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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é

by Lunar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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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

Pseudonym: LunarSea

Email: lunarseawu.at.gmail.com

MSN: shocky_studio.at.hotmail.com

Café 的原刊載處

URL: http://lunarseacafe.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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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版

完整的授權條例請見《附錄:授權條款全文》
,或至創用 CC 網站查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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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 love story。

引自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1《過於喧囂的孤獨》

── 獻給
海珍
還有美好
卻不復存在的

1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 1914-1997)捷克作家。著有《嚴密監視的列車》、《售屋廣告:我已


不願居住的房子》、《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過於喧囂的孤獨》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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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一》 ................................................................................................ 6
《二》 .............................................................................................. 19
《三》 .............................................................................................. 30
《四》 .............................................................................................. 43
《五》 .............................................................................................. 54
《六》 .............................................................................................. 66
《七》 .............................................................................................. 75
《八》 .............................................................................................. 84
《九》 .............................................................................................. 97
《十》 ............................................................................................ 107
《十一》 .........................................................................................117
《十二》 ........................................................................................ 134
《十三》 ........................................................................................ 143
《十四》 ........................................................................................ 152
《十五》 ........................................................................................ 156
《十六》 ........................................................................................ 167
《十七》 ........................................................................................ 180
《後記》 ........................................................................................ 187
《附錄:授權條款全文》 ............................................................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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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巴勃羅‧聶魯達1《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淩晨一點四十分,雨正下得落寞,落地窗外滿是無法止歇的淅瀝聲。午夜裡,無人的巷
道過份地僻靜,純粹地只有雨聲。街燈的昏黃光線和從玻璃滑落的雨水模糊了屋外景象,恍
若再也沒有什麼屋外的事物需要被解讀。“這樣也好”我這麼想。無論如何,我只要能夠理解
眼前她所在的這個空間就夠了。此刻的我,並不需要讀懂其它事物。

沒來由地,今年冬天比起以往冷上許多。台北總是陰雨綿綿,恍若失寵的孩子般地得不
到陽光的照耀。玻璃窗的溫度與體溫之間的距離,也理所當然地比起往年的冬天來得要更遠
一些。於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清晰。她的每一次的呼吸氣息都足以在窗上留下如
迷霧般的灰白痕跡──一次次的增長、消散。

那痕跡清晰地直教人摒息。

我看著她纖瘦的身體倚著身旁的那扇落地窗。她的左手輕輕地托在下巴,而她右側的臉
龐順著身體的弧度,微靠在玻璃上。只見她將視線投向窗外,一副正專心注視著什麼的模
樣,但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微妙地,彷彿從很久之前起,她現在所在的那
個位置就被執意地空了下來,只為了等待她的倚靠——如同在我的心裡也一直保留著一處獨
屬於她的角落——一處唯一且無法取代的一隅。但是此時,我已經不能確定我能否讀懂她
了,我賦予她對我的意義成了唯一可以憑藉的解讀。然而,這樣的定義又是否合乎時宜呢?
我已無從判斷。

我為她暖了杯子、做了一杯 espresso。她愛喝咖啡(至少、曾經),而這也許是為什麼這
家咖啡廳會存在的原因之一吧。

還記得是 F 提議的。『她這麼愛喝咖啡,那麼以後我們一起開一家咖啡館吧!』

1 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智利詩人,本名里卡多‧內夫塔利‧雷耶斯‧巴索阿爾托


(Ricardo Neftalí Reyes Basoalto)。1971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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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一次和 F 聊天時、他所說的一句話。然而這個提案,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從沒有
過下文。到現在,這家咖啡廳只有我一個人繼續守著。F 死了,驕矜地略過一個生命理應經
歷的、許許多多的過程死去;而她,則是在 F 的死亡之後,就恍若遊牧民族不斷地在不同的
城市、不同的國度之間遷徙。

對 F 的記憶,隨著時間,我和她只會一天比一天離那段回憶越來越遠。無庸置疑地、這
是我、是她、是每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 F 的人都需遵守的法則。也只有在這個法則所體
現出來的基準上,我、她、還有每個認識,或者曾經認識過 F 的人,才稱得上是平等的。只
不過,我和她或許是以遠離的步伐,還有和那段記憶的距離(時間上的)來說,最不成比例
的兩個人。F 終究以某種莫名的方式在我們的生命裡異常鮮明地活過,並且在他的生命消逝
的時刻,如同什麼東西炸裂開般地對某些人的生命造成損傷。

包括她的在內。

除了雨聲之外,我想──這樣的空間是安靜的。儘管這家咖啡廳還承載著過往歲月裡的
某些回憶繼續地存在著。對於那些我所認識的人們(不論他們是否曾經來過這裡),其中有
一些是決定性的、以形而上的方式蝕刻在這空間裡。每當我在這裡獨處時,我便容易不由自
主地回想起那些人,還有我們之間的故事。然而,隨著時空變遷,這些人都已離我遠去──
我不禁懷疑,這一場場分離,其實和在蹩腳小說裡所編造出來的情節沒有什麼兩樣。

我凝視著眼前的她現在安靜的模樣,不自主地想起高中畢業典禮,她來找我的那一夜,
還有那時她異常激烈的哭泣。

“真是令人無法感到不悲哀的極端對比!”

但是,我已經無法從眼前的沈靜的她看見那樣的痕跡了。那股發生在過去,卻尚未完全
成為過去的悲傷,彷彿就像是被吸進地質年表中變成了化石般地被某個屬於從前的地層覆蓋
起來,沒有誰可以不經挖掘就看見它。我決定讓自己從這思緒中抽身。“播點音樂吧”我這麼
想。我想,還是偶而播放一下古典樂——經過歲月洗鍊的旋律總是值得懷念的樂曲。它們總
像是一雙可以穿越時空的手,安撫著一群愛好者的心。

我端著剛煮好的咖啡,走到她在的那處位於角落的座位。在她所在的雙人桌那個唯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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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著的位置,我坐了下來。

然後我什麼也沒說地把咖啡遞給了她。

『只有一杯啊?』她從她的那股恍惚凝視中回神。『你……不陪我喝杯咖啡嗎?』她問。
「不了。假如是以前的我,也許我會。但現在……」我躊躇了一會,然後搖搖頭。「不
了。」
『……』
「……」
『那你還愛我嗎?』
「……」我怔忡,然後淡然地說。「那早已經不是我的問題了,因為決定權始終在妳。
愛一旦說出口,先說出來的那一方就注定處於下風了——就策略性而言。」
『是這樣嗎?』她緩緩地說,語調空蕩且乾枯地就像是正描繪著一片焦黑光禿的死寂森
林那樣。

我們誰也沒再多說什麼。她端起咖啡杯,慢慢地啜了一口。她端著咖啡杯的手勢和她飲
啜時貼在咖啡杯緣的唇形與記憶中的有些細微的差異,但是大體上是差不多的──再怎麼正
確的記憶有時也會顯得曖昧不明(有時我會無法斷定記憶是否正確,一旦回頭看時只剩下渺
小且模糊的印象)。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然後安靜、安靜、恍若永無止境。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無蹤,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靜,連同這些年
以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或許這也是我們都不再感到像當時那麼疼痛的原因
吧。那個讓人刺痛難堪的悲傷被包覆如繭,於是我們才得以安全地觸碰到它。

是的,我想就連悲傷也僅只是這股沈靜的一部份而已。有許多更為複雜的情緒遠在我言
語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那些我怎麼也無法再對她、或者向任何人說明的,想必在未來的日
子裡,我也仍舊無法對誰訴說,只有安靜地讓它們躺在我柔軟的腦部裡沉澱,然後硬化、定
型,成為我再也無力改變的、只活在過去裡的遺憾──某種程度來說,那也正是記憶這東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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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記憶沉澱的方式,有時令人啞然。

她說過。『一人獨處時的回想,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夜裡,沒有光、
沒有聲音、沒有方向,你不知道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只能成
為漂流。每一個人都是絕對的孤獨,被最純粹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我很認同她所形容的。

“如果說,女人是用水做的,那麼我想,她在 F 死去那一天,便註定了要乾涸吧。”

看著她,我不禁這樣這麼想;而我面對著那個過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
著那樣的事情一步一步、肆無忌憚地進行下去。我應該要為她做些什麼,來當作我對她的回
報;但在這件事情上,我終究無能為力──我只有絕望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我和她在小時候就認識。大約是在剛上小學的時候,她們家搬到我家附近來。我們同
班,而我們的父母也因為一些巧合而在搬來不久後認識。關於我自己,或許是天生在心理上
就帶著某種奇怪的缺陷,我不太能夠如同齡的小孩子那樣順利地與其他人打成一片,就連和
自己的哥哥和妹妹也都像是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裡那樣成長過來。雖說如此,但並不表示我
哥、我妹、還有我都有著相同的性格。相反地,大哥和小妹在人際上十分活躍,怎麼樣來說
都是相當討人喜歡的人,對於交朋友這件事情幾乎可以說是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於是,在
認識她之前,我大都是一個人獨處。正確地說,我並不是喜歡這樣的狀態,並且對於這樣的
情形也始終抱著迷惑的想法;然而我不太能夠面對要和人處在一塊時的那種莫名的“心病”,
尤其是自己得主動那樣做的時候。

可想而知,最初是她主動找我說話的。儘管一開始因為我的不適應而多少加深了同齡異
性孩子之間,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彆扭不堪的隔閡,但是意外地,那樣的彆扭後來就在不知不
覺中消失了。我漸漸習慣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對我來說,上下學時一起結伴往返學校中的
談天是一件讓我無比期待的事。在兩家父母認識之後,我偶爾也會到她家去,和她一起做些
什麼打發時間。若是說我經由她慢慢地去習慣這個由人群組成的社會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
那個層層地覆在心上的硬殼,隨著她每一次的傳遞過來的表情和言語當中被溫柔地解了下來
──我曾以這種形式依賴著她,並且循著那走過一段少年時光,讓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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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青春期的轉變時,她隨著父親的調職而搬往其他地方。儘管那時的我,在腦袋裡
有個什麼正朦朦朧朧地成形,依稀地搖晃著,像是從遠方看去的、在微風裡搖曳不止的微弱
燭光。但在那當下,我沒有辦法把那準確地表達出來。我們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有著什麼微
妙的事情正悄悄地發生,並且以無法與誰分享的形式把我們各自帶往不同的方向——就讀的
學校和住所的改變、男女在生理上如聲音、體型、或者是想法上的改變……等等。這些事物
都理所當然地、轟隆隆地產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我對那變化越發敏感;無疑地,我對她開
始萌生了異性那樣的好感(當然,這是我後來才得到的結論)。在她搬走之後,那個我稱之
為心病的東西彷如暗夜一般地從被她闔上的那只如同潘朵拉的盒子裡略微地滲了出來,悄悄
地像是要將我的心再次包裹起來,而我試著將那個壓抑下來。一股懵懂的感覺在這股黑暗裡
面約略變得清楚了些。那感覺如此微弱,我曾經不得不懷疑它會不會在頃刻間熄滅;但在黑
暗裡,恍若星星之火的它卻又是如此顯眼,也許就憑藉著什麼就會猛烈地(一發不可收拾)
蔓延開來也說不定。

她的離開帶給了我好一段時間的迷惑,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再回到那些早已褪下的
殼裡去──這是我給自己的結論。我必須懷抱著從她身上所得到的、那些一點一滴地憾動心
口、令人悸顫且無從說起的感觸,然後在往後的混沌不明中去描繪並理解那些隨著時間而交
織進生命裡的種種事物。

“倘若沒有遇見她的話,那我究竟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地,我已經無法迅速地、清楚地想起一些屬於她的神情,和某些場
景的細節——而且越來越模糊。和其它記憶同樣地,這些記憶終究會在哪天完全被時間消耗
殆盡——這很像是一根火柴從點燃到熄滅的過程——迸發、閃耀、燃燒,然後熄滅,最後一
切回歸黑暗,恍如一切不曾存在過;記憶的殘餘部分如同燃燒後的灰燼,是讓我能夠確定這
種種一切都發生過的唯一憑證,是最後終將與“我”這個個體合而為一而不會再失去的——不
論是以我的、或是以她的記憶而言。

我仍記得那天她對我問起 F 時的興奮模樣。

在我剛升高二那年的某個下午,我們就在一家咖啡廳裡的雙人座面對面地坐著。店裡的
冷氣讓衣著單薄的我在某個秋天的炎熱午後裡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和那時的她不太一樣的
是,眼前的她已經找不到一絲當年的稚氣。時間的雙手從過去的她雕鑿出那個隱藏在青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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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之下的成熟肌理。過去那張還留有些許稚氣的臉龐只能逆著記憶的河流才得以拼湊出來。
我只有閉上眼睛,逆著泛黃的痕跡,那過往的身影和臉龐,才能漸漸地與眼前的她交疊在一
起,合而為一。

那是在她舉家遷居三年多以來、她打來的第一通電話。我們約在咖啡館見面,那是我之
前從沒踏入過的場所。事隔多年,此刻回想起來,彷彿所有的改變,都緣起於那通電話。她
在咖啡館裡笑容滿面地向我問起關於 F 的事。那時我和 F 並不熟,沒有什麼交集。儘管 F 是
我的同班同學,但基本上我跟所有的同學都不熟。於是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關於 F 的事
情。數秒鐘的沈默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她正和 F 交往,想從我的口中多瞭解一些關
於他的事情,而我只是習慣性地聳了聳肩。

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喜歡 F。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的他,性格也似乎相當溫和,不
僅家境富裕,而且成績優秀,總是不太需要投注什麼心力在課業上就能夠名列前茅。另外,
F 對體育也相當拿手。總之,他常是傳聞裡被暗戀的主角。我們接著聊了一會,直到一個高
大身影在我們的座位前停了下來。F 打向我打了聲招呼,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

這是我們三人第一次一起碰面,也是我和 F 第一次對話的場合。

一直以來,學校對我而言只是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而我也並不怎麼和班上的同學有什
麼較為熱絡的互動。所以儘管和 F 是同班同學,但卻是那次在咖啡廳見面後,我和 F 才漸漸
地熟稔了起來,但大抵上就是中午吃午飯的時候會一塊兒聊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或是和
F、她,還有其他人一起出去遊蕩之類的。後來我越來越不習慣三人一同出現的場合,所以
之後大都是我、F、還有其他人碰面而已──每當我看著她和 F 兩人離群獨處,我便越來越明
白他們有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而我也明白,我在那之外。

關於 F 的事情,除了他說過以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征服世界、想要成為 carioca(當時我
一直不瞭解這個字的意思,而 F 總是在我詢問他時一笑帶過)之外,其他的事情早已經模糊
不堪、無法完整且連續地留存在我的記憶裡,恍若鑿刻在某種表面上的記錄被惡意且堅決地
破壞掉似地;而人類習慣性地選擇丟棄不堪使用的東西,可能連記憶這樣抽象的事物也不例
外。另外,F 從來不談有關於他家裡的任何大小事情,所以關於課堂外的、他的背景,都彷
彿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地那樣不為任何人所知。在這方面 F 偏執地維持神祕,所以就連她也
不怎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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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 的死,是極其突然而且脆弱的。沒人會預料得到十八歲時、F 的死亡;而所謂的脆
弱,和他高大而結實的身影所帶給人的印象,幾乎是呈現出兩個極端——一種諷刺的對比。
F 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那裡獨自一人死去。在某個淩晨裡,那座遙遠城市中
的某個紅燈成了奪走他生命的、事件的開端。

高中即將結束的那年的某個夜裡,我接到 F 打來的電話。從他微些顫抖卻聽起來強裝作
如平常般的語調聽來,我的心裡隱隱約約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我始終不怎麼相信所謂預
感這種事。他說他最近會請假,有一段時間不會出現在學校,叫我好好地作筆記,等他回來
的時候再向我借。

這是我聽見 F 所說的最後一段話。

幾天以後,我接到一通電話,電話另一端傳來陌生的口吻。一個硬冷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從話筒傳來,以幾近逼問那樣令人不快的口氣向我打聽 F 可能的去處——那是 F 的父親打來
的。理所當然地,我沒能給他任何有關於 F 行蹤方面的訊息。那聲音顯得有些失望,然後用
一種禮貌但例行性的口吻,要我在得知任何有關於 F 的消息時回電給他。在留下電話號碼
後,他便掛斷了電話。

F 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F 的父親從學校這邊著手,找尋任何有關於 F 的去向的蛛絲馬跡,但接連幾天,連同校
方努力,卻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F 就像突然蒸發、消失在空氣裡似地,沒有人知道他
的下落。從他父親口中得知,F 常和他的繼母吵架,而 F 失蹤的前兩天,F 才和他的繼母大
吵了一架。在那之後,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直到他父親正好要出國談生意的時候,意外地
發覺了原本鎖在保險櫃裡的、F 的護照竟早已不翼而飛,才瞥然驚覺 F 離開台灣的可能性。
據說 F 的父親聯絡了所有在國外的親戚,甚至打了電話給離婚後移居國外的前妻,也就是 F
的親生母親,向他們打聽是否有 F 的消息,卻依然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案。F 的父親隨即
聯絡警方,提供這條線索,但仍然沒能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有一天,從駐巴西台北經濟
文化辦事處傳來消息,說是巴西聯邦警察(Polícia Federal)接獲報案,有人在里約熱內盧的
一條路上發現一名少年陳屍在白色的飛雅特(FIAT)的車子裡。聯邦警察從那名少年身上找
到了 F 的護照。F 的父親親自跑了一趟巴西,確定了死去的少年就是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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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碎裂的駕駛座車窗、一顆從左側太陽穴射入頭骨的子彈、一具冰冷的屍體。

由於 F 的父親透過友人向巴西警務單位施壓的緣故,這件案子很快地就找到了兇手。兇
手是一名住在貧民窟,年約十一、二歲的少年,另有一名年齡相若的共犯。當時他和另一名
同住在貧民窟的少年,走向當時停下車等紅燈的 F,假裝是一般在街上遊蕩、隨處向人伸手
行乞的街童。兩人走近駕駛座後,其中一人立刻從背後腰際處掏出了手槍,對準駕駛座上的
F,示意搶劫。依少年的說法,當時 F 放聲大笑,這使得他非常地緊張。他大吼著要 F 交出
財物。突然間,F 的右手伸向排檔處,似乎是想逃跑。在極度緊繃的情形之下,過度反應的
他,就在 F 動作的那一剎那,慌張地扣下了扳機。

“砰!”

沒有人想得到 F 竟然會出現在地球另一端的巴西。而且就在那裡,一聲槍響結束了他的
生命。巴西——一個我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去上一回的國度,聽起來就是如此遙遠的地方。

無論如何,每當想起 carioca 這個字,我都會想起 F。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carioca 這個字是葡萄牙文。一次在書店裡偶然看到陳列在偏僻角落


的書櫃上的一些辭典,我在擱置在那書櫃上的一本葡英辭典裡面,憑著記憶找到了這個字的
解釋──那是在 F 死後很多年的事了。辭典上的解釋是這樣的——“carioca: the one born in Rio
de Janeiro(出生在里約熱內盧的人)”。當然,這個只是字面上的解釋。我想 F 的意思是指
carioca 的生活型態。

“The carioca1 is relaxed, and loves to sit in the bars or sidewalk cafes, drink beer, eat bolinho
de bacalhau2, watch the girls go by and maybe engage in some light-hearted paquera3 .”(“里約
人”是指那些生活悠閒、喜歡坐在人行道上的小餐館喝啤酒、吃炸馬介休球、看著女孩們從
眼前走過,然後會和女孩們搭訕調情的人。)

1 carioca 源自於南美洲印地安民族、圖皮瓜拉尼(Tupi-Guaraní )一族的語言,原指“白人的家”(“cari”意指“白


人”,而“oca”為“房屋、居處”之意);現今意義為“里約人”,用作指稱里約熱內盧的居民。
2 bacalhau(馬介休)為葡語,是鱈魚以鹽醃製過後的食材。bolinho de bacalhau 是指炸馬介休球。
3 paquera 為葡語,大體上與“調情”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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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carioca 的生命就是“bar, beach, sex”(酒吧、海灘、性)。這聽起來有點像是搖
滾樂手的“drug, sex, rockn’roll”(毒品、性、搖滾樂)那樣的意味。我不禁苦笑,F 是怎麼樣
知道這麼樣一個陌生的字詞的?這傢伙怎麼這麼隨便地把生命當中、那個如同座右銘的位
置,馬虎地讓給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字眼呢?

總之,F 的想法並不似 carioca 這一類人那樣,只有“bar, beach and sex”那麼單純。相反


地,他甚至可以說是令人難以捉摸的。關於 F 如何得以離開台灣這件事情,循線調查的結果
出乎意料地指向 F 的父親的某個生意對手──F 所有的離境、以及之後的生活費用,全由那個
人資助。沒有人知道當初 F 是怎麼說服對方的。

我想,這對 F 的父親來說是相當大的打擊。

F 的喪禮那天豔陽高照,就像是 F 給人的第一印象,那樣的天氣似乎很適合那場喪禮。
喪禮中,與 172 公分高的我身高相當、理著平頭、有著灰白頭髮、看來精悍的 F 的父親,冷
漠的臉上像是附在酷寒海水上的厚重浮冰,透不出在那覆蓋底下的任何情緒,如同他不帶情
感的冰泠聲音。他的漠然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而身材嬌小的 F 的繼母帶著兩個小女孩站
在一旁。小女孩似乎還不瞭解所謂死亡與喪禮之間的關連,只是自顧自地交頭接耳,偶爾發
出幾次笑聲。

出乎意料地,就以 F 在學校所表現出來的人緣而言,出席喪禮的同學少得可憐。出席的
大都是與 F 毫無直接關連的大人。我對這些人的感覺是──他們只是為了和 F 的父親那樣的一
個生意客戶之間良好的關係而不得不來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他們臉上所表現的哀傷神情那樣
對等的、哀傷的理由。這讓我不得不把他們歸類在“虛偽”這類人──儘管在這場合,我自己
本身也可能屬於這類人。

我選在最後一排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在為數不多的人群裡宛如被自己的思緒把自身與
外界隔開般地回顧著這件事是如何被串連成今天這樣的結局。我總覺得一定可以在哪個環節
阻止 F 的死亡——像是 F 打電話給我的那一天。然而,雖然我有不好的預感,但實際上我卻
什麼事情也沒有做,任憑 F 的死突兀地發生。

“我應該感到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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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 的喪禮極為簡單。我想,在這場極簡的喪禮上,我應該是不怎麼悲傷的(即便我在自
己的心中哀悼,感覺難過卻始終流不出眼淚),我甚至覺得我和那些莫名其妙地出席了這場
喪禮的大人們沒什麼兩樣。至於她,則始終沒有出席這場喪禮。

之後,學校裡的氛圍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是所有認識 F 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絕口
不提任何關於 F 的事情;加上即將結束的高中生涯還有需要應付的聯考,所以沒有留下太多
時間讓人去想起關於 F 的事。只是每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我有時會看著房間的天花板,
想著“F 的死亡應該可以不必發生的”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念頭從 F 喪禮的那天起就像是頑強
的傳染病悄然地擴散開來。在那段時間裡,我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沒有任何好或壞的
隻字片語,就像當初她搬家後那樣悄靜而無聲。我曾主動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卻始終沒有人
接聽──她就像是蒸發似地沒了蹤影。

六月初的畢業典禮宣告了高中生涯的結束。所有例行性的校長感言、畢業生感言、頒發
畢業證書、繞行校園……等等預期中即將發生的事情,比起自己所感受到的時間感,竟是延
宕了許久才逕自地出現。合照的時候,我設想性地試圖設定、或者說,保留一個位置給 F;
但是怎麼也無法在映入眼中的場景裡,找出這麼樣的一個位置。這是一個活著的人才有坐席
的、現實性的物理世界。

不習慣人多的場合的我,典禮的中途就已經悄悄地離開——就只是聽完校長說了一連串
漫不著邊際的話而已。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站在門外,一點躊躇的模樣。我快步
地走向她,如同我看見她後隨之加速的心跳一樣。她看起來消瘦了許多,儘管有些憔悴,但
是並沒有不健康的感覺。我知道她那種不輕易讓別人看出自己傷心的好強個性,於是並沒有
多說什麼。她看見了我,微微地對我笑了笑。

「好久不見了。還好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用這麼生疏的一句話當作開場
白。
『嗯,還好。』

氣氛有點僵冷。

『請我喝咖啡吧。』她說。
我聳了聳肩。「不過我太窮了,只請得起便利商店裡頭賣的罐裝咖啡。沒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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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來找你,是想找你談一談,談關於……』
「那就等一下再說吧。」我打斷她的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喝咖啡了。我想是和 F 交往不久後的事情吧,還隱約記得
是從 F 口中得知的。在他們兩人交往之前,我一次也沒看她喝過咖啡。

我們買了罐裝咖啡,比肩並行到一處公園後找了一張長凳坐下。在夏日裡的近午時分,
我們各自握著自己手中冰涼的咖啡,任由它的溫度滲進手心裡;一再出現的沈默彷彿像是直
逼內心的寒冷,冷得讓我幾乎相信,那些凝結在咖啡罐上的水珠是從我身上冒出的冷冽汗
水。我在隱約之中可以感覺到她那些如暗流般不可見、安靜地隱藏並細心保護住的悲傷。但
是有些不安的我什麼也無法說出口,只是靜靜地等待她說出些什麼。

『你去了他的喪禮嗎?』她終於打破了沈默,也開啟了屬於我們之間的話題。總覺得她
的聲音有什麼以前曾經存在過的東西倏然地消失了。那語調夾雜著顆粒感,粗粗地,聽進了
心口就像是摩擦般地讓人感到疼痛。我點了點頭,說我去了。『可以的話,告訴我那是怎麼
樣的場合嗎?』她淡淡地問。

我向她簡單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白髮的 F 的父親、為數不多的悼念者、還有坐在最
後一排的我。她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點一點頭,那是在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聽見了我所說的
事情時,唯一我能夠得到的回應。
「那……妳這段時間還好嗎?我打過幾次電話給妳……」我忐忑地問。
『嗯……』她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會。『其實那一陣子發生了一些事情,我需要獨處。』
我點了點頭,然後向她說了關於 F 打給我最後一通電話那時的預感,還有這一陣子以來,入
睡前常會想的事。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
「妳怎麼會在這時候來找我?」我問。
『不知怎麼地,總覺得你一定不會耐住性子待到畢業典禮結束。』
「是嗎?」一陣風迎面吹來,我瞇起了眼。
『嗯。對了,聯考準備得如何?想讀什麼科系?』
「普通吧。」我說。「至於想讀什麼,我想應該是工學科系吧,面對儀器和方程式應該
比面對人們單純多了。不過,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傢伙,聯考過後能讀哪所學校、或是什麼科
系,就真的只有時候到了才會知道吧。妳呢?」
『我?我不參加聯考。』她頓了頓。『我會去美國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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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美國啊……」我怔忡了一會,然後問她。「會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喀”的一聲,她打開了咖啡。『不陪我一起喝嗎?』。我回過神,應
了一聲,也拉開了咖啡的拉環。我們兩個人同時喝了一口。
「所以,妳是來告別的嗎?像當初妳們家搬走一樣?」
『也可以這麼說吧。只不過這一次是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而且離開的也只有我一個,也
不確定會在美國待多久。或許不應該跟你說這件事的,因為我想在你上了大學之後,我們之
間想必就會自然而然地漸行漸遠吧。不過,也許是一種奇怪的、像是所謂“禮貌上”之類的感
覺,所以還是想來跟你說一聲。』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把手上的咖啡一口氣喝完。那時候的咖啡究竟味道如
何,我已經想不起來,只是隱隱約約地,從她的話裡嗅到了一點點粗糙又苦悶的氣息。我錯
開話題,問起了她的畢業典禮,她回答是在明天。之後,我們繼續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消磨時間,像是我們都在等對方開口,說出想要繼續談的那個話題,但最後仍然沒有人把那
說出口。天色漸暗,她提議一塊兒吃晚飯。

『我身上還有點零用錢,我請你吧。』她說。『算是回請你的。』

吃完飯後我陪她回家。到了樓下的時候,我們相互道別。我才剛要轉身離去,就聽見了
她的哭聲。面對突如其來的、她的哭泣,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回過頭,看著兩手在胸前
交抱著另一邊上臂,像孩子般用盡全身力氣哭泣。哽咽的她全身顫抖著,激烈的哭聲偶爾夾
帶著幾聲咳嗽。我走近,雙手輕搭著她的肩膀,試著抱著她。一開始,她顯得有些抗拒,試
圖用雙手推開我。我只是靜靜地搭著她的肩膀,直到她不再抗拒。慢慢地,我抱著她,讓她
的臉龐埋進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此刻的悲傷並不是我能夠撫慰的。

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鼻腔裡湧上了一股幾乎不能忍受的刺痛;我想,從那時候開始,
我就不習慣流眼淚。儘管眼框的下緣漸漸地溫熱起來,但在這樣的場合裡總是要有人堅強一
些,就算是偽裝出來的也好。我無法想像兩個人都哭成一團的情景。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
她的離開會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似乎在那個時刻一下子就失去了什麼。那個原本有著什麼
的、內心裡的一隅變得空空洞洞的。那個曾經發生的事情將在她的離去之後再也沒有辦法向
誰訴說,也沒有人能夠同樣地以經歷過的身份來聆聽。
17
她一邊哭泣著,一邊像是說著囈語、微弱地呢喃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語。那股哭泣聲在
深夜無人的街道顯得異常銳利,深深地扎進我的心裡。那一夜,我想她損耗了一部分的自
己,化成眼淚溶進了我的胸口。在我離去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夜裡淚水的灼熱如何令人
疼痛,還有它冷卻的速度,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成了另一種寒冷。我坐在書桌前,看著下午被
我隨手放進書包裡的、陪她喝咖啡所留下的鐵罐,直到天亮。徹夜無眠的、疲憊的我,去了
她的畢業典禮,但原本應該是典禮主角之一的她卻沒有現身。

一如 F 的喪禮是我和 F 兩人生命交集的終點一般,這是我和她的青澀生命中交集的終
點,有點像是我們都在那一天參加了彼此的喪禮──那樣的意味。而她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去
機場送行。世界彷彿在那時候開始被分割成兩半——我在以台灣這座小島為中心的半個地
球,而她卻在被分離開來的另一半;在換日線的另一邊,我活在她的下一個約略十二個小時
的時空裡,彷彿誰也沒有能力跨過這條荒誕的界線,我們誰也不能再見到誰。那時候,我不
懂為什麼活著的人要為死去的人付出這些莫名奇妙的代價呢?這對於活著的人怎麼也不可能
會是公平的。

18
《二》
在那個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結束,
就像是西班牙國鐵局的火車一樣,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1《風之影》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單純了許多──理所當然地準備聯考。這對於不擅面對人群的我而
言,是個不再需要去面對誰的理由。考完聯考後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對於急欲離開台北這個
地方的我,感覺比起實際經過的時間顯得長上許多。我在填寫志願的時候,只填上位在南部
的幾所學校。我非得這麼作不可,我必須離開台北,即便只是因為一個我無法說得明確的原
因。

最後我如願以償地上了一所位於台南的大學。那所大學座落在南部城市的市區內,以所
在的地點來說算是佔地很廣的了。學校的四周圍著矮矮的紅磚牆,勾勒出學校的輪廓。那矮
牆的宣示意義大於安全考量上的。如同其他大學一般,學校周圍有許多商家,大體上以早餐
店、餐廳這類居多。學校有過幾次校區的增設;然而還是以設校時、擁有曾接受某財團捐款
治療蟲害的巨大榕樹的那處古老校區最為聞名。據聞校址在建校之前是日據時代的刑場,我
卻似乎未曾聽過什麼古怪的靈異傳聞。除此之外,和其他的學校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
同。

報到的那一天,我背著一只背包,隻身一人搭著火車到學校所在的城市。當我搭乘著駛
離台北的列車,嘴巴裡嚼著和小時候搭火車時所吃的相差無幾、味道依舊沒有什麼改進的鐵
路便當時,我莫名地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儘管這並沒有持續太久的時間,我仍免不了
覺得慶幸。至少在我的生命裡又多了不怎麼難受的幾個小時。

不像北部,儘管已經入秋,但南部的午後仍然相當炎熱。出了後火車站,倒 T 字形的路
口在眼前延伸開來。在開學的前夕,那處路口上充斥著許多往來的車輛、今年入學的新生、
還有陪同新生前來的家人,看起來熱鬧非常。我只是沿著眼前筆直的那一條路走,而學校就
在左手邊的矮牆之後。路上有各個系所的迎新攤位,我留意各個攤位上所標示的系所名稱,
找到了電機工程學系的攤位。在攤位填完了基本資料後,工作人員便熱心地解說了分配到的

1 卡洛斯‧魯依斯‧蕯豐(Carlos Ruiz Zafón, 1964-)西班牙作家。


19
宿舍和房號、系館所在的位置、附近的一些可以採買東西的商家、還有幾天後的新生講
習……等等事項。向他們道謝後,我逕自走到宿舍,找到了分配到的 351 號房,然後去了附
近的商店買了一些日用品、床墊、棉被、電風扇、清潔用品、一支使用校內分機所需要的電
話話機、和一輛灰色的二手腳踏車。回到房間後,我開始打掃堆積了一層灰塵的書桌和書桌
上方的床鋪。

整理完了房間後,我從背包裡拿出在高中畢業典禮那天留下的咖啡罐,把它擺放在空無
一物的書櫃上,然後坐在房間唯一的一扇大窗戶前。窗外是緊鄰宿舍存在的、一所中學的操
場。相對於宿舍走道傳來的忙碌氣氛,此時眼前的操場顯得悠閒許多。一個多月沒再想起
的、她的臉龐,在此時不知不覺間與眼前的景物交疊在一起——或許“高中”兩個字是喚起回
憶的關鍵字;不過,我的記憶裡也只剩下高中畢業時的那個她。我並不知道她在美國過得如
何。自畢業典禮後,我就再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我半發呆地想著假如 F 沒有死,此時的 F
會如何,或是如果她決定參加聯考,此時的她會在哪裡……等等假設性的問題,可是沒多久
便因為太陽穴處漲痛不已而作罷。

說說男生宿舍吧。

對我而言,宿舍像是一個有著微些有機質氣味的奇怪地方。一棟貼著土黃色小磁磚片
的、四層樓卻沒有四樓(或許是某種奇怪的迷信,三樓的上面一層樓是五樓)的長方形建築。
地下室是宿舍餐廳。每一層樓約略由位於樓層中間的樓梯、澡堂和閱讀室分成兩個部份,而
宿舍的兩端也各別有樓梯、廁所和澡堂;從宿舍中間所劃分出來的一邊是四人房的寢室,而
另一邊則是比起四人房約略小一些的三人寢室。早上的時候,在我房間窗外的中學操場常傳
來相當有元氣的朝會聲音,為一天拉開序幕;傍晚則是可以聽見一些像是體育社團練習的聲
音,偶爾可以聽見樂隊練習時、各種樂器所發出的聲響。一般的時候,走廊上可以聽見各種
聲音——聊天、音樂、連線遊戲的音效、宿舍居民和女友或者是曖昧的對象講電話時的話
語……等等之類的,偶爾還可以聽見玩麻將時、洗牌所發出的獨特聲音。走廊和澡堂有些悶
熱,充斥著男性的體味,而宿舍兩側的樓梯間則不時有著殘留的煙味和被任性地丟在地上的
幾根可憐菸蒂。每一層樓的居民都得耐心地等著使用放在澡堂裡的兩台洗衣機來清洗衣服。
有時候不曉得前一個使用者洗了什麼東西,結果讓下一個人洗完的衣物全沾滿了像是泥砂之
類的汙垢的這種事情屢見不鮮。雖然宿舍規定晚上十點過後,所有女訪客必須離開,但早上
醒來到澡間的洗臉台刷牙的時候,常會發現站在旁邊刷牙的是個女生;或者是早上小便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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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從身後的蹲式馬桶隔間走出睡眼惺忪的女孩子。更甚的是,洗完澡走出隔間後,而隔壁
隔間正好也洗完,從那裡面走出來的卻是一對男女……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有人到其他寢
室串門子只因為回宿舍時碰上室友正和女友做愛,或者根本就是被室友給趕出寢室的。晾在
曬衣間的衣物被偷走的事情層出不窮、有那種上廁所死也不沖水的傢伙……等等,什麼亂七
八糟的事情都有。奇怪的是,儘管偶爾會出現一、兩次大聲吵架的偶發事件,但鮮少人對這
樣的狀況懷抱著什麼強烈的不滿,大都只是咕噥幾句而已,隨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
所有的人隨著時間,漸漸地也就見怪不怪。所有的宿舍居民就像變成單一的有機體,就這樣
維持在某種奇怪的制衡底下一同生活著。

儘管房門外傳來許多人聲,但只住進一人的房間必然地顯得有些空盪。我從背包裡拿出
了一本小說,花了一個下午慢慢地看過一遍,並試著在腦海裡把劇情回想一遍。晚上洗過澡
後,我走到宿舍附近一條滿是自助餐廳和小吃店的小街上吃晚飯,並在約九點半的時候就
寢。我在夢裡想起了她的臉龐。

接下來的幾天,另外三個室友陸續進住,當時只是和他們禮貌性地自我介紹,並沒有多
做交談。不過後來,隨著每天生活上的接觸,我們漸漸地熟稔了些。正確地來說,他們都有
著相當明顯的個性;每個人就分類上而言,似乎就像是屬於完全不同的種屬那樣。浩俊和我
一樣,是電機系的學生。他一般的時候看來相當平凡,甚至可以說是不起眼到不太能夠讓人
留下印象的那類型的人,但是偶爾會做出讓人出乎意料的驚人之舉;也許非得憑藉著那樣的
舉動,他才能夠讓別人對自己留下印象也說不一定。耀雄是從馬來西亞來的機械系體保生。
他是基督徒,有著黝黑、結實、略偏削瘦的體格。他並不常待在宿舍裡面,據說除了上課的
時間以外,都是往體育館裡跑,像苦行僧般地練習羽球。鈺智則是有著開朗卻帶著某種偏執
般那樣與眾不同的猖狂性格。企業管理學系的他像是有著令人訝異的無窮精力。除了拼命打
工賺錢之外,外表英俊的他也時常在晚上外出獵豔。我很慶幸住宿舍的那段時間裡是和他們
同住的;儘管房間裡面四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和習慣,不過相處起來卻意外地不需要花
費太多的心力。

到學校報到後那幾天,像是不得不遵循某個慣例似地,新生們參加了學校的新生講習,
大致上是極其形式化的、一種近乎無人理解的儀式之類的事情,例如有人帶唱的那首、我從
來也沒有記起來過的校歌。而我也自負地相信其他人也一樣從來沒有記起來過。那首校歌直
到畢業後我仍然懷疑它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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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講習的禮堂外有許多學校社團的招生攤位,攤位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數攤位的工
作人員都看起來很快樂地聊著天。攤位的不遠處便是學校的行政大樓,而在那棟土紅色建築
物前的廣場,有著各式各樣的、學生社團的表演,或者是宣傳,看起來相當熱鬧,但不太能
夠提起我的興趣。我逛了一會後便興致索然地回到宿舍。

幾天後,學校正式開課,生活開始變得忙碌了些——像是要熟悉上課的地點,選想要修
的通識課程……等等。在教室裡,我總是習慣坐在教室右後方門口處的角落──大部分的教
室都從右方出入,除了幾個教室和講堂以外。那是課堂裡最偏僻的角落。我不太能夠融入新
鮮人的、暫且稱為“生活方式”那樣的事物裡。儘管那時候因為活動的關係,去過一、兩次聯
誼,不過我對那無法不感到不自在,於是就不再勉強自己參加。唯一比較能夠算得上是和同
年齡的休閒場合,是偶而由鈺智提議的、去酒吧喝酒,而且大都是他請客的。他的主動邀約
成了他堅持由他買單的理由。雖然如此,但他並非富家子弟;相反地,據聞他的家境並不是
很好。雙親是在雲林一帶的務農人家,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大方的原因。很奇妙
地,他所交往的女性也大多是富家小姐;也許正因為如此,加上他總是穿著體面,可能不少
人會覺得他也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吧。他曾經想要介紹女孩給我認識,但是對於只因為上了
大學時父親所送的汽車是本田(Honda)而不是其他知名歐系車廠因而感到羞愧並且哭上一
個星期的女生,我覺得我們不可能合得來。於是漸漸地,他也就不再刻意地介紹女生給我
了。

除了同年齡層的朋友之外,我還有一個忘年之交。在大一的一門實習課裡,我認識了孫
伯。他是那門課的講師,一位上起課來就會變得相當嚴厲的老先生。不過基本上,下了課之
後的孫伯意外地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為老不尊——儘管對於一些不怎麼遵守實習課
裡安全規定的學生還蠻兇的。他的聽力並不好,如果稍微留心的話,可以看見他的耳朵上帶
著助聽器,這也許是他比較喜歡看書的原因吧。我想,我並不算是太認真、或者是很聰明的
人,但孫伯似乎還蠻喜歡我這個學生的。或許是我不太說話(實際上可能也是沒有可以交頭
接耳的對象),所以上課時看起來比較專心的緣故吧。一次在課外時間到實習教室裡借器材
還有場地做期中實作——電源供應器時,我喝了第一杯孫伯煮的咖啡——也是我喝的第一杯
虹吸壺煮的咖啡。那時我走到位於一樓走廊盡頭處的實習室,位處昏暗角落的實習室入口在
我走近時亮起了一盞燈。當我正要敲門之際,“喀”地一聲,孫伯從打開的門探出頭來。

『進來吧。』孫伯對我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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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點了點頭。

我隨著孫伯走進他的辦公室。他逕自地走到靠窗的桌子前,背對著我,問我有什麼事。
我說明來意,希望可以使用實習室裡的器材做電路板的曝光、鑽孔、還有切割的作業。

『借器材的事等一下再說,我正在煮咖啡。』他的眼睛直盯著虹吸壺,手裡拿著一根木
製的、攪拌用的器具;我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整個空間相當安靜,靜得可以察覺時間緊
貼著肌膚輕輕地流過那樣,就連窗外系館前空地的風聲也都清晰地傳進耳際。過了一會,一
杯咖啡遞到我的眼前。

『小子,喝喝看吧。』孫伯說。

我從孫伯的手接過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比起罐裝咖啡的顏色實在是深了許多。我啜
了一口——沒有罐裝咖啡的詭異甜味。但還嘗不慣咖啡味道的我,皺了些許眉頭。

『喔,桌上有糖,可以自己加。』孫伯說。我只是點了點頭,然後靜靜地把手上的咖啡
喝光。『怎麼不加糖?』他問。
「也許是因為沒湯匙吧。」我聳了聳肩。
『哦!真是的,我忘了給你湯匙了。』
我連忙搖頭。「其實不必麻煩了,我已經喝完了。」孫伯看了看我面前的空杯,於是便
坐了下來。
『嗯,那就算了。今年來借器材的人還真早啊,你是第一個來借的。』
「是嗎?」
『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動手做?』
「沒什麼事情做,所以就打算先解決這個實作。」
『這樣啊。嗯,跟我來吧。』孫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走到隔壁的實習室。他打開上了
鎖的櫃子,從裡頭拿出噴火槍、光箱。裁刀和小型的鑽孔機則擺放在靠窗處的桌檯上。
『之前發的感光電路板、顯影劑、還有氯化鐵1,都有帶來吧?』
「嗯。」我點頭。

我跟著他走到隔壁的實習室。只見孫伯老練地檢查了要用於曝光用的、印在透明膠片上

1 用於蝕刻印刷電路板的化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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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線路圖原稿、撕開電路板的保護膠膜,然後把線路圖疊在感光電路板,放入曝光用的光箱
內。等待曝光的時間裡,他同時講解著曝光的原理與操作上的訣竅,同時把白色粉末狀的顯
影劑和水倒入一個塑膠盆裡,仔細地讓顯影劑完全溶解。大約十五分鐘後,他從光箱裡拿出
完成曝光的電路板,放進了顯影用的溶液裡。漸漸地,溶液溶去了電路板上的感光膜,顯現
出電路板原稿的圖樣。孫伯仔細地弄乾電路板,用油性筆修了感光膜,接下來便是用氯化鐵
蝕出電路。最後就是用噴火槍稍微烤軟電路板,以免裁裂電路板,另外也比較容易裁切出平
整的切口。

『所以整個操作流程,就是這樣子而已。喏,你來的時候,門口的燈不是亮了嗎?那東
西的電路板也是這樣做出來的,只不過再加上感應電場變化的感應器而已。基本上就是杜普
勒效應1的實際應用。』
「喔,瞭解。」
『那你就自己操作看看,要裁切電路板的時候再叫我就行了。我不放心你操作噴火
槍。』
「嗯。」

之後孫伯轉身回到辦公室去。

整個實習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也因為如此,燈光只在實習室的一隅開著,從那個角落
悄悄地滲進這個空間。我撕開感光電路板的膠膜、和電路圖一起放到光箱裡曝光、然後顯
影、修補電路、蝕出電路。這一連串的制式手續沒有太繁瑣的地方,我只是循著不久前的記
憶操作。我想,自己在所謂“操作”這種事情上還算拿手——基本上,所謂“操作”是不怎麼需
要動腦筋的,甚至只是一種類似模仿的動作而已。

午後系館外的草坪,除了風以外,沒有傳來其他聲音。整個實習室顯得十分安靜。我
想,我是習慣身處在這樣的空間裡的──只要還有做些什麼事情的話。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
後,儘管我還是比較習慣一個人獨處。但是一個人卻沒有做些什麼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想起
去了美國的她,這樣的思路總會連接到關於 F 的記憶。而那總是沉重地、在胸口處醞釀著一
些情緒。那其實十分難受,我總覺得它們超出了我覺得它們應當有的份量。那像是有什麼在

1 “杜普勒效應(Doppler effect)是波源和觀察者有相對運動時,觀察者接受到波的頻率與波源發出的頻率並不
相同的現象。遠方急駛過來的火車鳴笛聲變得尖細(即頻率變高,波長變短),而離我們而去的火車鳴笛聲
變得低沉(即頻率變低,波長變長),就是杜普勒效應的現象。”──引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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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腔裡沉澱、累積,就快穿膛而出。因此,我不得不盡可能地讓自己忙碌,好讓自己不要在
這樣的情緒當中沈溺太久。

清洗了殘留在電路板上的氯化鐵,我拿起了用來點燃噴火槍的打火機,在要裁切的地方
稍微燒了一下,然後用裁刀裁切電路板,最後用鑽孔機在要焊上零件的地方鑽出小孔。我收
拾了桌面、把氯化鐵倒回原本的罐子裡、把器材擺回原位,然後把處理好的電路板放進背
包,便走到辦公室入口處要向孫伯告別。

『我不是叫你用噴火槍的時候叫我……』孫伯放下正在讀的書本,然後生氣地說。
「我用打火機熱電路板,沒用噴火槍。」我打斷他的話。
『原來如此。嗯,要走啦?』他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嗯,桌面和器材我收拾過了。謝謝。」
『我看一下電路板。』
「喔,好。」我從背包裡把成品拿出來遞給他。
他看了一會。『小子,還不錯嘛。怎麼會想到用打火機?』
「只是不太喜歡麻煩別人而已。」
『就這樣?』
「就這樣而已。」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一笑。『好啦,再見。』
「嗯,再見。」
『對了!有空想來喝杯咖啡的話,隨時都可以過來──只要我在這裡的話。』
「喔,謝謝。」我向孫伯道謝。「那麼,我走了。」
『嗯。』孫伯只是揮了揮手,然後走回座位上繼續讀原本在看的那本書。

我把辦公室的門帶上。

這就是我和孫伯的一次對話和喝咖啡的情形。也是從這一天起,我開始會找時間去孫伯
的辦公室喝咖啡,然後漸漸地和他熟了起來。

在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過得很快。也許是一大堆那種學分少,但上課時數多的課程。課業
上的忙碌使得生活比較不苦悶一點,儘管教授在課堂上所說的東西並不特別有趣,而且基本
上和在高中的時候沒什麼太大的差異。不過,大學的環境比起中學來說,相對地自由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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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選擇融入整個群體,或者反過來切斷所有聯繫,專注地悲傷著。時間的經過像是
嚼著沒有味道的蠟,課業也不好不壞地應付過去。我依然把自己主觀地定位在“聆聽者”這個
分類。這段期間我試圖和她的家人連絡,卻只得到美國的一處地址。之後我寫過幾次明信
片、還有幾封信寄了過去,但始終沒有回音──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在寢室裡,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戴著耳機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做著自己的事情——除了
有時候聽浩俊說著他自己和這學期剛認識不久的學伴的事情。有些時候,語言像是我鮮少使
用的器官,似乎它正漸漸地隨著時間的進行而退化——有點像是深海、或者是無光的地下水
脈裡的、盲魚的眼睛那樣;但畢竟現實的狀況還是有些不同,在身處於社會這樣一個龐大的
組織裡,我無法絕對地不言不語。無論如何,都有需要發出聲音的時候,以取得必需的資
訊。於是聲音和語言便以所需的最低限度存在著。其他幾個少數空堂的時間,則是會到孫伯
的辦公室坐一坐,喝他煮的咖啡。每次喝咖啡的時候,或多或少,我都會想起有關於她的事
情。流進喉頭的咖啡,從記憶出發,跨過了時間的距離,呼應著那時候她留在我胸前的、淚
水的溫度。我依舊沒在咖啡裡加糖,儼然從很久以前就習慣這麼做一樣。

我和孫伯雖然並不全然像是朋友那樣地交談,但也沒有相差四十幾歲那樣的感覺。我們
的話題從課程、咖啡、旅遊經歷、音樂、電影、到從前系上曾發生過的事情或傳聞之類的,
是一些一般且不具有什麼私密性質的話題。聽著這些與自己不那麼貼近的東西並不需要花費
什麼力氣。此時,聆聽比起訴說容易得多。

我在耶誕節的一個星期前寫了一封信給她。

給親愛的妳:

最近好嗎?之前寫了幾封信給妳,沒有任何回音。但由於沒有退回,我只有當作妳收到
了而繼續寄信給妳。不過,我想妳在那裡也有妳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有些甚至可能是十分
耗費心力的事情,所以,如果沒辦法的話,不回信也沒有關係。基本上,我沒辦法不繼續寫
些什麼寄過去;而耶誕與新年正好是不錯的理由。

