氣﹐沒有回答。

把他扶起來。鐵頭威嚴地發命令。

兩個民兵過來﹐把高澤均從地上拉起來﹐讓他站好。高澤均渾身無力﹐雙手又反綁在背後﹐突然
扶起來﹐頭暈站不穩﹐差點兒又倒下去﹐兩個民兵趕忙扶著。

給張椅子﹐讓他坐著。鐵頭命令。

民兵忙搬來一張椅子﹐讓高澤均坐著。

"高老爺"﹐鐵頭說﹐今晚農會規定﹐先打五十鞭"見面禮"﹐看了老東家﹑老鄰舍的面子﹐減半﹐
只抽你二十幾鞭。

高澤均低頭不語。

你聽到嗎﹖王殿臣連國寶都交了﹐一個七層描金彩繪漆盒﹐裡面金銀珠寶不計其數。他交了﹐不
就沒事了嗎﹖你想想﹐是命要緊﹐還是金子要緊﹖

高澤均一聳一聳喘粗氣﹐沒有回答。

你竟敢藐視本官﹐先把剩下的二十幾鞭兌了現再說﹗

哎﹐不﹐不﹐不﹐鐵頭﹐鐵頭﹐我說﹐我說。--高澤均急起來﹐連排長的大名都忘記了﹐直呼其
小名﹐民兵們都笑了。

就這樣﹐高澤均被鐵頭和民兵們牽著﹐在他家菜園裡糞缸下﹐取出了油紙包著的一根金條和一
對金釧子。

金條﹑金釧子送到指揮中心﹐韓鄉長笑瞇瞇地對鐵頭說﹕好樣的﹐你立了頭功﹗寸金寸金﹐一
寸一斤﹐這根金條起碼有五兩﹐這對金釧子起碼有二兩﹐比沒收十幾家的東西還多。

徐組長說﹕你們看﹐不採取一點辦法﹐這金條﹑金釧子會自動走到我們桌上來嗎﹖大家繼續努
力吧﹐地主身上的油水還厚著呢。

鐵頭興致勃勃地帶領民兵又去糧倉"提貨"。

佛怀煽仇錄 170
鐵頭兄弟爭氣﹐立了頭功﹐艾科很高興。他是總負責﹐在各個審訊室之間巡迴﹐瞭解挖浮財的進
度。不過﹐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等待觀看審訊四個地主婆。

婦女主任鄒金蘭是騷叫雞的姐姐﹐她帶領四位農會女積極分子﹐專門負責挖地主婆的浮財。她們
到西糧倉﹐首先把郭醒獅一索子捆到審訊室。

鄒金蘭瞪著眼睛吼道﹕郭醒獅﹐你的金子藏在哪裡﹖是自己張嘴說出來﹖還是要我們撬開你的
嘴巴﹖

郭醒獅低聲回答﹕我的金子﹐一隻戒指﹐兩隻耳鐶﹐全上交了。

全上交了﹖未必吧。那年你走花橋上下來﹐兩隻手腕上都戴著黃燦燦的金釧子﹐人人都羨慕﹐全
鄉人都看見啦。

郭醒獅爭辯道﹕那是我娘借來裝門面的﹐後來還給別人了。

你別撒謊了﹐要撒謊﹐就要撒圓﹐使別人聽了不懷疑。你這鬼話誰相信﹖帶到婆家的嫁妝又送回
娘家去﹐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這是真的。當年是我媽和他娘串通﹐要裝這個門面的。

把她綁在椅子上。鄒金蘭命令。

一個女積極分子﹐搬來一張椅子﹐把郭醒獅雙手扭在身後﹐結結實實綁在椅背上。

搜﹗兩個女積極分子便上來﹐在郭醒獅全身上下摸了一遍﹐連胯下都沒放過﹐卻沒有發現什麼
東西。

看來﹐不給一點厲害﹐你是不會吐出來的。

鄒金蘭使個眼色﹐一個女積極分子突然沖上去﹐郭醒獅還沒來得及看清人﹐暴風雨似的耳光﹐
左右開弓﹐劈劈拍拍落在臉上。粗糙堅硬的手掌扇在細嫩的皮肉上﹐頓時紅的紅﹐紫的紫﹐青的
青……郭醒獅被打得眼冒金花﹐兩頰痛得鑽心﹗

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艾科進來。打手看見艾主席﹐便住了手。--原來艾科一直在窗外窺視﹐
見打急了﹐便進來幹擾。

怎麼樣﹖有收穫嗎﹖艾科問婦女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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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固分子﹐橇口不開﹐正在讓她清醒清醒。

郭醒獅﹐你是該清醒了﹐不交出來﹐性命難保啊。艾科說。

郭醒獅打得雙頰腫脹﹐眼睛都睜不開了。她啐了一口﹐吐出一大團鮮血和打落的兩顆牙齒。

讓我來問她。艾主席對鄒金蘭等人說。

幾個婦女便知趣地走出去﹐但她們不放心﹐躲在窗外窺視。

交出來算了吧。艾科小聲說。

能放我回去嗎﹖郭醒獅小聲問。

我去請示一下﹐再回來。艾科說著﹐便臉朝窗外說﹐你們進來吧。

艾主席﹐你搗什麼鬼﹖鄒金蘭笑嘻嘻地問。

沒什麼﹐以前我討飯時﹐她娘經常看顧我。艾科若無其事地回答著﹐便出了房門到前面去了。

見艾科這樣看顧郭醒獅﹐鄒金蘭不便繼續施暴﹐只是反反復復地勸說﹐勸她把金釧子交出來。郭
醒獅也裝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耐心地聽著。

原來﹐這郭醒獅頗有心計﹐她知道金釧子不交出來﹐是過不了門的﹐便帶在身上。但如果一開始
就輕輕鬆松交出來﹐只會招來更多的毒打和逼迫﹐只好咬緊牙關﹐讓皮肉受點苦。

艾科很快回來﹐說﹕韓鄉長和徐組長都表了態﹐只要你把東西交出來﹐便可以回去。

鄒金蘭立功心切﹐也幫腔繼續勸著。

郭醒獅猶豫了一陣﹐苦著臉﹐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去拿吧。

鄒金蘭大喜﹐便跟著郭醒獅回到西糧倉﹐在倉裡一個牆角的穀子底下﹐掏摸出了那兩隻二兩多
重的金釧子。

郭醒獅被第一個放回家。

佛怀煽仇錄 172
姐姐審訊郭醒獅的時候﹐騷叫雞跑來兩次﹐只等姐姐一聲令下﹐他便"上﹗"後來看見艾科來了﹐
嚇得屁滾尿流﹐趕緊藏起來。

郭醒獅交出黃貨﹐放回去了﹐他大為惋惜﹐因為四個地主婆中﹐數她最漂亮。姐姐審訊第二個地
主婆時﹐他按捺不住﹐又頻頻跑來窺視。

一頓暴打之後﹐只聽姐姐對地主婆說﹕你再不交代﹐就把我弟弟叫來﹐讓你曉得他的厲害﹗

地主婆仍然頑抗到底﹐姐姐便朝窗外喊了兩聲﹕叫雞﹐叫雞﹗

騷叫雞快活地竄了進去﹐姐姐帶著四個女積極分子出來。騷叫雞一個猛虎撲羊﹐把地主婆按倒在
地﹐一隻手便猴急火急去剮她的褲子。地主婆嚇得大喊大叫﹕我說﹐我說﹐有金子﹐有金子﹐你
別幹﹗

騷叫雞火已經上來了﹐便胡亂說﹕娘﹐我的娘﹐別著急﹐金子等會兒去拿﹐先讓我出了火再說。
說著﹐那玩意硬邦邦的﹐直想頂入。

姐姐進房來﹐彎腰在騷叫雞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罵道﹕蠢傢夥﹐沒出息的東西﹗還不快起來。

四個女積極分子﹐跟著進房﹐看見騷叫雞無可奈何地爬起來系褲子﹐忍不住﹐竊竊地笑。

地主婆怕強姦﹐只好帶著鄒金蘭等五人回到家裡﹐在豬糞池裡撈出一大團豬糞﹐用水沖洗乾淨﹐
打開油布包﹐裡面有三隻金戒指﹐一對金耳鐶和兩隻玉鐲子。

審訊張春生﹐就沒有那麼容易。

那一年﹐鄧季秋在張春生家做長工﹐燒壞一鍋粉﹐被張春生罵了幾句﹐他感到羞愧﹐便辭了工。
經過韓鄉長他們反復教唆﹐當民兵的侄兒鄧毛坨回憶起這件事﹐要叔叔站出來鬥爭張春生。鄧季
秋死活不肯﹐還說自己把一鍋南粉煮成了豬飼料﹐張家損失太大﹐罵幾句是應該的。更何況後來
張春生多算半個月工錢給他﹐又搭信來叫他繼續去做﹐因為找了別的事﹐沒有去。

鄧毛坨為叔叔打抱不平﹐趁逮捕張春生混亂時﹐在他腰上猛擊一拳。因為下手太狠﹐把張春生打
得當場暈倒﹐ 醒來後腰部疼痛不已﹐關在糧倉裡沒及時醫治﹐幾天來一直小便帶血。看守民兵
向艾科和韓鄉長彙報﹐他們忙得不可開交﹐答應來看看﹐過後便忘記了。這天剛剛見好﹐小便不
見紅了﹐晚上又捆去逼浮財。張春生佝僂著走路﹐拉到審訊室﹐站都站不穩﹐只好讓他坐著。問
他話﹐喉嚨裡咕嚨咕嚨﹐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抽了幾個耳光﹐越打人越蔫﹐耷拉著腦袋﹐坐著
都要扶﹐只好將他送回東倉。

佛怀煽仇錄 173
張家做那麼大的南粉生意﹐沒有浮財說不過去。這一組的組長是牛哥﹐幾個人一合計﹐他家七十
多歲的老爹掌管銀錢出入﹐把老爹捆來審一審﹐說不定能挖出個金娃娃。於是﹐幾個民兵就打著
燈籠火把﹐三更半夜闖入張春生家﹐把七十多歲的老爹捆了過來。

一頓亂打之後﹐牛哥催逼﹕老傢夥﹐快說﹐金子埋在什麼地方﹖

我家是生意人﹐錢在生意場上滾﹐沒有什麼金子。老爹回答。

放屁﹐你家做那麼大的南粉生意﹐賺錢如流水﹐金銀堆成山﹐說沒有﹐鬼相信﹗真的沒有﹐你
聽我說。農村裡蠶荳多﹐南粉容易做﹐但不容易賣。因此﹐做南粉﹐關鍵是要找到"下水道"﹐要
有人訂貨﹐才敢浸泡荳子。與我們做買賣的夏老闆﹐是個長期施主﹐每年都要訂貨幾千到萬把斤
去年他來訂八千斤﹐因為資金週轉不靈﹐ 沒有下定金﹐我們見他是老施主﹐人極其可靠﹐便按
數量做好了﹐哪知半年過去﹐不見人來提貨。我們家的流動資金﹐全都陷在這八千斤南粉裡面﹐
不信﹐你們去看看﹐南粉還關滿一倉……

流動資金陷住了﹐不流動的資金就把它拿出來吧。

哪裡有呢﹖

沒有﹖那你就嘗嘗"沒有"的滋味吧﹗

牛哥點頭示意﹐幾個民兵跑上前去﹐將老爹放倒在地﹐把穿過屋樑的兩根繩子放下來﹐一根捆
住老爹的右手手腕﹐一根捆住右腿腳踝﹐逼迫他說出金子藏在什麼地方﹐老爹害怕得簌簌發抖﹐
哭喊著﹕沒有啊﹐沒有﹐真的沒有……

牛哥一聲令下﹐繩子慢慢往上拉﹐老爹便懸空橫掛著﹐像掛著半邊豬肉。因此﹐這種極其殘酷的
刑法﹐便叫做"吊半邊豬"。

張老爹橫掛在半空﹐右肩關節和右髖關節痛得撕心裂肺﹔腦袋﹑左手和左腳﹐朝地下耷拉著﹔
額頭上青筋直暴﹐淚水﹑汗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臉變成豬肝色﹐肌肉牽扯得扭曲變形﹐
面目猙獰可怕﹔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哀號﹕

大爺們﹐行行好吧﹐老頭子受不了啦﹗

受不了﹖牛哥冷笑道﹐受不了就趕快把金子交出來﹐只要交出金子﹐就不吊你了。吊了十來分鐘
張老爹實在受不住﹐只好承認﹕

好﹑好﹑好﹐有金子﹐有金子。

佛怀煽仇錄 174
聽說有金子﹐牛哥興奮得一蹦三尺﹐趕忙下令把老爹放下來。

老爹放下後﹐躺在地上﹐左手不斷撫摸著右肩膀﹐喘著粗氣。

老傢夥﹐站起來﹐帶我們挖金子去。牛哥下令。

張老爹掙紮著﹐想爬起﹐終因年老力衰﹐傷勢嚴重﹐幾次都沒爬得起來。反而觸動痛處﹐痛得哇
哇直叫。

牛哥抓住他的衣後領﹐將他拎起來﹐放在椅子上。兩個民兵便解去捆手捆腳的繩子。張老爹坐著
沒有動。

走哇﹐挖金子去。

哎喲﹐哎喲﹐我走不動呢。

是不是想坐轎子﹖難道還要我們抬你去﹖

扶﹑一扶吧﹐我﹑七十﹑多歲﹐骨頭﹑老了﹐不扶﹑怎麼……

一個民兵走過來﹐彎下腰﹐把老爹的右臂往自己肩上一搭﹐老爹便痛得慘叫一聲﹕哎喲--痛死
了﹗

民兵只好把右手松了。

這手﹐剛剛﹑吊過﹐怎麼……張老爹斷斷續續說著﹐把左手伸出來﹐示意民兵扶左手。民兵便把
左臂放在肩上﹐慢慢起身﹐把顫顫巍巍的張老爹扶起來。但張老爹站起來之後﹐一步也邁不開。
為什麼﹖因為右腿剛剛吊過﹐受了傷﹐根本不聽使喚。只好增加一個民兵﹐在右邊扶著張老爹。

好不容易﹐才邁出第一步﹐又痛得哇哇直叫。

牛哥性子燥﹐便說﹕老傢夥不中用﹐這樣走﹐走到何年何月去﹖大家輪流背他去吧。

一個民兵便把張老爹背在背上﹐大家打著燈籠火把﹐一窩蜂走到張家屋前。張老爹的四個孫子﹐
以為是送爺爺回家﹐連忙打開大門迎接。

關門﹐關門﹗牛哥火星煩躁﹐命令道。

佛怀煽仇錄 175
張家嚇得連忙把大門關上﹐一家人偷偷從門縫裡向外瞧。

老傢夥﹐快指出地方﹐金子埋在哪裡﹖牛哥命令。

張老爹指指屋後的小山坡上﹐一行人便背著老爹﹐朝山坡上走去。

到山坡上﹐老爹又指指一顆大槐樹。

民兵把張老爹放在草地上坐著。

在哪裡﹖

正南﹐十步。張老爹有氣無力地回答。

牛哥便背靠著大槐樹﹐往正南方走了十步﹐回頭問老爹是不是﹖

老爹點點頭﹐身子痛﹐坐不住﹐便一頭躺倒在草地上。

拿鋤頭來。牛哥命令。兩個民兵便跑到張家捶門叫戶﹐拿出兩把鋤頭﹐一把鎬頭﹐一擔臈箕。

民兵們便鉚足勁﹐往下挖。

張老爹爬過去﹐用手在地上畫一個一人多高的長方形﹐示意民兵要挖這麼大。然後﹐手指頭不斷
地往下戳﹐示意要挖深一點。

民兵們輪流挖著﹐挖著……張老爹又爬過去﹐要求民兵把四個角都挖正﹐示意還要往下挖。挖到
三尺多深﹐土質越挖越硬﹐牛哥皺著眉頭罵道﹕老傢夥﹐你沒有騙我們吧﹖

張老爹搖搖頭﹐手指頭朝下戳﹐示意還要深挖。

雞叫三遍﹐快天亮了﹐民兵們挖得黑汗水流﹐挖成一個五尺深的坑﹐哪裡看見什麼金子﹖

牛哥走過來﹐扇了老爹一記耳光﹐罵道﹕老傢夥﹐上你的當了﹗

張老爹不慌不忙﹐連連搖手﹐好像蠻有把握﹐底下一定有金子。他爬到坑邊去看﹐借勢往坑裡一
滾﹐躺在坑底。一個民兵尖聲叫道﹕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佛怀煽仇錄 176
打著燈籠﹑火把朝坑底一看﹐張老爹躺在那裡﹐微笑著朝他們招手﹐示意他們把泥土往他身上
填。

一個民兵氣得真的往下麵填土﹐牛哥馬上制止了﹐咬牙切齒道﹕老傢夥﹐你想死﹐還不讓你死
呢。

張老爹賴在坑底不出來﹐坑深五尺﹐一個人趴在地上伸手抓﹐夠不著。

幾個人唧唧咕咕想出辦法來﹕一個民兵頭朝下﹐兩個民兵抱住他的腿﹐徐徐放下坑去﹐抓住老
爹﹐死命往上拖。張老爹拼命反抗﹐不想出來﹐終因年老體弱﹐敵不過年輕人﹐折騰了半天﹐還
是被他們拖了出來。

拖出坑後﹐打嘴巴的﹐用腳踢的﹐吐唾沫的﹐把張老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仍然背回
審訊室。

他們經過臨時指揮中心時﹐看到堂屋裡桌子上堆滿了金子﹑銀子﹐據說有七﹑八斤。

韓鄉長問﹕取出多少﹖

被老傢夥騙了。牛哥沒好氣地回答。

到審訊室﹐張老爹已奄奄一息﹐牛哥不甘心﹐仍然把他的左腿﹑左手捆綁好﹐吊半邊豬。開始老
爹還哼一哼﹐叫一叫﹐到後來﹐聲息全無﹐兩眼翻白﹐面皮呈青紫色。拉繩的民兵把老爹拉高又
放下﹐拉高又放下﹐拉著好玩。哪裡知道繩子不結實﹐經過反復摩擦﹐突然斷裂一根﹐"峩"的一
聲沉悶響﹐張老爹的頭砸在地上﹐便一命嗚呼了。

注①--"八個字"即"八字"。一個人出生時的年﹑月﹑日﹑時﹐可以用天干地支表示﹐如甲子年﹑
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據占卜者說﹐依據八個字的不同排列組合﹐可以推算出一個人的
命運﹑財富﹑婚姻﹑子女和壽命等﹐叫"算八字"﹔"八個字交出去"即將生命交出去﹐要打要殺﹐
隨他的便。

第九章 揭掉你的天靈蓋

佛懷鄉農民協會一個通宵"挖浮財"的戰鬥﹐取得了輝煌的戰果﹐共挖出金子三斤三兩﹐玉釧子
三對﹑碎玉若干﹑銀首飾十斤半﹑銀元 200 塊。韓鄉長和徐組長笑容滿面﹐非常滿意。根據戰果
登記﹐評出五個一等獎(獎金 5 萬元)﹑十個二等獎(獎金 3 萬元)和二十個三等獎(獎金 1
萬元)。

佛怀煽仇錄 177
第二天晚上農會召開慶功表彰大會﹐三十五位獲獎者陸續登臺﹐每人胸前戴著大紅花﹐手捧金
燦燦的獎狀和一紮一紮獎金。在歡呼聲﹑掌聲和歌聲中﹐所有獲獎者都精神抖擻﹑紅光滿面﹐笑
得合不攏嘴﹐感到十分的光榮。

頒獎之後﹐韓鄉長講話。他說﹕

同志們﹕昨晚的事實證明﹐我們佛懷鄉農民協會是一個團結的農會﹑戰鬥的農會。我們的會員立
場堅定﹐思想覺悟高﹐是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的革命先鋒。根據我們初步估計﹐通過
這場戰鬥﹐地主身上的油水已經榨得差不多了﹐榨出了百分之九十。雖然個別頑固分子可能還有
一點點油水沒榨出來﹐但油水絕對不會很多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不能為那一點點油水浪
費寶貴的時間。因此﹐我宣佈﹐佛懷鄉挖浮財的任務﹐暫時告一段落。

下一步最重要的工作是什麼呢﹖就是要鬥垮封建地主。

大家知道﹐地主已經抓起來了﹐關押在臨時指揮中心的東﹑西穀倉裡。他們人雖然關起來了﹐但
威風並沒有倒下去。過去他們做的壞事﹐例如欺壓老百姓﹑剝削我們貧下中農﹐一件一件﹐一樁
一樁﹐還沒有徹底揭露﹐沒有徹底清算。如果我們不跟他們算清這些賬﹐他們便會說﹕"我沒有
罪﹐抓我關我﹐是沒有道理的﹐是錯誤的。 "

我們把地主抓起來錯沒錯﹖大家當然會說沒有錯。可是為什麼沒有錯﹖你要講出道理來。

人只要活著﹐就要與週圍的人打交道﹐發生關係。生產問題﹑生活問題﹑鄰裏之間的問題……種
種方面﹐總會發生一些摩擦和矛盾。過去﹐當我們與地主發生矛盾時﹐佔面子的是誰﹖吃虧的是
誰呢﹖這個問題﹐我請教過許多老農﹐他們告訴我﹐十樁事情有九樁是我們貧下中農吃虧﹐十
樁事情有九樁是地主佔面子。

那麼﹐我們要問﹐過去為什麼我們老是吃虧﹐人家為什麼老是佔面子呢﹖原來人家有錢﹑有權
﹑有勢﹐"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窮人說不起話﹐窮人辦不成事﹐這樣的世道是有問題
的。因此﹐ 我們共產黨鬧革命﹐推翻不合理的舊社會﹐建立合理的新社會。今天世道變了﹐那麼
我們就要把過去的老賬翻出來算一算﹐看看地主們在舊社會作威作福﹐到底欠我們多少債﹖

從現在起﹐我們的土改幹部﹑鄉幹部﹑農會幹部﹑民兵和積極分子﹐都要動員起來﹐參與到打
垮封建勢力的鬥爭中去。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深入群眾﹐訪貧問苦。要主動去拜訪那些苦大仇深
的貧農﹑僱農﹐和他們促膝談心。引導他們訴苦﹐某年某月某日﹐受某某地主的壓迫﹑剝削。讓
所有受地主欺壓的農民﹐把他們的苦水通通倒出來。

中國的封建社會歷史很長﹐我們的窮苦農民﹐世世代代受地主剝削﹑壓迫﹐久而久之﹐許多人
的神經變得麻木了。他們認為租種地主田地﹐交租穀是天經地義的﹐地主收租收得有理。如果說

佛怀煽仇錄 178
地主不應該收租﹐或者說不應該收那麼高的租﹐他們反而覺得不對頭﹐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
佔了別人蠻大的便宜。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我們鄉幹部﹑土改工作隊員和農會積極分子﹐就要
跟他們講清道理。講清楚誰養活誰﹖到底是地主養活農民﹐ 還是農民養活地主﹖地主四手不拈
香﹐終年吃香喝辣﹔農民一年幹到頭﹐天天吃糠咽菜。這是為什麼﹖

我們要深入到最苦﹑最窮的貧僱農家裡去﹐詳細詢問他們吃過地主什麼虧。有些事﹐年深月久﹐
他們不記得了﹐我們就要有耐心﹐慢慢啟發﹐引導﹐回憶﹐一點一滴﹐一樁一樁﹐收集起來﹐
最後必定會收集到許許多多地主欺壓農民的事實。有了這些活生生的事實﹐我們才能開鬥爭會﹐
才拿得出有說服力的證據﹐才能把地主駁得啞口無言﹐才能把他們鬥倒鬥臭。

這個訪貧問苦的任務很重﹐很艱巨﹐大家要千方百計想辦法﹐耐心細緻地蒐集各方面的材料。我
看﹐有些同志思想痲痺大意﹐常常忽略一些所謂"雞毛蒜皮"的事﹐認為那些事微不足道﹐不能
說明問題。我們說﹐在階級鬥爭的漩渦中﹐沒有雞毛蒜皮的事﹐越是小事﹐越要引起我們注意。
一滴水珠﹐可以反射出太陽的萬丈光芒﹔一件小事﹐能夠說明階級鬥爭的尖銳複雜。只要貧農﹑
僱農講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就要把它提高到階級鬥爭的原理上進行分析﹐深入揭露地
主欺壓窮人的本質。

目前﹐根據群眾的檢舉揭發﹐我們逮捕了十二戶地主。要鬥垮這些狡猾的狐狸﹐就要蒐集許多材
料。鬥爭每一個地主﹐起碼要有四﹑五個人登臺 ﹐現身說法﹐用自己的親身實例﹐說明地主是
怎樣剝削﹑壓榨農民的。為了落實責任﹐我們仍然分八個組﹐按照誰逮捕的就由誰主持鬥爭會的
原則﹐兩天後開鬥爭會 ﹐要把這些地主一個個鬥倒鬥臭。時間緊﹐任務重﹐大家要全心全意﹐
全力以赴。

我們鄉下有一句俗話﹐不要挖□尋蛇打。但現在要改變過來﹐我們就是要挖□尋蛇打﹐就是要到
處去尋找﹐把毒蛇找出來﹐一一打死。我的話完了﹐下面請土改工作組徐組長作指示。

徐組長說﹕

同志們﹕剛纔韓鄉長講清楚了下一步鬥垮封建勢力的道理和具體工作方法。我有個建議﹐就是每
一組對自己的鬥爭對象要進行研究。例如﹐要鬥爭王殿臣﹐我們就要掌握許多王殿臣壓迫﹑剝削
貧苦農民的事實。基本事實掌握之後﹐要進行模擬鬥爭演習。就是找一個人扮演王殿臣﹐其他人
扮演稱貧下中農﹐然後面對面地擺事實﹐講道理。扮演王殿臣的那個人﹐你不要怕﹐如果你能講
得"貧下中農"啞口無言﹐算你有本事﹐我還要表揚你。經過這樣的實戰演習﹐有什麼好處呢﹖就
是我們得到了鍛煉﹐知道對方會想什麼﹐講什麼﹐這樣﹐就有利於我們把他鬥倒鬥臭。這種鬥爭
會之前的演習﹐在北方土改﹐是作為經驗推廣了的。希望有興趣的同志﹐不放試一試﹐看看效果
如何。我們也不強調一定要這樣做﹐如果你掌握的事實和材料十分充足﹐或者沒有時間演習﹐也
可以不搞。

佛怀煽仇錄 179
附帶要講一件事﹐昨天晚上死了一個人﹐就是惡霸地主張春生的老爹﹐審訊時頑抗﹐以頭撞牆
自殺了。因為張春生有病﹐我們看他不行﹐便沒有審訊他。他家的錢財實際上是老爹掌管了﹐於
是 ﹐就把老爹請來﹐要求他交出金銀財寶﹐但這個老頭很倔﹐拒不交代。後來﹐又把審訊組和
民兵騙到山上﹐指著一處地方﹐叫我們挖一個五尺深的坑﹐自己往裡面跳 ﹐賴在裡面不出來。
後來把他抓回審訊室﹐他怕打﹐一頭撞在牆上﹐人老了﹐不中用﹐便死了。我們說﹐地主要自殺
可怪不得我們﹐自己撞死的﹐自己負責。我的話完了。

實際上﹐昨晚發生死人事故時﹐韓鄉長和徐組長當即到了現場。他倆嘀咕一番﹐威脅在場的七個
積極分子和民兵說﹐你們都會抓起來﹐大家都要坐牢。這些年輕人嚇得要命﹐苦苦哀求領導想辦
法。於是﹐他倆警告他們﹐此事不准外傳﹐誰洩露機密抓誰。就說是地主自己撞牆自殺的。積極分
子和民兵當然願意配合﹐他倆這樣向上面彙報﹐自己也脫了幹係。

另外﹐王殿臣交出的珍寶--他們當然不會說是地主主動交出的﹐而是沒收的--數量巨大﹐保護完
整﹐受到了省土改工作團的表揚。獎金分配下來﹐韓鄉長﹑徐組長各 10 萬元﹐一般幹部 5 萬元。
這些就沒有必要在群眾大會上宣佈了。

艾科哥﹗中午時分﹐鄧毛坨遇到艾科﹐親熱地叫著。

你有什麼事﹖艾科感到有點突然。

我……鄧毛坨吞吞吐吐。

有話就說嘛。艾科打著官腔。

我想與你們結拜。

結拜﹖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麼說﹐都知道你們有九兄弟﹐團結一致﹐威風凜凜﹐我想當老十。

大家都這樣說﹖艾科皺了皺眉頭。

是呀﹐連韓鄉長都知道。韓鄉長說﹐可以這樣做嘛﹐團結起來鬧革命有什麼不好﹖所以﹐我很想
參加。

這件事﹐艾科還沒有向韓鄉長彙報﹐聽鄧毛坨轉告韓鄉長的話﹐才放下心來。

哎呀﹐這一向太忙了﹐事多﹐抽不出時間。艾科對鄧毛坨的鬥爭性強﹐還是比較滿意的﹐但確實

佛怀煽仇錄 180
太忙。

酒﹑菜﹑活叫雞我都準備好了﹐在我叔叔家裡搞。大家順便幫幫我叔叔﹐讓他站出來鬥爭地主。

嗯﹐這個主意不錯。艾科聽到後面一句﹐點點頭說。

那就定在明天晚上﹖

不﹐來不及了﹐今晚行不行﹖艾科說。

行﹐行。鄧毛坨連連點頭﹐天黑後﹐請九位哥哥到我叔叔鄧季秋的茅棚裡來。

好﹐你去作準備吧。

是﹐大哥。鄧毛坨歡天喜地﹐連蹦帶跳地做準備去了。

晚上﹐九位兄弟陸續來到。鄧毛坨用他的二等獎金買了酒菜﹑活叫雞等﹐借來碗筷﹑桌椅板凳﹐
一切都準備妥帖。

先磕頭吧。艾科說。於是﹐大家對著黨旗牌位跪下﹐歃血為盟﹐鄧毛坨遂成為"十弟"。

叔叔鄧季秋站在一旁觀看﹐十分羨慕這些年輕人。

鄧季秋打了一輩子光棍﹐無後﹐他哥哥就把鄧毛坨過繼給他做兒子﹐叔侄倆關係極好。

吃飯時﹐艾科把鄧季秋讓到首席坐了。這個打了一輩子長工的窮漢子﹐走到哪裡都被人瞧不起﹐
從來沒有坐過上頭﹐今天受到農會主席的尊敬﹐十分感動。

上了席﹐艾科抓緊時間﹐直奔主題﹐對鄧季秋說﹕你太老實了﹐惡霸地主那樣罵你﹐你竟然一
聲不吭。

鄧季秋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要是我﹐就不信這個邪﹐偏偏要與他對罵。鄧毛坨說。

叔叔仍然笑一笑﹐沒有做聲。

我看你是怕他﹗有人用激將法。

佛怀煽仇錄 181
鄧季秋還是不答話。

三杯下肚﹐鄧季秋紅著臉﹐酒後吐真言了﹕人一窮﹐便說話不起﹐那敢與別人對罵﹖張春生罵
我﹐我不是不恨他﹐而是怕他呀。他財大氣粗﹐我拗得他過嗎﹖他四個兒子一紮齊﹐我打得他過
嗎﹖所以﹐只好忍氣吞聲。說罷﹐酒湧上來﹐竟嗚嗚咽咽地哭了。

鄧叔﹐你不要怕﹐現在共產黨給你撐腰﹐你還怕什麼﹗艾科說。

我們十個弟兄都幫你﹐還怕他那四個地主狗崽子嗎﹖有人說。

艾科﹑黃築﹑鐵頭幾個﹐站起來﹐輪番向鄧季秋敬酒。大家七嘴八舌地勸他﹐根本用不著怕。

鄧叔﹐張春生有四個兒子﹐你現在有我們十個兒子﹐你還怕他嗎﹖

不怕﹐不怕﹗喝醉了的鄧季秋轉哭為笑了。他哈哈大笑著﹕

我有十個兒子﹐哈哈﹐還怕他個鳥﹗哈哈哈哈……說罷﹐手舞足蹈﹐東歪西倒。

艾科幾個﹐慌忙把他扶到床上睡了﹐弟兄們盡情地大吃大喝起來。

我看﹐張春生這人﹐其實並不惡。有弟兄說。

不惡﹖天天罵人還不惡﹖

不是說他脾氣﹐是說這人的本質﹐還是善良的。別的沒什麼﹐就是脾氣大一點。

階級鬥爭﹐可不管你脾氣大小。不惡﹐也得抓出幾個來鬥。

其實﹐他不能算地主﹐他哪一天都在幹活﹐頂多算個富農。

現在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只要你有田﹐就可以定為地主。何況他喜歡罵人﹐差不多每一個長工都
挨過他的罵。這種人不算惡霸地主﹐算什麼﹖艾科說。

算惡霸富農﹐符合政策一些。

政策不政策﹐韓鄉長說﹐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應該因人而異。說你是惡霸地主﹐就是惡霸地
主﹐不由你分辯。

佛怀煽仇錄 182
你們說﹐王殿臣這人算不算惡霸地主﹖

地主是一個﹐而且是最大的﹐但他這人比較特殊﹐不惡﹐要攀倒他﹐恐怕比較難。不要怕﹐有韓
鄉長﹑徐組長掌舵﹐再難的事也辦得到。

十兄弟又談瞭如何鬥爭地主﹐準備分田分地分房子﹐還談了兄弟間的一些事。

這時﹐騷叫雞插嘴說﹕那天﹐我在徐組長房裡看見一本書﹐是毛主席寫的《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
告》﹐我翻了翻﹐看見其中一句話很有趣﹐但不太理解﹐想請教一下各位哥哥。

你說說看﹐是一句什麼話﹖

騷叫雞說﹐就是這樣一句話﹕"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

眾兄弟聽了﹐哈哈大笑﹐有人說﹕你真不愧是一隻騷叫雞。

騷叫雞認真地說﹕這不是開玩笑的﹐凡是毛主席講的話﹐我們都要好好研究﹐理解透徹。

你有什麼不懂的﹖

首先﹐"牙床"是什麼床﹖我們這裡有嗎﹖

艾科回答說﹕我現在睡的﹐就是牙床。你們看見過"靈鋪床"嗎﹖看見過。大家齊聲回答說。

一般地主家裡﹐都是靈鋪床﹐就是那種四週架子上雕了花﹐安裝了大大小小玻璃鏡子﹐還有許
多彩繪的花鳥蟲魚﹐非常漂亮的床。最高級的靈鋪床﹐安裝了許多象牙裝飾品﹐所以叫"牙床"。

