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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之一)張五常 南窗集 19 April 2000

《 佃 農 理 論 》是 我 學 生 時 的 論 文 習 作 , 大 約 一 九 六 六 年 五 月 動 工 , 一 九 六
七年四月交卷。那時在加州長堤大學任職,每星期要教十二課,又要在
長堤藝術博物館開什 個人攝影展覽,所以真正下功夫的時間不到六個
月。六六年的秋天,我有三個月聽不知音,食不知味。
一九六七年九月到了芝加哥大學,見到那里的圖書館有很詳盡的關
于中國農業的資料,就補加了一章。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把該書精裝面市
時,已是一九六九年了。
《 佃 農 理 論 》這 本 書 有 兩 個 特 色 。其 一 是 歷 久 猶 新 : 出 版 後 三 十 年 ,
該書及書內的文章每年還被引用大約二十次﹔另一方面,好些學者朋友
認 為 該 書 是 今 天 大 行 其 道 的 合 約 理 論 的 「 始 作 俑 者」 。 其 二 , 作 為 一 本
「名著」,這本書的滯銷可能破了世界紀錄。
天 下 間 怎 會 有 這 樣 可 憐 的 事 ? 一 九 六 九 年 芝 大 出 版 社 印 制 了 一 千 本﹔
世界各地的大學圖書館自動買了五百本﹔作者及其學生、朋友等買了大
約三百本﹔二十五年後芝大 出版社決定把版權交還給我時,竟然還有
「 貨 尾 」三 十 多 本 送 給 我 。可 以 這 樣 說 吧 , 真 正 在 市 場 出 售 的 , 四 分 之 一
個世紀不到二百本!
今天朋友們要求重印,而北京的商務印書館又花了三年時間搞中譯
本,我就閑筆回顧,好叫後學的知道《佃農理論》的一些往事。
一九五九年我進入洛杉磯加州大學,六一年學士,六二年碩士,六
三年的春夏之交就考完了博士試。殊不知這勢如破竹的進度,在博士試
後卻碰到銅牆鐵壁: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找不到自己滿意的論文題材。
兩 年中我換了四個題材,到最後都放棄了。敗走麥城,要不是因為
理論上的困難解決不了(如風險的高低如何量度),就是資料不足(如
林業的各種定價),或語言不 通(如日本的明治維新),又或者是題
材過于龐大(如香港的租務管制)。這些強攻不下的題材,當時使我氣
餒 。于 今 回 顧 , 這 些 失 敗 對 我 後 來 的 學 術 生 涯 大 有 好 處 。這 不 僅 使 我 在
四個題材上成為一個准專家,而更重要的是對搜集資料學滿了功夫。
一 九六五年八月,心灰意冷之余,我放棄學術,公余之暇拿相機靜
坐在一個園林中搞攝影。六個月後卷土重來,在圖書館找到一些關于台
灣 農 業 的 資 料 。那 里 一 九 四 九 年 的 土 地 改 革 , 把 地 主 與 農 民 的 分 成 , 規
定地主不能超過農產品的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令經濟學者難以置信的,
是 在 這 政 府 硬 性 的 約 束 下 , 農 業 產 量 急 升 。我 當 時 懷 疑 那 是 台 灣 政 府 的
數字游戲,要宣傳一下國民黨的優越性。但多方調查的結果,是產量上
升的數字可信。政府管制,生產怎會上升的?
我 想,要解釋這個怪現象,第一步是要做出一個分成沒有管制的租
田理論,而分成租田就是佃農了。我沒有參考有關的理論讀物,只兩天
這 理 論 就 做 了 出 來 。我 跟 把 分 成 的 百 分 比 管 制 加 上 去 , 在 理 論 邏 輯 上 生
產竟然上升。這結論不容易相信,但反復查核理論的每一步,找不到有
任何錯漏的地方。
當 時 在 長 堤 大 學 共 享 同 一 辦 公 室 的 是 E l d o n D v o r a k 。 我 請 他 坐 下 來,
逐點逐步地向他解釋我的理論結構。他聽得很用心,提出不少問題,我
都答得清楚。幾個小時後,他突然說:你的理論會引起地震!
對 我 來 說 , 該 理 論 的「 創 立 」順 理 成 章 , 沒 有 什 新 意 。我 只 拿 三 個 基
本原則去推理。第一,我是艾智仁(A. A. Alchian 1914──)的入室
弟子,又熟讀高斯(R. H. Coase 1910──) 的論著,當然明白產權
對行為的重要性。土地是地主的私產,勞力是農民的私產,所以要從私
產的局限入手。第二,佃農分成是一種合約,與任何合約一樣,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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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是由雙方議定的。第三,農民之間要競爭,地主之間也要競爭,所
以佃農合約中的條件(這包括分成的百分比),是在私產與競爭這兩種
局 限 下 決 定 的 。我 對 這 三 個 理 論 基 礎 很 執 , 任 何 稍 有 分 歧 的 推 論 都 不 考
慮。所以在佃農制度下,農民與地主的投資,農戶租用土地的大小與耕
種勞力的多少,及地主與農民分成的百分比, 皆是由上述的三個理論
基 礎 決 定 的 。另 一 方 面 , 這 些 被 決 定 的 項 目 , 就 是 佃 農 合 約 的 條 件 了 。
有了如上的佃農理論,我很容易知道地主在土地上的分成收入,與
固 定 租 金 、雇 用 農 民 、自 耕 自 種 等 不 同 形 式 的 收 入 大 致 相 同 。這 是 因 為 競
爭的局限條件大致一樣。
但既然資源的運用與收入的分配大致相同,為什 會有不同的合約安
排呢?這是個淺而又不能不問的問題,後來觸發了今天大行其道的合約
經濟研究。
佃農理論做得滿意後,我就加入台灣土地改革的約束地主分成的百
