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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佃 農 理 論 》是 我 學 生 時 的 論 文 習 作 , 大 約 一 九 六 六 年 五 月 動 工 , 一 九 六
七年四月交卷。那時在加州長堤大學任職,每星期要教十二課,又要在
長堤藝術博物館開什 個人攝影展覽,所以真正下功夫的時間不到六個
月。六六年的秋天,我有三個月聽不知音,食不知味。
一九六七年九月到了芝加哥大學,見到那里的圖書館有很詳盡的關
于中國農業的資料,就補加了一章。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把該書精裝面市
時,已是一九六九年了。
《 佃 農 理 論 》這 本 書 有 兩 個 特 色 。其 一 是 歷 久 猶 新 : 出 版 後 三 十 年 ,
該書及書內的文章每年還被引用大約二十次﹔另一方面,好些學者朋友
認 為 該 書 是 今 天 大 行 其 道 的 合 約 理 論 的 「 始 作 俑 者」 。 其 二 , 作 為 一 本
「名著」,這本書的滯銷可能破了世界紀錄。
天 下 間 怎 會 有 這 樣 可 憐 的 事 ? 一 九 六 九 年 芝 大 出 版 社 印 制 了 一 千 本﹔
世界各地的大學圖書館自動買了五百本﹔作者及其學生、朋友等買了大
約三百本﹔二十五年後芝大 出版社決定把版權交還給我時,竟然還有
「 貨 尾 」三 十 多 本 送 給 我 。可 以 這 樣 說 吧 , 真 正 在 市 場 出 售 的 , 四 分 之 一
個世紀不到二百本!
今天朋友們要求重印,而北京的商務印書館又花了三年時間搞中譯
本,我就閑筆回顧,好叫後學的知道《佃農理論》的一些往事。
一九五九年我進入洛杉磯加州大學,六一年學士,六二年碩士,六
三年的春夏之交就考完了博士試。殊不知這勢如破竹的進度,在博士試
後卻碰到銅牆鐵壁: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找不到自己滿意的論文題材。
兩 年中我換了四個題材,到最後都放棄了。敗走麥城,要不是因為
理論上的困難解決不了(如風險的高低如何量度),就是資料不足(如
林業的各種定價),或語言不 通(如日本的明治維新),又或者是題
材過于龐大(如香港的租務管制)。這些強攻不下的題材,當時使我氣
餒 。于 今 回 顧 , 這 些 失 敗 對 我 後 來 的 學 術 生 涯 大 有 好 處 。這 不 僅 使 我 在
四個題材上成為一個准專家,而更重要的是對搜集資料學滿了功夫。
一 九六五年八月,心灰意冷之余,我放棄學術,公余之暇拿相機靜
坐在一個園林中搞攝影。六個月後卷土重來,在圖書館找到一些關于台
灣 農 業 的 資 料 。那 里 一 九 四 九 年 的 土 地 改 革 , 把 地 主 與 農 民 的 分 成 , 規
定地主不能超過農產品的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令經濟學者難以置信的,
是 在 這 政 府 硬 性 的 約 束 下 , 農 業 產 量 急 升 。我 當 時 懷 疑 那 是 台 灣 政 府 的
數字游戲,要宣傳一下國民黨的優越性。但多方調查的結果,是產量上
升的數字可信。政府管制,生產怎會上升的?
我 想,要解釋這個怪現象,第一步是要做出一個分成沒有管制的租
田理論,而分成租田就是佃農了。我沒有參考有關的理論讀物,只兩天
這 理 論 就 做 了 出 來 。我 跟 把 分 成 的 百 分 比 管 制 加 上 去 , 在 理 論 邏 輯 上 生
產竟然上升。這結論不容易相信,但反復查核理論的每一步,找不到有
任何錯漏的地方。
當 時 在 長 堤 大 學 共 享 同 一 辦 公 室 的 是 E l d o n D v o r a k 。 我 請 他 坐 下 來,
逐點逐步地向他解釋我的理論結構。他聽得很用心,提出不少問題,我
都答得清楚。幾個小時後,他突然說:你的理論會引起地震!