南部十二月下旬的天氣,比起北部而言,似乎稍微暖一點,不太需要穿著厚重的外衣出
門。學校的課程到目前為止,和高中的時候所上的內容還看不出有什麼比較大的差異。從上
一次期考不好不壞的結果看來,似乎覺得自己應該會就這麼不好不壞下去,直到畢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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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很想對妳說,卻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並不是很能夠掌握它們,然後將之
轉換成語言的型態。妳知道,我不是個擅於言詞的人。這類事情等過一陣子能夠比較清楚地
寫下來時,再寫在信裡面。

聊些別的事情吧。其中一個室友最近向他中文系的學伴告白了,用相當神奇的方式。他
找了學伴的朋友,要到學伴的大頭貼,然後和自己的大頭貼,一起貼在麥當勞的折價券上。
(折價券上有貼紙,由自己選擇要搭配的餐點,然後貼在有兩個虛線格子的小紙片上)就這
樣跑到對方打工的麥當勞去告白,說了大約像是“我要點這個之類的話”,就把小紙片遞給了
對方,兩個人就這麼在一起了。據說,那時候還在告白的現場引起了一陣騷動。

不知道國外的耶誕節,還有新年,是怎麼過的?和台灣有什麼不同?無論妳在哪裡,我
都希望妳過得快樂平安。過一陣子開始期末考。不過,只要妳想寫信過來,我會找時間回信
給妳。

耶誕快樂 新年快樂 願妳一切安好

幾個沈默的月份過去,而實際上時間流動的速度,總是無法與自身所感覺到的契合;有
些像是和孫伯聊天時,那種搞不清楚是我老了、還是孫伯太像年輕人那樣的錯亂感覺。第一
個學年在期末考週結束後劃下句點,但我並沒有回台北的意思,於是辦理了暑期住宿的手
續,繼續待在學校裡。暑假的寢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其它的室友都回家和家人團聚去了。

暑假剛開始不久,我收到她捎來的第一封信——是連同一只手錶寄來的。寄件者地址與
之前我的信上的收件者住址看來似乎有些不同。我忐忑地撕開信封,逐字地細細閱讀她寄來
的信。

給好久不見的你:

你之前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信,都有收到。早該回信的,至少在耶誕節,或者是新年時
該寫信給你的。不過由於那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而感到相當疲憊,沒有辦法回信。大體上,你
的猜想是對的。曾經有過一段相當辛苦的日子,時常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不過,雖然明
知道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也無法去改變什麼,思緒上卻怎麼樣也沒辦法接受。那感覺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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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骨之蛆地如影隨形,怎麼樣都沒辦法甩開。時常會做夢——卻不是什麼“理想”,或是“白
日夢”之類的同義字。

前一陣子住在親戚家,但後來還是搬了出來。會搬離親戚家,主要還是因為申請了其他
地方的大學。住在親戚家的時候,非常辛苦。因為不想讓他們擔心,所以幾乎沒有可以獨處
的時間,就連哭泣、或者是悲傷的權利也好像被剝奪了。一些不好的情緒只能囤積在心裡,
對誰也不能說,這裡沒有誰可以理解。不能哭泣、叫喊,以致於一點恢復,或者是治癒的感
覺也沒有。於是,搬離那地方到現在住所的時候,不可思議地,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
感覺,你能暸解嗎?儘管還是會想起一些事情,儘管那過程依然疼痛、寂寞、令人感到無
助,但為了恢復過來,似乎也沒有其他比較好的方法可以取代。你知道嗎?一人獨處時的回
想,像是行駛著在末日裡航行的船一樣。暗夜裡,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你不知道
思潮在下一秒將朝何處奔流;於是,怎麼樣的航行都只能成為漂流。絕對地孤獨,被最純粹
的黑,沉沉地包裹著。

請你還是偶爾寄信過來,即使你沒有收到這裡的回信。讀著你的信,在那樣的回想過程
裡,比較不會那麼辛苦,心裡紊亂的“皺摺”也似乎可以一點一點地被撫平。

兩、三個月前曾回到台灣,不過只是為了辦理學生簽證,待得不久,沒辦法跟你見個
面。似乎不得不向你說聲抱歉。

開學後,應該就能體會你當個大學生的感受了吧。手錶是送給你的大學入學禮物,記得
從沒見你戴過手錶。偶然間,在某個櫥窗看到這只手錶,覺得應該很適合你。買了很久了,
卻直到現在才連同這封信一起寄給你。

你的室友很可愛,想必目前應該和女友過得很快樂吧。你也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從來沒
聽過你這方面的事。

新的地址如信封上所寫,期待你的下一封來信。

我的手指沿著她信紙上文字傾流的方向撫摸著。其實我並不怎麼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
這樣的舉動,只是隱約覺得在那用藍色原子筆寫下的字跡上,我必須去試著觸碰些什麼似
的。但是一切就像丟進無底洞的小石子一樣,沒有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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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那只手錶打量了一下——霧面處理過的不鏽鋼錶帶、100 米防水、寶藍色錶面、
Bulova 製造的 Marine Star。看起來相當別緻的一只錶,托在掌心沉甸甸地。雖然我不怎麼習
慣戴錶,但還是將它套上了我的左手腕上。我覺得,那只錶像是計算著什麼似地。

我把手錶湊近耳朵──“滴答、滴答、滴答……”。

我聽著齒輪轉動的滴答聲,不禁為了時間這樣無形的東西竟就在這樣的機械裝置的計數
下消磨掉而感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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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我該怎樣對他講呢?
就說我一直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莫里斯‧梅特林克1《假如有一天他回來》

暑假似乎過得特別地慢,尤其是在台南這樣步調緩慢的城市裡,更是有一種慢到不像話
的感覺。那年的天氣特別好,雨傘或者是雨衣這類的東西幾乎派不上用場。

“簡直就像是檸檬水一樣清爽的天氣哪!”我不禁這麼想,感覺不做些什麼似乎有點對不
起這樣的好天氣。

從那時候開始,我固定在每隔一天,在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到操場慢跑三十分鐘,也在
那個暑假裡,接了一個由孫伯介紹的、在咖啡廳打工的工作。咖啡廳的老闆是孫伯的學妹。
雖說是學妹,不過她比孫伯年輕許多,是一個大約三十歲後半代左右的人(關於孫伯和她是
怎麼認識的,始終令人費解)。她在畢業後去了美國拿了電機工程學碩士學位,然後在美國
業界工作並且身居要職;但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放棄了高薪的工作,回到台灣,在台南
這裡買了房子,自己開店。

對咖啡一竅不通的我,原本並沒有意願要接這個工作。

『這份工作只是要幫忙招呼客人、還有在她出門的時候幫她看一下店而已。這份工作不
會要你煮咖啡的,她也不會讓不懂的人做咖啡給客人喝的。』孫伯接著說。『算是幫個忙吧,
小子。你接這工作,那傢伙才可以跑來這裡和我鬥嘴聊天啊。』

在孫伯的極力勸說之下,最後我勉為其難地接了這份工作。

若以營利為出發點,這家咖啡廳怎麼樣都不像是可以倚靠著營業的收入而繼續經營下
去;同樣地,老闆似乎對於賺錢與否並不特別在意。她所蒐集的、為數龐大的爵士樂唱片被
一絲不苟地以歌手名字的開頭字母系統化地擺放在店裡面的開放式櫥櫃裡;另外,店裡也有

1 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比利時詩人、象徵主義劇作家、散文家。1911 諾貝爾


文學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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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櫃,收藏著為數不少的文學藏書,宛如小型的圖書館。這麼樣的一個空間與其說是營業場
所,倒不如說是可開放給他人窺看的一處自娛娛人的私人空間。開店的目的感覺上和鄉下地
方的雜貨店一樣,只是因為正好自己有這麼樣的一個場所,在存放自己的蒐集之餘,還可以
順便經營些什麼、抱持著玩票性質去這麼做而已。除了出去找孫伯聊天,她常做的便是在店
裡依當天心情播放想聽的音樂,然後坐在一旁的角落看書——她最常讀的是納撒尼爾.霍桑
1
的《紅字》和太宰治2的《人間失格》,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如果沒有說明的話,或許其他
客人會認為老闆也是來到這裡消費的其中一人也說不一定——除了有客人點了咖啡的時候,
她才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從座位起身,到吧台製作客人點的東西。我想也許她是不怎麼
需要請人來幫忙的,老闆不在店裡的時間基本上跟打烊沒有太大差異,差別只在客人仍然可
以進來,自由地從 CD 的櫃子裡選想聽的唱片在店裡聽;從書櫃裡拿出想讀的書在店裡讀。
我只是負責告知客人老闆不在、送上免費的水給來店的客人、記下老闆朋友的留言、和維持
店內整潔之類的瑣事而已。請工讀生的目的似乎只是為了方便在想出門的時候可以不管店裡
的事情隨時出門,並且不影響想來聽音樂、或是純粹來看書的客人而已。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聽爵士樂的,但也僅限於在店裡的時間。由於店裡隨時都播放著音
樂,所以不可能不聽。因為並不會特別去看那些唱片的歌詞本,或者是封套、也不太會刻意
從擺放 CD 的櫥櫃裡拿出其它的唱片播放(雖然是可以這樣做的)。所以那時候我對歌曲的
旋律和歌手的聲音之外的東西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的印象。

所謂的傷口,也許在某些時刻,是一種隱性的東西。儘管認為已經痊癒了,但其實只是
缺乏一種像是誘因之類的東西罷了。有種病症很像是我所要形容的——過敏。有很長一段時
間,我一直以為,一些以前的事情對我已經漸漸地沒有任何的影響了。不過,當我發現有一
首 歌 讓 我 印 象 深 刻 的 時 候 , 我 就 明 白 事 情 並 非 如 我 所 想 的 那 樣 。 那 首 歌 叫 做 《 Ela é
carioca》,意思是“她是里約人”,作者不詳。我想應該有不少人以翻唱的型式唱過這首歌
吧。至於為何會對那首歌留下印象,我想是 carioca 這個字的緣故。從 carioca 想起 F,然後再
想起她。也許哪天會漸漸地只想到她(死去的人不該佔去太多的份量!),或者連她我都會
忘 記 也 說 不 定 。 有 時 候 我 會 從 櫃 子 找 出 有 這 首 歌 的 那 一 張 唱 片 來 播 放 , 是 Adriana
Calcanhoto3的專輯,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慵懶的歌聲有點像是另類的鎮魂曲,但這麼做,

1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美國小說作家。


2 太宰治(だざい おさむ, 1909-1948)日本小說家,本名津島修治。於 1949 年與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自
盡。
3 Adriana Calcanhoto(1965-)全名為 Adriana da Cunha Calcanhoto。巴西歌手與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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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只是緬懷 F 那麼單純,還是有關於她的成份存在?其實我也不怎麼清楚。每當我想起這
個問題,無論我從什麼角度開始去思考,到頭來也不會有任何結論。在那不久後的某一天,
我似乎有點瞭解如何讓自己避開這樣的情形。那一天也是我最後一次聽那首歌。

大學生活的第一個暑假就在跑步和打工裡、沒有一絲沉滯地度過。

我在新的學期當中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準確地說,我是在大二上學期剛開始的幾個星期
後,去拜訪孫伯時認識她的。我不怎麼習慣她的中文名字。即便是她的中文名字和她的英文
名字有著幾乎同樣的發音。可是我始終偏愛 Cynthia 這個英文名字的。她是雙修電機系的學
生。那時候,我在兩堂課之間約一小時的空檔裡去拜訪孫伯;不湊巧地正好遇上那一學實習
課的時間。我原本打算離開,但眼尖的孫伯從講台看見了站在實習室後門外的我。他對我揮
了揮手,示意我先到辦公室裡去。進辦公室後,我從背包裡拿出帶在身上的一本書,坐在沙
發上逕自讀著。大約二十分鐘後,實習課的講解告一段落,孫伯走回辦公室裡來,向我打了
一聲招呼。

『小子,沒課呀?』
「嗯,正好空了一堂課出來。」我說。
『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想煮咖啡,那就順便請你喝新學期的第一杯咖啡,呵呵。』孫伯
笑著說,而我點了點頭並且向他道謝。

孫伯一如往常地拿出虹吸壺煮咖啡。他一邊煮著一邊隨性地聊了些話題,同時說著他自
己多年來煮咖啡的方法和訣竅,也稍微數落了咖啡廳老闆的手藝;而我只是笑了笑。畢竟知
道他們兩個人喜歡數落對方的手藝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不知道聊了多久,一個宛如什麼
可愛生物般靈動的短髮女孩小跑步進到辦公室裡來。

「孫先生,我們這組做好了。」那女孩說。
只見孫伯轉身對女孩說。『今天還蠻快的嘛!』
「那當然,因為有我嘛,呵呵!」女孩說。
『好啦,我去檢查看看。』孫伯回答。孫伯起身和女孩出了辦公室,到了隔壁去。沒多
久,他們兩人走回到辦公室門口。女孩跟在孫伯後面走進來。
『咦?做完了實驗,妳可以走啦。古靈精怪地,還想幹嘛?』
「嘻!我之前進來的時候就有看到啦。」她指了指虹吸壺。「而且幹嘛趕人家走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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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這時候也沒地方去啊。我也要喝咖啡。」
『很不湊巧,我只煮了兩杯的份量。』
「啊……好小氣喔!」她嘟著嘴說。

我想在其他人的眼裡,他們應該像是一對祖孫吧。一個是任性要求的孫女,另一個是拿
孫女一點辦法也沒有的祖父。孫伯端來煮好的咖啡。我把我的咖啡遞給了那個女孩。

「我這杯給妳喝吧。」她盯著我看,似乎沒有聽清楚我剛剛說的話,顯得有些疑惑的樣
子。「我說,我的這一杯咖啡就給妳喝吧。」我重複一次。
『我是不是見過你啊?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她說。
「聽起來像是電影裡、老掉牙的搭訕台詞。」
『我是說正經的,我好像真的在哪裡看過你。』她的眼睛像小孩子看著櫥窗裡的洋娃娃
那般盯著我看。
「我想是妳想太多了。因為我沒見過妳啊,沒有任何印象——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一
面說著,一面把咖啡遞給了她。而她順手接了過去,以理所當然的姿態。
『嗯,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嘛。兩者並不為充分條件且不互為必然關係。你沒看過我並不
表示我就沒看過你。』
「嗯,就邏輯上而言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好像很多人習慣用類似的說法,試圖用不
互為必然關係的事情反過來說服別人。」
『對啊,那很狡猾喔。雖然是個很笨拙的方法,不過由於大家都這麼說,所以有時候就
會自然而然地被說服了喔。』
「應該吧,不過我覺得那只是一種說話的習慣而已。」
『啊!我想起來了!』她大叫。『你有修電子學,對吧?你都坐在後門的那個角落。』
「嗯,好像是吧。」我想了想。「看來妳上課不怎麼專心,居然會注意到那個三不管地
帶。」
『下課站起身拿背包的時候就可以看到你啊,在所有人還在整理書包時,卻有個人每次
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準備走出教室,那感覺不是特別顯眼嗎?而且在學期初,上課時也只是
交代一些事情、或者作一點複習而已。這類例行性的東西不太需要特別注意,自然而然地就
會知道了呀。又不是什麼像是 installation art(裝置藝術)、或者是 semiotics(符號學)那樣
艱澀難懂的東西。』她喝了一口咖啡。『對了,我叫辛娣雅,英文名字是 Cynthia。很好記對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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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我也這麼覺得。」我說。

我們坐著聊了一會,然後聽著孫伯說著一些以前實驗課裡發生的趣事。下課鐘響起,我
起身告別,要去趕下一堂課。

『等一下,我也要走了。一起走吧?』女孩說。我點了點頭。
「那麼孫伯,我去上課了。」孫伯作了手勢,示意我們快去。走出系館,我們走不同的
方向。
『喂!下次遇見的時候,記得打聲招呼喔。』她說。我看著小跑步跑向另外一個方向的
她騎上腳踏車離開。這個女孩子身上似乎有點什麼奇妙的特質,讓我不得不對她產生一點好
感。

平淡無奇的幾個星期過去,期間沒有發生什麼足以讓人留下印象的事情,時間的經過相
對地如同快曬乾的泥濘那樣緩慢了許多。直到一次電子學的中場休息,我離開教室到走廊上
透透氣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了 Cynthia。

『嗨!還記得我嗎?』她問。
「嗯,記得呀。」
『我的名字是?』她微微地揚起眉頭問。
「嗯……好,我放棄。」我聳了聳肩。
『辛娣雅,Cynthia。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
『為什麼每次來上課,都看見你坐在教室後面,右邊靠門的角落?感覺像是在耍孤
僻。』
「應該沒為什麼吧,只是習慣而已。」
『是嗎?』她皺起眉頭說。『真是怪人一枚。』

十分鐘後,上課鐘響。我回到教室,卻看見隔壁原本空著的座位,現在坐著 Cynthia。
教授回到教室,繼續順著目前投放的投影片內容講課。過了十幾分鐘後,旁邊傳來刺耳的聲
音,像是一把不夠銳利的鈍刀,硬生生地撕扯開了沉悶的、單調的空氣,打斷了教授講課。
我沿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 Cynthia 正拉著桌椅向我這邊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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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對不起。』她在教授回頭看著她的時候,馬上道歉。教授似乎脾氣不錯,只是
轉過身,繼續上課。又過了一會,我感覺到有隻手指點了點我的手臂。『喂,你都不做筆記
的啊?』她輕聲說。我翻看了一下課本。
「這些東西,課本上應該都有吧,所以好像沒有做筆記的必要。」我也輕聲地回答。
『我沒買課本,所以得做筆記。』她又點了點我的手臂,然後把筆記本遞了過來。『幫
我寫一下。』
「喔,可以啊。不過妳要記下哪類東西?」
她瞇起眼睛往黑板的方向看了看。『沒辦法了,你覺得是重點的就寫吧。』
「喔。」

下課後,我把筆記本還給她。她翻了一下。『雖然寫得有些潦草,不過記下的東西還蠻
重要的,謝啦!最後一節還有課?』
「嗯,還有。」
『我等一下會待在電腦教室,下課後一塊兒吃飯?』
「可以啊。那麼,下課後我去電腦教室找妳好了。」
『嗯。』

下一節課並不是什麼太有趣的課,加上是最後一節課,出席的人數不多;而在課堂上睡
覺、打瞌睡的人也不在少數。教授在講台上自顧自地更換著投影片,給人一種像是在自言自
語的錯覺。下課後,我依約去了一趟電腦教室,卻不見 Cynthia 的人影。我沿著走道一排一
排找著,還是沒有看見她。我走回教室的入口,打算回去,卻被從外頭打開的門迎面打到額
頭。我痛得雙手按著額頭,蹲在地上,只聽到一聲驚訝的低呼聲。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門後面。你沒事吧?』我聽見 Cynthia 緊張的聲音。我左手還


是按著額頭,只是微微地揮了揮右手,表示沒有關係。

我們一起去了學校附近巷子裡的自助餐廳吃晚飯。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問了我。『我要
你幫我寫筆記的時候,你怎麼問都沒問原因就答應了?』
我稍微地想了一下。「不需要問啊。」
『可以再多說一點嗎?為什麼不需要問的原因。』
「嗯,只是覺得這種事情不在於為什麼幫妳寫筆記,重點在於,我願不願意幫妳寫筆
記。既然覺得願意,那麼原因對我而言,只大約是“即使不知道也沒關係”那樣的重要程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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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反之,如果我不願意幫妳,那麼我想妳用什麼理由,大概都無法說服我。」
『還有呢?』
「嗯……我想妳並不是會刻意要別人幫妳的人吧,直覺上是這樣;雖然看來是像一般女
孩子耍脾氣、撒嬌之類的。嗯……我想就是這樣子而已吧」
『嗯,這樣啊。』她頓了一下。『奇怪的解釋。想知道為什麼會要你幫我寫筆記嗎?』
「隨便,都可以啊。」
『真沒誠意的說法。』
「喔,我現在非常想知道噢!可以說說看嗎?」我換了一種講法。
『好一點了,真是孺子可教。因為我忘了帶眼鏡。』
「沒帶眼鏡?」
『其實我有近視,雖然度數不算很深,但是坐遠一點就看不清楚。由於我不怎麼喜歡戴
眼鏡出門,所以上課都坐在前面。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我是很用功的人吧。總之,我原本
以為,跑到後面去應該不至於看不出來投影片、還有黑板上寫的東西,沒想到還是不太行。
原本以為你有抄筆記的,挪近一點可以抄些東西,結果好死不死,遇上一個不做筆記的傢
伙,哈哈。』
「嗯,暸解。另外,我想妳沒戴眼鏡的時候比較好看。」
『是啊,我自己也這麼覺得。而且戴眼鏡有很多不方便。像是鏡片容易沾上指紋、戴那
種大大耳機的時候耳朵會痛、戴久了鼻樑會覺得不舒服、偶爾要拿去調整鏡框啦,還是忘記
帶了、掉了……等等,很多。』
「怎麼不戴隱形眼鏡?」我順著話題問。
『戴過啊,不過我的眼角膜已經被隱形眼鏡磨得太薄了,醫生說我不能再戴了。』
「聽起來挺嚴重的。那麼,為什麼要坐到後面?」我對於她後來跑到後面坐這件事情感
到不解。
『因為感覺你很孤單喔。』
「我?很孤單?」我一臉狐疑。「想太多。」我說。
『雖然這樣說好像很嚴重,不過真的是這麼覺得呀。看你上課的時候沒有什麼話,下課
的時間也不怎麼跟其他人互動。要嘛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覺,要嘛就是一個人在教室外的欄杆
旁發呆。怎麼看都不像是這年紀的人該做的事。或者說,怎麼看你都沒有這年紀該有的舉
動。你不覺得大學生就是該在上課和朋友交頭接耳,下課後就是嘻嘻哈哈地和朋友聊著“你
知道嗎?我之前在哪邊看到一個超漂亮的女孩子”,或者是“去聯誼的時候,我載的女生竟然
是一隻恐龍”;或者是哪門課的老師特別討厭、哪門通識是營養學分之類的話嗎?而你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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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事情卻是漠不關心似地。』
「也許吧。不過還是不怎麼暸解為什麼因為覺得我孤單,就跑到後面去。」
『因為我也是,』她一本正經地說。『在那堂課、那個教室裡。』
「為什麼?」
『因為我是雙修生啊,而且這是我在電機系的第一個學期。所以教室裡,除了你之外的
其他人,我可是一個也不認識哪!你是唯一一個我至少還見過面、說過一點話的人。在電機
系的課堂裡,我可是相當孤單寂寞的喔。』
「一點也看不出來,妳太活潑了,大概沒有人會覺得妳孤單吧。」
她伸了伸舌頭,對我做了鬼臉。『就算我再怎麼活潑,一旦過了第一個學期,要和同學
們混熟就會變得有些困難。』我問她為什麼。『因為在第一個學期過去以前,每個人都是新
生啊!於是每個人都需要認識其它人,每個人在那時也比較容易和人攀談。因為每個人在那
個時間和場合都有這樣的共識。』,她回答。聽她這麼說似乎也有點道理。

「我們走吧,我要回宿舍了。」我吃下最後一口炸得油膩的排骨,而她已經吃完了,正
等著我。
『你住宿舍呀!?我還以為像你這樣性格的人一定會在外面租房子。』
「可能吧,儘管不怎麼喜歡,卻也不至於討厭到住不下去。不過怎麼樣都好啊——住宿
舍也好,租房子也罷。而且我太窮了,住宿舍的負擔比較小。」

我們走到餐廳門口,然後我向她道別。

『說再見還太早,你應該是住在那邊的宿舍吧,電機系的男生好像都住那裡。』她的手
指沿著門口前馬路的右手方向指了指,我點了點頭。
『我住在校區後門旁的那棟女生宿舍,就在你那兒附近而已。一塊兒回去吧。』
「可以啊,我沒有意見。」我聳了聳肩說。
『你說話還真是一點溫度也沒有哪,這點有點令人討厭哦!』
「這點我知道。我自己也有點討厭自己。」
『奇怪的說法。你果然是怪人一枚。』

從自助餐廳走出來感覺相當擁塞。原本就不怎麼寬闊的街道,加上兩旁看來隨意停放的
車輛,還有從剩下的空間中穿梭的機車和腳踏車,讓行人顯得更加寸步難行。我們沿著街道
兩旁、充滿了各種地面落差的騎樓走到街口處學校停車場的出入口,再走回宿舍;一走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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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空曠的空間、還有晚風拂過樹梢的窸窣聲,使得擁擠喧鬧的感覺減少了許多,像是兩個
完全不同的世界。從自助餐廳走回宿舍的距離其實並不怎麼遠,但是一路下來,卻從她的口
中聽了不少關於她的事情——台中人、雙修工業管理和電機工程學位、參加熱音社、喜歡白
巧克力、游泳、看電影、連續劇、討厭煙味、不喜歡看影片時被打擾……等等。

『你呢?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問。
「我到了。」我說。我並不想和誰談論關於自己的事情。
『好吧,那就 bye 囉。下次記得告訴我喔。』
「我一定會忘記的。」我回答。
『沒關係啊,到時候我一定會提醒你的。』

不過我從沒有回答她這方面的問題。關於逃避問題這方面,我常想,可能我有一種連我
也沒有發覺到的莫名天份也說不定。

在那之後,在我們兩人都有選修的課堂裡,Cynthia 常會坐在我旁邊的座位,只要是空
著的話──當然,她會戴上她的眼鏡(戴著眼鏡的她其實也很好看)。如果下課的時間正好是
午飯或者是晚飯時間的話,有時也會一起去吃飯,要不然就是在孫伯的辦公室裡會碰見她。
在那時 MSN Messenger、或者是 Yahoo Messenger 才剛出現而且還沒有太多人使用的年代,
我們大都是在電機系的 BBS 上聊些有的沒的。Cynthia 說她其實不怎麼喜歡上 BBS;基本
上,這樣的行為怎麼樣都不能算是有“營養”。不過上 BBS 聊天有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好處,
就是可以練打字速度。她上 BBS 只為了這個。

「有時候,我真想把妳的腦袋打開來看看。」我說。「打字速度這東西我想不出來有這
麼重要。」
『當然很重要。你想看看,如果明天就有一篇報告、還是作業要交,偏偏自己又是打字
打得很慢的人,那鐵定完蛋的。』
「看起來像是曾經有過慘痛經驗的樣子。」
『你沒有這樣的經驗嗎?在隔天要交報告的時候,發覺怎麼打都很慢,怎麼打都趕不及
打完。』
「沒有。」
『哼,真是幸福得令人嫉妒的傢伙。這種話和從漂亮女生的口中說出“啊,我好醜哦!”
之類的話一樣,是會討人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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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我說。
『人們總是漠視自己所擁有的,渴望自己所沒有的。』
「嗯,我只是覺得這沒有如妳所想的那麼重要而己。」
『所以我就說了啊,人啊,就是不怎麼重視自已所擁有的;譬如,有句話說“妻不如
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這是什麼爛比喻?」
她的回答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總之,就是我很羡慕你,然後羡慕的程度大約在“妾不如
偷”左右。』
「聽起來還蠻糟糕的。」我苦笑。我還是無法理解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一天,似乎誰做什麼都不太對勁。浩俊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或者說,以他的作風這
樣才算正常?),像是才睡醒不久的他,穿著內衣、短褲、和俗稱“小藍白”的藍白橡膠拖鞋
去上軍訓課。教官看到浩俊後,脫下靴子丟往浩俊的座位,把他給轟出課堂外;原本不太在
寢室的耀雄一反往常地待在寢室裡頭,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玩著連線遊戲耗掉了一整天。而我
則是在幫同學修理電腦、拆卸主機的時候時,為了接住從桌上滑落的外殼側蓋而被它不平整
的銳利邊緣給割傷了右手手掌。鮮血乾脆地從傷口流出,在浩俊找到毛巾並壓住傷口之前便
滴答滴答地將桌面染紅了一片。鈺智連忙騎上機車把我載到附近醫院的急診室去。經過簡單
的消毒、止血和包紮之後,我回到寢室。請我幫忙修理電腦的同學還在寢室裡,看到我回來
時似乎像是鬆了一口氣。我跟他說了一聲抱歉,說沒辦法幫他繼續修理。他點了點頭,問了
傷口的狀況,向我道歉後,便帶著電腦到隔壁寢室請其他人修理了。

儘管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可是當時我並不怎麼覺得痛,只是對於右手不能碰水覺得有
些不方便而已。我打了電話向咖啡廳老闆請假。老闆說了聲“知道了”,要我好好休息,一切
等傷好了再說。隔天上課的時候,Cynthia 看見我包紮著的右手。『怎麼了?』她問。我回答
說被電腦主機的外殼割傷的。

『看起來還蠻嚴重的。還好吧?』
「我想應該還好。」我點了點頭。「雖然傷口有點深,不過還沒到要縫合傷口的地步。」

那一天午後正好有空堂時間,不知道怎麼地很想寫信給“她”。我找了一間沒有人的教室
打算開始寫信,但最後因為受傷的手變得不怎麼靈活、加上傷口傳來持續的、沉悶的痛而作
罷。最後、我索性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傍晚醒來的時候,教室裡依舊空無一人,腦袋裡還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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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著做過夢的感覺,但是我對夢的內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我看著空白的信紙,有點出
神。大致上,眼前的情況並沒有什麼特別令人不快的感覺。我只是看著信紙,然後習慣性地
不斷用食指指尖確認鉛筆的筆尖是否鈍了。我想,我有很多話想寫下來告訴她。但是它們在
我的腦海裡仍只是一片混沌,尚未成形。我還無法在腦海裡掌握這些想法,為它們找到適當
的措辭來將之流暢地轉換成言語表達。

傷口仍舊悶痛著,像是右手被埋在夕陽色的餘燼下緩慢地燒灼著。“看來應該是寫不出
什麼來吧。”我嘆了一口氣,收起了紙筆。

當天深夜,耀雄買了一箱啤酒,然後找了我和其他室友到宿舍的天台上喝酒。我想每個
人都看得出來耀雄有什麼心事。

『抱歉,找你們來聽我吐苦水。』他主動說了讓他心事重重的原因。他說他因為右肩和
右手腕的舊傷,再也沒辦法打羽球了。『其實,這樣也好。』靠在欄杆的他喝了一口啤酒。
『反正進了大學才過了一年,這時候如果下定決心好好用功,可能還來得及吧。好好地學一
個除了打球之外的一技之長,也許比起繼續打球,會好得多。』
「但是還是有些鬱悶,所以才找我們一起喝酒?」鈺智問。
耀雄點了點頭。『嗯,畢竟有些突然,多少會有不好的感覺。在這之前,我並沒有想過
以後再也不能打球這件事情。雖然如此,但這一年來,我倒是有想過該繼續選擇打球,還是
把心思放到課業上。雖然這樣的結果有些落寞,但神在我感到困惑的時候,已經替我做出決
定了。』

他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不苟言笑的他露出笑容。那笑容雖然帶著些許無奈、落寞,
但同時也有一種猶如從某種困惑中解脫的意味。

「你真的這麼想嗎?你不會怨恨這樣的神嗎?“萬能”的神竟莫名其妙地從你身邊拿走某
個你所喜愛的東西?」浩俊問。
『不會。就連我的生命都是祂給的,祂只是從我這裡拿回原本就屬於祂的東西……』他
頓了頓。『還有,神不是萬能的,萬能的是撒旦。神、是無所不能的。』
「哈哈!你還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虔誠教徒啊。」浩俊笑著說。「算我服了你。」他打開
了啤酒的瓶蓋。「喝吧!喝吧!今天就為了從迷惑中被神解救的羔羊乾杯!」

40
啤酒流入喉嚨的咕嚕聲在台南寧靜的夜裡清晰地被聽見。對我而言,啤酒這樣的東西實
在很難說得上好喝還是不好喝。我們四個人就待在天台上胡亂聊了些漫不著邊的話題。結果
四個人都莫名其妙地在天台上睡了一夜。早上六點左右,最先醒來的浩俊將我們其他人搖
醒。不過我們都沒有去上課的體力,到最後所有人都是鑽回被窩睡回籠覺。徹夜長聊的代價
便是寢室的所有人都翹了一整天的課。

中午過後不久我醒來,其他人都不在寢室裡,大概是出去吃午飯吧。我的頭依舊殘留著
昨天的暈眩和累積的疲憊,便索性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情。其實耀雄右臂受傷以
致於不能繼續打球,這怎麼樣聽都不可能是什麼好事,但我依舊訝異於耀雄本身面對這件事
情、那種隨遇而安的態度。我起身坐到書桌前,重新動筆寫信給“她”。我在信裡寫了耀雄右
臂因受傷而不能夠再打球,然後四個人在天台上喝掛了的這件事情。我想人們只是在找尋一
種可以說服自己的“說法”、或是“理由”這樣的一個東西,來讓自己接受那些已經發生、卻不
怎麼能夠接受的事情。這麼樣的一個動作並不會對客觀上的事實造成什麼影響,人們卻似乎
必須找到那麼一個答案,才能夠從受創的處境走出來。也許在很多時候,不是處境困住人,
而是人困住了自己。這一部份我並沒有寫進信裡面,那東西只是一種人人都知道的瑣碎想法
而已,寫上了只讓我覺得像是在無病呻吟一樣。從寫完信到外出到郵局寄信的那段時間裡,
我連上了 BBS 看了一下班版上的訊息。Cynthia 在一段時間後上了站,問我是不是沒有去上
課。

『剛才上課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她傳來訊息。『你有來上課嗎?』我回答沒有,並且
告訴她沒去上課的原因,還有感覺不太舒服。她問我吃過飯了沒,我說沒有,她只回了一句
說會帶東西過來一起吃後就下線了。過了一會,她帶了便當到我的寢室來,但因為沒什麼食
慾所以只稍微吃了一點而已。

「抱歉,」我說。「實在是吃不下了。讓妳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過不喝酒的人卻在昨天喝了一堆啤酒,還睡在天台上,實在是太亂來
了。』她說。『你的臉色真是有夠差的,還有、你手上的傷還好吧?』
「嗯,還好。」我回答。

等 Cynthia 吃完飯之後,她陪我去了一趟長榮路上的郵局寄信。寄完信後,回程的路上
我們順道去找了孫伯聊了一會。當天的晚上我突然發起高燒,同時又因季節變換的過敏,長
了蕁麻疹;在手被割傷的兩天後,我又被室友們送進急診室一趟,直到三天後的早晨醒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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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完全退燒,身上的疹子則是將近一個星期後才退去。

就在剛入冬的那幾天裡,真是誰做什麼都不對勁,而我就那麼莫名其妙地隨著它病了一
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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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將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時是件壞事。
珍‧奧斯汀1《傲慢與偏見》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Cynthia 是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努力的人。儘管一般來說,寒假稱
不算是很長的假期,但是仍長到足夠讓大部分的人產生回家的念頭,就連耀雄也回去馬來西
亞一趟,可是她卻選擇留在學校。但真正令我訝異的是,她選擇先讀過一遍下學期的某些課
程、選擇在唸書唸累了的時候跑到位於學生活動中心底下的練團室裡練吉他。

我曾問她為什麼這麼早就開始準備。

『不先看過,下學期開始的時候會很辛苦的。何況電機系的那些課程我沒有什麼基礎,
對我來說其實還蠻吃力的。何況,待在家裡也只不過是鬼混而已。』她如此回答。

儘管那份努力是有那麼樣一個動機存在的,不過相對於我的得過且過,我還是對她的那
份努力感到相當佩服,甚至是有些羨慕的。假使我對某些事情能夠頑固地維持一種毫不動搖
的堅持,可能我會不那麼討厭我自己。

「大約就是“偷不如偷不著”那種程度。」我曾這麼學了她的語氣告訴她。
『那聽起來還蠻糟糕的。』她也模彷了我的回答。

那個寒假,我在咖啡廳老闆的指導下開始接觸咖啡這件事情。有一天晚上店裡沒有什麼
人,老闆似乎看書也看到有些倦了,於是走到吧台前的 espresso 機器前打算做咖啡。

『對了,有沒興趣喝喝看我做的咖啡?』老闆開口問了我。『聽老孫說,你會到他的辦
公室去喝他做的咖啡,對吧?』我點了點頭。
『那就嚐嚐我的手藝吧。』她說。『老孫總是覺得我的手藝糟糕透頂。』
「我想他只是說說罷了。」我笑著回答。「孫伯總像個孩子似的。」
老闆笑了笑、點了點頭。『也是啦。』

1 珍‧奧斯汀(Jane Austen, 1775-18171)英國小說家,著名作品為《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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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落地窗外的街道開始落下雨滴,雨聲旋即清脆地響了起來。原本就沒有多少人
的巷道變得更加冷清,咖啡廳內的溫度也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下降了一些。寒意悄悄地襲人而
來,宛如躡手躡腳地溜過客廳的貓那樣。

『味道如何?』老闆問。我搖了搖頭,說我並不覺得我有任何給予評論的資格,但是很
喜歡天冷的時候,雙手手掌貼著一杯裝滿了熱咖啡的馬克杯的那種感覺。老闆只是笑了笑,
然後便轉身回到吧台清洗咖啡機了。

關於咖啡的味道,我似乎從來沒怎麼在意過,只是還記得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裡的那罐
甜膩得顯得有些詭譎的咖啡(憑著對之後所喝過的罐裝咖啡的印象)。其實那罐咖啡本身並
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不過每一次想起總是會覺得有些隱隱作痛,我突然對於那時候請她喝罐
裝咖啡這件事情感到有點後悔,感覺那一天該被更小心地對待的。我想起了放在背包裡的、
她寄來的信,於是我將它從背包拿出來,拿著老闆做的咖啡走到靠近角落的座位做了下來。
我把它拆開。信封裡頭放了幾幀照片,還有一張有著熟悉字跡的信紙。我順著信紙上那一道
緩步的文字行板細細地讀著。

給好久不見的你:

在不久前決定轉系了。之前從沒想過哪些是想做的事情。不過最近漸漸地有一種渴望想
要把在腦子裡成形的那些感覺的 “ 景象 ” 用一種方法將它們具體化。由於它們大都是以 “ 畫
面”的概念在腦海中浮現。“藝術學院裡的攝影也許是適合的吧。”在這麼想之後沒多久就決
定轉系。不過,在畢業之前,應該都沒辦法確定這樣的決定是否僅是一時衝動。一旦決定了
的事情,即使感到相當不安,但眼前的情況也只能這樣繼續往下走。

無論如何,面對著不熟悉的、攝影裡的詞彙與觀念、還有那種在異鄉生活的感覺有些辛
苦,但這樣多少可以少去想起另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這是第一次轉到藝術學院後的第一份作業,老師要求所有的學生對著一座雕像練習相機
的操作。手上握著沉甸甸的相機時的那種感覺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無關好壞,充其量只是
事實陳述而已;然而,仍然想藉著什麼讓你知道,於是把一部份的相片寄給你。

這裡下了雪,儘管天氣寒冷且乾燥,讓人覺得不太舒服,但是下雪本身仍然是一件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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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事情。曾經躺在雪地上曬了一會冬天的陽光,很喜歡那樣的感覺。此外,有時樹木會
裹上一層剔透的冰,乾枯的樹木在有“生命之源”之稱的水的擁抱下,有種潛寂的美。

希望你在台灣有個快樂的耶誕節。

讀完了她的信,我閉上眼睛,恍若出神地想著什麼。雖說是想,但是並沒有刻意把自己
的思緒帶往什麼方向。面前的那杯咖啡漸漸傳來一股熟悉的咖啡香氣。我思忖著,究竟是何
時開始習慣咖啡的味道呢?

“是的,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習慣。”

『在想些什麼嗎?』老闆問。
「嗯。」我點了點頭。「正好想起了一些事情。」
『和你手上的信有關?』她指了指我手上的信。
「嗯,也可以這樣說。」我想起了剛剛覺得後悔的事。我對老闆說。「我有一個不情之
請。是不是可以請妳教我如何做咖啡呢?」
老闆微蹙眉頭地想了一會,笑著說。『嗯,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不過,怎麼會突然
想要學做咖啡呢?』
我撒了謊。「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應該試試看。」我在想,哪天我和“她”如果還能再
碰面的話,應該多少要為畢業那天、草率地請她喝罐裝咖啡這件事做一點補償的。

當然,這是指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她的話。

『不過,對我而言,咖啡的口感是很主觀的。當然,這並不表示說做得難喝的咖啡、或
者大部份的人覺得好喝的咖啡就不存在。只是過了一個門檻之後,就很難去“絕對地”評斷一
杯咖啡是否好喝了,因為咖啡豆本身的性質不同,而且每個人的喜好也不盡相同。像我就做
不出能讓老孫覺得好喝的咖啡。所以,我要你知道,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教你的。』
「嗯。我想我暸解。」我回答。

與咖啡相關的一些事物比起我預期中的還要繁瑣,像是咖啡豆各個品種及特性、烘培深
度、研磨、各種不同器具的使用和清理方法、萃取時間,還有一些調配的方法……等等;不
過老闆相當地有耐心,不厭其煩地講說並且回答我的疑問。老闆最喜歡的是 espresso 萃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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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咖啡,也因此義式咖啡機成了我第一個操作的器具,從最基礎的 espresso 濃縮咖啡做
起。我很快地習慣了煮咖啡這件事。基本上,那也是一種儀器的操作,不需要與人的對話。
不過,操作這樣的儀器還是有它的難度。不熟練的我仍然得從錯誤中慢慢去調整。

有時候,老闆會試喝我做的咖啡,但她從不曾對那提出她的意見。她說我應該試著找出
自己喜歡的味道。

『因為你得喝完你煮出來的咖啡,所以你一定會找到你自己喜歡的味道。』她如此說。
『假如我跟你說了我的想法,也許你做出來的咖啡就會和我的一樣了。如果每個人煮出來的
味道都一樣的話,那樣太無趣了。有時候喝到意料之外的口感也是一種樂趣。』她說煮咖啡
比較像是藝術,而非工程。『藝術和工程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藝術本身的不可重製性。也因
此,藝術充滿驚奇。』老闆如此解釋。『咖啡也是,有時候做出、或喝到出乎意料外的好喝
咖啡也很令人興奮。』

這些的確很像對咖啡懷抱著狂熱的人所會說的話。

寒假開始的不久前,浩俊載我去了一趟監理所考機車駕照,然後在回家時把他的機車鑰
匙留給了我。這節省了我往返於學校和咖啡店之間的時間。有時候我也會騎著機車到一些平
常騎腳踏車比較難達的地方去,或者去熱音社的練團室看 Cynthia 練琴。雖然在寒、暑假期
間,學生活動中心的鐵捲門都是關上的,所以理論上是進不去的;不過,人們在還擁有學生
身份時,似乎都會有些神奇的能力,並且憑藉著那份能力找出潛入學生活動中心裡的路徑
(像是嗅著獵物氣味、追尋其蹤跡的獵犬)。學生們從緊鄰著活動中心的廳堂,沿著迂迴的
路線爬上爬下地繞進活動中心裡。我總記得走往廳堂頂樓的路上時會看見的一架破爛鋼琴、
一些看來像是施工後所剩下的東西,還有通往練團室時總要跳過的、因為鐵捲門而被隔開的
樓梯。Cynthia 帶著我走過幾遍。

曾經去了幾次孫伯的辦公室,但都沒有人在。後來從老闆那裡得知,孫伯到葡萄牙旅行
去了。

『孫伯到葡萄牙去了啊!?』Cynthia 顯得相當訝異。
「是啊,我也是從我去打工的、咖啡廳的老闆那裡知道的。」
『去葡萄牙玩啊,好好喔……可是這樣我就不能去他那裡喝咖啡了說。』她噘著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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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剛剛說你在咖啡廳打工嗎?』
我點了點頭。「是孫伯介紹的。」
『哪天應該去找你的。』她狡黠地笑著。『就去那裡讓你請客吧,嘿嘿嘿!』
「嗯,那我死也不會告訴妳咖啡廳在哪裡的。」
『小氣鬼!』她嘟著嘴說。

我顧盼了練團室一周,練團室小小的,很難想像如果所有的搖滾樂器都奮力響起的那種
震耳欲聾的音量。不過此時只有 Cynthia 的民謠吉他正以適度的音量吟唱著。

『你會什麼樂器嗎?』她休息時輕啜了一口水後問我。
「嗯,嚴格來說,我什麼樂器也不會。」我說。「我只在小時候的音樂課裡玩過豎笛而
已,更何況也早已經忘了怎麼吹了。」
『對哦,小時候好像大部份的人都有吹過豎笛呢。我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說。』她斜靠在
椅子上,望著天花板說。『這麼說來,其實所有人都至少會吹豎笛囉?』
「可能吧。不過那個怎麼樣都無所謂吧。」我頓了頓。「至少豎笛這種樂器對我來說並
不是特別悅耳。我想那東西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吹奏的話,可能大都會被認為是一種噪音
吧。」
『嗯,我也覺得豎笛特別地……嗯……不酷。』
「雖然並不一定不存在這麼樣的一類人,不過並沒有聽過有人是吹奏豎笛的大師級人
物,或者光靠吹豎笛就能夠維生的。」
『似乎真的像是你所說的那樣啊。』她嘆了一口氣,手上把玩著不知從哪裡被掉進來的
落葉。『本來想,如果你會什麼樂器的話,看看你要不要加入我們的樂團。』
「哈,可惜我不會,不過純粹當個聽眾的話可能不會太難吧。」我回答。「如果人人都
會彈奏,也只想演奏給別人聽的話,那就沒什麼聽眾了。這樣,演奏的人應該會覺得很無趣
吧。」我說,雖然我對於自己不會任何樂器這件事感到有些遺憾,不過對於聽音樂倒是還蠻
喜歡的。她點了點頭,然後問了我是否想學樂器,可以教我彈吉他。

「等哪天我突然想學吉他的時候再說吧。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是覺得當聽眾是比較好
的。」我回答。因為這句話,她又自彈自唱了一首英文歌——Bread 的《If》。

在我習慣了台南式的寒冷後的一個接近寒假尾聲的晚上,老闆開始教我做 ristretto——
一種特濃的義式咖啡。她做了一杯給我。我啜了一口,一股猛烈的氣味在口腔裡氾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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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蹙緊眉頭,感覺舌頭像是麻痺了一樣。

「好強烈的口感啊。」我說。
『嗯,ristretto 是只用少許水來萃取的咖啡。萃取出來的咖啡液大約在十幾毫克左右
吧。』
「難怪。」我自言自語著。過了一會,當那股麻痺感漸漸消退的同時,舌頭上出現了一
股酸澀和微些甘甜的回韻。
『感覺到後續的味道了嗎?』老闆問。我點了點頭。『基本上我並不是很喜歡 ristretto;
不過我想“先苦後甘”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但是它有著這句話所沒涵蓋到暴力成份。』她
笑著說。在她才剛說完時,從咖啡廳走進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孫伯和 Cynthia。
『老孫!你從葡萄牙回來了啊?這趟如何?好玩嗎?』老闆招呼他們到吧台附近的座位
坐下。
「妳怎麼也來了?」我問 Cynthia。
『從練團室出來時正好遇上孫伯啊,我就叫孫伯帶我來這裡一趟。就算你不告訴我,我
還是有辦法知道,呵呵!』她露出驕傲的神情,比了一個 V 字手勢炫耀著她的勝利。
「小子,對女孩怎麼可以這麼小氣呢?只不過來這裡讓你請杯咖啡而已。」孫伯說。我
開玩笑地回答說 Cynthia 應該會想辦法讓我請到破產吧。
『小子,你是不是喝了 ristretto?』我點頭。我看見了老闆一臉“毀了”的表情,不過太晚
了。『沒事挑杯虐人的咖啡給他喝幹嘛?簡直是浪費嘛!』孫伯對老闆說,看來有點生氣。
「沒有,是我請老闆教……」才說了一半,我又看見了老闆一臉“no……no……”的表情
(像極了愛德華‧蒙克1的那幅《吶喊》)。只不過,說了一半的話也收不回來了。
『我的媽呀,你要學煮咖啡也要找對人哪!這傢伙教不了你正統的味道。下次來我的辦
公室時,我教你怎麼做真正的咖啡。』孫伯開始發他的小孩子脾氣了,而 Cynthia 在一旁幫
老闆說話,沒多久便讓孫伯收起他的脾氣。
『孫伯,告訴我們葡萄牙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吧。』Cynthia 連忙把話題帶到孫伯的旅行
上。每次談到旅行的事情,孫伯便會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說著。老闆和孫伯繼續聊著旅行
的話題,而 Cynthia 走到我在的吧台這裡。
「妳還真是孫伯的剋星啊。」我湊近 Cynthia 的耳邊,輕輕地對她說。
『孫伯對年輕女孩子很難生氣的,他自己說的。』她在我耳邊回答。

1 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 1863-1944)挪威象徵主義畫家、版畫複製家。表現主義的先驅。《吶喊》為


其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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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旅途中的景點、趣事、到忘記了偶然遇見的、令他稱讚不已的咖啡豆品牌名稱的遺憾
──打開話匣子的孫伯說個不停,一直聊到十點左右才離開。老闆和我送 Cynthia 和孫伯到店
外。只見孫伯戴著上面噴有“神風”兩個字的西瓜皮式的安全帽坐在 Cynthia 的機車後座,那
整體的景象看起來有點滑稽。老闆和我看著他們兩人,看著看著便笑了出來。

『你們在笑什麼啊?』Cynthia 紅著臉說。『我得載孫伯回去啦。』
「沒什麼。」老闆搖了搖頭。「小心騎車喔。」

他們兩人離開之後,我們開始清理準備打烊;不過大約二十分鐘後,Cynthia 又一個人
折回到咖啡廳來。原因只是要我請她喝杯咖啡而已。

『今天都跑到這裡來了,一定得讓你請一次。』她相當地堅持。
「多虧了她在一旁打圓場,我才沒被老孫唸個沒完。」老闆說。「好啦,何不請她試試
你做的咖啡呢?」

於是我現學現賣,做了一杯的 ristretto,遞給了 Cynthia。

「這是我今天新嚐到的味道。這種咖啡很強,慢慢喝。」我說。她接了過去,嚐了一口
便皺了眉頭。
『天哪!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頓的感覺。』Cynthia 連咳了幾聲之後說。
「沒辦法,妳我積怨已深,只好以此報復。」我開玩笑地說。
『她的形容很特別。』老闆笑了笑。『不過或許也有其他人這麼覺得吧。我記得曾經在
某一家咖啡店的 menu 上看過他們 ristretto 的中文譯名。他們把它叫做“柯波拉的教父”喔。』
「原來是 God Father 啊!難怪這麼嗆。」Cynthia 說。
『對了,妳也喜歡喝咖啡嗎?』老闆問。
「嗯,我想還算喜歡吧。」