啊﹐原來如此。

我現在睡的床﹐原來是王殿臣的﹐上面安裝了許多象牙裝飾品﹐是佛懷鄉最高級的床﹐唯一
的"牙床"。只是可惜﹐沒法抱一個小姐在上面滾一滾。

眾弟兄開懷大笑﹐七嘴八舌地說﹕我們大家要開動腦筋想辦法﹐給大哥找一個漂亮嫂子。

就是這個問題﹐騷叫雞說﹐到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滾一滾﹐是床上有人的時候去滾﹐還是沒
有人的時候去滾呢﹖毛主席沒有說。

佛怀煽仇錄 183
咦﹐你倒看得仔細﹐想得過細啊。

毛主席沒有說﹐就是要我們自己去想。正跟大哥一樣﹐他現在睡在牙床上﹐沒有美人﹐一個人睡
了﹐也沒有意思。所以﹐我贊成少奶奶小姐在床上的時候﹐踏上去滾一滾﹐那樣才過癮。

哈哈哈哈……眾弟兄笑不可仰。

艾科說﹕有人滾﹐沒人滾﹐大家各顯神通吧。我還要到韓鄉長那裡去一趟﹐二弟﹑三弟﹑四弟和
我一起去﹐今晚就談到這裡。

臨走時﹐艾科看到一瓶沒有開動的酒﹐對鄧毛坨說﹐老十﹐這瓶酒﹐我帶給韓鄉長去喝吧。

要得﹐要得。鄧毛坨滿臉笑容地連連回答。

四兄弟走進鄉政府﹐韓鄉長他們正在開會。

你們幾個到哪裡去了﹖找都找不著。

鄧毛坨請客﹐到他叔叔家喝酒去了。

呵﹐還不錯﹐曉得找樂子﹐酒喝好了﹖

喝好了﹐這不﹐還帶一瓶來給你與徐組長喝哩。艾科說著﹐把一瓶酒恭恭敬敬放在韓鄉長面前。

鄧毛坨的叔叔是誰﹖徐組長問。

鄧季秋﹐就是那個被張春生罵了不敢出頭的長工。

現在的態度呢﹖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做他的思想工作。原來他是怕﹐一怕張春生財大氣粗﹐二怕張春生有四個兒
子。

後來呢﹖

我們說﹐現在共產黨給你撐腰﹐共產黨比張春生﹐哪個財大氣粗﹖我們十兄弟﹐都是你的兒子﹐
比張春生那四個何如﹖他說不怕了﹐準備出面鬥爭惡霸地主。

佛怀煽仇錄 184
好﹗工作就是這樣做的﹐隨時找到機會﹐就隨時做工作。你們坐下來﹐現在我們正在研究如何鬥
爭王殿臣﹐大家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

我昨晚做個夢﹐夢見王殿臣家裡還有一間地下密室﹐裡面藏的金銀珠寶﹐比那天沒收的還多。大
家說說﹐王殿臣還藏了金子沒有﹖

眾人都不發言。這些小崽子們也跟著學精了﹐凡事看領導表態﹐跟著領導意見走。眼下這問題是
徐組長提出來的﹐你何必那麼著急表示不同意見呢。

"有"與"沒有"﹐一字之差﹐大家自由發表看法﹐說錯了也不要緊。

我看沒有。說話的是一位姓孫的積極分子﹐就是那個中農孫三爹的兒子。他說﹐為什麼說沒有﹖
要從這個人的性格和人品來看。王殿臣這人不貪財﹐不愛財。我小時候就聽他說過﹐錢財乃身外
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錢多了反而會害自己。第二﹐這人不說假話﹐你現在要找一個人說
王殿臣喜歡捏白﹐撒謊﹐經常騙人……是沒有人相信的。我爹說過﹐王殿臣一輩子沒有講過一句
假話。從這兩點推測﹐他家沒有藏金子。

他家也沒有什麼地下密室。我爹在他家做過十年長工﹐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倒不見得﹐誰聽見過王殿臣家有藏金銀寶貝的暗室﹖

暗室的事﹐隱隱約約聽到過﹐只是不知真假﹐不知在哪裡﹖無法證實。

這件事﹐我看得走群眾路線﹐大家來表決一下﹐認為王殿臣家藏有金子的﹐請舉手。

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

即使他沒有藏金子﹐我看﹐也應該鬥一鬥。要知道﹐他是地主頭﹐鬥垮他一個﹐比鬥垮十個小地
主頂用。現在大家舉出一些例子﹐檢舉揭發他欺壓農民﹐剝削農民的事實。徐組長說。

眾人沉默不語﹐很久沒人開口﹐像一堂木菩薩。

我就不相信﹐難道找不出一樁小事﹖徐組長恨恨地說。

人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但沒有一個正式發言的。

怎麼﹐大家怕他﹐不敢鬥爭他﹖徐組長開始採用激將法。

佛怀煽仇錄 185
不是不敢﹐而是找不出一樁哪怕是芝麻大的事。有人回答。

我講兩句﹐不知對不對。

大膽講﹐講錯了不怪你。韓鄉長鼓勵。

我看﹐仍然要看他的性格和人品。王殿臣一家﹐篤信佛教﹐敬畏神靈。平常他的口頭禪是"舉頭三
尺有神明"。他認為﹐任何時候都不能做虧心事﹐否則﹐頭頂上三尺高的神靈看見﹐就會讓你折
福損壽。他把欺侮別人看成一種罪過和惡行。一個行善積德的人﹐怎麼會去欺壓窮人呢﹖如果不
信﹐把全鄉男女老少集合起來﹐要大家回憶﹑檢舉﹑揭發﹐只怕仍然找不出一樁。

要說他剝削吧﹐原來認識不到﹐現在認識到了﹐他是剝削了農民。但他比別人剝削得輕一些。拿
地租來說﹐ 佛懷鄉普遍都是四五(45%)﹐但他家幾十年前就是四零(40%)。連他娘﹐那個特別
算細的老王奶奶﹐都不敢加租﹐為什麼﹖因為是清朝時期發家的那個老祖宗定的﹐祖宗定制﹐
租穀不得超過四零﹐他們後人不敢壞了祖宗規矩。至於平常哪家佃農遭受天災人禍﹐到他家去求
情﹐帶他或廖二爹到田裡﹑屋裡看看﹐情況屬實 ﹐無不應允。總是讓你滿懷希望進門﹐歡歡喜
喜出來。

照你這樣說﹐王殿臣那麼容易說話﹐有沒有佃戶哭哭啼啼去騙他﹐要求減租呢﹖

沒有。一來我們佛懷鄉﹐人性好﹐人人都誠實﹐從來不撒謊﹐大家怕受到神佛懲罰。二來﹐王殿
臣家的佃戶﹐都是多年前的老佃戶。除非某家斷了後﹐缺少勞動力﹐或是發了財﹐不需租種田地
了﹐從來沒有人退佃。只要有人退佃﹐馬上就有人頂上去承租﹐因為他家租穀是四零﹐租別人家
的是四五啊。哪隻雞﹑鴨﹐願意從米籮裡跳到糠籮裡去﹖他家的佃戶﹐真有困難﹐可以減租﹐所
以﹐沒有一個人打這樣的歪主意。

我們佛懷鄉這邊﹐找不到他的岔子﹐不知肚臍坪那邊﹐能不能夠找出幾樁來﹖

肚臍坪那邊﹐就更不用說了。王殿臣在那邊沒有收過租。規定租穀 10%﹐但不收回﹐放在那裡搞
建設。他準備 60 歲時到那裡去養老﹐終天年。過去﹐他每年夏天去歇暑。那裡的山民﹐像迎接自
己的父兄一樣﹐接待他。這陣子天氣熱起來了﹐他們准在盼﹐在叨念﹐王老爺為什麼還沒有來呢

難道這個大地主不鬥了﹐讓他逍遙自在﹖

也不是不鬥﹐而是要找出他欺壓農民﹑剝削農民的事例﹐才能鬥倒他﹐否則鬥起來沒勁﹐沒效
果。依我看﹐如果找不出岔子﹐讓他陪鬥陪鬥﹐就算了。要求他站在鬥爭臺上﹐低著頭﹐承認自
己有罪﹐然後群眾喊幾聲打倒王殿臣的口號﹐走走過場算了。

佛怀煽仇錄 186
對上述意見﹐韓鄉長﹑徐組長沒有表態﹐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夜深了﹐討論便到此結束﹐不了
了之。

散會後﹐韓鄉長把艾科單獨留下來﹐詢問了結拜兄弟的事。告訴他﹐有人來告狀﹐他頂回去了。
韓鄉長說﹕你們結拜得早﹐就算了。革命隊伍裡不容許搞小集團﹐所以﹐組織不能擴大﹐就這十
個人算了。

艾科當然沒得話說﹐虛心接受。

土改工作組組長徐剛平住在貧農劉建平家裡﹐一般都是深夜去睡覺﹐天亮起床洗漱後就到鄉政
府去了﹐在劉家停留的時間很少。這天作了動員報告後﹐他想與劉建平兩口子好好聊一聊﹐說不
定能啟發出他們的深仇大恨﹐可以為鬥垮地主﹐打垮封建勢力作出貢獻。於是﹐他就請廚房事務
長幫他稱了一斤半肉﹐拎到劉建平家裡﹐囑咐劉嫂﹐晚上在她家吃飯。下午﹐他又在李家舖子打
兩斤酒﹐早早回到家裡。劉嫂正在忙著做飯做菜﹐劉建平蹲在灶灣裡燒火﹐見他回來﹐兩口子笑
咪咪的。劉嫂還給他打來一盆溫熱的洗臉水﹐又泡了清茶送到他房裡。

開飯了﹐除了徐組長買的肉﹐劉家蒸了一碗臘魚﹐煎了一盤雞蛋﹐還炒了小菜。按當地風俗﹐有
客人時﹐夾點菜給小孩﹐讓小孩站到一旁去吃。但徐組長堅決不同意﹐一定要把兩個孩子拉上桌
並不斷把肉﹑魚﹑雞蛋夾到他們碗裡。

開始﹐兩口子還有點拘束﹐喝了兩杯酒之後﹐談話就慢慢融洽了。別家的女人不喝酒﹐但劉嫂比
丈夫還能喝。

徐組長說﹕真是對不起﹐住到你們家上十天了﹐還是頭一次在你們家吃飯。

那怪不得羅﹐你的工作好忙。劉嫂回答。

劉建平性格內向﹐話不多﹐不直接問﹐他是不會開腔的。與客人談話﹐一般都是老婆代勞。

拉了一些家常後﹐徐組長問﹕昨天晚上你倆聽了動員報告﹐有什麼感想﹖

我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什麼感想不感想的﹐跟著大家走就是。劉嫂回答。

你們家是貧農﹐未必過去沒有受過地主欺侮﹖

人一窮﹐確實比別人矮一截﹐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這裡有句俗話﹕人窮顏色低﹐出門坐灣裡。

劉嫂不直截回答﹐引起了徐組長的注意。來她家上十天﹐還沒正眼瞧過女主人。這下麵對面喝酒

佛怀煽仇錄 187
徐組長偷偷看她一眼﹐呵﹐還蠻不錯﹐一雙丹鳳勾魂眼﹐薄薄的嘴脣顯示出俐齒伶牙﹐喝了酒
的臉上綻放著兩朵紅艷艷的桃花……徐組長不覺怦然心動。

你這是賭氣話﹐我看﹐你一定受了蠻大的委屈﹐有話不敢說﹐或者是不想說。徐組長乾脆把話挑
明。

哪有什麼委屈﹖沒什麼說的。劉建平突然搶著開口答話。徐組長看見﹐他瞪了老婆一眼。

有戲﹗徐組長心裡想。他瞟了女主人一眼﹐女主人滿臉慍色。

解放了﹐土改了﹐地主抓起來了﹐劉兄弟﹐你還怕什麼﹖你們家一定有一樁被地主欺壓的大事﹐
你說給我聽聽。

沒有﹐沒有。劉建平連連搖頭。

你越說沒有﹐我看就是有。而且﹐這事與你老婆有關。通常﹐老婆慪了氣﹐丈夫應該挺身而出﹐
保護自己的老婆﹐這才像個男子漢。而你在外面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回家壓制老婆﹐這算什麼

一席話﹐說得劉建平低頭不語。

徐組長瞟了劉嫂一眼﹐恰巧劉嫂也在看他﹐兩人四目相遇﹐會心地笑了。

先說出來給我聽聽﹐讓我分析分析﹐如果你硬是不願意用這件事鬥爭地主﹐我也可以不說出去。

劉建平無可奈何地望了妻子一眼﹕那你就說吧。

劉嫂早就想說了﹐得到丈夫的允許﹐打開了話匣子﹐便一五一十倒出來。某年某月某日﹐陸恆昌
的老婆遺失一件衣﹐罵我半天﹕窮鬼﹑偷了去裝屍﹑不得好死……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便跑到
坪裡與她對罵。我屋裡這個死沒用的﹐回來不幫腔﹐反而把我拖回家﹐私下去與陸昌恆講和。去
年﹐不知是聽到什麼風聲﹐陸家老婆又托隔壁王乾娘來與我賠小心﹐並送我一段五尺布料﹐我
沒有要。但我家這死鬼﹐卻接受了陸昌恆兩斗米……

哎呀﹗徐組長一聽﹐把大腿一拍﹐驚詫加氣忿地說﹐劉兄弟﹐不是我說你﹐你上當受騙了。慪了
這麼大的氣﹐你還不吭聲﹐真是太糊塗了。俗話說﹐"好人易做﹐賊名難當"。現在要是大家都說
你老婆是賊﹐你怎麼想﹖人家可是這麼想的﹕老婆是賊﹐只怕老倌也是賊﹔老倌老婆是賊﹐只
怕兒子女兒也是賊……那劉某某家裡﹐是個賊窩子。你聽了氣不氣﹖跳到黃河裡都洗不清。那五
尺布﹑兩斗米﹐就是地主來收買你的。他們聽到風聲﹐快解放了﹐害怕了﹐便用小恩小惠來收買
堵你的嘴。你租種陸家的田﹐幾年了﹖

佛怀煽仇錄 188
六年了。

租了多少畝﹖

六畝。

每畝租谷多少﹖原來是四五(45%)﹐現在是三七五(37.5%)。

畝產定了沒有﹖

定了﹐都是水旱無懮的肥田﹐每畝按 500 斤計算。

那就是說﹐兩畝要交租穀 450 斤。

是的。

六畝每年要交 1350 斤。如果按三七五算﹐你每年多交租穀 225 斤﹐五年一共多交租穀 1125 斤。


他用兩斗米﹐30 斤﹐便收買了你﹐你看值不值﹖

這樣匯總一細算﹐數額不小﹐劉建平心裡活泛起來。原來總是說﹐陸老爺好﹐哪知是個狡猾的狐
狸。但他不善言辭﹐滿臉憋得通紅。

你看﹐你看﹐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徐組長到底是有學問的人。劉嫂誇道。

就這樣﹐一件過去多年鄰裏間芝麻芥蒂的小事﹐被徐組長挑撥成籮筐大的事﹐把劉建平激憤得
恨死了陸昌恆。兩口子決心站出來﹐鬥倒這個"惡霸地主"。

整個佛懷鄉﹐上上下下都像徐組長﹑艾科等人這樣﹐日日夜夜做動員工作﹐都在挑撥是非﹐煽
動仇恨﹐為打垮封建地主﹐人們在挖空心思地忙碌著。

第二天深夜回家﹐徐組長走進自己的房子﹐沒看見床鋪了。正在發愣﹐劉嫂進來﹐笑嘻嘻地說﹕
這間房子不好﹐我把西正房騰出來﹐你的床搬到那間房裡去了。說著﹐就把徐組長引到西正房。

推開房門一看﹐桌上放了一盞油燈﹐房子收拾得幹乾淨淨。

你來的時候﹐我正忙著﹐沒功夫騰房子﹐讓你睡在那間黑屋子裡﹐真是過意不去。今天下決心﹐
把這間房子騰出來﹐就幫你搬了家。

佛怀煽仇錄 189
謝謝你﹐真是不好意思﹐一定把你累壞了。徐組長說。

我看被帳也不太乾淨﹐就幫你洗乾淨了。劉嫂一邊說﹐一邊走到廚房裡﹐打了一盆熱水﹐給徐組
長洗漱﹐又泡了熱茶﹐端了一盆花生﹐放在桌上﹐然後說﹕夜深了﹐你好好歇息﹐我睡覺去了。
臨走﹐飛過來一個媚眼。

徐組長接了媚眼﹐心旌動搖﹐心猿意馬。他洗漱完畢﹐把燈吹滅﹐沒有上床﹐坐在椅子上﹐一邊
喝茶﹐一邊回想劉嫂剛纔那個媚眼﹐心裡像打鼓一樣﹐蹦蹦直跳。女方明明有意﹐在挑逗啊。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此刻她們正在熟睡﹐也許在夢中與他會面。妻子是賢惠的﹐女兒是乖
巧的﹐我不能破壞這個家庭﹐我是土改幹部﹐共產黨員﹐大學教師…… 要以身作則﹐不能犯這
樣的低級錯誤。明天得想辦法﹐韓鄉長不是說了﹐以後搬到中農家裡去住嗎﹖不如借這個理由﹐
早點搬開為妙﹐一旦陷進去﹐就難以自拔了。

睡吧﹐一心一意幹革命﹐就會驅除這些私心雜念。他爬到床上﹐放下帳子﹐閉上眼睛﹐想美美地
睡一覺。但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劉嫂那一個媚眼﹐總是在眼前閃動。劉嫂是能幹﹑漂亮的﹐
擁之入懷﹐也一定令人魂消魄散﹐但那樣會犯錯誤啊。--假如我們做得秘密一點﹐神不知﹐鬼不
覺呢﹖逢場作戲﹐過後就散﹐給點錢(有獎金作後盾)﹐不就沒事嗎﹖

輾轉反側時﹐忽然嗅到一股香氣﹐來自枕頭下麵﹐他用手一摸﹐摸出一個香袋﹐用火柴點燃燈
一看﹐香袋上面有個同心結。他喃喃自語﹕這小婊子﹐你可不能怪我啊。

俗話說﹐男人勾引女人﹐隔一座山﹔女人勾引男人﹐隔一張紙。徐組長收不住心﹐到底忍耐不住
便聽之任之了。不知什麼時候﹐正在迷迷糊糊時﹐後門輕輕推開﹐一個黑影慢慢移到床邊﹐一會
兒﹐一團溫香玉軟的肉﹐便滾入了他的懷抱……

5 月 10 日﹐佛懷鄉農民協會召開第一次鬥爭地主大會。會場設在小廣場。戲臺搭起來﹐不過﹐不
是用來唱戲﹐而是用來做鬥爭臺。鬥爭臺上方掛著橫幅﹐上面粘貼著鬥大的字﹕佛懷鄉鬥爭地主
大會。兩邊的圍牆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上面寫著﹕打倒封建勢力﹑自己解放自己﹑貧下
中農團結起來﹐實現耕者有其田……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為了體現"自己解放自己"﹐鄉幹部﹑土改幹部都退出一線﹐遠遠地站在會場後面﹐仿彿一個個
旁觀者。大會由農會主席艾科主持。

艾科今天換了一套乾淨的舊軍裝﹐穿戴整齊﹐胸前別著"大會主席"的小紅綢條﹐腰裡別著盒子
槍﹐盒子槍的紅綢飄帶飄露在外面﹐神氣十足﹐威風凜凜。

佛怀煽仇錄 190
全鄉男女老少﹐都集合到了小廣場。民兵全副武裝﹐在四週守衛﹑巡邏。

昨天上午﹐在李家舖子前面牆上﹐張貼了召開鬥爭會的通告。由於鄰鄉沒有搞土改﹐四週鄉民便
趕來看熱鬧。因此﹐小廣場站得滿滿的﹐擠得水泄不通。兩旁大路上﹐田塍上﹐都站滿了人。

10 時整﹐大會正式開幕。農會主席講話。艾科的口才鍛煉得越來越好﹐他歌頌了土改﹐歌頌了黨
歌頌了毛主席﹔他講了打倒封建勢力的意義﹐號召貧下中農團結起來 ﹐"把地主打翻在地﹐再
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講話中﹐不斷背誦毛主席語段﹔各種政策名詞﹐一個接一
個﹐脫口而出。許多農民老大爺﹑老大娘﹐ 雖然聽不懂﹐但覺得新奇﹐覺得艾科了不起﹐認為
艾科本來是一塊料。有人感嘆﹕人要靠培養﹐韓鄉長有眼力﹐把艾科培養成為一個人才。

站在遠處觀看的韓鄉長﹐心理閃過一個念頭﹕培養艾科入黨﹐正式轉幹﹐將來派到別的地方去﹐
至少可以當一個鄉長﹐領導土改沒問題。現在﹐能幹的幹部太少啊。艾科講完話﹐宣佈"把地主﹑
惡霸押進會場"。

十二位地主﹐六位偽職員﹐一個個五花大綁﹐從王殿臣家裡﹐像一串螞蚱一樣﹐牽進了會場﹐
站在鬥爭臺兩側。他們一個個頭泡眼腫﹐精神萎靡﹐有些人臉上有明顯的傷痕。他們都低著頭﹐
老老實實地站著﹐等候鬥爭﹐等待發落。

接著﹐宣佈"授牌"。把地主﹑偽職人員﹐一個個牽到台中間﹐然後在他脖子上掛一塊大紙牌﹐上
面寫著"地主"﹑"惡霸地主"﹑"大地主"和"惡霸"等字樣。王殿臣掛的是"大地主"牌子﹐六個偽職
人員﹐一律掛的"國民黨殘渣餘孽﹑惡霸"牌子。

授牌完畢﹐鬥爭會正式開始。

第一個押出場的是陸昌恆。他的胸前掛著"惡霸地主"牌子﹔他的臉浮腫著﹐烏黑烏黑的﹐額角上
一塊青疤﹐滿臉露出痛苦的神情。

民兵把劉建平帶到台中間﹐原來講定還有兩個僱農上臺鬥爭陸昌恆﹐事到臨頭﹐卻不見了蹤影﹐
溜走了。劉建平在家裡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一看臺下那麼多雙眼睛望著他﹐慌了神﹐該說的話
一句都記不起來﹐站在台中間﹐像個木菩薩。他哼呀哼呀﹐哼了半天﹐還是記不起。臨場發揮﹐
突然舉起手來﹐大喊一聲"打倒惡霸地主陸昌恆﹗"全場人跟著舉手﹐喊口號。但是﹐他只喊了這
一句﹐又沒詞了。

陸昌恆俯首貼耳﹐劉建平啞口無言。

艾科見劉建平太不中用﹐臨時把劉嫂叫上臺。劉嫂膽子大得多﹐並且口才好﹐又會表演。一把鼻
涕﹐一把眼淚﹐訴說陸昌恆唆使老婆欺壓她﹐將事情的經過﹐添油加醋﹐顛倒黑白﹐講得有板

佛怀煽仇錄 191
有眼﹐並歸結到地主如何狠毒等等。

正在哭訴時﹐忽然﹐有個冒失鬼貧農﹐在臺下喊了一句﹕這事我在場﹐聽到當時你比陸昌恆老
婆﹐還罵得厲害些﹗

話音剛落﹐便有積極分子高呼口號﹕不准包庇地主﹗包庇地主沒有好下場﹗……一頓口號﹐把
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

兩個背紅纓槍的民兵﹐擠到人群中間﹐把這個多嘴的貧農押走了。

臺上劉嫂還在哭訴﹐這時﹐陸昌恆抬起頭來﹐想向劉嫂解釋一句﹐他剛喊了一聲"劉嫂"﹐話還
沒講出口﹐旁邊的積極分子便跑上去﹐不由分說﹐扇了陸昌恆兩記重重的耳光﹐一邊打﹐一邊
罵﹕惡霸地主﹐你還想狡辯﹐還想放毒﹗

幾個積極分子蜂擁上臺﹐用拳頭打的﹐用鞋底打的﹐用皮帶抽的﹐陸昌恆被打得倒在臺上。兩個
民兵把他拎起來﹐他低著頭﹐有氣無力﹐站也站不穩了。艾科急急忙忙宣佈﹐陸昌恆已經鬥倒鬥
臭﹐便由民兵挾持著﹐拖下臺去。

接著﹐把張春生押到臺前。

張春生有病﹐自那天晚上逼浮財無果﹐加上民兵把他父親吊半邊豬吊死了﹐那些年輕人﹐良知
尚未完全泯滅﹐臠心都是肉做的﹐多少感到有些內疚和害怕﹐這兩天便沒有打他。押上臺時﹐張
春生的腰﹐也沒有彎得那麼厲害了。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胸前掛著的"惡霸地主"牌子﹐一臉苦相

鄧季秋﹑鄧毛坨來到鬥爭台中間﹐鄧季秋比劉建平還不如。劉建平好歹還喊了一句口號﹐鄧季秋
用一隻手指頭﹐對著張春生指指戳戳﹐嘴巴就是打不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由鄧毛坨大
喊大叫一通。鄧毛坨也沒有多話﹐只是質問張春生﹕你為什麼要罵我叔叔﹐為什麼要罵長工﹐你
財大氣粗﹐你有四個兒子仗勢……反反復復﹐ 就是這麼幾句話。

在鬥爭臺上﹐反正地主沒有發言權﹐不准你辯駁。你想講話﹐嘴還沒張﹐就鋪天蓋地一頓口號﹐
用聲音來壓制和掩蓋﹔再不聽﹐耳光﹑拳頭﹐就暴雨般往身上落。任你是鐵打的金剛﹐也要打得
你低下頭去。

那時候﹐鬥爭對象以地主﹑惡霸﹑富農為主﹐其他各階層什麼人都有﹐想抓誰就抓誰﹐根據下
面鄉政府的反映﹐誰誰怎麼樣﹐誰誰怎麼樣﹐只要是對新政權稍有不敬的 ﹐區長一聽﹐便下令
去抓。抓過來﹐有的審一審﹐有的根本不審﹐紅筆一勾﹐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殺個把兩個人是
隨隨便便的事﹐小菜一碟。是不是開公審會呢﹖ 有的開﹐也有的不開。即使開公審會進行鬥爭﹐
五花大綁﹑拳打腳踢﹐跪在臺上﹐領導講幾句話後﹐臺上控訴者慷慨激昂﹐臺下喊殺聲震耳欲

佛怀煽仇錄 192
聾﹐根本不讓被捆綁者說話﹐沒有你分辨的餘地。在那種場合和氣氛下﹐任你是什麼英雄豪傑﹐
也嚇破了膽﹐早已魂不守舍﹐一身癱軟﹐失去了思考和語言的能力。在暈暈乎乎中﹐不知什麼時
候﹐在震天的口號聲中﹐被牽著走(假如還能走﹔雙腳軟得不能邁步者﹐一邊一個民兵挾持著﹐
拖著走)由區中隊武裝押送到該人所在的鄉﹐當著圍觀的群眾 ﹐"峩"的一槍便解決了。

鄧毛坨雖然不太會講話﹐但頗有心計﹐臭罵了一通後﹐又領頭大喊打倒口號﹔口號喊完﹐他叫
民兵給張春生鬆綁﹐命令他脫掉上衣﹐跪下。張春生只好老老實實地脫掉上衣﹐跪著。臺下有弟
兄給他遞上一塊扮禾墊子﹐那玩意﹐是一塊一塊竹片鑲嵌而成的。鄧毛坨命令張春生跪在扮禾墊
子的竹片上。張春生無奈﹐只好挪動身子﹐跪在竹片上。由於竹片很薄﹐像刀口一樣﹐接觸面積
小﹐膝蓋骨硬挺硬﹐痛得鑽心。張春生咬緊牙關﹐額上青筋直暴﹐汗流如雨。他彎下腰去﹐將兩
隻手撐在鬥爭臺上﹐藉以減輕膝蓋的壓力。這樣﹐整個背脊樑便處於朝天的位置。接著﹐有弟兄
跟鄧毛坨遞上一大把狗根刺﹐鄧毛坨便用雙手握著狗根刺﹐在張春生朝天的脊背上像扮禾一樣
狠狠地抽打﹐一連抽打了三﹑四十下﹐直到力氣用盡﹐才把狗根刺扔掉。鄧毛坨每一次抽打下去
都發出沉悶的響聲﹔隨著每一沉悶響聲﹐張春生便發出咬緊牙關渾濁的哼哼聲。張春生本來已經
打得一身青紅紫綠﹐這狗根刺的刺尖﹐一齊折斷在皮肉裡﹐背上便是一片紅腫……

接著﹐按序把第三個﹑第四個地主推到台中間﹐進行鬥爭﹐過程都大同小異﹐苦主訴苦﹐積極
分子控制局面﹐群眾跟著大喊打倒口號。

其實﹐訴地主的苦﹐有說不完的話題。一般認為要有"民憤"﹐或者是有"劣跡"。但什麼是"民憤"﹖
什麼是"劣跡"呢﹖它們的定義是什麼﹖用什麼標準衡量﹖

要說"民憤"﹐你家吃白米飯﹑吃肉﹐我家吃糠咽菜﹐這不就是"民憤"嗎﹖

又以"借錢"為例﹐說明無窮無盡的"劣跡"﹕你有錢不借﹐是劣跡﹔要借 200﹐你只肯借 100﹐是


劣跡﹔你借錢收取利息﹐是劣跡﹔收取高額利息﹐更是劣跡﹔ 你催我還錢﹐是劣跡﹔多次催﹐
是多次劣跡﹔我一次借錢未還﹐第二次又去借你不肯﹐仍然是劣跡……因此﹐"民憤"和"劣跡"﹐
只要細細去挑﹐要多少有多少﹐ 是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題。

鬥爭會一直折騰到下午 1 時才結束。

這第一天的鬥爭大會﹐雖然沒出大亂子﹐但鬥爭沒有力度﹐上臺控訴地主罪惡的貧下中農素質
太差﹐有的講不出話﹐有的講出來文不對題﹐沒有針對性﹐沒有真正受到欺壓的那種報仇洩恨
的心理﹐絲毫沒有反映出所謂"深仇大恨"和"義憤填膺"。

幸虧艾科機靈﹐懂得"救場"的道理﹐把許多尷尬局面﹐一一挽救過來。在這天的鬥爭會上﹐特別
值得警惕的是﹐出現了唱反調的現象﹐有人跟地主幫腔。這人被揪出來後﹐經過調查﹐雖然證明
他不是地主的狗腿子﹐但十分可恨﹐關鍵時刻﹐起了極壞的作用。便將他關押在糧倉裡﹐恐嚇一

佛怀煽仇錄 193
番﹐餓了兩天。

下午開骨幹會﹐總結經驗教訓﹔晚上進行第二天鬥爭會的演習。經過一番調教﹐把不會講話﹐講
不出話的當事人作為陪襯﹐站在一旁﹔把一些敢講話﹐講得比較好的人推到前臺﹐第二天的鬥
爭會﹐才出現轉機。雖然沒有達到人人揎拳捋袖﹐要將地主當場打死的激憤程度﹐但幾樁事例經
過移花接木﹐改頭換面﹐精心導演﹐巧妙安排﹐仿彿有板有眼﹐真實可信﹐激起了群眾的"義
憤"。有人甚至得出某些地主為富不仁﹐恃強淩弱﹐欺行霸市﹐橫行鄉裏的結論。

第二天的鬥爭會﹐還鬥爭了兩個地主婆﹐上演了一曲"逼迫兒童抽打祖母﹑母親"的醜劇。

1949 年初﹐大地主兼工商業者孔崇義帶著小老婆逃亡後﹐老娘﹑婆娘和兒子都留在鄉裏。他本
來要將十歲的兒子帶走﹐但老婆死活不肯﹐只好感嘆一聲﹐匆匆走了。這次挖浮財﹐婆媳兩人抓
起來關在西倉裡﹐媳婦被搜去夾在月經帶裡的兩根金鏈子。再度審問時﹐兩人嘴硬﹐雖然受了不
少皮肉之苦﹐但死活不承認家裡還埋藏了金子。婆媳倆口徑一致﹕好東西都叫孔崇義拿去做路費
和安家去了。婦女主任辦法用盡﹐再也撬不開她倆的嘴﹐只好把她倆仍舊關在倉裡。

其實﹐郭醒獅的金釧子沒有被搜走﹐就是這個善良媳婦的主意。媳婦的金鏈子搜走後﹐回穀倉立
即告訴郭醒獅﹐胯下不能藏東西。郭醒獅馬上把金釧子埋在穀堆裡﹐後來自動交出﹐才換回了自
由。

第二天開鬥爭會﹐婦女主任心血來潮﹐忽然想起要把這對頑固婆媳﹐拿出來鬥一鬥﹐開開心。將
婆媳倆跪在鬥爭臺上﹐挨打受罵折騰了一番後﹐婦女主任眼尖﹐一下看見小孫子孔傳賢放學回
家﹐立即派民兵把小孩抓了過來﹐送到鬥爭臺上。

十一歲的小孩嚇懵了﹐看見娘和奶奶跪在臺上﹐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婦女主任罵道﹕你這個小
地主狗崽子﹐還不趕快撿起鞭子﹐打你奶奶和娘。孔傳賢堅決不服從﹐ 被婦女主任狠狠地抽了
幾個耳光﹐打得嘴角流血﹐哇哇地哭。臺下群眾看不慣﹐早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只是吸取昨
天的教訓﹐沒人敢大聲喊。