對 我 來 說 , 該 理 論 的「 創 立 」順 理 成 章 , 沒 有 什 新 意 。我 只 拿 三 個 基
本原則去推理。第一,我是艾智仁(A. A. Alchian 1914──)的入室
弟子,又熟讀高斯(R. H. Coase 1910──) 的論著,當然明白產權
對行為的重要性。土地是地主的私產,勞力是農民的私產,所以要從私
產的局限入手。第二,佃農分成是一種合約,與任何合約一樣,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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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是由雙方議定的。第三,農民之間要競爭,地主之間也要競爭,所
以佃農合約中的條件(這包括分成的百分比),是在私產與競爭這兩種
局 限 下 決 定 的 。我 對 這 三 個 理 論 基 礎 很 執 , 任 何 稍 有 分 歧 的 推 論 都 不 考
慮。所以在佃農制度下,農民與地主的投資,農戶租用土地的大小與耕
種勞力的多少,及地主與農民分成的百分比, 皆是由上述的三個理論
基 礎 決 定 的 。另 一 方 面 , 這 些 被 決 定 的 項 目 , 就 是 佃 農 合 約 的 條 件 了 。
有了如上的佃農理論,我很容易知道地主在土地上的分成收入,與
固 定 租 金 、雇 用 農 民 、自 耕 自 種 等 不 同 形 式 的 收 入 大 致 相 同 。這 是 因 為 競
爭的局限條件大致一樣。
但既然資源的運用與收入的分配大致相同,為什 會有不同的合約安
排呢?這是個淺而又不能不問的問題,後來觸發了今天大行其道的合約
經濟研究。
佃農理論做得滿意後,我就加入台灣土地改革的約束地主分成的百
分比,只幾分鐘就把問題弄清楚了。因為這約束是在原有分成之下,農
民 的 收 入 會 高 于 他 們 另 謀 高 就 的 收 入 , 所 以 在 競 爭 下 他 們 必 需 增 加 勞 力,
使地主在較低的分成率中因為生產增加而有點補償。這樣,農產品就上
升了。
我 反 復 思 考 , 找 不 到 錯 處 , 就 寫 了 十 一 頁 紙 , 題 為《 佃 農 理 論 ─ ─ 引
証 于 台 灣 的 土 地 改 革 》, 寄 到 加 大 作 為 博 士 論 文 的 大 綱 。第 一 頁 預 告 了 大
綱內的六個結論。
一九六六年五月某日下午五時,加大為我的論文大綱開研討會,到
會者大約四十人,其中十多位是教授。教授們沒有在會前讀過早已拿到
的大綱,因為他們一致認為第一頁的六個結論全盤錯了。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之 二 張 五 常 南 窗 集 26 April 2000
( 話 說 一 九 六 六 年 五 月 某 天 下 午 , 加 大 開 會 研 討《 佃 農 理 論 》的 十
一頁大綱,教授們只看第一頁的六個結論就不再看下去。)
當我聽到教授們說六點皆錯,就想:錯一兩點有可能,但說
六 點 皆 錯 就 顯 得 他 們 不 明 白 。在 會 的 人 開 始 爭 論 , 但 我 只 注 意 赫 舒
拉 發 ( J. Hirshleifer 1925 — — ) 及 艾 智 仁 。他 倆 是 本 世 紀 的 價 格 理 論 大
師,不可能不明白我的理論。赫氏一言不發,想 些什麼,時而搖
頭,時而點頭。艾氏木無表情,拿 我的「大綱」翻閱。
爭論的諸君主要是為了一點後來我才知道是老生想談的:地
主若收農戶固定租金,付租後的生產剩餘全歸農戶所有;但佃農
分成,農戶的所有生產都要分可觀的一部分給地主,其生產意圖
怎 會 不 被 削 弱 , 所 以 佃 農 生 產 是 比 不 上 固 定 租 金 的 。我 說 農 戶 要 競
爭,說地主有選擇權,他們聽了等於沒聽,繼續爭吵下去。
兩 個 小 時 後 , 第 一 個 站 在 我 那 邊 的 是 H.Somers , 很 有 點 強 辭 奪
理 。他 說 :「 沒 有 教 過 史 提 芬 的 不 准 發 言 。我 教 過 他 , 知 道 他 不 可
能 錯 得 那 樣 容 易 。」赫 舒 拉 發 跟 說 :「 不 要 管 第 一 頁 的 六 個 結 論 ,
我們要從第二頁的分析開始。」
第二頁解釋的是第三頁的一個古怪圖表,天下間從來沒有出
現 過 , 好 像 是 一 條 麵 包 給 人 一 片 片 地 切 開 來 的 。我 解 釋 說 : 假 如 一
個地主擁有一塊很大的農地,若以佃農方式將整塊地租給一個一
家四口的小農戶,地主的分成率會很高,因為小農戶以低分成率
而 得 的 收 入 , 足 以 使 他 不 另 謀 高 就 。地 主 於 是 把 大 地 切 開 , 租 給 兩
戶佃農,他的分成率會下降,但總收入卻會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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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 代表地主再切下去,加上第三戶佃農,地主分成率再下
降 , 而 總 收 入 再 增 加 。我 又 再 切 , 赫 舒 拉 發 大 聲 問 :「 你 要 將 那 塊
地 分 給 無 數 的 農 戶 嗎 ? 」我 答 道 :「 不 是 的 。農 戶 愈 多 , 地 主 的 分
成 率 愈 低 。開 始 時 地 主 分 成 率 下 降 會 有 較 高 的 總 收 入 , 但 到 了 某 一
點 之 後 再 切 下 去 , 地 主 的 總 收 入 就 會 下 降 了 。只 有 一 個 農 戶 數 字 使
地主得到最高的總收入,而若其他情況不變的話,只有一個分成
的百分比是與競爭沒有衝突的。」
會 上 一 時 鴉 雀 無 聲 。過 了 良 久 , 赫 舒 拉 發 說 :「 我 明 白 , 我 同