分比,只幾分鐘就把問題弄清楚了。因為這約束是在原有分成之下,農
民 的 收 入 會 高 于 他 們 另 謀 高 就 的 收 入 , 所 以 在 競 爭 下 他 們 必 需 增 加 勞 力,
使地主在較低的分成率中因為生產增加而有點補償。這樣,農產品就上
升了。
我 反 復 思 考 , 找 不 到 錯 處 , 就 寫 了 十 一 頁 紙 , 題 為《 佃 農 理 論 ─ ─ 引
証 于 台 灣 的 土 地 改 革 》, 寄 到 加 大 作 為 博 士 論 文 的 大 綱 。第 一 頁 預 告 了 大
綱內的六個結論。
一九六六年五月某日下午五時,加大為我的論文大綱開研討會,到
會者大約四十人,其中十多位是教授。教授們沒有在會前讀過早已拿到
的大綱,因為他們一致認為第一頁的六個結論全盤錯了。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之 二 張 五 常 南 窗 集 26 April 2000
( 話 說 一 九 六 六 年 五 月 某 天 下 午 , 加 大 開 會 研 討《 佃 農 理 論 》的 十
一頁大綱,教授們只看第一頁的六個結論就不再看下去。)
  當我聽到教授們說六點皆錯,就想:錯一兩點有可能,但說
六 點 皆 錯 就 顯 得 他 們 不 明 白 。在 會 的 人 開 始 爭 論 , 但 我 只 注 意 赫 舒
拉 發 ( J. Hirshleifer 1925 — — ) 及 艾 智 仁 。他 倆 是 本 世 紀 的 價 格 理 論 大
師,不可能不明白我的理論。赫氏一言不發,想 些什麼,時而搖
頭,時而點頭。艾氏木無表情,拿 我的「大綱」翻閱。
  爭論的諸君主要是為了一點後來我才知道是老生想談的:地
主若收農戶固定租金,付租後的生產剩餘全歸農戶所有;但佃農
分成,農戶的所有生產都要分可觀的一部分給地主,其生產意圖
怎 會 不 被 削 弱 , 所 以 佃 農 生 產 是 比 不 上 固 定 租 金 的 。我 說 農 戶 要 競
爭,說地主有選擇權,他們聽了等於沒聽,繼續爭吵下去。
    兩 個 小 時 後 , 第 一 個 站 在 我 那 邊 的 是 H.Somers , 很 有 點 強 辭 奪
理 。他 說 :「 沒 有 教 過 史 提 芬 的 不 准 發 言 。我 教 過 他 , 知 道 他 不 可
能 錯 得 那 樣 容 易 。」赫 舒 拉 發 跟 說 :「 不 要 管 第 一 頁 的 六 個 結 論 ,
我們要從第二頁的分析開始。」
  第二頁解釋的是第三頁的一個古怪圖表,天下間從來沒有出
現 過 , 好 像 是 一 條 麵 包 給 人 一 片 片 地 切 開 來 的 。我 解 釋 說 : 假 如 一
個地主擁有一塊很大的農地,若以佃農方式將整塊地租給一個一
家四口的小農戶,地主的分成率會很高,因為小農戶以低分成率
而 得 的 收 入 , 足 以 使 他 不 另 謀 高 就 。地 主 於 是 把 大 地 切 開 , 租 給 兩
戶佃農,他的分成率會下降,但總收入卻會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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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 代表地主再切下去,加上第三戶佃農,地主分成率再下
降 , 而 總 收 入 再 增 加 。我 又 再 切 , 赫 舒 拉 發 大 聲 問 :「 你 要 將 那 塊
地 分 給 無 數 的 農 戶 嗎 ? 」我 答 道 :「 不 是 的 。農 戶 愈 多 , 地 主 的 分
成 率 愈 低 。開 始 時 地 主 分 成 率 下 降 會 有 較 高 的 總 收 入 , 但 到 了 某 一
點 之 後 再 切 下 去 , 地 主 的 總 收 入 就 會 下 降 了 。只 有 一 個 農 戶 數 字 使
地主得到最高的總收入,而若其他情況不變的話,只有一個分成
的百分比是與競爭沒有衝突的。」
    會 上 一 時 鴉 雀 無 聲 。過 了 良 久 , 赫 舒 拉 發 說 :「 我 明 白 , 我 同
意 , 但 我 還 有 其 他 不 明 白 的 地 方 。」轉 到 第 四 頁 , 他 們 又 吵 起 來 了 。
晚上十時(研討了五個小時),艾智仁一看手錶,站起來,走了。
其 他 的 人 皆 去 , 餘 下 來 的 只 有 E. Thompson 。 他 是 個 奇 才 , 會 中 反 對
得 最 激 烈 的 是 他 。他 繼 續 和 我 爭 論 , 但 我 無 心 戀 戰 , 他 說 他 的 , 我
想 我 的 。晚 上 十 一 時 , 我 到 加 大 鄰 近 的 一 家 餐 室 吃 點 東 西 , 忍 不 住
掛個電話到赫舒拉發家中,說我三年來認為可以交出去的論文大
綱 只 有 那 十 一 頁 , 但 那 麼 多 人 反 對 , 感 到 很 失 望 。他 回 應 道 :「 其
他的人怎樣想我不知道,但我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學生有這麼精彩
的論文。」
  過了一夜,清早艾智仁給我電話,說我的理論與傳統的是兩
回 事 。他 要 把 我 那 十 一 頁 大 綱 在 課 堂 上 跟 學 生 討 論 , 結 果 怎 樣 再 通
知 我 。我 當 然 高 興 , 而 艾 老 當 時 的 研 究 班 學 生 大 都 是 我 的 同 學 , 不
少 是 好 事 之 徒 。每 過 幾 天 , 就 有 同 學 給 我 電 話 , 說 沒 有 誰 找 到 我 大
綱內有任何錯處。
  過了一個月,艾老給我電話,說我可以動筆了,準備要寫兩
年 。我 問 他 一 年 夠 不 夠 ; 他 說 不 夠 。論 文 八 個 月 後 就 寫 完 , 艾 老 說
是 奇 蹟 。他 可 不 知 道 , 要 不 是 我 當 時 全 職 教 書 , 又 搞 什 麼 攝 影 展 覽