婦女主任只好自己撿起竹鞭﹐塞到傳賢手中﹐哄他說﹕娘和奶奶﹐隨便你抽哪個﹐只抽一鞭﹐
就放你回去。

傳賢回頭看一眼﹐婦女主任站在自己身後笑著﹐便點了點頭。這時﹐奶奶怕小孫子受苦﹐跪在那
裡喊﹕傳賢﹑傳賢﹐快過來﹐抽奶奶一鞭子。你不能打娘﹐打親娘是要遭雷打的。

傳賢慢慢挪動身子﹐往奶奶身邊靠﹐婦女主任緊緊跟在身後。婦女主任暗暗發笑﹕都說你們地主
家子孝孫賢﹐只要你抽奶奶一鞭子﹐就不是孝順兒孫﹐就把你們地主家的神話打破了。

佛怀煽仇錄 194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孔傳賢迅速高高舉起鞭子﹐往身後一甩﹐再減小力度﹐輕輕地朝前面奶奶
身上落下……這一舉一甩不打緊﹐鞭子狠狠地抽在身後婦女主任的眼角上﹐差一點打瞎一隻眼
睛﹐痛得她嗚哩哇啦亂叫。孔傳賢十分機靈﹐好像在用力抽打祖母﹐但鞭子狠狠地反彈在婦女主
任臉上﹐輕輕地滑落在祖母背上……

婦女主任奪過鞭子﹐狠狠抽打孔傳賢。大人當眾打一個小孩﹐激起公憤﹐會場上人們紛紛高喊﹕
不准打人﹐不准打小孩﹗眾怒難犯﹐婦女主任只好扔掉鞭子﹐用手摀著臉﹐跑下鬥爭臺找醫生
去了。

艾科識時務﹐忙把祖孫三人趕下鬥爭臺。

兩天的鬥爭會﹐本鄉群眾雖然有看法﹐但不敢說什麼。外鄉群眾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他們沒有
顧忌﹐把該說的話通通說了出來。他們對鬥爭會的缺點﹐議論紛紛。有人說﹕怎麼抓了幾個老實
人來鬥?這些地主我認識﹐都是老實本份人。

有人說﹕佛懷鄉以王殿臣為首的地主﹐都是愛護鄉梓﹐憐貧惜老的好人﹐找不出什麼打人﹑逼
死人﹑欺壓老百姓的事例﹐只好找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鬥﹐這些事怎麼能說明地主壓迫農
民呢﹖

有人說﹕這像什麼鬥爭會羅﹐只准你喊口號﹐打人﹐不准地主開口。我看﹐要是准許辯論﹐允許
地主講話﹐只怕道理會站在他們那邊。

有人說﹕試點都只搞出這樣差的水準﹐將來﹐我們那裡搞土改﹐不是試點﹐不知會搞成什麼樣
子﹖

……奇談怪論﹐不一而足。

第二天的鬥爭會﹐雖然比第一天開得成功﹐但臨了﹐卻爆出個大亂子。

最後一個挨鬥的是大地主王殿臣﹐本來韓鄉長已經與他"交代了政策"﹐要求他好好配合﹐低頭
認罪﹐向群眾承認自己吃了剝削飯﹐罪該萬死。王殿臣承諾了﹐確實說到做到﹐態度非常誠懇﹐
上上下下都比較滿意。

哪裡知道﹐過場快走完時﹐有個積極分子心血來潮﹐站在人群中﹐突然大叫一聲﹕王殿臣﹐跪
下﹗

王殿臣嚇得六神無主﹐低著頭﹐眼睛不敢亂張望。他不知聲音來自何方﹐以為是韓鄉長他們安排
佈置的﹐不敢不跪。於是﹐除了祭祀祖宗和送爹娘上山﹐從來沒有對別人彎下過膝蓋的大地主﹐

佛怀煽仇錄 195
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為了爭取活下去﹐最大限度地滿足群眾要求﹐趕緊雙膝跪地﹐低頭認罪﹗

王殿臣跪下﹐並不要緊﹐就是跪一天一夜﹐也不會得到幹部的絲毫同情。問題在於群眾﹐幾千年
來尊卑長幼秩序井然﹐怎麼一下子尊者與卑者換了位呢﹖老百姓不習慣看到他們心目中的好人
當眾受辱﹐特別是老年人﹐多年的鄉鄰﹐對王殿臣的人品知之甚深﹐有的受過王家恩惠﹐怎麼
能讓恩人跪在我們面前呢﹖

看到有人喝令王殿臣跪下﹐會場前排一位八十歲的白鬍子老大爺﹐氣急敗壞﹐神色陡變﹐他義
憤填膺地大叫道﹕豈有此理﹗只見他起身﹐繞到臺後﹐顫顫巍巍爬上鬥爭臺 ﹐來到王殿臣面前。
全場群眾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以為他是農會安排好﹐上臺去鬥爭大地主的。哪裡知道﹐他上臺去
的目的是救助王殿臣。

只見他走到王殿臣面前﹐激動地說﹕救命恩人﹐你可不能對我們下跪啊﹗

說著﹐面對王殿臣﹐雙膝跪下﹐並扶著王殿臣的雙手說﹕王老爺﹐你請起來。

幾天來﹐王殿臣目睹鬥爭的場面和過程﹐被鬥的地主﹐一個個打得鼻青臉腫﹐五癆七傷﹐已經
嚇破了膽﹐不敢亂說亂動﹐不敢擅自站起來。

一個老貧農﹐一位大地主﹐兩人相對而跪﹐手扶著手﹐親密無間﹐狀如相互感恩﹐相互跪拜。

這位白鬍子老大爺是張氏族人的長輩﹐輩份既大﹐威信也很高。張氏是佛懷鄉的大族﹐人口佔全
鄉三成多。按照當年當地的禮教和風俗﹐不管發生什麼事﹐長輩下跪﹐ 晚輩就得陪跪。看到老祖
宗下跪﹐許多敬愛他﹑輩份低的族人立即跟著跪下﹔看到祖父母﹑父母跪下﹐許多年輕人都一
個接一個跪下﹔看到張氏族人跪下﹐許多其他姓氏的人﹐也受到感染隨之跪下……許多農會會
員﹑民兵﹑積極分子﹐都不得不跪下。整個鬥爭會現場﹐就像倒了多米若骨牌﹐人們紛紛跪下﹐
黑壓壓一片。

韓鄉長﹑徐組長驚詫得目瞪口呆﹔艾科等人站在臺上﹐嚇得傻了眼﹐不知所措。就這樣﹐時間過
去一分多鐘﹐全場鴉雀無聲﹐安靜肅穆﹐沒有一個幹部挺身出來"救場"。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還是那位積極分子突然醒悟﹐又大喝一聲﹕王殿臣﹐站起來﹗

王殿臣聽到命令﹐這才敢站起來﹐並趕忙彎腰﹐把白鬍子老大爺攙扶起來。

白鬍子老大爺向王老爺說了聲"多多保重"﹐才回頭慢慢走下鬥爭臺。這一幕插曲﹐前後延續雖然
只有幾十秒鐘﹐但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把韓鄉長和徐組長都驚出汗來了。

佛怀煽仇錄 196
韓﹑徐二人的內心十分恐慌﹕這還了得﹗這個大地主﹐在群眾中威信如此之高﹐我們共產黨人
怎樣領導﹖萬一將來有個風吹草動﹐群眾是聽我們的﹐還是聽他的﹖

這件事不像張老爹"吊半邊豬"死亡﹐目睹的人很少﹐涉及的範圍很小﹐容易瞞天過海。今天發生
與地主相對而跪的事件﹐全場這麼多人親目所睹﹐還有許多外鄉人﹐散會後﹐必然會傳遍四面
八方。

這天晚上﹐韓鄉長﹑徐組長兩人﹐為這事關著房門密談了很久﹐得出一致結論﹕此人若不剪除﹐
我們共產黨無法領導。為了開脫自己的責任﹐他倆稱事件"純屬偶然 "﹐連夜向區委﹑縣委寫出
一份專題報告﹐詳述事件經過。雖然全篇沒有寫一個"殺"字﹐但字裡行間﹐浸透了"臥榻之旁豈
容他人酣睡"之意。區委﹑縣委聞報甚驚﹐這種情況是以前土改﹐從未發生過的。從下至上﹐多層
意見集中於一點﹕王殿臣不殺﹐佛懷鄉﹐甚至清泉區﹑林南縣的封建勢力難以打倒﹗

這一意外情況發生﹐並沒有使王殿臣感到高興﹐反而使他懮心如焚。老百姓陪跪﹐完全是自發的
自願的﹐盛情難卻﹐與他沒有絲毫關係。但上面不會這樣看﹐這是一種民心所向的具體表現﹐犯
了大忌﹐使他罪加一等﹐更加難以得到當局的原諒。共產黨最恨在群眾中有崇高威信﹐能夠呼風
喚雨﹑煽風點火的人。--但事情已經發生 ﹐木已成舟﹐"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光著急也沒有用﹐
只能用平和的心態﹐等待事情的進展。如果因此而喪命﹐只能說是一種天意﹐是命運的安排。為
了挽救頹勢 ﹐王殿臣打出最後一張王牌。在押解回穀倉的時候﹐遇見韓鄉長﹐他從貼身內衣口
袋裡﹐掏出一封已經寫好的信﹐雙手恭恭敬敬地交給韓鄉長。他寄希望于這封信送上去之後﹐能
夠得到北京高層的回音﹐只有這一條路﹐才有可能挽救他的生命。

5 月 11 日﹐休整了一天﹔下午﹐一張"公審大會通告"﹐張貼在李家舖子前面的牆上﹐內容大致
是﹕陸昌恆﹑張春生等四名惡霸地主﹐文德彥等四名偽鄉長﹑偽保長"惡霸"﹐作惡多端﹐罪行
纍纍﹐定于明天上午 10 時﹐召開大會 ﹐由"佛懷鄉農民協會"主持公審﹑宣判﹐全鄉群眾﹐須準
時參加﹐歡迎各地群眾參觀。

要殺地主和偽職人員啦﹗

看殺人的明天趕早去﹗

……消息在群眾中很快散播開來﹐到 5 月 12 日上午大會開始時﹐小廣場已站滿了人﹐非常擁擠﹐
比第一次鬥爭大會到的人還要多。

今天的氣氛顯然不同﹐從區中隊調來一個排的解放軍﹐荷槍實彈﹐前前後後守衛著。

"公審大會"不同於"鬥爭大會"。"鬥爭大會"是貧下中農"自發地"組織起來鬥爭地主﹐所以韓鄉長
﹑徐組長等幹部﹐退居到幕後﹔"公審大會"應該衒耀新政權的力量﹐所以韓鄉長﹑徐組長等人﹐

佛怀煽仇錄 197
又站到了臺前。

艾科主持大會﹐宣佈將"惡霸地主"﹑"反動分子"﹑"國民黨殘渣餘孽"﹐押送到會場。民兵便從王
殿臣家﹐把八個五花大綁的"犯人"﹐押上公審臺。

由口齒清楚的民兵排長鐵頭﹐一個一個宣讀"罪犯"的罪狀。內容大致是﹕該犯系"惡霸地
主"﹐"勾結土匪"﹐"欺壓農民"﹐"長期以來無惡不作"﹐"血債纍纍 "﹐"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
平民憤"……遣詞造句﹐千篇一律﹔罪行條款﹐大同小異。這種大規模土改運動中的宣判﹐是蓋
棺論定﹐沒得案翻的。什麼罪狀不罪狀﹐如前所述﹐許多都是瞎編的﹐捏造的﹑亂搞的﹐騙人的
只要某地主曾經有一次﹐因某小事與貧農某人發生過爭執﹐現在那個貧農站出來檢舉你是惡霸
地主﹐ 你就是"惡霸地主"﹐不由分說﹐無法辯駁。因此﹐被殺的許多人﹐都是冤枉的﹐被人栽
贓﹑小嫌隙公報私仇而命喪九泉。

罪狀(實際是佈告內容)宣讀後﹐艾科宣佈﹕以上八名"罪犯"﹐罪大惡極﹐經清泉區人民法庭
批准﹐林南縣人民法庭審核﹐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現在﹐將"犯人"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聽到宣判死刑﹐立即執行﹐有的"犯人"嚇得尿了褲子﹔有的"犯人"嚇得一身癱軟﹐倒在臺上﹔
只有一位年輕﹑矮胖的地主不服氣﹐他挺胸直背﹐臉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撅著嘴巴﹐橫眉
冷對。

上來一隊民兵﹐兩人挾持一個﹐把"犯人"押下臺去。走不動的﹐就由民兵挾持著拖了下去。八位
背著長槍的解放軍劊子手﹐跟在犯人隊伍後面﹐把他們押送到天馬山刑場。

為什麼不在臥佛山開闢刑場﹐就地執行﹐而要將"犯人"押送到對面天馬山新闢的刑場去槍決呢﹖
這裡有一個技術問題。臥佛山全由石頭組成﹐開槍後﹐彈頭穿過"犯人"頭顱﹐還帶著很大的動能
繼續向前飛行。如果擊中某塊有一定角度的岩石﹐便會折射﹐改變飛行方向。幾次折射﹐甚至可
能迴轉 180 度﹐弄得不好﹐將打傷甚至打死自己人。因此﹐刑場要求彈頭飛行前方是軟質泥土的
高□﹐擊中高□後﹐彈頭鑽入泥土中﹐就萬無一失了。天馬山新闢刑場﹐符合這個條件。

昨天﹐區中隊行刑官帶領幾位解放軍劊子手﹐在佛懷鄉民兵中挑選了十來個健壯勇敢的﹐帶到
刑場進行處決犯人的實彈射擊﹐講解槍斃犯人的要領。

當年槍斃人﹐是用槍管頂著"犯人"的後腦勺﹐貼著腦袋開槍射擊。槍尖朝上﹐槍身與水準方向成
20--30 度夾角。一槍打出去﹐彈頭的能量﹐在顱內轉化成巨大壓力﹐"犯人"的天靈蓋﹐便被揭飛
了。隨即腦髓噴射而出﹐因為突然減壓﹐腦髓鬆散開來﹐像一團團打濕的白色棉紗﹐夾雜著通紅
通紅的鮮血﹐一股一股傾倒在" 犯人"身前的地上。殺人景象﹐慘不忍睹﹔現場膻腥﹐聞之作嘔。
腦髓傾地之後﹐揭去天靈蓋的"犯人"﹐便慢慢向前踣撲於地。雙腿幾蹬幾蹬(雙手捆綁在身後﹐
動彈不得)﹐幾秒鐘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佛怀煽仇錄 198
由於劊子手掌握槍支的角度不同﹐或者摳槍栓時手臂略微抖動﹐彈頭進入"犯人"顱內角度不同﹐
大約有 20%的"犯人"沒有揭去天靈蓋﹐而是將腦袋打開了花﹐或者削去半邊面孔。

實彈射擊﹑仿真射擊……訓練了幾個回合。無奈這些年輕民兵﹐性本善良﹐從來沒有殺過人﹐沒
有一個人有勇氣報名參加行刑隊。最後﹐教官決定﹐明天槍斃人﹐仍由區中隊行刑隊承擔﹐進行
示範﹐今後再槍斃人﹐就要由本地民兵擔任劊子手了。

在" 犯人"押解到天馬山去的途中﹐跟著跑﹐看熱鬧的群眾中的細心人﹐忽然發現隊形有所改變。
不知什麼時候﹐八個"犯人"一眨眼變成了十二個。由於隊伍在移動﹐ 人群跟著跑﹐亂糟糟的﹐
相互擁擠﹐看不清增加了哪些人﹖但有一個高個子﹐從身影判斷﹐可能是王殿臣。人們感到納悶
剛纔開公審會﹐並沒有王殿臣的份﹐為什麼現在把他押到隊伍中來了呢﹖是不是槍斃某些地主﹐
不需要公審﹖

"犯人"們被押解到刑場﹐一字排開﹐面對高□﹐仍然由兩個民兵挾持著。四週設立了警戒線﹐觀
看殺人情景的群眾﹐只能擠擠挨挨﹐站在警戒線之外。許多膽小的人﹐則站在山坡上﹐遠遠地觀
看。

有幾個"犯人"站立不穩﹐就由兩邊的民兵支撐著﹐不讓他倒地。人們看到﹐挺胸直背﹐自主站立
的只有兩個人。靠東邊﹐是一位矮胖矮胖的"惡霸地主"﹐在鬥爭臺 ﹑公審臺上﹐就看到他不服
氣﹐橫眉冷對﹐露出鄙夷的神情。挨打時﹐僵著脖子任人抽打﹐決不低頭。此刻﹐他非常鎮靜﹐
神態自若﹐滿臉慍色﹐穩穩實實地站著。

靠西頭這位高個子﹐就是王殿臣﹐他心中有數﹐昨天剛交了救命信給韓鄉長﹐牽涉到共產黨中
央高官﹐事關重大﹐絕對不會在今天就急急忙忙槍斃他。另外﹐他聽到民兵之間說話﹐知道今天
是開公審大會﹐一早從穀倉提出八位"犯人"﹐大約是讓他們吃"告別餐"注①去了。怎麼現在突然
又把他押出來﹐中途加入"犯人"隊伍﹐ 隨之來到刑場呢﹖因此﹐他斷定是"陪斬"。雖然﹐按道理
應該裝得"怕死"﹐隨槍聲倒地。但他這個從來不講假話的人﹐怎麼能夠做假事呢﹖再者﹐這一次
又出現在群眾面前﹐真的槍斃﹐就要死得像個大丈夫樣子﹐何必損害自己的形像﹗因此﹐他決
定挺胸直背﹐穩穩地站立﹐保持重心穩定﹐槍響後﹐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倒下去。

一開始﹐另外幾個"犯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陪斬"的﹐絲毫沒有思想準備﹐所以槍一響﹐腦袋
一暈﹐便隨著槍斃者一同倒地﹐靈魂出竅﹐嚇個半死﹐不省人事。隔半天﹐才有動作﹐懵懵懂懂
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

" 陪斬"﹐是一種極其野蠻的心理戰。殘酷地折磨一個"犯人"的神經﹐生死一線間﹐目睹鮮活的生
命一瞬間變為鮮血淋漓的死屍﹐從而驚恐萬狀﹐打垮了內心深處的精神支柱﹐人生信念全部動
搖﹐從此勘破生死﹐放棄一切﹐心灰意懶﹐萬念俱灰。這時﹐你問他什麼﹐他就會坦白交代什麼

佛怀煽仇錄 199
如果他匿藏了金子﹐就會把你帶到埋藏金子地方……只求能保住一條小命就算了。--這種古老的
非法手段﹐早已被現代法制國家拋棄了……

行刑官的口令﹐驚醒了正在沉思的王殿臣。他回頭看了一眼﹐行刑官手執"監斬小紅旗"﹐高聲發
號司令﹕

各就各位--

兩個民兵立正站著﹐把"犯人"夾在中間﹔解放軍劊子手手持長槍﹐立正站在"犯人"身後。

預備--

劊子手端起長槍﹐拉開保險栓﹐將子彈推上膛﹐冰涼的槍管頂著"犯人"的後腦勺﹐槍身與水準
方向成一定角度。

放﹗

"峩--"12 支鋼槍﹐齊聲鳴放。

七個人的天靈蓋被揭掉了﹐一大灘通紅的鮮血﹑雪白的腦髓﹐濺落在死者腳前地上﹔一個人打
得腦袋開了花﹐削去小半邊臉﹐血肉模糊﹐難以辨認﹔十個身子踣撲倒地﹐有的雙腳蹬幾蹬﹐
便不動了。十二個"犯人"中﹐只有兩個沒有倒地。

人們看見﹐東頭那個矮胖子﹐揭去天靈蓋之後﹐腦髓傾地﹐卻沒有倒下去。他頂著半截腦袋穩穩
實實地站立著﹐忍受著生命被無情剝奪的人間最大痛苦﹐倔強地頂天立地﹐兀然獨立﹐大氣凜
然﹐死不倒威﹗他用無聲的屍體發出強烈抗議的信號﹐抗議"不過是多幾畝田"這樣亙古未有的
不公正﹗行刑的劊子手﹐急忙用槍托在背後猛擊三下﹐才把他殭硬的屍體打倒。

西頭的大地主王殿臣﹐槍響後沒有倒地。槍在他耳際發出巨響﹐耳朵都震麻震聾﹔彈頭擦著耳垂
而過﹐那一瞬間﹐ 他甚至感受到了彈頭高溫的灼熱。他傲然岸立﹐雖然為此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但他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沒有喪失人格﹐沒有在父老鄉親面前丟臉。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身子
紋絲不動﹐一邊靜候處理﹐一邊喃喃念誦《往生咒子》。這是一篇簡短的佛經﹐當人們目睹死亡 的
時候﹐迅速念幾遍﹐亡靈便會得到超度﹐或昇天﹐或往別處投胎﹐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這八具
鮮血淋漓的屍體﹐都是佛懷鄉遵紀守法﹑熱愛鄉梓的鄉民﹐都是王殿臣家的老鄰居﹐為他們每
人念誦五遍﹐要念四十遍。他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排除一切雜念﹐急速地念誦
經文﹐直到民兵來挾持他﹐才驚醒過來。

一分鐘過去﹐從地上爬起來三位地主﹐兩個坐在草地上﹐一個彎腰站起來。他們都已嚇得靈魂出

佛怀煽仇錄 200
竅﹐驚恐萬狀﹐臉色青白可怖。他們辨彆不了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進了閻王殿。

八位民兵走過來﹐把這四個陪斬的活人帶走了。

注①--自古以來的例規﹐處決人犯﹐行刑前供應酒肉﹐人犯飽餐一頓﹐讓他做個"飽死鬼"﹐實際
是一種人道主義。這一餐飯﹐叫"告別餐"。

第十章 冤冤相報﹐了無盡時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毛澤東的這句話﹐在佛懷鄉得到了立竿見影的驗證。

5 月 12 日槍殺了四位"惡霸地主"﹐四位"國民黨殘渣餘孽"。5 月 14 日深夜﹐佛懷鄉鄉政府被端了
韓鄉長﹑徐組長﹑艾科等 17 人被殺﹐槍支﹑錢財擄掠一空。

15 日早上﹐解放軍聞訊飛速趕到佛懷鄉鄉政府時﹐已是橫屍滿屋﹐血流成河﹐現場慘像﹐不忍
卒睹。要將晏雲飛率領六十多個土匪血洗佛懷鄉的詳細過程講述清楚﹐篇幅太長﹐只好從略。這
裡只講一講九少爺"一挑三"--一個人殺死三個人的經過。

九少爺跟晏頭領說﹐要跟表姐夫報仇。晏雲飛問他要不要幫手﹖獨行俠九少爺說﹐一個人來無影
去無蹤﹐帶個拖﹐反而誤事。於是就約定時間﹕15 日淩晨一時左右動手。晏雲飛交代﹕你一個人
絕對不能開槍﹐怕誤大事。九少爺承諾了。晏頭領說﹕只有對方開槍後﹐你才能還擊﹔如果聽到
大部隊這邊的槍聲﹐你就可以自由發揮了。

艾科和徐組長都是死在"色"字上。

郭醒獅被放回家後﹐艾科一直糾纏不休。明明知道陸昌恆的性命難保﹐他還在郭醒獅面前拍胸脯
吹牛皮﹐總是說"沒問題"。對於艾科來說﹐巴不得陸昌恆早點歸天﹐他以為陸死後就可以獨佔郭
醒獅﹐哪裡知道﹐郭醒獅恨他恨得要命。

12 日中午﹐陸昌恆被槍斃了﹐郭醒獅出錢僱人將屍體抬回來﹐在堂屋裡設靈堂﹐祭亡靈。按規
定是不准設祭的﹐一來郭醒獅悄悄地祭﹐另則艾科跟幾位弟兄交代了﹐叫他們睜隻眼閉隻眼﹐
故沒人來管她。晚上艾科跑來糾纏﹐郭醒獅堅決不從﹐義正辭嚴地指責說﹕

你這人怎麼沒人性﹖我和老陸夫妻一場﹐生兒育女﹐一十六年。他屍骨未寒﹐你卻只顧自己。今
晚﹐你如果動我一下﹐我就自殺﹗說著﹐拿出一把鋒利的剪刀﹐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紮……

艾科嚇得忙說﹕陸娘子﹐你﹐莫﹐莫﹐莫……我走﹐我走。

佛怀煽仇錄 201
你走﹗郭醒獅命令道。

我什麼時候來呢﹖

後天。後天 14 號﹐送老陸上山﹐晚上 12 點﹐你來。--這時﹐郭醒獅已知晏雲飛的行動計劃﹐兩姐


弟已商議好報仇的步驟。

硬要 12 點麼﹖早點﹑晚點﹐不行麼﹖艾科嬉皮笑臉。

不行﹐早點我不在家﹔晚點﹐我把門一鎖﹐走了。

好好好﹐就依你的﹐12 點﹐準時來。艾科說著﹐便走了。他心裡樂滋滋的﹐肚子裡打著如意算盤
14 號晚上到郭醒獅的床上先滾一滾﹐再說。

俗話說"色不迷人人自迷"﹐這艾科熬了兩天﹐天天想郭醒獅。好不容易盼到 14 日晚上 11 時﹐心


記默記要準時到郭醒獅家裡去﹐但韓鄉長還在羅裡巴唆發議論﹐看樣子一時半刻還不得收場。他
第一次感到韓鄉長話多。到 11 時半﹐艾科便假裝肚子痛。韓鄉長見他那痛苦樣子﹐便叫他早點回
家去休息。艾科得此赦令﹐慢慢挨出大門。出大門後撒腿就跑﹐一溜煙跑到郭醒獅家﹐不遲不早
剛剛 12 點。

郭娘子﹐郭娘子。艾科色膽包天﹐喜滋滋地叫門﹐根本沒想到一個女人會怎麼樣。沒人來開大門
他便爬圍牆﹐從圍牆上跳下去﹐跑到郭醒獅的房門口﹐又敲門喊道﹕郭娘子﹐郭娘子﹐是我﹐
艾--

"科"字還沒說出來﹐斜刺裡一把尖刀捅過來﹐正捅在小腹上﹐殺手往上一提﹐艾科沒來得及叫
一聲﹐便開腸破肚了。

郭醒獅掌燈出來﹐艾科橫臥在門口﹐血流滿地﹐已經不能動彈了。九少爺把艾科的盒子槍摘下﹐
用尖刀把艾科的頭割下來﹐血淋淋地放在靈堂的供桌上﹐朝陸昌恆的遺像磕一個頭說﹕姐夫﹐
一個已經來了﹔請等會兒﹐再送兩個來。說著﹐像一道風刮過似的﹐不見了蹤影。

這位徐組長﹐原來晚上開會到一﹑兩點﹐白天精神還蠻好﹐照樣工作。這幾天﹐不知怎麼地﹐像
霜打的茄子。韓鄉長髮現他﹐開會老是打瞌睡。做什麼事﹐都精力不濟﹐蔫蔫的﹐懶洋洋的﹐哈
欠連天。

徐老師﹐你是不是有病﹖要看看醫師麼﹖韓鄉長關心地問。

佛怀煽仇錄 202
沒事﹐沒事。徐剛平急忙掩飾﹐心裡卻在想﹐今晚要如何擺脫劉嫂的糾纏﹐歇歇氣。但到了晚上
劉嫂笑瞇瞇地向他走來﹐搔首弄姿﹐風情萬種﹐他又忘乎所以﹐情不自禁地摟之入懷……這種
情況﹐就像喜歡照"風月寶鑒"的人那樣﹐總是照正面。

這劉嫂著實厲害﹐只幾個晚上﹐便在徐組長身上拿走兩萬元。她有意把錢顯露出來﹐劉建平那活
王八看見錢﹐眼裡冒出火來﹐高興得一個勁地傻笑﹐劉嫂便跟他直說了。

劉建平樂呵呵地回答說﹕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不能天天用﹐放在那裡空也白空了。你只問他
多要點錢﹐就行了。說著﹐便從劉嫂手中拿錢打酒稱肉去了。--哪知這頂綠帽子﹐救了他的命。

由於丈夫默許﹐睜隻眼閉隻眼﹐所以﹐劉嫂乾脆與徐組長徹夜奸宿﹐抱成一團﹐好不快活。每天
晚上﹐她都梳妝打扮一番﹐熬煮一些荔枝﹑桂丸﹑紅棗﹑雞蛋之類的補品給徐組長吃﹐儼然一
對夫妻﹐把劉建平一個人撂在東屋裡歇涼。

14 號這天晚上﹐12 點一刻散會﹐徐組長回到劉家﹐劉嫂接了﹐溫情脈脈﹐兩人在房裡宵夜﹐調
情﹐你喂給我吃﹐我喂給你吃﹐接吻擁抱﹐調笑不休。九少爺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喜
殺一個劉建平有什麼用﹖殺一個土改工作組長﹐才來勁哩。

等兩人在床上顛鸞倒鳳﹐花樣翻新﹐玩得筋疲力盡﹐聽到男人呼嚕呼嚕的鼾聲時﹐九少爺才進
房去。女人在床上擦呀﹐抹呀﹐聽見他進房﹐以為是老倌吃醋﹐便生氣地壓低聲音斥責道﹕出去
出去﹐一會兒我過來。--他以為是老倌來癮要幹那事了。

哪知這個"老倌"不聽話﹐徑直走到床邊﹐撩起帳子﹐一刀紮在她光溜溜的身子上﹐正刺心臟﹐
叫都沒叫一聲﹐便倒在徐組長身上。徐組長在睡夢中﹐伸手過來摟抱她 ﹐摸一手熱乎乎﹑粘稠
的鮮血﹐夢囈般地問道﹐這是什麼羅﹖話未說完﹐一把尖刀便捅到肚子裡。他"哎喲"叫了一聲﹐
下意識地伸手到枕頭下去摸手槍。哪裡知道與劉嫂玩得忘乎所以﹐手槍還放在椅子上的褲兜裡。
手伸到枕頭下﹐就沒有力氣動彈了。徐組長這一聲慘叫﹐驚動了劉建平﹐他一翻爬起來﹐鞋子都
來不及穿﹐從後院翻過圍牆﹐逃到山裡去了。

九少爺聽到腳步聲﹐從房裡出來﹐看到劉建平往後跑﹐因不能打槍﹐他也懶得追。返身把兩顆人
頭割了﹐把徐組長的槍收了﹐回到姐姐家﹐把血淋淋的三顆人頭擺在一起﹐哭泣著朝姐夫的遺
像再磕兩個頭。

郭醒獅眼淚早已哭幹幹了﹐她跪在靈堂遺像前﹐平靜地說﹕老陸﹐我和九弟給你報了仇﹐一對
三﹐已經對得起你了。我們殺了人﹐自己也活不成了﹐你等著﹐我馬上跟你來。你要保祐九弟把
東西送到媽媽那裡。

說完﹐磕三個響頭﹐站起來﹐迴轉身﹐將一個沉重的布袋交給表弟﹐說﹕你的瓷壇﹐我已經挖

佛怀煽仇錄 203
出來了﹐趁天黑﹐趕快回家一趟﹐把你的東西交給你媽。我的這包黃貨﹐ 是兒子的撫養費﹐你
交給我媽﹐叫她們馬上埋藏好。你不能露面﹐要在天亮前離家。做到這些﹐你就是好兄弟﹐對得
起我了。說著﹐趴在地上給表弟磕了兩個頭。

九少爺是何等人物﹗幹殺人越貨勾當的﹐當然曉得厲害﹐二話沒說﹐趴在地上給表姐磕三個頭﹐
拎了袋子﹐頭也不回地往後山跑了。

郭醒獅梳妝打扮一番﹐把靈堂裡早已掛好的繩索拉下來﹐站在凳子上﹐套好自己的脖子﹐一腳
把凳子踢翻﹐從容不迫地追尋丈夫去了。

端掉佛懷鄉鄉政府是誰幹的﹖策劃周密細緻﹐行動準確無誤。電話線掐斷後﹐一聲不響地把崗哨
摸掉﹔待睡夢中的人聽到響聲時﹐刀已經砍到脖子上了。殺死 17 個人 ﹐不費一槍一彈﹐乾淨利
索﹐不留痕跡。經過一個多月的內查外調﹐發動群眾﹐一個一個線索順藤摸瓜﹐終於真相大白﹕
原來是"黑社會"的祖師爺﹑土匪頭子晏雲飛的傑作。

5 月 12 日槍殺的八人中﹐有四人與晏雲飛有關係。那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便是晏雲飛的表弟﹐佛
懷鄉圈子會的龍頭大爺。此前﹐他們在佛懷鄉有眾多眼線和聯絡點。"清匪反霸"時﹐由於佛懷鄉
的重點是支持解放軍部隊攻打紅鬍子﹐韓光其輕敵﹐這方面工作浮於表面﹐讓很多眼線潛伏下
來﹐個別人還得到重用﹐致使鄉政府的一舉一動都在晏雲飛的監視之中。12 日殺人現場的看客
中﹐還混有二十多名土匪。由於解放軍在天馬山制高點架起了一挺機槍﹐才不敢輕舉妄動劫法場

報復總是成倍增長的﹕你槍斃我八個﹐我殺你十七﹔你殺我十七﹐連剿滅的土匪算在內﹐我殺
死﹑打死你二百餘人……真是冤冤相報﹐了無盡時。

佛懷鄉土改試點﹐因鄉政府被土匪搶﹑殺而中斷。區委領導﹐一面清剿土匪﹐一面恢復鄉政權﹐
原副鄉長莫立和被任命為鄉長。

一開始﹐賀區長沒有想到他﹐後來找不到適合的人選﹐一位區委委員建議﹐莫立和人緣不錯﹐
忠厚老實﹐辦事牢靠﹐賀區長就同意了。

賀區長找莫立和談話時﹐莫坦率地說﹐我性格軟弱﹐能力差﹐比韓鄉長差多了。現在﹐佛懷鄉需
要的是強有力的幹部﹐請領導重新考慮人選。賀區長見他如此謙虛﹐更加滿意﹐便決定不改變了

賀區長說﹕工作能力是慢慢鍛煉的﹐關鍵是忠實可靠。如果你覺得某些方面不足﹐我再給你調配
一個強有力的土改工作組長吧。

第二任土改工作組組長柳忠實到佛懷鄉後﹐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強有力"﹑雷厲風行的幹部﹐而
是一個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此人參軍﹑入黨﹑提幹﹐純屬偶然﹐都是一位當官的堂兄暗中提攜