意 , 但 我 還 有 其 他 不 明 白 的 地 方 。」轉 到 第 四 頁 , 他 們 又 吵 起 來 了 。
晚上十時(研討了五個小時),艾智仁一看手錶,站起來,走了。
其 他 的 人 皆 去 , 餘 下 來 的 只 有 E. Thompson 。 他 是 個 奇 才 , 會 中 反 對
得 最 激 烈 的 是 他 。他 繼 續 和 我 爭 論 , 但 我 無 心 戀 戰 , 他 說 他 的 , 我
想 我 的 。晚 上 十 一 時 , 我 到 加 大 鄰 近 的 一 家 餐 室 吃 點 東 西 , 忍 不 住
掛個電話到赫舒拉發家中,說我三年來認為可以交出去的論文大
綱 只 有 那 十 一 頁 , 但 那 麼 多 人 反 對 , 感 到 很 失 望 。他 回 應 道 :「 其
他的人怎樣想我不知道,但我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學生有這麼精彩
的論文。」
過了一夜,清早艾智仁給我電話,說我的理論與傳統的是兩
回 事 。他 要 把 我 那 十 一 頁 大 綱 在 課 堂 上 跟 學 生 討 論 , 結 果 怎 樣 再 通
知 我 。我 當 然 高 興 , 而 艾 老 當 時 的 研 究 班 學 生 大 都 是 我 的 同 學 , 不
少 是 好 事 之 徒 。每 過 幾 天 , 就 有 同 學 給 我 電 話 , 說 沒 有 誰 找 到 我 大
綱內有任何錯處。
過了一個月,艾老給我電話,說我可以動筆了,準備要寫兩
年 。我 問 他 一 年 夠 不 夠 ; 他 說 不 夠 。論 文 八 個 月 後 就 寫 完 , 艾 老 說
是 奇 蹟 。他 可 不 知 道 , 要 不 是 我 當 時 全 職 教 書 , 又 搞 什 麼 攝 影 展 覽
,再快三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理論這回事,要不是想不出來,就是靈機一觸,三幾天就可
鳴 金 收 兵 。我 當 時 的 困 難 不 是 佃 農 理 論 的 本 身 , 而 是 要 怎 樣 去 驗 證
這 理 論 。驗 證 這 回 事 , 要 快 也 快 不 來 。要 是 理 論 的 主 要 含 義 被 事 實
推 翻 了 , 理 論 怎 樣 精 彩 也 無 補 於 事 。這 是 艾 、赫 二 師 當 年 對 我 的 嚴
格要求。
我當時收集了不少關於台灣農業的生產數據,很詳盡的,要
怎 樣 處 理 , 怎 樣 來 驗 證 自 己 創 立 的 佃 農 理 論 , 是 不 容 易 的 工 程 。那
時電腦正開始興盛,一般寫論文的學者,把數據大量地打上當時
所用的紙咭上,一盒一盒的,然後由電腦統計分析後,選出自己
認 為 可 用 的 放 進 論 文 內 。但 這 樣 做 顯 然 是 自 欺 欺 人 , 與 科 學 扯 不 上
關係,是令我鄙視的。
我當時想,自己為了好奇而在經濟學的價格理論上下了數年
苦 功 , 心 領 神 會 , 究 竟 所 學 有 沒 有 用 場 自 己 總 要 知 道 。我 又 想 , 經
濟 是 一 門 科 學 ; 科 學 不 是 求 對 , 而 是 求 不 被 推 翻 。自 己 的 佃 農 理 論
在邏輯上找不到錯處,那麼依照科學的方法,驗證時我得設法把
理論推翻,若推翻不了,理論就算是有用場。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集中於以台灣土地改革的農業資料來推
翻 自 己 的 佃 農 理 論 。苦 思 兩 個 星 期 , 我 寫 下 可 以 推 翻 這 理 論 的 多 個
假說或含義。我想,這些含義那樣清楚,用不 什麼高級的統計了,
而把數據譜入電腦,所需時間多於用人手加加減減,乘乘除除—
—這樣算出來的推翻了理論就再找題材吧。
一 九 六 六 年 的 暑 期 , 我 和 一 位 學 生 助 手 從 早 到 晚 加 加 減 減 、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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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 除 除 , 用 的 是 當 時 的 機 械 計 算 機 , 震 耳 欲 聾 。數 以 千 計 的 數 字 ,
算出來的會否推翻理論的多個含義,要兩三個月後才知道。
當 時 長 堤 大 學 的 同 事 Eldon Dvorak 知 道 我 預 先 把 多 個 推 斷 寫 了 下
來,包括在台灣土地改革的地主分成約束下,不同種類的農產品
會怎樣轉變,不同土地的收成會怎樣轉變,不同縣區又會怎樣不
同 , 等 等 。他 很 替 我 擔 心 , 因 為 他 知 道 我 這 個 人 在 學 術 上 很 自 信 :
對就對,錯就錯,懂說懂,不懂說不懂,從來不左閃右避的。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所有數據的多個總結都算出來了,沒有
一項不是三個月前推斷了的。成竹在胸,寫論文是舉手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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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頭皮挂個電話到芝大給 Harberger,說論文離交卷之期尚遠,
可 否 改 遲 一 年 。他 回 應 道 :「 芝 大 所 有 教 職 員 都 是 先 生 或 女 士 , 從 來 沒 有
誰 管 你 什 名 銜 的。」既 然「 博 士 」無 足 輕 重 , 我 就 沒 有 理 由 延 期 。然 而 ,
論文沒有完工總是不妥,于是立刻趕工,六個星期後就寫好了。
這 段「 趕 工 」包 括 論 文 最 困 難 而 自 己 又 認 為 是 最 滿 意 的 一 部 分 ─ ─ 出