在剛開始和孫伯學習使用虹吸壺的不久後,新的學期就從室友們重新出現在寢室時悄悄
展開。在學期剛開始沒多久的某個傍晚,Cynthia 跑來宿舍找我。那天回到寢室時,我看見
她坐在我的座位上用著我的電腦,似乎已經等了一段時間。

「咦,妳怎麼會在這裡?」我有點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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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晚喔,我等你等了好久。』她從座位站起身來。
「嗯?」我用微蹙的眉頭表達著我的疑惑。接著便聽她說著她和其中一個室友之間的不
愉快──導火線是一條髒毛巾。
『你能夠想像一條比陳年抹布還要髒的毛巾就掛在人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嗎?更可怕的
是,看著我室友用那條黑不拉幾的鬼毛巾擦臉!她用完了毛巾後,有時候還會把那條什麼鬼
的隨手放在別人的桌上!跟她講了好幾遍了,卻一點屁用也沒有,這根本就是慘絕人寰的虐
待!我自認已經夠邋遢了,沒想到居然有人可以比我更邋遢的。我已經忍了她一學期了,我
受不了啦!我要搬出宿舍!』她一臉不快的表情表現出她的極度不悅。
「所以?」
『找分母啊。』她說,然後指著我;而我指了指自己。
「找我……?」
『當分母啊!』
「什……麼……?」

這句話還真是乾脆地令人哭笑不得呀,我說;而她只是自顧自地笑著。

她說。『不要拒絕我噢,我只能找你了,因為我其他的朋友都已經找好住的地方了,他
們都是在外面租房子。總不能教他們這時候退掉現在住的地方來跟我住吧?』
「可是我也已經付了這學期宿舍的住宿費了呀!」我回答。
『比起其他人要負擔的損失,你比他們低太多了。學校宿舍的住宿費和外面的房租或者
是保證金之類的根本不能比啊,呵呵!』
我搖搖頭。「不太可能這時候叫我搬吧?總之,我不能答應妳。」
『好無情喔。』說著說著,她拿起了放在一旁、一只看來還蠻大的手提袋,慢慢地走到
門外。她看起來提得相當勉強。看著這付景象,我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這時候鈺
智開口了。

『喂!人家女孩子來找你,好歹幫人家拿一下行李啊。一點風度也沒有的人,我會極力
唾棄他的。』耀雄和浩俊也轉過來,兩人一臉不屑地看著我——我似乎成了眾室友聯手圍剿
的目標了。
「OK,我去、我去。別再那樣看著我了。」我放下背包,隨手把鑰匙放在桌上,然後走
出寢室。一走出門,我聽見背後門猛然關上、接著一聲喇叭鎖上鎖的聲音,然後一陣轟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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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立刻就從關上的門後傳出。
『哈哈!娣雅,謝謝妳的珍珠奶茶啊!』鈺智大叫著。我敲著門,要他們開門。想當然
爾,一切只是徒勞罷了。
「哈哈,這不關我的事啊,」門的另一邊傳出鈺智的聲音。「這是浩俊幫娣雅出的主意,
我只是友情客串而已。你就去和人家去住吧,哈哈。這種求之不得的機會,就算要我們替你
付房租也值得啊!我們夠義氣了吧!哈哈!」

我想,要叫他們開門是不可能了。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我就被室友“好意地”趕
出宿舍,到外面租房子住了。一路上,她不時看著我的臉,似乎是想從我的表情揣測出什
麼。

「看什麼?」我問她。
『總覺得你好像在生氣一樣。你是在生氣嗎?』她微仰著頭,看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我
問。
「生氣也沒有用啊。而且如果真的擔心我生氣,那妳就不應該這麼做了,不是嗎?」我
回答。她不發一語,像是被我的話給嚇到似的。「雖然有些覺得困擾,不過沒有妳想的那麼
嚴重,差不多是像被一、兩隻蚊子叮那樣的程度。」我這麼說。她聽到之後呼了一口氣,有
點像是做錯事情卻被免除處罰的孩子一樣。
『真不知道該說你脾氣好還是脾氣不好哪。』她說。
「都算。」我回答。

新住處是個兩房一廳的公寓單位,離學校有點距離,騎腳踏車大約要花上十五分鐘,但
也因此是個相當安靜的地方。鵝黃色粉刷的牆壁、簡單的廚房和浴室給人相當舒適的印象。
家具、家電、電話、廚具等物品一應俱全,但是房租比起預期的來說,意外地便宜。隔天中
午的時候,我回到寢室拿了盥洗用品、幾件衣物、還有課本回去新的住處。其他的東西則在
接下來的幾天一點一點地帶回去。

由於宿舍的床位還在,所以在上完當天最後一堂課之前的空堂,除了到孫伯的辦公室以
外,有時候我會回到宿舍休息一下。從某個方面來說,住外面多少還是有些好處。例如——
雖然不會無法忍受宿舍裡的那股氣味,但是能夠不聞到卻是相對來說較好的一件事;此外,
像是可以自己下廚、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之類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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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鈺智帶著一個女孩子到咖啡廳找我。那個女孩叫做雅怡。與其說她漂亮,
我想,應該說她看起來清秀反倒比較貼切——她並不是以美麗來讓人留下印象的那類人,但
是整體給人的感覺相當舒服。她上了一點令人感覺相當用心的高雅淡粧,穿著相當合襯的白
色洋裝,禮貌地向我打了招呼。

『嗨!因為剛剛在附近逛,想起來你打工的咖啡廳就在附近,所以就過來了。』鈺智
說。『對了,你和娣雅的進展如何啦?』我搖了搖頭,說他根本就搞錯了,我和 Cynthia 之
間並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這種說法我聽多了。總之,無論你說的是真的或是假的,你和
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也蠻可愛的、又有個性,不把她你對得起自己嗎?如果我是你,一
定會想盡辦法把她帶上床。』
“真是危險的傢伙!”我心裡這麼想。我指了指鈺智身旁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吧?當著
女朋友的面前說這樣的話,不擔心她生氣嗎?」
『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毫不在意地說。

他們兩人各點了一杯冰滴咖啡,喝完沒多久就打聲招呼離開。離開時,鈺智還拍了拍我
的肩膀。

『加油點追娣雅。相信我,女人絕對是地球上最有趣的生物。』
「神經!」我回答;而他只是揚了揚眉頭。
『我等著哪天你帶著娣雅一起和我們來個 double dating,我想那應該會很棒吧。』

儘管鈺智說的話從未發生過,但是後來雅怡卻是時常出現在我們這一群裡。聽說雅怡的
家境富裕,有個就讀北部知名學府醫學系的姊姊,父親和叔叔都在知名企業裡身居要職。儘
管有著這樣的背景,但是她身上並沒有刻版印象中、富家小姐的那種氣息;相反地,她相當
地平易近人。另外,或許是住在同一棟宿舍的緣故,她和浩俊的女友也很快地就成為好友。

當然,以作為一個朋友來說,鈺智的確算是一個相當好的朋友;可是光是從他四處獵豔
這點而言,怎麼也不能算是一個好情人。一方面我無法理解有著這樣性格的鈺智為什麼會選
擇一個固定交往的對象,另一方面我覺得雅怡和鈺智交往對雅怡來說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
甚至可能是悲劇性的。以鈺智的個性而言,他並不是那種會刻意隱瞞什麼的人,但對於雅怡
是否知道鈺智這方面事情與否,我則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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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次在天台和鈺智聊天的時候聊到了這方面的事情。

『她的確是個好女孩。』他這麼說。『或許比起和我交往來說,她和其他正常一點的人
交往會好一些吧。』他看著我說。『我大概猜得出來你的想法。不過我想你也知道,我不是
那種會為誰而改變的人,就像只會為自己的願望而墜落的流星那樣。』
「這點我的確很明白,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勸說你的打算。」我回答他。「只是正好
聊到這個話題,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我聳了聳肩。「我只是覺得這樣的關係對她來說不
太公平而已。」
『會說這樣的話,表示你還算是正常人吧。』他笑著說。『不過,這世界從來就不是公
平的,也從來沒有公平過。那東西只是愚蠢人類理想化下的產物罷了。絕對的公平不可能存
在,而相對的公平沒有意義。盲目地追求那東西,只是和推著滾石的薛西佛斯 1一樣,只是
徒勞而已。』他喝了一口啤酒。『更何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辦法說是誰的錯。』我
聽著他說的話,一時之間也覺得沒有辦法對他所說的反駁什麼。
我問。「那她知道你和其它女人的事情嗎?」
『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如果她哪天問了我,我還是會老實地告訴她。我只是不會
主動告訴她而已。』他笑了一聲。『這種事情就是這樣,絕對不能自己說出口。當然,這不
表示女人在得知了在她之外還有其它女人就不會離你而去;而是說,一但是你自己說出口
了,女人就算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行了。所以,除非雅怡問我,否則就沒有說的必要。
總而言之,知不知道不是重點,我說的這些才是重點。』他自信滿滿地說,然後拍了拍我肩
膀。『哪天你交了女朋友就會知道了。』

我們在無聲中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我莫名地從打開了太久的啤酒裡,嚐到了一絲像是當
時 ristretto 那種剛入喉時、強烈的苦澀氣味。

1 薛西佛斯(Sisyphus)為希臘神話中,以狡猾機智著稱的角色。他因矇騙多位神祇被罰永無止境地推動一顆
巨石。法國作家卡繆亦曾以此角色寫下一篇短文《Le Mythe de Sisyphus》
(中文譯作“薛西佛斯神話”),旨
在探討生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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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你看不見真正的你,而你所見的祇是你的影子。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漂鳥集》

在搬入一段時間後,新住處出現了一張新面孔。她是 Cynthia 的朋友,是一位大約 160


公分高、常穿著紫絨襯衫、戴著和細白膚色成對比的黑色粗框眼鏡,看起來有點瘦弱的短髮
女生。

「她叫嘉伶,是我們團裡的 keyboard 手,也是我們的團長。」第一次見面時,Cynthia


如此介紹她。
『打擾了,我叫嘉伶。』靦腆的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向我打了一聲招呼。

剛認識的時候,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很靦腆,而我很被動,所以我和嘉伶剛開始並沒有多
少對話的場合。她以一個星期大約兩、三次的頻率來找 Cynthia;而絕大部分的時間,她們
兩人都是關著門地待在 Cynthia 的房間裡,直到隔天早上。

我和嘉伶真正能夠聊上些什麼時,是大約一個多月後的事情。由於嘉伶時常在這裡過
夜,所以隔天的早晨我們常有機會三個人一起吃早餐。Cynthia 在場時我們三個人大都能夠
很自然地聊些什麼,我也從對話當中慢慢認識嘉伶這個人。

嘉伶從小開始學鋼琴,不過似乎對於學鋼琴這件事情有著不怎麼愉快的回憶。她和
Cynthia 兩人就讀同一所高中,因為參加同一個的音樂社團而認識對方;後來兩人也上了同
一所大學,也都參加了熱音社。嘉伶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有點瘦弱、或是靦腆,不過聽說身為
家中長女的她到高二那年之前,常為了家裡的小弟被人欺負而和別人打過好幾次架。

「看不出來吧,嘉伶生起氣來超可怕的,有一次她一個人就打跑了兩、三個男生,每個
都差不多比她高上一個頭吧。」Cynthia 說。「要不是後來她老弟去練了身體,加上後來突然
一下子長得高大了起來,要不然她可能還會繼續為了她老弟被欺負的事去和別人幹架吧。」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嘉伶說。『還有,其實我不喜歡生氣時的自己。』

1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印度詩人、哲學家。1913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亦


為亞洲族裔中獲此殊榮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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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怎麼看妳都不覺得會有那麼強悍。」我對嘉伶說,而她只是笑了笑。
Cynthia 在一旁叫我想辦法讓她生氣就會知道她有多會打架了。「嗯,對於很沒有運動神經的
我來說,無論對誰我都沒有本錢去惹人生氣,那根本就是自討苦吃。」我苦笑,而她仍舊只
是笑了一下。

她常常會那樣紅著臉、靦腆地笑著。

儘管漸漸地不再如初次見面時那樣生疏,不過我和她單獨面對面對談時,彼此之間的對
話時常像是在調音時突然繃斷的吉他弦那樣,生硬地嘎然而止。顯然地,我們之間並沒有太
多共同的話題,生活圈裡也僅透過 Cynthia 這麼一個人而產生了薄弱的關聯。她終究是
Cynthia 的朋友,不是我的,儘管就我個人而言,我還蠻喜歡同她聊天的感覺的。

另一個我也很喜歡聊天的對象是雅怡。

雅怡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健談的人,但她的健談卻是另一種獨特形式的。她總是能夠以一
種自然的方式,挑選適當的話題在適當的時候開口,引導出別人的話語,並且在絕佳的時刻
聆聽他人。不過這只是我能夠用言語形容的一部分而已。若說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以平凡、微
弱、且真摯的姿態來感動人們的的話,那麼我想雅怡本身便是這樣事物存在的證明。當然,
一般而論,我想我還是會被歸類在鈺智的朋友這群人當中,而且我自己也這麼認為。此外,
鈺智的確算得上是相當不錯的朋友,而他的誠實也是我很欣賞他的一點。然而,我對雅怡的
好感仍大於對鈺智的。

『喂,你該不會是喜歡雅怡吧?』鈺智曾經這樣問過我。『你如果喜歡的是我身邊的其
他人的話,就算讓給你也沒關係。不過唯獨雅怡不行。』他搖了搖頭說。

他的問題直接地讓我有點訝異。

「我對她並沒有那種感覺。」我搖了搖頭回答。「我只是覺得她是一個很體貼的女孩子。
其實我說不太上來那種感覺,只能說她有一種在不知不覺中,讓人的內心產生大約像是“共
鳴”之類的特質。」
『我瞭解你所說的,』他說。『這也是我特別喜歡她的原因。所以,唯獨她我不能將她
讓給誰——除了她自己選擇離開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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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有任何像雅怡那樣的女生,可以一直忍受自己的男友不斷地和其他女人發生
關係。」我誠實地告訴他我的直覺。「我覺得你這樣下去,你和雅怡之間一定會出問題的。」
『當然,』他咳了一聲。『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情可能會發生──一切只是遲早的問題吧。
不過,我還是不會為任何人改變,也不想為任何人改變——包括雅怡。』他繼續說。『總之,
我的內心裡有著我自己的黑暗。我無法也不願去改變那東西,因為從以前我便是擁抱著那股
黑暗成長,並且變得更加強悍——那是唯一我所需要的東西。也許終究哪一天我的情感便會
如同獻祭一般被我內心的黑暗拿走而完全消失;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它的發生而已。』
說完時,他嘆了一口氣。
「你的形容一點也不像一般時你說話的口氣。」我回答。
『嗯,聽你這麼說,是有一點那樣的感覺。』

春天的午後下起了一場雨,窗外可以看見幾個撐著傘、騎著腳踏車來上課的學生。我想
起台北的雨天裡,似乎很少看見有人一邊扶著腳踏車的把手,而另一手卻撐著傘地在雨天騎
著腳踏車的。這樣的景象卻在這個南方城市裡顯得稀鬆平常;此時想起,總覺得似乎在以前
就該感到奇怪的,但曾幾何時,自己對這些不熟悉的景象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潛移默化了。來
上課的每個人都是一邊走著、一邊注意腳步避開地上的水窪、陸續地走進系館。

下課後走出系館時,雨已經停了。抬頭望去,天空被染成夕陽沉沒後不久的、那種有著
特別調性且深邃的藍。我在打開腳踏車鎖,準備回家時碰到了鈺智。

『我正好要找你。今天晚上一起去喝個酒,怎麼樣?』他說。我聳了聳肩,表示沒有意
見。『剛考完一科考試,很想放鬆一下。』他說。『把腳踏車留在這裡吧,我載你去遠一點
的餐廳吃個飯。吃完飯後再到寢室打幾場 SC(StarCraft),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出門去喝酒。』
「看來你都想好要做什麼了。」我說。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這東西在考完試就會自然而然地從腦袋冒出來,根本連想都不用
想。』他從機車座墊下拿出安全帽遞給了我。『腦袋應該花在其他地方上。』

我們到了離學校大約十幾分鐘車程的一家義大利麵館吃晚餐。鈺智點了青醬蟹肉義大利
麵,而我點的是常見的義大利肉醬麵。

『怎麼樣?這家的義大利麵還不錯吧?』鈺智問。
「還蠻好吃的。」我回答。「比起一些早餐店所賣的那種義大利麵好吃多了。準確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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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說,這裡的麵比較像是外國料理。早餐店賣的義大利麵吃起來像是擔仔麵的麵條上頭淋了
裡頭放了蕃茄、紅蘿蔔和絞肉的芡汁那樣的東西。」
『哈哈,那個我以前吃過。』他大笑。『自從吃過真的義大利肉醬麵之後,我就再也沒
吃過早餐店賣的那種了。以前有一次被笑就是因為這個,提到早餐店的義大利肉醬麵時,每
個人都放聲大笑。“那種東西怎麼能叫義大利肉醬麵呢?”、“不會吧!?”之類的話摻雜在笑
聲裡。儘管也並不是不能把那東西送進肚子裡,不過從那時我就發誓再也不到早餐店吃那種
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把捲上叉子的麵條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著。『好像外國料理到
了台灣都會變得莫名其妙的。吃的改良方面,附近的國家,還是屬日本做的最是有模有
樣。』
「怎說?」我問。
他舉了他以前在台北時吃過的明太子義大利麵做例子。『對了,你不是住台北嗎?』他
說。『有機會該去試試的。』

回到宿舍後,耀雄讓了他的電腦給我和其他人玩連線遊戲。『我正在看一些書,你就用
我的電腦好了。』他說。大約玩了三、四場之後,鈺智、耀雄、浩俊、還有我,一行人便出
發到酒吧去。

『雅怡沒有要來嗎?』浩俊問。
「嗯,她今天有事。也正因為如此我找不到人陪,只好找你們到酒吧了。」他回答。
『原來如此,真是一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耀雄難得地說了一點玩笑話。

我們到了酒吧後,各自點了飲料。酒量一向不好的我習慣性地點了一杯啤酒。

『你偶爾也換換口味吧。』鈺智說。我只是搖了搖頭。我並不喜歡喝醉酒的感覺,尤其
是喝醉之後還要麻煩別人的這種狀況。

那天比較不一樣的是有樂團到場演唱。我們聊了一會後,鈺智似乎是看見了認識的人。
他說要過去打聲招呼後便離座走到酒吧的入口處了。耀雄和浩俊繼續聊著關於連線遊戲的事
情,對於那樣的話題我沒有太多可以和他們聊,於是便一個人聽著演唱。大約半個小時之
後,換了另一組樂團上台,在團員當中我看見嘉伶。由於酒吧的照明較為昏暗,我想她並沒
有看見我。也許是認識嘉伶的緣故,我比較注意樂團當中 keyboard 的聲音。與其說是聽演
唱,對我而言,倒不如說是在聽 keyboard 的合奏。我總認為這是一種奇怪的錯覺,她的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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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與她這個人本身給人的印象大異其趣,有一種奔放而隨性的特質。樂團在演奏了大約四
十分鐘後離開,之後沒有其他樂團出現,取而代之的是酒客們談天的話語聲,和某一類電影
場景的背景雜音極度相似。不久後,鈺智和一位女性到我們的座位這邊。鈺智說今天晚上不
和我們回去了。

『還記得機車停哪裡嗎?沒喝醉吧?』他把機車的鑰匙遞給了我,我點了點頭。『抱歉,
找你們出來卻沒陪你們聊。』他滿臉歉意地說。『老樣子,我已經幫你們結帳了。』

我們三人在鈺智走了之後沒多久也跟著離開。如同來的時候一樣,浩俊載著耀雄,而我
騎著鈺智的機車回去。不知怎麼地,我在騎車回家的路上想著關於鈺智和雅怡之間的事情。
我假設性地想像如果哪天雅怡開口向我們問起鈺智獵豔這事情的話,我們該如何回答。

“光是想像就足以讓人不知所措哪!”我這麼想。

我在住處樓下停好車準備上樓時遇到了嘉伶,我向她打聲招呼。

『這時候才回家啊?』她問。我點了點頭,並且說了剛剛去酒吧看見她的事情。『真的
嗎?我沒看見你。』她把安全帽放進機車座墊下的置物箱裡,靦腆地說。『我真該打聲招呼
的。』我搖了搖頭,說沒關係,而且一般的情況下,也應該是由我打招呼的。

回到家裡,房子裡一片漆黑,看樣子 Cynthia 還沒回來。『還好碰上你了,不然我就進


不來了』嘉伶在我打開門、看見漆黑的客廳時這麼說。我打開了客廳的燈,然後問她是否要
喝點什麼。

『可以的話,我想喝點啤酒。』
「當然可以。」我回答。

於是我出門,走到巷口處的便利商店買了啤酒,順便買了一點吃的東西。

「正好有些嘴饞,所以買了一點吃的東西,也買了妳的份了。」我把啤酒從塑膠袋裡拿
出來,然後遞給她。她在接過啤酒時輕聲地說了一聲謝謝。我拿著要喝的柳橙汁,在擰開瓶
蓋的那一瞬間想到她在酒吧裡的彈奏給我的感覺。於是我問。「我記得妳之前說過不太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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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鋼琴,對吧?」
『嗯,』她打開了啤酒,發出一聲打開鋁罐時的那種清脆的喀答聲。她喝了一口啤酒,
嘴唇上還留著一點點啤酒的泡沫。『是不怎麼喜歡沒錯。』
「不喜歡彈鋼琴,卻喜歡彈 keyboard?」我對此有點疑惑,所以問了她這個問題。
她笑了笑,點了點頭。『這麼說也沒錯。』她談起以前學鋼琴的事情。她如同大多數去
學鋼琴的孩子一樣,是因為父母親的關係。『其實剛開始學的時候,我還蠻喜歡彈鋼琴的。』
她說。『我很喜歡按下琴鍵時的那種觸感,還有隨著琴鍵發出來的聲音。剛開始學琴的那時
候,我甚至還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呢。』她說著說著,手指也隨著話語微微地動了
起來。『每一次按下,黑色的、白色的琴鍵,就像是手指發出的呢喃一樣。』但是她接下來
說。『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事情,我就越來越不喜歡彈琴了。』

她的父母要求她在他們的朋友來家裡做客的時候彈琴,也不斷地要她花時間坐在鋼琴前
練琴;每次在她學會了一首曲子之後,接下來的只是另一個要她加緊學習更難、更複雜的曲
子的要求而已。她說,那對那時還小的她,簡直是如同惡夢一般的事。

『我想他們要我去學琴,只是為了滿足他們的虛榮心而己;他們到後來甚至有要我成為
鋼琴家那樣不切實際的念頭。總之,練琴的時間越來越長,我覺得痛苦極了。就算我是一個
多麼溫順的人,在那個年紀,我也想要和其它孩子一樣玩耍,也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啊。
無論我怎麼喜歡彈琴,我自己心裡明白,我不喜歡為了滿足誰的虛榮而彈、也不想要把彈琴
當成生命裡的一切。所以我漸漸地討厭彈鋼琴了。所以,從國中一年級到上高二為止的那幾
年裡,我是幾乎不彈琴的。也因為不再彈琴的關係,有一陣子我和我爸媽鬧得很僵。我一直
都是大人眼裡很聽話的孩子,因為我從小就被那麼教育,而在這件事情之前,我也安於順從
我爸媽;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我就是很頑固地不肯妥協。在我考大學
的時候,他們依舊不死心地要我去學音樂。不過後來我選了工設系,他們也不得不死心。畢
竟我在很多方面已經算是很聽他們的話了,讀書也都是還應付得不錯,基本上不太會需要他
們操心;所以後來除了偶爾會在我面前碎碎念幾句以外,他們沒再要求我學音樂什麼的
了。』我點了點頭。

而她繼續說。『所以哪,現實有時候是很諷刺的。如果我爸媽那時候沒有逼我逼得那麼
緊,我想我也許有可能就會如他們所希望的去國外學琴,就那麼一步步地成為鋼琴家。但從
另一方面想,我自己都不免懷疑這真的會這麼順利嗎?如果他們沒有逼我,我會不會就疏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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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然後就懶散下來?真的會有鋼琴家在回想起他們以前練琴時從來不覺得苦過嗎?有多
少人是可以不怎麼練習就能夠克服困難的演奏技巧?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這些問題,自己還
是會覺得事情沒這麼單純。』她輕啜了一口手上的啤酒。

這是難免的,我說。假設性的問題通常都不太能有什麼肯定性的答案。「畢竟這些妳所
設想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我說。

她開始彈 keyboard,是緣起於高二那一年參加學校社團這件事。嘉伶覺得她自己大約只
有在音樂上有點才能,於是加入了流行音樂社。當時社團的人問她是否會什麼樂器時,她回
答曾彈過鋼琴。

『那時候他們叫我試彈一下 keyboard。當然,那時隔了大約三年沒彈,加上不怎麼習慣
keyboard 琴鍵的手感,所以剛試著彈 keyboard 的時候,彈得亂七八糟的。』她頓了頓。『不
過,我大約花了三、四天就上手了。就這一點來說,我不得不承認是托學過鋼琴的福。』她
說,總體而言,彈奏流行樂比起彈奏古典樂來得容易,伴奏就更是如此。『從簡單的緩慢旋
律突然變成熱烈的快節奏,需要的只是朗朗上口的簡單歌詞和單純的和弦。看著台上台下一
群人唱唱跳跳地,那才是灑狗血式的青春進行式啊!』說到這裡,看來興奮的她不禁地提高
了一點說話的聲量。

從那時候起,她和一群同齡的人一起演奏、一起為了想要演出而練習、一起追求共有的
某種無法形容的默契和共鳴——這才是她想要的快樂,她說。儘管彈的已經不再是鋼琴,但
從那時開始,她為自己而彈、為了有同樣想法的人而彈。她說,就算日後回想起這裡事情有
多麼白癡也沒關係,因為那就是成長裡,必須要有的一種“儀式”。

我想,我大約暸解她所說的,但和她成長背景上差異頗大的我仍免不了懷疑自己是否真
的能夠從她的話語理解這些所謂“青春”這一回事。

『雖然因此又開始彈琴,不過每次有人要我彈鋼琴的時候,我的心裡還是會有一股陰
影、一種恐懼,摻雜著厭惡感。』她說。『不過現在比較好了,雖然不喜歡,但也已經不討
厭彈鋼琴了。每次坐在鋼琴前面,準備開始彈奏的時候,我仍能感覺到那股陰影的殘餘。雖
然它不再讓我感到厭惡了,但仍足以讓我不會自發地去彈它——就連“心血來潮”這樣的東西
也從我身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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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話題在不久後 Cynthia 回家那時結束。在聽完她說的這些話的好一段日子裡,我都
在思考關於“陰影”這樣的事情。

“許多人都擁抱著自己心裡的陰影活著。”

嚴格來說,我並不覺得嘉伶的事情有什麼令人覺得窒息的重量——父母和子女之間多少
都會有些磨擦,在磨擦的強度上也各有不同。因此,從她那晚所說的話中就下了如此莫名其
妙的結語其實並不怎麼妥當。

一天下班後,我帶著幾杯咖啡到熱音社彩排的地點。我打開廳堂的大門後,只看見嘉伶
坐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座位上,似乎正在休息。聽見了我開門的聲音時,她轉過頭來看了
我一下。

『你找 Cynthia 嗎?』她問。『她和其他人一起去吃晚飯去了。』


「嗯,也不算是要找她,只是正好想起妳們在這裡彩排,所以順道帶了幾杯咖啡過來給
妳們。」我從塑膠袋裡拿了一杯咖啡給她。「這杯給妳。」
『謝謝,我正好需要一些咖啡因。』她說。
「怎麼沒和其他人一起去吃飯?」我問。
『嗯,也許是緊張的關係吧,完全不覺得餓,所以就不勉強自己吃晚飯。』她笑了笑,
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倒是不錯。』
「空腹喝咖啡好像不是很好。」我說,但是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想聽什麼歌嗎?什麼歌都可以。』她將手上的咖啡放到一旁,走上舞台。『當作你帶
來咖啡的謝禮。』

我看見放在舞台角落的鋼琴。

「可以彈彈鋼琴嗎?我想聽聽鋼琴的聲音。」我說。「抱歉,算是心血來潮地想起了一
首曲子。」
她微皺了眉頭,想了一下回答。『可以啊。』她問。『哪首歌?』我想起了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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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曲名。我稍微哼了一下旋律。『哦!那是蕭邦1的《幻想即興曲》2。』

只見她走到鋼琴前,輕輕地打開琴鍵上的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還彈不彈
得來,很久沒彈這首曲子。』她說。琴聲隨著她手指的舞動漸漸地在廳裡蕩漾開來。我看著
她白皙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舞動著。雖然演奏的過程當中有幾處彈錯的地方,但整首曲子
還算是順利地彈完。

『彈錯了幾次,真糗。』她紅著臉說。
「嗯嗯,」我搖搖頭。「至少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還是很動聽的。聽現場演奏和聽唱片
的感覺相當不一樣,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彈出美妙的音樂,總會覺得有種莫名的感
動。」我說。

她似乎想到什麼。『附贈一曲。正好想到一首想彈的歌。艾力克‧克萊普頓3的《Tears in
Heaven4》。』我靠在鋼琴旁聽她談完這首歌。我從她的表情猜她這次沒有彈錯,畢竟我沒聽
過這首歌。聽完之後,我拍了拍手。在掌聲之後的是她微紅的臉。

『謝謝!』她說。『這首歌原本是吉他曲。前一陣子 Cynthia 一直在練彈這首歌,聽著


聽著就學起來了。』
「嗯。」我點了點頭。她說,如果不急著走的話,可以留下來看看其他人彩排,順便給
點意見。「不了,」我說。「我比較期待以沒有事前看過彩排這麼來看你們的正式演出。」
『這麼說,你要來看我們的表演囉?』她問。
「嗯。」我回答。
她笑了一下。『歡迎你來。』

一個星期後,我和其它人去看了熱音社的表演。當天的演出相當順利。Cynthia、嘉伶
和其它的熱音社員在表演結束後都相當興奮。耀雄、浩俊和浩俊的女友在活動結束後,向我
們打了聲招呼後離開,而我留在那裡等 Cynthia 和嘉伶收拾東西,準備一起回去。

1 菲德列克‧蕭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波蘭鋼琴家、作曲家。音樂史上最具盛名的鋼琴作曲家之一,


浪漫主義音樂的靈魂人物。國際知名音樂賽事──國際蕭邦鋼琴大賽,便是為了紀念蕭邦而成立的。
2 全名為《升 c 小調幻想即興曲》 (Fantaisie-Impromptu in C-sharp minor - Op. 66)蕭邦的即興曲中的代表作;
然而此曲卻是在蕭邦死後才發表。
3 艾力克‧派屈克‧克萊普頓(Eric Patrick Clapton,1945-)英國搖滾歌手、吉他手、作曲家。多次獲得葛萊美
獎(Grammy Award)和大英帝國勳章(Most Excellent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
4 克萊普頓為紀念因意外墜樓而早逝的兒子於 90 年代所作的一首歌曲、電影《Rush》的主題曲。克萊普頓亦
因此曲獲葛萊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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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之後,我從信箱裡拿出了一封“她”寄來的信。我們三人在洗完澡後如同往常一
樣,我回到我的房間去,而她們兩人則因為近日練團的疲累,也進到 Cynthia 的房間休息
了。

半夜,我因為口渴而起床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喝。經過客廳時,我看見嘉伶站在打開了的
落地窗外的陽台上,手上拿著一根煙,靠在一旁的欄杆,目光注視著樓下無聲的巷道,像是
兀自出神地想著什麼。手上拿著杯子的我走向陽台;而她則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那樣回過了
神,轉過身來看著我。

『還沒睡啊?』她問。
「只是因為口渴才醒過來。」我搖搖頭。「我以為妳已經睡了。感覺妳和 Cynthia 今天
都會睡得很沉才是。妳們因為排練和演出,應該都很累吧。」我對她說。
『嗯,』她應了一聲。『的確是很累沒錯,可是因為感覺太興奮了,所以一直遲遲無法
入睡。』她吸了一口手上的菸,然後緩緩地將灰白色的煙呼出。『我從小時候就是這樣,只
要一興奮起來,或是一覺得悲傷,就會睡不著覺,再怎麼累也無法成眠。』

她拿香菸的方式看起來有點粗魯——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香菸濾嘴處。那樣的姿勢看
起來倒是比較接近電影裡的角色抽大麻菸的模樣。

「嗯,感覺得出來妳今天很興奮。」我喝了一口水,看著她呼出的煙氣一點一滴地融進
深夜。她點了頭,然後將手上快抽完的菸在陽台低矮的牆壁上緣押按幾下,將它熄滅。一個
彈指,她把熄滅的菸蒂彈出陽台外。「這樣不太好吧。」我說。「這樣的舉動一點也不適合
妳。」
『抱歉,』她顯得有些困窘。『這個壞習慣一直改不掉。只要在陽台上抽菸,看到樓下
沒人的話,就會……』說到這裡,她聳了聳肩,像是說“接下來的你也看到了”那樣。

我感覺到她似乎有種很矛盾的性格,像是兩種不同的個性正不停地在她的身體裡角力。
我毫無隱瞞地對她說出我的想法。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哪!』她說。
「妳自己是否也這麼覺得?」我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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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左手中指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看著樓下一隻躡手躡腳地躲進車底的流浪貓,似
乎正想著什麼。

『我想,這或許是和我爸媽鬧彆扭的後遺症吧。』她在重新點起了一根菸時這麼說。
「因為妳之前說過的、學琴的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呼”地一聲,然後點了點
頭。
『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認識我的人大都覺得我是一個害羞、溫順的人,
小時候的我也的確很聽我爸媽的話。這樣的個性我想是家庭教育造成的吧,但因為之前的事
情,我開始反抗我爸媽。儘管玩流行樂是我喜歡的事情,不過我認為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對我
爸媽的反抗;至於抽菸,我沒什麼話說,真的只是為了反抗我爸媽才抽的。不過後來想戒也
戒不掉、上癮了。』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地笑了一聲。『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很高興嗎?』
「因為演出圓滿嗎?」我回答。
『那個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爸媽來了。』
「是嗎?」
『嗯。』她接著說。『雖然還是唸了我幾句,而我也因此對他們發了脾氣,和他們小吵
了一下;不過這是他們第一次來看我的流行樂演出哦!所以我很高興。』

我“嗯”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杯子裡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

『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小時候是我弟皮得要死,長大卻是我讓我爸媽生氣,為什
麼會這樣子呢?而且,其實我心裡也不想讓他們生氣的,但是有時面對他們對我嘮叨的一些
話,我的叛逆心理就會開始作祟。』

她說她想問我一個問題。

「請說。」我回答。
『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究竟我是骨子裡就是個溫順的人,還是溫順的我是被教出
來的。換句話說,溫順是我的本性嗎?還是叛逆才是我的本性?』

我不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她說她不喜歡不懂得拒絕別人、想討好別人的自
己;但是她對於拒絕他人這件事,卻會感到很不習慣。我想了一會,說我心裡也沒有什麼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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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

“許多人都擁抱著自己心裡的陰影活著。”

我和她談起之前我想過的這句話,也說其實彩排那天要求她彈一下鋼琴,其實是有些刻
意的成分。我向她道歉,她搖了搖頭,說沒關係。

「我覺得,如果妳哪天可以不再被那個心裡的陰影影響,重新自在地坐在鋼琴前去彈些
曲子,應該是一件很棒的事吧。妳的鋼琴彈得很好,不再彈的話太可惜了。」
『你真的覺得我彈得很好?那天的幻想即興曲有好幾個地方彈錯哦!』她說
「是真的!我常在想,這麼好聽的琴聲如果以後聽不到怎麼辦呢?」我逗她。
『哈哈,是改自“食神”裡的台詞,對吧?』她笑著問。

我們聊到她抽完第二根菸後,就各自回到房間。在認為自己會再次陷入睡眠的清晨之
前,我想起了那封還放在我書桌上、還沒拆開來的、“她”的信。

在讀過信之後,我失眠了。

65
《六》
在生命的重要時刻,我們卻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物無能為力,
只能聽天由命——這就是世上最大的謊言。
保羅‧科賀1《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她”在某一次來信裡提到了詹姆士‧泰德2的一首詩《A New Lifestyle》——一首和咖啡


有關的詩。那首詩以這麼一句話作為結尾——“...Everyone’s wide awake but looks incredibly
tired.”

這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話讓我覺得根本就是在形容我的處境。

不知道是課程在以現實為基準來說真的變難了,抑或是心理作用,我開始覺得在應付課
程上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有一種是不是自己懶散下來了的惶恐。那
是一種面對自己時,對於自己在一些事情上碌碌無為的恐懼。有時我會很害怕這樣的感覺,
那讓我無法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何在。但我選擇忽略它,這樣的懶散總會在某個時間點以
“不得不”的形式給消除掉——例如期考、或是作業的截止日。

除了這樣的感覺之外,世界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地球依舊轉動著,孫伯仍然覺得咖啡
廳老闆手藝太差,我仍然和“她”以不多不少的方式通著信、偶而和以前的室友們喝酒、碰
頭,但是我也花上更多的時間獨處、幾次偶發的失眠打亂了生活的步調。想當然爾,這並不
會帶來什麼正面的變化。

她的來信裡,寫下的話語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照片。她在信裡寫了關於
她越來越習慣旅行這麼一件事,習慣到了如同呼吸般平常一樣。她在學校放假的時候會自己
一個人帶著相機去旅行,四處拍些什麼。

這一段時間裡,我時常想起她拍下的一張黑白照片——沿著公路佇立的電線桿剪影像是
一排插在墓地上、朝著地平線延伸而去的十字架。每當想起那幅景象,我總是難以避免地將

1 保羅‧科賀(Paulo Coelho, 1947-)巴西作家。《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原書名為《O Alquimista》,中文或譯


作《鍊金術士》)為其代表作。現居於里約熱內盧。
2 詹姆士‧文森‧泰德(James Vincent Tate, 1943-)美國作家、教育家。曾獲美國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和美
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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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和死亡這件事情聯想在一起——這是那張照片所給我的、再直接不過的感覺。

學期末的時候,成績如同料想中地差,有一科電子學不及格;我在精神上也十分疲累。
Cynthia 問起我的成績,我毫無隱瞞地說了。

『這不太像平時的你,』她說。『你的成績應該不會這麼糟的,至少不應該有被當的科
目才是。』
「妳太抬舉我了。」我有氣無力地答話。
『你是怎麼了嗎?』
「沒事。」我很敷衍地回答她。
『你看來該休息一下。』鈺智說。『反正學期也結束了,就一起出去玩一下吧。我正好
想從台南往北走,一路玩到宜蘭去。有沒有興趣?』

最 後 一 起 出 遊 的 一 共 有 八 個 人 —— 我 、 鈺 智 、 雅 怡 、 浩 俊 和 他 的 女 友 、 耀 雄 、
Cynthia、還有嘉伶。我們一群人租了兩輛車從台南出發。第一站是彰化的鹿港天后宮一
帶。我們當中除了耀雄外,似乎沒有誰有特別的信仰,不過也沒有誰真的在乎這一點;我們
和其他的許多造訪鹿港的人們一樣,到這個宗教信仰氣息濃厚的地方僅只是為了旅遊的目的
罷了。在附近吃了一些小吃填飽了肚子之後,我們去了一趟鹿港的古市街一帶逛了一會便繼
續北上往台中出發。因為家住台中的關係,在抵達台中時,Cynthia 自告奮勇地當起了我們
一行人的嚮導。她帶我們到了春水堂所在的精明一街上去喝點東西。

我們各自點了飲料坐在街道上的座位。Cynthia、浩俊、浩俊女友和耀雄正聊得開心;
鈺智正摟著雅怡,靠在她的耳邊呢呢喃喃地和她親暱地聊著什麼,雅怡像是回應著他的話語
般地咯咯地笑了起來。嘉伶則是點燃了菸,兀自地抽了起來。我看著往來熙嚷的人群,每個
人看來都興致勃勃地,像是正發生什麼令人興奮的事情,但惟獨我無法理解一般。不知道什
麼時候,在我的腳邊躲了一隻貓。當我看見牠時,牠也抬起頭,對著我以相當世故的方式輕
輕地叫了幾聲,然後把身體靠在我的腳邊磨蹭了幾下。

“想必是餓了吧”我猜想。我將剩下一點珍珠粉圓的奶茶杯上的膠膜撕開,然後把杯子傾
著拿在手上,湊近那隻貓的嘴邊。以牠如此世故的模樣,想必今後也可以得到遊客們的關
愛,順利地生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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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小動物嗎?』雅怡見我正餵著貓時問我。我抬頭看看雅怡,問她是否是對我問
這問題。她點了點頭。
「嗯,我沒有仔細想過。但我想應該不討厭就是了。」
『嗯。』她點了點頭。
我覺得自己的解釋似乎有點沒頭沒腦的,於是補充說明了一下。「我想我是喜歡和小動
物玩一玩的,但對於飼養和照顧牠們能否抱持同樣的興趣和熱情,我就不怎麼肯定了。」我
說完後打了一個哈欠。
『覺得累嗎?』雅怡問。我點了點頭。後來我點了一塊蜂蜜蛋糕,把剩下的一小口也餵
了那隻貓。在吃完蛋糕後沒多久,牠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夜漸深,一路開車的鈺智和浩俊也露出疲態。我們就近找了一家有點老舊的便宜旅館過
夜。我和耀雄同住一間房,裡頭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台電視機;房間的天花板裝了一顆看來格
格不入的、相當新的煙霧偵測器,偵測器上的紅色 LED 以大約五秒一次的頻率閃爍著。我
和耀雄在進到房間不久還接到詢問是否要“找小姐”的尷尬電話。儘管房裡有些老舊的霉味,
不過以價格來說也沒辦法挑剔什麼。台中的夜裡似乎不怎麼寧靜,在鑽進被窩之前,窗外的
街道還曾傳來幾次吵架的聲音。我不知為什麼地想起了在精明一街遇到的那隻貓。我的喉嚨
開始覺得乾渴了起來。我打開放在電視旁的杯裝水,咕嚕地大口喝掉。午夜裡的電視節目沒
有什麼特別有趣的。我拿著遙控器轉台轉了一輪,大都是重播到令人極度厭煩的節目或是影
片。即便已經是深夜,但我仍然感覺房間相當悶熱而顯得有些心煩氣躁以致於無法成眠。緊
鄰另一邊牆壁的單人床上的耀雄已睡得酣甜,偶爾傳來幾聲打呼的聲音。我關掉電視,離開
房間到旅館的樓下門口處。櫃檯的接待仍然面無表情地盯著老舊的電視機,讓人有一種了無
生氣的錯覺,我想著剛剛的我是否也是那般神情。出了旅館大門,我碰見了在門外抽菸的嘉
伶。

「妳也還沒睡啊?」我問。
『嗯,因為想抽菸,所以就到樓下來了。』她說。『你呢?怎麼這時候還沒睡?』
「覺得房間很悶,沒辦法入睡。」
『嗯。』

我隨口問她抽菸是什麼感覺。只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呼……』她接著說。『抽
菸……比較像是習慣吧,我想。』我點了點頭,在旅館入口處的階梯坐了下來。我向嘉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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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根菸,借了她的 zippo 打火機將手上的菸點燃。我吸了一口菸後就開始猛烈地咳了起
來。
『第一次抽都是這樣的。』嘉伶說。『老實說,你跟我拿菸的時候我有點訝異。』
我一邊咳嗽,一邊點頭。「我只是心血來潮,想試試看罷了。」我咳著說。
『這東西是合法毒品,還是不要碰比較好。看你咳成這樣,別抽了。』
「既然都試了,就好好地抽完一根吧。」
『我見過不少人都是只抽了一次就上癮了,不重新考慮一下嗎?』
「我想這會是我最後一次抽菸。」
『為什麼?』
「直覺。」我說。

我在止住咳嗽後再吸了一口菸。我沒能適應菸的氣味,反而比起剛才咳得更厲害。到最
後那根菸我只吸了兩口而已。那根菸就一直夾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慢慢地燃燒殆盡。灰
白的煙霧在無風的巷道內隨著時間、如同反向的沙漏流進夏天的夜空裡。

『現在我相信你的直覺是對的,看你咳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在我把菸蒂丟到門
邊垃圾桶上的煙灰缸時笑著說。『不要緊吧,你的眼睛到現在還有點紅紅的。應該不要把香
菸給你的。看你抽菸,實在是跟自虐沒什麼兩樣。』
「聽妳這麼說,好像真的是在自虐啊。」
『感覺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她說。
「只是睡不著,不曉得做什麼而已。」
『嗯,』她應了一聲。『就算睡不著,躺在床上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嗯。」
『我該回去睡了,晚安。』
「晚安。」我獨自在門口坐了一會,漸漸地覺得不那麼煩悶。回到房間之後,一陣昏沈
的疲累感襲身而來,這次我很快地便進入夢鄉。

隔天清晨,我們一行人在七點起床集合。睡眠不足讓我昏昏沉沉的。我趁著我們一行人
在便利超商買早點時,走到附近的早餐店買了一大杯的溫熱黑咖啡,然後和著在便利商店買
的菠蘿麵包吃下肚子。淡得像水的咖啡沒什麼味道,配上麵包在嘴裡嚼起來更像是泡了水的
紙團一樣。吃過了早點之後,我們繼續開車上路,經過了清水休息站。Cynthia 在看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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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的路標時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輕輕地“啊”了一聲,然後向我們說了清水休息站知名的美
麗夜景。

『昨晚應該要帶你們來這裡一趟的。』她說。

之後我們直接開往台北。到了台北,找了旅館安頓之後,鈺智提議到附近的鬧區吃飯,
順便去逛街。不過在吃完飯之後,我覺得相當睏,就直接回旅館睡覺去了。我在傍晚時醒過
來。看了牆上的時鐘──差不多是該吃晚餐的時候。於是我打了電話給浩俊,看看他們一行
人現在在哪裡。

『我們現在在淡水!』浩浚的聲音混著吵雜的人群聲透過話筒傳來。聽他說,他們一行
人現在正在往淡水漁人碼頭的路上。『之後可能會搭渡輪到對岸的八里吧。』他說。

看來他們短時間也不會回到旅館來,於是我一個人出門胡亂逛了一陣子,然後走進吉野
家點了一份牛丼填飽肚子。在那之後興起了回家一趟的念頭,但到家的時候才發覺沒帶鑰
匙,加上沒人在家,我只好再折回旅館去。旅館裡,電視播放的仍舊是那些重播了不知多少
次的、索然無味的節目,於是在看了一陣子之後我便關掉電視。

其它人在晚上十二點左右回來。浩俊說他們今天去了不少地方。他們去了西門町、台北
車站、中正紀念堂、士林官邸、淡水、八里、士林夜市、最後從貓空回來。

「一天內跑這麼多地方,真是瘋了。」我說。
『難得到台北來玩,當然得想辦法多去一些地方。』浩俊笑著回答。

『嗯,不過很累哪!感覺到了台北之後,就像是一直在趕場一樣。』雅怡說。她說她之
前很少這麼跑來跑去的。
「不過能夠玩得這麼盡興,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說;而雅怡點頭附和。
『你沒和我們一起去真是可惜。』她說。

在台北過了一夜之後,我們開往野柳和福隆海邊停留了一會,就沿著濱海公路到達羅東
的一處民宿歇腳。接下來幾天我們去了羅東夜市和運動公園一帶、蘇澳冷泉、南方澳漁港和
豆腐岬。在豆腐岬的那一晚,我們一行人買了晚餐到那裡。由於天氣相當好,所以吃完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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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在那裡待上好一陣子。那天月色相當美,無雲的夜空讓滿月清楚地映在海面上。海浪
將映在海面上的月亮打碎,撒落成粼粼的銀色波光。我索性走離大夥兒坐在稍遠的海灘上,
蜷起雙腿,出神地看著眼前的夜色。我突然很想讓“她”看見眼前的這一切。

我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歎氣呢?』雅怡拍了拍我肩膀,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沒什麼。」我回答,然後說。「這裡晚上還蠻美的。在都市看不到這樣的夜景的。」
『是啊。』她附和,然後對我笑著說。『嗯,老實說,我覺得你在逃避剛才的問題呢。』
「有嗎?我覺得我並沒有迴避什麼。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聽娣雅說,你這學期有點怪怪的,成績變得也不太好,』她頓了頓。『嗯,就像是
有什麼心事那樣。』
「好像不少人這麼覺得。」
『那你真的有心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我問為什麼不會覺得其它的可能性,例如“假裝”。

『你看來就不像這樣的人。』她回答。
「聽起來妳對自己的直覺相當有信心哪!」我脫下我的鞋子、捲起褲管,走進海裡。海
水淹過我的腳掌,傳來些許舒適的涼意。
『我沒有像我其他的兄弟姐妹那樣聰明,不過對於直覺這方面倒是有些自信。』
「嗯。」我轉過身來,對她說。「總之,我真的曾覺得我可能是裝出來的。因為我可以
感覺到心情比較低落的狀況,卻很少能夠說得出為什麼。這種沒有明確原由的低潮在我看來
是一點存在的理由也沒有,但我一直沒辦法避免它發生。」
『是這樣啊?』她喃喃地說。『不過,你是真的覺得心情不太好,對吧?』
我點頭。「應該是吧。」
『那就無所謂假裝不假裝的問題了。』
「如果就結果而言的話,那麼是的。」