佛怀煽仇錄 204
他出身城市貧民﹐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長期吃齋念佛﹐從小受到薰陶﹐心中有一個佛的世
界﹐骨子裡不贊成階級鬥爭﹐反對打打殺殺。他根本不想到這相互殺戮﹐血流成河的佛懷鄉來﹐
但組織分配﹐無法違抗﹐只好極不情願地背著行囊來了。而賀區長臨行前的一席話﹐更使他惶惶
不安。

賀區長指出﹐佛懷鄉之所以出大問題﹐是因為封建地主的一面旗幟未倒﹐這個人就是特別陰險
﹑狡猾的大地主王殿臣。王殿臣自訴曾經救助過一位中央高官﹐但去信中央組織部﹐兩個多月未
見回音﹐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省土改工作團準備近期再去信落實﹐如果確有其事﹐中央明令刀
下留人﹐我們就不殺﹐但也得千方百計把他鬥倒鬥臭﹔如果中央不回信﹐或保而不力﹐縣委的
意見是一定要殺掉﹐避免留下禍根。你的任務﹐十分艱巨﹐一定要拿下這個頑固的封建堡壘。區
委書記的一句話﹐像重錘似地敲擊著柳忠實的心﹕這人在群眾中威信那麼高﹐我們共產黨怎樣
領導﹖柳忠實與莫立和一見面﹐老實人便對老實人產生了好感。兩人都長得慈眉善目﹐笑起來一
個像和合菩薩﹐一個像彌勒佛。兩人都信佛﹐談起話來十分投機。於是﹐便有下面一番推心置腹
的密談﹕

聽說﹐你們這裡有一位蠻棘手的大地主王殿臣﹐請你把詳細情況跟我介紹介紹。柳組長說。

怎麼你一來﹐就想瞭解他呢﹖莫鄉長問。

昨天﹐賀書記找我談了一個多鐘頭﹐重點是談如何鬥爭王殿臣﹐縣委指示﹐一定要拿下這個頑
固的封建堡壘。

殺不殺﹖

要看北京方面的表態。

這事左右為難﹐我可以給你介紹情況﹐但只是個人不公開的意見﹐如何取捨﹐你自己決定。

好的。

於是﹐莫鄉長便把王殿臣這個人﹐前前後後﹐詳詳細細介紹了一番﹐大地主﹑慈善家﹑皈依佛
教等等﹐一概和盤托出。左說是優點﹐右說還是優點﹐絕對是一個品德高尚﹑無懈可擊的完人。

怎麼辦﹖兩人快談完時﹐共同提出這個問題。

如果按領導意圖﹐鬥爭王殿臣﹐一是沒有事實﹐連陸昌恆﹑張春生那樣雞毛蒜皮的事都找不出
一樁﹔二是群眾發不動。不像鬥爭別的地主﹐幹部喊打﹐便有人出面打﹔ 領導喊殺﹐便有人呼
應"該殺"。根據莫鄉長的看法﹐如果公開宣佈開王殿臣的鬥爭會﹐許多人不會參加﹐稀稀落落來

佛怀煽仇錄 205
幾個積極分子﹐沒有人發言﹐沒有人喊口號﹐ 冷火湫煙﹐不如不開﹔如果藉口開別的會﹐等群
眾到齊了﹐再把王殿臣推到臺上鬥爭﹐這時﹐群眾會說我們欺騙他們﹐會開不成其次﹐自己的
威信也喪失了。

如果不按領導意圖辦事﹐不鬥爭王殿臣﹐要你這個"鄉長"﹑"土改工作組長"有何用﹖不光撤職﹐
還要查辦﹐對抗運動﹐黨籍﹑幹籍都靠不住了﹐最終結果必定是"飯票子過河"。

處理﹐昧良心﹐違民意﹔不處理﹐違上意﹐丟飯碗。何去何從﹖難以選擇。

夜已深沈﹐柳組長最後說﹕莫急於下結論﹐讓我下去摸摸情況再說。兩人便歇息了。

第二天﹐為摸清王殿臣的情況﹐柳組長下去訪貧問苦。找到幾個最窮最苦的人家﹐人人都是講王
殿臣怎麼怎麼好。人們訴說﹐某年青黃不接﹐王殿臣救濟他們糧食﹔某年寒冬臘月﹐給他們送被
子﹑棉衣……各種憐貧惜老﹑造福鄉梓的事例﹐各種讚揚的語言﹐在記錄本上寫了好幾頁。

後來﹐又訪問中農﹑訪問老農……忙了幾天﹐沒有聽見一個人說王殿臣的壞話。

後來﹐柳組長又召開農會幹部﹑積極分子會議﹐動員大家發表意見﹐議了一個晚上﹐沒有一個
人講王殿臣曾經做過壞事﹐都是講他如何如何好。--農會骨幹﹑積極分子都這樣說﹐鬥爭會又怎
麼能開得起來呢﹖

最後﹐柳組長召集了鄉幹部﹑土改工作隊員開座談會﹐大家敞開思想漫談。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
晚上﹐除個別人沒有表態﹐大多數人認為﹐王殿臣這樣的"優秀地主" (一位幹部敞口而出的用
語)應該區別對待﹐不應該直接開專場鬥爭會﹐不能激化矛盾。為落實領導指示﹐可以造點聲勢
批判他的剝削本質﹐"雷聲大﹐雨點小 "﹐處理從輕。這樣﹐老百姓才能接受﹐才不會產生反感。

通過幾天攷察﹐座談﹐在柳組長心目中﹐王殿臣的高風亮節﹑善良形像更加清晰了。這天﹐他決
定暗中去察看察看王殿臣本人。吃了晚飯後﹐他便慢慢踱步﹐從王殿臣家門口經過。

鄉政府被端掉後﹐王殿臣已放回家﹐住在艾科那個茅屋坨坨裡﹐他不敢出門﹐也不輕易接待人
客。既沒有書看﹐又沒有事做﹐除了做飯吃﹐一天到晚默不作聲﹐總是枯坐著﹐閉目養神。每天
晚飯後﹐他將椅子搬到房門口﹐面對落日枯坐﹐一直到星星﹑月亮出來﹐才回到房裡上床睡覺。
柳組長就在黃昏時﹐路過王殿臣的家門。

柳組長會看相﹐對王殿臣的印象﹐總的來說是好的﹐但印堂發黑﹐證明此人近期必有大難。這天
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娘帶他到一座深山古剎﹐大雄寶殿的如來跟他娘說話﹐他立即站在
一旁問﹕應該如何對待王殿臣﹖如來說﹐按照你平常待人的方法﹐去對待他……醒來之後﹐如
來綸音﹐言猶在耳。於是﹐他作出決定﹐就是開除黨籍﹑開除幹籍﹐也不能由自己出面去鬥爭王

佛怀煽仇錄 206
殿臣。

柳組長決定寫出一份逆潮流的報告﹕《論土改中樹立"開明地主"典型的必要》。用兩天兩晚時間 ﹐
分類例舉數十件無可辯駁的事實﹐論證了像王殿臣這樣的開明大地主﹐在鄉村社會中所起的良
好作用。報告最後認為﹐如果樹立"開明地主"典型﹐可以減少矛盾﹐分化敵對勢力﹐有利於鄉村
建設﹐迅速提高農業生產力……這份報告﹐與上面的精神和政策完全唱反調。

報告謄正後﹐交給莫鄉長過目。莫鄉長前前後後﹑反反復復﹐認真看了兩遍﹐然後搖著頭說﹕你
這報告不能交上去。

為什麼﹖柳組長問。

這份報告交上去﹐咱倆就完了﹐都會撤職查辦﹐昨天﹐賀區長打電話來問﹐鬥爭王殿臣的大會
什麼時候開﹐他要親自來參加。

開得起來嗎﹖

開不起來也得開﹐這是上級命令。

那你說咋辦呢﹖

暫時還沒有良方妙策。

是這樣辦好不好﹖報告放在你的抽屜裡﹐壓兩天﹐我來催﹐你不簽名﹐拿出公章讓我自己蓋。送
上去後﹐一切後果由我個人負責。上面來查﹐你就說沒有過目﹐犯了官僚主義。

莫鄉長沈吟良久﹐勉強同意了。他執著柳組長的手說﹕不如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委屈你了
我家住農村﹐如果不幹工作﹐老老小小養不活。我沒有你這樣的勇氣﹐遇事只能拖一拖﹐不敢唱
反調。

兩天後﹐柳組長當著許多人的面﹐催莫鄉長為這份報告蓋章﹐莫鄉長拿出公章﹐讓他自己蓋了。
報告便由通訊員專程送到區裡。

第三天﹐賀區長來電話問莫鄉長﹕柳忠實上交一個報告﹐你看了有何感想﹖

什麼報告﹖莫鄉長問。

你沒看﹖賀區長感到奇怪。

佛怀煽仇錄 207
早兩天﹐他送來一個報告﹐我丟在抽屜裡﹐因為忙﹐沒有看。他來催﹐就自己拿著公章蓋了﹐送
到您那兒來了。

你一個字都沒看﹖

沒看。我倆平起平坐﹐送交上級的報告﹐不必由我過目。

這麼大的事﹐你不聞不問﹐還當什麼鄉長﹖

怎麼﹖賀區長﹐報告有問題﹖

不光有問題﹐為大地主鳴冤叫屈﹐評功擺好﹐立場反動﹐與黨的土改政策唱對臺戲。

有這麼嚴重﹖

柳忠實在不在﹖

不在﹐我叫人去找他。

不用了﹐叫他打被包﹐馬上回區裡來。

是。莫鄉長放下電話﹐立即親自找到柳組長﹐將賀區長的電話內容一五一十告訴他﹐並說﹕我臨
陣當逃兵﹐真對不起你。

兩雙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柳忠實立即打被包走人。莫鄉長過意不去﹐派兩個民兵給他揹行李﹐一直送到區政府。

賀書記見到他﹐把那份報告往桌上一甩﹐說﹕我算瞎了眼﹐你辜負了黨的培養﹗

柳忠實無語﹐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你的問題﹐我無權處理﹐今晚在區裡睡﹐明天到縣委組織部報到。

柳忠實沒有挪動腳步。

你還有什麼話說﹖賀區長問。

佛怀煽仇錄 208
縣委批示﹐我能看看嗎﹖

你看吧。

柳忠實拿起自己寫的報告﹐先看賀區長的批語﹕該同志喪失革命立場﹐滑到地主階級一邊去了。
如何處理﹖請縣委批示。

縣委書記的批示是﹕王殿臣是國民黨的政治基礎﹐封建勢力的頑固堡壘﹐特別陰險狡猾﹐必須
堅決打倒。請派立場堅定﹑強有力的同志下去﹐繼續開展工作。柳忠實撤職查辦﹐立即來縣委組
織部報到。

柳忠實讀完批語﹐打了一個寒噤﹐表情十分悲切。

賀書記說﹕不要悲觀﹐不要失望﹐千萬不要自絕於人民。這些大實話﹐口頭說一說問題不大﹔整
理成文字﹐就大成問題了。我救不了你﹐縣委也救不了你。今後好自為之。

說完﹐賀書記與柳忠實握握手﹐將他送出房門外。柳忠實沒有等到吃午餐﹐在鎮上小吃店買兩個
饅頭﹐趕赴縣城去了。

最終﹐他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判刑三年。他沒有昧良心﹐遠離了是非之窩﹐心甘情願。後來
他在街道小工廠當一般幹部﹐兢兢業業﹐謹言慎行﹐得以善終天年。

清泉區區委臨時抽調吳畋諒同志擔任佛懷鄉第三任土改工作組長。在向縣委的專題報告裡﹐有這
樣的評語﹕該同志黨性強﹐立場堅定﹐對上級領導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執行。工作踏實﹐雷厲風行
足智多謀﹐口才一流﹐足以對付王殿臣那樣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

區委書記與吳畋諒談話後﹐他自揹行李﹑不聲不響地來到佛懷鄉。在小廣場歇氣時﹐他在李家舖
子買了一包香煙﹐坐在板凳上抽煙。

李家舖子的老闆娘﹐中農成份﹐起先得罪了韓鄉長﹐後來長期供應鄉領導平價好酒﹐因此﹐舖
子能夠繼續開下去。看到來人背了行李﹐她知道又是土改幹部﹐看年齡較大還可能是個當官的﹐
便泡了茶。

貴客是來搞土改的﹖李老闆娘一邊敬茶﹐一邊問。

是呀﹐吳畋諒如實回答﹐又說﹐你們這個鄉﹐土改蠻難搞啊﹐殺的被殺﹐撤的被撤職。

佛怀煽仇錄 209
"難"還是"易"﹐我們老百姓哪裡知道﹖但我只知道一個人做事要憑良心。

什麼叫憑良心呢﹖

憑良心就是不能無中生有﹐不要無事生非。

怎麼叫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呢﹖

我是個直人﹐喜歡講直話﹐比如這一家--李老闆娘用手指了指王殿臣家--地主是大﹐財產是多﹐
但是個好人。你把人家的土地﹑房屋﹑錢財全沒收了﹐人家服服帖帖﹐低頭認罪﹐﹐就應該放一
馬﹐硬要鬥爭他﹐全鄉老百姓﹐包括許多積極分子﹐都不贊成。

那就應該選他當佛懷鄉的鄉長﹐讓他來領導羅。吳畋諒諷刺說。

他才不當鄉長哩。以他的學問﹑人品﹐當個把縣太爺﹐還差不多。他不當官﹐但說話算數﹐從前
我們鄉許多難事﹐都是他出錢解決的。

有哪些事情呢﹖

例如﹐孤寡老頭老太﹐沒吃沒穿﹐他供給﹔修橋補路﹐一直是他出錢﹔助教興學﹐把王家祠堂
修建成那麼漂亮的小學﹐全縣沒有一個鄉比得上。

他做過壞事沒有﹖

哪能呢﹐人家每天禮佛唸經﹐想做壞事﹐都沒時間哩。

這時﹐一位少婦來李家舖子買火柴﹑醬油﹑打酒。

吳畋諒看她一眼﹐眼睛一亮﹕那少婦水色極佳﹐臉盤白裡透紅﹐一邊一個好看的酒窩﹔她身材
勻稱﹐渾身圓潤的曲線﹐十分優美﹔她的嗓音細膩甜美﹐仿彿鶯音燕語……吳畋諒心想﹐我走
過的地方不少﹐天下美人欣賞過成千上萬﹐怎麼最漂亮的卻落在這窮鄉僻壤呢﹖一時想入非非﹐
竟癡癡獃呆了……

這位同志﹐你要去鄉政府﹐跟她去就是。李老闆娘對吳畋諒說話﹐才把他驚醒過來。

啊﹐啊﹐好﹐好。吳畋諒巴不得與美人同行﹐李老闆娘的話正中下懷。

於是﹐上了路﹐少婦前面走﹐吳畋諒後面跟。

佛怀煽仇錄 210
請問這位小姑娘﹐貴姓﹖叫什麼名字﹖

還"小姑娘"﹐多時做了媽媽。我姓胡﹐名叫胡紫香。

好姓﹐好名字。吳畋諒讚揚說。

怎麼姓胡﹐就是好姓呢﹖名字又怎麼好呢﹖

你看過花鼓戲《劉海砍樵》嗎﹖那裡面的大姐﹐就姓胡呢。

那少婦不禁臉紅起來﹐她想起花鼓戲裡的唱詞﹕胡大姐﹐你是我的妻羅呵……心蹦蹦直跳。

你的丈夫叫什麼名字﹖吳畋諒見她不答話﹐又問道。

王秋生。

什麼成份﹖

先前評的貧農﹐後來有人說﹐要改為中農。

那是為什麼呢﹖

你是來幹什麼的﹖胡紫香警覺地問。

我是來搞土改的。

工作組長﹖

正是﹐到你們鄉來當土改工作組長。

胡紫香停下步來﹐回頭鄭重地打量吳畋諒一眼。兩人目光相遇﹐緣份便定了下來。在胡紫香的眼
中﹐她要分辨來人是否講了假話﹖如果真是土改工作組長﹐她正有求於他呢﹔吳畋諒則已發現
胡紫香為劃成份著急﹐要在她的面前顯示出崇高地位﹐為日後進攻﹐打好基礎。

你貴姓﹖胡紫香一邊往前面走﹐一邊問。

姓吳。

佛怀煽仇錄 211
吳組長﹐拜託你幫忙﹐莫讓他們劃我家為中農。

這個忙可以幫到﹐但他們為什麼要劃你家為中農呢﹖

因為我公公在世時﹐有三畝多田。

現在呢﹖

解放前一年﹐公公死了﹐田也沒了。

哦。

有人說﹐要按解放前三年算﹐那時候還有一畝多田。

為啥後來又沒了呢﹖

唉﹗胡紫香長嘆一聲﹐說﹐我屋裡那個不爭氣﹐又有點懶﹐把田賣掉了。

賣掉好哇﹐賣掉就是貧農了。

話是這麼說﹐田是解放前一年多賣掉的﹐所以有人認為應該劃為中農。

劃中農就吃虧多了﹐沒有好田分﹐地主的房子﹑傢具﹑衣物也分不到。

就是羅﹐我們到處求人﹐沒人願意幫忙。今天運氣好﹐碰了你。

你放心﹐這個忙﹐我幫得到。吳畋諒拍胸擔待。他想﹐王秋生好酒貪杯﹐胡紫香涉世不深且有求
於他﹐這好事已經有三﹑五分把握了。

那就謝謝你啦﹗單純的胡紫香笑逐顏開地說﹐哪天得空請你喝酒。

老謀深算的吳畋諒﹐乾脆提出進一步要求﹕你家的房子寬不寬敞﹖

房子五﹑六間﹐夠大的了。

我們幹部下來土改﹐要求與貧下中農"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我住到你家來﹐行不行﹖

佛怀煽仇錄 212
好哇﹐非常歡迎。胡紫香年輕天真﹐只為自家不劃中農成份打算﹐根本沒有察覺色鬼的狼子野心

我住到你家來﹐就沒有人敢把你家提昇為中農了。吳畋諒再一次衒耀自己。

我們傢伙食沒有公家開得好。胡紫香還有懮慮。

不怕﹐我們幹部下來﹐就是來吃苦的﹐伙食差一點無所謂﹐自己可以改善嘛。

那就定了。

定了﹐一言為定。吳畋諒心中暗喜。

這時﹐已經走到岔路口﹐胡紫香指著王家祠堂說﹐那就是鄉政府﹔又指著不遠處一棟瓦屋說﹐
那就是我家。

好了﹐再見﹐今天晚上我就睡到你家來。吳畋諒說著﹐與胡紫香對視﹐看到她白裡透紅的臉上秋
波流轉﹐恨不得一口水把她吞了。

胡紫香滿心歡喜地回家﹐把這個"大好消息"告訴王秋生。酒鬼頭腦簡單﹐正在為改劃成份發愁﹐
今天老婆好運氣﹐把土改工作組長接到家裡來﹐當然歡迎。夫妻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強有力的土改工作組長吳畋諒下車伊始﹐縱橫捭闔﹐發號司令。

區委賀書記與他談話時已指出﹕莫鄉長性格軟弱﹐工作如果推不動﹐指揮權可取而代之。兩人見
面後不久﹐莫鄉長髮現吳畋諒好勝心強﹐處處攬權﹐他正巴不得有人出來打頭陣﹐於是﹐對吳
畋諒說﹕你工作能力強﹐威信高﹐什麼事你作主﹐我來配合。

雙方各得其所。

現在重中之重是鬥爭王殿臣﹐縣委﹑區委下決心要攻破這個頑固的封建堡壘﹐你看怎麼辦﹖吳
畋諒說。

毫無辦法﹐束手無策。莫鄉長作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不見得吧。吳組長雖極為不滿﹐但不好發作﹐於是﹐他轉換一種口氣說﹐現在馬上召開幹部會
行不行﹖

怎麼不行呢﹐莫鄉長說﹐我去叫人。說著﹐他和在場的幾個人﹐分頭把鄉幹部﹑土改工作隊員緊

佛怀煽仇錄 213
急召集回來。

人到齊了﹐莫鄉長向大家說﹕按區委指示﹐從現在起﹐佛懷鄉的工作由吳組長全面指揮﹐請大
家服從他的安排和命令。

吳組長笑了笑﹐說﹕莫鄉長客氣﹐謙讓﹐我很感謝。總的說來﹐革命工作﹐不分彼此﹐大家要全
力以赴。現在的重中之重﹐關鍵的關鍵﹐就是必須無條件地開大會﹐鬥倒鬥臭大地主王殿臣。要
排除一切幹擾﹐克服一切困難﹐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這個封建堡壘。

我知道﹐鬥爭王殿臣﹐阻力很大。這種阻力﹐有的來自群眾﹐許多人被他蒙蔽了﹔有的來自我們
隊伍裡的右傾思想﹐許多幹部做了群眾的尾巴﹐總是為王殿臣評功擺好﹐說他做了許多好事。

王殿臣是做好事嗎﹖不是﹐他特別狡猾。拿減租減押來說﹐他接手當家十年﹐不減租減押﹐解放
軍快打過來的 1948 年﹐他突然減租減押﹐這是為什麼﹖

再說獻金銀財寶﹐他為什麼要造冊子一股腦端出來﹖這一行動背後深層次的目的是什麼﹖值得
我們深思。

你們知道他從母親手中﹐承接家產時﹐庫存銀圓多少嗎﹖十多年來﹐不算他收租的進賬﹐光是
庫存銀圓﹐他大手大腳花﹐到交給我們時﹐只剩多少﹖大家心中有數嗎﹖

再就是贈送田畝。快解放了﹐1949 年 4 月﹐為魯小三撫養遺棄女嬰大寶﹐他贈送良田一畝。原來
那七個撫養女嬰的家庭﹐也一人贈送一畝良田。王殿臣在酒宴上對鄉鄰說﹕這田是大寶自己帶來
的。這證明﹐他對形勢是很清楚的。既然田是大寶自己帶來的﹐為什麼又要提前給她呢﹖這裡面
有文章啊。

所以﹐我們幹部﹐不要被他迷糊了﹐要站穩立場﹐頭腦清醒﹐跟黨走。不要像柳忠實一樣﹐為封
建地主大唱讚歌。我告訴大家﹐現在柳忠實已經開除黨籍﹑開除幹籍﹐關在牢裡﹐準備判刑。

現在傳達區委命令﹐三天之內﹐一定要召開鬥爭王殿臣的大會。每一位鄉幹部﹑土改工作隊員﹐
至少要帶領三位積極分子參加﹔還要保證每位積極分子帶領三位貧下中農參加。也就是說﹐每一
位幹部要緊緊掌握 12 個人﹐確保他們參加鬥爭會﹐不得缺席。而且﹐每一組至少要有一個人﹐
在大會上發言。區委賀書記指示﹐完成任務的﹐發給獎金﹔完不成任務的﹐走人﹐請你回家去吃
老米。

這是上級規定﹐硬性任務﹐不能打折扣。大家有什麼意見﹖有意見的﹐馬上說﹐沒有意見就散會
晚上召開積極分子大會﹐每一個幹部﹐一定得帶著你那三個積極分子參加。

佛怀煽仇錄 214
吳畋諒態度嚴肅﹐言語簡潔﹐敢作敢為﹐雷厲風行。會後﹐幹部們背著他﹐相互以目示意﹐一個
個臉色凝重地搖搖頭。

傍晚﹐吳畋諒叫兩個青年幹部﹐把他的行李送到貧農王秋生家裡﹐他要與貧下中農"三同"。對於
吳組長強有力的工作﹐大家都三分敬佩﹐七分畏懼﹔但誰也搞不懂﹐他為什麼選擇住到一個酒
醉迷糊﹑要改成中農成份的人家去。

晚上召開積極分子大會﹐吳畋諒振作精神﹐極具號召力地大講特講一番。他把白天開會講過的那
些道理﹐又重複說了一遍﹐鼓動積極分子進行思考﹐爭取在鬥爭王殿臣的大會上立下新的功勞。
最後﹐他下達硬性任務﹕每一位積極分子﹐必須動員﹑帶領三位貧下中農參加鬥爭王殿臣的大
會。完成任務的﹐發給一定數量的獎金﹔完不成任務的﹐要嚴厲批評。

吳畋諒工作紮實﹐細緻﹐任務佈置下去後﹐他分別召開小組會﹐一組一組檢查。比方說﹐幹部張
三﹐落實了三位積極分子﹐ 三位積極分子又找到九位同意參加鬥爭王殿臣大會的貧下中農。他
便把這一十三個人集合起來﹐開小組會﹐落實發言主題﹐實習呼喊口號﹐事無巨細﹐件件抓到
位。這樣一來﹐幹部就不敢偷懶﹐千方百計要找到一個發言主題﹐哪怕是沒有事實依據的空洞理
論﹑空洞口號﹐也一定要找一個人在鬥爭臺上﹐慷慨激昂地演講那麼一分鐘。

一組一組落實﹐自然會有成效。這樣精心佈置之後﹐吳畋諒認為﹐這個鬥爭大會﹐一定會不同凡
響﹐必定是群情激憤﹐場面熱鬧。只要鬥爭會上發言此落彼起﹐造成一種鬥倒鬥臭王殿臣的氣勢
目的就達到了。吳畋諒非常過細﹐甚至連呼喊什麼口號﹐都一一落實了。

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到位後﹐吳畋諒便在李家舖子前面牆上張貼出通告﹕"X 月 X 日召開鬥爭大地
主王殿臣大會"。

胡紫香回家後﹐以為吳組長很快會來﹐哪裡知道從上午盼到下午﹐從下午盼到傍晚﹐不見人影
子。

這人怎麼講話不算數﹖是個騙子。她十分懷疑﹐幾乎要生氣了。

正在這時﹐年輕幹部送吳組長的行李來了。

她馬上問﹕吳組長什麼時候來﹖在我家吃晚飯嗎﹖

晚飯肯定不在你家吃﹐還要開會﹐什麼時候來﹖只怕要很晚很晚﹐半夜過去才能來。

胡紫香收拾乾淨東正房﹐將吳組長的行李打開﹐開好床鋪﹐掛好蚊帳﹐搞得精精緻致。到了半夜
聽見前面狗叫﹐知道吳組長過來了﹐趕忙和王秋生一起去迎接。他倆拎著三角鏡燈﹐一直走到路

佛怀煽仇錄 215
口﹐將吳組長熱情迎進屋﹐送到東正房﹐又打來一盆熱水﹐泡了茶﹐兩口子才回自己的房裡歇
息。

其間﹐吳畋諒為了"穩定軍心"﹐對他倆吹牛說﹕我跟莫鄉長說了﹐你們家貧農成份不變﹐莫鄉
長已經同意了。--其實﹐白天開會﹐談工作﹐這樁小事他根本忘記了。不過﹐也不能說他是吹牛
皮﹐因為﹐這事終究是他說了算。

王秋生有點懶﹐喝酒喝的迷迷糊糊﹐晚上睡眠要緊。迎接了兩晚﹐便對胡紫香發牢騷說﹕天天晚
上來﹐接什麼﹐讓他自己進屋就是﹐要接你一個人去接﹐我要睡覺。到了第三晚﹐吳畋諒發現只
有胡紫香一個人來接﹐心中大喜﹐便開始進攻。交接茶杯的時候﹐故意在她奶子上捏一捏。胡紫
香紅著臉﹐朝西正房指了指﹐然後走了。這吳畋諒是個獵艷專家﹐當然知道胡紫香的意思﹐她不
是不同意﹐而是西正房裡那個人還沒有睡著。他便故意不拴門﹐躺在床上等。不一會兒﹐聽見外
面息息索索的腳步聲﹐他知道女人已經按捺不住了﹐便輕輕起來﹐站在門邊等候。門終於慢慢推
開﹐胡紫香進來﹐他一把抱住﹐按倒在床﹐成其好事。

俗話說"男人怕熬﹐女人怕撩"。這話的意思是男人經常需要性刺激﹐如果缺少﹐便打熬不住。女
人在閨女階段﹐或者婚後還沒有嘗到婚外情的時候﹐缺少點性﹐沒什麼了不得﹔ 一旦被人撩發
了﹐嘗到了甜頭﹐便一晚都不能少了。胡紫香正是這種人﹐原來規規矩矩﹐王秋生那酒醉迷糊﹐
根本不懂溫存體貼﹐一旦需要﹐急急忙忙捅進去出點水了事。這吳畋諒是個積年偷香老手﹐看了
許多《房中秘戲》之類的淫書﹐又吃了些"金槍不倒"之藥﹐左旋右旋﹐上下顛倒﹔坐樁站樁﹐姿
態翻新﹔堅挺異常﹐經久不衰﹔玩得胡紫香雲裡霧裡﹐忘乎所以﹐哼哼唧唧地尖叫起來……吳
畋諒忙停止動作﹐捂住她的嘴。鏖戰幾天之後﹐在胡紫香的心靈深處﹐甚至有點厭棄王秋生了﹐
萌生了嫁給吳畋諒才不枉為人一世的念頭。

三天之後﹐召開鬥爭大地主王殿臣的大會。經過吳組長的精心策劃﹐鍥而不捨地動員﹑佈置﹑監
督﹐參加鬥爭大會的人數﹐根本不是莫鄉長原來估計的"寥寥無幾"﹐而是人山人海。雖然比不上
槍斃人的那天﹐但比第一次鬥爭會來的人﹐還要多。人來得多的原因﹐一是 "任務分到組﹐責任
落實到人"﹐一個幹部帶十二個﹐人人要點名﹐一個都不能少﹔發獎金也是一個重要的刺激因素﹐
到會場裡站一站﹐便可以拿到"補助"(一個小工一天的工錢)﹐所以許多人願意來。另外﹐就是
來看熱鬧的外鄉人比較多。前兩次鬥爭地主﹐像小孩子鬥氣﹐盡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次專門
鬥大地主﹐王大善人﹐到底要看看他們拿得出一些什麼樣的令人信服的事實。

上午 10 時整﹐鬥爭大會開始﹐農會主席黃築講話。艾科死後﹐黃築繼任了農會主席﹐經過一番
調教﹐他也能講幾句了﹐但比艾科那種信口開河﹐滔滔不絕的氣勢差得遠。由於準備充份﹐黃築
的講話﹐面面俱到﹐總算順利結束了。

接著宣佈﹕把"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國民黨政府的牆腳"﹑"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王殿臣押
上臺來。

佛怀煽仇錄 216
五花大綁的王殿臣﹐從老屋裡押出來。他頭戴紙糊的高帽子﹐滿臉塗得墨黑﹐脖子上吊著一塊大
牌子﹐牌子上寫著上面三句話。

王殿臣押上臺後﹐站在中間偏右﹐低著頭。--這次吸取上次的經驗教訓﹐已佈置好﹐不能隨便喊
王殿臣跪下。

第一個發言的是牛哥﹐他說﹕許多人認為王殿臣做了不少好事﹐他是真的做好事嗎﹖不是的﹐
他特別狡猾。拿減租減押來說﹐他接手當家十多年﹐早不減租減押﹐遲不減租減押﹐不遲不早﹐
偏偏解放軍快打過來的 1948 年﹐突然實行減租減押。這是為什麼﹖從表面上看﹐他這個人非常
仁慈﹑善良﹐同情窮苦農民。實際上呢﹐他是搶在共產黨之前﹐把共產黨的政策﹐變為他個人的
恩惠﹐往自己臉上貼金。到 1949 年﹐他又搶先減租退押﹐同樣是把共產黨的政策變為他個人的
恩惠﹐目的是提高自己的威望。本來是共產黨的政策好﹐減租減押﹑減租退押﹐人民擁護共產黨
但現在變成了王殿臣個人給你的好處﹐大家便感謝他這個大地主。你看﹐他處心積慮﹐籠絡人心
妄圖以柔克剛﹐與黨對抗。你們大家說﹐他狡猾不狡猾﹖

狡猾﹗臺下一呼百應﹐接著﹐口號聲此起彼伏﹕

打倒大地主王殿臣﹗

王殿臣必須低頭認罪﹗

王殿臣是一隻狡猾的大狐狸﹗

經過組織起來的群氓﹐在這種群情激憤﹑喊聲震天的場合﹐個人頭腦是不用思考的﹐跟著喊﹐
跟著跑﹐跟著指揮棒轉就是。

接著﹐騷叫雞發言﹐他說﹕上次沒收時﹐我聽有人說﹐王殿臣獻出了許多金銀財寶。金銀財寶是
地主的命根子﹐怎麼會獻出來呢﹖原來這又是王殿臣的狡猾之處。我爺爺﹑外公在世的時候﹐有
一次聊天就說過﹐聽說王殿臣家有一間暗室﹐藏著許多金銀財寶。這"藏寶暗室"的說法﹐已流傳
了好多年。王殿臣知道這次土改很厲害﹐ 瞞不住﹐藏不住了﹐只好乖乖地造冊子﹐一股腦端出
來。他的目的是什麼呢﹖就是為了保命﹐取得幹部﹑群眾的好感﹐保住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
在﹐不怕沒柴燒 "。你們說﹐王殿臣狡猾不狡猾﹖

狡猾﹗臺下群眾振臂高呼﹐口號聲越來越響亮﹕

打倒大地主王殿臣﹗

佛怀煽仇錄 217
打倒狡猾的狐狸王殿臣﹗

王殿臣必須低頭認罪﹗

接著發言的是鐵頭﹐他說﹕你們知道王殿臣從他母親手中﹐承接家產時﹐庫存銀圓多少嗎﹖王
家的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三萬多。十多年來﹐不算他收租的進賬﹐光是庫存銀圓﹐他大手大腳
花﹐到沒收那天﹐交給我們時﹐只剩十分之一﹐3900 塊。我看了他家的帳本﹐特別是近兩年﹐
做各種好事啦﹐贈送田畝啦﹐花錢如流水。花掉之後﹐他得了好名聲﹐交到我們貧下中農手裡﹐
剩一點點﹐是個空架子。你看他狡猾不狡猾﹖

狡猾﹗許多人高聲吼叫﹐有人喉嚨都嘶啞了。接著﹐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王殿臣不老實﹐死路一條﹗