書 時 的 第 八 章 。這 章 的 內 容 是 前 文 提 及 過 的 、六 六 年 暑 期 我 和 一 位 助 手 從
早到晚加加減減的收獲,其中驗証理論的含意我早就想清楚了的。擱置
了近半年,其間天天想,動起筆來很痛快。
該 驗証的困難是這樣的。在台灣土地改革下,地主的分成被規限為
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依照我的佃農理論,佃農勞力的邊際產量會下降,
而 土 地 的 邊 際 產 量 會 上 升 。這 樣 一 來 , 佃 農 勞 力 的 邊 際 產 值 會 低 于 自 耕
勞力的邊際產值,而佃農土地的邊際產值則會高于自耕土地的邊際產值
─ ─ 這 二 者 違 反 了 邊 際 產 值 相 等 的 市 場 規 律 。問 題 是 , 邊 際 產 量 只 能 在
有控制的實驗中出現,在真實世界是看不到的。我找到的所有數據,是
土地的平均產量而不是邊際產量。
困 難 的 重 點 明 顯 不 過 。我 要 以 土 地 平 均 產 量 的 轉 變 來 証 實 邊 際 產 量 的
轉變,而又要把勞力與土地的邊際產量分開。我手頭上的詳盡資料,是
多種農作物的土地平均產量及其轉變。要將這些看得到的平均轉變來証
實看不到的幾種邊際轉變,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
這 章 寫 好 後 立 刻 寄 給 艾 、赫 二 師 , 過 幾 天 就 到 加 大 去 問 意 見 。首 先 見
赫 師 , 他 當 然 知 道 我 的 來 意 , 說 ﹔ 「 不 要 問 我 , 剛 才 艾 智 仁 到 我 這 里 來,
把 你 驗 証 的 那 一 章 捧 到 天 上 去 。你 去 見 他 吧。」我 興 高 采 烈 地 去 找 艾 師 ,
他竟然說:「我怎知道你文內的數據資料不是你自己制造出來的?」
趕回長堤,過一天的清早又到加大找艾師,把搜獲的資料原版給他
看 。他 竟 然 又 說 :「 你 怎 知 道 這 些 資 料 不 是 台 灣 政 府 刻 意 制 造 出 來 的 ? 」
我被逼再與台灣的有關機構聯絡。
當我把細說收集資料的方法的台灣回信給艾師看時,他站起來,望
出 窗 外 , 說 :「 我 們 早 知 你 是 可 造 之 材 , 所 以 要 嚴 格 一 點 。現 在 你 知 道 學
術 研 究 是 怎 樣 的 一 回 事 了。 」
毫 無 疑 問 , 驗 証 理 論 的 第 八 章 最 有 分 量 。當 我 在 一 九 六 八 年 給 夏 理 .
庄遜(HJohnson1923-1977)看時,他讀到開頭說文內要以土地的平
均產量轉變來証實勞力與土地的邊際產量轉變,就下評語:「這是不可
能 做 到 的。 」 但 到 章 末 , 他 再 下 評 語 : 「 這 章 真 偉 大 ! 」
然 而 ,《 佃 農 理 論 》發 表 歷 三 十 年 , 雖 然 被 引 用 不 下 五 百 次 , 但 除 了
朋友外,從來沒有人提到那第八章。這可能因為一般的學者對驗証的方
法不感興趣,也可能是因為 他們對地方性的現象,如台灣或中國的農
業,視若等閑,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當然,從科學研究的角度看,什
地區都同樣重要。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那時以統計學發展出來的數量經濟學
( E c o n o m e t r i c s ) 開 始 大 行 其 道 。我 當 時 是 門 外 漢 , 但 有 一 位 精 于 該 道
的同學(J. Pippenger)閱讀了我那驗証的一章後,說他有點懷疑統計
學 是 否 那 樣 重 要 。後 來 在 芝 大 H . J o h n s o n 讀 該 章 後 也 是 那 樣 說 。九 年 之
後,我因為作石油研究而在數量分析與統計學那方面學到不少,或起碼
知道這些學問的大概。在這里不妨跟後學的人說說有關的問題。
統 計 學 有 兩 個 重 要 的 用 途 , 但 也 有 一 個 弱 點 。重 要 用 途 之 一 , 是 好 些
時 肉 眼 不 容 易 看 到 的 數 字 上 的 規 律 或 結 論 , 統 計 學 可 以 明 確 地 表 達 出 來。
當 然 , 有 些 人 的 肉 眼 很 厲 害 : 他 人 看 不 出 的 規 律 , 這 些 人 可 以 一 目 了 然。
對那些肉眼平平的人來說,統計學的用場就倍為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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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統計學的重要用途,是這門學問可以把很復雜的規律有系統
地處理。當然,在今天,數之不盡的統計低手,舞數弄計,但求表演技
巧,把簡單不過的驗証搞得一塌糊涂的。
統計學的主要弱點,是陷阱太多,其結論不大可靠!事實上,一般
而 言 , 統 計 的 技 巧 用 得 越 復 雜 、越 湛 深 , 其 可 靠 性 就 越 低 。高 手 統 計 , 永
遠是簡單得出奇。
道 理 是 頗 為 明 顯 的 。驗 証 理 論 , 統 計 學 的 方 法 有 時 可 用 有 時 不 需 要 用
但一定先想出可以推翻理論的含意,要想得很詳盡。今天後起之秀的困
難 , 是 他 們 認 為 自 己 既 然 統 計 技 巧 超 凡 , 就 不 用 去 想 什 含 意 了 。他 們 于
是以電腦算出來的數字規律作結論。這是以事實解釋事實──依照馬歇
爾(A. Marshall 1842-1924)所說,是鹵莽而又無恥的。