,再快三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理論這回事,要不是想不出來,就是靈機一觸,三幾天就可
鳴 金 收 兵 。我 當 時 的 困 難 不 是 佃 農 理 論 的 本 身 , 而 是 要 怎 樣 去 驗 證
這 理 論 。驗 證 這 回 事 , 要 快 也 快 不 來 。要 是 理 論 的 主 要 含 義 被 事 實
推 翻 了 , 理 論 怎 樣 精 彩 也 無 補 於 事 。這 是 艾 、赫 二 師 當 年 對 我 的 嚴
格要求。
  我當時收集了不少關於台灣農業的生產數據,很詳盡的,要
怎 樣 處 理 , 怎 樣 來 驗 證 自 己 創 立 的 佃 農 理 論 , 是 不 容 易 的 工 程 。那
時電腦正開始興盛,一般寫論文的學者,把數據大量地打上當時
所用的紙咭上,一盒一盒的,然後由電腦統計分析後,選出自己
認 為 可 用 的 放 進 論 文 內 。但 這 樣 做 顯 然 是 自 欺 欺 人 , 與 科 學 扯 不 上
關係,是令我鄙視的。
  我當時想,自己為了好奇而在經濟學的價格理論上下了數年
苦 功 , 心 領 神 會 , 究 竟 所 學 有 沒 有 用 場 自 己 總 要 知 道 。我 又 想 , 經
濟 是 一 門 科 學 ; 科 學 不 是 求 對 , 而 是 求 不 被 推 翻 。自 己 的 佃 農 理 論
在邏輯上找不到錯處,那麼依照科學的方法,驗證時我得設法把
理論推翻,若推翻不了,理論就算是有用場。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集中於以台灣土地改革的農業資料來推
翻 自 己 的 佃 農 理 論 。苦 思 兩 個 星 期 , 我 寫 下 可 以 推 翻 這 理 論 的 多 個
假說或含義。我想,這些含義那樣清楚,用不 什麼高級的統計了,
而把數據譜入電腦,所需時間多於用人手加加減減,乘乘除除—
—這樣算出來的推翻了理論就再找題材吧。
    一 九 六 六 年 的 暑 期 , 我 和 一 位 學 生 助 手 從 早 到 晚 加 加 減 減 、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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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 除 除 , 用 的 是 當 時 的 機 械 計 算 機 , 震 耳 欲 聾 。數 以 千 計 的 數 字 ,
算出來的會否推翻理論的多個含義,要兩三個月後才知道。
    當 時 長 堤 大 學 的 同 事 Eldon Dvorak 知 道 我 預 先 把 多 個 推 斷 寫 了 下
來,包括在台灣土地改革的地主分成約束下,不同種類的農產品
會怎樣轉變,不同土地的收成會怎樣轉變,不同縣區又會怎樣不
同 , 等 等 。他 很 替 我 擔 心 , 因 為 他 知 道 我 這 個 人 在 學 術 上 很 自 信 :
對就對,錯就錯,懂說懂,不懂說不懂,從來不左閃右避的。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所有數據的多個總結都算出來了,沒有
一項不是三個月前推斷了的。成竹在胸,寫論文是舉手之勞。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之 三 張五常 南窗集 2 May 2000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理論與驗證的資料大致上都做好了。)
    好 些 年 後 我 才 知 道 , 凡 是 思 維 有 了 輪 廓 、資 料 實 力 充 足 而 大 可
動 筆 之 際 , 是 我 平 生 最 快 樂 的 時 刻 。這 好 比 一 個 青 年 遇 到 一 個 自 己
喜 歡 而 又 願 意 跟 自 己 談 戀 愛 的 女 人 , 在 要 談 而 還 未 談 之 際 也 。但 學
術 畢 竟 與 女 人 不 同 : 跟 學 術 談 戀 愛 是 苦 戀 。也 是 好 些 年 後 我 才 知 道
,以學術而言,明知是苦戀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的。
  一九六六年十月我第一次嘗試,事前可想不到,一旦正式下
筆,思想的集中易發難收,晝夜不分,連自己要授課的時間也往
往 忘 記 了 。 當 時 在 長 堤 共 用 同 一 辦 公 室 的 Dvorak 明 白 發 生 什 麼 事 ,
處處維護 我。後來(大約四個月後)我要在長堤藝術博物館開攝
影個展,他替我從校方取得五百元資助,而又因為不夠錢,親自
替我造了數十個木鏡框。
  論文第一章的初稿是六六年十一月完成的,隔行打字四十多
頁 , 寄 到 加 大 的 赫 舒 拉 發 及 艾 智 仁 。過 了 一 個 星 期 找 他 們 聽 意 見 。
赫 師 一 見 我 就 讚 個 不 休 , 把 修 改 了 少 許 的 文 稿 交 還 給 我 。再 去 見 艾
師,他交還給我的文稿改得面目全非,用鉛筆寫得密密麻麻,沒
有一句完整無改的。我一看,差不多哭了出來。
  不高興地離開艾師,回到長堤家中,惘然若失,晚飯後坐在
書桌前細讀艾師在文稿上的修改與質疑,越看越心驚,越看越佩
服,到全部消化了他的評語時,一看手錶,已是隔日的上午十一
時了。就這樣,一夜之間我判若兩人。
  此前我曾經在英語行文上下過數年苦功,懂得舞文弄墨,但
艾師的評語使我恍然而悟,知道舞文弄墨是大忌!模稜兩可的字
一概不能用,術語一定要有所解,思維要連貫,文字要簡單,也
要 直 寫 。後 來 論 文 交 卷 時 的 第 一 句 — —「 這 研 究 有 兩 部 分 」— — 那
種 手 起 刀 落 、開 門 見 山 的 文 體 , 反 映 艾 師 的 教 誨 。 希 望 後 學 的 人 知
道,簡單直寫說易頗易,說難甚難,但用起來其妙無窮也。
  六六年十二月中旬寫好了第一章的第二稿——是後來出書的