『喂!回來喝酒了!耍孤僻的兩個人!』浩俊叫著。只見她站起身。
『反正,出來玩要開心一點哦!』
「會的。」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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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有幾盞街燈在附近,但是光害仍然是比起都市區少上許多。在遠處岸上的燈塔以一
貫的步調巡迴著它的光亮,盡職地在黑夜裡為船隻指引方位。夜裡的海風不減它的鹹味,卻
多了一點涼爽的睡意。我躺下來看著天空裡的星星。此時 Cynthia 問我是否懂得辨認星座,
我搖搖頭。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理解一些事情,而星座是其中一個。」我有點感嘆地說。Cynthia 問
我為什麼,我說我看著天空,怎麼也看不出來各個星座的形狀和它名稱的關聯。「就算是看
著星座圖,我也不覺得大熊座像一隻熊,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憑著那幾顆星,射手座就該是那
付模樣。更別說是光用肉眼看著夜空就能認出它們來。」
『嗯,以前的人比較有想像力。』
「的確。他們的想像力讓人不得不佩服。」
『沒有他們,也許就沒有留存至今的美麗神話了。』雅怡說。
「哈哈,也只有女人才相信那些神話吧。」鈺智調侃她。
『你這樣說,好像很看不起女生哦!』Cynthia 抗議地說。
「好啦,別生氣。是我失言。」鈺智連忙向 Cynthia 道歉。

原本的行程只規劃到那一晚而已,但大夥玩得興起,於是多留了一天,去了冬山河、宜
蘭酒廠和因公休而無法進入的宜蘭縣史館,然後回到台南。

『這趟出遊好玩嗎?』老闆在我回咖啡廳上班時問我。
「還不錯。」我一面換上工作服,一面回答。
「這算是我第一次出去玩這麼久。」
『第一次?怎麼會?』老闆一臉狐疑地問。
我想了一會。「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緣故,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沒有什麼出遊的機會。」
『不過至少高中的時候也有畢業旅行吧。』
「嗯。」我搖了搖頭。「當然,若說是高中那時有沒有規劃畢業旅行的話,答案是肯定
的,不過我並沒有去。另一方面,我的家人也很少出去哪裡旅行。在我的記憶中,我們一家
人就連一起去踏青的次數也寥寥可數——我的父母都忙於工作,沒有什麼時間能和小孩子相
處。因為工作而顯得疲憊不堪的他們,假日的時間也差不多只夠讓他們恢復到能夠繼續應付
下一星期工作的氣力而已。大體上,我爸媽不太參與家裡孩子的活動的——生活上是、學校
方面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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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蠻可憐的。』
「還好,」我搖頭。「其實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所以我無法體會一些電視劇裡的、父
母因為某些事情而無法履行約定帶小孩出去玩,或者是參加小孩的學校活動時,孩子的那種
生氣的心理。」

老闆“嗯”地應了一聲,一邊把填壓了咖啡粉的過濾把手裝回 Conti 的義式咖啡機。她熟


練地溫了兩個杯子,打開咖啡機的開關,等著咖啡慢慢地從過濾把手的孔洞流出來——一如
以往地,咖啡液從不怎麼順暢地流出,漸漸地越流越多,再變成萃取快結束之前的顫動涓
流,然後停止。

『這是 café lungo。』老闆說。『它的萃取量比 espresso 來得多,大約在四十至五十毫升


左右,但是用於萃取的咖啡量、還有萃取時間、和 espresso 是一樣的,所以它的口感比起一
般的 espresso 來得淡一些。Café lungo 和 espresso 在作法上的差異主要是在研磨的顆
粒——Café lungo 的顆粒較 café espresso 的來得粗,還有較快的萃取速度。』

我點了點頭,接過老闆遞過來的咖啡杯。

『我好像從沒看你喝咖啡時加過糖,不妨加點糖看看,味道會更加溫潤。也許是義大利
人酷愛甜食的緣故吧,在義大利,人們都是喝加糖的咖啡,有時候甚至他們加的糖甚至會多
到連喝完的時候還會殘留在杯底呢!』老闆笑著說。『不過如果你和老孫一樣,是個怎麼樣
也不加糖的死硬派的話,也不勉強。』
「倒也不是那樣。只是一開始喝咖啡時就沒有加糖,所以久而久之地也就不會想要加點
什麼了。」我想了一下。「這麼說來,雖然他會為其它人準備,但我也的確沒看過孫伯喝咖
啡時加糖。」

老闆點了點頭。她說,她覺得這或許正反應出每個人不同的生活態度。她覺得如果取一
點巧可以讓生活過得更愜意的話,那也無妨;而孫伯則是完全相反,很多事情他可是一點妥
協的空間也沒有,頑固得很。

『對我而言,人生就是要過得快樂一些啊!有時候死守著某些事情很辛苦,而且有時候
這麼做,對什麼人也沒好處。』
「這麼說來,孫伯不就一無是處?」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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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倒也不是這樣的。堅守原則的人很需要勇氣的,而且也是這種人比較會做出損己
利人的事。』老闆看著我一臉的疑問,於是接著說。『這麼說好了。如果有件利人利己的事
情在你眼前而你不去做,我會罵你;如果你做了一件損人損己的事情,我也一樣會罵你;損
人利己的事,我會視情況而決定要不要做。但是損己利人的事,我懷疑我會有實現它的勇
氣,畢竟我不是聖人。這麼說你暸解嗎?』
「嗯,我想我可以理解。」我回答。

一會 Cynthia 打了電話過來,說是心血來潮,要來接我下班。趁著下班之前,我試做了
一次 café lungo。

「要喝杯咖啡嗎?」我問她。
『OK!』她乾脆地回答。Cynthia 接過兩杯咖啡,拿到吧台附近的座位;而我在做完了
最後的清理工作之後,走到了 Cynthia 所在的座位。在拿起眼前的咖啡杯時,我瞥見放在桌
上的、Cynthia 用剩的糖包。我想起了老闆說的話,於是拿起了那糖包,把剩上的糖加進咖
啡裡。Cynthia 看了我一眼。

『咦?今天的你好像有什麼不一樣。』Cynthia 微微地瞇著眼,一臉狐疑的表情看著我。
「有嗎?」我說。

我用匙子拌了拌咖啡後,然後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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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當人沒有生命之最重時,只能隨著生命之最輕起舞,
最後,一切生命之輕,都會成為不可承受的沉重。
這是一種悲涼。
米蘭‧昆德拉1《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出遊回來之後,生活上的事情漸漸地恢到原來的步調,也順理成章地好轉許多。接下來
的暑假時間,鈺智和雅怡兩人又出發去其它地方玩了;耀雄沒有回馬來西亞,而是在學校附
近的一家餐廳打工;Cynthia、嘉伶、還有我,整個暑假都住在一起。她們除了去過一趟福
隆參加那時舉辦的、第一屆國際海洋音樂祭之外,兩個人大都在一起,她們也在那段時間興
致勃勃地寫了一些歌──有聽起來不錯的,也有聽起來糟糕透頂的;而我總是她們的第一個
聽眾。也是從這時候開始,Cynthia 和嘉伶兩人晚上會到一家提供表演場地給自由創作者的
音樂酒吧去唱一些她們寫的歌。

她們兩人看來非常樂在其中。

浩俊和他的女朋友的感情發展得相當穩定,暑假期間浩俊甚至已經和女朋友的雙親見過
面了。不過,據他所說,他在和女方家長見面時發生了糗到不行的事情。然而,浩俊和女友
一家人也因為這個意外事件而打破了僵硬的氣氛,漸漸地熱絡了起來。

『那天剛見面的時候,氣氛實在是有夠僵的!』浩俊說。『她爸看起來就一付很兇、很
嚴肅的樣子,我可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他說他緊張到了連聊過什麼都忘了。在女友的父
親問他為什麼喜歡他女兒的同時,他竟然開始流鼻血。他流出的鼻血之多,連拿來止血的餐
巾也染紅了一大片。當然,這不僅嚇到了女友一家人,也驚動了餐廳人員。『我那時候看著
其它客人都盯著我們這一桌看時,滿腦子想著“完了!完了!早知道昨晚就不要熬夜、不要
在宵夜時吃一大包鹹酥雞了。媽的!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想她爸媽應該想殺了我吧。』
他這麼說。不過在血止住之後,他女友的爸爸拍了拍他肩膀,大笑地說了一句“小子,我
懂!不過反應也不需要這麼大吧?”
「什麼意思?」我問。

1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捷克裔法國作家。早年曾參加改革運動──布拉格之春。1975 移居法


國、1981 入籍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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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也和你一樣,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但後來想了一下她爸問的問題和鼻血才
瞭解。』
「是指覺得你女友很辣之類的?」
『對!』浩俊握起拳,輕輕地揮動一下回答,看起來相當興奮。
「她爸也很寶耶!」嘉伶和 Cynthia 兩人聽到這裡都不禁放聲大笑。「翁婿兩人都一樣,
很無厘頭哪!」

“能像浩俊這樣一切過得這麼有趣的,可能也只有浩俊才辦得到吧!”我想。

孫伯去過咖啡廳兩次,說是暑假沒事情做很無聊,來找老闆鬥嘴。但在那不久後,孫伯
就去了一趟美國,和住在美國的女兒一家人一起消磨暑假時光去了。而老闆哪兒也沒去,買
了哈利波特的原文書來消磨時間,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得其樂。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月,“她”
沒有再捎來任何信件。偶而,我會很想知道“她”過得如何。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知
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那段時間裡,咖啡廳就像是一個不知時間為何物的地方。莫名地,在那
一陣子,每當我看著時鐘或是手錶,都覺得秒針跳動得很沒有真實感。若要說流動的是人們
而非時間的話,似乎也沒什麼不貼切的——人和人偶遇、然後如同溪流裡的石子相互磨擦而
漸漸地改變了彼此的形狀;而在越激烈的擾動和越貼近的磨擦中,我們身上便越明顯地留下
對方某種獨樹一格的質地和磨痕。這樣的、暫且說是“現象”的東西倒顯得實際了許多。咖啡
廳這個空間保護著(或說是隔離)裡面的人,但是只要是進入這裡的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和
我、和老闆有了至少一個目的性的關聯——供應和消費。我總是莫名地覺得這種關聯有種不
可言喻的、微妙的結構性。我往下延伸去想了一些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問題——這些客人
在走進咖啡廳裡的那一當下,比起“她”而言,或許在心理上是更為接近的也說不定。儘管生
命中我們都會認識一些人,但是只要在往後的日子裡和那些人不再有互動,也不再有對方的
消息的話,那麼他們就和陌生人無異。而只要“她”不再和我聯絡,我和“她”往後就不會再有
任何連繫。每當我想起這個的時候,我都感到悲傷,宛如“她”死了那樣——就像是 F 死去
時,“她”的靈魂就被 F 帶走了一般。

這時,我在咖啡廳幫忙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主要是大部份的必修課程在前兩年都修得差
不多了,而且需要修的專業選修學分也不是很多的緣故。在學完了義式咖啡,還有向孫伯學
的虹吸咖啡後,正好老闆買了法蘭絨,於是老闆也開始教我用法蘭絨來濾泡咖啡。但是我在
注入熱水時的水量穩定度與轉動濾網的手法實在太笨拙了(我還不小心地讓咖啡粉掉進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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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取液的容器裡),於是原本該是純淨的氣味卻變得相當糟糕。

『也許這時候教你這個還太難了點。』老闆說。

那天很稀奇地,孫伯對老闆用法藍絨濾泡的那杯咖啡讚不絕口,也因那杯咖啡的美味,
孫伯玩心大起,自己也動手用法藍絨沖了一杯咖啡。但孫伯自己喝了一口,卻皺起眉頭來
說。『用這泡咖啡還真不簡單哪!連我泡出來的都不太好喝。』

老闆比出了勝利字手勢。

但此時,死亡正無聲息地逼進;在這樣輕鬆的氛圍裡,更加深了當它現身時對我們的震
憾。

我和 Cynthia 在這學期並沒有修同樣的課;此外,聽說嘉伶從這學期開始就常常生
病——小病不斷。於是,不僅嘉伶不再常出現在我和 Cynthia 住的公寓,Cynthia 也因為常去
探望嘉伶而不在家。總而言之,我們沒有什麼碰面的機會。我在幾次她們的練團時送咖啡去
給她們時看過嘉伶,雖然她看起來有點疲累的樣子,不過我只覺得可能是這學期的課業較重
一點,加上又當了熱音社的社長,如此而已;加上她也很有心地想去推動社團的活動,所以
她看來也很快樂。不過這對她的健康並沒有什麼改善。她仍然常常生些小病,也因為是小
病,所以沒有人太過在意。

某一天晚 上,在廚 房 的我聽到 了大門打 開 的聲音。 我探頭一 看 ,開門進 來的人是


Cynthia。只見她的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顯然是哭過。我們才剛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
地低下頭,轉身進了房間裡去。接連幾天,她非常地沈默,而我也什麼都沒問。我知道有什
麼事情發生在她身上,而她似乎也知道我察覺了她的狀況,只是彼此都選擇心照不宣罷了。

幾天後的深夜裡,我接到她熱音社夥伴打來的電話,問 Cynthia 是否在家——今天她沒


有上課,也沒有去熱音社的總彩排,而撥手機也聯絡不上她。我打開 Cynthia 的房門,裡頭
空無一人。我突然心頭一凜,湧上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該死!她該不會跑去自殺吧?”我的思緒一團混亂,心裡暗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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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還沒說完,我就急忙地掛上話筒,騎著腳踏車繞了各個校區每個我想得到的角落,
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我匆忙地跑到宿舍去,向浩俊借了機車,打算去市區外圍幾個學生常去
的地點去找 Cynthia。最後,終於在四草大橋上找到了她——不發一語的她坐在欄杆上看著
夜裡的海,神情漠然,夜裡的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我鬆了一口氣,停下機車,只是靜靜地
陪坐在她旁邊。

那時候正好是月圓。眼前一片漆黑的海洋映著月色灑下的、銀白色的光,隨著徐緩的波
浪微微閃動。我一直在等她開口說點什麼。

『其實,我是同性戀。』她突然說了這句話。
「嗯,是這樣嗎?」我沈默了一會。「為什麼會跟我說呢?這件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好像可以很放心地跟你說。而且,不從這裡說起,好像沒辦法
繼續說下去。』她沿著那個由她開啟的思緒門扉,正順著某種如同道路般的脈絡繼續說著她
想說的事情,我只是閉上眼睛,感受著拂過身體的海風,那像極了一雙正撫摸著那脈絡的、
無形的雙手。

『不覺得很訝異嗎?我原本以為你應該會嚇一大跳的。』她接著說,而我在她聲音的引
導之下回了神。
「還好,同性戀的的確確是存在在這世界上啊。這樣想就不會太驚訝了。」我說。
『那、實際的原因呢?我是說,你不覺得訝異的原因。』她的手掌微靠在一起,兩手食
指的指尖相互地點著。
「關於妳是同性戀的這件事。嗯……可能就是腦子裡有點感覺到妳和嘉伶之間有點就是
那樣的吧。不過,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嗯,是這樣呀?』一陣海風吹來,她瞇起雙眼。『不過,你不覺得那樣的想法對我來
說很不公平嗎?如果實際上我不是呢?』
「是有點不公平啊,所以我對很多事情大都是持保留態度,除了心裡會那樣想之外,大
都不會有什麼其他反應。當然,我也不會排除不是那樣的可能性。」
『你凡事都是這麼理性的嗎?』她問。
「回想起來,好像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這樣。這方面的性格似乎沒怎麼隨著年齡增長而有
什麼改變。」

她聽了之後,只是點了點頭。我問她為什麼會一聲不響地消失,她顯得有些茫然,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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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也沒有說地就開始抽泣了起來。和她並肩坐著的我,伸出手搭著她的肩膀,讓她微微地靠
著我。

「哭吧,如果會因此覺得好一點的話就哭吧。」我說。

Cynthia 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泣的女生,我不禁在此刻想起了“她”。雖然兩個人以相當
不同的方式哭泣,但同為女性和“流淚”這兩個她們之間共同的性質還是讓我在這個時候回憶
起那時候“她”痛哭的場景。

不同的是,Cynthia 並沒有抗拒我的碰觸,反倒像虛脫般地緊靠在我身上。我只是抱著
她,讓她安心地哭泣而已。

『為什麼會出來找我?』她在淚水稍止的時候這麼問我。我看了她一眼,她哭泣過後的
臉上看來十分蒼白,使得眼睛四周和鼻頭上的微紅更為明顯。
「也許和我剛剛說的、因為“很多事情大都是持保留態度”上所遭遇過的事情有關吧。」
我回答。

她的表情看來帶著些許疑惑。

「這樣的說法的確很難懂,不過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有點麻
煩。」我設法為自己解套。
『那就趁著今天說吧,我想你今天不說,那就以後也不會說吧。』我猶豫,因為重新提
起這樣的話題,就像是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一樣;而我也從沒料想過,在事隔多年後還會提起
這件事。她看著我,正等著我開口。我覺得好像沒辦法不說給她聽──她的眼神讓我覺得如
果不說點什麼讓她從自己的事情分心的話,她就會在我的眼前傷心地碎掉。

「嗯,簡單地說,在我唸高中的時候,我有個朋友死掉了。」隔了很久我才開口。她問
我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是男生或者是女生?「他是男的。」我說。「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
我們算不算要好,我在得知他的死訊時,除了感到訝異之外,我想當時我沒有太多悲傷的感
覺。他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逃家,然後死在怎麼樣也沒人預料得到的、在地球另一頭的巴
西。」我略過了許多細節,只提到 F 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還有當時的預感。
『所以你會出來找我,是因為擔心我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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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因為跟那時候的預感很像。」我說。「當然,我的直覺並不一定準。它也是常常
會出錯的。」
她若有所思地沈默了一會。『抱歉,讓你擔心了。』她話一說完,隨即又地哭了起來,
但是這次她很快地將淚水忍了下來。『今天的事情,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說。等過了一段時
間、比較能夠說出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另外,關於我的性向這件事情,請不要讓其他人
知道。』
我點頭答應。「嗯,我瞭解,就這樣吧。」看著她滿臉的眼淚,我從背包拿出手帕遞了
過去。
她搖搖頭。『男生的手帕好像都不怎麼乾淨。』她說。不過我沒有帶面紙,於是只有把
手帕收回背包裡。

她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似乎是著了涼。我脫下身上的襯衫,給她披上。我們繼續坐著,
直到她看起來比較平靜,說是想回去了,我才載著她回家。到家之後,她回到房間裡,我透
過半掩的房門看見她出神地坐在床沿。我敲了敲門,和橋上那時一樣坐在她旁邊。她又開始
潸然落淚。我輕摟著她的肩膀後沒多久,她微側了身子抱住我,然後將她的臉龐靠在我的胸
前。『再讓我抱著哭一會。』她說。
「嗯。」我應了一聲,稍微調整了我的姿勢,將我的手繞過她的身體,一隻手靠在她的
背部,另一隻手輕貼在她頸後那樣地抱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已經聽不到她的哭聲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規律的輕細呼吸。“看來她睡著了。”我想。我慢慢地讓她躺到床上,幫
她蓋上被子,然後走出她的房間。

我打了電話給先前和我聯絡的、她的熱音社夥伴,告訴他 Cynthia 平安的消息。

隔天醒來,一切都一如往常;雖然她眼睛有點紅腫,看起來還是有些憔悴,但除此之
外,一切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後來,她和熱音社的夥伴重新敲定時間再彩排一次。彩
排完畢後,我借了機車帶 Cynthia 去了一趟海邊,把她昨晚留在那裡的機車騎回來。幾天
後,房間內的床上放著一件新的襯衫,還有一張熱音社活動的 DM。DM 下方的空白處寫著
“你的襯衫被我弄髒了,所以還你一件新的襯衫。另外,希望你能來。”

活動當天,在舞台上的 Cynthia 看起來和平常時沒什麼兩樣地拿著電吉他和其它人一起


演奏,流暢地表演到活動結束的那一刻。但是嘉伶由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舞台上。在那場活
動結束後不久的某一天,她敲了敲我的房門,跟我說了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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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伶走了。』她對我說。
「妳是指……?」我想確定她真正的意思。
『嗯,她過世了。』
「這……太突然了!」雖然我在之前的熱音社活動的那一天就有點感覺到了什麼,但對
於嘉伶的死,我還是難掩訝異。
『嗯,是很突然。是急性敗血症引發的急性腎衰竭。』

她說嘉伶剛開始有症狀的時候,她們都以為她只是又感冒了而已。不過當時沒有人注意
到嘉伶排尿減少這件事,在那之後嘉伶出現了身體酸痛和呼吸急促而被送往醫院。雖然後來
確定了是急性敗血症,但仍然遲了一步。嘉伶在病情獲得控制之前就因為急性腎衰竭死亡。

『我在醫院陪她的時候,只能強忍著眼淚,看著臉上長了紅點、手肘上青一塊、紫一塊
的她,告訴她說她一定會好起來而已。』說到這裡,她的眼睛顯得有點紅紅的。『總之,那
天晚上很謝謝你。那天在四草大橋上我腦袋混亂得很,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想過。雖然我
覺得那天我應該是不會做什麼傻事,不過你那時出現在那裡陪著我、和我說點什麼,感覺還
是好很多。』她擠出一點微笑。『在那時候很有被關心、被重視的感覺喔,讓我感覺世界不
是只有我一個人而已。總而言之,你出現的 timing 很好。』

我搖了搖頭,要她別放在心上。

嘉伶的告別式的那一天,Cynthia、我、浩俊、耀雄、鈺智和雅怡,還有熱音社的一行
人都到場。嘉伶的父母因為白髮人不送黑髮人的民間習俗而沒有出現,在場的親屬只有嘉伶
的弟弟和其它親友而已。Cynthia 紅了的眼眶一直蓄著眼淚,微紅的鼻頭在慘白的臉上特別
醒目。每個人的表情裡都帶著恰如其分的哀傷。夏日午後的一場陣雨似乎正唱著單調的輓
歌,對著儀式結束後、嘉伶的弟弟手上的那根點燃的菸吟唱著。我向他要了一根菸,點了
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想起了一句不知是從哪裡看來的話——“生命只在呼吸之間”,而嘉
伶也已經如同從我口中吐出的白色煙霧般地從這世上消失了。我想起了嘉伶抽菸時的模樣。
看她把菸蒂丟到樓下的那時、和她在旅館樓下向她要了一根菸的那時。

我將菸擰熄。為什麼嘉伶的生命卻在霎時間,宛如一次菸的吞吐,就那樣消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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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火車回台南的路上,我覺得坐在一旁的 Cynthia 似乎一直嗚咽著,可是實際上她並沒
有哭——我想只是心境上的問題——一種“若某個親近的人死去,我們必定得傷心掉淚”的一
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我從窗子的映影中窺看她的臉。回想似地閉起眼的她,表情透露著她正
在推敲著心中回憶的形狀。

究竟嘉伶在她心裡留下了什麼樣的回憶呢?這終究是不得而知的。

『你說,究竟是相遇但傷心收場好呢,還是乾脆就不要認識比較好呢?』她睜開眼,問
了我這麼一個問題。
「這我也說不上來。也許就一個問題而言,它太取巧了,因為沒有人會知道相遇的結果
的。」我嘆了一口氣。「這就像賭博吧。大部份的情況下,人們不會知道兩人在一起的結果
會如何。人們不喜歡傷心,卻也很難不去貪戀什麼;而追求是需要冒點險的。下了決定之
後,需要的或許就是一點運氣吧。」

她瞇起了眼,表情帶著一點苦惱。

「我想,妳一定不後悔認識嘉伶,對吧?」我的心中有點感觸。「也許這樣就夠了。然
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無論覺不覺得痛苦。」
『你說得對。』

我說,也許我們在生命的過程當中,同時也正追尋著一種、或許可以說是“心理準備”的
這種東西。雖然面對身邊的人的離去,無論如何都會覺得難受;但是,我們都在心裡默默地
準備接受他們的離開。可能依關係、或是其它因素,我們潛意識裡給每個人預估一個分離的
時間、有時連形式可能也會有所預期。此處所指的“分離”,可以是生離、也可以是死別。

只是死別在反應出我們面對評估分離的過大落差時,容易顯得特別強烈罷了。

『喂!你會覺得生病很可怕嗎?』她問。
「看是什麼樣的病吧。」我微蹙了一下眉頭,想了一下這麼回答。「我想,會從人身上
永遠地奪走什麼的那種病比較可怕吧。重點是,被奪走的越重要就越可怕。」
『所以大部份的人對感冒這類小病的漫不經心,是因為它不太從生病的人的身上拿走什
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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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在這時代裡,我想不會有人在感冒的時候,馬上就覺得自己會死掉、或者是
因而覺得自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的。」我聳了聳肩。「不過,誰知道呢?我只是覺得正
常人應該是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但是再怎麼說,這也只不過是猜測罷了。」
『嗯嗯。』她應了一聲,然後問我。『有什麼是你害怕失去的嗎?』
「當然有。」我回答。
『是哦?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怎麼說?」
『沒看過你因為什麼事情而顯得害怕過,感覺你就像無敵鐵金剛一樣。』她側了身子,
看著我說。
「我當然也是會害怕的,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說。

過了一會,Cynthia 睡著了,看起來疲累不堪的她睡得相當地沉。此時車廂裡鴉雀無
聲,耳際只傳來火車車輪經過鐵軌接縫處時、那股規律的喀噠喀噠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
裡,我不知不覺地睡了半個小時。醒來時,火車正好駛過位於北緯 23 度 27 分 4 秒 51,東經
120 度 24 分 46 秒 50 的北迴歸線紀念碑,我的腦海殘留了些許夢的痕跡,恍若在某個奇妙的
場所裡,嘉伶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還有著某種連繫。她在那處彼岸,一如以往地穿著常穿的
紫絨襯衫、戴著黑眶眼鏡;她的靦腆在白皙的臉上留下清楚的紅潤。但我和其他活著的人終
究在另一端。即便她就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距離,但終究她被死亡帶往另一邊去了——那處
F 也在的地方。但在回到台南之前,嘉伶的死仍然像是不停地迴盪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裡的耳
語聲般地缺乏真實感。

對嘉伶的死,我的感覺就僅僅是這樣而已,我並沒有感到悲傷。

事後我想起這件事,我覺得無論如何,我都沒有為嘉伶感到悲傷的理由。我認識她也僅
是一個學期的時間,若說我瞭解了她什麼,似乎也太過於濫情。我想起 F。我和他認識的時
間比起嘉伶還要久得多,而且還要直接,就連 F 死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到悲傷,那麼關於嘉伶
這方面的事情,我的反應似乎就顯得合理得多。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缺少了人性裡的某個部份。

然而,答案依舊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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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你的良知在說什麼?──你要成為你自己。
弗德里希‧威廉‧尼采1《快樂的科學》

在那之後,儘管 Cynthia 看來好了許多,但仍多少顯得有點消沉。那個夏天結束之前,


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兀自出神;或者是坐在書桌前,嚐試著寫下些
什麼。但是她的書寫似乎很不順利,書桌旁的垃圾筒經常是空了又滿。那樣的書寫究竟試圖
記錄下什麼不得而知;然而,在我看來卻有點像是把手伸進無法透視的黑箱子裡去試圖捉摸
出放在裡頭的東西,卻怎麼也無法得知它的模樣似的。

有一天,Cynthia 像是想起了什麼懸宕已久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般地買了一台手搖式的
碎紙機,然後斷然地把先前所寫下的和所有嘉伶的照片都碎掉。她的那股決心果斷地像是連
世界都可以放棄似的。

『是該狠心說再見的時候了。』她這麼說。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只是回答說若不這麼做,似乎就沒有辦法好好地面對往後的生
活。她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下某種決定的關鍵時刻,而這是她唯一的選擇。我總覺得這
些話在本質上就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直視的無奈。那時我在 Cynthia 的房間裡,裡頭因為只開
了書桌前那一盞略顯昏黃的檯燈而感覺相當昏暗。我看著她坐在書桌前,一張張地把相片和
紙張放進碎紙機裡碎成細細長長的紙屑。

學期開始之前,她去過幾次練團室,就像以前那樣——至少在我走到練團室的門前看著
她時,我總會這麼覺得。然而她的生命裡有些什麼細微的東西已經在悄然之中,以不可逆的
形態改變了。我走進練團室,暫時把剛剛的想法擺在一旁。

『因為你,我覺得我快要對咖啡上癮了。』她停下了撥弄琴絃的手指,笑著接過我遞給
她的、冰透的冰滴咖啡。
「“快要”就是“還沒”,聽起來沒什麼問題啊。」我說。

1 弗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德國哲學家、文字學(Philology)家,在世


時即長年為精神疾病所苦,並自 1889 年發瘋後就再也沒有恢復。但他的思想對後來的存在主義和後現代主
義有著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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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曾過來練團室看熱音社一群人練習的狀況——敲敲打打的聲音震耳欲聾,什麼聲
音都混在一起;老實說,我不並特別討厭那光景,而且也曾來看過不只一次;然而我更喜歡
只有 Cynthia 在的練團室,純粹的吉他聲讓練團室變成和一般時不太一樣的地方。

夏天裡夾 雜著樹葉 窸 窣的風聲 ,和著陽 光 的氣味從 練團室附 近 的天井傳 了進來。


Cynthia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嗅到了那股怡人氣息。緊接地她呼了一口氣,然後把因溫
差而結了一層水珠的咖啡紙杯凑近嘴邊。我看著她,那樣的畫面似乎有點似曾相識——有些
人叫它 déjà vu1,但有人堅持 déjà vécu 才是比較準確的說法。但無論如何,那太模糊了,無
法喚起似曾發生在過去的雷同光景。她注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我的視線。

『怎麼了?』她問。我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恰當的說法,於是只好搖搖頭,然後作
罷。

一如每個新的學期開始時,各個社團都會舉辦一些期初活動。這次熱音社的期初社員大
會,Cynthia 自告奮勇地出了一個節目,自彈自唱了她在暑假時常練的一首英文歌。我曾在
練團室裡聽她唱過幾次,但我始終不知道歌名,只是還記得它的旋律而已。

熬過了大二,大三相對地比較令人期待。整體來說,學分數並沒有比大二少,但是能選
修不少自己比較喜歡的課程──除了電子學和電磁學之外,其它的學分大都是依我自己的喜
好所選的、軟體方面的專業選修。但也因此,我和浩俊碰面的機會少了許多——他偏好通訊
方面的課程。如果沒有邀約,那大概就只有電子學和電磁學這兩門課才碰得到面。Cynthia
在這方面則沒有什麼組別上的好惡。若說她選課有沒有什麼標準,我想可能不外乎是老師人
好不好,課好不好過這類的。反倒是我和不同系的耀雄變得較常碰面。在我去操場跑步時,
偶而會遇見他。我們會一起跑上幾圈聊些什麼,然後腳程和體力都比我好上許多的他就會加
快腳步跑完他預定中還沒跑完的圈數。如果跑完的時間相差不多,我們也會一起到附近一起
吃飯。

開學沒多久,Cynthia 和其他人悄悄地準備為我過生日。在我下課回家時,一行人就已
經在熄了燈、點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的客廳裡了。這天,雅怡送了我一套摩卡壺。

1 中文常譯為”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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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老闆說你正向她學煮咖啡,而我記得你好像沒有什麼做咖啡的器具。希望你會喜
歡。』雅怡說。也因為如此,我開始請老闆教我怎麼用摩卡壺。

莫過了一個多月,我開始又收到“她”寄來的信。雖說是信,但信封裡純粹只有相片而
已。在那之後,“她”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寄來相片——“她”從來不出現在相片裡,一直維持
掌鏡人的身份。剛開始我還能以一點生活和課業上的小事件來回信,但那樣的話題始終無法
維持太久。看著手裡的相片,我不知道我還能寫下什麼作為回信的內容——單方面的對話,
只是自言自語罷了。我感覺我和“她”的距離只有越來越遠而已(正如高中畢業時“她”所說
的)。這件彷彿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早在“她”隨著父親調職而搬離就開始發
酵,而 F 則扮演了催化的角色。從那個時間點開始,我們就勢必要漸行漸遠。相片持續地寄
來大約兩個月,然後又像倏然折斷的筆尖那樣停了下來。某個星期五傍晚,我買了一個大相
框,然後我在隔天清晨挑了一些相片,整理一下後放進那個大相框裡;而其它的相片則被收
進相本裡。

『哇!這些照片拍得真有感覺哪!』我掛起相框時,Cynthia 如此讚嘆。『你的朋友為什
麼寄了這麼多照片給你啊?』她接著問。
「其實我也不明白。」我回答。「我想,或許她想說的都在照片裡吧。」
她一邊看著剛掛起來的相框,一邊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喂!對你而言,她應該是一個
很特別的人……對吧?』
「咦?妳是在問我嗎?」
『當然哪!這裡也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嗯……對我而言,那個朋友的確是有著特別的意義的。不知道妳所指的“特別”是哪一
方面,不過我和她就僅僅是朋友而已。」我回答。「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嗎?』
「嗯。」我點了點頭。
『是因為她,你才沒有交女友嗎?』
「我認為並不是這樣。鈺智也曾介紹過女孩子給我,而實際上我並不排斥“介紹”這麼一
件事,只是他介紹的人我覺得合不來而已——簡單地說,就是性格上的調性相差太大了。」
我說。「所以,我想我只是很單純地沒有碰到喜歡的人罷了。」
『聽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暸解你們之間的關係。』她說。
「嗯,」我停頓了一會,思索著適合的詞彙。「有時候我覺得現實地說,我和她之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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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連朋友都談不上。只是基於某個原因,我們才會一直維持著一定程度的聯繫。」

她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頭,之後就不再說什麼。

「喝杯咖啡嗎?」我問。
『好哇。那你煮咖啡,我去做早餐吧。』在走出房間時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地轉身問我。
『對了,這好像是第一次在家裡煮咖啡哦?』
「好像是的。」

清晨裡,咖啡的香氣從摩卡壺裡的鐵棒頂端潺潺地流出,瀰漫在微涼的空氣裡。我注視
著鐵棒的頂端,直到流出顯得有些空洞的咖啡泡泡便熄了火。我把溫熱過的牛奶倒進奶泡器
裡打出奶泡,然後把底層的牛奶注入溫熱過且已經倒入咖啡的杯子裡,然後再用湯匙把奶泡
撥進杯裡。

『這個學期好像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悠閒過哪!』Cynthia 津津有味地吃著(喀滋喀滋!)
烤得脆脆的火腿起士三明治時這麼說。
「被妳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如此哪!」我咬了一口她做的三明治。「對了,這個真的
很好吃。」
『那麼每天早上都這樣如何?你煮咖啡,然後我來做好吃的烤三明治。』
「這我就不奉陪了,妳要做就自己去做吧。咖啡壺可以借妳用。」
『唉呦,好無情噢!』
「這和無不無情沒有關係吧?每天早上起床時,我們都是急急忙忙地趕到學校去上課,
對吧?」我說。「所以也根本沒時間這麼做。」我站起身,把杯子和小碟子拿到廚房的流理
台。「像這時候,我就差不多要去打工了。」

咖啡廳的生意比起之前好上一點,我想是因為天氣轉涼的關係。今年的秋天似乎比起往
常泠上許多。老闆變得不太去找孫伯了──她不太喜歡在天冷的時候出門。

『天氣轉涼的時候,我常會想起我在芝加哥讀碩士的日子。每次到了秋、冬的時候就覺
得很痛苦。』老闆一面圍上格子紋的披肩,一面這麼說。『可是那時候又不能不出門,課還
是得上——那裡的天氣冷得讓生活在亞熱帶的人總是直打哆嗦、位於地下室的窄小房間夏暖
冬涼、住的地方的暖氣永遠不夠暖。』她補充說。『還有,路面也不會因為不想讓人滑倒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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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有憐憫心一些。那時候,我還因此認真地生氣過,而考慮過要轉學到西岸的學校去
呢!』她感嘆地說,對於她如何能夠在美國待上那麼久,連她自己都感覺相當地不可思議。
『但是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都是過去了之後才發覺自己原來可以熬過來的。』她說。『而
且是在不知不覺當中,莫名其妙地就熬過來了。』

如鬼魂般潛行的風正撩動著外面的行道樹,於是樹梢傳來了合宜的喧嘩聲——一陣窸窣
的低鳴。開著暖氣、煮著咖啡的店裡彷彿像蜷在庇護所的溫暖被窩裡的一場甜美睡夢,隔開
了外面那股令人不耐且意境不明的寒冷。看著落地窗外拉緊衣領、行步匆忙的行人,恍若我
正坐在溫暖的現實裡,窺看著無法傳來這一端、他人的無謂夢境。我試著用濾壓式咖啡壺做
了一杯咖啡,一面猜想著濾壓式咖啡壺在傳到東方國度時卻變成紅茶沖泡壺的可能原因。

冬天緊挨著秋天的後腳跟,走進了它理應登場的時節。那個冬天,因為沒有“她”的來信
而顯得特別難熬;我寂寞地不得不寫點什麼給她,於是耶誕節前夕,我在一張耶誕卡上簡短
地寫了些什麼。那股寂寞感竟像是隨著風透進了身體,思緒在它來襲時便紊亂地糾結,接著
寂寞就開始從身體裡頭一點一滴地啃噬。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一個能夠刻意去為之留下時間
的對象——以一種不甚精確的描述來解釋。當然,這並不是指我無法找朋友一塊出去做些什
麼以打發時間;但宿命性地說,我並不算是可以被歸類在會主動那麼做的人,並且同等的宿
命性地無法透過那真正去消除些什麼。另一方面,也不是沒有想找的人——“她”在那時便是
唯一的人選,只不過就現實面而言,怎麼樣都不可能那樣子做。

“宿命”

我把一切都歸咎於這兩個字,並且說服自己這樣會好過一點;至少可以避免如遷怒般怪
罪某個實體上存在的什麼的,這樣子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隱藏自己的不快,並且沒有誰會因
此感到困擾。

鈺智和雅怡在冬天時來了店裡三次。然而,第四次卻反常地,只有雅怡隻身一人而已。
我覺得有點不尋常,便試探性地問了雅怡。

『我們吵架了』她微笑地回答我。『就在我們要來這裡之前。』
我應了一聲,點了點頭。「既然來了,那就喝點什麼吧。我請妳。」我說。我看著她莫
約一、兩秒的時間,只見她身子微微地顫抖,然後有點勉強地擠出一點生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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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點了點頭。我問她想喝什麼。『摩卡,謝謝。』她回答。

我把咖啡端到雅怡所在的座位。在店裡唯一的一對客人離開後,我離開櫃臺到雅怡的座
位去。「抱歉,」我說。「有其它客人在時,總是有點事情要忙。」她只是微微地搖了頭,
表示並不介意。

「嗯,妳和鈺智怎麼會吵架呢?」我問她。
『嗯……』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用異常平靜的輕細聲音回答。『因為我發覺,他和其他
女生睡過……』她接著說。『如果那是在和我一起之前的事,或者是在我發覺的時候,他不
要那麼乾脆地承認,我想也許我還不會這樣認真地生氣。』她喝了一口咖啡後便微鎖著眉
頭,幾乎不會讓人查覺的苦悶情緒就從那裡隱隱約約地上暈散開來。我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安
慰她,只是聽著她簡短地說了吵架那時的情形。

『其實他從以前就是這樣,對吧?』她直接地問我。

她如同哀求般的探問頓時間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尋思不著合宜的答案來回應這個兩難
的問題——偏向哪一方都不是。有時,沈默並不像如同人們所想的,是什麼曖昧不明的話
語;反之,它的聲音再清楚也不過了。在聽到從她口中走漏的嘆息聲時,我驚覺自己的無言
早就已經透露了答案。我從她的神情確信她已經暸解那股沈默的真實意涵——as clear as
crystal1。我嘆了一口氣,心想也許雅怡知道了這也並不算什麼壞事,說不定因此她和鈺智兩
人未來的關係會因而變得更加清楚也說不一定。於是我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也還不知道。目前還沒有時間可以好好地想一想這個問題。』她一邊說著,一邊像
是微略出神地把視線投放在杯子內緣,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地拿著匙子在杯子裡慢慢地攪
動,恍若正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去攫獲某個將會一閃即逝的念頭。『不過……』她的聲音
就像從高處輕輕落下的羽毛,溫柔地把行進間的靜默如同讀完的書本小心翼翼地闔上。『或
許最後還是會選擇繼續在一起吧。我是一個……嗯,該怎麼說呢?……嗯……很笨又很固執
的人吧。我不像我姊姊那麼聰明,可以輕易地在想法上轉個彎就避開許多不愉快的事情,然
後就順利地再往下走。我只是一個腦袋不太靈光又保守的人而已,沒辦法考慮太多事情,所
以只能做什麼都跟著傳統的腳步和不斷的堅持才能一路走過來。』

1 “as clear as crystal” 為一片語,字面意義為”如水晶般清澈”,意指”相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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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堅持是優點。而且我一直覺得妳很堅強,也許這和妳的堅持有關。」我說。「基
本上,鈺智也和妳一樣,是個懂得堅持的人。不過,我認為他有著比誰都還要強大的意志
力。他一旦決定、或者深信的事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的——誰、或者是什麼都沒辦
法改變他的信念。那已經不是可以用“堅強”來形容。」我停頓了一下。「用我的說法,我會
把那稱作“強悍”——而那個是很有侵略性,甚至是毀滅性的東西。如果說那已經徧執得近乎
病態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在說完後注視著她的臉。她的神情讓我開始後悔說了剛才說出口的那些話——她的瞳
孔在頃刻間變得如同無底深井般空洞,簡直哀淒地像是活生生從黑白電影的畫面中走出來的
角色,完全失去生命應有的鮮活色澤,僅由頹然乾枯的黑與白粗糙地刻劃出她的身形和輪廓
而已。

「當然,」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麼來緩和剛才的話語。「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可信度
和胡言亂語差不了多少。我並不真的暸解你們之間的狀況,總的來說也沒有對你們之間的事
有任何置喙的立場。何況也很有可能你們在這件事情之後還會順順利利地繼續交往下去,未
來的事沒人說得準。總之,也許現在先什麼都不要去想、先平靜下來會比較好。一切等能夠
冷靜下來再去好好考慮吧。」

她嘆了一口氣,接著打起了一點精神點點頭。『謝謝你。總之,可以先不要讓其它人知
道今天的事情嗎?』我點頭答應。我想這或許是當下唯一我能幫她做的事。不久後,店裡陸
續來了一些客人,我離開座位回到吧檯做事。等我把店裡的事務處理到一個段落時,雅怡已
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離開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開始為在店裡和雅怡說的那些話感到有些懊悔;另一方面卻矛盾地回憶
起鈺智說過的話。“……只會為自己的願望而墜落的流星”我想起了這一句。我不禁覺得自己
並沒有對雅怡完整地說出自己真正看法的勇氣——她和鈺智之間怎麼想都不太可能會是
happy ending。對於一個會說出那樣一句話的人,她還能期待他什麼?儘管鈺智是我的朋
友,而且以“朋友”這樣的關係,他也扮演得極為出色;然而,坦率地說,無論怎麼樣去思
考,我都覺得雅怡應該要和其它正常一點的人交往才會幸福。

“然而,有誰可以有權力為別人定義他們的幸福?”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我
不禁搖頭苦笑。
90
過了一、兩個星期後,鈺智和雅怡又開始成對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儘管大致上可以猜測
出雅怡的決定為何,但兩人一同出現讓我更確定我先前的預料。我識趣地佯作不知,也不再
多問雅怡這方面的事情,而她和鈺智之間也在人前表現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
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沒有人有干涉的立場;但是我擔
心,這樣的和平是否只是風雨前的寧靜——一種假象而已。儘管那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但
看著他們似乎正在消耗著什麼似地相處著就足以讓我膽顫心驚。每當我回想起那些場合,我
都不禁地想大聲質問他們。“你們怎麼能如此揮霍地就把那些無比珍貴的情感給浪費掉呢?”
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在一段關係中有一方選擇冒險,其實說不上誰對誰錯。

同一個冬天,我出了車禍。那時候鈺智、雅怡和浩俊到我住的地方找我一起到外面吃晚
飯,我們兩輛機車在行經一處十字路口時,據說是因為搶黃燈,載著我的、浩俊的機車被一
輛小客車攔腰撞上。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事後,我完全記不起來發生的
細節,只隱約記得我從機車後座摔了出去,左腳踝的痛讓我感到難以呼吸。醒來的時候,
Cynthia 坐在椅子上,看來相當疲憊地趴睡在我的病床右手側的些許空間。我坐起身,我感
覺到一陣暈眩噁心,即便是躺在病床仍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還有從左腳踝和右肩傳來的疼
痛也讓我覺得相當不舒服。

『啊!』我的動作驚醒了正在病床旁趴睡著的 Cynthia。只聽見她驚呼。『太好了!你終
於醒了!』而浩俊在下課後來到醫院,看我醒來後,他鬆了一口氣。『靠!老兄,你終於醒
了!。』他的口氣有點慌亂,卻帶著點放下心頭重負的口吻。醒來當天,醫師做了一些檢
查,然後我就出院回家,休息了大約一個星期。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大都和 Cynthia 一起
出門,讓她載我到學校去;浩俊在空堂的時間也會打電話問我是否需要幫忙載我到學校去。
總之,以我腳傷的情況,是沒辦法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如果下一堂有課,我就慢慢地走到
下一堂課的教室去。於是遲到變得難以避免,不過大部份的老師也都夠諒解。因為腳傷的關
係,長期維持下來的跑步習慣也在此時中斷了。

時間的流動像是被一雙名為“忙碌”的手撥動而變快了許多。轉眼間,一個學期過去、另
一個學期緊接在一次短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假期後開始。一切快得像是一旦我忘了回想,就會
誤以為這段時間被晾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然後就一點一點地風化,最後消失。

那一年的四月十一日,學校因為檢調單位進入學生宿舍搜索學生電腦內的非法檔案而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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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學生的情緒被激起、發起靜坐、聲援活動;而網路上充斥著撻伐檢
調、宣稱 MP3 合法的言論、還有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批評,弄到整件事情像是學運
一般。搜查當天,據說人還在課堂裡上課的浩俊,接到了當時留在宿舍的朋友的電話,馬上
衝出教室跑回宿舍。那一天沒課而待在家裡的我接到了浩俊的電話。他慌慌張張地問了一句
“在家嗎?”我回答有,只聽到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馬上過去!”,電話就掛斷了。大約
過了一個小時後,門鈴響了。打開門,只見氣喘噓噓的浩俊還有兩個男生站在門外,地上擺
了好幾台電腦和幾顆硬碟。浩俊見了我就大喊。『靠!我跟你講!你一定不會相信的!這麼
狗屎的事情,今天居然被我給遇到了,媽的!』或許是聽見浩俊的聲音,Cynthia 也從房間出
來。

『天啊!怎麼這麼多台電腦?這是怎麼回事啊?』Cynthia 問。我讓他們先進來。浩俊和
其他兩個男生進到客廳,然後把拿來的電腦主機和硬碟,集中放到客廳的角落。

『Cynthia,我跟妳說。妳知道嗎?今天檢察官和警察居然跑到宿舍搜電腦找非法軟
體!』
「什麼!?」Cythian 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在上課的時候接到那時候在宿舍的朋友的電話。那時候哪還管它上課不上課,我馬
上跑出教室從系館衝回宿舍去啦!回到宿舍,又聽到說他們有搜索票,不能藏在宿舍裡。才
在頭痛到底有哪裡可以藏,馬上又接到我女朋友的電話,要我幫忙她和她室友搬電腦,差點
沒被操死。』他說到這裡,咳了一下,問有沒有水可以喝。我各倒了一杯水給他們。只見浩
俊一口氣就把水給喝完了。『媽的!還好你在家!要不然還真不知道可以把電腦藏到哪裡
去。』Cynthia 在聽完浩俊的這句話後笑了出來。『很扯對吧?超驚險的。剛接到電話我還以
為是開玩笑的。』他自己也笑了。『整個宿舍搞得像是打仗一樣混亂。』

他們繼續說了一點搜索宿舍的事情,大約待了十幾分鐘後就離開了。

這次的事件,也牽扯到一、兩個系上的學弟;而因為被警方查扣的電腦中存有大量有版
權的 MP3 檔案,因而 IFPI 對被查扣電腦的幾個學生提出告訴。但是後來在 IFPI 要求下,被
告的學生以登報道歉達成和解。浩俊的電腦一直留到那時候才帶回宿舍。在他把電腦帶回去
之前,他很耐得住性子地用系館的電腦教室裡的電腦做要交的作業。

生活漸漸地恢復到往常的步調。直至學期結束前,沒再橫生枝節。暑假時,我們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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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遊往南走,打算一路玩到台東去;但是在墾丁的那個晚上我卻和鈺智大吵了一架。那一晚
天氣很不錯,我們一行人離開稍嫌悶熱的民宿,買了一點吃的到海邊去透透氣。在生了火之
後一會,來了一群似乎也是大學生的女生。她們看來對生火很沒輒的樣子,一直沒辦法順利
地生起火來。過了不久後,從那群女生裡來了一位面容姣好、紮著馬尾、穿著粉紅色 T 恤和
牛仔褲的女生問我們是否能幫她們生火,鈺智自告奮勇地答應了。他和耀雄一起過去幫忙。
生完火之後,耀雄回來,而鈺智繼續留在那裡,調情般地逗得女孩們開懷大笑;但是從那裡
傳來的話語和笑聲在我們的耳裡卻成了一種尷尬。在那之後雅怡變得很安靜。除了幾次出聲
回話之外,她幾乎是默不出聲的。過了一陣子,所有的人都沈默了下來,只是默默地吃著東
西而已。鈺智忍受不了這股沈默,先出了聲。

『你們怎麼了啊?幹嘛都悶不吭聲的?』他問。但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什麼話也接不
上。每個人自顧自地烤著食物,慢慢地吃著。後來浩俊帶著他的女友離開,說是要沿著海灘
散散步;而那一群請我們幫忙生火的女生,也在來了幾輛大聲播著音樂的車子後起身離去。
離開之前,那位穿著粉紅色 T 恤的女孩走來和鈺智聊了幾句,然後鈺智陪著女孩走往車子的
方向,送她上車。
「你對那女孩有興趣嗎?」雅怡在鈺智回來的時候開口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是啊!』鈺智的回答讓在場的其它人都啞口無言。他大笑,然後接著說。『那個妞又
辣又敢玩,是男人的怎麼可能白白放過呢?』
「你要這麼做,我也管不了,」雅怡說。「但你非得當著我和你的朋友面前這麼做嗎?」
『這就是我啊!我從不是一個做作的人。』鈺智回答。『我不會刻意去遷就誰。這妳也
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妳要不就接受這個我,要不就離開。期待我改變是沒用的——我不會
為誰而改變,就連妳也不能!這點妳一直很清楚,不是嗎?』
「不!我不清楚!」雅怡對著鈺智大吼。「你為什麼不能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說過了,男人都是奉行機會主義的生物!』鈺智一臉不耐地說。