理 論 的 驗 証 含 意 是 要 預 先 想 出 來 的 。有 統 計 技 巧 的 協 助 , 錦 上 添 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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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說對了,因為今天的代辦理論(Agency Theory)是從那里發展
出 來 的 。 可 惜 大 多 數 人 不 知 道。 」
佃 農研究的第二個比較重要的題外話,是由台灣土地改革的地主
分 成 被 約 束 在 百 分 之 三 十 七 點 五 而 引 起 的 。這 項 政 府 管 制 使 佃 農 的
土地增加生產,因為農戶的收入高於另謀高就所得,所以在競爭
下 勞 力 會 增 加 , 直 到 農 戶 收 入 等 於 勞 力 另 謀 高 就 的 代 價 而 止 。按 理
直推下去,假若地主的分成百分比被約束為零,那麼農戶勞力增
加的均衡點,會是農戶的百分之一百分成的總收入,等於農戶勞
力的總代價。這樣,土地的租值就全部消散了。
這 是 一 項 重 要 的 發 現 , 雖 然 在 論 文 及 書 內 我 只 以 閒 話 方 式 處 理 。地
主分成被約束為零,農戶在競爭下使土地的租值變為零的效果,
與 一 塊 非 私 產 的「 公 共 」土 地 的 租 值 消 散 ( Dissipation of Rent ) 完 全 一
樣 。我 對 租 值 消 散 的 理 論 傳 統 知 之 甚 詳 ( 它 起 自 von Thunen , 然 後 經
過 A.C.Pigou 、 F.H.Knight 及 H.S.Gordon 等 人 的 發 展 ) , 用 不 參 考 什 麼 。
當 時 我 想 , 地 主 的 分 成 收 入 是 零 , 其 土 地 的 使 用 效 果 與「 公 共 財 產
」 ( Common Property ) 一 樣 , 不 足 為 奇 。 我 又 想 , 若 地 主 的 分 成 收 入
不 是 零 但 近 於 零 , 那 當 然 與 公 共 財 產 沒 有 多 大 分 別 了 。如 此 類 推 ,
地主分成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低於自由市場的分成率,在某程度
上土地的使用總有點「公共財產」的效果。
問 題 的 所 在 很 快 就 浮 現 了 。土 地 是 地 主 私 有 , 但 土 地 的 收 入 權 利 卻
被 壓 制 。假 若 市 場 的 地 主 分 成 應 該 是 百 分 之 六 十 , 但 被 政 府 約 束 為
百分之四十,那麼那百分之二十的差別是誰的權利呢?說那是農
戶的,但農戶可不是地主,也不是土地的持股人,地主有權取回
土 地 , 自 作 耕 耘 。這 樣 , 那 百 分 之 二 十 的 收 入 權 利 就 變 得 模 糊 不 清
。我 於 是 想 , 要 是 政 府 把 土 地 股 份 化 , 把 三 分 之 一 的 股 權 交 給 農 戶
, 那 麼 農 戶 就 不 會 在 競 爭 下 增 加 勞 力 來 生 產 了 。農 戶 的 產 品 會 是 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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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之四十歸勞力,百分之二十是農戶三分之一的股權應得的租金,
而地主的百分之四十的分成,則是他的三分之二的股權所得。
由於如上的推論,我在一九六九年定下後來被行內接受了的私有
產 權 的 定 義 。那 就 是 私 產 包 括 三 種 權 利 : 使 用 權 ( 或 決 定 使 用 權 )
、自 由 轉 讓 權 、不 受 干 預 的 收 入 享 受 權 。有 了 這 三 種 權 利 , 所 有 權
( Ownership Right ) 是 不 需 要 的 。 後 來 到 了 八 十 年 代 , 在 中 國 經 濟 改
革的問題上,我極力贊成只要以上三權界定為私有,所有權保留
為 國 有 沒 有 問 題 。這 就 是 鄧 小 平 先 生 所 說 的「 中 國 特 色 的 社 會 主 義 」
,應該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矣。
一九六九年的暑期,在轉到西雅圖之前,我回港度假,順便到工
廠調查件工合約及到租務法庭與林志寬法官研討香港的租務管制。
這 後 者 我 曾 經 試 作 為 博 士 論 文 題 目 , 但 因 為 過 於 龐 大 而 放 棄 。然 而
, 六 九 年 的 情 況 有 點 不 同 。西 雅 圖 華 盛 頓 大 學 給 我 的 合 約 是 終 生 僱
用 的 ( Tenure Contract ) , 所 以 在 研 究 上 我 有 條 件 賭 大 一 點 。
選擇香港作為研究租管的實例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戰前建造樓
宇 的 市 值 租 金 比 管 制 下 的 租 金 高 出 十 倍 以 上 。香 港 戰 後 人 口 暴 升 ,
但戰前建造的住宅樓宇在六九年還是以戰前的租值為準則而管制。
這個大得驚人的市值與管制的差別,必定會使租管的效果來得甚
為 明 顯 。人 有 失 手 , 馬 有 失 蹄 , 微 不 足 道 的 現 象 轉 變 , 吹 毛 求 疵 地
以什麼高深的統計學來算呀算的,不可取也。
因為在佃農理論的研究中,我意識到地主的收入若被政府壓制,
會導至某部分的收入沒有清楚的權利界定,從而產生類似公共財
產的租值消散的效果,所以在六九年再研究香港的租管時,我的
矛 頭 就 直 指 業 主 被 政 府 壓 制 的 那 部 分 究 竟 是 誰 的 權 利 。那 是 說 , 假
若一層樓宇的租金市值是一千元,政府只准業主收一百,那九百
元的差距究竟被界定為誰的呢?