第 二 章 及 第 四 章 的 一 部 分 — — 自 覺 大 有 改 進 。( 其 實 我 每 一 稿 都 寫
五 、六 次 。) 艾 師 讀 後 只 簡 單 地 說 :「 將 來 替 你 寫 推 薦 信 時 我 會 說
你 懂 得 寫 明 朗 的 文 章 。」我 高 興 萬 分 , 因 為 出 自 艾 師 之 口 是 很 高 的
評 價 。他 一 向 認 為 絕 大 部 分 的 文 章 都 不 堪 一 讀 , 而 又 屢 次 強 調 思 想
要 清 晰 , 不 容 許 任 何 拖 泥 帶 水 的 表 達 。任 何 人 都 懂 得 說 文 章 要 清 楚
, 但 辦 得 到 的 卻 不 多 見 。我 從 艾 師 學 到 的 , 是 先 要 思 想 清 晰 , 然 後
簡單直寫。
    我 見 當 時 的 第 一 章 有 獨 立 性 , 又 得 艾 、赫 二 師 認 可 , 就 急 不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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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 地 寄 到 兩 個 地 方 , 希 望 發 表 。其 一 是 高 不 可 攀 的 芝 加 哥 大 學 出 版
社 , 說 明 只 是 論 文 開 頭 的 一 部 分 , 其 餘 的 還 未 動 筆 。該 出 版 社 的 經
濟學編輯很快就回信,說只要餘下的有相近的水平,他們樂意立
刻 出 版 。只 看 一 章 , 不 用 評 審 , 而 出 版 社 又 那 樣 大 有 名 望 , 這 回 應
朋友們都說是奇哉怪也。
    其 二 是 寄 到 大 名 鼎 鼎 的 《 美 國 經 濟 學 報 》 (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 。 過 了 兩 個 月 , 編 輯 的 回 信 是 評 審 員 認 為 文 章 不 錯 , 但 眾
所 周 知 , 佃 農 分 成 的 百 分 比 是 由 風 俗 、習 慣 決 定 的 , 所 以 我 要 修 改
, 以 風 俗 習 慣 定 分 成 率 為 依 歸 。我 想 , 要 是 我 那 樣 改 , 整 篇 文 章 就
廢 了 。我 又 想 , 那 樣 大 名 的 學 報 , 主 編 和 評 審 員 怎 可 以 沒 有 大 學 一
年級的水平?那是我在學術生涯上唯一的文章不被立刻取錄的經
驗 , 而 又 因 為 這 經 驗 , 我 後 來 對「 名 」 學 報 與 不 知 名 學 報 一 視 同 仁 ,
漠不關心。可不是嗎?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寫後埋在地下三尺,
總會有人發掘出來。
    也 是 在 六 六 年 十 二 月 , 我 在 長 堤 奇 怪 地 收 到 E. Domar 寄 來 的 邀
請 咭 , 要 我 在 新 年 除 夕 到 他 家 裡 聚 會 。他 是 麻 省 理 工 學 院 的 教 授 ,
在經濟發展學說上很有名,當時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鄰近的蘭克
公 司 造 訪 一 年 。 Domar 的 大 名 如 雷 貫 耳 , 但 他 怎 可 以 知 道 我 這 個 人 ?
依約赴會,見到的都是教授或蘭克公司的人,學生只有我一個。
獨 自 在 廳 上 一 角 喝 酒 , 會 到 中 途 , 聽 到 Domar 大 聲 說 : 「 誰 是 史 提
芬 , 請 站 出 來 。」我 回 應 後 他 帶 我 到 廚 房 去 , 說 :「 赫 舒 拉 發 把 你
論 文 的 一 章 給 了 我 , 我 讀 後 認 為 你 不 屬 於 長 堤 。要 不 要 到 麻 省 來 碰
碰運氣?」
    過 了 幾 天 收 到 Domar 的 信 , 說 麻 省 理 工 沒 有 空 缺 , 但 他 已 把 我
那 一 章 寄 給 芝 加 哥 大 學 的 D. G. Johnson ; 他 又 說 芝 大 每 年 有 一 個 博 士
後 的 獎 金 , 是 要 到 芝 大 一 年 的 , 促 我 申 請 。 Johnson 是 當 代 的 農 業 經
濟 大 師 , 發 表 過 另 一 套 佃 農 理 論 。我 在 論 文 中 毫 不 客 氣 , 說 他 的 理
論全盤錯了,所以不便申請。
  到了一九六七年三月,過了申請的限期,赫舒拉發給我電話,
要我立刻申請。
    赫 師 的 盛 情 難 卻 , 我 就 寄 出 一 封 簡 單 的 信 。兩 天 後 收 到 芝 大 經
濟 系 主 任 Harberger 的 電 報 , 說 我 獲 該 獎 項 , 要 我 到 芝 大 一 年 。 不 用
付 稅 , 不 用 教 書 , 沒 有 任 何 職 責 , 年 薪 八 千 當 時 極 為 可 觀 ( 長 堤「
教 餐 死 」的 年 薪 , 繳 稅 後 只 得 五 千 ) 。Harberger 可 不 知 道 , 只 要 芝 大
肯收容,一文不予我也會去的。
    後 來 G. Tolley 告 訴 我 , Johnson 看 了 我 那 一 章 之 後 , 就 不 考 慮 其
他 的 申 請 人 , 只 等 我 的 申 請 信 。 但 在 那 一 章 , 我 對 Johnson 的 批 評 下
筆 甚 重 。胸 襟 如 此 , 使 我 肅 然 起 敬 。三 十 三 年 過 去 了 , 這 樣 的 胸 襟
我怎樣也學不到!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四 )張五常 南窗集 04 May 2000


六 十 年 代 的 博 士 後 獎 金 與 七 十 年 代 之 後 的 很 不 一 樣 。 六 十 年 代 找 工 作 易,
找不用工作的獎金難。芝大的那項獎金,在我之前拿得的有阿羅(K.