王殿臣要老實交待自己的罪行﹗

王殿臣必須低頭認罪﹗

最後發言的是姓孫的積極分子﹐他說﹕王殿臣到快解放的時候﹐大量轉移財產。解放前三年﹐他
賣掉七十多畝田。快解放了﹐他動不動就把田畝贈送給別人。1949 年 4 月﹐為魯小三撫養遺棄女
嬰大寶﹐他贈送一畝良田。原來那七個撫養女嬰的家庭﹐也是一家送一畝。這田畝﹐你王殿臣有
什麼資格送人﹖解放後沒收過來﹐全部是我們佛懷鄉貧下中農的財產﹐你做好人﹐做面子﹐把
良田擅自送給別人﹐減少我們貧下中農的財產。那一次﹐王殿臣在招待鄉鄰的酒宴上說﹕這田是
大寶自己帶來的。為什麼﹖因為解放後﹐每人都可以分一畝多田﹐這田只是提前給她而已。足見
王殿臣對形勢是很清楚的。既然田是大寶自己帶來的﹐為什麼又要提前給她呢﹖顯然是做順水人
情﹐討好賣乖。這就是王殿臣的狡猾之處。

剛剛說完﹐口號聲便一浪高過一浪﹕

打倒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

打倒國民黨政府的牆腳﹗

打倒特別陰險狡猾的大地主王殿臣﹗

喊完口號﹐黃築宣佈﹕下麵﹐押送大地主王殿臣遊鄉。

說著﹐便有民兵給王殿臣卸掉五花大綁﹐將他押下鬥爭臺﹐交一面銅鑼﹐一隻鑼捶給他﹐命令

佛怀煽仇錄 218
他圍繞佛懷鄉轉一圈﹐一邊走﹐一邊敲鑼﹐一邊高喊﹕我是大地主﹗我是封建專制的政治基礎﹗
我是……

王殿臣受到這麼大的侮辱﹐斯文掃地﹐人格辱沒蕩然無存﹐氣得臉色煞白﹐頭腦發昏﹐眼冒金
花……一霎時﹐天旋地轉﹐銅鑼和鑼捶"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往後便倒……幸虧圍觀者甚眾﹐
有人看見他倒下來﹐趕忙扶一把﹐才沒有砸在地上。

王殿臣橫臥於地﹐眼睛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只聽有人喊﹐倒了﹐倒了……

吳組長分開眾人﹐來到王殿臣身邊﹐先用腳撥一撥他﹐再彎下身子﹐用手背在王殿臣鼻子下探
一探﹐又抓起他的手摸一摸脈﹐然後站起來高聲說﹕

沒事﹐沒事。王殿臣﹐你不要裝蒜﹐趕快站起來﹐沖鑼遊鄉﹐你與人民對抗﹐死路一條﹗

王殿臣躺在地上﹐毫無反應﹐狀如死去。

這時﹐吳組長非常氣憤﹐舉起手來﹐帶頭高呼口號﹕

打倒王殿臣﹗

王殿臣裝蒜死路一條﹗

吳組長喊一句﹐積極分子和民兵們便振臂呼應一句。

見王殿臣毫無反應﹐吳組長氣急敗壞﹐高呼一句﹕

槍斃王殿臣﹗

"槍……"積極分子和民兵突然記起﹐會前交代了﹐不准亂喊口號。這"槍斃……"口號﹐就在規定
不准亂喊之列。所以﹐個別積極分子"槍"字剛喊出口﹐便止住了﹐全場沒有一個人應和。

吳組長的臉紅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威信﹐他歇斯底裡﹐連連高呼﹕槍斃王殿臣﹗槍斃王
殿臣……

他變成了孤家寡人﹐沒人跟著喊﹐大家在看跳樑小醜一樣﹐看著他拙劣的表演。

不用槍斃了﹐快死了﹗人群中有人大聲說。

佛怀煽仇錄 219
誰說的﹖喔﹐站出來﹗吳組長想用權勢壓人﹐厲聲叱問﹐鼓著兇狠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

我說的。一位四十來歲的彪形大漢挺身而出﹐鐵塔一樣﹐堵在吳組長面前。

不用查﹐三代貧農。彪形大漢說﹐吳組長﹐你也要有點良心﹐自土改以來﹐王殿臣就沒有過個一
天安生日子。他年過半百﹐身體虛弱﹐昏倒了﹐你不救人﹐反而罵他裝蒜﹐他比你爹的年紀還大
呀。你說要槍斃他﹐請先把我斃了吧﹗

說著﹐彪形大漢雙膝著地﹐跪在吳組長面前﹐場面十分尷尬。

這彪形大漢是鐵頭的爹﹐鐵頭見爹跪下﹐連忙陪跪﹔許多民兵見鐵頭三哥跪下﹐也慌忙陪跪﹔
週圍一些老爹老娘﹐自動跪下﹐一霎時﹐又像倒了多米諾骨牌﹐全場大多數人都跪了下來。

吳組長慌了神﹐頭像撥浪鼓一樣﹐這邊瞧一下﹐那邊瞧一下﹐慌慌張張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
你們這是幹什麼﹗反了﹐反了﹗

吳組長嚇得面色慘白﹐在跪著的人群中﹐擇路撤退。退到大路上﹐把手一招﹐大喊一聲﹕回鄉政
府去﹗稀稀落落﹐幾個幹部﹐便灰溜溜地跟著他走了。

這裡﹐彪形大漢站起來﹐一聲喊﹕救人﹗

他把王殿臣的高帽子扯掉﹐胸前的牌子摘下﹐雙手抱起來﹐走到李家舖子前面。李大嬸機靈﹐飛
快搬出一張靠椅﹐大漢將王殿臣放在靠椅上。李大嬸又端來一杯熱茶﹐ 慢慢喂給王殿臣喝。有人
打水來﹐一把一把給王殿臣擦臉……把塗在臉上的墨汁擦乾淨後﹐人們能夠辨認出是王殿臣了。
他臉色焦黃﹐難看﹐身體明顯瘦弱了。他的嘴脣囁嚅著﹐對週圍群眾發出微弱的"謝謝"聲。人們
看到﹐在他陷落的眼眶裡﹐兩滴晶瑩的老淚﹐滾落下來……

有人偷偷地啜泣了……

吳組長落荒而逃﹐王殿臣救轉來之後﹐人群漸漸散開﹐鬥爭會不了了之。人們三三兩兩結伴回家
有人聽見議論﹕

這世道﹐人難做﹐地主更難做。王殿臣明明是做好事﹐硬說他是做壞事﹐指摘他特別狡猾﹐不讓
人分辯﹐這不是歪把道理嗎﹖

當初﹐區委書記還表揚王殿臣識時務﹐是"開明地主"﹐這會兒怎麼又變了呢﹖

我看這不是什麼作古正經的鬥爭會﹐而是造聲勢﹐目的是要王殿臣的命﹐一定要槍斃他。

佛怀煽仇錄 220
談到吳畋諒﹐有人聽見﹕

那吳組長也忒沒水準了﹐翻來覆去幾件事﹐顛倒黑白﹐只是按他的邏輯說明一點﹐王殿臣"特別
狡猾"。找不到一樁王殿臣欺壓老百姓的雞毛蒜皮的事﹐就沒有說服力﹐就鬥不倒王殿臣。

當初﹐開鬥爭會之前﹐就要考慮到人家是一個老人﹐適可而止﹐鬥爭會完了﹐讓王殿臣去休息﹐
就不應該命令他沖鑼遊鄉﹐就不會出現王殿臣昏倒﹐大家同情他的局面。

吳組長星急火燥﹐自己規定了不能喊"跪下"﹑"槍斃"等口號﹐自己又違反了﹐結果變成孤家寡
人﹐變成群眾怒目而視的對象。最後﹐又一次形成全場下跪的尷尬局面。不得不灰溜溜地溜走﹐
出乖獻醜﹐留人笑柄。

……

莫鄉長對佛懷鄉和王殿臣瞭解得太深了﹐他不露鋒芒﹐儘量不拋頭露面﹐棋高一著。吳畋諒赤膊
上陣﹐衝鋒陷陣﹐最終丟人現眼﹐大敗虧輸。但他不甘心失敗﹐當天回到鄉政府﹐收拾一下﹐帶
上隨身物品﹐不辭而別﹐急急忙忙到區裡請尚方寶劍去了。

莫鄉長﹐王殿臣怎麼處置﹖有個年輕幹部跑來問。

讓他回家唄。莫鄉長回答。

要是逃跑了呢﹖

不會﹐不會。一個老頭子﹐跑到哪裡去﹖到處都在搞土改﹐出了佛懷鄉就要路條。他沒有鄉政府
開的路條﹐寸步難行。

我聽吳組長說﹐要把他關在穀倉裡。

關在穀倉裡﹐24 小時輪流看守﹐還要送飯給他吃﹐多麻煩。

就這樣﹐民兵讓王殿臣回到了家裡。王殿臣根本不想逃跑。

時序已到了隆冬﹐一回到家裡﹐王殿臣就感到了溫暖。房中間多出一個炭盆﹐裡面埋著火種﹐床
下有一麻袋木炭。鍋裡面用熱水暖著飯菜﹐水缸裡的水滿滿的……這是誰在照顧他呢﹖其實﹐自
從他入住這茅屋坨坨後﹐就不斷受到四週鄉親的關照。挑水的﹐送菜的﹐送油鹽柴米的﹐送魚肉
的﹐絡繹不絕……有些東西﹐他一個人吃不完﹐要費好多脣舌﹐才能推掉。--鄉親們啊﹐鄉親們

佛怀煽仇錄 221
你們真是太好了﹗王殿臣不禁老淚縱橫﹐感嘆唏噓。

他吃了點飯菜﹐把碗洗乾淨﹐在炭盆裡加了點木炭﹐坐在靠背椅上﹐閉目養神。

他靜靜地回憶自己的一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造過什麼孽﹖為什麼到晚年﹐要吃這麼大
的苦﹖受這麼大的罪呢﹖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不久于人世了。他並不留戀這苦難的人生﹐但就是這樣受盡汙衊﹐遭人
戕害而死﹐於心不甘。

鄉親們是愛護他﹐保護他的﹐但他們採用下跪求情的方法﹐只能引起當局的反感﹐提前他的死
亡日期。

對於"死"﹐形骸的消亡﹐王殿臣早有清醒的認識。死是一種解脫﹐是一種昇華。深山古剎中百歲
老和尚﹐感知死亡來臨之日﹐趺坐于乾柴堆上﹐在烈焰升騰中﹐極其安詳﹑平靜﹐沒有任何避
讓火焰的動作﹐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肉身化作舍利子﹐元神進入天國……

更有一種"蜜人"﹐百歲老人難得的獻身精神。當預感形骸要消亡時﹐老人便每天服食蜂蜜﹐不吃
任何其他東西﹐也不喝水。兩﹑三個月後﹐老人拉出來的大便﹑小便 ﹐全是蜂蜜了。這時﹐他便
叫藥師幫他洗淨身子﹐讓他赤條條地躺在預先準備的石頭棺材裡﹐一會兒﹐便停止了呼吸﹐安
然死去。藥師便將上好的蜂蜜灌滿棺材﹐然後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石頭棺材外面﹐彫刻了老人死
亡的年月日時。最後將石棺深深埋藏在山洞裡。經過兩﹑三百年﹐後人偶然得到石棺﹐打開一看
異香撲鼻﹐老人的屍骨全部融化在蜂蜜裡﹐釀造醇化成一種能夠醫治百病﹑確保健康的靈丹妙
藥……

大師們面對死亡﹐自有更高的境界。例如﹐弘一法師(俗名李叔同)之死。大師圓寂於 1942 年
10 月 13 日。他深感靈魂要出殼﹐軀體要分離時﹐便於 10 月 10 日下午手書"悲欣交集"四個大字。
這紙絕筆手書﹐信手拈來﹐落筆超脫隨意﹐字體遒勁有力﹐乃近代書法之神品。

早先﹐"悲喜交集"已成為文言成語﹐流傳甚廣﹐大師緣何將一"喜"字易為"欣"字呢﹖此中有深意
啊。

"喜"和"欣"都含有快樂的意思﹐但"喜"形於外﹐"欣"斂於內﹔"喜"有聲有色﹐"欣"無語無
音﹔"喜"浮於淺表﹐"欣"藏之深沉﹔"喜"如小人之得志﹐"欣"為君子之成人﹔"喜"則手之舞之足
之蹈之﹐"欣"則眉宇平舒唯首微頷……

大師於死﹐心中有悲戚﹔然而﹐更多的是欣然﹑欣慰。

佛怀煽仇錄 222
這些都是高級的﹑令人欽敬的死亡。

對於世俗普通人來說﹐"死"﹐第一重要的是安詳﹐要排除任何恐懼﹑遲疑﹑留戀﹑害怕的感覺﹐
從從容容而去﹐要從內心深處獲得一種平平安安抵達彼岸的感覺。

佛懷鄉鬥爭大地主王殿臣局面失控﹐關鍵是吳畋諒指揮不當。他呼喊數聲"槍斃王殿臣"的口號﹐
雖然是氣急敗壞時的狂躁之舉﹐但也是他內心必欲置王殿臣於死地的無遺坦露。

當天下午﹐他隻身來到區政府﹐向賀書記詳細彙報了鬥爭大會的情況﹐但隱瞞了一些對他不利
的細節。最後全場下跪的責任﹐則全部推在以"彪形大漢"為首的"別有用心"的一小撮人身上。

賀書記雖然沒有親臨佛懷鄉﹐但對那裡的情況非常熟悉。從平常幹部們的口頭彙報和議論中﹐從
柳忠實洋洋灑灑的報告中﹐他已感受到王殿臣的人格魅力﹐深知此人極不尋常﹐難以對付。

這次抽調吳畋諒去佛懷鄉﹐是他打出的最後一張"王牌"。如果連吳畋諒都制服不了王殿臣﹐區裡
就沒有其他幹部可以勝任了﹐非得要他親自出馬……一個區委書記下到鄉裏去對付一個地主﹐
大失顏面﹐成何體統﹗

吳畋諒彙報時﹐情緒有點反常﹐賀書記發現他對王殿臣產生了幾分畏懼。必須給他打氣﹐讓他像
幾天前那樣﹐充滿信心地再去佛懷鄉﹐把王殿臣這個頑固的封建堡壘攻下來。其實﹐賀書記還瞭
解不深﹐吳畋諒豈止"幾分畏懼"﹐他對王殿臣在群眾中的威望﹐群眾對他的保護﹐驚恐萬狀﹐
心有餘悸。

下一步工作﹐怎樣開展呢﹖賀書記問。

特地來聽您的指示。吳畋諒謙遜地回答。

賀書記說﹕我認為﹐這次鬥爭大會基本上是成功的。按柳忠實的想法﹐王殿臣是團結對象﹐根本
不要鬥他﹔按莫立和的意見﹐鬥爭王殿臣的大會開不起來。但你把它開成了﹐而且到會的人非常
多。把別人認為不必要﹑不可能的事情做到了﹐就是一種勝利。鬥爭大會比前兩次都成功﹐發言
踴躍﹐口號響亮﹐場面熱烈﹐揭露的問題具有一定的深度。

你的失誤是缺乏經驗﹐應該見好就收﹐不該叫王殿臣"沖鑼遊鄉"﹐讓他找到藉口﹐假裝暈倒﹐
利用不明真相的群眾倒打一耙。我雖未到現場﹐但我認為王殿臣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裝蒜。到
這一步﹐你應該壓抑浮躁情緒﹐順應現場情勢﹐停止遊鄉﹐找醫師救治王殿臣。那樣﹐別人便無
機可乘﹐ 無懈可擊了。

這次鬥爭會是"大成功﹐小失誤"。王殿臣是一塊硬骨頭﹐派你這員幹將去﹐就是要啃掉這塊骨頭

佛怀煽仇錄 223
王殿臣提供曾救助北京高官的資訊 ﹐中央久無回音﹐根據我的經驗﹐十之八九是那位高官不認
帳﹐不願意回報﹐這種情況很多。如果真有救命之恩又願意回報﹐不可能拖這麼久不回音。因此
我們應按縣委指示﹐立足于年前解決問題。除夕一過﹐按民間風俗﹐正月十五之前是不殺人的。
拖而不決﹐縣委指示無法落實﹐連我都會受到批評。

目前﹐ 你的問題是信心不足﹐看到現場那麼多人下跪﹐心裡發慌﹐好像他們全在保王殿臣。其
實﹐陪跪是林南縣的風俗習慣和舊禮教的約束﹐大多數人是盲目從眾﹐並不是真保王殿臣。真正
要保他﹐就應該寫"聯名具結擔保書"﹐讓許多人簽名蓋章蓋手摸。你不要提醒他們這樣做﹐但又
要暗中提防。真的把"聯名具結擔保書"遞交上來﹐那就麻煩了。

你下去﹐繼續發動群眾﹐看看能不能夠找到一部份人﹐開個小型鬥爭會﹐現場批鬥後﹐就地解
決。我會繼續與縣委聯繫﹐縣裡也會繼續催省裡﹐繼續催促中央回信。如果縣委下決心動手﹐我
會及時給你來電話。

吳畋諒來清泉區時提心吊膽﹐生怕受批評﹐甚至作好了撤職的思想準備。聽到賀書記對他的肯定
與和風細雨的談話﹐內心充滿感激﹐決心再一次去佛懷鄉﹐把王殿臣拿下來。何況﹐那裡還有他
的深愛﹐他準備離婚﹐娶胡紫香為妻。

吳畋諒只有一點不滿意的地方﹐賀書記表態﹐不要擴大打擊面﹐對"彪形大漢"等人﹐不作處理。

第二天﹐吳畋諒回到佛懷鄉後﹐與莫鄉長等人見面﹐只是點點頭﹐既不談鬥爭大會的遺留問題﹐
又不談今後的工作。莫鄉長處事圓滑﹐避免觸到他的痛處﹐許多事不聞不問。

吳畋諒離開辦公室時安排會計﹐把參加鬥爭會的"補助費"﹐按人頭髮下去。

吳畋諒找到黃築等九人﹐開了一個秘密會。這九位勇敢分子﹐是骨幹中的骨幹﹐鐵了心跟共產黨
走的。吳畋諒與他們商量﹐如何動員一些年輕人﹐召開一個小型鬥爭會。議來議去﹐最後得出結
論﹐雖然有些年輕人願意來﹐但父母不准他們參加﹐能來的極少。

即使是小型鬥爭會﹐也要湊足一定的人數啊。

外鄉人行不行﹖黃築問了一句﹐他想到流浪時結識的一批朋友﹐現在各自在家鄉大顯身手。

怎麼不行呢﹖只要敢於鬥爭。吳畋諒回答。

我有十來個這樣的好朋友﹐約定日期﹐請他們來參加鬥爭會。不過﹐外鄉朋友來﹐除了招待﹐還
要發點路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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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沒問題﹐可以發補助費﹐你們也有一份。你先去聯絡一下﹐到時候再請他們來。

具體是哪一天呢﹖

現在不能定﹐要等候區委電話指示。

此後﹐吳畋諒天天盼賀書記的電話﹐但一直盼不來。他心裡很著急﹐除夕一天一天近了﹐年關即
將來到。

吳畋諒在區裡住了一宿﹐胡紫香睜著眼睛盼了一整夜﹐沒見他來﹐十分失望。

第二天深夜﹐吳畋諒來了﹐胡紫香迫不及待地過來﹐兩人"久別重逢"﹐抱成一團﹐悄悄耳語﹕

昨天晚上﹐你怎麼沒有來﹖

到區裡彙報工作去了。

也不打個招呼﹐害得我等一晚。

一晚不見﹐就熬不住了﹖

好像有一年沒見到你似的。胡紫香緊緊抱住吳畋諒﹐生怕他飛了。

……

這時﹐王秋生那邊房裡有響動﹐胡紫香嚇得趕忙穿好衣服﹐回到自己房裡。

你到哪裡去了﹖王秋生打開酒瓶喝酒﹐一邊問。

我肚子痛﹐在後面拉屎。

嗯﹐那姓吳的如果敢動手﹐老子就宰了他。王秋生酒氣熏天﹐迷迷糊糊地說著﹐又躺了下去。

胡紫香嚇得不敢動彈。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上﹐胡紫香瞅個空子﹐給吳畋諒發話﹕你趕快搬走﹐酒瘋子是說到做到的。

到中午時分﹐吳畋諒帶著兩個民兵﹐藉口工作太忙﹐兩頭來回跑﹐不方便﹐把行李搬到鄉政府

佛怀煽仇錄 225
去了。

除夕到了﹐上午 9 時﹐賀區長來電話﹐只有三個字﹕動手吧﹗

吳畋諒趕忙通知黃築﹐把朋友叫來。黃築面有難色﹐說﹕年三十了﹐家家團圓﹐怎能找到人呢﹖

沒辦法﹐能找到幾個算幾個。吳畋諒也只能這樣回答。

於是﹐黃築冒著嚴寒出發﹐於中午時分﹐叫來四個鐵杆朋友。

但佛懷九虎中﹐有四個走親戚去了﹐只剩下五個。

吳畋諒好酒好肉招待了這些人﹐佈置妥當﹐便把王殿臣叫來鄉政府。

王殿臣進屋後﹐看見桌上擺著酒菜﹐便知道是"告別餐"。

請。吳畋諒做個手勢。

王殿臣按指定的座位坐下來。九個勇敢分子站在窗外偷看。

吳畋諒拿起酒壺﹐給王殿臣滿斟一杯﹐又給自己滿斟一杯﹐舉杯又說﹕請﹗

王殿臣拒絕端杯。吳畋諒只好獨自一飲而盡。

今天一定要我上路羅﹗王殿臣平靜地說。

我對你的人品非常敬佩﹐我只是執行任務﹐對不起。吳畋諒答。

為什麼一定要殺我﹖

吳畋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說﹕你應該知道﹐有你在﹐我們共產黨怎樣領導呢﹖

難道不能協助你們﹖

你協助﹖我們要搞階級鬥爭﹐你要搞孔孟之道﹐冰炭不相容﹐你能協助﹖

看來﹐不必多談了。

佛怀煽仇錄 226
是的﹐不必多談了。

那你們動手吧﹗王殿臣從容不迫。

你還有什麼要求﹖

既然你問﹐我想﹐把我的古箏拿來﹐彈一曲。

不行﹗你想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階級鬥爭不允許。

我要求你不打腦袋﹐打胸脯。

這個可以考慮。

接著﹐開"鬥爭會"﹐完全是走過場﹐四個不認識的勇敢分子張冠李戴﹐把別人的罪惡安在王殿
臣頭上﹐亂說一通﹔一頓口號亂喊了﹐便草草收場。王殿臣反正不理睬他們﹐自己心平氣靜下來

幾個人把王殿臣押到後面操場﹐王殿臣準備往山上走﹐忽然聽到身後槍栓響﹐便回過頭來。吳畋
諒舉起盒子槍﹐面對面一槍打過來﹐不知怎麼沒有打中。

王殿臣微微一笑﹐用慈祥的目光看著吳畋諒﹐安詳的眼神仿彿告訴對方﹕我原諒你﹗

吳畋諒對准腦袋打第二槍﹐仍然沒打中。他慌了﹐壓低槍管﹐對准胸脯開一槍﹐王殿臣慢慢倒下
來。吳畋諒想把王殿臣的腦袋打爛﹐對准腦袋補一槍﹐子彈卡殼了﹐卡得死死的。

王殿臣好像安詳地睡著了。這時﹐滿天烏雲﹐雞蛋大一坨坨的雪花﹐鋪天蓋地落下來。雪花往王
殿臣身上降落﹐一會兒﹐便形成一個潔白晶瑩的墳堆。

吳畋諒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雪花﹐心知天象有異﹐趕緊率領眾人﹐跑回屋裡躲藏起來。他把
錢分發給眾人﹐讓他們吃完酒菜﹐散了。

雪停了﹐吳畋諒拎著準備好的酒﹑肉﹑魚﹐到王秋生家裡去。一進門﹐他就說﹕

秋生哥﹐給你拜年來了。住到你們家裡﹐給你和嫂子添了不少麻煩。

王秋生看見一大壺酒﹐心中的怨氣一下化開﹐笑嘻嘻地接著﹐說﹕請坐﹐請坐﹗

吳畋諒坐了一會兒﹐起身說﹐我來吃晚飯﹐現在還有點事去。

佛怀煽仇錄 227
歡迎﹐歡迎。王秋生迷迷糊糊地說。

吳畋諒感到有點頭痛﹐一個人回到鄉政府﹐倒頭便睡。忽然﹐他看見王殿臣走進來﹐還是那麼安
詳﹐那麼慈善﹐微笑著對他說﹕歷史將證明﹐你們是錯的﹗

他驚醒來﹐出了一身冷汗。

晚上﹐在王秋生家裡吃團圓飯﹐吳畋諒不斷給王秋生敬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王秋生吐了﹐躺
在床上。

吳畋諒努努嘴﹐問胡紫香﹕怎麼辦﹖

胡紫香問﹕我怎麼辦﹖

吳畋諒回答﹕我娶你。

那你就動手吧。胡紫香下了決心。

這時王秋生又爬起來﹐還要喝酒﹐吳畋諒又不斷地灌。這一次灌醉﹐倒下去﹐狀如死豬﹐絕對不
行了。

時間已過半夜﹐吳畋諒便撲上去﹐用被子蒙著王秋生的腦袋﹐死死地壓住。王秋生掙紮﹐左翻右
翻﹐有一次差一點把吳畋諒掀翻。吳畋諒回頭示意﹐胡紫香馬上壓住王秋生的腳。窒息使他缺氧
缺乏力氣﹐慢慢地不能動彈了。

吳畋諒從衣袋裡摸出一口五寸長的鐵釘﹐叫胡紫香拿錘子來。家裡沒有錘子﹐便用柴刀把釘子從
頭頂釘進去﹐王秋生才永遠不能動彈了。

1974 年春季的那一天﹐為偵查"骷髏頭案"﹐佛懷大隊易隊長為我當嚮導﹐到了杜集坪﹐拜訪了
劉維篤老師。根據劉老師提供的線索﹐第二天回到林南縣公安局彙報後﹐ 局務會議決定由李副
局長領隊﹐組成五人小組﹐火速趕赴林東縣。在林東縣公安的配合下﹐查到李家坨鄉文教支部書
記吳篤學﹐其妻姓胡﹐因為一貫亂搞男女關係﹐ 資歷足夠當縣委書記﹑甚至可能晉昇地委級的
這個老"土改幹部"﹐連連降職﹐"知天命"之年﹐仍然是一個可憐的"科級"。

我和李副局長著便裝﹐跟隨縣教育局領導﹐到李家坨學校去"檢查工作"﹐確認吳篤學即吳畋諒
無誤﹐便批准逮捕。

佛怀煽仇錄 228
我們換上制服﹐進入在林東縣教育局設置的臨時訊問室後﹐李副局長對我說﹕黃曉陽﹐你坐中
間﹐你來主審。我說﹕局長﹐你這不是為難我嗎﹖但他不由分說﹐把我推到中間坐下﹐說﹕案子
是你偵破的﹐你對案情最熟悉﹐便於與老狐狸交鋒﹐一句話點中他的真穴﹐他就會繳械投降。--
沒有辦法﹐只好遵照局長的指示辦。

當地教育局負責人﹐以"領導找你談話"為由﹐把吳畋諒叫來﹐領進我們的臨時訊問室。看見房間
裡一排坐著五位公安幹警時﹐他一驚﹐頓時嚇得神色慌亂﹐戰戰兢兢。我瞪著眼睛﹐死死地盯住
他﹕吳畋諒身材矮小﹐面孔瘦削﹐滿臉奸相﹐其貌不揚﹐但衣著比較整潔。他害怕我的眼神﹐躲
閃著﹐不敢與我直視。我威嚴地對他說 ﹕

你認識我嗎﹖

他搖搖頭﹐滿臉狐疑。

不認識﹖昨天跟你們局長下去﹐你還招待了我們。

他頓時傻了眼﹐神情沮喪。

你坐下來﹐回答我的問題。

他抖抖索索﹐坐到椅子上﹐一雙鼠眼﹐賊賊溜溜。按程式問過姓名﹑性別﹑年齡﹑民族﹑籍貫﹑
工作單位……後﹐我用普通話問﹕

"吳書記"﹐我們今天找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老狐狸當然不會那麼快就承認。

看來"不見棺材不流淚"羅﹗我改用道地的林南縣口音訊問。

他一驚﹐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一下。

有問題﹐好好向政府交代。

他沉默不語﹐腦子裡大概在飛快翻騰。

你看看牆上的大字﹐我指指身後。正面牆上﹐貼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

我沒有什麼問題。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還想負隅頑抗﹐作最後掙紮﹐口中囁嚅著﹐但明顯沒了底

佛怀煽仇錄 229
氣。

吳畋諒﹗我一聲大喝﹐二十三年了﹐你喪盡天良﹐今天還想蒙混過關﹖

這聲大喝﹐徹底摧垮了他的心理防線。他臉色陡變﹐身子軟綿綿地從椅子上癱滑下去﹐雙膝跪地
臉色煞白﹑渾身顫抖﹐低著頭承認﹕我有罪﹐我有罪﹗

坐起來﹐有什麼罪﹖

他鎮靜了一下﹐爬起來坐在椅子上回答﹕我殺了人。

殺了誰﹖

王秋生。

什麼時候﹖

1950 年除夕。

怎麼殺的。

灌醉以後﹐用被子悶死的。

假如沒有悶死呢﹖

後來﹐在他頭頂釘了一顆長釘子。

你為什麼要殺他﹖

偷了他的老婆﹐想和他老婆做長久夫妻。

殺人幫凶是誰﹖

胡浩。

胡浩﹖當年不是這個名字吧﹖

當年叫胡紫香﹐後來改名胡浩。

佛怀煽仇錄 230
她是怎樣幫你殺人的﹖

首先做通胡浩的思想工作﹐用被子蒙頭時﹐王秋生勁好大﹐我壓不住﹐差點兒被他掀翻了﹐我
忙叫紫香幫忙﹐叫她壓住王秋生的雙腿﹐王秋生才漸漸不能動彈。

當年你幹什麼工作﹖

我是土改工作組長。

土改是"階級鬥爭"﹐你怎麼殺害"階級兄弟"﹖

我心狠手辣﹐強烈想佔有胡紫香。

王秋生是你的"階級兄弟"﹐你為什麼沒有階級感情﹖

殺死王秋生後﹐我常常做惡夢﹐夜半驚醒﹐惶恐不安。我捫心自問﹐分析過"階級鬥爭"﹐也解剖
過自己。"階級鬥爭"﹐書本上﹑文件上是這樣寫﹐領導作報告是這樣講﹐其實都是假的﹐扯談的
階級之間沒鬥得那麼厲害﹐是霸蠻吹出來的。至於殺人﹐是我品質敗壞﹐私心太重﹐慾火焚燒﹐
色膽包天﹐做出了傷天害理的事。我知道一定會有報應﹐因此﹐這些年來﹐得過且過﹐放縱自己
有機會就偷情。二十多年了﹐報應比我想像的﹐來得遲一些……

他還想表白﹐我制止了他。臨時訊問的目的達到了﹐案犯已經坦白承認殺害了王秋生﹐押回縣裡
再由縣局﹑縣法院詳細審問﹐讓他徹底交代殺人經過。

關於"階級鬥爭"那番話﹐吳畋諒在後來的交代材料中﹐"論述"得十分詳細﹕他從蘇聯宣揚史達
林觀點的譯著《聯共(布)黨史》談起﹐談到"我黨"怎樣利用這一學說作為集合人民﹑驅使人民
當砲灰的手段……徹底否定了"階級鬥爭"。看來﹐這傢夥平日還看了點書﹐動了點腦筋。--這是後
話﹐在此不贅。

結束簡單訊問後﹐讓吳畋諒過目預審記錄﹐簽字﹑蓋手印﹔然後在逮捕證上籤字﹐蓋手印﹐給
他戴上手銬﹐由兩位幹警押送去林東縣公安局看守所。

這時﹐胡紫香已經召來了(沒讓他與吳畋諒照面)。一見這不惑之年的女人﹐我便有一種"禍
水"的感覺﹕皮膚白白淨淨﹐微微發胖的身材曲線圓潤﹐眉眼盈盈﹐展現著半老徐娘的風姿。

胡紫香更加經不起訊問﹐只一句﹐便坦白承認了﹐痛哭流涕﹐悔不當初﹐並咬牙切齒地咒罵吳
畋諒沒良心。殺死王秋生後﹐她生活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每晚惡夢纏繞﹐ 精神幾乎崩潰。她早已

佛怀煽仇錄 231
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當初以為嫁給吳畋諒﹐這一輩子找到了"好丈夫"﹐找到了終身依靠的"大
樹"﹐哪知吳畋諒"專門搞女老師"﹐惡習屢屢不改﹐被野老婆的丈夫捉姦痛打過一次﹐另一次差
點被判刑。胡紫香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這一輩…子…被他…害苦了﹗

然而﹐法律沒有同情條款﹐法律不相信眼淚。當初﹐不管男方如何狠毒﹐女方堅決不同意殺人﹐
絕對不敢下手﹔何況在殺人現場她還壓了腿﹐成為可恥的幫凶。訊問之後﹐同樣填寫了逮捕證﹐
將她銬了﹐寄放在看守所女犯監房中。

那時候﹐《刑法》還沒有制定﹐沒有"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經過二十年期限﹐不再追
訴"這一條"時效"限制﹐但畢竟年深月久﹐時過境遷﹐又沒見苦主 ﹐許多意見傾向於判吳畋諒死
刑﹐緩期二年執行﹐判胡紫香十年有期徒刑。但後來出現一個"苦主"﹐是王秋生的遠房堂弟﹐與
佛懷鄉一百多位貧下中農聯名寫信 ﹐"強烈要求將階級異己分子﹑殺害貧農的兇手的吳畋諒判
處死刑"。兩張信紙上﹐簽名﹑蓋手模的印跡﹐密密麻麻。吳畋諒玩弄不少女性﹐在林東縣聲名狼
籍﹐臭不可聞﹐沒有人為他講好話﹐沒有人為他求情。那時仍是狠抓"階級鬥爭"的年代﹐最後﹐
政法書記順乎民意﹐批准對吳畋諒的死刑判決﹐並立即執行﹐讓他吃了一顆紅炮子﹐實現了"血
債要用血來還"。胡紫香從輕判處﹐改判五年有期徒刑。消息傳到清泉公社﹐傳到佛懷鄉﹐人心大
快﹐民心始安。