聽著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漸漸對鈺智完全不考慮他人感受這件事感到極端厭惡。怒不可
遏的我,在慍怒和失望下一把抓住了鈺智的領口,咆哮般地對著他說。「你他媽的給我活得
像個人一些!說什麼要不就接受這樣的你、要不就離開!你根本就知道雅怡離不開你吧!你
根本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對她予取予求吧!」
『但我沒有不讓她離開吧?』他冷冷地說。『而且,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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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他所說的,我竟然無法反駁。我慢慢地鬆開抓住鈺智領口的手,感覺自己像是沒來
由地動怒的人一樣難堪;但我的怒氣卻無法消退。然而,到最後我也只能如同洩了氣的氣球
一樣,頹然地坐在地上。後來,我站起身走離海灘——這裡成了一處我渴望逃離的地方。我
是一隻喪家之犬。

『男人都是機會主義者!我是!而你也是!這點你也和我一樣清楚!』鈺智在我身後大
喊。
「放心好了,我不是你!」我回答。

Cynthia 追了上來,問我要走去哪裡。我說哪裡都好,只要不留在這裡都可以。隨後,
雅怡也追了過來。她連忙道歉,說她不應該在這場合和鈺智吵架。我搖了搖頭,隨即對她
說,她沒有錯,那不是她的問題。

「事實是,我對自己感到生氣。」我沮喪地說。「我討厭自己沒有道德上的勇氣。我討
厭自己不能夠把自己真實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對別人據實以告、或是真誠地說出自己看不下去
的一些事情。我討厭自己總是冷眼旁觀,我也同樣矛盾地為自己在冷眼旁觀的同時,內心卻
發出不滿的聲音而感到氣憤不已。我也討厭此時我明知道發了聲也於事無補,甚至會把事情
弄得更糟卻仍然執意這麼做。而我最討厭的是、我覺得我把一些不屬於這件事的憤怒也發洩
在這件事情上。」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快感讓我感到一陣噁心,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疼。我靠在
Cynthia 的機車座墊,雙手按著額頭兩側。「是我應該說對不起。」我向 Cynthia 提出借機車
的要求。我說我打算回台南去,而我會請耀雄載她。

『就算要走也等到明天再走啊!這時候這麼暗了,騎車很危險的。』Cynthia 一臉擔心地
說。『今晚先好好地睡一覺吧。如果真的還是想回去的話,明天再走也不遲。』雅怡也附和
她的話,於是我只有答應她們。

『謝謝你開口為我說話。』雅怡在我要回民宿時微笑地對我說。看在我的眼裡,那笑容
率真地教人心疼。

我躺在床上,頭痛慢慢地消褪。但是當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無法真正熟睡。隔天我起得
很早,而想回台南的念頭並沒有隨著一晚過去而打消。我不想再和鈺智打照面,於是我在醒
來後就前去雅怡和 Cynthia 兩人的房間,打算和 Cynthia 拿機車鑰匙。我先是敲了敲她們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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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但沒有反應;於是我用手機播打 Cynthia 的號碼,請她開門。不消幾秒的時間,房門開
了。Cynthia 從門後探出頭來,一付睡眼惺忪的模樣。在我開口之前,她比了比手勢,要我
輕聲說話。『別吵醒了雅怡。她好像才入睡沒多久。』她說。

我對她說明來意。

『嗯,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這樣好嗎?」我問。
『嗯,我想,』她瞇著眼,試著從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裡,如同擠著快用完的牙膏那樣
擠出想說的話。『就算和其它人繼續行程,尷尬可能還是難免吧。而且,我和你一起回去的
話,說不定會比較好。因為除了鈺智和雅怡以外,就只有耀雄知道他們兩人吵架的事。』她
沒等我多說話,就叫我在房外等她。過不一會,她就梳洗完並收拾好行李出來。
『我留了紙條給雅怡了。』Cynthia 說,我點了點頭。走出民宿,此時天空仍舊垂著黑色
的夜幕,只有在遠方的地平線滲出一絲不知是否是錯覺的、若有若無的日光。吹在身上的海
風仍稍嫌寒涼了些。Cynthia 把機車的鑰匙遞給我。我接過鑰匙、發動機車。

『反正天也快亮了,』Cynthia 在跨上機車後座時這麼說。『我們買早點到海邊看日出
吧。』我們找了一間便利商店買了早點。在等 Cynthia 挑買早餐的時候,我半發呆地透過玻
璃看往外頭的馬路。這個時間經過店前的車輛少得可憐。結帳後,我們前往鄰近的海灘。我
和 Cynthia 坐在沙灘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聊著。

『昨天,鈺智……』Cynthia 咬了一口麵包,粗略地嚼了幾下。『好像……整晚都沒回民
宿去。』
「是嗎?」,我說。
『嗯,昨晚要睡覺之前,我先去了他們的房間。房間只有耀雄一個人,於是我播了鈺智
的手機,卻是關機。』她說。『昨晚我似乎聽到了幾次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是雅怡睡不著
吧。我聽著她幾次起身拿起手機,打了電話。在非常安靜的房間裡,我聽到了從她手機傳來
了受話方關機的語音訊息。我想她是打給鈺智吧。直到一、兩個小時前她才真的睡著。我猜
想,鈺智可能整晚都沒回去。』
「嗯。」我只是應了一聲,心裡浮現不出可以接續談話的話語。Cynthia 見我沉默下來,
於是開口問了我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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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懂昨天你所說的、你生自己氣的原因……』她問。
「嗯……」我遲疑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人之前就吵過架了。」我簡略地說了一下之
前的情況,並且說了我當時一些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不過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嗯。』
「其實,當時我很想跟她說,對一個會說出“只會為自己願望墜落的流星”這麼一句話的
偏執男人,她還能期盼他什麼?但是我終究沒有把它說出口,也沒有對誰透露——一是我和
鈺智是朋友,二是我也沒有說出來的勇氣。我的做法讓我覺得我根本在刻意袒護鈺智——然
而這樣的罪惡感並沒有為我帶來太大的困擾。直到昨天他們兩人起爭執的時候,那股罪惡感
再次湧上心頭。我的心裡想著,不是鈺智才該受到指責嗎?為什麼沒有人為雅怡說點什麼
哪?我甚至覺得當初沒有完整地告訴雅怡這些事情的我,是個十足的懦夫——一個沒有道德
勇氣的懦夫。」她聽完後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在海潮的聲音裡,在遠方地平線的雲裡透出了橘紅的晨曦,以令人幾乎難以
察覺的程度,一點一滴地孵暖微涼的海風和眼前的世界。我望著從海面升起的太陽,一股莫
名的悲傷感油然而生。我從那一晚起就不再和鈺智有任何聯繫,也不再出現在任何有他的場
合;那一晚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雅怡。我在一年後畢業的那時,從浩俊的口中得知雅怡最後
的消息。那消息令人難過得宛如心碎一般。我永遠對無法為這個有這美好心性的女孩做些什
麼——永遠也不能。

和鈺智決裂後的隔年年初,我收到雅怡從台東捎來的一封信。信封裡放了一張用拍立得
拍下的照片,娟秀的字體在照片的背面寫了簡短的一句話。

“台東盛開的油菜花──不知怎麼地,很希望你們也看到這片景色。”

我曾在夢裡回憶起她的容貌,眼前浮現的是她寄來的那張相片裡的那一片恍若沒有盡頭
的、盛開的油菜花田。像是試圖彌補過錯一般,我對著那片一望無際的花海,大聲地喊出我
想對她說、卻始終放在心裡的那些話。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那片花海裡——我希望她在那裡。
但任憑我如何叫喊,我的聲音在那麼一片空曠的夢境裡卻只像是一陣陣虛弱的痛苦呻吟,只
消一息微風拂過就倏然潰散、消失。

我在夢裡泫然欲泣地走著、喊著。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為心性美好的這個女孩再做些什
麼——永遠也不、永遠也不。那是我們誰也無力改變的命運——誰也不能、誰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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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直到最後的一剎那,我們始終以自己為對象扮演著喜劇。
克里斯帝安·約翰·海因里希·海涅1

大四、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

大學生嘴裡的“大學三學分”似乎沒有在我的大學生涯裡體現出來——課業上只是得過且
過,而且我這個人和社團兩個字基本上是絕緣的。

愛情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以那樣的標準來評估,你的大學生活簡直是貧瘠到了只能悲慘地用“一塌糊塗”來形容
而已。』Cynthia 這麼說,而我只是一笑置之。

“大學的最後一年”聽起來像是被賦予某種意義,強迫人們去思考一些事情——至於該思
考些什麼則因人而異。也許是帶著特殊意義的緣故,感覺總是需要伴隨一些改變以便區別先
前經過的三個年頭——空閒的時間變多了、課堂裡更少的熟悉面孔、需要補修先前被當的必
修科目的那股迫切感。最大的改變(個人的),我想是這學期我和 Cynthia 成了情侶——名
義上的情侶。

整件事情說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一切得從熱音社的期初社員大會開始說起。

傍晚時,我忘了調成靜音的手機在最後一堂課接近尾聲時響了起來。嚇了一跳的我心裡
一連咕噥了幾次“該死”、連忙從背包拿出手機,然後把它關掉。正在黑板上振筆疾書的教授
停下了筆,轉過頭開始發起脾氣來。即便下課鐘響,我仍被教授留在教室裡聽他訓話。若不
是系辦公室的人員正好找他,我想我還得在教室被訓上好一陣子。出了系館後,我查看手
機——是 Cynthia 打過來的;於是我回撥給她,並且抱怨了剛剛因為手機鈴響而被訓話的事
情。

1 克里斯帝安‧約翰‧海因里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 1797-1856)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和新聞


工作者。他在 1831 年流亡巴黎後就再也沒能回到德國,最後因多發性硬化症臥病在床並於八年後去世。死
後葬於法國的蒙馬特(Montmar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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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話等一下子再說。』她打斷我。『總而言之,先過來行政大樓前面這裡找我,之
後你愛說多久都可以。』她還特別強調。『一定要過來哦!』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掛斷了。
到了行政大樓前,熱音社正在那裡舉辦期初社員大會。我花了一點時間在人群中找到
Cynthia——四處張望的她顯得有點不安,像是試圖在人群當中找尋什麼遺失了的東西似
的。同時間,她也看見了我;她先是一臉“怎麼這麼慢”的表情,然後變成鬆了一口氣的神
情。她馬上朝我這裡走過來,對我使了使眼色,於是我開始留意。她走近我,然後狀似親暱
地勾住我的左臂。我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但還是把驚訝的反應壓抑下來。

『怎麼這時候才來啊?』她有點像是撒嬌那樣問我,讓我覺得很不習慣。
「嗯,我剛剛才下課,而且還被教授叫住。」我回答。

她拉了我到一旁看熱音社的表演,她的手仍勾住我的臂膀,並且把頭靠在我的左肩。此
刻,台上的人開始唱起了 U2 合唱團的《Beautiful Day》。莫名地,我隱約覺得好像有人一直
斷斷續續地看向我們這裡,我卻沒辦法把那個人從人群裡找出來。在聽了幾首歌之後,
Cynthia 輕輕地拉了我往舞台旁邊走。

『我們過去那邊吧,等一下換我上台。』她說。我點了點頭,和她一起過去。她唱的是
陳綺貞的《我的驕傲無可救藥》。我在一旁聽著,覺得她的聲音和個性都很適合這首歌。唱
完之後,她向一旁熱音社的人打了招呼,然後走回來,又勾住了我的手臂。

『我們回家吧!』她說,然後微妙地揚起嘴角,表情像是愛惡作劇的貓一樣。我們一起
走往行政中心旁的停車場,那股正被人注視的感覺此刻又從身後傳來。我轉過頭看,看到了
一個大約是大二左右的男孩子坐在座位上看著我們。他在接觸到我的視線時便急急忙忙地把
視線轉向舞台。

『你在看什麼?』Cynthia 問。
「我總覺得好像有人一直看著我們。」
『總之,先回家再說吧。』
「可是我的腳踏車停在另一邊。」我湊近她的耳邊說。
『明天我再載你過來吧。』她輕聲地說,把鑰匙遞給我。『你載我吧。』
「哦。」我從她手中接過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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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機車座墊下拿出安全帽,把我的和她的背包放在機車的腳墊上,然後發動引擎。她
跨上後座,雙手環抱在我的腰際。

『走吧。』坐在後面的她湊近我的左耳說。到了家樓下停好機車之後,Cynthia 拍了一下
我的肩膀。『嘿,今天謝啦。本來有點擔心,沒想到你配合得滿好的說。』回到家裡,她解
釋了剛才的狀況——熱音社有個男生社員喜歡 Cynthia;而她叫我去,是為了想讓那個男生
死心。

我歪著頭想了一下。「真不知道是該說那個人倒楣得很,還是該為妳高興哪?」
『怎麼說?』
「他誰不喜歡,偏偏喜歡上一個女同性戀;另一方面來說,被人喜歡應該也算不上什麼
壞事吧,我想。」
『不過也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今天這種情況。』
「嗯嗯。」我點點頭。「不過,那個男生怎麼會喜歡上妳啊?我有點好奇。」我問她。
『我也搞不清楚啊!』她回答得有點像是自言自語。『我想他可能罹患“白馬症候羣”
吧。』
「白馬症候羣?那是什麼東西?」一度我還以為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有什麼關聯,不
過她說和那一點關係也沒有。無論如何,這名詞還是讓我摸不著頭腦,於是她開始解釋。
『OK,我解釋一下。首先,你聽過“白馬王子”這個詞吧?』
「嗯。」我點了點頭。
『所謂的“白馬症候羣”就是和白馬王子騎的那匹白馬有關。也就是說,那匹王子所騎的
白馬,把美麗仕女們對王子所投視的愛慕眼光,誤以為是愛慕牠的眼神。』
「所以呢?」
『所以我想他只是在我教琴的時候,把投視在聽眾的視線誤以為是對他的愛慕眼神了
吧。』她聳了聳肩說。我對她說,她大可直接拒絕他。她說她已經對那個人說過了,不過對
方還是不肯放棄。

『真是個麻煩的傢伙啊!』她說。『所以今天把你叫過去,小小假裝一下你是我的男朋
友。希望那個人在今天看到你之後會自己放棄囉。』
「哦。」我點頭。「不過我覺得妳今天的把戲有點老套。」我說。「總之,再不行的話,
就老實地告訴他妳的性向吧。」我開玩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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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啦?當然不可能啦!』她瞪大了眼看著我,看來她當真了。『那樣子說的話,會
有兩個結果——要嘛是聽起來更像是在唬爛、要嘛是如果對方當真,或者是傳出去後有人當
真的話,那我不就是自己把這件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給講出來嗎?而且如果傳出去的話,
要嘛就是我承認自己是 lesbian,要嘛就是得向別人解釋“其實那只是要學弟知難而退的藉口
而已哦!”——到頭來還是沒用啊!總之,無論是唬爛,或者是自爆,都是糟糕透頂的情
況。』

聽她這麼說起來,感覺還挺有道理的;況且一時間也想不到更好的作法,於是只有繼續
幫這個忙。為了保險起見,每次 Cynthia 要去熱音社教琴的時候,我都陪她過去,並且等到
她上完課為止。教室裡,儘管 Cynthia 在前面教課,但是先前在熱音社期初社員大會盯著我
們看的那雙眼睛仍偶爾會朝我這裡看過來。

“真是頑強的傢伙哪!”懶洋洋地托著下巴的我注意到他的視線,不禁這麼想。

就這麼過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最後仍免不了 Cynthia 拉著我,態度強硬地當面拒絕了


那個“白馬症候羣”患者。儘管當時他顯得相當難過,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和天塌下來差不
多;但是一個月之後,他就和熱音社的另一個大一的女社員交往。我在入冬後的校園裡看見
他們兩人的親暱模樣。他的表情和一個月前那時簡直是判若兩人。看著看著,我不禁芫爾。

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 happy ending 吧,我想。然而“假裝”這件事卻無法就這麼隨之落


幕。一旦說了謊,常常就是得繼續說謊下去——不斷地用另一個謊言去圓先前說過的謊;有
時候也需要對其它的人複述同樣的謊言。

“Cynthia 有男友”這件事情已經傳了開來。

「就說我們分手了不就好了嗎?」我說。
『可以是可以啦,不過那樣你就準備搬出去吧。』Cynthia 這樣說。
「咦?為什麼?」躺在沙發上正看著電視的我很訝異。
『廢話!有哪對情侶分手後還住在一起的?』她回答。『而且當然是你要搬出去啊,這
裡可是用我的名字租下來的呀。』

我心裡暗忖著,怎麼當初沒想到這一點呢?幫了她這樣的忙,卻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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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令我哭笑不得。「那就只好繼續裝下去吧。」我無奈地說。比起在這個已經開學兩個
多月、而且正值大四的時刻去找房子,繼續假裝成她的男友還簡單多了。

『你真的覺得繼續假裝下去比較簡單?』
「當然哪!沒有人會到現在才找房子吧?而且也都裝了快兩個月了,既然到現在都沒穿
梆,繼續裝下去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才是。」繼續盯著電視機看,一面這麼回答她的問
題。
『這樣也好,省得我找新的室友。光是想就覺得超級麻煩。』她說。
「為什麼?」我問。
『就像你剛剛說的,沒人這時候才在找室友的吧?』聽她說這麼說,我想起了當初搬來
這裡的情景,結果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見我無端地笑了,於是問我。
「沒事,」我說。「只是正好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而已。」

情侶成了我們兩人對外宣稱的身份;而這件事情傳播的速度之快,遠超乎我的想像。就
連浩俊和耀雄也在不久後就得知。在為了慶祝耀雄得到了書卷獎而相約一起吃飯的那一天,
浩俊恍如丟出一記快速直球一樣直接問我。

「怎麼連你們也知道了啊?」我不禁苦笑。
『所以是真的囉?』浩俊揶揄地說。『唉呀!你真是不夠意思哪!這樣的事情我們居然
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你不覺得你對認識這麼久的我們很不夠意思嗎?』

我沒有解釋什麼,只有一再地苦笑。

我像是色素細胞一樣,在 Cynthia 需要的時候為她提供保護色,好隱藏她不欲人知的事


情。基本上,扮演這樣的角色並沒有很困難——Cynthia 本來就很活潑大方,而且表現得很
自然,所以我只需要配合她就可以了;加上要修的課程也不多,空閒的時間也就相對地增加
不少,而且浩浚和耀雄也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我也就樂得和她一起消磨時間。正因為如
此,其他人對我們兩人常會有大都膩在一起的感覺。

期末的時候,Cynthia 在我考完所有的期末考的隔天也考完了全部的考試。我打了電話
給耀雄和浩俊,不過兩人都有事情要忙——耀雄期末考還沒考完、而浩俊則是研究室有事走
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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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就我們兩個沒打算唸研究所的人最閒哪!』Cynthia 噘著嘴說。
「看來是如此。」我說。「總之,現在先去吃晚飯吧。」

吃完晚飯後,Cynthia 說想去海邊。

「現在海邊應該很冷呀!」我驚訝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去哪!』她不斷地催促我。『快點啦!走吧走吧!』

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是冬天的夜晚帶著四罐冰透的啤酒到海邊去,但終究還是拗不過
她。到了海邊,海風很強,我看了一下衣著單薄的 Cynthia 似乎正打著哆嗦。

「會泠嗎?」我問。
『不……會啊。』她很逞強地回答。我看著她緊拉攏住身上那件薄到不行的外套——光
是看著就覺得冷。我拉開拉鏈,正把右手從外套袖子中抽出來的時候,她連忙說不用把外套
脫給她穿。
「我沒說要給妳穿吧?」我說。「而且如果我把外套給妳穿的話,就只是換成我會感冒
而已。」我一面說著,一面把外套向右拉了一下,拉出一些空間。「快進來吧。」我說。
『什麼?』她愣了一下。
「我說,快鑽進外套來。風吹進來可是冷得要命哪!」
『那為什麼要空下一邊袖子?』
「要不然妳怎麼拿啤酒?」

雖然我的外套算是滿寬鬆的,但裡頭鑽著兩個人還是顯得有些擁擠。她把右手穿進外套
的右邊袖子裡。我們各用了一隻手抓住外套的拉鍊處把外套合攏,然後盡可能地把拉鍊拉起
來。Cynthia 維持著緊靠坐在我身上的姿勢;而我的右手從她背後輕靠在她的腰際。我們兩
個人緊挨著彼此——這是唯一一次我們兩人靠得如此地近。就算寒冬的風強勁地在耳際呼嘯
著,我仍然像是聽到了各自的心跳,那股躍動無比清晰地從她背部傳了過來;我也感覺得到
因為寒冷而不停顫抖的、我們兩人的身體。那股顫抖在一會之後因身體回暖而停了下來。

「還覺得冷嗎?現在。」我問了 Cynthia,她搖頭。不一會,我聽見她噗哧地笑了一聲。
「怎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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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她在笑聲稍歇時說。『只是突然覺得這樣的姿勢有點彆扭。』
「沒辦法,就先忍耐一下吧。」我說。
『嗯……』她搖搖頭。『其實還好啦,而且這樣也比較暖和。』在她搖頭回答的時候,
她隨之輕輕甩動的頭髮搔著我的脖子,於是我也開始笑了起來。

那天的月相大約是新月吧,我想。天空漆黑一片,我看著正隱約從黑夜深處所沁出的灰
暗碎浪,海潮和海風的聲音不絕於耳——很久沒有像現在有完全放空的感覺了。漸漸地,我
似乎可以瞭解 Cynthia 想來海邊的原因——即使正值隆冬。我們什麼都不做,僅是單純地聽
著海潮的聲音從深黑的海洋傳來。其實不閉上眼也沒多大分別——但我還是閉上了眼,一種
被黑暗吞沒的錯覺悄悄地在我的腦海裡滋長;但同時間我也被一點一點地被抽離這個世
界——我很安於這一股恆定的消長。我們各自拿起了剛剛放到一旁的啤酒,慢慢地喝著。雖
然這麼說,但我只打開了一罐而且喝了不到一半,而 Cynthia 則是默默地喝掉了另外三罐啤
酒,就連我剩下的她也喝掉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喝這麼多的啤酒。

她的體溫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熱,不過不像是發燒;而她也說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或許是酒精作崇,Cynthia 大膽地問了我一些問題。

『你難道都沒有像是性慾之類的東西嗎?』Cynthia 突然問我。
「怎麼可能!?我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當然也有性慾啊。」我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做愛這件事?』
「嗯,有啊,不可能不想吧。不過沒有對象啊。」
『你有我啊。』她伸了伸舌頭,向我做了個鬼臉。
「是啊,我有個同性戀的女朋友。」我冷笑一聲,反過頭挖苦她。
『你有到外面“買”過、還是搞過一夜情嗎?』
「沒有,因為不想得病。」
『這樣啊……我還以為可以聽到很變態羶腥的色色情節呢,真無趣。』她嘟嚷著。
『啊……啊……,我也想試試做愛的感覺呢。』
「妳沒做過嗎?我以為這年頭只有像我這樣不正常的人才會沒做過。」
『哈,我也覺得只有像你這樣的怪咖才會沒做過。總之,我沒你這麼怪。如果是和女生
的話,當然有過。不過,我現在指的是男生和女生的那種。』
「聽起來不太像是從妳口中說出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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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好奇女同性戀在關於性那一方面的事情,於是隨口問了她兩個女生做愛是什麼的
感覺。

『可能沒有太大的不同吧。』她說,不過她說她曾經在網路上問過其他的人,似乎比較
不一樣的地方是一男一女的時候,女生大都只需要接受男生,讓男生努力滿足自己就夠了。
『兩個女生做愛啊,就會有努力想要滿足對方的感覺喔,要非常的賣力吧。我想這也許是最
大的不同處吧。』

我還是無法理解她所描述的。

『來嘛來嘛,哪天我們找個時間試試看嘛。』她笑著說,語氣像是狡黠而美麗的貓。
「神經病,妳不是 lesbian 嗎?」我沒好氣地說;而她只是嘟著嘴,故作生氣狀。「我想
我還是自己解決比較好。」我說。
『咦?你會自慰嗎?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呢。』
「應該有不少男生都會自慰吧?」我帶著苦笑回答。
『是嗎?跟你住在一起這麼久,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正常人在做那件事的時候,應該不會刻意讓人知道吧。」
『嗯,也是啦。』

然後她興致勃勃地接連問了我一些關於自慰的問題。

『嘿,原來還會看 A 片或者幻想對象啊。』聽完後她這麼說。
「嗯,感覺這樣會比較順利一點。至於別人是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想可能也是
差不多吧。」
『那你有幻想過哪些人啊?有包括“她”嗎?那個一直寄照片給你的朋友。』
「嗯,應該還算不少吧,不過大部分都是片子裡面的女生——就算不記得也完全不會有
什麼困擾。」隨後我沈默了一會,思忖著該如何談說關於”她”的事。
「至於她的話,我從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在我的記憶裡,只有她那時候的模
樣。我曾經試著想過幾次,但隨著年齡漸長,似乎就變得有點困難。每天早上起床刷牙時,
從鏡子裡面看見的、自己的臉,就更覺得現在的我距離高中那時候的她又更遠了許多。」
『因為像小妹妹嗎?』
104
「也可以這麼說。」
『那、有沒有幻想過我呢?』
我搖了搖頭。「嗯,可能是住在一起的原因吧。可能覺得會有點失禮,或者像是侵犯了
妳的感覺。」
『所以,你的意思是沒有囉?』
我點了點頭。

只見她微微側了一下頭,像是想了一下什麼。『如果我說,你可以在做那個的時候想
我,會不會比較……嗯……用你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順利一點”呢?』
「嗯,」我想了一會。「也許會吧。雖然天天都會碰到面,不過對方同意了應該就會比
較順利吧,我猜。」
她笑了笑。『喂!那下一次試著想我看看。』

我遲疑了一會。

『還是我不夠漂亮?』她問。
我搖搖頭。「怎麼會?我會試試看的。」我假作正經地回答。
『不過要正常一點的,不可以想很變態的姿勢喔!』
「嗯,我沒特別試過去想不做什麼事情,要限定做什麼或是不做似乎有點難。」我回
答。
『是喔?那、只要不要太奇怪的都可以,這樣可以嗎?』
「嗯,這樣聽起來似乎好多了。」
『做完之後記得告訴我喔。很好奇你會想些什麼,哈。』

我只是應了一聲,試著略過這話題;而話題也回到比較正常的方向。

『呼,時間過得好快啊!你下學期結束後,就要畢業了,對吧?』
「嗯,是啊。」
『故意留一科必修課不修如何?多留一年和我一起畢業吧。』
「嗯……」我稍微想了一下。「這就是有時候很玄的事情。雖然實際上我的確可以這麼
做,不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想、也不會選擇延畢。我有時在想,這也許就是命運吧。也許神的
確給了人們決定的自由,但是“決定”本身就有一種因為環境所造成的偏頗。就拿延畢這件事
105
情來說,沒有人會沒事想延畢的——就一般的情況而言。」
『喂,想也知道我是開玩笑的。你竟然可以說出一大串的話。真是敗給你了。』她說。
『你太嚴肅了。』
「是哦?我以為妳是認真的,抱歉。」
『你真的覺得我是認真的?』她問。
「想也知道我在開玩笑。」我笑著說。

我們天馬行空地聊了一陣子,直到她沒有再接話。我知道她睡著了,她在考試期間往往
睡得不夠。我感覺她肩膀正隨著呼吸,平緩而規律地起伏著。我調整了一下姿勢,並且摟住
她,好讓她能夠比較舒適地睡上一會。此刻的她像是疲倦而且容易受傷的小生物,令人由不
得想把她輕輕地放在手心裡小心呵護。

“如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其它人,那麼我和她相依為命也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景象吧。”
我心裡這麼想。

106
《十》
我現在只從自己的立場問你一個問題,一個無聊的問題:
廉價的幸福和昂貴的痛苦哪個比較好?
費奧多爾‧米海洛維奇‧杜斯妥也夫斯基1《地下室手札》

當時正值早春。木棉花心急地搶在綠葉前冒了出來,並且在不知不覺中伸展開橘紅色的
花瓣,盛開在不久前還光禿一片的枝頭間。宛若燃燒中的火苗。木棉的花朵似乎正預言著南
方城市入夏之後的炎熱;而亮眼的黃金風鈴木也莫約在同一時期綻放。然後是花團錦簇的阿
勃勒、還有如雪般飄揚在夏日裡的木棉絮。

曾幾何時,我竟開始留意起這些事情了。

由於畢業後打算回台北去,所以莫約在學期中的時候,我介紹了一個系上的學弟到咖啡
廳來接替。學弟的本名我從來也沒聽誰說過,不過由於他的原住民血統,別人替他取了一個
好記的別名──“喔嗨呀”。我也這麼叫他。

黃金風鈴木的盛開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情,但一轉眼間,竟到了鳳凰花開的時候。四年
的大學生涯就在辦理完離校手續時,劃下句點。儘管不久前的畢業典禮,才看見不少人沉浸
在即將畢業的歡樂氣氛,畢業生們甚至被瘋狂地丟進校區的一處淺湖,或者在繞行校園時被
學弟妹潑水、砸水球。

但看著手上拿著的那份畢業證書時,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離開學校之前,也許該跟孫伯碰一下面的”我這麼想。我走到孫伯的辦公室,卻見孫伯
正打包著辦公室裡的東西。

「孫伯,這裡怎麼了?」我訝異地問。
『小子,你來了啊?』他停下手邊的整理工作,然後解釋。『我要退休了。』他說。『這
一兩天,我一直想把這東西送給你。』

1 費奧多爾‧米海洛維奇‧杜思妥也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1821-1881)俄國作家,為世上最


知名的作家之一。著有《罪與罰》、《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地下室手札》等等。
107
只見孫伯小心翼翼地把他一直在用的虹吸壺連同酒精燈用泡棉紙包好,放進盒子裡,拿
給了我。

『這送給你吧。我想這東西以後我再也用不著了。』
「為什麼?」
『我會喝咖啡,煮咖啡,其實是因為我太太的緣故。她是一個愛喝咖啡的人,當初也是
為了追我太太,我才開始喝咖啡、煮咖啡的。』
「是喔?」我有點訝異。「那你更應該把這個留著,這我不能收下。」我說。
『她已經過世了好幾年了。對我而言,和我太太喝咖啡的回憶才是最珍貴的。何況退休
後也不會再煮咖啡請學生喝了;而且煮完咖啡後,洗這些器具還真有點麻煩哪!再者,過一
陣子後,我就要到美國和女兒、女婿一家一起住了,所以也不方便帶這些東西搭飛機。』他
接著說。『我覺得把它送給你是最好的。你和我學過煮咖啡,感覺你有點像是我的徒弟那
樣;而且娣雅這個小女生也喜歡喝咖啡。把它送給你,這樣你就可以做咖啡給她喝啦!』他
很堅持。『就當作感謝你這小伙子這些年來陪我喝咖啡,聽我嘮叨的謝禮好了。別囉唆!你
就收下吧!』他看見了我放在一旁的畢業證書。『要不然,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畢業紀念禮好
了。』

我沒再多說什麼。

孫伯的東西不算太多,除了幾本書、一些工具、還有一、兩箱雜物以外,其他的大都是
屬於實驗室的物品。與其說是在幫他打包東西,倒不如說是把一些物品放到讓新的管理員容
易找到的地方。我幫忙孫伯把東西搬到停在系館大門的車上。最後一趟回到辦公室時,只剩
下幾本書要拿走而已。我手上拿著孫伯送給我的虹吸壺,看著孫伯把辦公室的門鎖上,心裡
覺得有些不捨。

「以後就不能來這裡向您要咖啡喝了。」我有些感慨地說出這句話。
『小子,別想太多。畢業後你還得找工作,安排你自己之後的生活。我年紀也大了,如
果得一直煮咖啡給你們這些小鬼喝而不能含飴弄孫的話,那可真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他
笑著說。

我放下手上裝著虹吸壺的盒子,抱了一下孫伯。不知怎麼地,我覺得有些難過。而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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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我的背說。『小子啊,好好努力過你的生活,好好對待娣雅,這樣我就高興了,嗯。』

關於我和 Cynthia 並不是真的在交往這件事,即便那時候我想和孫伯說,但就是怎麼樣


也沒辦法說出口。何況,一旦說開來,勢必無法避免透露 Cynthia 的性向。我必須信守我的
承諾,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當天晚上去了一趟咖啡廳,買了一點現磨的咖啡粉回到住處。我打開盒子,將虹吸壺組
裝起來,煮上兩人份的咖啡。

「咦?這不是孫伯的咖啡壺嗎?」Cynthia 問,而我點了點頭。

移開酒精燈、用濕布冷卻下壺後,湧到上壺的水在萃取咖啡後回流到下壺。我將咖啡分
成兩杯,一杯遞給了 Cynthia。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和 Cynthia 說了孫伯退休的事情。聽完
之後,她顯得有些訝異。

「嗯,之前我也沒聽說過他今年退休的事情。」我說。
『這樣下學期就不能到孫伯那邊喝咖啡、和他聊天了。』她嘟著嘴說。
我點了點頭。「我也對孫伯說了類似的話。」
『下學期看來會有一點寂寞哪!』她說。『你畢業了,孫伯也走了。』她接著問了我什
麼時候回台北,我說還沒決定,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了就回去。『嗯。』她應了一聲,低
下頭,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就回房間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書本、腳踏車、電腦、和一些生活用品送了出去。一部份的東西則
留給 Cynthia。同樣也是今年畢業的耀雄和浩俊打了電話過來,約定在離開前一起吃頓飯。
我向老闆借了咖啡廳一晚,而我們各自帶了東西到咖啡廳裡碰面。聚餐的五個人裡,只有
Cynthia 還得為了雙修的電機學位再多留一年;而其他人都即將離開台南。耀雄要回馬來西
亞去,浩俊則是考上新竹的學校,打算繼續念碩士;他的女朋友也找到了一份在新竹的工
作,想必他們倆還是能夠相當順利地繼續交往下去,然後順利地結婚吧。

『不介意吧?我把女朋友讓給妳聊天,』浩俊對 Cynthia 說,然後起身來拉著我的右臂。


『把這傢伙借給我一下,我有事情想和他聊。』
「好啊。」Cynthia 回答。「Men’s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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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所以不可以偷聽。』浩俊眨了眨眼說。

我和浩俊走到離其他人有點距離的角落坐了下來。

『喂,這次畢業後,你想我們這群人什麼時候會有機會再碰面?』浩俊問我。
「嗯,我不曉得。」
『嗯,我也一樣。這種問題好像還是不去想它比較好。』他喝了一口啤酒。『什麼時候
碰面這件事情本身也許沒有什麼,問題是再碰面時,我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嗯。」

他先是沈默了一會,然後問我是否還記得雅怡。我說記得,而他點了點頭。

『我想你應該還不知道她自殺的事情。』接著他這麼說。
「自殺!?」
『嗯,吞安眠藥。還好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撿回一條命。這大約是四個月前發生的事
情。實際的原因不是很確定,但大概是因為鈺智外出找一夜情這類的事情發生爭吵。我想鈺
智會外出獵豔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情。即便以前我們在一起的場合,嗯……我是指……在
你和鈺智鬧翻之後,鈺智在她面前就口無遮攔地說著那樣的事情。但她畢竟是女生,不可能
完全不在意。鈺智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認真看待感情吧。』
「嗯。」
『我去過幾次醫院探望她,她看起來糟透了,有時沈默地連一句話也不說,情緒也一直
很不穩定。』

他說她的家人似乎因為工作的原因沒辦法到醫院來,所以請了一位看護照顧她。他想,
看護基本上也沒辦法和雅怡說上什麼,所以他和他女友有空時,就會到醫院探望雅怡,在她
想說些什麼時,陪她說說話。

『我們持續去醫院探病大約一個多月。直到一個多月前,我們最後去醫院的那一次。我
們到醫院的時候才知道雅怡已經被家人帶走,離開了醫院。』他嘆了一口氣。『如果是康復
出院那就算了。可是前一天,她才又情緒失控過一次,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醫生和護士們按住
她注射鎮靜劑的景象。』他說,他曾和看護聊過,發現他和他女友是除了雅怡的家人外,唯
一有去看雅怡的人。他之後曾問過鈺智,知不知道雅怡自殺住院的事情;而鈺智說他知道。
110
『我從鈺智的口中聽到答案的時候,我就對他徹底地死了心。好好地一個女孩子就讓他
給毀了,而他居然還能夠無動於衷。從那天起,我就漸漸地和他漸行漸遠了。』他嘆了一口
氣。『革命的初期總是最美。我們這一群剛認識的時候,其實還蠻快樂的,不是嗎?我最近
常在想,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你、或者耀雄,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會不會因為某
種奇怪的原因,就變成像那樣傢伙一樣冷酷無情?』他喝了一口啤酒。『不過大致上來說,
應該不會吧——只要沒什麼意外的話。』
「不會有意外的。」我說。
『乾杯!』
「乾杯!」

也許是那天的這番話的緣故,即便日後偶有聯絡,我和當天一起碰面的人就再也沒碰過
面了。多年以後,浩俊在知名的半導體公司任職,在公司工作兩年多、攢了些積蓄後,一如
預期地把從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美嬌娘娶回家。我始終記得他在決定求婚前打電話給我時說
的那些話。我問他難道對於覺得要娶的人是唯一一個交往過的對象這件事不會感到不安嗎?

『故事只要對一個人說一遍就好了,對太多人講就會失去最初的那股熱情了。』他說,
假設你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當你說給第一個人聽的時候,可能興致勃勃;對第二個人說的
時候,開始就會覺得不像當初那樣興奮了。漸漸地哪天,說這故事就成了事務性的舉動,到
那時就不會再得到什麼感動和快樂了。儘管他的描述有點奇怪,不過我瞭解他想表達的意
思。對於結婚這件事來說,我想他是成熟的。當然,並不是能定下心結婚的人在心智上才成
熟,而是我認為心智成熟的人會選擇對雙方關係有著同樣期許的對象,並且將那個當作前提
去進行雙方關係的發展——無法定下心成立家庭的人不會去追求以結婚為前提的對象,而決
定步入禮堂的人也會仔細思考是否能夠維繫穩定的關係。雖然不久後,我一如預期地收到了
他的喜帖,但在他的婚禮當天我卻有事而無法前往,所以我們始終緣慳一面。

後來,我在偶然間得知了鈺智的消息。

由於鈺智相當努力的緣故,他在一家大型的外商公司裡,只花了短短兩年的時間就當上
副總經理,擠身少數黃金單身漢之列。聽到這消息,我閉上眼,不知怎麼地就懷念起雅怡來
了。我暗自地為她祈禱著。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至於耀雄,自從回了馬來西亞後就沒了消
息。不過我想,虔誠的他一定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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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們聊到很晚。在整理完咖啡廳後我們一起離去。剛開始,我們都騎著車在同
一條路上,但終究在某個路口,我們要分手——耀雄、浩俊和他的女友、我和 Cynthia。

“再見。”我只在心裡向他們道別,沒有把話說出口。

騎著機車回家時,我向坐在身後的 Cynthia 說起了在路口和其他人分手時的感觸。「人


生可能也是一樣吧。」我說。「終究會分開的。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只是因為某個奇妙的
原因,我們曾結伴同行罷了。」
『聽起來像是徐志摩寫的《偶然》。你聽過這首詩嗎?』
我搖頭。「沒聽過。」
『那我唸給你聽。』她說,然後慢慢地唸出了那首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也許是錯覺,我覺得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直至回歸沈默。

隔天醒來時已是過了中午,我整理了一下行李。出了房門,我見她正在廚房煮著什麼。

『今天就要回台北了嗎?』她問。
「嗯。」
『我想也是。』她說。『不過,可以晚上再離開嗎?』
「嗯,似乎沒有不行的理由。畢竟只是決定今天回去而已,車票也還沒買,所以沒有非
得要什麼時候之前離開。」

午餐是簡單的烏龍麵,吃起來相當美味。我們一邊吃著麵一邊聊著,聊著我回去台北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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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打算和其他的話題。

『有點想唱歌哪!當我最後一次聽眾,好嗎?』她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起身回房間拿出
吉他來了。她抱著吉他,手指開始撥弄琴弦,清柔而乾淨的聲音漸漸地從她的指尖潺潺流
出。她的聲音躲藏在前奏後,緩緩地唱著。

The water is wide. I can’t cross over


And neither I have wings to fly
Give me a boat that can carry two
And both shall row, my love and I……

我仔細聆聽著她的一字一句,最後一次當一個稱職的聽眾。「你真該試著當主唱的,」
我說。「相當動聽。」
她笑了笑。『該不該當主唱我不知道,但我會唱到你要走的時候。』她像是要把什麼東
西給耗盡般地接連彈了許多曲子,最後一首是 James Taylor 的《Fire and Rain》。

……Oh, I’ve seen fire and I’ve seen rain


I’ve seen sunny days that I thought would never end
I’ve seen lonely times when I could not find a friend
But I always thought that I’d see you, baby, one more time again, now
Thought I’d see you one more time again
There’s just a few things coming my way this time around, now
Thought I’d see you one more time again
There’s just a few things coming my way this time around, now
Thought I’d see you, thought I’d see you fire and rain, now……

彈完這首歌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呼了出來,有種既像是從恍惚之間醒
來、又像是追趕什麼直到精疲力盡的感覺。唱完《Fire and Rain》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我說我該走了。她放下了吉他,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

『也許,今天就是一個結束了吧。』她說。
「嗯,也許吧。畢業後的生活應該會相當不一樣吧,畢竟已經不再是學生了。」
『是這樣沒錯。不過,那不是我所說的“結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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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暸解她的意思。

『我說的是分手。』她頓了一會。『嗯,對,分手。』她抿著嘴角,然後像是要重新確
認什麼般、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嗯,差不多了吧。妳也該去遇見下一個妳喜歡的人了,而我能當擋箭牌的日子也已經
結束了。」
她微微低下頭,表情有點改變。『你還是不懂我說的。總之,這些日子以來,好像給你
帶來過不少麻煩,我想我是個差勁的室友,也是差勁的朋友。我甚至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利
用著你,利用著你我的信賴,還有對我的慷慨。』
「別想太多了。」我攤了攤手。「妳能從我身上拿走的、得到的……也許該這麼說,那
就是妳的。我身上也有許多妳拿不走的東西,那些是妳向我強索,我也沒辦法給妳的。」
『我知道你所說的,但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你還是不懂我想說的。』她的神情顯得有
些焦急、沮喪。『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覺得我在利用你對我的信
任!你懂嗎?你懂嗎?』

她的語氣像是快哭出來一般。

『雖然那時候是真的有人喜歡我,而我也真的因此而感覺困擾;但是要你假裝成我的男
朋友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是我策劃的!我知道你有喜歡的人,於是我就這麼做來滿足我的私
心喔!讓我在別人面前可以放心地向你撒嬌、對你任性。而且,明明打從一開始就說是要你
假裝,然而這段日子裡,我卻曾經認真地暗自在心裡生過你的氣。你從沒注意我留長了的頭
髮、也沒留心我開始為你化的妝、為你而變的打扮和穿著。你從沒發覺這些事情,並且說些
像是“哇!今天妳好漂亮啊!”之類的話體貼地讚美過我喔!就連“今天妳是吃錯藥嗎?”,或
是“咦?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嗎?”之類的話你都沒說過喔!一次也沒有!而且你也沒有聽出
來一些我用玩笑口吻說出的話裡的真正涵意喲!都已經讓我做到這個地步我都不能傳達給你
我的感覺、讓我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都還不知不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傷心哪!我對“要怎
麼讓你知道我喜歡你”這件事越來越手足無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是,是我要你配
合我的,所以我沒有立場生你的氣──一點點都沒有。我也明暸,你願意和我演這麼長的一
齣戲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怎麼能夠生你的氣呢?我為了我的私心而不知所措地痛苦著。因為
這樣我才說我在利用你喔。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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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我愣住了。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話語,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不禁懷疑
起,是否之前的那種掩護關係到頭來卻今成了另一種傷害?

『也許我根本不應該跟你說這件事,這樣子明年我畢業後,我還可以像是朋友那樣,去
台北找你,我們再見面時還可以像之前一樣。不過,我好像沒辦法再忍住不說了,忍住什麼
不說是很花力氣的。我已經很累了。』

我只能沈默以對。

「可以送我到車站去嗎?」我問。
『嗯。』泛紅的眼眶裡蓄著淚水的她,點了點頭。只見她轉頭,說了一句“我先到樓下,
我去把車騎過來。”就走下樓去了。

我回到房間拿了唯一的行李,看著只剩下床和書桌的空盪房間怔忡一會。我想著,這幾
年我從這裡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呢?