香港當時的租管法例複雜無比,而又曾經修改過三十多次,所以
這 問 題 一 言 難 盡 。近 於 退 休 的 林 志 寬 法 官 對 這 些 法 例 的 來 龍 去 脈 知
之 甚 詳 , 對 我 又 很 有 耐 心 。我 天 天 問 , 他 天 天 答 , 後 來 我 索 性 請 他
到 西 雅 圖 的 家 住 一 段 日 子 。( 好 些 年 後 , 我 有 一 篇 關 於 香 港 租 管 的
文章,被美國某法律學報選為法律文章的一年之冠,皆林法官之
功也。)
經過好幾個月的審查,我確定了市租與管租之間的大差距,沒有
清 楚 地 界 定 為 租 客 的 私 有 權 利 。這 大 差 距 是 無 主 孤 魂 , 依 照 當 時 的
「公共財產」理論,在競爭下是會消散的。
我 當 時 的 注 意 力 , 是 集 中 在 兩 項 精 采 之 極 的 、與 租 值 消 散 大 有 關 連
的 香 港 租 管 現 象 。其 一 是 分 租 : 戰 前 住 宅 樓 宇 在 戰 後 有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三 房 東 等 等 , 以 至 一 間 大 約 五 百 平 方 英 呎 的 單 位 , 竟 然 平 均
有四點三伙住戶(最高達數十伙)!第二個精采現象,是在有租
管的戰前建造的樓宇之頂上,竟然有天台木屋的僭建,成行成市,
蔚為奇觀!
驟眼看來,如上所說的兩個怪現象,是租值消散的效果:好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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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捕魚,因為魚非私產而導至太多捕釣的人,又或像庇古與奈特
談及的公路例子,因為非私產,不收費而引起交通擠塞。
然而,香港租管樓宇的分租與天台木屋的擠塞現象,使我越想越
覺 得 有 問 題 。兩 年 多 之 後 — — 一 九 七 二 年 初 — — 我 恍 然 而 悟 , 發 覺
傳統的「公共財產」的租值消散理論,在基礎上錯了。
旁 觀 者 清 , 當 局 者 迷 。一 個 顯 淺 不 過 的 問 題 , 就 是 沒 有 讀 過 書 的 外
人 也 可 以 理 解 , 但 行 內 的 專 家 卻 可 能 認 為 深 不 可 測 。六 十 年 代 開 始
大 行 其 道 的 高 斯 定 律 是 這 樣 的 一 個 例 子 。這 定 律 淺 得 連 小 孩 子 也 能
明白,但局內的專家因為被傳統的觀點左右,沒有高斯提點就看
不出來。
在 香 港 租 管 下 的 分 租 與 天 台 木 屋 的 現 象 , 理 由 簡 單 不 過 。前 者
是 因 為 市 場 租 值 急 升 , 雖 然 有 租 管 , 但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等 因 為 代 價
( 市 場 租 值 ) 太 高 而 住 不 起 , 所 以 要 分 租 出 去 。當 時 香 港 最 極 端 的
例子,是一個床位分三更睡覺,租客每更不同。
天 台 木 屋 的 僭 建 , 理 由 也 是 簡 單 之 極 。既 有 租 管 , 業 主 的 收 入 微 不
足 道 , 當 然 一 於 少 理 。租 客 呢 ? 天 台 的 權 利 不 是 他 們 的 , 所 以 無 權
過 問 。朋 友 , 你 有 沒 有 看 過 當 年 的 天 台 情 況 ? 好 些 比 較 大 的 天 台 ,
有街道、有士多,也有大排檔!
當時困擾 我的,可不是解釋上述的兩個現象,而是覺得這些
現 象 的 發 生 不 是 因 為 要 消 散 租 值 而 起 的 。而 相 反 , 這 些 現 象 的 存 在
, 使 應 該 消 散 的「 無 主 」租 值 消 散 得 很 少 。這 是 理 論 上 的 一 個 大 問
題。
回 到 我 舉 出 過 的 數 字 例 子 吧 。假 如 一 個 單 位 的 市 值 租 金 是 一 千
元,而租管只准業主收一百,其九百元的差距沒有被界定為誰屬,
在競爭下應該會消散的。但因為有分租與天台木屋的發生,我翻
來覆去的估計,真的消散的租值不到四分之一。
試 想 ,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等 等 ; 因 為 分 租 而 有 利 可 圖 , 他 們 於 是 賺 了
租 值 。天 台 的「 僭 建 」者 也 有 利 , 賺 了 租 值 ; 收 取 天 台 僭 建 佣 金 及
保護費的組織,又賺一手;天台之下的住客,因為供應天台水電
而有油水可抽,皆租也。
我是個不被成見約束的人,但應該消散的租值竟然大部分不消散,
難倒了我。一九七二年的一個晚上,我把問題倒轉來看,才知道
傳 統 的 公 共 財 產 理 論 在 基 礎 上 錯 了 。傳 統 的 錯 , 是 用 錯 了「 每 個 人