第十一章 莫敬齋漫談"中共與農民"

莫敬齋老先生﹐生於 1900 年﹐是一位天才的經濟學家和經營大師。上個世紀 40 年代末﹐因


為"跑得快"﹐逃離中國大陸﹐躲過了"土改大劫"。莫老到香港後 ﹐拍賣幾件珍貴文物做本錢﹐重
振旗鼓﹐出山經商﹐利用百戰不殆的"陶朱公商法"﹐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大展宏圖﹐成為億萬
富翁。

莫老許多同學﹑朋友﹐ 在中共土地改革中都罹難了﹐因此﹐他對 50 年代中共土改特別關注。從


1950 年開始﹐一直到 1990 年﹐所有有關土改的檔﹑報刊文章﹑著作﹑論文以及小說等﹐無不
仔細研讀。他對土改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瞭如指掌。農民出身的莫老﹐進一步關注"中共與農
民"課題﹐收穫頗多﹐體會很深。

1990 年前後﹐筆者有機會多次與莫老見面﹐聆聽他講"土改"﹑"中共與農民"的故事。現根據錄音
整理如下﹕

莫敬齋老先生說﹕中共是利用農民起家的﹐由數以千萬計的農民參加紅軍﹑解放軍前赴後繼﹐
由億萬農民提供根據地﹑提供資金﹑糧食和其他農產品﹐才把中共和毛澤東推上中國政治舞臺
的巔峰。因此﹐我們必須瞭解"中共與農民"的關係﹐瞭解這種關係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

按理說﹐從感恩的角度出發﹐中共建政後的各項政策應該向農民傾斜﹐多多關照農民的利益﹐

佛怀煽仇錄 232
讓他們休養生息﹐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但是﹐截至 1976 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和毛澤東壽命終
結時﹐農民沒有過個幾天安生日子。相反﹐他們遭受國家的壓榨與盤剝﹐60 年代初餓死三千五
百多萬﹔活著的﹐大多數至今依然過著辛酸 ﹑貧困的日子。

從 1924 年年底毛澤東到韶山組織農民協會開始﹐中共就與農民結下了不解之緣。中共的每一步
發展壯大﹐都離不開億萬農民的血汗支持。在這裡﹐我按照歷史發展順序﹐回顧毛澤東為利用農
民創辦的四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四件大事是﹕

第一件大事﹕"農民運動"﹐即 1927 年"大革命"時期﹐由毛澤東掀起以湖南為主的農民運動。

第二件大事﹕"土地革命"﹐即 30 年代前後毛澤東在井岡山武裝割據﹐建立瑞金中央蘇區。這段
歷史中共稱之為"土地革命時期"。

第三件大事﹕50 年代初的"土地改革"。

第四件大事﹕50 年代末的"人民公社"。

讓我們回顧一下﹐這四個時期的四件大事﹐毛澤東和中共為農民做了些什麼﹖給農民帶來了什
麼﹖

首先談第一件大事﹕"農民運動"。

從晚清到民國﹐民間結社盛行﹐秘密團體林立。什麼"三合會"﹑"哥老會"﹑"大刀會"﹑"在理
會"﹑"紅槍會"﹑"圈子會"和"青幫""紅幫"等﹐各霸一方 ﹐時不時顯示出他們人多勢眾的威力。這
些秘密團體的主要成員是﹕破產農民﹑失業手工業工人和流氓無產者。他們採取家長制的組織形
式﹐大多數擁有武裝。加入這種團體﹐要舉行嚴格的類宗教儀式﹐並利用鬼神﹑圖騰和一系列迷
信活動﹐作為團體的凝聚力。民間秘密組織的參與者﹐能夠得到團體的政治庇護和經濟利益方面
的照顧﹐但同時也擔負著援助團體內其他成員的責任和義務。當他們聯合起來反抗官僚﹑劣紳和
奸商的剝削﹑壓迫時﹐由於一呼百應﹐聚眾如蟻﹐官府也奈何不得。與這類團體發生衝突的肇事
者﹐往往只能賠禮道歉﹐賠錢讓步。

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的同學鄭士良﹐少習武術﹐與綠林豪客﹑江湖俠士交遊甚廣。孫中山對鄭士
良"一見奇之"﹐引為知交。通過鄭士良﹐他第一次認識到民間秘密社會潛藏著巨大的力量。民間
社團﹐紀律森嚴﹐如果"反水"(背叛)﹐格殺勿論。隨著反清﹑革命思想的成熟﹐孫中山汲取﹑
移植了民間社團的一些做法﹐讓革命黨人舉手宣誓﹑蓋手模﹐效忠他本人。

迄今為止﹐沒有發現毛澤東參加這類民間秘密團體的文字記載。但毛澤東生於農村﹐長於農村﹐
少年時期即具反叛思想﹐又勤學好問﹐對這類團體組織﹐絕對不可能不聞不問。

佛怀煽仇錄 233
那時候﹐他是一介窮學生﹐做農村調查時﹐身上沒有錢﹐怎麼辦呢﹖他自己說是當"游學先生"﹐
到地主家去﹐與地主老爺談天說地﹐論詩作文﹐地主便留餐留宿﹐送給盤纏。有這樣的事﹐但並
不十分可靠﹐碰到文化層次較低又吝嗇的地主﹐便要吃閉門羹。可靠的辦法是﹐參加秘密團體﹐
享受其成員"身無分文﹐走遍天下"(所謂"天下"﹐指這一社團的勢力範圍)的便利。

當年﹐勢力比較強大的民間團體﹐在各地都設有秘密聯絡點。通常﹐這些聯絡點多是小飯館﹑小
旅社。執行任務的圈內哥們﹑爺們﹐背著"搭褳"(裝隨身衣物﹑用具的背包)﹑雨傘﹐看到門前
暗記﹐便邁步進去﹐放好搭褳﹑雨傘﹐開口與老闆打招呼。進門的一系列動作﹐步伐﹑眼神﹑手
勢﹑置放搭褳﹑雨傘的方法和位置﹐以及與老闆的對話(對暗號)﹐都顯示了你在這一組織中
的身份。於是﹐老闆便按你的地位﹐給予相應的招待﹐留餐留宿。不但吃住不要錢﹐臨別時還贈
送路費。

現代小青年會想﹐這真好玩﹐找一個圈內熟人﹐把這一套學好﹑演習好﹐然後去雲遊四方﹐有
吃有住﹐有零錢花﹐豈不快活﹗--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森嚴的紀律﹐一整套考驗方法﹐殘酷的
手段﹐錯一點﹐夜晚便身首分離了。因此﹐沒有人敢假冒﹐也沒有人敢教你。

文革期間﹐有一幅全世界印刷數量最大的油畫﹕毛主席去安源。青年毛澤東拿著雨傘﹐風塵僕僕
地走在一座小山頭上。一般人認為﹐帶傘是湖南省雨多﹐旅行必備﹐但我不僅僅這樣認為。我猜
想﹐這雨傘同時擔負著吃飯﹑住宿不要錢的道具。以毛澤東之聰明能幹﹐能說會道﹐給秘密團體
的"龍頭大爺"獻計獻策﹐他在圈內地位一定不低。七下安源和幾番農村攷察﹐當然都是全部免費
的羅。

1924 年底﹐毛澤東以"養病"為由﹐回到湖南老家韶山。他深入農村底層﹐瞭解到農村民間會黨組
織嚴密﹐勢力強大﹐自然聯想到共產黨完全可以利用之﹐自己可以仿傚之。他分析了農民的特點
頭腦簡單﹑僅僅關心眼前一己之私利﹑容易接受鼓動且容易盲目從眾。如果用現代政治手腕組織
﹑動員廣大農民鬧革命﹐不愁不改朝換代﹐"黃袍加身"。於是﹐當李立三﹑劉少奇等"革命老
鄉"愚蠢地積極投身外地工人運動時﹐毛澤東卻悄悄地在偏僻的湖南鄉村﹐以辦夜校﹑學文化為
幌子﹐暗中組織了二十餘處鄉農民協會﹐集結農民力量﹐摸索農運經驗。當農民協會發展到一定
規模﹐旋即小試牛刀﹐發動"阻禁平蝱"(阻止地主外運米糧﹐迫其平價賣給農民)。當事情稍有
進展﹐初步產生成效時﹐地主﹑商人便到省政府告狀﹐軍閥趙恆惕急忙派兵來搜捕他。毛澤東匆
匆出逃﹐於 1925 年 10 月抵廣州﹐代理汪精衛主持國民黨宣傳部。這時﹐他生搬硬套馬列主義原
理﹐發表了論文(即《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從此﹐他的腦海中逐步形成以農民運動為中
心的革命奪權策略--其最終目的是自己奪取黨和國家的最高權力。

不要小看《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這篇文章﹐它標誌著毛澤東在韶山初步實踐﹐掌握一些農運
經驗之後﹐開始從理論上研討農民運動的重要性。它首次向外部世界﹐展示了毛澤東接受階級鬥
爭學說後獨特的的思維邏輯。這篇違反馬列主義基本原理的文章﹐決定著日後中國數億人的命運

佛怀煽仇錄 234
決定了他們的生死存亡。這是"毛澤東思想"開宗明義的綱領性檔﹐它首先提出"誰是我們的朋友﹖
誰是我們的敵人﹖"接著﹐不是按生產關係﹐而是僅僅按財富的多寡﹐輕率地將人群分為幾等幾
類﹐一組組對號入座﹐"敵友分明"。這種"假想敵友"標準﹐伴隨著毛澤東的一生。他在不同時期
﹑不同階段﹐假想並認定不同的敵人﹐竭盡全力打擊之。

毛澤東比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和任何一位"龍頭大爺"都高明﹐他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最後
一段﹐分析了三合會﹑哥老會等民間秘密團體﹐雖然能給參與者帶來一些暫時的眼前利益﹐但
農民和手工業工人不可能依靠這類團體得到出路。同時﹐由於這類團體帶有嚴重的封建性和盲目
的破壞性﹐它們又往往容易被反動統治階級和帝國主義勢力所操縱和利用。"隨著工人階級力量
的壯大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農民和手工業工人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逐步地建立了完全新式的
群眾組織﹐這類落後的團體就失掉了它們的存在價值。"

請注意最後一句引號內的話﹐這證明在中共領導之下建立的"完全新式的群眾組織"﹐例如"農民
協會"﹐脫胎於民間秘密團體﹐必然繼承原來組織的一些特點和做法。原有的"落後團體"失去存
在價值﹐是因為領導權不在中共手中﹐容易被敵人操縱利用。

毛澤東對民間秘密會社的熟稔﹐另一個左證是﹐後來他在井岡山收編了土匪袁文才和王佐的部
隊。袁﹑王兩位農民出身的綠林好漢﹐原來都是黑社會頭目。他倆視毛澤東為"自己人"﹐相當友
好﹐言聽計從。但是﹐他倆身上依然存在綠林氣息﹐不大敬服其他共產黨人。當毛澤東短暫離開
大本營的時候﹐手下那些不懂民間秘密社會規則﹑不懂"統戰"的人﹐便把袁﹑王二人誘殺了。失
去兩員猛將﹐毛澤東惋嘆不已。

1926 年 3 月"中山艦事變"發生後﹐毛澤東被迫放棄國民黨代理宣傳部長的職務﹐隨後到"農民運
動講習所"擔任所長。一個地位顯赫的"部級長官"﹐為何心甘情願屈尊就駕﹐去擔任一所小小培
訓學校的班主任呢﹖原來 ﹐毛澤東看到了這裡面的巨大潛力。培訓的青年學員畢業後﹐大多數
成為共產黨的骨幹和中堅。中國是一個非常注重"師生之誼"的國家﹐這些學員今後必定成為他最
可靠的心腹和助手。當時﹐毛澤東的月薪 180 銀圓﹐是做北京圖書館員的 22.5 倍﹐生活富裕。於
是﹐他竭盡全力辦學﹐招收廣東﹑湖南﹑湖北﹑河南的中學畢業或相等學歷的年輕學生﹐施以
1-3 個月的農民運動訓練﹐任命為特派員﹐或派回原籍﹐或送到指定地方去建立農民協會組織。
5 月 3 日﹐農民運動講習所第六屆學員班開學(前五屆為彭湃等人培訓)。

就在這個月﹐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留守廣州的李濟琛為了維持後方安定﹐壓制農民運動﹐所以
廣東農運冷冷清清。到 6 月份﹐北伐軍沿湘江北上﹐所到之處﹐各縣國民黨黨部和農民協會紛紛
從地下冒出來﹐農民運動如狂飆突起﹐聲勢浩大﹐轟轟烈烈﹐如火如荼。這一階段﹐即毛澤東
《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告》中所述 1926 年 1-9 月的"組織時期"﹐農民協會配合北伐軍作戰﹐擔任
歡迎﹑供給﹑嚮導﹑偵探﹑運輸和擾亂敵人後方任務﹐喊出"打倒軍閥"(湖南的趙恆惕﹑直隸
的吳佩孚等)的口號﹐與北伐軍相處融洽﹐贏得湖南軍事頭目唐生智的讚賞﹐予以支持。農民協
會借勢成長﹐ 短時間內會員陡增七﹑八倍。

佛怀煽仇錄 235
到 9 月份﹐毛澤東的第六屆湖南學員畢業返鄉工作﹐農民運動迅速出現第一輪高潮﹐開始提出
減租減息﹑阻禁平蝱﹑減捐減押等經濟方面的要求﹐衝擊了地方士紳既得利益﹐受到士紳控制
的團防武裝全力反擊。有些地方的農民協會遭搗毀﹐個別農運負責人被逮捕﹑毆殺。但由於唐生
智企圖得到蘇聯的軍援﹐與中共訂有秘密協議﹐保證地方駐軍不干涉﹐並給予一些支持﹐農運
發展遂一日千里﹐並開始建立"農民自衛武裝"﹐強制接收或改組士紳控制的團防局。

1926 年底至 1927 年初﹐中共中央農民運動委員會書記毛澤東由廣州經湖南抵武漢。以"攷察老家


湖南的農民運動"為幌子﹐ 沿途煽風點火﹐添薪加油。於是發生遊鄉﹑控告﹑毆打﹑驅逐鄉紳等
現象。鄉紳稍有不從﹐便殺豬﹑出穀﹑罰款﹐並到他們家中打砸搶抄﹐大肆破壞。推倒鄉村原有
社會秩序之後﹐在"一切權力歸農會"的極端情勢之下﹐公開喊出"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的口號﹐
不分青紅皂白﹐凡"穿長袍馬褂"和"佔地五十畝以上"者﹐一律定為"土豪劣紳"﹐交由農會痞子殘
酷鬥爭。鬥爭現場﹐人為製造群情激憤﹐在群氓混亂之中﹐發生打死﹑暴斃鄉紳﹐挖掘祖墳等事
件。--這裡須注意﹕為什麼廣東農運不過火﹐湖北農運不過火﹐獨獨夾在粵﹑鄂之間的湖南農運
過火﹖答案不言自明﹐實是毛澤東這一路"煽風點火﹐添薪加油"的惡果。

湖南農民運動過火的消息傳到武漢﹐國民黨政府和中共中央懮心如焚﹐責成毛澤東回湖南"節制
農民運動"。於是﹐毛澤東於 1927 年 1 月 4 日至 2 月 5 日﹐在湖南攷察--實際是進一步"煽風點火﹐
添薪加油"後﹐於 3 月份寫成《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告》 。

這裡須說明﹐派一位"始作俑者"﹐去"節制"他一手炮製的得意之作﹐能做出什麼樣的結果﹖答
案是不言自明的﹐根本無須等待攷察報告出籠。果然﹐毛澤東在"煽風點火﹐添薪加油"32 天之後
把從下至上批評湖南農民運動的言論全部顛倒過來﹕把"糟得很"說成"好得很"﹐把"痞子"褒獎
為"革命先鋒"﹐把"過份" 行為賦予"革命意義"。--毛澤東向中共中央交卷的《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
告》﹐歪曲事實﹐顛倒黑白﹐極盡挑撥煽動之能事﹐被總書記陳獨秀和宣傳部長彭述之扣壓下來
不予發表。但各地農運頭目﹐視報告如"至寶"﹐由農民協會印刷﹑傳抄﹐流傳甚廣。

何以見得毛澤東在湖南 32 天﹐又進一步"煽風點火﹐添薪加油"了呢﹖如果毛澤東是以"救火隊
員""欽差大臣"的身份去湖南"節制農運"﹐下到十多個縣﹐反復勸說﹐湖南的農民運動必定會有
所收斂﹐形勢將會向好的方面轉化。但他從武漢到長沙後﹐便強力促成湖南省政府國民黨部迅速
出臺《懲治"土豪劣紳"法令》。各地農民運動依據這 個"法令"﹐相繼大開殺戒。毛在湖南盤桓月餘﹐
農民運動非但沒有熄火﹐反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農曆三月初十("4.12"政變的第二天)﹐農
運大王柳直荀在長沙舉行"農民協會公審大會"﹐公審大文豪葉德輝。葉的罪證是﹐看不慣農會暴
民﹐送給他們一副"藏頭"諷刺對聯﹕

農運久長﹐稻粱菽麥黍稷﹐一班雜種﹔

會場廣大﹐馬牛羊雞犬豕﹐盡是畜牲。

佛怀煽仇錄 236
兩句的第一字合為"農會"﹐謾罵"農會"是"一班雜種""盡是畜牲"。在大會主席柳直荀的煽動下﹐
群情激憤﹐喊殺連天﹐葉德輝強項不屈。農民協會怕省﹑市政府高官來搶救﹐便以"封建餘孽﹑
豪紳領袖"的罪名﹐急急忙忙把他處決了。

大名士葉德輝﹐譽滿全國的藏書家﹑版本學家﹐是個有影響的學者﹐匆忙非法處死﹐震驚全省﹐
波及全國。持平之論者認為﹐這是"馬日事變"的導火線。

4 月初﹐主張昇高工農革命的共產國際代表羅易和國民黨武漢政府農政部長譚平山﹐由廣州去
武漢﹐路經長沙﹐受到中共控制的國民黨湖南省黨部歡迎。兩人盛讚湖南農民運動﹐如風助火﹐
火上加油﹐使農民運動更加猛烈。

農民阻禁平蝱﹐使湖南省政府沒有稅收﹐發生財政危機﹔湘米不准出境﹐武漢即將斷糧﹐激起
國民黨武漢政府的強烈反對。

在農民運動開始階段﹐一般農民害怕出頭﹐農運幕後策劃者﹐便唆使"痞子"打頭陣﹐對地主士
紳胡作非為﹐其他貧苦農民才敢跟著起鬨﹐鬥爭地主士紳聲勢才得以壯大。聲勢越壯大﹐盲目從
眾的人越多﹐喊打喊殺的口號震天響﹐地主士紳感到恐懼﹐才會低頭認罪。如果不利用痞子﹐是
鬥不起來的。但毛澤東認為帶頭鬧事者﹐不是"痞子"﹐而是"革命先鋒"。

1927 年初﹐受共產黨控制的湖南省政府﹐在各縣成立特別法庭﹐滿足基層農民協會對"法律正
義"的渴求。農民援引新法﹐大肆逮捕和處決所謂"土豪劣紳"。許多暴民一旦發動起來﹐如縱虎歸
山﹐無法控制﹔加之各地農協縱容﹐逾越法令﹐亂打亂殺﹐愈演愈烈。私設公堂 ﹐暴力毆打致
死﹐逼迫縣長處決……種種冤案層出不窮﹐激起地主士紳強烈反抗。

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告》中﹐故意隱諱農運幹部煽風點火的作用。當時年僅 19 歲的柳
直荀﹐出身名門﹐湖南雅禮大學教育系畢業生。他主持湖南農運﹐人稱"湖南農運大王"﹐領導著
包括農民運動講習所畢業生將近 1000 名農運幹部﹐掌控全省 200 餘萬農民會員。地域寬廣﹐人
手不夠﹐農會會員成份複雜﹐一旦嘯聚起來﹐如同洪水猛獸﹐無法掌控。何況這些幹部本身受訓
不足﹐缺乏相關技巧﹔一般年齡太輕﹐警惕性不高﹐缺乏鬥爭策略﹔農民發動起來後﹐也不知
如何領導他們掌權。因此﹐許多農民協會﹐只是舊農會換一塊新招牌﹔ 許多團防武裝﹐任由地
主富農及其代理人掌控。表面上只看到農會數量發展龐大﹐但沒有看到基礎極不穩固的實質。一
旦政治氣候變化﹐地富武裝反擊﹐農民協會便摧枯拉朽﹐會員作鳥獸散﹐四處奔逃﹐被抓被殺﹐
任人宰割﹐血流成河。

農民協會提出的經濟要求﹐導致地主錢糧進賬遽減﹐影響稅收﹔大宗米糧禁運﹐商人無稅可納﹐
武漢政府和湖南省政府入不敷出﹐迅速發生財政危機﹐省農民協會只好下令不准阻礙貿易。為了
挽救政府危機和避免全社會恐慌﹐省農會又展開 "洗會運動"﹐清除地痞流氓等"不良分子"﹐並

佛怀煽仇錄 237
嚴禁農民隨意罰款捕人。

4 月底﹐中共中央尊重武漢政府的意見﹐為抑制"過左"和"過火"現象﹐通過湖南省提出三點對策﹕
第一﹐基層農會不得私自處理和處決所謂"土豪劣紳"﹔第二﹐懲治土豪劣紳時﹐不得株連其家
屬﹔第三﹐對地主士紳的罰款﹐必須服從上級農會的決定。

但是﹐上級的命令不管用﹐暴動的群氓無法約束﹐他們利用已經到手的權力﹐繼續殺戮鄉紳。

自晚清曾國藩﹑左宗棠始﹐"無湘不成軍"。許多農民投身軍旅﹐拼死攢到(搶到)錢財後﹐退伍
回家便買田當地主﹐靠收租養老。毛澤東的父親﹐就是這樣起家的。只因他是一個普通士兵﹐攢
的錢不多﹐買的田也不多﹐只能算富農。當年北伐軍大部份軍官都是地主出身﹐或者與農村地富
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農民協會打殺其家屬﹑親友﹐當然激起他們的義憤﹕"老子在前線與軍閥
打仗﹐出生入死﹐你們在後方殺我爹娘﹑親友﹐老子不幹了﹗"農民協會的所作所為﹐激起軍隊
譁變。

1927 年 5 月 21 日晚上﹐許克祥團長與湘軍將領何鍵密謀後﹐率部千餘人﹐在長沙包圍國民黨
省黨部﹑省工會﹑省農協﹐一舉解除工人糾察隊和農民自衛隊的武裝﹐並逮捕中共黨員及有關
人員﹐死者 30 余人。被關押的"土豪劣紳"獲釋後﹐立即瘋狂報復。抓獲中共黨員﹑農會幹部﹐嚴
刑拷打﹐淩遲處死。只要是參加過農會的﹐抓了便殺。僅長沙及其近郊﹐就殺了萬餘人﹐包括共
黨幹部 500 餘人。

"馬日事變"後﹐毛澤東也一反他在《湖南農民運動攷察報告》的立場﹐承認農民運動中發生了"殺
人放火"現象﹐卻狡辯說"是滲透在農民協會中的哥老會所為"﹐企圖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毛澤
東也承認農民協會侵害了軍人家屬的利益﹐ 但又狡辯說﹐"是軍隊先動手殺人的﹐農民協會是
受害者"。受此打擊﹐農民運動便一蹶不振了。

毛澤東與中共中央唱反調﹐掀起"農民運動"狂潮 ﹐激起軍隊譁變﹐導致"4.12 政變"﹑"馬日事


變"﹐最終導致"國共分裂"﹐"大革命"失敗。"馬日事變"是地主士紳對農民運動首次進行血腥報復
只要懷疑這個人參加了農民運動﹐不問是真是假﹐格殺勿論。農民被殺數量之多﹐無法統計。--
這就是 1927 年毛澤東掀起的"農民運動"﹐帶給農民立竿見影的" 回報"和"好處"。

第二件大事﹕土地革命。

1927 年 8 月 7 日﹐瞿秋白召開中共中央緊急會議﹐決定全面暴動。毛澤東負責湖南農民暴動﹐任
前委(前方委員會)書記。他舉行"秋收暴動"失敗後﹐率殘部千餘人﹐逃往湘贛交界的崇山峻嶺

" 馬日事變"後﹐由於地主士紳對農民進行血腥報復﹐及至舉行暴動﹐中共中央竟出臺公然鼓勵
燒殺的政策。於是﹐暴動中燒屋殺人﹐蔚然成風。例如﹕1927 年年底鄂東北的黃安暴動﹐農民進

佛怀煽仇錄 238
行"燒殺地主比賽"﹐看誰殺得多﹐燒得多﹐便有獎賞。湘南特委根據上級指示﹐在暴動時高
呼"以紅色恐怖對抗白色恐怖"﹐"殺殺殺﹐殺盡土豪劣紳"﹐沿途瘋狂燒殺一個多月﹐把許多鄉
鎮放火燒掉﹐郴州縣城燒得片瓦無存。

中共中央的極左政策﹑知識分子黨員的慫恿鼓動以及農民自發的復仇心理﹐使燒屋殺人﹐走上
極端。農民們在暴動中殺盡地主家的男丁後﹐將財產搶劫一空﹐老弱婦孺趕出家門﹐田契﹑借條
﹑房屋一把火燒得幹乾淨淨。過後﹐逃脫的地主帶領國民黨軍隊殺回老家﹐血腥報復必定加倍。
農村中的這種"冤冤相報"惡性循環﹐不斷升級﹐了無盡時。

這種循環仇殺﹐ 重現了古代農民戰爭的殘酷歷史場景﹕湖南平江前後暴動三次﹐殺地主燒房屋
之後﹐"豬牛雞鴨衣服棉絮"等均洗劫一空﹐甚至搶劫後燒掉集鎮商店﹐以至"油鹽等日常生活必
需品無處可買"。農運大王彭湃厲聲疾呼﹕"把反動派和土豪劣紳殺得幹乾淨淨﹐讓他們的鮮血染
紅海港﹐染紅每一個人的衣裳﹗"他傚法明末張獻忠發佈"七殺令"﹐下達每一個蘇維埃代表殺 20
個人的指標。海陸豐暴動後有一萬數千人被殺﹐甚至出現復仇者吃人肉﹑吃心肝的現象。燒殺之
慘烈﹐令人心驚膽顫。

地主士紳報復起來﹐絕對不比一般農民文明。1930 年﹐江西吉安地主武裝﹐在國民黨軍隊的協
助下﹐以燒殺搶掠的方式﹐向紅區挺進。抓到有"共匪"嫌疑者殺掉後﹐再"殺其全家﹐燒燬村莊﹐
或縱橫燒燬幾裡"。1931 年皖西被白軍佔領﹐地主還鄉後組織"清共"﹐抓到的"共匪"﹐淩遲處死﹐
暴屍荒野者﹐舉目皆是。更有挖眼割鼻﹐斬斷四肢﹐開胸破肚﹐摳取心肝者。男性格殺勿論﹐婦
女被輪奸後﹐或殺死﹐或賣到遠方妓院。

無論是以燒殺政策或"土地革命"來動員貧苦農民﹐中共都必須依靠武裝部隊。建立根據地之後﹐
行政機關和軍隊都面臨著嚴重的給養問題。過去在城市鬧革命﹐有源源不斷的盧布支持﹐現在沒
法指望了﹔軍官和士兵不可能長期挨餓而秋毫無犯。迫於財政壓力﹐中共用槍桿子逼著商會攤派
脅迫富家捐款﹐猴急時甚至搶劫銀行﹑進行綁票勒索。但他們最重要﹑最快捷﹑最現實的經濟來
源是"打土豪"。本地土豪打盡了﹐又到外地去打土豪。於是﹐引起土豪和富裕人家的強力反抗﹐
雙方燒殺﹐愈演愈烈。當年燒殺最嚴重的地區﹐不是"赤區"(中共佔領區)﹐也不是"白區"(國
民黨統治穩固的地區)﹐而是所謂"赤白交界區"。在這種"陰陽地界"﹐當彼此燒殺惡化到極點時
便形成長﹑寬數十裏的無人地帶。當年﹐在湘鄂西邊境﹐有三十裏寬的長條形地帶不見人煙。而
且﹐這種絕滅人煙的地帶﹐隨著國共雙方勢力的消長而漂移﹑延伸﹐連帶附近地區的經濟都陷
入長期蕭條的窘境。出現這種亙古未有的慘狀﹐善良的人們難道還會相信"中共是為窮人謀福
利"的宣傳嗎﹖

農民進行燒殺後﹐ 地主報復將農民家人殺盡﹐房屋燒掉﹐於是﹐這個農民變成無家可歸者﹐心
中少了掛念﹐從此便死心塌地跟著共產黨拼命造反﹐盼望有朝一日再殺回去。另一方面﹐ 地主
士紳肆意燒殺後﹐也心知肚明漏網逃脫的農民必將報復﹐便千方百計組織團防武裝防範﹐一旦
形勢變化﹐稍有風吹草動﹐便趕緊逃之夭夭。從此﹐他們也就從政治上﹑經濟上﹐死心塌地支持

佛怀煽仇錄 239
國民黨了。

幾千年來﹐中國一直是文明禮義之邦﹐受儒家傳統文化優良道德的浸染﹐在農村中﹐上下不相
慕﹐貧富兩相安﹔長幼尊卑﹐秩序井然。鄰裏之間﹐敬老愛幼﹐互相幫助﹐一直是祥和﹑安寧的
特別是那些慷慨而又仁慈的財主﹐憐貧惜老﹐救濟窮人﹐千百年來一直是農村社會穩定的支柱。
另外﹐佛教﹑道教在農村廣為傳播﹐都是宣揚人性善良﹐要做好事﹐要有愛心﹐要謙虛﹑禮讓。
忽然間﹐共產黨"階級鬥爭"邪說橫衝直撞﹐挑起貧富之間的極端仇殺﹐赤色恐怖和白色恐怖交
替﹐攪得烏煙瘴氣﹐鬼哭狼嚎﹐使農村變成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

當年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領導農民運動的幹部﹐基本上是年輕的知識分子黨員。那個年代﹐家
裡有錢送子弟讀到中學以上學歷的﹐不是大地主豪紳﹐便是大官僚大商人。這些青年加入共產黨
煽動農民起來造反後﹐為了表明"背叛家庭""堅決革命"的心跡﹐鼓動階級鬥爭特別狂熱﹐往往
比上面的政策更左。地方豪族後裔﹑父親為武秀才﹑教會學校出身﹑留法勤工儉學的高材生﹑共
產黨員何長工﹐回國後出任縣團防局局長。在農民運動中﹐利用職務之便﹐殺了 300 餘士紳﹐地
方上贈以"大暴徒"之惡名。

夏曦是留蘇"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之一﹐對 1930 年代蘇聯大整肅有親身體驗﹐相當瞭解史達


林掌控的克格勃內情。1931 年 4 月﹐中共中央領袖王明派他到 "湘鄂西邊區"。這位"欽差大臣"到
達蘇區之後﹐立即建立"政治保衛局"﹐並親自主持工作﹐特別強調黨內鬥爭和審查幹部。為了確
立黨的控制﹐大規模殺戮潛在的反對派﹐許多幹部都在"莫須有"的罪名下處死。夏曦後來到了洪
湖﹐與地方黨領袖發生爭執﹐他立即組織"肅反委員會"﹐審查全體黨員﹐大抓"反革命分子 "。賀
龍後來回憶說﹐夏曦殺了幾個月﹐共殺了一萬多人﹐洪湖的縣區幹部﹐差不多都殺光了。紅軍也
被殺掉一萬左右﹐殺了幾十個紅軍連長。這位白麵書生﹐"殘酷打擊﹑無情鬥爭"﹐手下絕不留情
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同學柳直荀﹐被拖到鬥爭臺上亂棍打死﹐卻不出面施救。

從 1931 年起﹐國民黨不斷發動對江西蘇區的圍剿﹐戰爭一次比一次激烈。到第五次反圍剿時﹐
紅軍必須在一年內擴充兵員 15 萬。當時蘇區人口不超過 200 萬﹐從 1933 年 8 月到 1934 年 7 月﹐
勉強"擴紅"11 萬﹐致使農村中出現看不到青壯年的現象。但由於沒有完成上級下達的"擴紅"任務
便採取強迫的方式(不知是否也可以叫"抓壯丁") ﹐結果士兵一有機會﹐便設法逃亡。

除"擴紅"之外﹐反圍剿更需加強對農民人力﹑物力和財力的動員﹐中共決定"借糧"﹑"征派勞
役"和"發行公債"。根據戰爭總需求額度﹐再一一分攤到基層﹐強制基層幹部拼死完成任務。由
於"課征"任務太重﹐超出貧苦農民的承受能力﹐基層幹部便施展千奇百怪的動員方式﹐好話說
盡之後﹐繼之以欺騙﹔軟硬兼施的欺騙不奏效﹐便露出猙獰面目﹐使用暴力強搶惡要。任務仍然
完不成﹐便派高級幹部組織"突擊隊"﹐下基層去強行完成"課征"。無奈大多數貧苦農民家中已
經"課征"得一乾二淨﹐仍然無法完成任務。由於軍情緊急﹐便對幹部使用"開除黨籍"和"撤銷職
務"的"懲罰主義 "﹐甚至上綱上線到"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高度。戰爭最困難的時候﹐隨便給完
不成任務的幹部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地槍決﹐一大批地方幹部因此被殺……蘇區出現

佛怀煽仇錄 240
了所謂"過渡動員"現象。兵源﹑財力﹑物力匱乏﹐幹部﹑群眾離心離德﹐無論前方部份將士如何
英勇﹐都難以抵擋國民黨五﹑六十萬大軍排山倒海之勢的"第五次圍剿"。紅軍難逃失敗的命運﹐
最後不得不"突圍"﹐放棄蘇區﹐往西逃竄。