A r r o w 1 9 2 1 - ) 、蒙 代 爾 ( R . M u n d e l l 1 9 3 2 - ) 等 人 , 是 比 較 特 別 的 了 。
問 題 是 , 我 的 論 文 當 時 只 寫 了 一 小 半 , 而 該 獎 說 明 是「 博 士 後 」, 怎 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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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頭皮挂個電話到芝大給 Harberger,說論文離交卷之期尚遠,
可 否 改 遲 一 年 。他 回 應 道 :「 芝 大 所 有 教 職 員 都 是 先 生 或 女 士 , 從 來 沒 有
誰 管 你 什 名 銜 的。」既 然「 博 士 」無 足 輕 重 , 我 就 沒 有 理 由 延 期 。然 而 ,
論文沒有完工總是不妥,于是立刻趕工,六個星期後就寫好了。
這 段「 趕 工 」包 括 論 文 最 困 難 而 自 己 又 認 為 是 最 滿 意 的 一 部 分 ─ ─ 出
書 時 的 第 八 章 。這 章 的 內 容 是 前 文 提 及 過 的 、六 六 年 暑 期 我 和 一 位 助 手 從
早到晚加加減減的收獲,其中驗証理論的含意我早就想清楚了的。擱置
了近半年,其間天天想,動起筆來很痛快。
該 驗証的困難是這樣的。在台灣土地改革下,地主的分成被規限為
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依照我的佃農理論,佃農勞力的邊際產量會下降,
而 土 地 的 邊 際 產 量 會 上 升 。這 樣 一 來 , 佃 農 勞 力 的 邊 際 產 值 會 低 于 自 耕
勞力的邊際產值,而佃農土地的邊際產值則會高于自耕土地的邊際產值
─ ─ 這 二 者 違 反 了 邊 際 產 值 相 等 的 市 場 規 律 。問 題 是 , 邊 際 產 量 只 能 在
有控制的實驗中出現,在真實世界是看不到的。我找到的所有數據,是
土地的平均產量而不是邊際產量。
困 難 的 重 點 明 顯 不 過 。我 要 以 土 地 平 均 產 量 的 轉 變 來 証 實 邊 際 產 量 的
轉變,而又要把勞力與土地的邊際產量分開。我手頭上的詳盡資料,是
多種農作物的土地平均產量及其轉變。要將這些看得到的平均轉變來証
實看不到的幾種邊際轉變,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
這 章 寫 好 後 立 刻 寄 給 艾 、赫 二 師 , 過 幾 天 就 到 加 大 去 問 意 見 。首 先 見
赫 師 , 他 當 然 知 道 我 的 來 意 , 說 ﹔ 「 不 要 問 我 , 剛 才 艾 智 仁 到 我 這 里 來,
把 你 驗 証 的 那 一 章 捧 到 天 上 去 。你 去 見 他 吧。」我 興 高 采 烈 地 去 找 艾 師 ,
他竟然說:「我怎知道你文內的數據資料不是你自己制造出來的?」
趕回長堤,過一天的清早又到加大找艾師,把搜獲的資料原版給他
看 。他 竟 然 又 說 :「 你 怎 知 道 這 些 資 料 不 是 台 灣 政 府 刻 意 制 造 出 來 的 ? 」
我被逼再與台灣的有關機構聯絡。
當我把細說收集資料的方法的台灣回信給艾師看時,他站起來,望
出 窗 外 , 說 :「 我 們 早 知 你 是 可 造 之 材 , 所 以 要 嚴 格 一 點 。現 在 你 知 道 學
術 研 究 是 怎 樣 的 一 回 事 了。 」
毫 無 疑 問 , 驗 証 理 論 的 第 八 章 最 有 分 量 。當 我 在 一 九 六 八 年 給 夏 理 .
庄遜(HJohnson1923-1977)看時,他讀到開頭說文內要以土地的平
均產量轉變來証實勞力與土地的邊際產量轉變,就下評語:「這是不可
能 做 到 的。 」 但 到 章 末 , 他 再 下 評 語 : 「 這 章 真 偉 大 ! 」
然 而 ,《 佃 農 理 論 》發 表 歷 三 十 年 , 雖 然 被 引 用 不 下 五 百 次 , 但 除 了
朋友外,從來沒有人提到那第八章。這可能因為一般的學者對驗証的方
法不感興趣,也可能是因為 他們對地方性的現象,如台灣或中國的農
業,視若等閑,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當然,從科學研究的角度看,什
地區都同樣重要。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那時以統計學發展出來的數量經濟學
( E c o n o m e t r i c s ) 開 始 大 行 其 道 。我 當 時 是 門 外 漢 , 但 有 一 位 精 于 該 道
的同學(J. Pippenger)閱讀了我那驗証的一章後,說他有點懷疑統計
學 是 否 那 樣 重 要 。後 來 在 芝 大 H . J o h n s o n 讀 該 章 後 也 是 那 樣 說 。九 年 之
後,我因為作石油研究而在數量分析與統計學那方面學到不少,或起碼
知道這些學問的大概。在這里不妨跟後學的人說說有關的問題。
統 計 學 有 兩 個 重 要 的 用 途 , 但 也 有 一 個 弱 點 。重 要 用 途 之 一 , 是 好 些
時 肉 眼 不 容 易 看 到 的 數 字 上 的 規 律 或 結 論 , 統 計 學 可 以 明 確 地 表 達 出 來。
當 然 , 有 些 人 的 肉 眼 很 厲 害 : 他 人 看 不 出 的 規 律 , 這 些 人 可 以 一 目 了 然。
對那些肉眼平平的人來說,統計學的用場就倍為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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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統計學的重要用途,是這門學問可以把很復雜的規律有系統
地處理。當然,在今天,數之不盡的統計低手,舞數弄計,但求表演技
巧,把簡單不過的驗証搞得一塌糊涂的。
統計學的主要弱點,是陷阱太多,其結論不大可靠!事實上,一般
而 言 , 統 計 的 技 巧 用 得 越 復 雜 、越 湛 深 , 其 可 靠 性 就 越 低 。高 手 統 計 , 永
遠是簡單得出奇。
道 理 是 頗 為 明 顯 的 。驗 証 理 論 , 統 計 學 的 方 法 有 時 可 用 有 時 不 需 要 用
但一定先想出可以推翻理論的含意,要想得很詳盡。今天後起之秀的困
難 , 是 他 們 認 為 自 己 既 然 統 計 技 巧 超 凡 , 就 不 用 去 想 什 含 意 了 。他 們 于
是以電腦算出來的數字規律作結論。這是以事實解釋事實──依照馬歇
爾(A. Marshall 1842-1924)所說,是鹵莽而又無恥的。
理 論 的 驗 証 含 意 是 要 預 先 想 出 來 的 。有 統 計 技 巧 的 協 助 , 錦 上 添 花 。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五 )張五常 南窗集 11 May 2000