她載我到車站的車程,感覺比起實際上的距離遠了許多。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痛傷了別
人的那種感覺。我坐在後座不發一語,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一路上的沈默,在黑夜裡更顯得
冰冷。我從機車引擎的聲音裡,似乎聽見了隱藏在那背後的、她微弱的咽嗚聲。我知道這次
我再也無法安慰她了。因為我自己就是她傷心的原因,而那也是她無法從我身上帶走的。

我們什麼也沒說地到了車站。我走進客運櫃臺買了票,幾分鐘後即將到站的巴士正好是
我該搭的那一班。我走向側坐在機車座墊上的她,並且凝視著她的臉。我沒辦法看見隱藏在
黑色口罩的底下的、她的表情,我只能看見她一雙泛紅的眼睛。,我注視著那雙眼睛,並從
中感覺到她的悲傷。我走向她,然後抱了她。

「我要走了,妳還是可以到台北找我──只要妳想來找我。其它的什麼都不要想。」
『嗯。』她的臉靠在我的肩膀上,伸出雙臂摟著我的脖子。她的雙臂傳來了深冬般冰冷
的溫度,還有微弱地快要無法察覺的顫抖。

沒多久,廣播提醒乘客到了該上車的時候。天空灰灰暗暗的,卻還沒傷心到足以下一場
雨的程度。

115
『再見。』她說得很小聲,小聲到我只能勉強確定這句話語剛從她口中說出來過。
「嗯,再見。」我放開了我的雙臂,走向已經停在一旁的巴士。趁著上車前,司機察看
票根時,我回頭看了她一下。她沒脫下安全帽和口罩,從車門這邊看去,我已經看不見藏在
安全帽與口罩之間、那一雙眼睛的表情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吧,而我從細心留意她內
心裡真實的感受吧。
「記得,想來找我就來吧。」我回過頭對她說。

上車後,車子緩緩地駛離車站。我發現手錶停了——就在我畢業,正要離開台南的那一
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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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大喊。「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回聲回答。
「你是誰?」小王子問。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回聲回答。
「做我的朋友吧!我好孤單!」小王子說。
『我好孤單……,我好孤單……,我好孤單……』回聲回答。
聖艾修伯里1《小王子》

畢業後回到台北的我,如同其他大專畢業生,只是靜靜地等著入伍。意外的是,體檢的
時候卻檢查出胸廓畸形合併輕度肺功能障礙,因而免役。在那之後,有點消極地在人力銀行
放上了自己再平凡也不過的的履歷,然後還算是順利地找到了一份同等平凡的工作。除了工
作時間長、還有必須配合突如其來的狀況加班以外,大致上並沒有什麼比較讓我在意的——
由於是相當平凡的履歷所能找到的工作,所以也沒有什麼好挑剔的;況且,在幾次加班的時
候,由於必須全神貫注地處理一些事情,所以反倒是胡思亂想的狀況少了一些。工作上的內
容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大致上來說,並沒有超出之前大學所學的觀念範圍之外,所
以基本上是相當制式化的作業方式。

我不太確定究竟是什麼起了變化。剛回到台北的一兩個月內,我常想起 Cynthia。那段
時間裡,我在每次手機響起的時候常閃過“是不是 Cynthia 打來的”這樣的念頭(她始終沒有打
來),也曾經做夢時夢見離開台南的那一天──她的那句“對不起”無止境地在夢境裡淡淡地迴
盪著,也偶爾游離在我清醒的時刻。當然,我曾想過主動打電話給她,可是每當想到那天她
傷心的模樣,我就無法按下通話鍵撥電話給她。我已經傷害了她,不應該再去打擾她的生活
──這或許對她才是最好的。我想,其實那天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在我終於有勇氣打電話給
Cynthia 時,傳進耳裡的卻是停話的語音訊息。

領到了第一次發下來的薪水之後,我決定搬出家裡。不知道是不是大學那段日子的影
響,我變得不習慣和家人同住。雖然家人極力反對,但是我還是執意搬到離公司較近的地方

1 安托萬‧馬利‧羅傑‧聖艾修伯里(Antoine Marie Roger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 失蹤)法國作家、飛行


員。出生於里昂,於 1994 執行夜間飛行任務時離奇失蹤,其飛機殘骸於 2004 年 4 月在南法的馬賽海底尋
獲。著有《夜間飛行》、《人類的土地》、以及聞名世界的童話書《小王子》。位於法國里昂的聖艾修伯里
機場便是以他命名的。
117
住。我花了大約一、兩個星期的時間找到新的住所。我想我是幸運的,除了之前搬出宿舍和
Cynthia 合租的房子之外,這次也找到相當便宜的房子。除了房租便宜、屋況不錯以外,對
一個單身漢而言,傢俱也相當齊全;承租的附帶條件是要維持房子的整潔,不過這對我來說
並非什麼困擾的事情。房東是一對親切的老夫婦。因為兒女都移居美國,兩人覺得這地方對
兩個老人家來說太大了,打掃起來有點力不從心的,所以幾年前,老夫婦就搬到較小的另一
處房子住。

『小夥子,這裡就麻煩你打理了。』操著外省口音的房東太太把鑰匙交給我。我點了點
頭、道了聲謝,將鑰匙接了過來。後續的整理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

在遷進新家後,我買了一把吉他和一本吉他教本,自己慢慢地學著如何彈吉他。我也在
附近找了一處游池去游泳,重新建立規律運動的習慣。我還是把那個鐵罐帶在身邊。看著那
個鐵罐的時候,總是多少會安心一點。我仍然記得她的眼淚、她的身影、當時的她的一切。
當所有人都選擇遺忘的時候,我知道還會有個我會記著關於她的一些事情。這也許有點痛
苦,不過我想這只是“選擇”這樣的問題罷了。如同決定去作些什麼事情一樣,總會需要花費
些心力才能去完成──或多或少。

畢竟,沒有什麼是不受力就可以獲得運作的力量的。

我寫了一封信給她——畢業後的第一封信。

給親愛的妳:

我現在已經回到台北了,在莫名奇妙的畢業典禮過後、在這樣的一個再平凡也不過的儀
式後,我理所當然地必須離開學校那個地方。拿到畢業證書的感覺沒有太特別,如同我對其
他事情的態度一樣。但是接過畢業證書的時候,我想著這麼一句話——“我的四年豈是這一
張紙可以道盡的。”整體來說,畢業所帶來的其它事情反而讓我感覺比較強烈──我傷害了別
人卻不自知。詳細的細節很難在信裡說得明白。不過,那種傷害別人的感覺相當糟糕。這比
起傷害自己還要令我覺得難受(看來我是一個對自己很不好的人)。不過,一切都已經結束
了。“沒有什麼我能夠決定、沒有什麼我能夠去在乎的。”我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換個話題吧。現在因為“胸廓畸形合併輕度肺功能障礙”(我實在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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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役而開始工作,工作的內容和大學所學的相差不遠,算不上是什麼有趣的工作卻也不怎麼
討厭。

最後我還是決定搬離家裡,在外頭自己租房子。我想大學四年下來,我漸漸地已經不太
習慣和家人同住了──一旦有了自己生活的習慣、或說是方式,就不太能忍受那樣的習慣受
人干涉。最近的我也不太能夠忍受家人問起感情方面的事情。每次需要一再地重複同樣的答
案讓我覺得異常疲憊。對我而言,這樣的事情變得很難忍受──我自覺我的脾氣似乎有變壞
的傾向。

借用妳的習慣,信封上寫的是我現在的地址(希望它不會遇上下雨、水災之類的事情而
變得模糊且不可辨認)。希望收到妳寄來的信,也希望在外頭的妳,一切平安。

也許是一個人住的原因,有時候房東太太會過來看看,或者是噓寒問暖一番。有一次,
房東太太看見了擺在書櫃上的虹吸壺,問我是否會煮咖啡、或者有喝咖啡的習慣。我點了點
頭。只見她從她的鑰匙圈取下了一把因氧化而顯得斑駁的銅黃色鑰匙,遞給了我。

『樓下的大門旁不是有一道窄窄的、通往下方的樓梯嗎?那裡曾經租給別人開咖啡廳,
雖然後來歇業,但是所有的器材都沒帶走。我不確定裡頭的東西還能不能用。我也很久沒進
去那裡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進去看看。』她說。

於是我刻意地保留了某個星期天的午後時光。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一扇玻璃門出現在眼前。看來古老而典雅的一道黃銅門鎖安裝在由
一片硬冷、厚重、刻有藤蔓與葉子圖樣的玻璃上,兩種讓人感覺有著不同時代感的裝置看起
來卻意外地協調。我打開了門鎖,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後,襲面而來的是房子久無人居的那股
特殊氣味。我憑藉著從成列的落地窗外滲進這個空間的微些光亮,看著這個看似歇業已久的
咖啡廳的擺設——過去的時空如同被凍結在這裡一般。從門口處向前看去,是一個看起來相
當厚實的木製吧檯,略為長方形的空間在扣除了吧檯佔去的空間後,大致上呈 L 型,擺著五
張雙人座的桌椅。吧台處有一台大型的義式咖啡機和冰滴壺,上方有一排懸空的櫥櫃、還有
勾掛整齊的杯子。吧台後方的櫥櫃裡有一些其他種類的、煮咖啡用的器具,有些是我不曾使
用過的。除了沉積的灰塵和長時間封閉的氣味外,所有的東西都擺設地相當整齊,感覺像是
直到歇業的前一晚都還為了明天的營業而仔細地清理過,menu 也都一絲不苟地放在收銀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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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而吧台後的隔間是廚房,看起來相當寬敞,也整理得相當整齊。

很難理解這裡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歇業。

接下來的幾天,在下班回家後,我都會到咖啡廳整理一下。由於主要只是清理,然後讓
整個空間通風,所以在大約一個星期後就把那裡整理乾淨。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台北的天氣反常地好,將近四個星期沒有下雨,而且大都是令
人感到舒爽的微涼晴天。這樣的天氣,讓我有點想念在入秋時,在校園草地上行走、腳步踩
在落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所發出的那股清脆的窸窣聲。

某個週末裡的一次心血來潮,我拿出收起來的、在我和“她”之間往來的信件。在當中的
一些信件裡,我們究竟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想必那些忘記的話題也不是什麼要
緊的事情吧。我想著,我從上大學前後,到目前的日子裡,時間在一次次日昇與日落中溜
走;而我在每次想起什麼想找個人訴說的時候就寫信給死去的朋友的戀人——一個同樣也是
朋友,甚至比起死去的朋友認識還要久的人。我看完了那些信件,即便是過這麼久之後,我
仍然不明白在這段時間裡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持續地做這些事情。那些平躺在微微泛黃的紙
張上的文字透出一種教人無法躲藏的凝視。在那凝視之下,我覺得既寂寞又難受。於是我更
加渴望聽見那股腳步踏在落葉上的窸窣聲——一種沒來由的反應。但可惜的是,台北沒有太
多可以聽到那聲音的地方。

在接連幾個晴天的某個午後,台北下起了一陣大雨。下雨前那股總會瀰漫在空氣的氣味
從落地窗外滲了些微進來,緊接的便是一陣滂沱。

『叮叮……叮……叮。』掛在門上的風鈴輕輕地發出了聲響,走進來的是一位全身溼透
的女性。暖色調的照明下,在她臉上所形成的陰影讓人看不清楚輪廓的細節,猜想她是和我
差不多年紀吧。及腰的棕黃色長髮在黑色風衣的襯托下,顯得相當醒目。她脫下風衣,稍微
抖了抖,用戴著略寬的腕帶的左手提著,然後走向吧台這邊的座位。

『嗯……』她看著我。『可以給我一份 menu 嗎?』我仔細地看著她的臉,無法從那樣


的西方輪廓與道地的中文口音劃上等號。
「嗯……」我想了想該如何向她解釋。「事實上,這裡並不是咖啡廳。」我說。「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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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在這裡煮咖啡而已。」
她左手半掩著臉,開始笑了起來。『是嗎?哈哈,好糗喔。抱歉,我還叫你拿 menu 給
我,對不起。』在笑聲稍歇的時候,她這麼說。『不過,可以讓我躲一下雨嗎?』我點了點
頭,把剛煮好的咖啡倒入純白色的骨瓷杯裡,遞給了她。
「妳等一下,我上樓拿毛巾給妳吧。」

我回到了樓上的房間,從衣櫥裡拿了一條乾淨的毛巾到樓下。『謝謝。』她從我手中接
過毛巾。『淋濕的時候可以有毛巾擦乾頭髮和一杯熱的飲料可以喝,真是幸運。』她一邊拿
著咖啡杯慢慢地喝著,同時四處張望了一會、看了一下這裡的擺設。

『看到這樣的空間,任誰都會覺得這裡是咖啡廳吧,因為看起來和一般的咖啡廳沒兩樣
啊。』她轉過頭對我說。『而且以做為一個私人的煮咖啡的地方來說,這也未免太奢侈了吧。
這些器材根本就是營業用的嘛。而且還有座位。』她接著調侃地說。『你該不會是那種什麼
有錢的小開吧?』
「正好相反,我只是一個窮小子而已。嚴格來說,這裡並不是我自己的地方。不過說來
話長,所以就不說了。」
『喔。』她雙手握著杯子,正在暖著手。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除了偶爾幾聲車輛從附近駛過的聲音以外,只有純粹的雨聲而已。

『看來這場雨還會持續一陣子哪!』她說,我只是點頭附和。覺得這時候不需要聲音破
壞目前空氣裡安靜的平衡。那樣的感覺其實很奇特,只是純粹地和某個陌生人聽著雨聲。什
麼也不需要說,就只是聽著雨聲而已。

『哈啾!』她打了噴嚏,看來還是著了涼。
「不介意的話,可以穿我的衣服。著涼還繼續穿著濕掉的衣服似乎不太好。」她回過頭
稍微地打量我一下,然後乾脆地回答。『好啊。』

我到了樓上拿了一件外套、一件白色的高領針織衫,一件米色的卡其褲。

「也許和妳的高跟鞋搭不起來,不過由於是男生的衣物,就稍微將就一下吧。」
『當然,如果你有可以搭高跟鞋的衣服的話,我對你可就得小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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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相反吧。那樣子的話,除了在性向的表現會被其他人當作異常之外,對女性的
威脅反而是比較低的吧。」我說。
『這麼說也有道理。所以我對你還是得多多留神囉?』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隨便相信陌生人應該算不上是壞事吧,我想。」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虹吸壺擦乾。
『聽著年紀相若的人對我用老成的語氣說話,感覺有點像是被人說教哦!』
「抱歉,我並沒有那樣的意思。」
『呵,我知道,別擔心。』她笑著說。她到洗手間換下淋濕的衣物。『謝謝,換上乾的
衣服後,感覺暖多了。』她說。

她套上外套,臉色有點紅潤地讓人也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這樣的裝扮果然和她腳上的
高跟鞋很不搭調。看著她腳上的高跟鞋的同時,我想她的高跟鞋應該也是濕的。

「穿著濕掉的鞋子應該很不舒服吧。」我說。我再次上樓,拿了一雙涼鞋給她。我的涼
鞋穿在她腳上只是約略大了一點,若沒有細看的話,似乎也不會發覺。之後我們沒有繼續交
談。我準備煮下一杯咖啡,而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拿著筆在上面寫些什麼。

過一會,雨停了。

『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謝謝你的衣服和鞋子;不過我想,得要之後才能還你了。』
「哪裡,總不會這時候又要妳換上濕衣服吧。就穿回去吧,以後有機會再還我就行
了。」
『嗯。』她點了點頭。『那、咖啡的錢……』
「我不覺得我煮的咖啡好喝到可以賣錢。此外,雖然我是一個窮工程師,但一杯咖啡我
想我還請得起。」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道別,然後就離開了。

幾天後,之前在這裡躲雨的女生回來歸還之前借給她穿的衣服。那時她遞給我一張名
片。我接了過來,看了一下。Hime1——這是卡片主人的名字。

『不介意以後我來坐坐吧?』她問。
「嗯,我想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要過來之前,先打個電話過來會比較好,免得
我不在的時候讓妳白跑一趟。」我說。

1 Hime 是日文裡、“姬”(ひめ)這個漢字的發音,意指公主或是貴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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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過可以先約個時間嗎?這星期五下班後。』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下班後回到家裡也應該是七點左右了吧。」
『沒關係,我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會太遠。我可以先在公司作些其他事情,等到七點左
右再過來。』

我聳了聳肩,表示沒意見。

她在星期五那天如她所說的,帶著一些食材出現在咖啡廳。她到處看了看。她說,她很
喜歡這裡的廚房。

『這裡的廚房真的好棒啊!有足夠的空間,而且廚具也很齊全。要是我住的地方也有這
樣的廚房就好了。』她一邊處理材料,一邊像個孩子一樣讚嘆。『你真是幸福啊!有這樣的
廚房。』

我搖了搖頭,說我並不懂得做飯。

『那我有空就過來做飯給你吃吧,不過材料費你出。』而我只是笑了笑。『那我就當你
默認了噢。』她說。

從那時候開始,Hime 固定會在星期五的時候來這裡,其他的時間則比較不固定。她總
是會買些材料過來準備晚餐,而我則是準備吃完晚餐後的咖啡,還有洗碗盤。

她的手藝相當好,但讓我訝異的是,除了西洋料理外,日本關西一帶的家常菜她也相當
拿手,就連京漬物 1都有辦法自己做。後來知道,她是法日的混血兒,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
就離婚了,法院將她的監護權判給了母親。在那之後,父親回到法國,而母親在當時結識了
一位到日本工作的台灣男性,在交往了一段時間後結婚,然後搬到台灣來。

在一起吃晚飯的時間裡,我們聊了各式各樣的話題。一如往常,我鮮少說起自己的事
情。

『你呢?好像從沒聽你說起關於你的事情。』

1 京漬物(きょうつけもの)是指日本京都地區的醬菜,口味清爽為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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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我佯裝稍做思索的樣子。「我想應該有吧。」
『例如什麼事情?』她問,略帶點“你一定答不出來”那樣的表情。
「妳贏了,我想不出來。」我兩手一攤,聳了聳肩。
『哈哈,你騙不過我的。』她咯咯笑了起來,然後拿出了 Sobranie 的 cocktail cigarettes。
『可以抽嗎?』
我聳了聳肩。「只有一個人抽的話,還可以接受。」
『聽起來你似乎不抽菸。』
「嗯,不抽。」我搖搖頭。「雖然大學時曾抽過兩次。」
『嗯,這樣啊。』她說。『抱歉,因為實在是很想抽。上癮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哪。』

因為 Hime 經常過來,所以在徵求了房東同意後,我打了一把咖啡廳的鑰匙給她。有一
天,她在我下班到家前就先過來。在處理好晚飯的材料之後的時間,她整理了咖啡廳。當天
晚上我在煮咖啡的時候,發現咖啡罐不見了。後來問了 Hime,才知道她把放在櫥櫃裡的、
當年和“她”一起喝的咖啡罐給丟掉了。我急忙跑去翻垃圾桶,她一臉驚愕地問我怎麼了。我
向她問了咖啡罐丟在哪裡。『我已經把所有的垃圾都丟進垃圾車了。』她回答。聽了她的回
答之後,我顯得相當沮喪。那天的氣氛到最後有點僵。我只是低著頭,靜靜地把咖啡喝完。

過了一個星期,Hime 才再次出現在咖啡廳裡。

『對不起,我以為是沒丟掉的垃圾,把你留著的咖啡罐給丟掉了。』
「算了,別想太多了。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別把它放在心上。」我安慰她。

也因為這件事,她開口問了我關於那個罐子的事情,而我試圖轉移話題。聰明的她,一
定感覺到了什麼。她也知道不適合繼續追問下去。又過了幾天,我在櫥櫃裡看見了同樣的咖
啡罐。我拿起了那個罐子,看了看罐底,覺得有些好笑。原本想要把它丟進垃圾桶,但最後
我還是把它放回櫃子裡去。

她在下次來到這裡的時候瞄了一下櫥櫃。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她似乎想知道我是否看
見了櫥櫃裡的咖啡罐,卻又不敢問我。

我察覺到了她那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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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了。」我直接地對她說。
『沒有很感動嗎?我可是費了超大的功夫把那罐子找回來哪。』
「是嗎?不過我看過罐底了,製造日期是上個月。」
『唉呀!失策。所以你知道了?』她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如果你發覺了,一定會把
它丟掉。』
「或許吧。不過我覺得把它丟掉似乎不太禮貌,所以就繼續把它放在那裡。反正也不會
造成什麼困擾。」

她聽了之後,神情輕鬆了許多。

『雖然從第一天、也就是跑進來躲雨的那天,我就覺得你是一個體貼的人,不過沒想
到,你比起我所感覺到的還要體貼一些。謝謝。』我聽了之後只是點了點頭,而她轉身進到
廚房去。我們都沒再說什麼。

那天她在我那裡留了一夜。

她指了指我的房間。『從來沒看過你的房間,可以參觀一下嗎?』我聳了聳肩,表示不
介意。她先是找了一下電燈開關、然後打開燈、探頭往我的房間裡看了看。『看起來還蠻乾
淨的。』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
「還好,只是東西少,所以看起來不太會亂而已。」

她好奇地看了看書櫃上的書,然後從中拿出了一本,就盤坐在床上讀了起來;而我沒有
和她多作攀談,只是自顧自地打開了電腦,繼續撰寫公司需要的程式碼。當我寫程式寫到一
個段落,從椅子上起身、準備稍微休息一下的時候,正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的我看見她
背對著我蜷躺在床上,手上的書也已經闔起、擱在一旁──是卡繆的《異鄉人》。她看起來睡
得相當沈的樣子,讓人不忍把她叫醒,於是我把房間讓給 Hime。

我拿了一件棉被到客廳,蜷睡在略顯窄小的沙發上。我的思緒不停地在那只被丟棄的鐵
罐上打轉,輾轉難眠──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 F 的事情了──我記不太清楚上次想
起 F 時,究竟是什麼時候了。然而,再次回憶起和那段記憶有關的事情,我仍避不開心頭上
的陣痛──遺忘在此時竟顯得像是造物者施捨下的一種憐憫。不知過了多久,當記憶開始感
到疲倦而不再開口對我傾訴時,在正值深夜的靜謐街道裡,僅剩下心跳聲清楚地響著,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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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世界將不再有其他聲音一般。睡意輕緩地襲人而來,但在睡眠變得深沈之前,Hime 叫
醒了我。

『對不起,佔了你的床。』她帶著一臉的歉意說。
「沒關係,妳就繼續睡我的床吧。」
『其實醒了一陣子了,然後就一直睡不太著。』她說。『想找人聊天卻又猶豫著該不該
把你叫醒。會很睏嗎?』她問。我回答還好。『把被子帶進房間睡吧,陪我聊一聊,好嗎?』

我把被子拿進房間裡,鋪在床旁的地板上,然後拿了一件外套當被子蓋。我把雙臂枕在
頭下,略顯昏暗的夜燈照映著天花板。我的思緒稍微閃過 F 死後,我常看著天花板發呆的那
段日子。我立刻把自己從那樣的思緒拉回現實來,聽著 Hime 說的話。

『抱歉,剛剛睡不著的時候,我看了你放在書櫃上的那本相本了。裡頭的信和明信片我
也看了。』
「哦,沒關係,別太在意。」我說。
『寫信給你的人對你來說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哪。』
「怎麼會這麼覺得?」
『當然,一開始還是因為直覺。不過,你們一直維持通信這麼久,而且你還小心翼翼地
把這些信件保留起來,我想從這點也是可以推測出來。之前我不小心丟掉的咖啡罐和她有
關?』
我心中一凜。「嗯,妳沒有猜錯。」
『那…』她頓了一會。『她現在還好嗎?』
「其實我不知道。自從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和她通過電話。她不
停地前往不同的地方、國家,而我就只是一直活在這個島上而已。」
『她是你的……?』
「我想妳誤會了,總而言之,基本上我們算是朋友吧。我和她不是妳所想的那種關係。
不過,這故事太長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明天是星期六,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

那一瞬間,我竟沒有辦法拒絕那樣的眼神──就連把和她交會的視線移開都做不到。我
像是接近某種狀態的臨界。面對 Hime 說的那句話,我試圖從腦海中搜索一些足以拼湊出言
語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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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唉了一口氣。「那麼,接下來我所說的,就請純粹地當作是個冗長而苦悶的故事吧。
我想我得從某個人的高中時代開始說起。」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當作開場白。只聽見她輕輕地
“嗯”一聲回應。我慢慢地回憶以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許那並沒有特別明顯,不過我
心裡似乎有一點這樣的感覺——漸漸地,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想起過去的事情。

我以 F 的死起頭,像是自言自語般地、一點一滴地說著那個故事。

『你應該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吧?但是你的內心似乎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她聽完了之後
這麼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會解決什麼。我依舊在這個島上,而她
依舊在其他的國家四處漂流著。雖然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持續寫信給對方,儘管當中有時候
還是會透露出一些那件事所造成的什麼,但是寫的大都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就只是那
樣而已。我想我和她都是不得不寫信給對方——有著某種我自己也沒辦法說出為什麼的原
因——也許是因為直到現在,我們能夠傾訴的對象就只有對方而已;可是又矛盾地,我們都
小心翼翼地不去再碰觸那個話題。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我和她的生命裡面。每當我想到她哭泣
的時候,我怎麼樣都無法覺得不難過;而我直到現在也無法釐清,當初我為什麼會保持沈
默,沒有試著阻止那件事情發生。是我真的不相信直覺這樣的事情?還是我故意不去阻止
呢?每次想到這個問題,都會讓我感覺十分地混亂。至於答案都已經埋葬在過去,沒有誰可
以將它們挖掘出來。即便是現在的我,依然能夠把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
來,但還是有許多細節,早已隨著每一個過去的我一起消失了。」
『嗯。那另一個你們曾經住在一起的女孩呢?』
「我始終對她感到抱歉,我沒辦法忘記那種傷害了別人的感覺。」
『我好像可以體會噢。』她像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不過,那時候她找你做愛,你是
怎麼想的?真的沒有想做嗎?』
「如果說那時候有沒有感覺到性慾,也許是騙人的。我想性慾是有的,那個生物的本能
就在我的身體裡面,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但是那時候似乎就是怎麼也沒辦法那樣做。何
況,她是個好女孩。做了之後,也許我就再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而我不希望失去她這個朋
友。」
『很可惜地,你還是失去了,不是嗎?』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問我。她
接著說。『我想那時候無論你決定如何,最後你還是會失去她。像你這樣一直守著過去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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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記憶是沒辦法去愛其他人的。你們的分離是在她喜歡上你的時候就決定了,因為你這方面
願意選擇面對她的“距離”和她所希望的並不對等,這是那時候的你沒辦法改變的。』

我沒回應她什麼,只是站起身。窗外看望去,盡是灰濛濛一片。老天爺很配合似地下著
雨,輕輕地、細細地,恰到好處。街口處的紅綠燈孤獨地閃著黃燈,眼前的安靜似乎是雨天
使然。

『你是否還在等著她?』
「嗯,」我想了一下。「我想沒有吧。就只是一直沒有再遇見讓我心動的女孩子而已吧,
我想。」我轉過身對她說。
『不過在我看來卻一點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哦。』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為什麼在她之後,
你就再也沒有因為其它女性而心動過?為什麼你不去追求其它人?為什麼你仍然不斷地和她
通著信,即使你說你和她不可能變得更加親蜜?你打算就這樣下去嗎?就和她不斷地通著
信,然後什麼其它的事情也不做?』

我仍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她的問題卻讓我感到動搖不已。我的無法解釋讓我不禁開
始懷疑起自己。

『也許你應該讓她知道你愛著她——你根本不確定她知道這件事情。當然這麼做是要付
出代價的,但你非得這麼做才能打破這個僵局——不管在那之後,你們會在一起,或者是漸
行漸遠。』
「但我沒辦法不考慮她的想法,還有 F 和她之間的關係。」
『你心裡很清楚那個你說的 F 已經死了,不是嗎?』Hime 嘆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地
說。『你這樣活著太辛苦了,凡事都考慮別人的感受,什麼都要死守著一些原則——到最後
你一定什麼也得不到、留不下。人就是要為了犯錯而犯錯啊——只做對的事情的話,人是活
不下去的。』
「也許一切都是我自己腦袋裡面的問題罷了。」我喃喃自語。

那一夜,我抱了 Hime。我清楚地感覺到,我正需要那個──怎麼也無法抗拒。

『我們做吧。』她看著我這麼說。
「那我可能得去買保險套。」我沈默了一會,選擇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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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女孩子上床卻忘記帶保險套的時候,都講這麼煞風景的話嗎?』她的語氣帶著一
點驚訝和半開玩笑的意味。
「嗯,事實上,我並沒有跟女孩子睡過。」
『是這樣嗎?我可以相信你嗎?』她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雖然聽起來像是謊話,但很不幸地它是真的。我覺得這事情沒有說謊的
必要,所以就不刻意去說像是實話的謊言。」我問。「不過,不擔心妳男朋友那方面嗎?」
『男朋友那樣的角色,時候到了就該換了。況且我和上一個男友已經分手了好一段時間
了,所以現在沒有交往對象的我也沒有那類的事情好去苦惱的。不過這次維持單身的時間還
蠻久的噢!我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魅力了。』
「我想並不是這樣的,至少在我看來,妳是一個對絕大多數的男性都會有吸引力的
人。」
『絕大多數的男性?那你呢?』
「當然,我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男生而已。」

我們一起躺在床上,側著身、面對面地相互擁著。即便是隔著衣服,我還是能夠清楚地
感覺到她乳房的觸感,還有那股女性身體的溫暖。

「可以先就這樣讓我抱著妳一段時間嗎?」我對她說。
『當然可以啊,如果這樣子會感覺比較好的話。』

過了一陣子,她說。『你的那裡抵著我太久了,有點不舒服。喂,你該不會只想就這樣
子吧?』她微微地側著臉龐問我。『會緊張嗎?』
「嗯……有點。」我坦白地對她說。
『一直死命地抓住那些過去的陰霾只會讓你沒辦法好好地面對你接下來的人生。也許這
麼說很……野蠻也好,自私也罷,你唯一需要負責的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哪!你並沒有必要對
其他的人或是事物負起責任。只要不去惡意地傷害別人,那就好了。』
「即便是讓對方受了傷?」
她微微地過頭來。『嗯,就算是讓對方受了傷。』

在點著夜燈的昏暗房間裡,我脫掉她的睡衣、還有內衣。當我要脫掉她戴在左手腕的腕
帶時,她說。『嘿!那個不需要拿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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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地看著她的臉龐——小巧美麗的耳朵、微瞇著卻如水晶般清澈的
雙眼、柔潤而細緻的嘴唇。暖調的夜燈照映著她的臉,似乎有著什麼正以壓倒性的力量撼動
著我的心靈,也正強烈地吸引著我;而她也一樣地注視著我。她的每一次呼吸所散發的氣息
和體溫,正一點一滴地透過我的肌膚滲進我的身體。我想那樣的溫度已經慢慢地竄進了更深
的、我無法言語的、屬於我的某個部分。在那裡、那一刻,那些自她身上傳來的,就如同同
化成我自身的一部份地那樣親暱。

『不要看得太仔細喔,最近臉上長了幾顆小痘痘,好醜喔。』
「妳在開玩笑嗎?像妳這麼漂亮的人說這樣的話,聽在其他女生的耳裡,應該是相當刺
耳的吧。」
『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讚美喔,可以換一個說法嗎?比較有感覺一點的?』
「嗯,妳看來相當美麗喔。這不是奉承,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謝謝,真是一句令人相當開心的讚美哪!』

我像是被本能驅動般地愛撫著她的每一吋肌膚,慢慢地瞭解她身體的每一部分——纖瘦
柔軟的身體和肌膚、小巧細緻的耳朵、形狀美麗的鎖骨、發育適度得令人無可挑剔的乳房、
因為微些汗水而顯得有些濕潤且溫熱的手。我的舌尖感觸著她硬挺緊縮的乳頭、並且親吻著
她微微汗濕的身體。她引導著我貼在她溫暖陰部的手指如何愛撫。後來,她翻身跨坐在我身
上,並且用手慢慢地引導我進入溫暖濡濕的那裡面。她緩緩地動作,一直推進到她的身體完
全地將我吞沒的深處為止,而我仔細地感受她的包覆。在她剛開始搖動身體的時候,我在沒
有任何徵兆下,突然激烈地射精——怎麼樣都無法將那壓抑下來;因為姿勢的關係,我也無
法將自己抽離她的身體,而她似乎從我的表情察覺了。

「抱歉,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忍住。」我向她道歉。
『嘻,第一次大都像是這樣的。不過不必感到抱歉哪,就放心地做吧。很舒服,對
吧?』她用帶著點惡作劇的口吻問我。
「嗯,那是當然的。不舒服應該不可能會出來吧。感覺真的相當好。」
『呵,這句話真的是很悅耳的恭維喔!尤其是從像你這樣幾乎不說什麼讚美言詞的人的
嘴巴說出來。』
「是這樣嗎?」
『嗯。』她點了點頭。

130
我們在那個夜裡做了四次——我想多少是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沒辦法陷入睡眠有關。此
外,我像是因為過度缺乏些什麼,只有不斷地從和她做愛的過程當中去得到一些撫慰──在
我心裡那股無法訴說出的寂寞沒辦法不透過那樣的接觸向她表達。

休息的時候,我們持續聊著一些話題──我仍緊擁著她,於是每一次她的咯笑、嘆息、
呢喃、或是話語,都化成一次又一次的顫動,透過她溫熱的身體傳過來。我想在那一夜就連
我的心靈也是在她的面前袒裎以對,沒有一絲遮掩。做完之後,我維持從背後用右手摟抱著
她的姿勢,直到強烈的睡意襲身而來,那時天空已經漸漸地透出光亮,微微地滲透到房間窗
簾後的這一側。

醒來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而 Hime 仍熟睡著,還沒醒來。由於是星期六,所


以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時間的理由,不過還是習慣性地看了一下時鐘上的指針。雖然睡了數
個小時之久,我仍然感覺身體重得不得了。此時側躺的我看著 Hime 的後頸,天亮之前發生
過的那些事情此時感覺起來相當地不真實,我的頭有些微疼痛,像是正有什麼在那裡面空洞
地敲打著,發出沉甸甸的聲響。那樣的疼痛妨礙著我的思考,若不是她仍赤裸著地睡在我身
旁,那麼我想我並無法確定我們曾發生的事情。

我下意識地伸手輕輕地撫摸了如溪流般溫柔地傾洩在枕頭的、Hime 的髮絲,而她恍恍
惚惚地微睜她的雙眼看了我,如同回應我這個對她惡作劇的孩子那樣。她的眼神迷朦地像是
正做著美夢一般,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後就再次閉上了她的雙眼──在我來得及回以我的微
笑之前,她再次回到獨屬於她的夢境裡。

從那時候開始算起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 Hime 就再也沒有發生過肉體上的關係。實


際上並沒有刻意要避免這樣的事情,而我和她之間的互動也沒有多大的改變。以客觀的方式
來形容的話,只是“自然而然地沒有那樣做”而已。我原本有些擔心會無法再和她相處的問
題,不過她似乎有種令人安心的能力,足以讓人可以坦然地面對彼此。

直到隔年的春天結束,我和 Hime 一直維持著一起吃晚餐聊天的相處模式。

某一天,我收到“她”寄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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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好久不見的你:

畢業後,在報社找到了一份攝影師的工作。接下來可能會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吧。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到了非洲的塞內加爾了。這是在出發前一晚,在日本街頭的
某處寫的。雖然說現在已經有網際網路,用 email 也聯絡比較方便。不過不知道你的 email
address,也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可以使用網路的地方。而且,寫信或者是寫明信片的話都會留
著(每當看著手寫的字跡,都會感覺到有什麼美好的意念從它們流露出來),也不需要時常
回信。回信這樣的事情某種程度上來說,很花費心力,所以沒辦法很頻繁地回信給你。

新的地址依舊請你參照信封,希望能夠收到你的信。

信封裡放了一張照片。照片裡,人行道上往來的人潮因為以慢快門曝光的緣故,拖曳出
一道道長而模糊的身影,而展示櫥窗內的人形模特兒有著嘲諷般的清晰影像。我從照片裡感
覺到了專屬於都會裡冷漠的疏離感——那種城市越大、人潮越擁擠,反而讓人越發寂寞的感
覺。我驀然看見從玻璃櫥窗上微微映出的一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輕淡地幾乎不會引起觀看
者的注意。我想是“她”沒有錯。即便是隔了好幾年沒有見過面,即便是她的打扮、還有身體
的曲線,已經從當年的青澀轉變成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成熟溫潤,還有一點恰如其份的率
性。紮著馬尾的她穿著雪白的七份袖襯衫,搭配順著女性曲線剪裁的牛仔褲,手裡握著快門
線,身前的相機穩固地由三腳架支撐著,正將眼前的景象凍結起來。

當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以夢而言,那太過於鮮明了,鮮明到了似乎不應該將它叫做夢。
但是,就算那不是夢,也應該是一種“類似夢的狀態”——那種懸掛在意識邊緣卻尚未墜落的
東西。在那個我暫且稱之為夢的情境裡面,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而我
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吧。然而,在那夢裡,我不得不這樣做。我的陰莖因渴望她而強烈地勃
起,那股慾望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之壓抑下來。她緊抱著我,而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然後
緩緩地抽送,最後射精。我醒來的時候,我仍舊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身上因撫弄她柔細的長
髮、愛撫著她的乳房的觸感,還有她呼吸時的溫熱鼻息。

也許──只是也許──那時候沒有注意到照片裡的她是比較好的也說不一定。那股鮮明的
記憶常讓我無法成眠,有時深夜兩三點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每當我想起了那夢的尾聲
裡、那個蜷縮在我身旁的、不具有一絲感情及生命力的、她的背影,我不得不感到悲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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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無法哭泣。彷彿時間就如同鬆盡發條的玩具一般倏然停止,然後世界裡所有那些亂七八
糟、莫名其妙的事物都在同一刻走到了盡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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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馴養”到底是什麼?」小王子問。
『那是被人類遺忘的事情……,就是“建立關係”的意思。』
「建立關係?」
『是的,對我來說,你和其它的小孩沒什麼兩樣,因此我並不需要你。對你來說,我也只不
過是一隻普通的狐狸。但是,如果你來馴養我的話,我們就成了互相需要的關係。對我而
言,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對你而言,我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我好像有點懂了。」小王子說。「我有一朵花,我想……那朵花馴養了我。」
聖艾修伯里《小王子》

後來因為 Hime 住處的租約即將到期,問我是否可以搬來與我同住。由於還有空房間,


我說沒意見。

『謝謝!因為每天這樣跑來跑去,有點麻煩。』她說。

她 搬 來的 那 個星 期六, 行 李比 我 想像 中的少 , 幾乎 沒 有任 何多餘 的 東西 —— 一 台


Toshiba portegé 的筆記型電腦、兩箱衣物、幾雙鞋子、一箱比較零碎的其他物品、還有比較
令我意外的、Linn Classik 的音響和為數眾多的唱片。所有的東西裡,最先被安置的便是那
組音響和唱片。

『不介意我播唱片吧?總覺得該聽點音樂的。』滿頭大汗的她問。
「不介意,」我說。「而且我也很喜歡聽音樂。」

只見她放入一張唱片,從小巧而細緻的喇叭緩緩地傾流出的是蕭邦的《降 e 大調夜曲》。

『喜歡古典樂嗎?』
「我想應該是爵士樂。」我回答。「不過,我不是那種能夠一絲不苟地記得住樂手、歌
手,或者曲名、專輯的那類人──記得住的至多是 Duke Ellington、Louis Armstrong 和 Laura
Fygi。回想起來,似乎只是因為手邊有的大都是爵士樂的唱片,因此比較常聽爵士樂而已。
嚴格來說,可能也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說是習慣反倒會比較貼切吧,我想。至於古典樂的
話,雖然不是沒聽過,不過好好地聽完整的樂章卻是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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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遺憾了,你真應該聽聽古典樂的。』
「會有機會的。」我回答。

我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幫忙整理她的行李。由於行李沒有太多的緣故,並沒有花上我們
太多時間。音樂仍然繼續緩慢地進行,以 BGM1那樣的感覺。

在那一陣子之後,“她”寄來一張明信片。Hime 在我下班前從信箱幫我拿到我房間裡的
桌子上,但體貼地略過了有關於“她”的任何話語。幾天後,她提出利用週末六日的時間一起
經營咖啡廳的構想。

『我總覺得,哪天“她”會來這裡的——無論是有意來訪,或者是碰巧經過。』
「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那何不就試試看?反正關於“她”的那方面來說,你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了。』

我在那一瞬間想起了 F 曾說過的話。雖然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立場,卻免不了嘆了一口
氣。Hime 向房東提出了這個構想;而房東太太以“年輕人就去試試看吧”這麼一句話,爽快
地答應了。

由於原本留下的器材就已經相當完備,需要購買的東西便不可思議地少,只是買幾顆燈
泡、桌巾、食材、幾件裝飾品、還有一些如餐巾紙之類的消耗品而已。從開始到佈置完畢,
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最後,Hime 把她的音響和我的爵士樂唱片拿到這裡。Laura Fygi 唱著
《I wish you love》,她獨特而沉厚的溫暖嗓音漸漸地填滿了每個角落。她說,這裡感覺還蠻
適合聽爵士樂的。

『以前沒坐下來好好地聽過爵士樂,沒想到比起感覺上好聽多了。』
「我想是情境的問題吧。只是這裡的氣氛很適合。另外,可能一些輕音樂也會很合適
吧。」
『嗯,也許。總之,好像還少了什麼似的……』她說。
「書!」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個詞。

於是書櫃成了最後入駐的擺設。

1 Background Music,即”背景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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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是開店,但是並沒有什麼比較像樣的開幕活動。一個從法國來訪的、Hime 的女
性友人是咖啡廳的第一位客人。她有著一頭的金色長髮,身高大約 175 公分,感覺相當清爽
而且個性溫和開朗的一個女生,很容易就能夠理解為什麼她和 Hime 會是好朋友。她是一個
背著背包四處跑的背包客,正好在這時候來到台灣自助旅行。她暫住在我們的住處,一般的
時間以在店裡幫忙的形式來支付部分暫住在這裡的費用。儘管我和 Hime 都認為沒有必要,
但她相當堅持這一點。

我很喜歡 Hime 朋友做的一面像是佈告欄的東西。有一天她買了一些軟木墊舖在牆上,


和 Hime 兩個人一起釘上了一些她去旅行時所拍的相片,和寫著一些留言、記事、或是旅遊
行程、旅館資訊之類的紙片。漸漸地,一些客人也會在那個備忘板上,留下一些同類內容的
紙片、或是名片。後來也出現了客人從其它國家寄來的信、相片、或者是明信片。無論這一
面軟木墊本身是偏向裝置藝術那樣裝飾性質的存在,抑或是盡責地有著更為實際的存在理
由,至少它擁有我這麼一個讀者。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旅行的理由。”每當我看著那片軟木墊時都會這麼覺得。

就在同一年的秋天,Hime 辭去了貿易公司的工作,把全部的心力放在咖啡廳的經營
上;也因此我和之前大學時打工的咖啡廳老闆聯絡,向她詢問關於經營咖啡廳的相關問題。
但出乎意料地,老闆爽快地直接來到台北。

「這樣子麻煩您上來台北,會讓我過意不去的。」我在電話裡這麼說。
『這你別在意。台南自從少了老孫之後,就無聊得很哪!而且喔嗨呀也已經足以獨當一
面了,所以店裡的事情我也不太需要操心。』老闆說。

如同意料之中的,她和 Hime 兩人很談得來。

從開店以來,我一直透過“她”的、還有那片軟木墊上的其它相片、或者是明信片,來窺
看在世界其它角落的事物。從常見的美國的金門大橋、法國的巴黎鐵塔、英國的西敏寺、中
國的長城、日本的祇園祭、西班牙的奔牛節、德國的慕尼黑啤酒節、中東的清真寺和宣禮
塔……等等,到較不為人知的亞馬遜雨林裡不知名的原始部族、塞內加爾某個聚落的驅魔祭
典、非洲草原上的獅群、獵豹和羚羊、航行在南極洋的破冰船,還有遠在墨西哥的馬雅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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蹟、巴西的嘉年華會、阿爾卑斯入秋後的第一場恍若糖霜般覆被在峰巒上的雪……等等。在
不知不覺中,這些照片一點一滴地貼滿了一整面牆。

那些照片彷彿是從什麼人的生命裡上撕下來的每一天那樣。

必然地,並非所有的照片都誕生自美好的經歷。有些照片來自令人悲傷的故事。我從一
些她寄來的照片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而我將那收在某個抽屜的角落裡——中東地區因連年
戰事而流離失所的人們的悲傷面孔、第三世界國家因飢荒、疾病等災禍而失去親友的人們。
那些畫面淒苦得令人摒息,用它們獨特的張力對觀看者述說自己背後的那一段故事——那是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每張臉孔都隱藏了自己的故事;而我透過和 Hime 一起生活,一點一滴地瞭解她的故


事。

她曾經說過,愛上一個“有著明確愛情感官的人”可以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所以她並不
喜歡“有著明確愛情感官的人”。剛開始聽到她說這句話,我一點也不瞭解她的意思;也不知
道怎麼樣算是一個有著明確愛情感官的人。

『所謂“有著明確愛情感官的人”,就是那種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愛的是什麼人的那
種人。』她如此解釋。我想我應該懂她的意思。『和那樣的人戀愛,一旦他說他不愛我了,
那便是真的。我會深切的知道,這一切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他不會為我留贅一絲絲留
戀。』她刻意地側過臉,很美味似地吐出埋在胸口裡的縷縷白煙。
「真是要命!」我苦笑。「不過,聽起來像是妳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
『當然有啊!真的是很慘痛的經驗啊!想想看,美女先被甩掉多丟臉啊,而且哭得死去
活來地求他不要分手,想說以後反過來把他甩掉……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就這樣硬生生像
是自己被他丟到垃圾桶裡去丟棄。真的是非常懊惱噢——是那種會讓人懊惱到想把全世界的
蟑螂抓起來,然後一次處決掉的懊惱。』
「聽起來,蟑螂真是太無辜了。為了一個男人做的事就無辜的死掉了,不是很可憐
嗎?」
『才不會咧!反正牠們本來就是該死的討厭生物,根本就是入侵地球的外星異形嘛。』

那天,她說了比起以往還要多的話,也喝了比以往還要多的酒。簡直是以快渴死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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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水方式喝完七杯龍舌蘭。最後只好叫了計程車。回到家以後,我把她背到床上,替她蓋上
被子。我在攤開被子時,瞥見她左手腕那條腕帶下的幾道疤痕──腥紅而細長的疤痕。那幾
道傷疤藏著什麼樣的往事?終究是不得而知──一切就和她本身一樣神秘。我們兩個都是盡
可能地不談論自己的人。

也是在那間酒吧,我意外地遇到了許久不見的 Cynthia。

那天是我第三次前往 Hime 喝醉的那間酒吧。某個星期五,我受了公司同事之邀,在下


班後一起去那裡。Cynthia 是當天在酒吧演出的樂團主唱。然而,剛開始我並不能確定是她
──她的打扮和大學時已經大不相同了,胸前別著一只貓眼石的別針。生為女性的特質像是
被一雙看不見的手除去先前的遮掩,然後蛻變出我未曾從她身上見過的神態。不過她的個性
沒有太大改變,於是可以從她身上看見她特有的率性。聽眾隨著演唱結束後緩緩散場離去,
我向同事們打了聲招呼請他們先回家,不必等我。

「正好遇見很久沒見面的朋友。」我這麼說。

我看見她坐在吧台和酒吧裡的工作人員說著話,擺在她右手邊的冰水杯冰得透徹,杯裡
滿是冰塊和宛若偷渡般地跳進杯裡的、孤伶伶的一片檸檬片;杯子沁出的水滴慢慢延著杯身
滑落。滿懷忐忑的我走向她。她在拿起手邊的那杯水之前,在一次回頭時瞥見了我。她微微
地提起了眉,睜大的雙眼正透露出她的訝異。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原本要拿起水杯的手改變了主意,搭在吧臺上,然後轉動了
吧台椅面對著我。我回答和同事一起來的。此刻,她的表情以一種微妙的方式緩了下來,令
人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情。
「什麼時候從吉他手變成了主唱了?」我問。
『嗯,我想想。』她作勢地想了一下。『應該是嘉伶送給的我那把的吉他的琴衍磨壞了
的那一天吧。總覺得是天意,加上那時候也沒有閒錢可以買吉他。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
彈吉他,改行當起主唱了。』
「可以問個問題嗎?」我懷著些許忐忑發問。
『可以呀。什麼問題?』她喝了一口水後說。
「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妳都沒來找我?」
『喔。』她斜著頭,作勢想了一下。『可能因為太忙了吧。』她笑著說。她看著我不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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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然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不過,說是“因為太忙”倒也不是說謊。你回台北以
後,我也真的變得忙碌了許多──忙著練團、忙著準備畢業。因為是最後一年了,所以總覺
得有很多事情都想做。那些事情只能趁著還是學生的時做,一旦畢業了,那些事就會突然莫
名其妙地被生活給淹沒,然後自然而然地就被遺忘了。』她看著並輕晃了一下手上的杯子,
看似專心地說著。『嗯,還有,那時我還得忙著忘記你。』

我對她的答案感到訝異。她見狀便吐了吐舌頭,接著笑著說。『騙你的,嚇到了吧?』
正好此時,酒吧也清理得差不多,準備打烊了;而演出的另外三名團員也已經收拾好了他們
的東西準備離開。

『難得見面,陪我走一走,好嗎?』Cynthia 從吧台椅起身時這麼說。

我們一行人走出酒吧,他們向 Cynthia 揮了揮手道別,Cynthia 也對了他們揮了揮手,並


且示意他們先走。我注意到三人當中的那一位穿著紫絨襯衫、戴著黑色邊框眼鏡的女孩子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起了在演出時,她彈奏的是 keyboard。離開時,我回過幾次
頭,看了看那個女孩,但是一時之間仍無法想起什麼。

『你在看什麼?』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回過了神。我告訴了她我的感
覺。『沒想到你會注意到這一點,我想如果嘉伶知道你還記得她,可能會覺得高興吧──如果
她還在的話。』

是了──是嘉伶。那女孩的穿著恰好和嘉伶的風格差不多。

『就是這樣打扮的 keyboard 手才值得信賴,我覺得。』她接著說。『不過我自己也知道,


這基本上比較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迷信──和西方人相信十三號星期五容易發生壞事差不多
吧。』我微笑,然後問了她找這女孩當 keyboard 手的原因。

『當然,直到現在,嘉伶在我心裡還是有著相當特別的意義。』她回答。『當然,我已
經不再愛著她了,我雖然還是渴望見到她,或許說會找和她類似打扮的 keyboard 手也是因為
這樣的緣故。那是因為我懷念她的表現。』她接著說。『嘉伶死了之後,我似乎回復得比想
像中快。畢竟我的身體裡裝著男性的靈魂啊;似乎男人總是比較不那麼專情一點。另一方
面,因為你,我似乎覺得有那麼一點女性的靈魂跑進我的身體裡。直到這裡,我想你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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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後來畢業後打算組團,也不知道是我自己先入為主,還是她真的是比較好的 keyboard
手,於是就找了她加入了。』我點了點頭。此時正好走到一家便利商店的門口。夜晚的空氣
隨著夜色深沈而更顯寒涼。

「等一下,」我說。「我想買一下東西。」我找了一下放著熱咖啡的櫃子。「還喝咖啡
嗎?」我問,而她點點頭。結帳後走出店外,我冰冷的雙手握住溫熱的咖啡罐,和 Cynthia
沿著人行道一直走著。待雙手開始回暖,我打開咖啡喝了一口,然後將空下來的左手揣進外
套的口袋裡。她說了一些她畢業之後的事情──她先是找了一份半導體廠的工作,但是在工
作兩、三個月之後突然覺得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方式,於是沒有絲毫留戀地辭掉了那份工
作。後來她來到了台北,想了辦法找人組了樂團。剛到台北的時候,她四處打工賺錢,收入
並不穩定,所以也沒辦法存什麼錢。後來,她找了一份薪水微薄但上下班時間相當穩定的工
作來維持生活上的開支,而演出這部份的收入則是存下來。

『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做,大學所學的一切就都白費了?』她問我。
我搖搖頭。「是有點可惜沒錯,但是妳對那樣的工作沒能產生熱情,也沒辦法持續做下
去,不是嗎?辭職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在我看來。」我補充。「此外,妳選擇繼續走音樂
這條路也是發揮妳身上的才能,而且妳也比較快樂,對吧?」她點頭,然後問了我的近況。
「沒什麼特別的。」我說。「找了一家軟體公司上班養活自己。除了週末的時間之外,
生活就是在公司和住的地方之間來來往往。不過週末也沒特別做什麼,除了偶爾心血來潮時
出去走走以外,大部份的時間還是待在家裡。後來,我的室友在住處樓下開了咖啡廳,所以
現在週末就幾乎是不出門的,大都是去咖啡廳幫忙。」她沿著我所說的,問了一點關於 Hime
的事,而我也回答了她的問題。談話在我們兩人都喝完手上的咖啡時結束。

『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開始想睡了。』她說。
「嗯。」我陪她走到她停機車的地方。在她即將騎車離開時,她開口。『對了。畢業之
後,我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她給了我新的手機號碼。我說我的號碼一直都沒換過。『再
見。』她說。
「嗯,再見。騎車小心。」我目送她離開,然後搭計程車回家。

隔天在咖啡廳,Hime 問了我昨天幾點到家。順著這個,我們也聊到了昨天偶遇 Cynthia


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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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問了我的事啊?那你怎麼回答她呢?』我說我一向都是老實說的。她微側著頭,
像是想著什麼。『我總覺得她應該會對我很在意噢!我覺得你太誠實了,有時候可以不用那
麼誠實的,就算說一點小謊也無傷大雅。』
「為什麼?」我問。
『我想,也許這麼說好了——有時候,誠實是不道德的。』Hime 說了這麼一句話。

她繼續說著她的看法。她認為大多數的時候,實話這樣的東西是具有殺傷力的(對於那
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據實以告和撒謊幾乎是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也沒有人在乎;所以這一部
分被摒除在她所要探討的實話與謊話之外)。明知道那樣會讓對方受傷,卻還是這麼做,豈
不是跟親手拿著刀刺傷對方一樣?