"過渡動員"完全暴露了中共軍閥割據的本質﹐哪裡還有半點"為貧苦農民謀福利"的影子﹖"土地
革命"給蘇區農民一點點虛假的"土地使用權"(沒有產權﹐即沒有田契)﹐卻把他們榨得罄空﹐
給他們製造了一批不共戴天的仇敵。1934 年 10 月﹐中共和紅軍拍屁股一走了之﹐拋下無處可逃
的蘇區人民來承受"人為製造階級鬥爭"的惡果。當地主士紳隨國民黨部隊殺回老家之後﹐手無寸
鐵的蘇區人民除了引頸受戮﹑血流成河﹐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當年﹐蘇區青壯男人全部殺
絕﹐雙方究竟殺死多少人﹖國共兩黨諱莫如深﹐史無記載。

人民啊人民﹐苦難的人民﹗暴君魔頭﹑"英雄豪傑"們製造的苦難﹐都由你們獻出鮮血來承擔﹐
來洗刷﹐卻無聲無息淹沒於浩瀚的歷史長河之中。--這就是中共 30 年代"土地革命"﹐給蘇區農民
帶來的惡果。

第三件大事﹕土地改革。

1940 年 10 月﹐國民政府終止對中共的撥款﹐並加強封鎖﹐邊區政府財政非常困難﹐不得不增
加稅賦﹐向農民需索無窮。農民負擔一下子比 1937 年增加十多倍。農民為避重賦﹐開始向外逃亡
大膽農民甚至詛咒"毛澤東天打雷劈"。

1945 年日本投降後﹐中共搶佔敵戰區﹐不斷擴大地盤。為了打敗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積極
準備內戰﹐因此﹐需要通過"某種手段"﹐發動農民。1946 年﹐中共暗中發佈《關於土地問題的指
示》(即所謂"五四指示")﹐重申實行"耕者有其田"(抗戰期間國共合作﹐中共承諾放棄"土地
革命"﹐只進行減租減息)。指示下達後﹐陝甘寧以外的各根據地立即如火如荼地開展土改﹐組
成"貧農團"﹐以鬥爭"漢奸"﹑"特務"﹑"惡霸地主"為名﹐實則矛頭直指開明紳士﹑新舊富農和富
裕中農﹐迅速發生"過火"﹑"過左"現象。由於毛澤東認定"動員貧苦農民是內戰勝利的關鍵"﹐所
以﹐在貧苦農民尚未充份動員的情況下﹐不但不"糾偏"﹐ 反而下令"實驗徹底平分土地"。華北地
區自耕農較多﹐土地不十分集中。晉綏地區負責人根據文件規定﹐劃分 10%的人口為地主富農。
但沒收他們的土地不夠分 ﹐貧苦農民沒有眼前利益﹐還是動員不起來。毛澤東的指示下達後﹐
地主富農人口頓時爆增至 30-40%﹐許多一輩子辛勤耕耘的中農﹐都被劃為"地主"。土改幹部的
口號是"村村點火﹐戶戶冒煙"﹐率領貧苦農民"鬥垮地富"﹐"挖底財﹐分浮財"﹐將"地富"榨得一
乾二淨後﹐全家"掃地出門"﹐有的打死﹐有的活埋。惡魔康生親自指導的晉綏首府臨縣土改﹐鬥
爭地富共死亡 780 餘人﹐多半是活埋與剖腹。平山縣三天之內﹐打死一百多人﹔其他各縣﹐都是
恐怖籠罩﹐血雨腥風。僅河北七﹑八個縣﹐波及的人口多達數十萬﹐農村處處進入"肉體消滅地
主階級"的階段。建國後首任共青團中央書記馮文彬﹐當時路過晉綏﹐沿途盡是吊在樹上的死屍﹐
傷心慘目﹐不忍卒睹。當貧苦農民"動員起來"﹐內戰勝利有相當把握之後﹐又因"春耕季節"已到
不能影響秋收﹐1948 年 2 月﹐毛澤東才下達一些不痛不癢的制止"過火""過左"的指示。然而﹐此

佛怀煽仇錄 241
時財富已瓜分﹐死者長已矣﹗

談到 1950 年中共土改﹐莫老氣憤地指出﹕當年哪裡那麼多人﹐只是土地多幾畝﹐一下子就全部
犯了死罪﹖

中共自己承認土改時殺了 80 多萬﹐國際公認的數字是 200 多萬。即使只殺 80 多萬﹐那些人僅僅


多幾畝地﹐就該槍斃麼﹖

就算多幾畝地﹐要論罪﹐你也得問一問﹕這地是怎麼來的﹖如果是勤勞儉樸﹑合法經營﹑守法
經商﹐繼承遺產等正當途徑得來的﹐頂多把多餘的地沒收﹐人﹐絕對沒有犯死罪。對無辜者大開
殺戒﹐人們就不得不問一問﹕這究竟是為什麼﹖成批成批殺死這麼多人的目的是什麼﹖

原來﹐那個時候﹐中共就是有目的地要打擊一批﹐殺掉一批。用殺人的辦法﹐來鞏固新生的紅色
政權。土改時﹐上面要求"村村流血﹑戶戶鬥爭"﹔每一個鄉都要殺人 ﹐沒有一個鄉不殺的﹔有
的地方﹐還下達殺人指針﹔所謂"惡霸地主"﹐全被殺光。什麼叫"惡霸地主"呢﹖沒書(文件)對
沒有任何客觀參照標準。哪怕平時是個極其忠厚老實的人﹐只因過去幾十年時光中﹐為某件小事
在無意之中偶然得罪了某貧僱農﹐經過土改幹部叼唆﹐這位貧僱農現在站出來"控訴"你﹐便不
由分說 ﹐定你為"惡霸地主"﹐根本不容你開口爭辯﹐紅筆一鉤﹐第二天開完鬥爭會﹐就揭掉你
的天靈蓋了。

用殺人的辦法來鞏固新生的政權﹐是中共大張旗鼓進行土改的主要目的﹐但同時還有其他幾個
重要目的﹕

第二個重要目的是"劫財"。1950 年的土改﹐在"新解放區"實施。所謂"新解放區"﹐是指 1947 年以


後"解放"的省份﹐其中包括中國最富庶的江南(華東 ﹑華南)地區。自晚清以來﹐這裡洋人聚
居﹐富商雲集﹐工商業越來越發達﹐許多殷實人家的財富﹐都沉澱在土地上(當時人們的觀念
是"賺了錢﹐就買田")。中共建政後﹐由於攤子鋪得大﹐各省﹑市﹐要錢﹔數百萬解放軍﹐要錢
各項新興事業﹐要錢……入不敷出﹐迅速出現財政危機。過去﹐"土地革命"時期﹐靠"打土豪"解
決軍糧軍餉。今天﹐大權在握﹐江南這些富得流油的地主們﹐怎麼不為新政權做點貢獻呢﹖

毛澤東並不諱言這個重要目的。他在 1950 年 6 月 6 日中共七屆三中全會上提出"八大任務"﹐"其


中第一項就是要進行土地改革﹐並把它列為取得財政經濟狀況基本好轉的首要條件。"

第三個重要目的是"擴充兵源"。戰爭狂人毛澤東總是立足於"早打﹑大打"﹐一是要"解放全中國
﹑解放台灣"﹐二是朝鮮戰爭如箭在弦。他心中有數﹐必須充份動員農民﹐迅速擴充兵源。過
去"打土豪﹐分田地"﹐分得田地的農民被捆綁在中共的戰車上﹐擔心地主"還鄉團"打過來﹐
為"保衛勝利果實"﹐讓自己的兒子﹑丈夫參加紅軍。今天﹐土改後﹐翻身份得幾畝土地的農民﹐
為感共產黨的恩﹐敲鑼打鼓﹐讓戴著大紅花的兒子和丈夫﹐奔赴有去難回的朝鮮戰場。

佛怀煽仇錄 242
第四個目的是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中共報紙和檔﹐土改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打倒封建地主﹐讓億
萬貧苦農民翻身作主人﹐實現耕者有其田"。"耕者有其田"是幾百年來仁人志士為之奮鬥的最高
理想之一﹐今天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實現了﹐單純幼稚的知識分子便跟著歌功頌德﹐三呼萬歲。

第五個目的是完善和鞏固鄉村基層政權﹐完成對農村人力﹑資源﹑財力的調查統計工作。

土改使中共名利雙收﹐實惠多多﹐怎麼不大張旗鼓﹐全力以赴呢﹖

土改工作組最初進入某個鄉時﹐首先就找骨幹﹐後來這批人叫做"土改根子"。骨幹分子越窮越好
穿得越爛﹐房屋東倒西歪﹐沒有米下鍋的最好。找到幾個這樣的人 ﹐給予補助﹐首先以利引誘﹐
讓他們嘗到甜頭﹐然後成立貧農團或農民協會。最初加入的幾個去串聯﹐發展到一定的數量時﹐
便成立民兵排或者民兵連﹐拿著大刀﹑ 梭鏢﹐橫衝直闖﹐勁頭十足。那時候﹐區﹑鄉政府不知
為什麼那麼有錢﹖貧僱農﹑勇敢分子有什麼困難﹐喊補助就補助﹐鈔票嘩嘩兌現﹐仿彿有取之
不盡﹐用之不竭的財源。

土改的時候﹐通過宣傳﹐大家都被中共反反復復的甜言蜜語蒙蔽了。頭腦簡單的老百姓﹐聽信共
產黨的許諾﹐寄予極大的希望。那時候﹐老百姓非常愚昧﹑落後﹐上面說黑就黑﹐上面說白就白
沒有什麼是非觀念﹐沒有什麼正義感﹑同情心。上面講這個人是"惡霸地主"﹐大家便跟著喊"惡
霸地主"﹐ 不管他是不是﹐也不管他有沒有罪﹖鬥爭臺上﹐一夥勇敢分子﹑積極分子﹐跑上去
不由分說﹐一頓亂打﹔最後抓出去﹐一槍崩了完事。

但是﹐如果這個地主﹐在共產黨內有個什麼關係﹐被抓後上面有人出面搭救﹐有人站出來說好
話﹐說 XX 怎麼怎麼開明﹐沒有劣跡﹐沒有民憤﹐是個好人﹐於是刀下留情﹐就可以放了出來﹐
留下一命。不過﹐這種情況非常之少。

土改時地主﹑富農處境被動﹐每一個人的優劣生死﹐全由貧下中農說了算。關鍵是過去你的作風
與鄉鄰﹑佃戶﹑窮人的關係。如果你原來一貫謹小慎微﹐從來沒有得罪過人﹐境況就會好一點。
有時候﹐全憑貧下中農是否有良心。如果碰了良心好的﹐他不說或少說你的壞話﹐不檢舉揭發你
就有一線生機﹔如果他昧著良心﹐亂咬亂說﹐添油加醋﹐故意栽贓﹐你就有口難辯﹐只能坐以
待斃了。鄉鄰們這樣多﹐年載這樣久﹐哪能記得什麼時候得罪過誰﹖簡直防不勝防。即使沒得罪
過任何人﹐你原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那麼一﹑兩個嫉妒者放暗箭﹐就遭殃了。

也有極少數良心好的貧苦農民﹐一開始不肯說地主壞話﹐便有人去做工作 ﹐好勸歹勸﹐左啟發﹐
右啟發﹐勸他無中生有﹐無事生非﹐把芝麻小事說成籮筐大事。老是不聽﹐頑固不化的﹐便會受
到幹部批評。後來﹐又動員親友來勸﹐輪番勸。這些老實農民﹐最後逼得沒辦法﹐只好依照勸告
者的口氣﹐隨便說上兩句。這下﹐便抓到地主的把柄﹐"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跳
到黃河裡也洗不清。結果地主因這句話被抓被殺﹐弄得這位貧農一輩子後悔﹐受到良心譴責﹐痛

佛怀煽仇錄 243
苦終生。

土改時﹐農民是怎樣發動的呢﹖開訴苦會﹐天天開﹐大家互相提醒﹐互相啟發﹐尋找地主的"劣
跡"。由於人多嘴雜﹐議論紛紛﹐慢慢便蒐集了幾樁芝麻小事。這樣﹐便使每一個地主都有了"劣
跡"﹐只是有多有少而已﹐幹乾淨淨﹐沒有"劣跡"的地主﹐一個也沒有。

地主的"劣跡"是些什麼呢﹖舉例來說﹕農民找地主借錢﹑借糧﹐你不肯﹐是劣跡﹔你同意了﹐
但沒有借那麼多﹐少借了一點﹐是劣跡﹔你按他的要求﹐如實借給﹐因為收了利息﹐是劣跡﹔
你借給他﹐利息很低﹐或沒有利息﹐因為某次催他還款還糧﹐仍然是劣跡﹔他第一次借了未還﹐
你也沒催﹐第二次又厚著臉皮來借﹐你沒有逼債也沒有答應﹐仍然是劣跡……如此看來﹐沒有
什麼地主沒有劣跡的。於是﹐把有"劣跡"的地主五花大綁捆起來﹐"惡霸地主"的牌子往脖子上一
掛﹐紙糊的高帽子一戴﹐口號聲喊得震天響﹐敲鑼打鼓﹐牽著遊街遊鄉。地主們大多有儒學教育
背景﹐推崇孔孟的"士可殺而不可辱"﹐受辱後一時想不開﹐便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紛紛
以死來抗爭﹐用死來解脫。

那個時候﹐"罪"與"非罪"﹐全部混淆了。說你"有罪"﹐你沒罪也就有了罪。你的田多幾畝﹐錢多一
點﹐ 生活比別人過得好一些……都是"罪"。一旦上了鬥爭臺﹐口號一喊﹐反正不讓你講話﹐沒
有你分辯的餘地﹐說你啥就是啥。每次鬥爭會﹐總是幾個積極分子大喊大叫。那些所謂的"積極分
子"﹐都是流氓﹑地痞﹑無賴﹐啥人都有﹐通通叫做"貧僱農"。

鄉政權成立後﹐一個鄉就是鄉長說了算﹐權力大得很。鄉長雖然沒有直接殺人的權力﹐但區長聽
他的﹔多數鄉長是區長的心腹﹐言聽計從。這樣一來﹐許多鄉長實際上操有生殺予奪大權﹐沒有
一個人敢得罪他。鄉長基本上是上面任命的﹐本地人﹑外地人都有﹐清一色的共產黨員﹐苦大仇
深的貧僱農出身。

區委書記的權力更大。土改時﹐殺人大權都掌握在區委書記手中。為了集中權力﹐許多區委書記
兼職區長﹐就他一個人說了算。他想殺誰﹐就可以殺誰﹐不要講任何道理﹐不要經過任何手續﹐
沒有任何人來阻攔他。如果碰到嗜殺的區委書記﹐朱筆下麵不留情﹐興之所致﹐在名單上一個一
個點下去﹐那個地方的人就遭殃了。

區政府牢房裡關押著一些什麼人呢﹖以地主﹑惡霸 ﹑富農為主﹐其他各階層都有﹐想抓誰就抓
誰。根據下面鄉政府的反映﹐誰誰怎麼樣﹐誰誰怎麼樣﹐只要是對新政權稍有不敬的﹐區長一聽
便下令去抓。抓過來﹐ 有的審一審﹐有的根本不審﹐紅筆一勾﹐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那個時候
殺個把兩個人是隨隨便便的事﹐小菜一碟。

有時候﹐區委書記召集幾名心腹開會研究﹐明天要槍斃哪些人﹖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
念一個名字﹐大家議一議﹐說這個人該槍斃﹐區委書記就用紅筆一勾﹐這人第二天就鐵定完蛋。
如果有人在區委書記面前說兩句好話﹐聽說這個人做過幾件好事。區委書記說﹐那就去調查一下

佛怀煽仇錄 244
等兩天再說吧。這個人的名字上沒有劃紅勾﹐他的小命就留下一線生機。總之﹐所有在押人員的
生和死﹐全部掌握在區委書記一支筆上。有的區委書記﹑區長很年輕﹐二十來歲﹐就掌握著十多
萬人的生殺予奪大權。

土改時﹐調來一些大學生參加土改工作隊﹐主要任務是調查人口﹑土地﹑財產﹐劃成份﹐分田
地﹐鎮壓反革命等。鎮反與土改同時進行﹐土改工作隊也參與抓人。那時沒有什麼逮捕證﹐白天
﹑晚上都抓﹐隨時都可以抓。過去有私仇﹐鬧過意見﹐扯過皮﹐現在都是貧下中農說了算﹐公報
私仇的特別多。莫說抓起來﹐就是當場打死﹐ 等於打死一條狗﹐不但不償命﹐還受到表揚。表揚
你"階級仇恨深"﹑"立場堅定"﹐是土改積極分子﹐大家要向你學習。

為了使新生的紅色政權站穩腳跟﹐上面指示﹐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採用軍事打擊和
流血的方法﹐消滅敵對勢力﹐鞏固人民政權。恐怖高潮﹐一天要槍斃十多個人。

是不是開公審會呢﹖有的開﹐也有的不開。即使開公審會(就是鬥爭會)﹐五花大綁﹑拳打腳踢
跪在臺上﹐領導講幾句話後﹐臺上控訴者慷慨激昂﹐臺下喊殺聲震耳欲聾﹐根本不讓被捆綁者
說話﹐沒有你分辨的餘地。在那種場合和氣氛下﹐任你是什麼英雄豪傑﹐也嚇破了膽﹐早已魂不
守舍﹐一身癱軟﹐失去了思考和語言的能力。不知什麼時候﹐在震天的口號聲中﹐暈暈乎乎被牽
著走(假如還能走﹔雙腿軟得不能邁步者﹐則一邊一個解放軍戰士挾持著﹐拖著走)由區中隊
武裝押送到該人所在的鄉﹐當著圍觀的群眾﹐"峩"的一槍便解決了。一般是哪個鄉的人﹐就在哪
個鄉槍斃。槍斃後政府就不管了﹐死者家屬自行收屍。

那個時代﹐ 槍斃時有跪著的﹐也有站著的﹐槍管一律斜著向上﹑頂著後腦勺打。槍一響﹐天靈
蓋就打飛了﹐一大灘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隨槍聲迸噴而出﹐濺落在死者腳前地上。隨
即﹐"撲通"一聲﹐屍體踣撲於地。捆得不緊的﹐繩子鬆散開來﹐痛得手腳亂彈﹐最後﹐兩腿用力
一伸﹐便不動了。槍一響﹐鮮血四濺﹐血腥氣便四處瀰漫。一會兒﹐尚未完全凝固腦漿和鮮血上
便叮滿了一層又一層追膻逐腥的綠頭蒼蠅。--那個年代﹐因為"食物"充足﹐營養特別豐富﹐嗜血
蒼蠅成倍繁殖﹐"嗡嗡嗡"地飛得到處都是。

槍斃揭去天靈蓋﹐腦袋少了一截﹐變成一個空殼殼﹐臉部打得血肉模糊﹐難以辨認。但因為是本
鄉人﹐佈告就貼在旁邊﹐因此﹐從身材和衣著等﹐家屬收屍時還是可以辨認出來。

也有一些外地土匪或家中只有老弱病殘的地主﹐槍斃後屍體無人認領。這時﹐就由鄉政府派人﹐
在山坡邊挖個淺坑﹐草草掩埋。半夜裡﹐常常被嗷嗷叫的成群野狗拖出來﹐吃掉大腿﹑肚腸等﹐
弄得遍地都是零碎屍肉和死人骨頭。天氣炎熱﹐腐爛迅速﹐到處惡臭難聞﹐景象慘不忍睹。

那時候﹐時興"陪斬"。一般槍斃兩個人﹐但五花大綁﹐牽出去時是四個人。槍一響﹐天靈蓋一揭
四個人都踣撲在地﹐腿一伸便不動了﹐好像全部被打死。隔半天﹐ 才有人動作﹐下意識地摸摸
自己的腦袋﹕哎呀﹐怎麼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呢﹖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地

佛怀煽仇錄 245
獄。"陪斬"者﹐大多嚇個半死。槍斃時﹐當時四支槍確實都響了﹐不過﹐有兩支是對天打的。陪斬
者沒有"不死"的思想準備﹐槍的響聲就在耳朵根子旁﹐嚇得腦袋一暈﹐便踣撲在地﹐不省人事
了。"陪斬"的目的是叫你坦白交代﹐挖出浮財。到那個地步﹐生死只差一線﹐嚇得靈魂出竅﹐萬
念俱灰﹐仿彿到閻王老子那裡打了一轉﹐人的信念全部動搖﹐隨便什麼事都會坦白交代﹐隨你
什麼金銀財寶都願意交出來﹐只要能保住一條小命就算了。

我的一位朋友有次看到槍斃七十多個人。五花大綁的"犯人"﹐押赴刑場以後 ﹐在一個山坡邊一
字排開﹐用機關槍掃射。這些人的罪狀是"惡霸地主""逃亡地主""特務""國民黨殘渣餘孽"……什
麼都有。"噠﹑噠﹑噠﹑噠"一陣機關槍響過之後﹐犯人紛紛倒地﹐刑場闃無聲息。過會兒﹐觀眾
醒過來﹐才人聲嘈雜。

槍斃人出不出佈告呢﹖一般都出佈告﹐內容很簡單﹐反正就那麼幾句話﹐該人系"惡霸地主""勾
結土匪""欺壓農民""長期以來﹐無惡不作""血債纍纍""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千篇一
律﹐大同小異。這種佈告張貼出來﹐是蓋棺論定﹐沒得案翻的。什麼罪狀不罪狀﹐有些完全是瞎
編的﹐騙人的﹐捏造的﹑亂搞的。如果曾經有一次﹐因某小事與貧農某人發生過爭執﹐現在那個
貧農站出來檢舉你是惡霸地主﹐你就完蛋了。因此﹐被殺的人中﹐有許多都是受冤枉﹑被栽贓﹑
小嫌隙公報私仇而喪命的。那個時候﹐必須要用"殺"的方法﹐把反動派的倡狂氣焰鎮壓下去。

我們鄉附近一個地方﹐有個女人膽子特別小﹐看到槍斃人後﹐每晚睡不著﹐做惡夢。有人便對她
說﹐我有一個法子﹐叫你膽子變大﹕槍斃人後﹐那捆綁死人的繩子上面沾有鮮血﹐剪一截﹐掛
在帳鉤上﹐第二天你的膽子就變大了。她請這人如法炮製﹐第二天早上去看﹐這個婦女已經嚇死
了。

當時﹐任弼時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毛澤東的左右手﹐大權在握。他的叔叔﹑伯伯和一些堂兄
弟等親戚﹐都在國民黨裡任高官﹐當師長﹑團長的多的是﹐這些人當初完全有辦法去台灣。但是
當年蔣介石倒臺的時候﹐這些人仗勢他們任家有人在共產黨裡面當大官﹐死活不肯到台灣去﹐
留了下來。有的甚至認為﹐當年曾幫助過任弼時﹐有功﹐只要找到他﹐還可以在共產黨內謀個一
官半職。這批人被抓起來之後﹐趾高氣揚﹐有持無恐﹐紛紛喊冤﹐打出"任弼時的親戚"這張王牌
地方上的負責人當然不敢輕易殺﹐把問題反映到中央﹐請示中央該怎麼處理﹖毛澤東把信件轉
給任弼時﹐讓任弼時自己批。任弼時在信上批示道﹕"沒有血債的﹐通過勞動改造 ﹐教育好﹔有
血債的﹐用血來償還。"可憐那些頭腦簡單的人﹐關押在牢裡﹐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一句這樣
的話﹐頓時一個個垂頭喪氣。那些人曾在國民黨裡當師長﹑團長﹐哪一個沒殺過人﹐沒有血債呢
最後﹐就這麼一個批示﹐任弼時那一批親屬﹐大部份鎮壓了﹐留下來的﹐寥寥無幾。

鬥爭是很殘酷的﹐經常一個個鄉政府被端掉﹐人員殺光﹐財產搶盡。在那種刀兵相見﹐你死我活
的鬥爭中﹐列寧那句"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常常寫成標語貼在牆上。那個時代﹐
即使是一個性格柔和﹑溫文爾雅﹑心地善良的人﹐在殘酷鬥爭中沒有被殺掉﹐就會變成一個大
膽出手﹑冷酷無情﹑手起刀落的兇猛鬥士。

佛怀煽仇錄 246
一個區中隊雖然只有百十來號人﹐但有縣大隊和解放軍大部隊作後盾。遇到情況﹐一個電話打過
去﹐大部隊立馬就趕到。所以﹐當年不怕多麼厲害的土匪﹐只要一沾上正規部隊﹐便摧枯拉朽﹐
插翅難逃﹐一股一股地被徹底殲滅。僥倖從正規部隊包圍圈中逃脫的﹐幾乎沒有。

清匪反霸時﹐發現土匪﹐解放軍﹑民兵出動搜山﹐地毯式搜索。那時﹐老百姓的心﹐都是向著共
產黨的。老百姓瞪大眼睛看著﹐如果發現陌生人﹐馬上報告﹐民兵﹑部隊當即出動。發現匪眾﹐
解放軍大部隊隨後就趕來﹐形成包圍圈﹐圈內匪徒﹐插翅難逃。

當年土改﹐老百姓為什麼向著共產黨呢﹖民心是怎麼爭取過來的呢﹖主要是共產黨會做宣傳工
作﹐部隊打到哪裡﹐宣傳工作就做到哪裡。部隊走了﹐從上至下的黨﹑政工作人員﹐個個都是宣
傳群眾的好手﹐人人鼓起如簧巧舌﹐爭取民心。

宣傳的內容﹕

第一﹐蔣介石不抗日。歷史不是記載著蔣介石抗日的史實嗎﹖蔣介石抗日是事實﹐是歷史﹐但共
產黨宣傳﹐蔣介石就是不抗日。老百姓哪裡知道什麼淞滬大戰﹑臺兒莊大捷﹖根本不知道。

第二﹐國民黨有許多事辦得不好﹐例如貪汙腐敗﹐貨幣貶值﹐物價飛漲﹐抓壯丁等等﹐不得人
心。

第三﹐共產黨許諾讓窮人翻身﹐分田分地分財產﹐有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物質利益。

共產黨把國民黨貶得一錢不值﹐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天天講﹐反復講﹐宣傳非常成功﹐於是﹐
老百姓就相信了﹐人心就向著共產黨。希特勒的宣傳部長戈培爾說過﹕謊言重複三遍﹐就變成了
事實。

就這樣﹐"土改"踐踏著 200 多萬地主的屍體﹐"勝利"完成。

按照馬列主義理論﹐生產力是判斷一個社會進步與落後的標準。促進生產力﹐就是進步的﹔破壞
生產力﹐就是落後的。

中共"土地改革"這麼大的運動﹐最終是促進了生產力還是破壞了生產力呢﹖答案是﹕土改破壞
了農村的生產力。把善於經營的地主﹑富農殺死和打壓下去﹐農村中就更加缺乏經營型人才了﹔
把已經集中了的生產資料﹐零星分散給不善於經營的單人獨戶﹐使農業生產力遭受嚴重破壞。

土改促使生產倒退﹐有一個例子﹕我們那裡有一位種田能手﹐種的稻子長得特別好﹐產量高﹐
週圍百十裏地的農民都來參觀﹐都向他購買種子。他制的稻種﹐產量就是比別人的高兩﹑三成。

佛怀煽仇錄 247
農村裡一般人家養三﹑五頭豬﹐他辦個養豬場﹐一養就是上百頭。這種選用優良品種﹐走出庭院
向小規模經營邁進﹐本來是農業生產發展的正確方向。政府如果加以鼓勵和引導﹐就可能成為打
破小農經濟的一種模式。由於經營上了一個台階﹐這位種田能手賺的錢非常之多﹐人們都稱
他"田秀才"。他讀過幾年書﹐有知識﹐有頭腦﹐又有本錢。搞農業生產﹐上了一定規模﹐沒有本
錢是不行的。但土改時﹐由於他僱工剝削﹐被劃為富農。人雖沒槍斃﹐但資金﹑土地和生產資料
大部份都沒收了﹐分給不善經營的貧下中農。這位種田能手成為受管制的賤民後﹐心灰意懶﹐從
此一蹶不振。像這樣善於經營的農村致富能手﹐通通打壓下去﹐或消滅掉﹐人們便不敢致富了。
這些人喪失資金﹑生產資料之後﹐再也無法致富了。於是﹐大家跟著一起窮。

地主﹑資本家的財富來之不易﹐都通過了一個艱苦的﹑漫長的積累過程﹐所以﹐他們非常珍惜
財富﹐懂得如何經營促使財富不斷增值。早期的地主﹑資本家﹐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拼搏﹐通
過幾代人的努力﹐才把財富積累起來。但積累了多年的財富和生產力﹐"土改"時被一掃而光。

土改中﹐貧下中農打垮地主﹐分的"勝利果實"﹐自己沒費多少力氣﹐來得容易﹐也去得飛快。有
些人本來好吃懶做﹐分來了便大吃大喝﹐很快就沒有了。他們分了田﹐但缺少耕牛﹑農具﹑種子
﹑肥料……又不知盤算﹐本來是很好的肥田﹐分到有的人手中卻結不出穀子來。

讓我們再看看鄉村領導階層的變動情況。

每一個動物種群﹐都有它的天然領袖﹐擔負著帶領群體覓食﹑保護群體安全﹑繁衍後代等職責。
雁有頭雁﹐馬有馬首﹐獅群有獅子王……這是自然發展規律。人類也是一樣﹐凡有人群的地方﹐
就有"酋長"﹑"首領"﹑"頭人"……農村自然村落﹐無論政府是否設置﹑任命﹐都由"說話算數"﹑
威信很高的人掌管著。

上古﹑中古時期﹐民風淳樸﹐鄉村領頭人﹐都是一些具有高尚道德水準﹐公益心強﹐關心人民
疾苦﹐能為群眾排懮解難的人。自唐朝以來﹐科舉取士﹐沒有"功名"的人﹐不能進入仕途。但政
府需要的官員﹐畢竟是莘莘學子中的少數。於是﹐大量秀才﹑舉人﹐很自然地被擁戴為地方民眾
的領袖。那個時代﹐沒有功名的人(即沒有考取"秀才"﹑"舉人"資格)﹐是被人瞧不起的﹐無法
進入鄉村士紳階層。而這些鄉村士紳﹐人人都經過十載寒窗苦讀﹐孔孟之道深入骨髓﹐處事公平
照顧貧苦農民不遺餘力。於是﹐農村中便出現了祥和﹑溫馨﹑禮讓和豐衣足食的景象﹐農民生活
相對平穩。

清末廢除科舉(1906 年)後﹐地方士紳不再嚴格限於有科舉功名的人士和家族﹐三教九流之徒﹐
憑借土地﹑資本﹑祠堂﹑武力﹑公產﹑宗教和個人關係等多種因素﹐紛紛躋身地方士紳行列。於
是﹐士紳階層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形成派系小集團﹐忙於爭權奪利﹐置貧苦農民於不顧。他們
不受儒家道德公益心之約束﹐不受政府控制。地方士紳多源化﹑劣質化之後﹐其中一些敗類私慾
膨脹﹐為所欲為﹐橫行霸道﹐欺壓農民。

佛怀煽仇錄 248
自從晚清實行新政以來﹐政府為了"現代化"﹐開辦各種新式事業﹐如新式學堂﹑新編員警等﹐
開始擴大對農村資源的吸取。如此一來﹐農民必須承受許多從前沒有的財政負擔。軍閥橫征暴斂
苛捐雜稅﹐徵兵拉夫﹐名目繁多﹐荼毒鄉裏。農民承受的負擔越來越重﹐國民黨中央政府卻一直
抱怨征不到稅﹐原因是﹕多元化﹑劣質化的地方領袖﹐假借各種名目向農民攤派﹔各級官員胥
吏﹐中飽私囊。

土地改革中 ﹐利用不識字﹑沾染了惡習的流氓無產者衝鋒陷陣﹐打殺地主。這批人中﹐後來有
些人入了黨﹐中共強行將他們推上了農村基層領導的寶座﹐使鄉村社會領導階層徹底惡質化。這
些人品質低劣﹐沒有理想﹔不懂生產﹐能力低下﹔吹牛拍馬﹐偽裝積極﹔自私自利﹐任人唯親﹔
欺下瞞上﹐惟命是從。農村由這些劣質幹部來領導﹐農業哪能發展﹐哪能走上康莊大道呢﹖農業
生產長期落後﹐至今無法跳出小農經濟的窠臼﹐與上述種種都有深刻的因果關係。

土改分田到戶﹐農民當然高興﹐但分得土地的農民﹐也沒有過幾天安生日子。最初分得土地時﹐
農民積極性很高﹐種的糧食﹐除自家食用外﹐還有餘糧﹐這時﹐中共"統購統銷"政策便適時應
運出臺了。土改剛剛結束的 1953 年﹐秋糧豐收後﹐幹部到農民家裡說﹕"搭幫共產黨﹐你分了田
家裡有了餘糧﹐要支持國家建設﹐餘糧通通要賣給國家。" --關鍵是要以低於市場價格﹐賣給國
家。農民別無良方﹐只好忍痛照辦。

接著﹐便是"農業合作化"運動﹐在敲鑼打鼓和鞭砲聲中﹐讓農民把"地契"送到"農業合作社"領導
手中﹐顯示農民"決心走合作化"的道路﹐實則是變相收回農民的土地。分到農民手中的田﹐只種
了兩﹑三年﹐就像變魔術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又不屬於自己了。

50 年代初的"土地改革"﹐是毛澤東開創的"四件大事"中﹐唯一沒有給農民帶來大規模災難性後
果的一件。但這並不是說﹐毛澤東沒有製造隱患。相反﹐他殺害 200 多萬地主﹐製造了中國曆史
上最大的冤案和仇恨。毛澤東當年也說過﹐如果"江山變色﹐將有千百萬人頭落地。"但由於政權
穩固﹑延續﹐隨著時間的推移﹐ 數十年後﹐當事人紛紛老化﹑死亡﹐災難性後果自動消除﹐仇
恨也越來越淡薄了。莫敬齋老先生說﹐我們今天談土改﹐要求人們牢記史實﹐記得歷史上曾經發
生過這樣的慘烈事實。但我們要淡化仇恨。罪魁禍首和所有涉案者﹐或年事已高﹐或已作古。廣大
地主的後裔﹐不要因先輩慘遭殺害而追問中共現政權﹐不能苛求現政權承擔土改的歷史罪責。希
望大家在澄清歷史事實的過程中﹐吸取經驗教訓﹐避免中華民族再次沉淪到冤冤相報﹑了無盡
時﹑相互屠戮的血雨腥風之中。