我是一九六七年九月到芝加哥大學去的。當時芝大經濟系實力之強,史
無先例(恐怕也是後無來者,因為當年的同事,先後有八個獲諾貝爾
獎!)。從長堤到芝大去,我很有「大鄉里出城」之感。
行前的整個暑期,我什 也不干,半頁書也不翻。芝大只給我一年合
約 , 我 得 好 好 地 利 用 、學 習 。我 因 此 多 事 休 息 , 養 精 蓄 銳 。可 不 是 嗎 ? 一
個在茶寮學藝的人,被邀請到少林寺去深造,若與那里的伙頭陀動起手
來,怎 辦?想不到,後來在芝大與那里的方丈大師多次較量,竟然可
以打個平手。
我 求 學 時 的 洛 杉 磯 加 大 經 濟 系 , 算 是 籍 籍 無 名 的 了 。但 有 兩 方 面 很 特
別 。第 一 , 依 照 赫 舒 拉 發 今 天 的 回 顧 , 他 平 生 沒 有 見 過 我 在 加 大 時 那 多
的 好 學 生 聚 在 一 起 。赫 氏 曾 經 在 哈 佛 與 芝 大 任 教 職 , 這 評 語 應 該 有 分 量 。
因為有七、八個同學都是上上之選,大家日夕研討好幾年,功力再差也
不 會 差 到 哪 里 去 。事 實 上 , 到 了 芝 大 跟 那 里 的「 明 星 」學 生 研 討 時 , 我 發
覺他們在價格理論上的功力,不及加大的同學。
其二是在加大時有三位老師,在我離開加大之後好幾年變得舉世知
名 。艾 智 仁 是 一 個 , 赫 舒 拉 發 是 一 個 , 賓 納 ( K . B r u n n e r 1 9 1 6 ─ 1 9 8 8 )
也是一個。純從經濟學上最重要的價格理論那方面看,在二十世紀是不
容易找到比艾、赫二人合並更好的教導的。
上述的三位老師當年雖然名氣不大,但對芝大的高手來說,卻是另
一 回 事 了 。我 到 芝 大 後 , 他 們 知 道 我 是 艾 、赫 的 入 室 弟 子 , 就 刮 目 相 看 。
在 芝 大 我 住 在「 國 際 宿 舍 」, 很 簡 陋 , 但 既 然 晚 睡 早 起 , 哪 管 住 得 怎
樣?安居後到芝大出版社找那里的經濟學編輯,說論文已寫好了。他很
高興,要立刻發表。我跟去找 D. G. Johnson,那位曾經發表過佃農理
論的前輩,問他應否讓論文立刻出書,還是多花些時間修改。他說要細
想一下才能給我回應。
過 了 一 天 , J o h n s o n 找 我 , 說 :「 我 想 過 了 。一 般 來 說 , 寫 過 了 的 題
材,有像芝大出版社那樣有地位的要發表,就應該發表而轉到其它題材
上 去 。但 你 的 論 文 有 可 能 是 經 典 之 作 。相 信 我 吧 , 有 這 種 機 會 的 人 不 多 ,
就是你自己也可能不會再有這機會。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多花一年時間去
改 進 才 發 表。 」 我 答 應 了 。
其 實 在 芝 大 的 第 一 年 中 , 我 沒 有 把 論 文「 改 進 」, 而 是 加 長 了 大 約 四
分之一。芝大雖小,其圖書館的齊備是我平生僅見,應有盡有,而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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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的書,他們總有辦法在數天之內從其它圖書館借過來。有新的資
料,補充論文就容易了。
從 芝 大 的 主 體 圖 書 館 中 我 翻 閱「 舊 案 」, 追 查 了 經 濟 學 者 二 百 年 來 在
佃農理論那方面的思維。這工作構成了後來書中第三章有關經濟思想史
的大部分。
更 重 要 的 是 芝 大 亞 洲 圖 書 館 給 我 的 啟 發 。也 許 是 時 來 運 到 , 那 里 的 中
文書籍中有關中國農業的,很齊備,而其中是有一個故事的。
大約一九二五年,美國 Cornell 大學的一位農業教授──卜賽,J.
L. Buck──帶他的太太到中國去,在南京大學勾留了大約十年。這期
間他對中國農業的研究大有所成,用英語發表了幾本經典之作,使
C o r n e l l 大 學 的 農 業 經 濟 系 舉 世 知 名 。( 卜 賽 教 授 名 氣 雖 大 , 可 及 不 上 他
那以寫中國故事而拿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太太──Pearl Buck,即賽珍
珠。)
卜賽教授以英語發表的幾本中國農業名著,在加大寫論文時我當然
熟讀。然而,當年在南京大學,他是拿美國資助的研究金而大搞一手的
──差不多整個南京大學農業系的員工及學生都參與該項調查研究。可
以這樣說吧:以卜賽教授為首的農業調查,其包括之廣,其探討之深,
史無前例。
到芝大之前我不知道的,是卜賽教授的多個手下研究員也寫書,是
用中文發表的。在芝大的亞洲圖書館內,這些論著我有機會拜讀,獲益
良多。
在 加 大 的 論 文 中 , 我 探 討 了 為 什 選 用 佃 農 合 約 這 個 問 題 。但 在 芝 大
的 南 京 大 學 的 陳 舊 中 文 檔 案 中 , 竟 然 有 各 種 不 同 的 農 地 租 用 合 約 的 版 本!
有 幾 個 月 的 晚 上 , 在 芝 大 的 國 際 宿 舍 內 , 我 對 這 些 合 約 發 呆 。後 來 把 心
一 橫 , 拿 起 筆 , 在 紙 上 寫 下《 交 易 的 費 用 , 風 險 的 避 免 , 與 合 約 的 選 擇 》
這個名目。這就是後來書中的第四章了。
這 第 四 章 是 可 以 獨 立 的 。一 九 六 八 年 秋 天 , 我 請 女 秘 書 把 這 章 派 給 芝
大 的 同 事 。兩 天 後 史 德 拉 ( G . J . S t i g l e r 1 9 1 1 - 1 9 9 1 ) 給 我 電 話 , 要 我 到
他 那 以「 殘 忍 」知 名 的 工 作 室 ( w o r k s h o p ) 去 研 討 我 這 關 于 合 約 選 擇 的
文章。
是 在 芝 大 的 法 律 學 院 的 課 室「 研 討 」的 , 聽 眾 坐 位 高 升 , 講 者 坐 于 最
低 位 , 我 先 到 , 一 看 場 面 , 就 不 由 得 心 寒 起 來 。到 場 的 名 家 甚 眾 。我 只 說
了幾句開場白,史德拉就大興問罪之師。替我辯護的有艾智仁(他當時
造 訪 芝 大 ) , 有 H . D e m s e t z , 也 有 其 它 的 。兩 個 小 時 他 們 吵 個 不 休 。我
除 了 開 場 幾 句 什 也 沒 有 說 。高 斯 ( R . H . C o a s e 1 9 1 0 ─ ─ ) 坐 在 我 的 面 前,
只在微笑,以示嘉許。
今 天 好 些 人 說 我 很 有 爭 議 性 , 冤 哉 枉 也 。六 六 年 的 十 一 頁 論 文 大 綱 ,
在 加 大 到 會 者 吵 了 五 個 小 時 ﹔ 這 次 在 芝 大 的 史 德 拉「 工 作 室 」, 他 們 又 吵
了 兩 個 小 時 。我 自 己 連 話 也 沒 有 機 會 說 ,「 爭 議 」怎 會 扯 到 我 這 邊 來 ?