在 局 限 下 爭 取 最 大 利 益 」的 假 設 。沒 有 界 定 權 利 的 收 入 或「 無 主 」的
收 入 , 傳 統 之 見 是 大 家 競 爭 去 爭 取 , 其 爭 取 成 本 等 於 收 入 , 以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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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 值 」煙 消 雲 散 。這 理 念 忽 略 的 , 是 每 個 人 爭 取 最 大 利 益 的 要 點 ,
是 在 局 限 下 盡 可 能 減 低 租 值 的 消 散 。那 是 說 , 在 競 爭 下 消 散 了 的 租
值,永遠是每個有關的人依照局限的容許去減少其消散所剩下來
的最低消散。
以香港的租管為例,分租與僭建的現象正好是減低租值消散的行
為 。同 樣 , 所 有 價 格 管 制 引 起 的 行 為 , 都 是 由 於 在 局 限 下 要 減 低 租
值 消 散 而 起 , 而 這 些 行 為 的 本 身 在 某 程 度 上 導 致 租 值 消 散 。租 務 管
制與價格管制大同小異,而作學生時第一次讀到課本上的價格管
制理論,我就認為胡說八道,毫無理論可言,因為我們根本不知
道 價 格 管 制 會 肯 定 地 引 起 那 種 行 為 。得 到 香 港 租 管 的 提 點 , 一 個 新
的價格管制理論明顯地浮現出來:價管引起的行為是減低租值消
散的行為,而有用的理論必然要從選擇那減低租值消散的局限為
出發點。
回 頭 說 , 六 九 年 暑 期 回 港 , 除 了 調 查 租 管 , 還 有 件 工 合 約 。選 香 港
研究件工可不是因為那是我的故鄉,而是香港的工會勢力不大,
工 金 自 由 。以 美 國 為 例 , 因 為 工 會 的 壓 力 , 好 些 行 業 件 工 是 不 容 許
的。我要調查件工,是因為公司原理。
前文提及,在佃農理論中說到合約的選擇,我認為高斯一九
三 七 的《 公 司 的 本 質 》也 是 關 於 合 約 的 選 擇 的 。既 然「 公 司 」是 合 約
的 問 題 , 其 研 究 就 有 了 焦 點 。我 當 時 肯 定 了 件 工 合 約 是「 公 司 原 理 」
的 重 心 所 在 , 因 為 這 種 合 約 正 好 站 在 高 斯 所 說 的「 公 司 」與「 市 場 」
之間。當時我想,要是高斯想到件工合約,他的論調當會不同。
當 年 , 好 些 行 內 高 人 認 為 高 斯 的「 公 司 」鴻 文 是 套 套 邏 輯 , 空 空 如
也 。我 可 不 是 那 樣 看 , 因 為 高 斯 提 出 了 一 個 極 為 重 要 的 問 題 。他 問 :
一個人可以依照市價的指引而生產,自己在市場出售,為什麼這
個人會跑到一家公司去作成員,被經理指揮工作,像奴隸那樣的?
他的答案,是市價往往因為交易費用過高而不能知道,所以公司
就形成了。
一 九 六 八 年 我 問 高 斯 :「 假 若 蘋 果 園 的 主 人 聘 請 養 蜂 者 以 蜂 傳
播 花 粉 , 究 竟 是 一 家 公 司 還 是 兩 家 ? 」我 見 他 答 不 出 來 , 就 認 為 公
司的本質還沒有完整的理解。
件 工 合 約 的 特 別 之 處 , 是 件 件 有 價 。因 為 有 價 , 高 斯 的「 不 知
價」理念就不容易成立了。難道一家工廠不是公司?
《 公 司 的 合 約 本 質 》是 我 到 港 大 任 職 後 第 一 篇 發 表 的 文 章 , 十 多 年
來在國際上被轉載了六、七次,而被引用的次數與日俱增。
去年九月初在溫哥華的一次聚會中,我遇到恩師艾智仁和他的女
兒 。他 女 兒 是 我 昔 日 在 加 大 的 同 學 , 是 好 朋 友 , 數 十 年 不 見 , 大 家
都老了,異地相逢,其喜悅之情書所難盡。她搶 說:「爸爸告訴
我 這 些 年 來 你 在 學 術 上 有 建 樹 。」我 笑 問 :「 他 認 為 我 是 個 天 才 吧 ?
」這 樣 問 , 以 為 她 會 答 :「 當 然 啦 ! 」殊 不 知 她 回 應 道 :「 不 是 的 。
爸 爸 說 你 有 持 久 拼 搏 之 能 , 永 遠 比 其 他 學 生 多 走 一 步 。」不 是 天 才 ,
但肯拼搏,是「傻佬」的定義了。但我還是感到高興的。
說 句 衷 心 話 : 凡 是 為 學 術 而 學 術 、為 研 究 而 研 究 的 人 , 免 不 了 有 點
傻 , 有 點 傻 裡 傻 氣 的 。可 不 是 嗎 ? 要 是 學 術 研 究 是 為 了「 書 中 自 有
黃 金 屋 」, 有 誰 會 因 為 要 明 白 玉 器 市 場 而 坐 在 廣 東 道 的 地 上 賣 玉 ?
又有誰會因為明白了玉器市場,就欣然自得,懶得去寫什麼文章
發表?