『掌握著事情真相的你,如同握著一把刀。你是要收起它?還是用它來傷害別人?』
「不過,妳的譬喻的真是恰當的嗎?」
『也許不恰當,但那是我的感覺。我並沒有要誰接受這樣的說法,只是單純地陳述自己
的觀點而已。』
「所以,我是不道德的?」我問。
『非常地不道德。』她拉長了語調說。『那你打算打電話給她嗎?她可是給了你手機號
碼噢。』
「我也不知道。」我說。「昨天到後來我們也沒再多聊什麼。除了近況之外,一時間也
不知道要說什麼。我總覺得其實我們都有話想和對方說,或是想問對方的。不過再提起相隔
那麼久的事,卻比想像中需要更多的勇氣──總的來說,就是我們雙方都有所保留。況且,
其實我也不瞭解她是否想再提起那些事。小心翼翼地不提起那些事情是我在當下唯一能做的
事情。當然,我是想念她的,不過在能和她真正說上些什麼之前,我實在沒有勇氣打給
她。」
『我不懂。』
「嗯……該怎麼解釋呢?」我思忖了一下。「這有點像是“近鄉情怯”──我的確是想念她
的。若問我想不想見她,或是和她聯絡,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在這麼久沒見面後,在她的
眼裡我是不是改變了?而她是不是有了什麼改變?」我頓了頓。「這裡的所說的“改變”,我
也不太能夠很具體地解釋──大約就是“發覺她不再是那個我所熟悉、或者我對她存在著情誼
的那個人”。」我說,這是我目前所能表達的極限。「更細部的我沒辦法解釋了。那樣的感覺
其實相當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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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了點頭。『總之,我的建議是打給她。也許打過去就會知道該說什麼了。就算她真
的如你剛剛所說的變了,那至少你可以讓自己不再懷著錯誤的期望,甚至就不再掛心她這個
人。我想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等我能克服心理障礙再說吧。」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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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當一個人被馴養時,他就可能會掉淚。
聖艾修伯里《小王子》

我的手機響起,是 Hime 打來的。

『我現在人在醫院,可以請你下班後來一趟嗎?』她的聲音微弱地從聽筒傳來。
「嗯,妳怎麼了?」我問。
『事情有點複雜,不過我沒怎麼樣,別太擔心。』她回答。

下班後,我依 Hime 給的地址到了醫院,邊走邊問地找到她所在的病房。她坐在病床


上,正入神地讀著什麼。在我正要開口問她入院的原因時。『噓……』她向我示意隔壁床位
有人在睡覺。『先什麼也不要問,好嗎?也順便讓我看完這本書。』我點了點頭。在等她讀
完之前,我一直坐在病床邊的座位。莫約半個小時後,一位媽媽推著坐在輪椅上、左腳打了
石膏的小男孩從病床隔簾的另一邊走了出來。那位媽媽向 Hime 點了點頭,而小男孩也可愛
地向 Hime 打了招呼,然後兩人便離開病房,去吃晚飯去了。Hime 在兩人出了病房後闔上正
在讀的書本,向我招了招手,示意要我走近。我問了她生了什麼病的時候,她的回答讓我覺
得難以致信。

『可能是肺癌。』她輕聲地說。
聽到她這麼說,我訝異地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妳的家人呢?他們知道嗎?」我問。
『沒有,而且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她搖了搖頭說。『答應我,別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情。至於原因,過幾天我再解釋給你聽。』這件事到最後總會有其他人知道的,我說。『那
就到時候再說了,現在就是盡可能地讓這件事不讓其他人知道。』她回答。
「為什麼我剛來的時候,不直接跟我說?」我問。她說她覺得在有其他人在場的場合很
難說出口。『何況有個孩子就在隔壁,感覺在那時候說明這件事情並不是很好。』那一天我
和 Hime 都顯得有些沈默。大約四十分鐘後,之前走出病房的母子兩人回來。Hime 和那對母
子稍微聊了一下,看起來相當融洽的樣子。

『你吃過晚飯了嗎?我有點餓了,我們一起去吃點什麼,好嗎?』她在和那對母子聊了
一會後問我。我點了點頭。我走到病房外的護理站告訴值班護士我和 Hime 會外出吃飯,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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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me 則在這段時間裡替換上外出的衣物。我們到了醫院附近的餐廳吃晚飯。我的胃口並不
怎麼好,點的炒飯還剩下一大半;她的胃口比我好上許多,除了吃完她點的水餃和酸辣湯
外,還嚐了幾口我沒吃完的炒飯。

『還蠻好吃的啊?怎麼不吃了?』
「嗯,是不難吃啊,不過沒什麼食慾。」
『因為我的事?』
「可能吧。」
『真是不乾不脆的答案。』她頓了頓,似乎正在想些什麼。『雖然這麼說,你應該不會
相信,不過目前這樣的狀況,對我來說可能比較好喔。儘管聽到自己得了肺癌還是有些……
嗯,你知道……。不過有一部份的心情卻是“鬆了一口氣”這樣地輕鬆了一些喔。如果要解釋
得很詳細的話,會花上不少時間,不過不求現在就瞭解的話,可以化簡成一句話——我得了
一種罕見的遺傳疾病——漢丁頓症(Huntington’s Disease)。』

那時我並不知道什麼是漢丁頓症,也沒有辦法理解她所說的。得知細節已經是數天後的
事情。

小男孩出院的那天是星期五,我到醫院陪 Hime。因為隔天放假的緣故,當天晚上我在
醫院過夜。我把簡陋的家屬床放在她的病床旁,聽她一點一滴地說著她的過去。

她是從她父母離異那時開始說的。

在離婚之後,她的父母就沒有再聯絡,但是她自己本身還是一直和她父親保持連繫。除
了寫信到法國給父親外,也在國中的暑假去法國看過父親。在她高一暑假的那一年,她的父
親性情出現了很大的變化。他變得暴躁易怒、憂鬱、記憶力有衰退的跡象,不久後語言能力
也出現了退化的情形。經過檢查,醫生診斷是一種叫做漢丁頓症的罕見遺傳疾病。

『聽醫生解釋,這是一種家族顯性遺傳疾病,成因是第四對染色體內某個位置上一段延
伸著不穩定的 CAG 三核甘酸重複序列,而這一段序列的重複個數決定了是否會發病。總
之,我爸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不久之後,他陸續出現吞嚥以及呼吸困難、和不自主動作的症
狀。在我高二那年,我爸就因為呼吸道感染過世。不過這件事情我沒有跟我媽和我的繼父說
過,法國那裡的親戚也沒有人和台灣這邊有過連繫,所以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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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父親過世後考慮過做基因檢查,但是當時醫生以她還太年輕為由,擔心她承受不了
檢驗結果所可能帶來的衝擊,拒絕為她做檢查。在她上大學時,她找了專門的醫師做諮詢,
依舊沒有改變她想做基因檢查的念頭。她說她沒辦法忍受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帶有這樣不正常
的基因、是否會發病的種種恐懼。在聽取檢查報告的那天,她得知了不幸的消息——她不僅
是帶有致病基因,而且她的第四對染色體內的三核甘酸重複序列多於四十個,是屬於會發病
的典型。

『在知道結果的那一天,儘管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自己過去所堆積出來的
人生在那一剎那間就垮掉了,一瞬間就變成零了,而且是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重新把它堆積回
來的。』她接著說。『在那之後,我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其它家人知道這件事。我不是叔
叔(指她的繼父)的親生女兒,但叔叔並不因此就冷落我,反而更疼愛我,所以我不想讓我
媽和叔叔傷心。另外,我媽後來生下了我妹妹,我想他們有她就夠了。於是我開始在家人面
前變成一個不可理喻而且相當叛逆的人,和家人的關係開始變壞,到最後他們對我也灰心
了,除了持續把錢匯給我,讓我把大學唸完。之後,我和他們就再也沒有聯絡過了。雖說是
我刻意這麼做的,可是我想我在那時候也是真的變得比較容易生氣,因為才要開始的人生就
在那個時候被判了死刑呀。那一陣子真的很難受,除了決定要疏離家人,也同時暗自決定了
許多事情。』

她曾經割腕自殺過,被室友發現送往醫院。在醫院的日子,她的室友送給她現在戴在左
手腕上的腕帶,在那條腕帶的覆蓋下,有幾條腥紅的傷疤,是割腕留下的。因為室友的勸
說,她後來改變了念頭,積極地為了去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而拼命打工;有過幾次陌
生人睡過的經驗、常去旅行,也在那時開始抽菸。

『其實我覺得我在知道結果之後,在許多的事情上面就漸漸變得不那麼在意了。因為不
知道什麼時候潛藏在身體裡的病會發作,所以經驗會是好或是壞,對我而言就不特別重要
了,重要地是去體驗它們。我得趕在我死掉之前,儘可能去體驗還沒體驗過的事情。』她說
她也曾和一些男性交往過,其中有大她十幾歲的,也有比她小的男性,大都是幾個月後就分
手,儘可能在感情變得深厚之前分開。她形容自己像是用了向別人偷來的愛一樣。

她從那時候起就打算不結婚、於是努力地存了一筆錢,動了結紮手術。『每當我想起我
爸在發病後,他不由自主地抖動身體、擺動頭部而時常受傷,還有性情大變時的咒罵,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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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感到非常害怕。發病後的他失去了自由、尊嚴和自我,像是連帶著心靈正一吋一吋地被啃
食掉了。我不要讓這樣的基因繼續傳給下一代,也不想在發病的時候給家人帶來什麼麻煩。
我要讓這如同詛咒的病到此了斷。』她繼續說。『由於我看過我爸生病的狀況,我不想要那
樣死去。雖然得肺癌這件事在我意料之外,但是比起我爸那樣死去,我想也許這樣還比較好
哦。』她一臉輕鬆地說著實際上令人感到沉重的話題。

她在醫院住上了一個星期。下班後,我都會去陪陪她。後續的檢查結果更確定了她的病
情,而且確定是末期。得知結果的她一派輕鬆,彷彿這一切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似的。在完全
確定病情、可能的醫療方式、以及和主治醫生諮詢完畢之後,Hime 決定暫時離開醫院。在
辦理完出院手續,踏出醫院大門時,Hime 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驚訝。

『我們結婚吧。』她說。她見我一臉訝異不解的表情,於是解釋。『總之,是為了我的
身後事。』她說,她希望直到最後,仍能夠對她的家人隱瞞死訊。如果她死了,在沒有任何
親屬領回遺體的情況下,到最後勢必還是會追查她的家人,屆時便再也沒有辦法繼續隱瞞下
去。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直到最後都不讓他們知道?」我問。
『嗯。』她表情堅定地點了點頭。『這件事,我早就下定決心,永遠都不讓他們知道。』
「嗯,我明白。」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也很強人所難,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幫我這個忙。如果我
們結婚的話,就不會有剛剛我說的那些問題了。』

雖然我很猶豫,但最後我還是只能點頭答應。只見她抿著嘴角,給了我一個微笑。『謝
謝。』她說。

我沒有說話。

對於有著特殊目的的婚禮,需要的只是安排公證結婚的手續而已──沒有親友、沒有禮
服、沒有喜宴。

「我們認識到現在,似乎沒有一起出去哪裡。」我說。
她想了想。『嗯,好像沒有。』
146
「去日本走走怎麼樣?妳覺得好嗎?」我問她。
『這樣你的工作怎麼辦?』
「就辭掉好了。」我故作正經地回答。
『怎麼可以!?』她很驚訝。
「騙妳的,當然不會辭掉工作。」我笑著說。「請特休就好了,我還有一些假。就當作
去度蜜月吧。」她聽了之後,重重地打了我肩頭一下。那一下很痛,但從她的表情中卻感覺
不到生氣的樣子。她問我為什麼不請婚假,而是請特休。我說,如果是請婚假的話,那麼結
婚的消息就會在公司傳開來,我不想因此節外生枝。她又問我為什麼會想帶她到日本去。
「因為妳是一個沒有盛大婚禮、沒有親友祝賀,又沒穿漂亮的新娘禮服的新娘子。如果
連個比較像樣的蜜月旅行也沒有的話,那麼我會哭的。」我這麼回答。她聽了之後笑得開
懷。

我也笑了。

隨後不久,我向公司請假,也請旅行社安排機票和簽證。一星期後,我們搭機前往日本
的關西國際空港。入境後,我們兩人帶著行李尋找 JR 車站。在自動售票機前的一陣手忙腳
亂後,我們搭上關空特快車‧遙1前往大阪。

儘管 Hime 的日語聽起來有點生疏,但是在這裡與人溝通而言,即便是那樣的日語都比
英語來得管用得多。多虧 Hime 會說日語之故,我們終於在 JR 大阪站附近問到一些可以投宿
的旅館。奇蹟似地,正值關西地區花季之際,我們還能在前往第二家旅館時就找到適合的空
房,並且在旅館老闆的幫忙之下,也訂好了即將前往的京都與奈良那裡的旅館。

我們在大阪待了三天,去了梅田、中之島、心齋橋、道頓崛、大阪城以及位於大阪港一
帶的海遊館和環球影城。當然,來到以大阪燒2和章魚燒3等庶民美食聞名的大阪,Hime 自然
也不會輕易地錯失品嚐美食的機會。接著下來我們在京都住了兩天,看看一些京都著名的景
點,像是 JR 京都站前的京都塔、東本願寺、西本願寺;日本文豪三島由紀夫筆下、金碧輝
煌的金閣寺和相離不遠的北野天滿宮;繁榮的四条河原町和鴨川、清水寺,和日本三大祭典
之一“祇園祭”的舉行地——古色古香的衹園。我們到訪祇園的八坂神社時,那裡正在進行一

1 即“関空特急はるか”。是由 JR 西日本所營運的、連接關西國際機場和大阪、京都地區的特快列車。はるか
常譯作漢字”遙”。
2 お好み焼。
3 タコ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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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日本神道教的傳統婚禮。Hime 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

隔天,我們去了奈良的東大寺一帶逛逛。在進入東大寺之前會先經過奈良公園。那一帶
有許多看來相當悠閒的鹿,不僅不怕人,就算是過馬路時也都是大搖大擺地,就連車子也得
敬讓三分。Hime 興奮地買了鹿仙貝1想和鹿群親近一番,但卻被鹿仙貝吸引而來的大批鹿群
嚇得哇哇大叫。鹿兒們在搶完了 Hime 手上的鹿仙貝,就一哄而散,尋找下一個目標去了。

『這些鹿真是有夠現實的!』Hime 沒好氣地說。
「如果吃了妳一個餅就得對妳有情有義的話,也太強人所難了吧?」我笑著說。

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們回到京都地區,前往嵯峨嵐山的天龍寺和渡月橋。逛完天龍寺
後,我們走過渡月橋,坐在滿開櫻花的嵐山公園裡的長椅上稍微歇一歇腳。眼前便是渡月橋
所橫跨的桂川。

『這趟玩得太開心啦!這樣子,就算是我馬上就死掉,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吧。』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吧!」我抗議般地說。
『嗯……』她顯得有些欲言又止,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話給吞回去。『謝謝你,』她在短
暫的沈默後再次開口。『這趟的旅程讓我很開心,真的。』她說完後緊抿著嘴,我感覺到她
正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她站起身,牽住我的手。『走!我們再去逛逛吧!』

我們沿著桂川,手上拿著從攤販買來的烤魷魚,和公園裡大批的賞花客一起慢慢地逛了
一圈。一路上 Hime 一直勾住我的手臂。那時的我的肢體一定是顯得有些僵硬吧,因為她問
了我是不是不喜歡她勾著我的臂膀。

「不是,」我搖了搖頭。「只是有點不太習慣而已。」
她“嗯”地應了一聲。『既然都結婚了,那麼扮夫妻多少也得扮得像樣一點吧!』
「怎麼聽起來像是玩角色扮演遊戲的感覺?」我笑著說。
『嗯,是有一點那樣的感覺。』

我們在下午三點左右離開嵯峨嵐山。Hime 在回程的時候斷斷續續地咳嗽著,這讓我有
點擔心。當火車駛達 JR 京都站時,Hime 看起來很疲累,於是我提議先回車站的旅館休息。

1 鹿せんべい。奈良公園附近商家所賣的、一種給鹿吃的煎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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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還好嗎?」我問 Hime。她一邊咳著,一邊搖了搖手。『我沒事,只是覺得有點累,
只要睡上一覺應該就沒事了。』說完後她便鑽進被窩,躺到床上去了。而我打開電視,調小
音量看了一會,不久後也因為睡意濃厚而睡去。我因為感覺到有人親吻著我的頸子而醒了過
來。我睜開眼睛,溫紅的夕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我翻過身子,看見 Hime,而她隨即輕
柔地親了我的嘴唇。

「有覺得好了些嗎?」我問。
『嗯嗯,好多了。』然後她抱著我,用玩笑的口吻說。『抱我好嗎?剛剛的夫妻扮演遊
戲還讓我意猶未盡喔!』
「這一點也不像病人所會說的話。」我遲疑了一下回答。
『病人也是有性慾的,好嗎?』她說。『而且,如果在蜜月旅行裡,夫妻兩人連一次也
沒有做過的話,不是很可憐嗎?』

我褪下她身上的衣物。她溫熱的身體微微地泛紅。我清楚地看見了她身體的每一部份。
她的私處異常地濕潤,十分輕易地就讓我就進入她的體內深處。濡濕和溫暖的感覺讓我不自
主地低呼一口氣。

『請記得我——我們一起時的美好都請你完完整整地記得,好嗎?』她說。『在我拋棄
了其他所有人後,我希望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記得我曾在這世界上活過。』當她說著
這句話的同時,我似乎覺得她臉上的紅潤似乎正隨著時間流失。或許以她的病情來說,這樣
的感覺並沒有錯。可是,我知道眼前她的氣色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改變。
我停留在她的體內,右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我不希望妳死。」我說。
『我明白,』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湊近我的耳邊輕輕地說。『無論如何,如果我死了,
請不要太悲傷。只要記得我就夠了,好嗎?』

我沒有說話。

事後我們又陷入睡眠,醒來時已經是深夜。我們外出找了一處拉麵店吃晚飯。我們兩人
各點了一碗拉麵,然後另外點了餃子。Hime 很喜歡吃筍乾,很乾脆地伸出筷子從我的碗裡
夾走筍乾。老闆見狀,便很親切地又添了一點筍乾給我們。由於客人並不多,於是老闆便和
Hime 聊了起來。不諳日語的我只有在一旁默默聽他們聊天的份。兩人聊了一會,老闆笑瞇
149
瞇地端了一盤小菜出來給我們。

『老闆說請我們吃。』Hime 高興地說。
「為什麼?」
『因為我跟他說我們正在新婚旅行嘛!嘻嘻!』

拉麵、餃子和小菜都相當美味,不一會我們兩人就吃完了。繼續聊了一下後,我們就結
帳離開,而老闆很有人情味地送我們到店門口。『Welcome to Kyoto, and please come again!』
老闆操著一口日式英文說出唯一這麼一句我聽得懂的話,我們兩人也頻頻點頭回禮。

在走回旅館的路上,我的腦海裡不斷地浮現今天在旅館時的情境。我想著,我和 Hime
之間的關係究竟該如何定位?面對 Hime,我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呢?我越想越覺得
混亂。此時,天空開始下起了雨。我拉起了 Hime 的手,想要儘快跑回旅館去。她站定身
子,反拉住了我。

『反正我們跑得再快也還是會濕透,不如就慢慢走吧。』
「這樣不太好吧?會生病的。」
『剛吃飽就跑步,對身體也一樣不好。倒不如從容一點吧。』

抵達飯店時,我們如 Hime 所說的全身溼透。在她進去浴室洗澡時,拿了毛巾稍微擦乾


身體的我靠在窗旁,仍然繼續想著一路上的那些問題。大約幾分鐘的時間,浴室裡浴室裡傳
出一陣淅瀝淅瀝的聲音,然後恢復安靜。Hime 走出來要我一起進浴室裡。雖然我不太願
意,不過她很堅持。

「因為你不能也成為病人,我不要你感冒。」她看來有點生氣,我拗不過她。

在略小的浴缸裡,我讓 Hime 靠在我的身旁。我們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在浴缸裡泡暖身


體。我一直想問她什麼,但當時的我卻無法使那個迴盪在我腦海裡的疑惑成型,然後訴諸言
語。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再也不會得到得到什麼答案了。

我把右臂搭上她的肩膀,讓她的身體更靠近我一些。但我卻覺得很快地,她就會像握在
掌心裡的砂那樣從我的指縫中流失般地從我的懷抱裡消失。我想起了過去的某個夢境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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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有點悲傷。我很清楚,那個隱藏在我顱骨底下的亂流正在慢慢地成形,而它終究會在未
來的某一天來臨時,將我吞噬。

151
《十四》
一隻死去的鳥兒、十一隻死蒼蠅、
一句意義太沈重的句子,
在歧途之中擱置;
然而所有這些或許只是,我自己感覺累了。
鈞特‧威廉‧葛拉斯1《給不讀詩的人-我的非小說:詩與畫》

Hime 在回到台灣大約一個多月後死去——死因是胸腔大量出血。她因為持續性的咳
嗽、胸痛,還有體重減輕而住進醫院。在幾天後的午夜,她突然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咳出大
量鮮血,沾染在被子上的血跡令人怵目驚心。從陪病床驚醒的我按下緊急呼叫鈴,隨即她便
被醫護人員推進了手術室,

然而,她沒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當醫生說出那一句抱歉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心正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緊縮起來。
Hime 的死在那一天和我的距離如此接近,從她身體裡所咳出的殷紅鮮血如同永別的預兆。
不同於 F 的死,她的死就近在咫尺地發生在我眼前,來得如此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活著,卻
連和她說上一個字也不能——那是不同於 F 死亡的另一種衝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只剩
下她的喪禮而已。Hime 的喪禮如她所願的,並沒有讓她的家人知道。出席喪禮的人,也只
有我而已,那真是一場靜悄悄的、令人悲哀的喪禮。她的墓碑刻著她所有的名字——她既是
Dimitra Chamfort、望月雅姬(もちづき まさき)、也是左頎媺——刻在墓碑上的那些彼此
各異的姓名看起來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似地紀錄著她的消失。

而我活著,像是被拋棄一樣地被孤伶伶地留在這裡。

我對 Hime 的記憶恍如紀念碑一樣。那現實中曾在生命裡顯現過的細節/畫面正一點一滴
地如風化般流失,總會在哪一天被吸進無垠的黑暗裡面。我只能憑藉那刻畫在碑上的碑文,
確定曾經發生的事情。而那些實際發生過的事情,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淡去,要精確地回想
起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力氣。但這並不表示 Hime 的死對我沒有任何衝擊;相反地,對我而
言那是怎麼樣也無法忍受的事情。每次想起 Hime 的時候,我沒辦法不想起和 Hime 睡的那一

1 鈞特‧威廉‧葛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 1927-)德國作家、詩人、劇作家。1999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152
夜,我仍然記得她的親吻、她身上的體溫、汗水的氣味、還有引導著我進入的光景、和在那
之後的射精觸感;還有隔天醒來時,她睡在我身旁的模樣。我無法對那樣的恬靜神情自此就
不復存在這件事不感到悲傷。

“沉重的傷,是會留下創疤的。”

我無法遺忘,對 Hime 的允諾只讓我對她的記憶更加深刻。那是在我有生之年裡再也不


會從我的記憶中失去的。我憑藉著那道傷痕去實現記得她的諾言。我記住了她,然後我只能
沈默等待疼痛過去。我很清楚 Hime 已經死了,任憑誰也無法改變這件事。我卻感覺自己的
身體正抗拒這個事實。我的身體無法呼應我心裡的悲傷,如同身體的機能都已經停擺。

葬禮過後不久,老闆捎來了一封信,信裡寫了這樣的一段話。

“Please don’t get too grief. We can do nothing about her death. Also, from my growing
experience, (I am older than you) what I missed in the past are not the best for me. When you look
back, you will find the same rule. Just do what you can and appreciate what you have.” (請別太過
悲傷,我們對於死亡這件事無能為力。此外,以我的成長經歷(我終究比你年長),那些我
失去的並不適合我。當你回想,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看見相同的法則。請做你所能做的,
並且珍惜現在你所擁有的。)

也許她說得對,和 Hime 一起生活可能並不適合我。儘管如此,對於親身注視著一個生


命消逝的剎那,我無法安靜地將之化為潛伏在心裡面的暗流。像是不得不離開台灣這個小島
似地,我辭去了工作,並且向房東說明有事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這個我從未離開過的島嶼承載著太多的記憶——此刻疲憊不堪的我只能選擇離開。就這
麼樣地,我買了一張機票出去旅行。

在出發之前,我寫了一封信給“她”。

給親愛的妳:

這也許是近期內寄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情——它關乎“死亡”。它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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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般地對我造成了極大的損傷,重創了我心裡的某種東西,然後決
定性地將它粉碎。我感到無比的悲傷,而且再也無法壓抑住那些埋葬在心裡已經數個年頭的
悲哀。

即便是在歷經過了我的生命裡第一次關於死亡的、也就是 F 的那件事情的許多年之後,
每次走過在生命裡必然存在的這麼一扇窄門時,我仍舊像是置身在漫天的霧裡、迷惘極了。
我一直沒有辦法從這樣的狀況脫身,甚至覺得似乎這樣糟糕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永遠也
沒辦法停止。每當想起 F,我總覺得我可以阻止那樣的事情發生。儘管我想我從沒愛過我自
己,因為我從未被妳愛著(不論我的直覺對錯與否,我想妳是知道這一點的,只是我們都沒
有明確地把它說出來而已),但 F 的死和妳的離去卻讓我更加厭惡我自己。

自從妳離開台灣之後,我的心裡出現了一個我一直無法解開的心結。我曾經在過去的某
個深夜裡被惡夢驚醒——那是一個第一人稱的夢,而我從未、也無法向誰說起。我(不瞭解
為什麼,我就是可以明白地知道,那個人是隨著歲月而老邁的我)靠在躺椅上,眼睛望著晴
朗的天空回憶著什麼,而我想起了妳。我的記憶裡只有妳我畢業那時、年輕的妳的模樣,從
那天往後的日子裡便不再有一絲關於妳的記憶。於是我驚醒,開始哭了起來——在妳離去之
後,我豈是憂傷了許多而已。對我而言,生命從那時就不再有妳的這件事情,是我怎麼樣都
無法承受的悲哀;而我還活著、擁抱著痛得令人麻木的憂傷活著。午夜時分、醒後到洗手台
前沖了把臉後的我不停地喘息。那時我凝視著鏡子裡的我,感覺陌生得可怕,恍若在妳離開
的數年後,眼前的這個“我”就己經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具體一點地形容我的心結的話,
我想它會有點像是“裂痕”這樣的東西。這樣的一道蔓延開來的裂痕,我一直都很小心地保護
著,如同破裂鏡子的框架一樣,它支撐了我走過了這幾個年頭。但、那樣的“框架”也不是不
會毀壞的,此時的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快要散開來。這些年來我自以為自己夠堅強,足夠
堅強地壓抑下這些之前怎麼樣也無法對妳訴說的事情。我企圖略過當初的痛楚,不過此時,
我得把那平衡還回去,然後加倍地痛回來。

我似乎更瞭解了妳當初在他死去時,離開這裡的原因——儘管妳我各有各的理由,也不
盡相同。

現在,我必須離開這個我從未離開過的小島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就如同
妳的離去一樣。因此,我必須把這些想對妳說的事情,如同總結般地試著寫進這信裡。這些
是自 F 死去、自妳離去後,在我心裡不斷地嘗試去理解、並試著將其轉換成話語的事情(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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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寫這一封信時,仍有許多是遠在我能夠陳述的範圍之外)。然而,對於 F、妳、還有往後
的日子該怎麼去面對,答案無從得知,現在也全然不曉。無論年紀多大,或是經歷了多少事
情,那都是我心裡永遠沒辦法解開、怎麼樣都會隱隱作痛的苦——屬於我的 deus ex machina
終究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一切的錯誤依舊散亂不堪,過去的悲哀也未曾被消除。

“我愛妳!”

我此時只能如同背叛什麼一般,選擇將它說出口。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考慮是否
有誰會因此受到傷害了。

“再見!”

這是我由衷的話語,妳不會瞭解我有多麼渴望再見到妳;但是我覺得其實我們不會再見
面了,那個之前述及的惡夢將緊跟著我,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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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即使到處遊歷,總無法逃避自己
厄內斯特‧米勒‧海明威1

我什麼計劃也沒有地離開台灣到了沖繩。我只帶了一只放著睡袋、三套衣物和一點盥洗
用品的背包,就連入境卡上、入境後的連絡地址都是從登機前買的一本旅遊導覽書上胡亂抄
來的。到了沖繩的機場,我搭上開往市區的公車,到了國際路(国際通り)上的松尾(まつ
お)下車,然後在附近找了一家一千日幣左右就可以過一夜的民宿休息了一天。隔天我退
房,帶著行李和一張旅遊導覽裡附的一張地圖前往距離最近的海岸。

沖繩本島的周圍有許多海灘,大部份的時間我只是沿著沖繩的海岸線一直走著——漫無
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坐在沙灘上,獨自出神地望著沖繩湛藍而清澄的海洋。有時候睡在當
下就近所找得到的民宿,如果找不到民宿的話就找一處沙灘上比較隱蔽的角落睡。餓的時候
大都是在便利商店裡買點什麼充飢,要不然就是更隨便一點,只吃點帶在身上的餅乾之類東
西充當一餐而已。

在沖繩遊蕩之時,也曾經在與美國村(アメリカンビレッジ)鄰接的日暮海灘(サンセ
ットビーチ)和看來年約三十出頭的流浪漢聊了一會。他先是用日文說了不長不短的一段
話,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懂日文,於是他改說了英文。雖說是說英文,倒不如說是說了一連串
的英文單字,所以我也只能用我自己的想法來猜測他想表達的意思。我們就這樣各說各話地
聊了一會,而我也喝了幾口他遞過來的杯裝日本酒。對於那樣的雞同鴨講竟可以維持好一陣
子,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個人可能也只是想找個人聽他說話,只要人模人樣的、然
後會稍微做點反應的就可以了──其實說話對象是誰都無所謂的,我想。

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住宿 check-in 時以外,我是不需要語言的。我不需要和誰


說話、不能和誰說話,也不想和誰說話。我總是想起沙漠──我不停地走,就像是迷失在沙
漠的人那樣。行走只是為了脫離那裡──只要能夠脫離沙漠,不論走到哪裡都可以。但是迷
失就是這麼一回事──找不到那條我需要的路徑。無論走到哪裡,我仍舊身陷沙漠的中心──

1 厄內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 1899-1961)美國記者,但其小說家的身份更為人所知。


其文風以簡潔著稱。著名作品《老人與海》 (The Old Man and the Sea)於 1953、1954 獲得普立茲獎和諾貝爾
文學獎。
156
獨自一人,沒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就如同我曾經歷過的那些我也無力挽回的事。每一天。我
必須把自己的力氣一絲不贅地耗盡才能入睡──如同陷入那片沙漠裡某處不為人知的流沙
裡。

某一天,我在一處海灘坐到接近傍晚,覺得有些不舒服。有個衝完浪要離開的外國人注
意到臉色蒼白的我,於是走來說了些什麼。我說我不懂日語,他便用英語問我是否要緊。

『你看起來糟透了,而且我想你有點中暑,』那個人說。『我就住這附近,不介意的說,
可以到我那裡休息一下。』

因為如此,我認識了佐藤(さとう)夫婦——丈次(じょうじ)和空(そら)。丈次是
個五十歲代、身材壯碩高大的美國人;而修長而黝黑的空看起來比他小上大約十歲左右,略
顯削瘦卻結實的體態給人相當健康的印象。兩人有一個十一歲、叫作高司(たかし)的兒子。

雖說丈次是美國人,不過他卻因為入贅而有個道地的日本姓氏——佐藤;此外,為了更
能融入日本這個國度,他把原本的名字 George 的發音對應到日語上,成了“丈次”。他原是派
駐沖繩的美軍,在派駐期間認識了同樣喜歡沖浪等水上運動的空。在退役後,他決定來到沖
繩定居,和空結婚。婚後兩人在沖繩經營一家民宿,不過夫婦兩人各有其它工作;丈次是潛
水教練,而空則是補校的教師,加上兩人似乎都有些積蓄,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依賴民宿這
方面的收入。

我從空的手中接過她拿來的一杯水,我咕嚕咕嚕地一下子就喝光了。她問是否還要一
杯,我點了點頭。在我喝完第二杯水、稍微歇了口氣後,丈次問我是從哪裡來的。

「台灣。」我回答。
『你是來旅行的嗎?』丈次問。
「算是吧。」
『只有你一個人?』
「嗯。」
『這樣啊?』他點了點頭。『不過,你的神情太憔悴了,一點都不像是旅客哪!』

丈次轉過頭去和空說了一會的日語,然後空開口了。
157
『你看起來太虛弱了。我們覺得你不能繼續再一個人在外遊蕩。目前的你需要好好休息
幾天。如果沒有地方待的話,我們可以留一間我們經營的民宿裡的房間給你。』我搖了搖
頭,一是覺得麻煩了別人,二是我得盡量減少花費,不然這趟旅行沒辦法維持太久;而且我
覺得這時我還沒辦法回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你不必擔心這些,就安心地留下來吧。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那就在我們的民宿幫點
忙。在沖繩,有不少民宿裡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旅客的。他們以在民宿幫忙作為食宿的代
價。』
「是嗎?」我說。而空點了點頭。我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答應留下。

那天晚上,我進浴室洗澡時才暸解為什麼佐藤夫婦那麼堅持要我留下來。我從鏡子裡看
見了自己——原本就偏瘦的我變得更加瘦弱,瘦到連臉頰和眼窩都凹陷下來,而眼神顯得沒
有什麼生氣,滿臉的鬍渣更顯得落魄無神;我的臉因為過度曝曬而變得黝黑。當我打開蓮蓬
頭,流洩下來的溫水在我的身體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我才發覺,我的臉、上背部、手臂等
處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曬傷了。雖說不太習慣,不過在夏天裡洗冷水澡倒也不是什麼難以適
應的事。

當天晚上,空做了簡單而美味的晚餐——蕃茄拌炸馬鈴薯、可樂餅和義大利肉醬麵。那
是到沖繩之後,第一頓我吃得像樣的一餐。由於非常疲累,所以吃過飯後不久我就睡著了。
那一夜不知怎麼地,浪潮聲不斷地在耳際響著,卻像是從遙遠的夢境裡傳來的那樣,感覺很
不真實,恍若幻境與現實的界線在那一剎那就毀壞了。兩個世界被粗暴地攪在一起,變得如
泥淖般混濁不堪;而我正往那裡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海浪聲究竟是真實存在的,抑或是我的幻覺呢?”
“也許是在夜闌人靜的深夜裡,遠處海潮的聲音就顯得特別清楚吧。”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搞清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

在佐藤家過了兩、三天後,我和佐藤一家人一起出門,到他們的民宿去。佐藤家的民宿
看起來相當簡陋。一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面的名字感覺不太符合民宿本身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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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印象,據聞是從某部不甚為人所知的漫畫裡看來的;另外,招牌懸掛在不怎麼起眼的角
落,若沒有仔細看的話很容易被人忽略。從門口進去之後的空間是讓客人停放機車或者是腳
踏車的地方,左側牆上的架子上擺放了一些雜物,而右側有個通往二樓的窄小樓梯。一上
樓,映入眼簾的是櫃檯,而一旁的牆上貼滿了用立可拍拍下的照片,些許泛黃的照片上頭大
都寫有隻字片語。雖說是櫃檯,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老舊的、木頭外框的玻璃櫥。在那裡頭放
著一些像是零食、泡麵、還有小包洗衣粉之類的東西;櫥子旁擺放著一台看來也同樣是年代
久遠的冰箱,上頭貼著放在裡面的、飲料的價目表。玻璃櫥上方放著一個木盒子,讓想買東
西的客人自行投錢。更往裡面走去,則看得到流理台、一台簡單的瓦斯爐、和一間小得不能
再小的、工作人員的留守室。從櫃檯看出去的右前方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小型客廳。客廳裡
有一台電視和一張和式茶几,另一側的幾個小櫃子裡放著陳舊發黃的漫畫書。櫃子上面放了
一把斷了兩根絃、斑駁老舊的吉他。三樓是供人住宿的幾個房間、兩間浴室和收放被子的壁
櫥;最上面的天台是晾衣的場所,一旁有兩台洗衣機可以自由使用。

民宿裡有兩個工作人員——大原武彦(おおはら たけひこ)和若林雪(わかばやし ゆ
き)。他們是來到沖繩自助旅行、年約二十出頭的一對來自東京的戀人。他們兩人從北海道
出發,至今轉眼已是兩年,而沖繩是他們的最後一站。由於他們兩人都會一些英文,所以我
們在溝通上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在民宿,不諳日語的我大都負責幫忙打掃民宿和把客人用過
的被子折好,疊回擺放被子的壁櫥裡去。採買和接待都由大原和若林兩人負責。

來到這裡投宿的人,大都以日本國內的背包客、要不就是晚上在附近酒吧廝混太晚或喝
醉的外國人居多。儘管有時後者的行為舉止會令人感到有些麻煩,但在沖繩這麼一個民風純
樸的地方,通常不至於引起多大的不愉快。

民宿的工作並不繁重,加上丈次和空也會抽空來民宿幫忙,所以工作人員還是能夠保有
不少的私人時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原會去接一點零工或是留在留守室裡上網、若
林常坐在客廳裡練習沖繩的三線 1,偶而會教我一些生活上常會用到的日文單字;在丈次夫
婦來到民宿的時候,大原和若林兩人會一起外出到其它地方遊玩。

『怎麼不出門走走?』有一天丈次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好像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1 三線(さんしん)是日本沖繩、奄美地區的一種傳統弦樂器。源自於中國的三弦。
159
『沖繩有不少可以玩的地方,尤其正值盛夏。』他說。『我想你可以問問大原,或者問
我和空也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了搖頭回答。「而是……」我思忖著該怎麼表達,卻只苦笑
地能吐出“到哪裡都無法逃離一些事情的”這樣的一句話。
『嗯,』他頓了一下,然後拇指和食指扣著下巴,就那樣想了一下。『一直待在這裡而
不出門走走也不是很好。有空就去海邊走走吧;就算發發呆也好、就像那時候碰到你那樣也
好。沖繩四處都有海灘,去走一走也不至於會花上多少時間的。』

我只是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恍如我的軀體不再是我的那樣反常地矇混過去別人對我的
關心。但是我終究在一個正值滿月的晴朗夏夜走到一處無人的海灘去,任憑思緒緩慢但失序
地流動。我思索著,生命裡經歷過的幾次的死亡究竟是要帶給我什麼樣的訊息?我思索著,
這些年來我暗自地試圖逃脫的是什麼?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我覺得也許這些年來我一直憎
恨著 F 也說不一定。如果他沒有逃避,而是選擇了面對他的生命,也許有些事情的發展就不
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我看著眼前的海,想像看起來依舊是十八歲模樣的 F 正站在那裡——就那裡用他因死亡
而變得無比深沉的瞳孔注視著我、聆聽著我的每一字、每一句。我很想對 F 說我其實很羡慕
他,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當我看著他和“她”兩人在一起的模樣,還有那些只屬於他們之間的
話題時,我就明白從今以後我就被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了。我嫉妒 F,他的死也把“她”給帶
走了──她的心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恨 F,如果他沒有逃離、沒有打電話給我、沒有意外死
去,也許我們各自都會過得很好──我不必為沒能阻止 F 的死而感到歉疚、不會遭遇高中畢
業時“她”的哭泣和離去、不會選擇離開台北、不會和後來的人相識──所有一切像是在 F 死去
的那一刻就開始不斷地出錯。在我、他、和“她”之間,他打從一開始就贏得漂亮!而我是那
個輸得最徹底的人。F 透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的、漠然的臉此時竟微笑了起來。我不禁苦
笑,我竟很想走向他,給他一個擁抱作為對他生命的道別。

F、嘉伶、Hime,他們在死者的領域繼續活著,而哀河1把那裡和生者的世界切割開來。
他們就在河的另一端,而每一次想起他們就像是一次眺望。然而,隨著如同河水奔流的時間
經過,每一次的眺望便越發模糊。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忘懷。直到我將渡資交給卡戎 2

1 Acheron
2 即 Charon。希臘神話中,冥河的擺渡人。死者需支付渡資,卡戎才會將之引渡過河(一說是 Acheron;亦有
是 Styx 的說法);而無法渡河的靈魂將成為孤魂野鬼。古希臘有在死者的雙眼上各放置一枚金幣的習俗,
160
手上之前,只要望著心中的那條哀河,我想我都還會記得。

Hime 曾經說過關於忘川的事。

『你聽過 Lethe 這個字嗎?』她問。我回答沒有,於是她開始為我解說。『在希臘神話


中,冥府有五條主要的河川──哀河、悲河1、火河2、忘川3、恨河4。Lethe 就是這五條河川當
中的忘川。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只要喝下這條河流的水,飲用的人就會忘卻所有的記憶;
所以,每個即將再次轉世的靈魂,都要喝下忘川水以遺忘前世。』她隨即又以一本名為《迷
蝶誌》的書中的一篇《忘川》簡略地提了作者由蛇目蝶中、Lethe 屬的白帶蔭蝶5所觀察到的
愛情、歐羅巴與忘川之間的三角情結。
『雖然作者在書裡提到了在現實世界中實實在在地被人們以 Lethe 稱呼的東西;不過他
卻沒有提到一條就存在於真實世界的 Lethe。』
「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我問。
『因為我很希望忘川真的存在。』她說。『儘管明知道那條 Lethe 並不真能讓人們喪失
記憶,但我還是去了一次。那條現實世界裡的忘川就在阿拉斯加南方的卡特邁國家公園 6
裡、一處叫作萬煙谷 7的地方。那裡只有明朗的天空、荒蕪的平原、峭壁和峽谷、和蜿蜒其
中的、無比清澈的河水。那裡景色就像失憶般單純──有的只是遺世獨立的景色,卻也因此
它才蘊藏了能夠令人暫時忘卻憂傷的壯麗。我在那裡掬了一口忘川的水喝──象徵性地遺忘
所有不快樂的事情。』她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想起來還真是諷刺哪!現實性的忘川和
象徵性的遺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條流經西班牙的加利西亞自治區和葡萄牙的利米亞川(River
Limia)才是古羅馬人所認為的、神話中的忘川。但無論如何,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若
死後的世界真如同希臘神話所描述的那樣,那我想她一定會繼續找尋那條忘川吧──那條真
正能讓人遺忘往事的河流。

但要遺忘談何容易。若是需喝下忘川水才能忘卻的事,怎可能說忘就忘呢?人生走到目

那兩枚金幣即是給卡戎的渡資。
1 Cocytus
2 Phlegethon
3 Lethe
4 Styx
5 英文學名為 Lethe europa pavida Fruhstorfer。
6 Katmai National Park
7 Valley of Ten Thousand Smokes
161
前這地步像是把無數幅拼圖全部拆散而且全混在一起那樣再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模樣。但是
面對這樣的窘況,我卻無法就這麼放棄它而轉頭離去──我突然驚覺,長久以來我故意忽略
了 F 的死。我為了避免自己在 F 的死亡當中受傷而忽視了自己對 F 的那些情感──對他的羡
慕、嫉妒、還有恨。當然,我很喜歡 F,也感謝他在活著的時候曾對我這樣一個朋友的信任
和關懷。想到這裡,我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起來──我還沒好好地將更往深處的思緒那些整
理並化成語言的形式。

“既然沒辦法忘記,那不如就好好地把它們整理起來,從中去瞭解當初忽略過的而在現
在困惑著自己的每一個環節。”我這麼想。

從那時候我開始寫些什麼。每當從腦海中湧現出什麼時我伏案書寫,以文字推敲出它們
應有的原本面貌,還有隱藏在它們之後的那些撼動我的思緒。剛開始,我試著以撰寫長篇小
說那樣去整理並寫下那些已經發生的故事。可是,無論起頭時的情緒與感觸如何澎湃,最後
總會覺得喪失了最初所感覺到的那股鮮明和感染力。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那樣連貫的書寫,改
以片段且凌亂地記下每個重尋而得的殘破記憶與感觸。我──就拿著已經散亂不堪的記憶碎
片試著組合出一則真實的故事(做著蒙太奇的苦工)。在把過期的記憶(是的,過期)重新
拼湊起來之前,我想我不會真正瞭解過去所發生的(包括 F 和 Hime 的死)究竟試圖要讓我
從中瞭解什麼。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我不斷地寫──只要一想到什麼,或是一有
空的時候,我就不停地試著寫下和過去那些日子有關的事情,並且試著將那些重新拾回的片
段放回它應有的位置上──我是那樣寫著自己的故事。大原和丈次曾經問我寫的是什麼。

「算是日記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麼回答。

有次在整理民宿的時候,我在雜物室裡面偶然發現幾本相簿。相簿裡的相片大都已經開
始泛黃。相簿裡有不少照片是佐藤夫婦和一個男孩的,但是那個男孩並不是高司。後來我從
大原的口中得知,那個男孩是佐藤夫婦因意外而早逝的長男。

『據說是一場海邊溺水的意外。』大原說。我專心地聽著大原敘述這場意外。

丈次的長子是在玩風浪板的時候,被突然湧起的海浪打落,然後被海底的暗流給捲走
的;而那時候丈次正站在岸邊,就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突然從海面上消失,只剩下傾倒著帆的
風浪板漂在海面上。丈次緊急地撥了一通電話給妻子後,便縱身跳進海裡去找孩子。時間分
162
秒地流逝,如同他耗盡的體力,卻仍然無法找到孩子的蹤影。他心急焦慮地不肯放棄,直到
後來到場的搜救人員把他拉上橡皮艇才恍惚地呆在坐在艇上痛哭失聲。之後的兩天,搜救沒
有任何進展;直到展開搜救第三天的正午時分,才發現了卡在岩縫裡的孩子。那具早已冰冷
僵硬、蒼白浮腫的軀體不再贅下一絲絲生命的痕跡。就這樣徹底地、連同那孩子的心跳、呼
吸、還有黝黑卻稚嫩的臉龐上的笑,就在十一歲的夏天,瞥然地消失了。丈次夫妻倆為這件
事情消沉了一、兩年的時間(聽說曾因為心理上的因素,兩人差點離婚),當中做過幾次心
理治療。直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才漸漸地走出那件事所帶來的創傷。

『據說,高司和死去的哥哥是同一天生的。那死去的孩子聽說叫貴司1。』在一旁的若林
說。
「同名嗎?」我問。若林搖搖頭。
她拿了紙筆寫下了“貴司”兩字。『只是發音一樣。』她說。

丈次從不曾對高司談起過去的悲劇,以及貴司的一切。也許是他們夫婦兩人都相信這孩
子有著和哥哥相同的靈魂。高司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海邊玩的年紀,丈次躊躇了許久,最後還
是決定帶著孩子回到讓他與妻子相識邂逅、卻也讓他失去貴司的海邊。

『不過,我想還是不要和丈次和空他們面前提起這件事比較好;而且最好也不要在高司
面前說提起這件事。這件事我和若林都沒有對誰說過。』大原說。『再者,我也不知道,若
是再次提起這件事情時,他們夫妻兩人的反應會是如何。而我一次也沒有聽他們談論過這件
事。這件事情我們也是偶然之間才得知的,所以事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也不太清楚。』

在那不久之後,大原和若林即將離開沖繩。兩人打算在這裡結束他們歷時兩年多的旅
程,回到東京去。丈次夫妻在他們兩人啟程回東京的前一天為他們辦了一場在海邊的送別
會,民宿也因此休息一天。

「回東京之後,你們打算做什麼?」我問。
『會先在朋友家暫住,然後開始找工作和房子吧。』大原說。『等這兩件事情定下來之
後,我和若林就會結婚。』
聽到他們兩人即將結婚的消息,在場所有的人都很高興地向他們兩人道賀。

1 “貴司”和“高司”都唸作“たかし”,但漢字的寫法不同。
163
「確定了婚禮的時間,請告訴我。我和空會去參加的。」丈次說。
『真的會來嗎?』大原回答。『真高興哪!我一定會告訴你們的,一旦婚禮的日期和地
點決定了的話。』

吃過午飯後,我們在沙灘上聊了好一陣子。後來,丈次夫婦開始組裝他們帶過去的風浪
板。『要試試看嗎?』丈次問我。我說 OK,於是丈次開始指導我如何玩風浪板。風浪板比
起想像中還難操作。帆比起想像中重上許多,站上板子後要維持平衡也相當不容易。在練習
當中我不斷地跌到水裡。才一個小時我就已經精疲力盡地回到岸邊休息。

「好難哪!」我說。
『一開始都是這樣的。』丈次笑著回答。『身體挺直一點,注意兩手還要打直一些!』
他看著對著正在玩風浪板的高司如此喊著。
「我知道啦!』高司不耐煩地大喊。

「我也要離開沖繩了。」我對丈次說。
『什麼時候離開這裡?』丈次問。
「大約在一星期後吧,」我說。「無論如何,都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簽證所允許停留的
90 天期限也差不多快到了,不離開也不行。」
『那覺得心情好了些了嗎?』他問。一臉疑惑的我不太瞭解他為什麼這麼問。他看了我
的表情,於是接著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你一直都很悲傷。不過,由於你
從來沒說過為什麼,所以我也不方便問你。』
我很驚訝。「你說的沒錯,的確是有些事情讓我感到悲傷,而我也因為那件事情而重新
去思考一些發生在過去的事情。」我說。「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迷惑不已。我想我需
要一點時間去釐清長久以來的困惑。」我說,今天的場合好像不適合談論這樣的事情;於是
丈次就沒再繼續往下問了。
『後天一塊兒吃飯吧!如果到時候你還沒離開沖繩的話。』再開口時,丈次這麼說。『高
司十二歲生日,也順便為你餞行。』
『嗯,好啊。』我在眼前灑滿落日餘暉的海面上看著三號帆旁的、高司的小小身影。

隔天,我和丈次兩人送大原和若林到沖繩的國內機場。若林在即將前往登機門的時候哭
了起來。大原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164
『別哭了,若林。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對吧?』丈次說,而若林點了點頭。
「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們的照顧。」大原和若林兩人向丈次道謝,而丈次始終微笑著。
「聽說後天你也要離開了?」大原問我,我點頭。「嗯,那就先祝你一路順風了。很高興能
認識你。」他說完時伸出了他的手。我握了他的手,說我也很高興能夠認識他們,並且預祝
他們新婚快樂。儘管和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對於他們的離開,我仍感到一點傷感。

我和丈次在機場大廳的玻璃帷幕那裡目送大原和若林搭的那班飛機離開。

兩天後,丈次一家人送我到機場。沖繩的國際機場比起國內線機場簡陋得多,於是我和
他們走到兩天前才送走大原和若林的沖繩國內線機場,然後找了一家餐廳一起吃了一點東西
等待登機。

『回台灣之後打算作什麼?』丈次問。
「還不曉得,」我說。「我想可能會先休息一陣子──只要經濟上還過得去的話。無論會
待在台北、或者是在出發到其他地方旅行,我都覺得我必須把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事情好好
地整理,才能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關於怎麼整理,我目前還沒辦法很清楚地告訴你那是怎麼
一回事,但是我想或許可以把那些事情像是寫一則故事那樣整理下來吧。那也是這一陣子以
來我一直在試著寫下的東西。我想,也許我能從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地得到一個……”說法”,
讓自己能夠放下那些困惑──無論那會不會順利,總得試試看。」
『嗯。』丈次點頭。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想要告訴你一些話。那些話是我在過去
一段心理上很辛苦的日子裡所體悟到的──世上總有些無奈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接受的事
情。那些無奈,就算強大如愛都無法阻止它的來臨。當你知道你對那盡了你最大的努力──
在事發當下的、你所能夠做的極限,你就該放手讓那一切成為過去。再怎麼難過、辛苦都要
從那裡面恢復過來。你終究要面對你自己往後的生活──那是只有你才能為自己做的事,而
且你也無法逃避。』他說完後嘆了一口氣。『但願你能夠早日得到心中的平靜。』接著他笑
了。『我會不會說太多了?』
「不會。」我回答。「我會記得你所說的。」
『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說。『如果一時想不起有誰,就想想我和丈次吧,
好嗎?』
「我會的。」我說。入關登機時,我回頭看著站在外面的丈次一家人,揮了揮手向他們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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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空的這句話在我走往登機門的路上不斷地在腦海裡廻響
著。自“她”離開那時就決意不再哭泣的我,竟在此時不爭氣地潸然落淚。

166
《十六》
總之,我有許多事,現在不能一一說出,
我並不想把我一生的事都告訴你們,
將來你們總可以知道。
維克多‧雨果1《悲慘世界》

我在雨天裡醒來。

我的右手抵著床,喀茲喀茲地支撐起上半身,左手稍微搔了搔頭。幾秒鐘後,我感覺體
內的血液終於漸漸地解凍,以一種仍嫌粗糙的形式開始流動起來。我需要一點時間好讓身體
一點一滴地甦醒──我的眼睛需要再次熟悉台北下雨時的陰暗、我的耳朵需要再次想起台北
雨滴的語調、我的鼻子需要再適應一下因三個月無人居住而累積在房間的氣味。我打了個哈
欠,慢慢地坐起身子,然後下床盥洗。盥洗完畢後,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頭什麼東西
也沒有。我出門,就近找了一家從沒進去過的早餐店點了一套燒餅油條,重新品嚐台北的味
道。

吃過早點,雨在回家了路上慢慢地停歇。回到家之後,接下來的便是清理房子──房子
的每一個角落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層塵埃。我丟掉冰箱裡頭所有過期的東西、打掃房子的每一
個角落。我打開窗戶,讓午後的陽光和空氣洗滌房子內的氣味。我打開了信箱,清掉塞在裡
頭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廣告傳單,然後整理樓下的咖啡廳。最後是採買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
品。

當我回到家正整理採買回來的東西時,門鈴響起。我打開門,然後看見門扉後的那個曾
經無比熟悉的身影時,我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在我們兩人眼神交會的瞬間,我感覺到我的心
正以無比強烈的力道跳動著──像是什麼東西正猛力地搥打著我的胸口,強烈地幾乎讓我窒
息。我激動不已,就連身體都不禁開始顫抖起來。我無法壓抑眼前景象所帶給我的衝擊。我
啞然失聲。

『好久不見了。』站在門口的她說。

1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亦為 19 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創作類


型有詩歌、小說、劇本、散文、文藝和政治評論。最著名的文學作品有《巴黎聖母院》 (Notre-Dame de
Paris,又譯為《鐘樓怪人》)和《悲慘世界》 (Les Misérables,又譯為《孤星淚》)。
167
「好久不見。」我試著開口,但聲音顫抖得厲害,有股像是說出口的並非自己聲音般的
錯覺。

我看著她,發現我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無言的僵局宛如無窮無盡。儘管曾經有說不盡
的話語想對她說。但長久以來,深埋在心裡的話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沉默──此刻的我終於明
白,它們永遠也無法被說出口了。直到有人再次開口,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了。

我想起了當初向老闆學煮咖啡的初衷。

「我們到樓下去吧。」我說。「先等一下,我進去拿一下東西。」我轉身進了屋內,拿
了新買的咖啡豆、鮮奶、還有鑰匙。我帶她到才整理過的咖啡廳──生命裡的某些時刻竟是
如此雷同,我和她兩次的重逢都是在咖啡廳裡──我們都依循著這個符號,在一處從開始就
不會有排演的舞臺上走位、講述腳本所載的劇情。每一次的演出都沒有後悔的餘地,每個人
所能憑藉的是對過往經歷的 déjà vu。儘管已經清理過,但是咖啡廳裡的空氣仍免不了帶著一
些塵封已久的荒蕪氣味。走過這樣的空間,竟有一種錯覺,像是重新回想許多都不曾再去憶
及的記憶那樣。儘管店裡沒有其他人,我仍下意識地領著她坐在一處比較僻靜的座位。

『我來找你好幾次,不過你都不在。』在她坐定的同時,她開口,『今天來找你,碰運
氣的成份居多。所以一開始心裡就作好了一樣遇不到你的準備了。』她輕輕地笑了一下,『不
過,還好今天來了。』我問她什麼時候回到台灣。『就在收到你的信不久之後。』她回答。
『本來想在你離開台灣之前趕回來,不過仍然與你失之交臂。』
「嗯。」我說。「那工作怎麼辦?」
『我辭掉工作了。』聽到她的答案,我感到很抱歉。
『別這樣。』她看見我的表情。『辭職並不全然因為你。我在那裡也工作了好一陣子了,
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好好地想想今後的事情。』她先是低下頭,像是想著
什麼;然後她抬頭再看著我。我注視著她的瞳孔,它正悄悄地洩漏出一點哀愁。

『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在一段熟悉的對峙後,她重新開啟了另一次的對話。
「去了沖繩,」我回答。「昨天才回來的。」

她問了我離開的原因。我試著整理思緒,卻無法在那一團混亂當中找到一則故事的起
頭。我原本想試著捏造一個無害的謊言,但最後還是失敗;此外,如果不對她坦誠的話,我
168
想事後我一定會後悔,於是作罷。

「我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在將它們重新回想、整理之前,我沒辦法對誰說出。」我老
實對她說。目前能夠說出口的只有 Hime 的死。「至於其他的部分,不是不想告訴妳,而是
我自己對怎麼訴說這件事也還沒有頭緒。」
她點點頭。『那,你現在還好嗎?讀過你的信讓我很擔心。』
「我想我沒事。我相信在從困惑當中理出頭緒之後,一切就會慢慢好轉。」我說。「當
然,最後能否把那麼順利,我仍然沒有把握。但是那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至少現在我沒
辦法不這麼做。」
『我……』她頓了頓。『還有 F,包含在那裡面嗎?』她問。我點頭──我確定這一點。
我站起身。「其它的等一下再說吧。」我說。「還喝咖啡嗎?」
『嗯。』她點頭。

我離開座位、播了古典樂、做了一杯咖啡給她。她問了我是否還愛著她、我回答了她、
然後我們沈默。我們的世界裡只有雨聲、只有雨聲。

『我一直想讓你看看這個。』她說。

“哦!是的,於是我和她在這裡──就在此時此刻!”投身回憶的我因為她的聲音而回過
神來。我不禁在心裡暗自悲傷起來──無論是扼抑不住的悲傷,或是無法言喻的美好,那些
過去的一切如今竟像是一場冗長的夢境,但醒來以後,那些過去的時間此時想起竟虛無地與
空白無異!