過了一天的中午,在芝大的教職員餐廳內,戴維德(A.
D i r e c t o r 1 9 0 2 - ) 從 遠 處 慢 慢 走 到 我 的 面 前 , 說 :「 你 昨 天 的 文 章 是 我 幾
年 來 讀 到 最 重 要 的。」跟 轉 身 而 去 。他 可 能 不 知 道 , 我 想「 合 約 的 選 擇 」 這
問 題 , 是 因 為 作 學 生 時 聽 到 他 的 關 于 連 銷 ( T i e - i n S a l e s ) 的 口 述 傳 統,
心焉向往,得到啟發。
不 久 前 在 哈 佛 謝 世 的 Z . G r i l i c h e s 當 時 也 在 芝 大 , 讀 了《 合 約 的 選 擇
一 文 , 說 :「 你 這 文 章 將 來 可 能 把 經 濟 學 改 變 了 些 什 。」十 多 年 前 他 來 港
一行,舊事重提,說:「六八年我說你那關于合約選擇的文章會改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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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說對了,因為今天的代辦理論(Agency Theory)是從那里發展
出 來 的 。 可 惜 大 多 數 人 不 知 道。 」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六 )張五常 南窗集 18 May 2000


看 官 , 你 們 認 為 一 個 發 表 了 一 些 有 創 意 、經 得 起 時 間 考 驗 的 文 章 的
人,會覺得自己的影響是大還是小呢?自我為大是人之常情,所
以 你 們 會 認 為 作 者 覺 得 自 己 有 大 影 響 。你 們 想 錯 了 。高 斯 與 佛 利 民
( M. Friedman 1912- ) 屢 次 對 我 說 他 們 的 影 響 力 甚 小 。 理 由 簡 單 不 過 :
作者認為應該有大影響,所以影響再大也覺得是不夠的。
    撫 心 自 問 , 我 那《 交 易 的 費 用 , 風 險 的 避 免 , 與 合 約 的 選 擇 》
一文,好的影響微不足道,但不良的影響卻頗具威勢,令我思之
愴然。這些不良影響是有兩方面的。
    第 一 方 面 是「 風 險 的 避 免 」— — 佃 農 分 成 可 分 擔 風 險 。當 年 ,
我自己的直覺,是合約的選擇完全是交易費用的問題,與風險無
關 。在 六 八 年 初 的 多 個 苦 寒 的 晚 上 , 我 三 次 除 掉「 風 險 」, 但 也 三
次加回去!當時的困難,是知道地主若用固定租金合約,只要收
到 租 金 , 而 農 戶 的 輪 植 能 把 土 地 的 質 量 保 持 , 就 安 枕 無 憂 了 。佃 農
的分成合約呢?地主既要管輪植,又要防止分成時的欺騙,也要
管 農 作 者 的 勤 奮 , 交 易 費 用 當 然 較 大 。既 然 交 易 費 用 較 大 , 地 主 為
什麼還要選佃農合約呢?
    要 是 今 天 重 寫 該 文 , 我 可 以 心 安 理 得 地 把 風 險 除 去 。這 是 因 為
在七六至八二年間我作了多種石油工業的合約研究,成功地把風
險 的 問 題 歸 納 在 交 易 費 用 之 內 。可 惜 有 關 石 油 的 文 章 , 因 為 被 資 本
家買斷,不能發表。
以風險作為選擇合約的一個因素,大為不善,因為在現實世界中,
我們不能望出窗外,就知道世界的風險是增加還是減少了的。這
樣,以風險為基礎,我們是不能伸引出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含意的。
這不是說有關風險的理論不能寫出來(此中理論何其多也),也
不是說風險理論沒有含義,而是嚴格地說,這類含義不能被事實
推翻,也即是說不能被驗證了。
  理論家可以天才絕頂,也可以把文章寫得漂亮,很有藝術性
的 。但 藝 術 與 科 學 不 同 。科 學 是 為 解 釋 世 事 而 產 生 的 。不 能 被 驗 證 ,
理論的解釋力是零。
    第 二 方 面 的 不 良 影 響 , 是 卸 責 ( shirking ) 的 問 題 。 佃 農 分 成 ,
農戶的生產的多少總要分可觀的一部分給地主,所以農戶的勤奮
意 圖 就 減 少 了 。地 主 於 是 要 審 查 農 戶 卸 責 的 意 向 , 因 而 增 加 了 交 易
費 用 。但 當 年 我 想 , 要 是 地 主 僱 用 勞 工 , 發 薪 酬 , 勞 工 的 卸 責 意 圖
更厲害:有薪酬,勞工的意圖是完全不工作!地主收取固定租金
嗎 ? 那 麼「 卸 責 」就 轉 到 地 主 那 方 面 去 : 農 地 要 有 什 麼 維 修 保 養 ,
地主的意圖是推到農戶那邊去。
    無 論 什 麼 合 約 , 一 訂 下 來 , 卸 責 的 意 圖 就 存 在 。不 同 的 合 約 安
排會有不同的卸責意圖,而訂約各方的卸責意圖的比重,也會因
為 合 約 的 形 式 不 同 而 有 所 轉 變 。要 是 交 易 費 用 是 零 ( 這 包 括 監 察 履
行 合 約 的 費 用 是 零 ) , 卸 責 的 行 為 不 會 發 生 。因 此 , 卸 責 是 在 有 交
易 費 用 的 局 限 下 , 大 家 要 爭 取 個 人 最 大 利 益 的 結 果 。卸 責 如 是 , 欺
騙如是,取巧、偷盜、恐嚇等行為皆如是。
當年我想——而現在還是那樣想——那所謂卸責及類同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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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 不 過 是 在 局 限 下 爭 取 最 大 利 益 的 結 果 。要 解 釋 行 為 , 經 濟 學 者 不
能 不 調 查 局 限 的 轉 變 , 這 當 然 包 括 交 易 費 用 的 轉 變 了 。如 果 我 們 知
道 真 實 世 界 的 局 限 轉 變 , 就 不 用 談 什 麼 卸 責 了 。不 下 工 夫 調 查 局 限
的 轉 變 , 只 談 卸 責 , 那 豈 不 是 得 個「 講 」字 ? 若 一 方 面 談 局 限 , 另
一方面談卸責,豈不是講了又講?再者,局限的轉變是可以觀察
到的事實,但卸責嘛,天曉得,就是法庭也判斷不了。
    因 為 以 上 的 原 因 , 當 年 我 就 把 卸 責 的 問 題 寫 在《 合 約 選 擇 》的
一個註腳內,認為只是一個概念,在驗證理論或解釋行為那方面
是 空 中 樓 閣 。想 不 到 , 這 註 腳 竟 然 成 為 今 天 經 濟 學 行 內 大 行 其 道 的
博 奕 理 論 ( Game Theory ) 的 導 火 線 。
  當年在芝大,有另一個卸責的問題我想了多晚也找不到答案
— — 今 天 仍 然 是 沒 有 答 案 的 。我 想 出 如 下 的 一 個 例 子 : 兩 位 仁 兄 要
從山上把碎石搬到山下(是昔日香港西灣河山上石礦的例子了),
每個人分開來搬,一次可搬五十磅,二人加起來是一百磅。若二
人 合 作 抬 碎 石 下 山 , 一 次 可 抬 一 百 二 十 磅 。然 而 , 合 作 之 下 , 甲 方
要將重量推到乙方(是卸責),而乙方也要把重量推到甲方(也
是 卸 責 ) , 那 麼 二 人 合 作 的 一 次 重 量 , 必 定 是 少 於 一 百 二 十 磅 。但
不會低於一百磅,因為低於一百磅,他們分開來搬石的收入會增
加 。我 問 : 假 若 二 人 合 作 , 一 次 下 山 所 搬 的 重 量 是 一 百 一 十 磅 , 在
有多人搬石的競爭下,這重量是從何而定的?