同 樣 , 關 於 香 港 的 租 管 研 究 , 在 發 表 了《 價 格 管 制 理 論 》之 後 ,
我被迫應酬再寫了一篇關於租管與樓宇重建的問題的。但應該是
最精彩的一篇,關於天台木屋的奇觀,我已定下一個絕妙題目—
— The Squatters Above and The Tenants Below — — 在 其 他 文 章 內 作 了 預 告 ,
但 到 今 天 還 沒 有 動 筆 。一 位 經 濟 學 者 朋 友 ( G. Hilton ) , 二 十 多 年 前
屢 次 以 美 酒 為 誘 , 促 我 動 筆 。他 說 該 文 若 不 寫 下 來 , 是 經 濟 學 上 的
一 個 損 失 。但 我 是 為 了 要 多 知 一 點 香 港 寮 仔 部 管 制 僭 建 的 運 作 , 分
身不下,就放棄了。
真 羨 慕 戴 維 德 。他 只 有 一 個 什 麼 學 士 , 平 生 只 寫 過 幾 頁 紙 的 文 章 ,
但他不僅是芝大的大教授,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學派的一個
代 表 人 物 , 在 學 術 上 舉 足 輕 重 的 。他 的 思 想 對 我 有 很 大 的 影 響 — —
不 僅 是 我 , 說 到 純 經 濟 學 術 的 影 響 力 , 我 這 一 輩 子 無 出 其 右 。我 想
,像戴維德那樣的人,在香港的大學是不可能找到一份工作的。
記得一九七六年,我寫了一篇很有爭議性的關於座位票價的
文 章 。內 容 說 高 等 座 位 的 票 價 偏 低 , 是 因 為 售 票 的 老 闆 要 使 高 等 座
位先滿,好叫買廉價位的人不會在開場後偷偷地轉到高價的座位
去 。過 了 個 多 月 , 我 收 到 一 封 信 , 封 面 沒 有 寄 信 人 的 名 字 和 地 址 。
打 開 來 一 看 , 沒 有 信 , 只 有 一 張 不 及 兩 丁 方 英 寸 的 、從 某 雜 誌 剪 下
來的幾句文字,內容說某君買了廉價票,偷偷地坐到貴價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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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我定神一想,就知道是戴維德寄來的,因為只有他這個人會
那 樣 做 。兩 年 之 後 , 我 遇 到 他 , 說 :「 感 謝 你 寄 來 的 無 名 又 無 信 的
信 。」他 漠 不 關 心 地 回 應 :「 你 那 篇 關 於 票 價 的 文 章 , 理 論 沒 有 錯 ,
但我寄給你的推翻了該理論。」
學 術 就 是 這 樣 簡 單 的 一 回 事 。我 們 為 了 要 滿 足 自 己 的 好 奇 心 , 要 對
世 事 多 知 一 點 , 也 為 了 要 明 白 而 想 解 釋 一 下 。避 免 費 時 失 事 , 我 們
要 以 一 套 系 統 從 事 。我 們 於 是 求 學 , 學 理 論 、學 方 法 。我 們 要 學 得
很通透,要將深的簡化,然後把整套理論的重心拿得準,緊握不
放 。滿 師 後 就 要 下 山 , 山 下 是 真 實 的 世 界 。我 們 要 對 世 界 知 得 很 多 ,
因為我們知道最蠢的學者,是試行解釋沒有發生過的事。
我說過好幾次了。三十多年來,我用得 的經濟理論只有簡單
的 兩 招 。其 一 是 個 人 爭 取 在 局 限 下 最 大 的 利 益 , 其 二 是 需 求 曲 線 向
右 下 垂 。在 這 兩 招 中 , 只 有 局 限 條 件 是 真 實 世 界 的 事 , 若 子 虛 烏 有
地 作 出 來 , 其 命 中 率 是 近 於 零 的 。解 釋 行 為 或 世 事 的 重 點 , 是 考 查
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決定哪種有關,哪種無關,選出有關的要
簡 化 , 要 有 系 統 地 處 理 。稍 為 明 白 一 點 真 實 的 局 限 , 往 往 是 三 幾 年
的功夫。代價雖大,但一旦弄清楚了,理論就差不多百發百中。
我們不容易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的經濟學者要替政府作什麼建議,
要 以 自 己 所 學 的 來 作 什 麼 改 進 社 會 之 舉 。他 們 不 可 能 不 知 道 自 己 微
不 足 道 。被 政 客 利 用 是 可 能 的 ; 經 濟 學 者 喜 歡 因 此 而 把 自 己 抬 高 了
。數 之 不 盡 的 人 說 , 還 健 在 的 經 濟 學 者 中 , 對 世 界 影 響 最 大 的 是 佛
利 民 。佛 老 卻 之 不 恭 , 但 私 下 裡 說 心 中 話 , 他 知 道 他 的 所 謂 影 響 是
大勢所趨,時勢造英雄。
我 感 到 遺 憾 的 , 是 今 天 經 濟 學 的 發 展 , 大 都 與 真 實 世 界 脫 了 節 。好
些 自 以 為 與 真 實 世 界 有 關 的 , 其 實 是 一 些 數 字 遊 戲 。這 些 我 明 白 。
民以食為天,各國政府大量資助學術,似模似樣的學術文章,在
什 麼 知 名 學 報 上 發 表 了 幾 篇 就 可 贏 得 一 個 鐵 飯 碗 。老 實 說 , 要 是 四
十年前的經濟學像今天的那樣,我早已另謀高就。
說 得 太 多 了 。好 些 朋 友 要 我 寫 一 本 關 於 自 己 的 傳 記 。但「 自 傳 」是 偉
人 才 有 資 格 下 筆 ,「 傻 佬 」免 問 。然 而 , 因 為《 佃 農 理 論 》的 回 顧 ,
我 無 意 識 地 寫 了「 自 傳 」的 一 個 片 段 , 大 約 是 可「 傳 」的 十 分 之 一 吧 。
這片段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時刻,動起筆來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
( 編 者 按 :《 佃 農 理 論 》的 英 語 原 著 、中 文 新 序 及 其 他 三 位 學 者 的
回顧,結集成書,現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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