只見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從裡頭拿出了一本咖啡色的冊子。燙在封面上、金色的
“Diary”字樣在昏黃的燈光下因褪色而萎靡地透出黯淡的光澤。在深色封底的對比之下顯得
更加白皙無瑕的、她的手,搭在日記本上,隨即輕柔地翻開了日記。被翻閱的日記頁扉時而
沉吟、時而低語,就和回憶過去的光景無異──它也正在回憶那些附在字跡的肌理底下的故
事。

倏然地,日記沉默下來──像極了樂章之間所刻意留下的寂靜。

她把日記遞給了我。『從這裡開始讀起吧。』我從她的手中接過那本日記,細細地諦聽
169
它即將告訴我的那篇故事。

※ 她的日記 ※ (部分摘錄)
部分摘錄)

……(前略)

三月二十九日

終於抵達了巴西。

走出機場時。周遭的人說著我僅能勉強用於溝通的葡萄牙語。儘管知道那些人口中說的
是什麼樣的語言,聽到的聲音也很熟悉,但我能只能勉強聽懂隻字片語而已。

說不上來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

……(中略)

四月八日

今天和同事們去採訪時,我看到了讓我快要窒息的畫面。

一名青年被發現陳屍在巷道內,疑似遭劫殺,頭部的槍傷是致命傷。那幅景象喚起了我
的回憶——我想起了 F。

而且,我正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

在拍攝完所需的照片之後,我向 Eduardo 詢問是否知道多年前 F 的案子。可惜地,他說


他記不得了,不過他說他可以幫我向其他人打聽一下。

我覺得很沮喪。我就在幾年前 F 死去的地方,卻無法朝那事情的核心走近。

……(中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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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九日

今天 Juliana 來到我的座位,昨天一起和我們外出採訪的她聽到了昨天我和 Eduardo 的談


話。她想起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個案件。她問了我和案件死者的關係,我告訴了她,而她吃驚
的神情我仍印象深刻。

『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妳查到的。』她說。

……(中略)

五月十八日

在 Juliana 的奔走之下,終於找到了當年刊登了這件案子的報紙,也找到地方的有力人
士向巴西警方查詢這案件的相關資料。報紙所刊載的敘述和我已知的相差不大。我想知道的
是更深的細節。

Juliana 說,接下來便是等待而已了。

……(中略)

六月三十日

今天,Juliana 急急忙忙跑到座位來。氣喘吁吁的她拿著一枚紙片,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字
跡。由於實在太潦草了,看不出內容是什麼。直到她的呼吸比較緩和,她才說那是那個街童
的監護人住址。我請 Juliana 明天和我一起去,還好她答應了。要不然,不太會說葡萄牙文
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中略)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請了假,在 Juliana 的陪伴下到了那個昨天拿到的地址。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大約四

171
十多歲的黑人婦女,瘦弱的她看著我們,顯得有些疑惑。Juliana 向她說明來意後,那女性驚
呼一聲,看來相當驚訝。之後,她嘆了一口氣,招了招手,示意要我們進屋。

我向那位婦人打聽殺死 F 的、街童的消息。她搖搖頭,說:「那孩子已經死了,就在他
被逮捕的一年後。」聽了她所說的那句話,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都已經找到這裡了,就在我
相信可以知道當時的事發情況的時候,最終線索的終點竟會是空無一物。我忍不住地弓起身
哭了起來,那婦女向我走近,然後蹲了下身輕摟著我,一邊輕撫著我的背。我沒有感覺好一
些,只感到怒火中燒。我甚至可以感覺它正從我的身體裡竄出。我緊咬著下唇忍著滿腔的憤
怒,才能夠不使猛力地、慢慢地將那婦人推開。我站起身,向 Juliana 說:『我們走吧。』

我和 Juliana 走出房子,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我聽到身後那婦人的聲音。她叫喊般地
說了我聽不懂的幾句話。當下我只是想離開那裡,沒有想太多。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我的
情緒漸漸地恢復平靜。我想起了那婦人的叫喊聲。我問了 Juliana,她告訴我,那婦人說的
是:“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
諒他呀!”

我把這句話寫了下來,寫在我的日記裡。

……(中略)

十二月二十日

已經遞出辭呈了,打算就在這聖誕夜就離開巴西。一切之前所追尋的答案已經無法得
知,陷入最深沈的寂靜,不留下一點聲音。剛剛整理行李的時候,拿起了這本日記,從最後
紀錄的日期往前翻閱。如果過去的所有事情也能如此,那我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答。

當看到了七月二十一日那天的日記——“孩子,我只能替那孩子向妳道歉,請妳原諒他
吧!為了妳自己,請妳無論如何都要原諒他呀!”這句話。已經沒有當時憤怒的感覺了。那
女人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並不應該遷怒於她。但那句話似乎隱藏著什
麼訊息。

十二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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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在機場等著回美國的班機,趁著這時候整理,並且記下近幾天的事情。

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再次拜訪了之前見過一次面的、街童的監護人。這次是獨自一人
拜訪,沒有其他人同行。目前的葡萄牙語的能力應該足以應付對話了。原本覺得應該會忐忑
不安的,但是心情卻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下車後,我稍微提起了門上的銅環輕輕地敲了幾
下,門後傳來了應門的人聲。

『孩子,是妳啊?』她微微地笑了一笑。『那天之後還好嗎?快進來。』「嗯,好很多
了。」我回答。『我叫 Tatiana。』女人做了自我介紹。『我總覺得妳一定會再回來這裡的,
所以我一直在等妳。』

我怔忡了一會。

「嗯,妳的直覺是對的。不過,我在二十三日那天要離開巴西了。」我回答。『是嗎?』
「是的。但是在走之前,我想請問妳一件事。我對於上次離開的時候,妳說為了我自己,希
望我原諒那個街童的那句話,有點疑惑。」『我以為妳想問的是 Alfredo 殺了妳的愛人的事
情。』她看著我,頓了頓。『但是在解釋那句話的同時,我還是需要提到那件事情,才能夠
解釋清楚。妳有時間嗎?』我點頭。『那我去倒一杯檸檬水給妳,我會告訴妳,妳想知道的
事情。』

她彷彿是在說故事一般地,從怎麼認識那個街童、也就是 Alfredo 開始說起。

她點了一根香菸,緩緩地吸了一口,然後輕咳一聲。她放鬆身子,把自己輕輕地埋進相
當老舊的沙發裡。微瞇著雙眼的她把視線放在天花板上,也許是那盞略顯昏黃的燈上。我想
她並沒有真的看著什麼,只是重新翻閱記憶時的反射動作。

『我記得那天晚上很冷。我剛從雜貨店出來,帶著一點剛買的食物準備搭公車回家做晚
飯。我走在寒冷的街道上,就連街上的流浪漢也大都蜷起身子,或者把手和臉縮進髒亂的衣
服裡。沒有那麼多衣服可以保暖的其他人,則是圍坐在不知是誰生起的、鐵桶裡的火旁取
暖。妳也許會有些疑問,為什麼我會經過那樣的地方,而不繞路呢?』我只是看著她,讓她
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也曾經是聚集在那裡的一份子。不過我算是特別幸運的人,脫離了那
173
樣的生活。因為曾經過著那種生活,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帶些東西過去給在那裡的人們,因此
那群人對我相當地友善。』

香菸的煙霧在安靜的空間裡,遲滯在空氣中,於是煙霧顯得厚重許多,像是相當勉強才
懸浮在空氣裡。從窗外滲進的光線更加強了那股煙霧的存在感。

『我向一些熟臉孔打過招呼,正準備離開那裡的時候,一輛廂型車從旁邊的街道疾駛而
來,突然地就停在附近。那輛廂型車的車門一打開,就衝出一群手上拿著槍的蒙面人,朝著
正圍在鐵桶旁取暖的流浪漢開槍。剎那間就有許多人中彈,倒臥在血泊中不停的哀嚎,或者
是咒罵些像是狗娘養的(filho da puta)之類的話。其他沒有中彈的人,則是連忙躲進任何可
以掩蔽的地方,或者是衝進小巷子裡面去躲藏。我被當時正在身旁不遠處的一個流浪漢給拉
進小巷子裡,藏身在一棟房子的矮牆後面。現在想起來,在那樣的混亂裡面沒有被流彈打
中,真是奇蹟哪。在一陣掃射過後,周遭安靜得有些可怕。儘管如此,躲在矮牆後的我,耳
朵還是不停地聽見在那片死寂裡的、根本不存在的槍聲。』

女人告訴我那是警察幹的。我無法理解究竟在什麼情況會在街頭發生這樣的事情。

女人繼續說。『我和另一個人在槍聲停歇後,繼續躲藏了一段時間,直到我們確定安全
了才回到街上。儘管我以前就經歷過了類似的事情,但是那一次感覺特別不同。我們回到街
上,竟聽不到任何因受傷而呻吟的人聲。我的直覺告訴我,所有的人都已經斷氣了。我們看
著倒地的屍體,有些人是倒地後,又被人在頭部開槍殺死的,看來他們那次真的是想要趕盡
殺絕。而且,他們不像是一般警察,殺人的速度相當地快。我想這些流浪漢惹上的是聯邦刑
警吧。我試著找出還活著的人,不過很不幸地,在我眼前的人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我想我並
沒有太過悲傷,儘管我對這些人的死感到憤恨不平。但是他們的痛苦也許可以說是結束了
吧,天主讓他們回去了。在我放棄繼續尋找生還者的時候,附近的一處巷道傳出了踉蹌的腳
步聲。我回頭看見了一個腹部左邊中彈的男孩。在他看見我的臉的那個剎那,他可能覺得有
繼續活下去的機會了;他整個人馬上就倒了下來,攤在地上。他一直重複地說著 “ 阿姨
(tia),救命。”我很快地找了公共電話,一邊想著怎樣救那孩子。』

女人說,她年輕時的男友也是左腹中彈、失血過多而死的。

『我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 17 歲那年、我的愛人死掉的那時候。然而,和 17 歲那時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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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是我非常鎮靜。後來那孩子被送上救護車,最後被救活了。不過,為了救那孩子,我
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所以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非常辛苦,要做好幾份工作才能把醫療
費用逐步地還清。那孩子出院後,跟了我住在這裡,我給他取名叫 Alfredo。那時候我想,他
也許是天主要我照顧的孩子吧。雖說如此,以我的收入所能給他的,也只是一個住所和三餐
而已。再者,那孩子有吸毒的惡習——我想是強力膠之類的,那也是我不可能會給他的,我
一直要他把那給戒掉。雖然他始終沒有戒掉毒品,不過那孩子也從來沒跟我拿錢去買毒品就
是了。我知道他一直背著我吸毒,但沒有想到他會越陷越深。沒錢的時候就去搶,我怎麼做
都無法讓他罷手。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才發覺他竟然吸起古柯鹼,也加入當地的不良幫
派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神情靜悄悄地潛伏在她那張顯得
有些滄桑的黝黑臉龐底下。香菸上的那一點火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奮力地燃燒了起
來。但是在女人吐出燻進肺部的菸的那一剎那,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褪去了靈動的明亮,恢
復成黯淡的紅色。

那微些的焦慮、混著無奈與哀傷的,在燃燒過後,仍舊是沉重的。

『那一天,他慌慌張張地跑來這邊。他手上拿著槍,臉色蒼白地像是白紙一樣。他無法
鎮定下來,在極度的慌張下遲遲沒辦法說出什麼,直到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他殺了人了。聽
到這件事的我嚇壞了。他告訴我,因為要買古柯鹼,所以他和另一名幫派夥伴一起行搶。他
原本沒有打算要殺那個人的,但那個人的小動作讓緊張到極點的他,不知為什麼地就扣下扳
機。不小心殺了人的他,也因此嚇得連原來要行搶都已經忘記了。』

女人在這時顯得相當猶豫,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考慮什麼。最後她問我,是否想知道 F
死時的場景。我可以理解她的猶豫,因為我自己也很難決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聽見女人敘述
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是我還是決定瞭解,是到了該讓這個我不斷地尋找著答案的問題結
束的時候了。一旦我離開巴西後,可能就再也無法得知關於 F 的死的任何事情——而這件事
情,已經沒有人能比眼前的這個人更清楚了。於是我點頭,請她告訴我。

『我和他一起去了案發現場,一路上他提心吊膽地走著。有好幾次他想跑掉,卻被我拉
住了手。到了那裡,白色的飛雅特(FIAT)就停在路旁,車燈依然亮著。那一帶一般的時候
就很少有人經過,到了凌晨更是沒有人出沒。我站在破碎的車窗前看去,整個車子的前座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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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了血跡,那真的是相當可怕的景象。我雖然感到不忍心,但還是繼續看下去。死去的那個
東方人少年,臉上的表情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吧。在看過許多和警察發生衝突後的報復
行動中被射殺的人們,那少年的表情竟是平和且安詳地讓我感到極度的悲哀。他是微笑著
的,而從他佈著乾涸血跡的臉上可以看見淚痕,淚水在暗紅色的血跡上留下清楚的痕跡。如
果說,之前那些被殺死的流浪漢是我自我安慰地認為是天主有意召回他們的話,那麼那個少
年的神情則是足以讓我肯定這的確是天主的旨意。我感覺到這少年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
已經失去了繼續活在這個世界的力氣了。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像是推卸責任;但若是說,那
少年是想假他人之手而死,我想我不會否認這樣的說法。』

『Alfredo 在我來得及反應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之前,就已經悄悄地逃走了。在考慮了一
段時間後,我決定不要報警。在這個時間出沒在這裡,然後說發現了屍體,我一定會被警察
當作犯人看待。我並不想惹上麻煩,於是我逕自離開,並且希望那孩子的屍體能夠早點被別
人發現。我在隔天早上的新聞看見了那少年被發現的消息,為此我感到有些欣慰。Alfredo 從
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到這裡過。在那之後沒多久,他便因為幫派的人受不了聯邦警察連續的
施壓而被送了出去,交給警察——畢竟他只是一個幫派裡的無名小卒,那群人不可能為他和
聯邦警察過不去。Alfredo 最後被判到少年監獄服刑。在他入獄之後,我不斷地找時間去監獄
看他,我想這對在監獄的他多少會有些幫助。不過在他入獄後大約一年後的某一天,在我晚
上下了班回到家,我看見信箱裡有一封來自少年監獄的通知信。在和獄方聯絡後,獄方告訴
我,Alfredo 死了,說是毒癮發作,然後猝死。我始終沒有看見那孩子最後一眼,獄方匆忙地
把 Alfredo 的遺體火化。我想 Alfredo 並不是真的因為毒癮而猝死,但是那孩子死了是確定的
事情,監獄人員不需要撒這樣的謊。至於 Alfredo 真正死因,我永遠無法得知了。我在
Alfredo 的葬禮上想著他曾跟我說過的事情,像是他想當個藝術家——這孩子永遠無法達成他
的心願了。還有另外一件我始終無法忘懷的事。他曾經對著我說過:『我沒上過學、不識
字、沒有身分,誰要僱用我?誰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會吸強力膠!』在那天孤零零的葬禮
上,我坐在眼前的新墳旁,感到非常地茫然。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我想了許多事情。雖
然我對 Alfredo 所犯的錯、還有他的死感到自責,不過仔細想過之後,我覺得其實我並沒辦
法為他做什麼,這件事情,或者說這類事情——幾乎是篤定會發生,一切只是遲早的問題而
已。』

她看我有些疑惑的樣子,於是解釋。『這個國家比妳想像中的黑暗許多 —— 販毒、吸
毒、賣淫、偷竊、搶劫、殺人、賄賂……等等。儘管這些事情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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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裡是非常地、非常地嚴重。這個國家得了重病了,貧富差距大到無法想像。如果說是
小城鎮的話,可能還好一點。在大都市的話,貧困所造成的問題就更加明顯。例如里約熱內
盧和聖保羅這類的大城市,都有貧民窟(favela)的存在,淪落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得用盡
一切辦法和手段,才能夠生存下去。』

『除了貧民之外,還有更悲慘的一群人,就是連一個棲身之所都沒有的遊民。大多數的
人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待,而遊民和警察也常發生衝突;嚴重的時候,就會發生之前所說
的、那樣的屠殺事件。有人做過和遊民有關的調查,居然有人以維護市容為由,希望把遊民
們都殺光;也有人曾經說,只要可以的話,條子會把他們全部殺光,但現在只是有其他人在
看著,所以條子才不敢明目張膽地這樣做,否則一定會當場就在眾目睽睽下把他們做掉。在
這樣的城市,警察並不一定代表正義,看守所和監獄也理所當然地充斥受虐待和一些被冤枉
而入獄的人,空間狹小的五人牢房關上十幾個人也是常見的事;而政府只是一味地想逃避這
些問題,不論動用任何手段。貧困的人們在生存的壓力下不得不成為罪犯,他們可以說是被
逼著成為罪犯——Alfredo 也是。當然,這不表示因此犯罪的人可以理直氣壯,犯罪本身還是
壞事。』

女人咳了幾聲。『總之,整個龐大的社會問題不是憑我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而這件事
情或許只是因為這樣的問題所產生的眾多悲劇當中的其中一件而已。我所做的事情並不一定
能夠救得了誰、或是幫得了誰;我做的只是類似“賭博”、只是賭一個奇蹟是否會發生而已。
由於是奇蹟,所以我可能從開始就注定要輸了。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對 Alfredo 的死感到
自責,但是我不是造成他最後如此下場的主因。至少,我不能這樣想,否則我沒辦法繼續活
下去。我想他的死,我能夠釋懷,但是這整個社會的問題,我無法原諒。』

她坐直了身子,認真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透過那視線看進我的內心。『關於
Alfredo 的死,我想我必須認為我沒有錯,也不需要為那負起全責。因為在這個環境下,他最
後還是會被逼著誤入歧途——除非奇蹟發生;而我終究沒能讓那個屬於他的奇蹟出現。妳愛
人的死可能也是一樣,一個決心求死的人,終究會在不該結束生命的時候死去,只是那時候
正好不是別人,而是 Alfredo 殺了他而已。當然,我沒辦法說服沒看見那少年死時神情的
妳,讓妳相信妳的愛人是有求死的意念的。這只有妳能夠決定相信與否,而我誠摯地希望妳
能相信我說的話。』

我聽完她所說的話,腦海裡一片混亂,我開始感覺身體似乎空洞地可怕。而所謂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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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混亂,其實並不是沒有任何想法、聲音、或者是畫面,反而是太多那樣的東西從記憶的深
處蜂擁而上,把我徹底地淹沒——從認識 F 的那時候開始到現在為止的所有聲音都在瞬間如
山洪爆發那樣一湧而出。而我在那樣的亂流裡,什麼也沒有辦法思考,內心裡沒有任何清楚
而堅定的聲音可以告訴我到底該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我感覺全身冰冷,然後不由自主地
蜷起身體哭泣著。她走向我來,擁抱著我。剛開始我伸出雙手,試圖將她推開,拒絕她的擁
抱。但是漸漸地,我感覺到有一股善意透過她的雙臂傳了過來,我的雙手也一點一滴地失去
了抵抗的力氣。我像是躲在她的懷抱裡,如同孩子那般哭泣,而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抱
著我而已。這樣的感覺非常熟悉,好像曾經有過那樣的場合。我突然想起了高中畢業那時候
的事情。“他”也曾經像這樣地抱著我,而我記得“他”曾對我說過有不祥的預感——在和 F 的
最後一次通話的那時。這雷同的說法並不只是出自“他”口中而已。

……是該讓這件事結束的時候了,是該做一個決定的時候了。就算這是事實也好,是自
我欺騙也好,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所能夠碰觸到的、最後的“真實”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確定過了多久,我漸漸地有了止住眼淚的力氣。我突然有一種
如釋重負的感覺。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這一切,無論如何,我都得將它在此時劃下句點。

“它必須到此結束。”

在我揩乾了最後的眼淚,Tatiana 就只是保持着一抹清恬的微笑。後來,我向 Tatiana 問


起了當時和 Alfredo 一起搶劫的同夥。她說那個人在一次幫派火拼中死亡,據說是落單,然
後被對方的一群人慢慢地凌虐而死的。

“這樣的戲碼幾乎是天天都在上演。”我由不得想起了她回答這個問題時所說的這句話。

今天 Tatiana 出現在機場,在我等待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向我走來。她的出現讓我感到
有點驚訝,但不是會引起任何不適感的那種。在登機前還有一些時間,我和她找了座位相鄰
而坐。我並沒能找出什麼可以聊的話題,我和她之前的共通點只有以一種畸形的方式(某種
程度來說)建立在由 F 與 Alfredo 的死所橋接起來的東西而已,而那件事情對於我和 Tatiana
兩人,已經沒有需要再提起的必要了 —— 就像是人們在經歷親人或摯友過世且接受(或者
說,面對)了這樣的事實後,並不會一直把這樣的一件事一直掛在嘴邊。Tatiana 很體貼地開
了口,決定了令人感到舒適的話題。她問了我一些關於美國、還有台灣的事情,還有回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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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後的打算。我順著這話題侃侃而談,直到該進入登機室的時候。

Tatiana 送了我一條象牙白的十字架項鍊。她把項鍊放在我的手心,用她的雙手把我的手
掌握合。『祝妳一路順風(boa viagem)。雖然不知道妳以後會不會再來巴西,但希望在那之
前,這個國家的情況會好轉。』她看著我。『而我希望妳也是。』

我點了點頭。

到了進登機室的時間,我回頭看了站在入口外的 Tatiana,她的清瘦身影竟是那麼清晰。
我在心裡默默地祝福她。

在飛回美國的航程裡,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我認識了很久的人。莫名地,每次從他寄來的
信件和明信片裡,我總是感覺到他像是堅持著什麼似的(或者說“試圖抗拒著什麼”),在一
些他的“特質”、或者是這方面的事物上維持著從不變遷的形式,頑強地與某種他不期望發生
的改變正面交鋒。相較之下,我卻像是一直逃避著不完美的演出,放棄了許多曾經發生過
的,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去避開可能又是一次難堪的場合(最好的逃避方法就是再也不去
嘗試什麼了)。儘管我和他所選擇如何面對事情的方式是很不同的,不過我們卻一同演出這
麼一段活生生的腳本。隨著時間過去,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本身——都
會一點一滴地越發陳舊,然後所犯下的錯誤只會隨著時間增長而變得越來越多——犯過的錯
是無法被什麼東西抵銷的,那些並不是拿個橡皮擦去擦拭就可以消除的。但是,也許我們都
該勇於去面對這些錯誤、誠實地安撫那些因而受傷的人,並且感謝陪著我們一起不完美直到
鞠躬下台那一刻的人、耐心地對待我們自身這股無所適從的見證。

(以下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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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受命運支配的人生是什麼呢?
何處是它們的歸宿呢?
為什麼緣故它們是這樣的呢?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雨停了,至於何時停的則完全沒有印象,顯得像是誰突然地擰緊了水龍頭那樣地戛然而
止。

讀完了之後,我闔上日記,然後遞還給她。此時,淩晨初亮的陽光把漆黑的天空慢慢地
變成深邃無比的寶藍色;而晨曦也漸漸地從身邊的落地窗以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程度照了進
來,黯淡地和屋裡暖色的鎢絲燈光混合起來,帶著些許如睡意般的基調。儘管徹夜無眠的我
相當疲累,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我試著在腦海裡整理剛剛才讀完的、她的日記。如同獵犬
嗅著地面、追蹤著獵物一般地,我在她的日記的每一字、每一行之間試著找尋出殘留在上面
的;然而在許多事情接踵而來、且還沒有什麼確實地被解決之前,我還太過疲倦(疲憊感確
確實實地影響了我)和混亂(我仍在迷霧裡徘徊,而過去的仍舊糾結不清)。可是我無法逃
避,就算將它們推遲至未來的日子裡再去苦惱,我也勢必在那之前,重新整備好自己本身意
識的姿態、然後思考。

擺放在她面前的咖啡也已經喝完了,只剩下喝空了的咖啡杯孤伶伶地放置在杯盤上,像
是敲響了某一口喪鐘般地宣告什麼掛心許久的終將結束。我注視著空了的杯子,彷彿身體裡
有什麼也連同被消耗掉似地而感到空虛不已,我想。我攤開雙手手掌看了看,疲累感使得眼
前注視著的手掌沈重地不太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只是它有著無比高明的猜測技巧,能夠
準確無誤地回應我想要它做的動作而已。雖然如此,動作當中依然有著如同齒輪沒有卡緊的
那種不順暢感。

我問她今後的打算。『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明確的答案。我想還是先回美國去吧。』她回
答。她說今天是她留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你呢?』她問。
「之前的工作在離開台灣的時候就辭掉了,所以現在我和妳一樣,也是無業。」我說。
「不過,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就不急著找下一份工作。我希望空下一段時間,試著寫一則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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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和你之前說的有關嗎?』
「嗯。」我說。「我想透過書寫,應該能夠整理出我所感受到的,和我想說的。」我接
著說。「也許和妳寫的那段日記有著類似的目的吧。」
『嗯,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然後出書送給我。』
我遲疑了一會。「我沒有把握我可以做到──無論是把它寫出來,或者是寫出一篇能夠出
版的故事。妳知道我不隨便應允我做不到的事。」
『嗯,我知道。』她說。『但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寫。』
我忡怔。「這是妳的要求嗎?」我問。「如果妳真的希望我這麼做,妳知道我會答應妳
──我從沒拒絕過妳的要求。」
『嗯,我希望你能把它寫出來。』她以堅定的口吻說。
「我會試試看的,這是我能答應妳的。」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她說。『我差不多也該離開了。』
「嗯。」我應了一聲。「那……今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我凝視著她的眼睛。
『我也不曉得。可是我要你知道,從發生 F 那件事情以來,我很感謝你。從我去了美國
之後,你的信一直是我的慰藉。對我來說,你是個很特別的人;畢竟只有你才和我一樣,經
歷過那些有關於 F 的事。如果能同等地從我身上給予什麼你要的,我很願意。但是唯獨愛情
是我沒辦法給你的,就算是我知道你愛我、就算是我的心裡也因為有人愛著我而感到高興。
這一點我很抱歉。』說到這裡,她把話打住,停頓了一會。
我搖搖頭。「妳不需要對我說抱歉。妳曾經給我的已經很多了,只是妳沒有發覺而已。」
她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著。『當然,沒有人能夠斷言我們之間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
或許哪天就會像是一口乾涸的井忽然奇蹟式地湧出泉水那般可以把自己交給你。但是直到現
在,我仍然無法對你產生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情;而且我感覺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也無法對你
產生那樣的情愫,並且把那樣的情愛傾注到你身上。我一直覺得那一直都不是所謂“程度”的
問題,而是我對你在情感上的“本質”問題。在我的世界裡像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之類的玩
笑話是無論從什麼角度去解釋都不成立的。也就是說,並不是我們之間如果“靠得更近”、或
者“變得更加親暱”之後,我就能夠把對你的情感轉變成男女之間的情愛──不是這樣的。然
而,若說現在這世界上有什麼人我能夠完全放心地去相信,對我而言就只有你一個人而
已。』
「嗯,我都暸解。」我說。我伸出手抱了她。我把自己對她的愛情暫時地收藏起來,單
純地以朋友的身份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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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她沒有抗拒。

『以後我們之間會怎麼樣呢?』靠在我身上的她喃喃地重複了我剛剛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回答自我口中發問的問題。「重要的是,我
們都能快樂就好──只要能快樂就好。」

“只要能快樂就好……”

我們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那個失去時間感的擁抱,因為我的貪戀而感覺短
得就像只有一瞬間;卻也因為再次感受到了遠在結識 F 前、我和她之間的那股親密感而長得
就像永恆一樣。我重新地在這次安靜的擁抱當中感覺她,彷彿回到很多年以前,高中畢業典
禮那天時,我們改變了那次擁抱的悲傷意涵,改變了我們從那時就注定要分離的、令我悲傷
不已的命運。然而我知道那天不會再回來了──發生過的不會沒有發生,死去的也不能再活
過來。無論腦海裡浮現再多的光景(它們常常沒有理由地到來),現實總是緊隨在後,再次
地將我們攫獲。如果能夠的話,我多麼希望就一直這樣下去,並且把這樣笨拙無比的心情完
完全全地傳達給她。但她呢?此刻的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朝她內心的那股幽冥延伸而去
的那扇上了鎖的門扉(F 在上了鎖後就離去)裡面究竟有著什麼呢?她是否也站在門後、也
正把耳朵貼近了門,聆聽著這一端呢?我不能再往下思考下去,再往更深處去的話我想我將
免不了躁動不安起來;與其那樣不如專注在現在,好好地重溫過往曾有過的、心靈相繫的舊
夢──只要維持現在的姿勢就好,也讓思緒就此打住就好。

“如今的安靜並不是因為那股激烈的悲傷消失,而是那悲傷被這股沈靜,連同這些年以
來隨之改變的事物給緊緊地包裹住了。”

隨著時間過去,我和她、還有週遭的每一個人、每個事物都改變了,而且正以行走在單
向道那樣的方式繼續地改變下去(“There is no way back!” 也許她會這麼說。)──這是唯一
不變的。(儘管我可以像是做白日夢地繼續引頸期盼著屬於我的 deus ex machina 出現;不過
那樣可能性太小了,小到怎麼想都覺得它不能把一切引導往我所希望的那個方向。)那些改
變的事情很像是結在傷口上的痂。如同物理性的傷痕,細小的傷也許可以完全恢復而不留下
一絲可以被察覺的痕跡;然而沈重的傷卻會留下傷疤,不會消失──就算傷口會癒合,疼痛
可以被淡忘。只要不去逃避那過程,我們也許最後就能夠面對那些傷痛而對它們曾加諸在我
182
們身上的痛苦感到釋懷。但怯弱的我,終究在幾年以前選擇轉身逃開──我逃離自己心中隱
約察覺到的宿命、逃進自己的建築起來的假象裡去麻木地虛擲每一個迎面而來的日子(現實
的人若活在不現實的自我世界,大概也會和我一樣,只會越來越孱弱);但是真實的人生卻
不是那樣的──也不應該是那樣的,是嗎?不是嗎?

“嘿!若只是手裡緊握著地圖而已,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清晨的鳥鳴聲叫醒了我。我放開了雙手,放開了我的擁抱(以我的立場而言終將要放
手)。我用了片刻的時間看了看我攤開的雙手,並且感受了一下殘留在那上面的觸感(鮮明
地就像還散發著油墨和新紙氣味的嶄新書本那樣),重新地確認一下記憶的正確性。我們各
自退回自己的框架裡面,重新穿上彼此之間的那片如同稀薄空氣一般,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過
的隔閡。
『如果哪天覺得難過得無法忍受,那就把我忘了吧。』她說。『但在那之前,請記得我
好嗎?這是我一點點的小小私心。』
「我會記得。」我說。
『那麼……再見了。』
「再見。」

我看著她遠離而去,在接近黎明時,她的背影漸漸地越來越模糊,最後溶進了灰白的晨
霧裡。儘管我已經看不見她了,但她的背影仍在我的眼睛深處留下厚重的存在感。“她不會
再回來了。”我的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我和她究竟會走向哪裡呢?”

我想著這個問題。但是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而我對她之間的
感情至今是否還能將它稱之為愛情呢?(同一時間內,我也重新思考著對 Hime 的感情,那
股類似戀愛卻非全然相同的情感)我的思緒陷入了重重迷霧,情緒也因此而遲遲無法平復。
我能就這麼讓她(還有!還有已經不在了的 Hime!)離開嗎?我深深地再次感受到了,因為
失去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什麼所油然而生的那股深切寂寥。我的的確確地失去了那些對我而言
無比珍貴的存在,而且在那處什麼也沒有的(或者說,什麼也沒贅下的)荒漠裡我只能自己
想辦法繼續活下去。我知道我愛她,而且我想我是這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了。我因為無法和她
分享精神和肉體上交合的喜悅而感到痛苦不已,也渴望我們終將能夠互相填滿彼此;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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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了──和她之間的未來光景已經沒辦法再看到了。我們此刻的微妙關
係,終沒可能永無止境地維持下去──她站在一處死巷盡頭停佇,而我最終也只能從那裡退
至其它路去,往一處我必須要接受的目的地去。而我明白,她不會在那兒,也不會和我走到
哪裡去;我對她什麼行動也沒有過(猜想是早在發覺對她的愛戀那時我就選擇放棄,只是無
法徹底死心)。但我比誰都愛她,比誰都需要她。這樣的心境我只能在哪天將它親手埋葬,
一切可能只是遲早的問題──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只能放開妳、懷抱自己活下去。”

我走回樓下的咖啡廳,把屬於我和 Hime 的東西拿回住處──這間咖啡廳已經在我為“她”


煮了一杯咖啡後就完成了它的任務了。我清理了咖啡廳,然後把它上了鎖──那就像是某種
儀式一樣,它又回到了沈寂。

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是過了中午。我去拜訪房東,並且把咖啡廳的鑰匙還給她。

『小伙子,你回來啦?』房東太太在見到我的時候這麼說。
「是的,房東太太。」我說。「我想我不會再用咖啡廳了。所以我想,是該將鑰匙還給
您的時候了。」
『是嗎?』然後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微笑。
「是的。」我也對她回以我的笑容。
在房東太太從我手中接過那兩把咖啡廳的鑰匙時,我的那把似乎比起當初她交給我那時
還要斑駁許多;而先前 Hime 拿的那把看起來卻依舊明亮如新。

回到家大約是下午三點左右。我想起了放在書桌抽屜裡頭的手機。我將它打開──意外
地,除了浩俊發出的一、兩封簡訊之外,還有來自 Cynthia 的幾次未接來電和簡訊。我在讀
完那些訊息之後撥了電話給浩俊,讓他放心。至於要不要回電給 Cynthia 這件事,我猶豫了
很久。但是我明確地知道自己存在著很想再見到她的殷切渴望,也莫名地很想向她訴說這陣
子以來、關於“她”來到這裡的事情、還有對她的想念、一切的一切。

“終究得鼓起勇氣去打破僵局,並且勇敢地接受隨之而來的。”

深夜裡,我撥了電話,摒息聽著撥號音一次次地響起。撥出電話的提示音不斷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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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某種不真實的生物的、永不休止的嗚嗥。

「喂,是我。」我說。
『嗯。』話筒另一端的 Cynthia 只是應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股沈默,但是電話沒有掛斷,
於是我靜靜地等她開口。『你在哪裡?我很擔心你。』
「我現在在台北。」我說。「至於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我也沒辦法說得清楚。總之,
現在很希望見到妳。可以的話,想和妳見面。」
『嗯。』她沈默了一會──不算太長的時間,但是忐忑地等著她開口說話的時刻卻顯得令
人難耐。於是我在等了一會後開口。我沒辦法不說點什麼。
「怎麼會知道我出國的消息的?」我問。
『我一直從浩俊那裡打聽你的消息。』她回答。『是我要他別讓你知道,所以浩俊也就
沒對你說起這件事。』

我試著從她說話的語氣去揣測她此刻的表情,可是我卻慌張不已,宛若三流畫家無法勾
勒出腦海中的圖像時的那般心情。我感覺我內心不住騷動的情緒正把我推往一處形而上的懸
崖,我緊貼邊緣的程度就連往前一點的移動都會讓我從那裡跌落。無論我懷抱著懼怕、焦
慮、苦惱、難堪、無所適從……還有許許多多交錯縱橫的情緒去面對著一旦隨著決定墜落之
後緊接而來的未知,置身那高處的我卻不得不從那裡縱身而下。置身在那一片錯縱複雜的情
感迷霧當中,我陡然間察覺到對 Cynthia 所懷有的特殊感情(是一望無際黑暗裡的一盞燭光、
是萬籟俱寂的沈靜裡的一次聲響。它清澄無比,悄然地我的意識深處竄出),有些什麼正從
那當中顯得越發明朗。我閉著眼俯瞰著視線無法到達的崖底,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
準備好從那懸崖上縱身跳落了(總的來說,恰似雛鳥的初次飛行)。下一刻,世界彷彿失去
了所有聲音,只剩下異常明確的思緒以那股安靜為源頭流瀉出來。出奇地,我的不安隨之消
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這麼做,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所謂了。

我平靜地對她一點一滴地(以壁鐘的鐘擺滴答擺動的程度)傾訴此刻的心情,並且專注
地、坦率地逐漸臨摹出曾經晦暗不明的、對 Cynthia 的情感──就類型與強度而言都和我對
“她”和 Hime 的無異;然而和 Cynthia 之間的情感卻是更為活生生的,我深信最後我和 Cynthia
終將能完全地容納下彼此的心情,這是誰也無法取代的。我不能再放棄她、也無法再承受沒
有她的悵惘,這是再清晰也不過的事。在反覆琢磨話語的形狀中我沈默了幾次,那是忠實地
向她傳達這心境的必要停泊。她透過闃然無聲的空氣中仔細端詳著我。我想起了上次見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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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在她胸前的那只貓眼石別針──一只如同深井的眼睛。當空氣再次承載著人聲的震動,她
的語句如簡單的旋律,井然有序地沾濕了乾澀的無言停歇。

『我明天早上有空。我去找你,好嗎?』她說。
「嗯。」我把地址告訴她。
『我會帶著烤得喀滋喀滋、脆脆的好吃火腿起士三明治。』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嗚咽。
「嗯,然後我會煮上兩杯能夠和三明治搭配的咖啡。」
『那……明天一早,我會去找你。』
「嗯,明天見。」我向她道別,然後用了所剩無幾的體力把徹夜未眠的自己拖回床上。

“然後呢?醒來後的世界究竟會把我帶往哪裡去?”

它無法被誰解答──除了時間,沒有誰能解答。我唯有誠實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然
後讓它帶領著我。其他的,我已無力去在意了。我要細心地守護著那股好不容易才重新在心
裡燃起的裊裊火苗,讓它再次蓬勃起來,並且在它溫暖光暈的擁抱之下隨著歲月老去。

“你唯一需要負責的就是你自己的人生哪!......只要不去惡意地傷害別人,那就好了。”
我依稀聽見了 Hime 說過的這句話。

我暗自在心裡向“她”和 Hime 道別;而對 F、還有雅怡的事,我必須相信並原諒自己。我


終究得回頭來面對並考慮自身的事才能幸福地活下去。隨後我陷入濃厚的睡意裡,著床在即
將襲身而來的一場虛實難辨的酣夢上面。

在醒來之前,但願有個好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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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畢竟,沒有什麼比生命更讓人驚奇。
除了書寫。是的,當然了
──除了書寫,那是唯一的慰藉。
奧罕‧帕慕克1《黑色之書》

基本上,我對於是否該為這部作品寫下後記仍有些猶豫。不過似乎還是免不了得交代些
什麼。

這部小說,大約是 2002 年末時開始寫的。它是一部私人性質的小說。在著手寫這部小


說之前,我從沒想過寫小說這回事。如果海珍不曾要我寫一本書送她的話,應該是不會有這
部小說的。或許她早就忘了這件事情也說不一定,但我還是盡我所能地將它完成。

另外,我沒辦法去在乎這部小說的好壞,否則我永遠也無法結束這故事。我只希望若是
讀者覺得它值得一讀的話,能夠將它轉寄給認識的人;也許哪天它可以被送到海珍手上,讓
她知道我信守了我的諾言。

總而言之,它是以過去寫過的一篇短文作為主軸,加上其它幾篇過去寫下的短文而慢慢
發展出來的(儘管和那篇作為基底的短文已有很大的出入)。這部小說大致上來說是以我自
己本身的經歷和發生在我周遭的事情作為基調;但作為故事,它仍然有其虛構的部份——很
大的一部份。

最後,在幾處細部情節的討論上,感謝親愛的猶大和莊妮爾。

LunarSea 2008

1 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土耳其小說家。曾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開授比較文學。曾獲
美國外國小說獎、法國文藝獎、都柏林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2006)等。寫作風格以多視點、多軸線著
稱;常以伊斯坦堡的時空作為故事的軸心舞台。
187
《附錄:授權條款全文》

姓名標示─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
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2.5 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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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法律事務所,亦不提供法律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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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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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行使本授權條款就本著作所提供之任何權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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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授權人授予您包含於本授權條款之權利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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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惟為本授權條款之目的,構成編輯著作之作品不會被認為是衍生著作。為避免疑 義,為本授權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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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保證條款與免除責任聲明

除非由本授權契約之當事人相互以書面表示同意,
除非由本授權契約之當事人相互以書面表示同意,否則授權人是以現狀之基礎提供本著作,
否則授權人是以現狀之基礎提供本著作,授權人未聲明或提
供關於本著作之任何保證,
供關於本著作之任何保證,無 論明示或默示,
論明示或默示,無論是否為法律所規定,
無論是否為法律所規定,包含但不限於任何有關本著作權利之擔
保、可商業性、
可商業性、是否符合某特定之目的、
是否符合某特定之目的、未侵害他人權利、
未侵害他人權利、不具有潛在或其他之缺 陷、正確性、
正確性、或不論能否被
發現之錯誤。
發現之錯誤。有些司法管轄領域並不允許排除前述隱含保證
有些司法管轄領域並不允許排除前述隱含保證,
排除前述隱含保證,在此情況之下,
在此情況之下,前述之排除可能不適用於您。
前述之排除可能不適用於您。

6. 責任限制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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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為相關法律所要求之範圍,
除為相關法律所要求之範圍,任何因本授權條款或本著作之使用所生之特殊的、
任何因本授權條款或本著作之使用所生之特殊的、附隨的、
附隨的、連帶的、
連帶的、懲罰性的、
懲罰性的、
警告性的損害,
警告性的損害,授權人在法理上對您不負任何責任,
授權人在法理上對您不負任何責任,即使授權人已經被告知發生此類損害的可能性。
即使授權人已經被告知發生此類損害的可能性。

7. 終止條款

a. 本授權條款及其所授與之權利在您違反本授權條款時自動終止。依據本授權條款而向您取得編輯著作之
個人或單位若仍完全遵守其授權條款,則其授權條款不會隨之終止。本授權條款第 1 、 2 、 5 、 6 、
7 及 8 條,不因本授權條款之終止而失效。
b. 除前述條款及條件另有規定外,本處之授權在本著作著作權期間內,係屬永久。但授權人保留依不同授
權條款釋出本著作或隨時停止散布本著作之權利,惟授權人的 這類選擇不得撤銷本授權條款(或任何
其他在本授權條款下已給予或必須給予之授權),且本授權條款直到依據上述規定而被終止前,將會全
部繼續有效。

8. 其他事項

a. 當您散布或以數位型態公開演出、公開上映、公開播送、公開傳輸、公開口述本著作或編輯著作,授權
人以相同於本授權條款所授與您之條款及條件,就本著作授權接受者使用。
b. 若本授權條款之任何條文依相關法律規定係屬無效或無法執行,本授權條款其餘條文之有效性或可執行
性不受影響,此類條文應在使其有效及可執行最小必要範圍內自動修改,不需當事人採取其他作為。
c. 本授權條款之任何條款或規定皆不應被視為放棄與同意可不遵守,除非該放棄與同意經放棄人或同意人
書面記載並且簽名。
d. 本授權條款構成當事人關於授權本著作之全部協議。除此之外,並不存在任何有關本著作之認知、協議
或表示。授權人不應被出現在與您通訊之間的任何附加條款所拘束。本授權條款未經授權人及您共同的
書面協議,不得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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