第四件大事﹕人民公社。

實行"統購統銷"﹐國家花了大力氣﹐幾乎所有的幹部和公職人員﹐全部出動﹐深入千家萬戶﹐
苦口婆心地勸農民把餘糧賣給國家。你看這事多麻煩﹐農民抵制﹐增加了收購成本﹐統購任務還
完不成。於是﹐用"走合作化道路"為幌子﹐變相收回農民的土地。農民分得的土地﹐只耕種兩﹑
三年﹐便變成集體的了。土地所有權是農民的命根子﹐一旦失去﹐農民便隨之失去了希望和生產

佛怀煽仇錄 249
積極性﹐使生產力遭受到沉重的打擊。至 1958 年成立人民公社後﹐中共的"統購"便省事多了。公
社幹部要保烏紗帽﹐要陞官﹐便虛報產量﹔國家按虛報的產量征購﹐糧食在公社倉庫裡﹐農民
看都看不見﹐便調撥走了。於是﹐隨後便發生了大飢荒。

毛澤東這個人﹐什麼事都喜歡"反其道而行之"。別人嫌貧愛富﹐他卻嫌富愛貧。他認為"兩極分
化"﹐會使貧下中農"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寧可大家都窮﹐也不准少數人富裕起來。設想當年
毛澤東不是嫌富愛貧﹐而是嫌貧愛富﹐懂得依靠富人的道理﹐1950 年土改﹐在財富分配上強
行"重新洗牌"後﹐聽其自然發展﹐農村中不善經營者賣出土地﹐善於經營者買進﹐土地將重新
集中。這時﹐正好趕上五十年代國外農業科技發展和農場規模化經營時期﹐中國農民跟進﹐就會
縮小與世界的差距﹐使農業呈現一片曙光。但不幸的是﹐對人民富裕心懷恐懼的毛澤東﹐為加大
積累為重工業建設提供資金﹐為減少統購統銷與千家萬戶打交道的交易成本﹐驅使農民走"合作
化"的道路。短短兩三年﹐就由初級社變為"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將數億農民捆綁在土地上﹐
犧牲他們的利益﹐使之成為新一代農奴。

1958 年秋熟時節﹐農村主要勞力﹐一窩蜂去土法大煉鋼鐵﹐讓到手的糧食﹐漚爛在田裡。這一
年糧食產量比 1957 年僅增 3.4%﹐但誰都怕當"大躍進的消極分子 "﹐誰都怕成為"反對三面紅
旗"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全國上下﹐浮誇吹噓﹐糧食產量層層加碼﹐彙報到中南海的數字翻
一番﹐"農業大躍進"就是這樣吹出來的。"統購統銷"政策﹐"徵收"與上報產量成正比例增高﹐各
級幹部為保烏紗帽﹐將農民的口糧﹑飼料糧﹑種子糧都強行徵收去了。橫征暴斂之殘酷﹐歷史上
任何一個朝代﹐都望塵莫及。1958 年浮誇虛報產量嚴重的地方﹐已出現成批餓死人的現象﹐卻
層層隱瞞不往上報。1959 年 7 月廬山會議﹐為民請命的彭德懷等被打為"反黨集團"﹐從中央到地
方﹐誰也不敢講真話﹐繼續"反右傾"﹑"反瞞產"﹐虛報高征﹐致使廣大地區的農民沒飯吃﹐草
根樹皮啃光﹐一直延續到 1961 年。三年大飢饉餓死的人﹐是歷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餓死人的具
體數字有 4000 萬-6000 萬幾種。國際公認﹑比較可靠的數字是 3500 萬。

大面積飢荒出現﹐政府卻強制農民不准逃荒﹐全國各地同時設卡圍追堵截﹐抓了逃荒的農民遣
送原籍或關押勞改﹐農民只能在家中活活餓死。如果毛澤東有一點人性﹐ 大飢荒發生後﹐國家
倉庫裡積存糧食 500 億斤﹐為什麼不立即開倉濟民﹐反而繼續徵收﹖餓死數千萬人的 1959-1960
年﹐卻出口 680 萬噸糧食﹐到國際市場購回幾十萬兩黃金躺在金庫裡睡大覺。

一個國家要想安定﹑團結﹑穩定﹐經濟一定要搞上去﹐老百姓一定要富裕起來。改革開放後﹐國
家急於搞建設﹐哪裡來錢﹖十多億窮人﹐七折騰﹐八折騰﹐國家也折騰窮了﹐拿不出錢。少數人
用非法手段貪汙的財富﹐又不敢拿出來。於是﹐想一個"美其名"的辦法﹕利用各種優惠政策﹐引
進"外資"。"外資"是什麼錢﹖還不都是外國﹑外地資本家和農場主的錢。你要用他們的錢﹐可沒
有那麼容易﹐他們的錢要增值﹐要盈利。他們精明得很﹐不賺錢的行當根本不理﹐也不會給你帶
來真正的"高科技"。在洋奴和賣國官員的協助下﹐外國資本在中國每一個賺錢的行業﹐都插上了
一支吸血管。中國老百姓的"剩餘價值"﹐流失的國有資產﹐源源不斷地進入外國資本家的腰包。
過去聽到有人罵蔣介石﹕"寧予友邦﹐不予家奴"。現在"引進外資"﹐寧願讓境外人把剩餘價值拿

佛怀煽仇錄 250
走﹐而不准國內出現資本家的做法﹐其後果更加可怕。用"禍國殃民"四個字來形容﹐十分恰當。

毛澤東這位"天才"﹐一輩子為利用中國農民開創了亙古未有的四件大事﹕"農民運動"﹑"土地革
命"﹑"土地改革"和"人民公社"。這四件大事給中國農民帶來的後果是﹕數千萬農民的死亡和至
今仍然落後﹑貧窮的農村。

這位喪失人性的暴君﹐至死也不肯承認他給農民帶來的痛苦﹐從無點滴懺悔之心。1976 年 9 月 9
日下午﹐傳來驚人消息﹕毛主席逝世了﹗請看一位朋友當時的感想﹕

1976 年 9 月 9 日下午 5 時﹐新聞廣播消息傳來﹕毛主席死了﹗我心裡一驚。

我默不作聲﹐放下手頭一切工作﹐趕緊跑回自己臥室﹐閉著眼睛﹐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任別人
看不見﹑摸不著的思維﹐在腦子裡馳騁。我排除雜念﹐萬念歸宗地思考他這個人﹕啊﹐這個"偉
人"終於停止了呼吸﹗

雖然﹐地理位置他距離我很遠﹐他深居北京中南海﹐我謀生在江南農村的某個集鎮﹔雖然﹐我
沒有那麼幸運﹐一輩子無緣"一睹龍顏"。但他的政策﹐對我們每一個人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他的
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次皺眉頭﹐一次發脾氣﹐一篇文章﹐一首詩﹐一揮手……都對我們產
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對某些人產生滅頂之災 ﹐對國家產生無窮後患﹐對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
今天﹐他終於停止了呼吸﹐不能再用無法理喻的狂想來加害我們了。

原來﹐雖然我們之間距離遠﹐雖然沒有見過面﹐但他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隨時捏死我們
之中的每一個人﹐但現在﹐他不能了﹐終於不能了。

原來﹐我們在同一個大氣層裡呼吸﹐所謂"同呼吸而不共命運"﹐今天﹐他終於不能在這個大氣
層裡吐故納新了。

於是﹐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感覺無比輕鬆和愉悅。直覺告訴我﹐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新時代即
將到來﹐變化是肯定的﹐而且肯定會變好﹐但究竟如何變﹖要靜觀局勢﹐拭目以待。

我冥思苦想﹐用一句什麼樣簡單的話﹐用一個什麼樣貼切的詞組﹐來形容他﹐總結他的一生﹐
給他蓋棺論定呢﹖

他的一生"豐功偉績"實在太多了﹐給國家帶來的災難﹐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真是"決東海之波﹐
流毒不盡﹔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他離奇的怪思﹑卑劣的惡癖﹑ 變幻莫測的詭異﹐莫名其妙
的突發奇想﹐翻雲覆雨的策略﹐陰險惡毒的詭計﹐白日夢囈般的語言﹐絕滅人性的冷漠﹑冥頑
不化﹐喪盡天良……一切的一切﹐前無古人 ﹐後無來者﹐真正的空前而又絕後。

佛怀煽仇錄 251
為他奪權﹑掌權和在他統治下失去寶貴生命的人﹐實在太多了﹐總量超過八位數﹐達到九位數﹐
是人類有史以來﹐單獨一個人有目的﹑有計劃﹑有步驟﹐視人命為草芥﹐損失﹑消滅別人生命
最多的暴君。

但是﹐我們總結他的一生﹐卻不能單單用死了多少人來衡量他的罪惡。不能因為他執政﹐掌管軍
權﹐在歷次國內"革命戰爭"中﹐採用"人海戰術"﹐打死加自損上千萬人﹐來總結他的一生注①﹔
我們也不能僅僅用 1949 年之後﹐他殺掉 200 多萬地主﹐歷次運動累計整死﹑逼死成千上萬條無
辜生命﹐來界定他的罪惡﹔我們也不能僅僅用人民公社﹑大躍進等他個人製造的"人為災難"﹐
餓死數千萬人(主要是農民)﹐來給他蓋棺後下一個結論(當然﹐這些賬今後一定要清算)。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晚年昏聵﹑固執而又殘忍的他﹐以"階級鬥爭""反修防修"為名﹐實則是
內部"狗咬狗"的爭權奪利﹐悍然發動臭名昭著的"文化大革命"﹐ 將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積澱的優
良傳統道德破壞殆盡。道德的隄防被他放出的禍水沖決得蕩然無存﹐各種卑劣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文革中﹐也有人趁亂﹐揭開他本人的被窩﹐發現裡面臟臭不可聞﹐而對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說教
嗤之以鼻。許多人﹐因看破西洋鏡而放棄自己的道德操守﹐走向另一個極端。

中華民族傳統優良道德的破壞﹐是他一生最大的罪惡﹐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這種破壞﹐把祖
國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從此以後﹐在中華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道德淪喪和災變﹐ 都源於此。
因此﹐用一句最簡短的話﹐用一個最簡短的詞組﹐來總結他的一生﹐我想來想去﹐想來想去﹐
找不到別的詞語比這四個字更恰當﹐更準確﹐更貼切﹐那就是﹕

千古罪人﹗

注①--《毛澤東選集》文章中承認﹕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國共雙方的戰爭﹐從 1927 年打到 1950


年﹐兵員損失﹐何止千萬。

後記 善語哀言話《佛懷》

(一)
《佛懷煽仇錄》是第一部鉤沉"土改"歷史的長篇小說。
中共在中國大陸建政後﹐於 1950 年發動"土地改革"運動﹐無端槍殺了 200 多萬地主﹐用恐怖手
段掠奪地主的財富﹐用地主的鮮血鞏固新生的紅色政權。
小說描寫江南某省一個名叫"佛懷"的偏僻鄉村土改的故事﹐揭露"土改"煽動仇恨﹐挑起鬥爭﹐
揭露中共統治的殘暴性和荒謬性。全書 11 章﹐共計 22 萬字。
在中國大陸寫這樣的小說﹐如果被發現﹐不但不能發表﹐至少要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作者必
定瘐死獄中。在海外寫這樣的小說﹐發表之後便是一條不歸路﹐強行回中國大陸﹐則是死路一條
土改時﹐作者 11 歲﹐隨小學生隊伍坐在鬥爭臺下﹐目睹鬥爭地主的慘烈場景﹐書中許多人物﹑
故事都是親見親聞。有些則是長輩﹑親友暗中相告。在中國大陸﹐這些原始資料和素材﹐是不能

佛怀煽仇錄 252
做筆記的﹐一旦發現﹐必定惹禍。幸虧作者記性好﹐博聞強記五十餘年﹐全部裝在腦海浬。
寫小說﹐是一種思維活動﹐思想﹐是沒有罪的﹔小說出版後﹐是一種言論﹐言論也應該是沒有
罪的。
但是﹐在中國大陸﹐思想有罪﹐言論有罪。異端思想﹑非共言論者﹐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二)
四年前﹐我的女兒﹑女婿申請技術移民加拿大。2002 年初﹐他們盛情邀請我來加拿大探親﹑旅
遊。獲得簽証後﹐於 6 月 4 日飛抵達蒙特利爾。
呼吸到自由世界的新鮮空氣﹐心情格外舒暢﹐我便準備動筆寫一點一輩子想寫﹐但在大陸一直
不敢寫的東西。我至少構思過四﹑五部鉤沉歷史的長篇小說﹐擬組成一個系列。先寫哪一部呢﹖
寫我熟悉的反右﹑文革﹐因親身經歷﹐必定感人至深。寫土改﹐畢竟當年只有 11 歲﹐生活細節
有一定的差距。躊躇再三﹐我仍決定先寫土改。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200 多萬亡靈將越來越遙
遠﹐越來越模糊。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的我﹐不寫﹐等誰來寫呢﹖另一方面﹐寫反右﹑寫文革﹐
每部至少 40 萬字﹐寫土改﹐20 多萬字即可成篇。於是﹐從 2002 年 8 月起﹐我開始寫作《佛懷煽
仇錄》 。
2001 年﹐我在大陸購買了一臺 Compaq 筆記本計算機﹐全中文內顯﹐用它來打字﹑寫作﹑編輯
文章﹐十分方便﹑快捷。
我們這些 60 歲以上的老人﹐當年受教育時學的是俄語﹐(用進)廢退了﹔英語﹐則一竅不通。
因此﹐計算機只學了一點皮毛﹐知識十分淺薄﹐一般都是兒女們安裝好軟件﹐我們只進行簡單
的操作。
我是第一次出國。小兒子在香港某大學讀博士﹐因此﹐我在香港逗留了幾天﹐從香港飛加拿大。
在香港街頭﹐看到許多大陸禁書﹐例如《爭鳴》﹑《開放》等雜誌﹑《中國即將崩潰》﹑《六四事件真
相》等書﹐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便買來如飢似渴地閱讀。
章家敦先生寫的《中國即將崩潰》當時很流行﹐閱後有不同看法﹐6 月初便寫了一篇《白璧微瑕》
用"龐冠青"(旁觀者清)筆名申請一個 yahoo.cn 免費電子郵箱﹐從網上發伊妹兒﹐寄給《爭鳴》
雜誌。發了三次﹐都退回來了。於是﹐我便列印好﹐郵寄過去。後來又寫了一篇《我從大陸來……》
沒有寄發出去。這兩篇列印稿﹐都存放在我的小密碼箱裡。
我在網上瀏覽新聞和文章﹐發現海外寫手如雲﹐許多文章思想新穎﹐文字老辣﹐我參與進去﹐
不過是增加一個寫手而已﹐於事無補﹔要寫﹐就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於是﹐我停止寫政論文。這
也是《我從大陸來……》寫好﹐沒有寄發出去的原因。
我用中文網站電子信箱(當時不知道中文雅虎總部在北京)﹐發伊妹兒給大陸防火牆之外的禁
刊﹐闖了大禍﹐暴露了女兒家的電話號碼和我的信箱﹑筆記本電腦等。
接著﹐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用這臺筆記本電腦上英特網的同時﹐用它寫作小說《佛懷煽仇
錄》 。
(三)
此前﹐也曾聽說過﹐在互聯網上可以竊取別人的資料﹐但不太相信﹐沒有深究﹐沒有引起足夠
的重視(近日發現"網絡自由聯盟"介紹了許多這方面的知識和軟件)。另外﹐兒女們只知道我喜
歡寫作﹐不知道我寫些什麼東西。我擔心他們阻止我寫反共文章﹐也擔心由於某種原因中途流產
所以沒告訴他們。他們都很忙﹐從來沒有查閱我的寫作內容。也許﹐他們比我多知道一些網上竊

佛怀煽仇錄 253
取情況﹐但由於沒有交流和溝通﹐便使我失去了獲得警告的機會。
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你寫反共小說﹐沒採取任何防備措施﹐要是中共網警發現了﹐真正竊取
去﹐怎麼得了呢﹖要命交啊﹗如果當初重視﹐花 500 加元買一臺二手計算機﹐專用於上網﹐不
就沒事了嗎﹖--人之失誤﹐往往在於無知和一念之差。
更加要命的是﹐在香港期間﹐小兒子看到我計算機裡的瑞星殺毒軟件版本太低﹐給我更新了一
個最新版本的"KVW3000"﹐哪裡知道這是公安部的殺毒軟件。後來有計算機專家告訴我﹐這個
軟件專門設計了呼應遠程竊取資料的"源代碼"。
我終於發現﹐我的反共小說﹐已被中共網警竊取了。
2002 年 12 月中旬﹐我在朋友家裡﹐偶然會見北京某名牌大學一位來蒙特利爾做博士後的計算
機專家﹐談到遠程竊取計算機資料﹐他用了"易於反掌"四個字。他告訴我﹐北京中關村有好幾家
公司做這種軟件。他的一位同學﹐早兩年﹐就為公安部做了這樣的軟件。
我聞言大驚﹗便問怎樣防備﹖他說﹐最好是寫作﹑上網不同機﹔特殊加密技術比較複雜﹐你們
用不了。
怎麼知道有人在竊取資料呢﹖
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只是上網時速度突然變慢。這位博士後還說﹕同機寫作後又上網﹐等於在
北京飯店對門國安部裡面寫文章。
我恍然大悟﹐我用伊妹兒與兒女們通訊﹐有時發現﹐上網速度慢得出奇﹐十幾分鐘﹐都無法進
入電子信箱。由此斷定﹐我的《佛懷煽仇錄》已被竊取去了。
天哪﹐我將可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心急如焚﹐於 2002 年 12 月 16 日停止用筆記本計算機上網﹐也無心寫作了。
當時﹐《佛懷煽仇錄》已寫完七章﹐如果繼續上網﹐他們掌握著進度﹐不會著急﹐等快寫完時﹐
再來收拾你。現在停止上網﹐斷線了﹐他們一定會派人來。
寫出以上可能是血的教訓﹐希望廣為傳播﹐使後來者以此為鑒。
(四)
2002 年夏秋之間﹐女兒教育學碩士畢業﹐女婿 IT 本科畢業﹔12 月 4 日﹐他倆宣誓成為加拿大
公民。辛苦三年多﹐他們決定回大陸探親﹐過春節。
我續簽証一次﹐目的是為了完成《佛懷煽仇錄》。此前﹐寫作進度較慢 ﹐8 月 17 日新添了一個外
孫女﹐為家務增加忙了一個多月。
此前﹐女婿﹑女兒用原來在大陸工作的積蓄﹐在蒙特利爾買了一棟住房。為了節省錢﹐增加點收
入﹐他們便決定把房子租出去。我反對租房﹐一來管理房客麻煩﹐另則擔心別有用心的人住進來
但女兒﹑女婿不知道我的苦衷。
我無法阻止房屋出租﹐於是﹐陸續有五位(其中有對夫妻)來自大陸的青年租了兩間住房﹑兩
間地下室。12 月底﹐房客陸續入住。
2003 年 1 月 6 日淩晨 3 時﹐麵包車送女婿一家四人(外孫 8 歲﹐外孫女 4 個月)去機場。目送他
們的車子離開﹐想到我一個"瞎子"﹑"聾子"﹑"啞巴"老頭住在這裡﹐必然會受人欺侮。不禁痛心
疾首﹐潸然淚下。
(五)
果然﹐我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佛怀煽仇錄 254
首先發現﹐我的食品﹑飲用水裡﹐有人投毒。
從 2002 年 12 月下旬﹐人來人往較多(送行的朋友﹑租房的客人)的日子裡﹐我的飲水量突然
大增。剛剛喝完一杯水﹐又想喝﹔再喝一杯水﹐還要喝……半夜醒來﹐口渴得喉嚨裡冒煙﹐得馬
上起床喝水。因為當時喝的是過濾器中投了毒的水﹐所以越喝越想喝﹐越喝越要喝。不斷喝入投
放了毒藥的水和食品﹐我的身體出現舌尖發麻﹐肌肉震顫﹑痙攣﹐手腳發麻﹐關節疼痛﹐鼻膜
出血等異常現象。開始階段﹐症狀較輕﹐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後來越來越嚴重﹐我便感到有人投
毒了。
他們投放的是什麼毒品呢﹖我心中有數﹐十之八九﹐是破壞中樞神經(大腦)的重金
屬"鉈"或"鉈鹽"。
這裡面有個故事。
1998 年﹐北京大學一位品學兼優﹑漂亮活潑的女大學生突然中毒﹐症狀就是口特別渴﹐肌肉痙
攣……送醫院急救﹐中國醫學專家會診﹐找不出病因﹐便在互聯網上發信求救。美國﹑西歐等幾
位醫學專家回復﹐認為可能是"鉈中毒"。一檢驗﹐果然﹐體內"鉈"含量嚴重超標。對症下藥後﹐
女孩得救了﹐但頭髮掉光﹐失去記憶﹐變成一個癡獃人……這事被傳為"互聯網優越性"的美談。
投毒者的目的是千方百計阻撓《佛懷煽仇錄》的出版。在加拿大﹐他們不敢用容易查驗出來的劇毒
一下子毒死我﹐所以就採用很難查驗的毒藥。他們每次投毒劑量少﹐採用多次投毒的辦法﹐慢慢
整我。不必整死﹐只要使我失憶﹐變成一個癡獃﹐就行了。到時候﹐小說無法寫完﹐目的達到了。
醫院診斷為"老年性癡獃症"﹐是自己患病﹐與其他任何人沒有關係……當然﹐毒品是不是"鉈"﹖
或是其他毒物﹐待檢測後才能確定。
2003 年 1 月 14 日﹐口渴﹑舌尖麻木等症狀加重﹐我悟出了原因﹐第二天﹐我不吃家中任何食物﹐
停止飲用過濾器中的水﹔在商店買的麵包等﹐隨身拎著走帶著睡﹐24 小時不離開視線﹔不在家
裡做飯﹐每天在外面吃麵吃粉﹔每次回家喝水﹐將杯子反復沖洗﹐直接喝自來水﹔三天後﹐口
渴﹑舌尖發麻等現象﹐明顯減輕﹔一周後﹐生活基本恢復正常。但是﹐我的肌體受到極大的傷害
經常頭皮輕微發麻﹑肢端肌肉痙攣﹔口腔中津液減少﹐苦澀﹔精神不振﹐易瞌睡﹐集中精力工
作時間大大縮短……這些都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更加嚴重的是﹐重金屬進入體內後往骨髓裡鑽
今後是否會轉化為白血病(血癌)或其他嚴重後遺症﹐不得而知。(附﹕請同情我的專家告知解
法﹑解藥)。
我已將某種懷疑投毒的食品﹐請朋友幫助寄存在某大學的科研所﹐只等交足款項﹐他們便化驗﹐
並將我的頭髮同時進行檢測。如果我的頭髮某一段﹐與食品中成份相同的某種毒性異物超標﹐則
有人投毒自然成立。
我還掌握著一些其他證據。
(六)
我已無心寫作﹐也不敢上網。一位朋友勸我﹐趕快去自首﹐小說未寫完﹐未發表﹐沒有造成影響
問題不大。我置之一笑。
但是﹐寫作已成為我的積習﹐一遇到題材﹐便情不自禁地打開計算機……2003 年 1 月 8 日﹐我
在計算機上敲敲打打(記錄一位朋友的談話)﹐門鎖手柄響了一下﹐我急忙出去看﹐看到一個
背影﹐心中便有數﹕他們來了。
由於幾十年受中共高壓﹐我們這一輩人﹐膽子其實是很小的。為門鎖碰動這事﹐我立即去拜訪一

佛怀煽仇錄 255
位朋友﹐他告訴我﹐這是在加拿大﹐不是在中國﹐他們不敢過份明目張膽﹐你自己小心一點就
是。晚上回家﹐我發現門鎖被人撬動﹐手柄鬆動(原來是很緊湊的)﹐開啟不靈敏﹐證明我的房
門已被他們配製了鑰匙(因為我在工廠工作時 ﹐學過怎樣配鑰匙)。
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總要出去賣點食品﹐不得不離開。我便在門內做了一個記號﹐只要有人開我
的房門﹐記號就會挪動。後來﹐我發現﹐只要我離家較遠﹐這個記號就挪動了。
我估計﹐我的鞋子或大衣上﹐安裝了無線電跟蹤裝置。我出去較遠﹐門內記號就挪動了﹐回家時
沒有一次碰到有人在我房內。有時﹐我圍著房子打一個圈﹐突然殺回馬槍﹐但房門未動。足見我
離開不遠時﹐無線電跟蹤裝置在發報﹐告訴他們我在附近﹐他們便不進我的房。
我還估計﹐他們在我的房內﹐安裝了微型監視﹑監聽設備﹐24 小時監視我的行動。在此情況下﹐
我很少打開計算機﹐一般只是看看書報﹐餘時就睡覺。
我發現﹐一旦我脫衣睡覺﹐那位先生便出房做飯。次數一多﹐成了規律。要是沒有安裝監視器﹐
他怎麼知道我在睡覺﹐暫時可以不監視呢﹖
實際上﹐他們租住這裡的目的﹐就是值班監視我﹔威懾我﹐使我無法寫作﹔投放毒藥或採用其
他方法﹐使我"生病"﹔並蒐集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材料。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應該清理一下東西﹐便打開密碼箱﹐發現兩篇政論文的列印稿不見了﹕
一篇是《白璧微瑕》﹐投寄《爭鳴》雜誌﹐後來可能沒有發表。
一篇是《我從大陸來……》﹐未向任何媒體投寄。
放在手推箱裡的雜誌遺失計有﹕
香港出版的《爭鳴》雜誌四本(2002 年 5﹑6﹑7﹑8 期)
香港出版的《開放》雜誌一本
香港出版的《視界》雜誌一本
《北京之春》雜誌一本
《中國之春》雜誌一本。
我閱讀書報﹐有個習慣﹐喜歡在上面劃記號﹐眉批尾批﹐圈圈點點。有朋友讚賞﹐認為我讀過的
書﹐價值增加了﹔也有人反對﹐一本新書﹐畫得污七八糟……由於這些雜誌上有我寫的個人感
想﹐他們拿去﹐就是我的罪證啊。
來蒙特利爾後﹐女兒帶我到蒙大附近一家有中文書籍的圖書館﹐借了台灣學者陳永發寫的《中國
共產革命七十年》上﹑下兩冊﹐我將其中關於農民運動﹑土地革命和土地改革等篇章複印下來﹐
作為寫作《佛懷煽仇錄》的參考。這 40 多頁複印件放在抽屜裡﹐也不翼而飛。
怎麼辦﹖我孤立無援﹐束手無策。
(七)
進我的住房者﹐有一次把記號放錯了位置。後來他們安裝了監視設備﹐能看清楚我做記號的情景
便沒有放錯過。但伸到門外的線頭直徑很小﹐每一次挪動後﹐都無法恢復原樣。因此﹐我每一次
外出﹐他們進沒進房﹐都心中有數﹐但無可奈何﹗
有時候﹐他們故意不將線頭放歸原位﹐明顯地露在外面﹐造成你心理緊張﹐產生恐怖感而無法
寫作﹐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不在家裡做飯吃﹐不吃已經存放在家裡的食品﹐直接喝龍頭裡流出來的自來水……採取這些措
施之後﹐口渴﹑舌尖麻木等現象消失﹐但新的問題突出了﹕頭痛。

佛怀煽仇錄 256
我比較注意飲食衛生﹑注重身體鍛煉(每天早晚各作數十次仰臥起坐)﹐每天自我保健按摩﹐
身體一直很好。這次續簽証﹐體檢一次過關﹐心﹑肺﹑腦﹑血壓都記錄在案﹐毫無疾病。如果暴
卒﹐即為謀殺。但從 1 月份起﹐發現經常頭痛﹐有時是徹夜疼痛。我沒有頭痛史﹐偶然感冒或受
風寒頭痛﹐做做保健按摩﹐練練氣功﹐頭痛便立時消除。但這一個時期頭痛﹐按摩和氣功都不見
效了﹐而且是整夜整夜痛。雖然痛得並不厲害﹐但時間長﹐無法止痛。
元月 19 日早上﹐我想寫一個材料﹐但不敢用電腦﹐便用手寫。為了防止竊視﹐我用報紙罩著臺
燈﹐手伸在報紙底下寫。早上剛起床﹐應該精神飽滿效率高﹐千把兩千字﹐可以一揮而就。然而
不知為什麼﹐總是寫不成。頭隱隱發痛﹐眼睛發脹﹐睜不開﹐打瞌睡﹐昏昏沉沉﹐詞不達意﹐手
不聽使喚。
真見鬼﹗我猛然記起﹐80 年代蘇聯對美國駐蘇大使館發射微波﹐幹擾工作﹐損害健康……我立
即停筆﹐乘地鐵到另外一個有許多朋友地方去寫﹐個把多鐘頭﹐就寫完了。聯繫到我徹夜頭痛﹐
我想﹐莫不是他們在發射微波﹖
關於微波和電磁輻射﹐我在網上查閱了許多資料﹐對人體危害很大﹐對晶體(眼球和睾丸)的
損害是不可逆轉的。從這天起﹐以後白天瞌睡時﹐我便學流浪漢﹐跑到地鐵長椅子上去美美地睡
一覺﹐根本沒有頭痛現象。
我在朋友家裡睡﹐不頭痛﹐一回到家裡﹐便徹夜頭痛不休。我漸漸悟到﹐這是一個"魔窟"﹐我不
能住這兒了。
元月底﹐我逃出魔窟﹐睡在一個朋友家裡﹐至今近四十餘天﹐寫作十分緊張﹑勞累﹐但沒有頭
痛過一次。
我想請教同情我的專家﹐到底是發射微波﹑利用化學物質﹑施放少量毒氣﹐還是用別的方法﹐
搞得我整夜頭痛的﹖
(八)
他們破壞通訊﹐損壞計算機。
我女兒的臺式計算機﹐放在地下室客廳中﹐原來用它學習﹑工作﹑上網﹐都很好用。12 月 13 日
我在這臺計算機上﹐用伊妹兒將《漫話張輝瓚》一文﹐發給萬維讀者網絡。電子信箱提示"郵件已
發出"﹐但後來萬維讀者網絡告知﹐沒有收到。
《漫話張輝瓚》是長沙市財經職業中專退休高級語文教師洪度的絕筆遺作。80 歲的洪老﹐為人謙
和﹐品德高尚﹔學識淵博﹐深藏不露。2001 年 10 月寫完此文﹐囑我計算機打字﹐故存盤在我的
計算機中。我曾將這篇文章列印寄國內《炎黃春秋》雜誌﹐不知發表沒有﹖想到 12 月 28 日是洪老
逝世一週年﹐何不發在網上﹐以資紀念。這樣的文章﹐是很受讀者歡迎的。一直未見刊出﹐可見
計算機已被他們破壞得不像樣了(現在我借別人的計算機﹐將《漫話張輝瓚》發出去了)。
帶著我的筆記本電腦逃離魔窟後﹐在使用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問題。
一﹑噪音大大增加。原來根本沒有什麼噪音﹐半夜使用﹐闃無聲息﹐現在噪音很大。
二﹑用簡易辦法測量﹐電磁輻射十分厲害(原來很小)。
三﹑出現了一些原來沒見過的圖標和欄目﹐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我將請計算機專家打開﹐看看內部是否安裝了非計算機元器件。
(九)
我寫了大逆不道的反共小說《佛懷煽仇錄》﹐罪該萬死﹐可能難逃一死。中共千方百計阻撓它寫完

佛怀煽仇錄 257
﹑出版﹐反證了它的價值﹐絕非平庸之作。
這部小說﹐不光使普通讀者瞭解半個多世紀前土改的真實情景﹐而且﹐將影響高層當權者。目前
這批 60 來歲的當政者﹐沒有時間作長期精深研究﹐根本不知道"偉大的"土改是什麼樣子。
《佛 懷
煽仇錄》再現當年的真實﹐使每一位讀者不得不掩卷深思﹕中國應如何走自己的路﹗
上述對我個人的迫害﹐在民主國家﹐是駭人聽聞的。
我現在是有家不能回。一個老弱者﹐永遠無法對抗一個強大的集團和一班掌握現代高科技手段的
年輕人。
逃出魔窟後﹐我想﹐現在不寫﹐是死﹔寫﹐也是死。他們的目的是阻撓《佛懷煽仇錄》面世﹐我怎
麼不沖破羅網﹐努力寫完﹐把小說發表出去呢﹖--從 12 月 16 日算起﹐已耽誤寫作 40 多天。
一位有正義感﹑全力支持我的朋友收留了我。我發憤﹐用 12 天時間完成 6 萬字﹐將《佛懷煽仇錄
八﹑九﹑十章寫完。故事已經完整了。壓縮一章後﹐老天保祐﹐最後第十一章﹐已於 2 月 21 日寫
完。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同情弱者﹐支持正義的個人和組織很多。萬維讀者網絡獲悉我的困境﹐決定
2003 年 3 月 4 日﹐小說終於在電子媒體
在《網墨專輯》用專欄連載形式﹐獨家首發《佛懷煽仇錄》。
上與廣大讀者見面。
至此﹐我即刻死亡﹐也心甘﹗
我心已毫無牽掛﹐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繼續寫作。誰能幫助我﹐我即為誰寫小說。如能再完成一
﹑兩部小說﹐那就不是死而無憾﹐而是死得其所﹐特別欣慰了。
古語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烏之將亡﹐其音也哀。當這篇善語哀言寫到這裡時﹐我向全世界
緊急呼籲﹕
向世界人權組織
向各地救援機構
向有正義感﹑有能力的組織和個人呼籲﹕
請你們伸出援手﹐救一救我﹐
救一救一個堅持人類正義的弱者﹗
救一救一顆思考著﹑但又可能毀滅的頭腦﹗
最後﹐向中共進一言﹕我只是寫了一部鉤沉歷史的小說﹐並不反對現政權﹐你們也不會因此垮
臺﹐希望網開一面﹐停止迫害﹐停止在加拿大的特工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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