  六八年的秋天,艾智仁到芝大造訪一年,在午餐上我向他提
及 我 想 不 到 答 案 的 搬 石 問 題 。 他 和 H. Demsetz 正 在 想 公 司 理 論 , 對 卸
責 問 題 也 大 有 興 趣 。後 來 他 們 發 表 的 以 卸 責 為 基 的 公 司 理 論 , 是《
美 國 經 濟 學 報 》 ( AER ) 歷 來 被 引 用 次 數 最 多 的 文 章 。
    還 有 另 一 件 有 關 的 趣 事 , 值 得 一 提 。在 芝 大 時 我 遇 到 一 位 從 多
倫 多 大 學 到 芝 大 造 訪 幾 個 月 的 學 者 ( J. McManus ) , 成 了 好 朋 友 。六
九 年 我 轉 到 西 雅 圖 的 華 盛 頓 大 學 任 職 後 , 七 ○ 年 他 到 我 家 小 住 。我
見他也在寫公司理論,就向他提出如下的例子:抗戰期間,我和
母親在廣西逃難,坐船江上行,見到船是由岸上的多個勞工用繩
拉 行的。每個拉船的人都意圖卸責,大作用力之狀,其實把船的
重量推到他方去。因此,有一個拿 鞭子的人,判斷誰有卸責之意,
揮鞭而下。我說:這個揮鞭的人可能是由被鞭的勞工聘請的,究
竟誰是僱主,誰是被僱?
    後 來 McManus 把 這 例 子 譜 入 他 的 文 章 , 說 是 我 的 。 跟 W. Meckling
與 M. Jensen 再 用 這 例 子 時 , 說 是 McManus 的 。 十 多 年 前 , 一 位 澳 洲 佬
再用這例子,其文章題目卻又用上我的名字。
歸根究底,博奕理論今天大行其道,是得到香港西灣河山上的搬
石佬與廣西的拉船佬的啟發的。
  博奕理論漠視了真實世界的交易費用的調查,誤入歧途,行
不通也。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七 ) 張五常 南窗集 25 May 2000


一 九六七年聖誕的前幾天——我到了芝大三個多月——蒙代爾的
家 有 酒 會 之 盛 。在 芝 大 除 了 埋 頭 苦 幹 , 無 所 事 事 , 酒 會 我 差 不 多 是
逢 請 必 到 的 。當 晚 會 後 佛 利 民 夫 婦 和 我 步 行 回 家 。他 們 住 的 地 方 在
我住的國際宿舍隔鄰,從蒙家步行大約十五分鐘。
    天 大 寒 , 路 如 鐵 。行 不 到 數 十 步 , 佛 老 就 問 我 作 什 麼 研 究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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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正 在 修 改 自 己 的 論 文 , 是 關 於 佃 農 理 論 的 。他 一 連 串 地 問 了 好 些
問題,在十多分鐘內把我年多來想過的問題差不多全部提出來了。
行 雷 閃 電 , 如 神 似 鬼 , 我 彷 彿 進 入 了 另 外 一 個 世 界 。可 幸 他 提 出 的
我全都想過,所以對答如流。
  那是我第一次與佛利民交手過招,沒有敗下陣來,很有點興
奮 。回 到 國 際 宿 舍 , 心 想 , 佛 利 民 真 的 名 不 虛 傳 , 但 一 個 人 怎 可 以
想得那麼快?就是天才絕頂也不可能快得那樣厲害!當時佛氏如
日方中,但我想,他必然有一套特別的思想法門,所以快得像神
龍見首不見尾。
    想 了 一 夜 , 我 意 識 到 他 的 法 門 只 有 兩 招 。其 一 是 價 格 理 論 的 重
點 , 他 簡 化 後 拿 得 很 準 。其 二 是 有 了 理 論 為 依 歸 , 他 想 時 只 向 淺 中
求 , 用 的 全 部 是 普 通 常 識 ( Commonsense ) 。 若 干 年 後 , 跟 佛 老 成 為
知交,覺得當年自己的推斷沒有錯。
  看人家弄魔術,覺得神乎其技,難以置信,但往往只是一些
外 人 不 知 道 的 簡 單 法 門 。當 年 我 對 價 格 理 論 重 點 的 操 縱 , 不 讓 佛 老
, 得 到 他「 淺 中 求 」的 提 點 , 我 自 己 也 變 得 有「 行 雷 閃 電 」之 能 。佛
老的偉大之處,是他的思想法門是自己發明的,而跟他研討,其
感染力排山倒海而來!認識這個人,不枉此生。
    過 了 兩 天 ( 一 九 六 七 的 聖 誕 前 夕 ) , 舒 爾 茲 ( T.W. Schultz 1902-
1998 ) 找 我 , 說 芝 大 經 濟 系 決 定 給 我 三 年 合 約 , 作 助 理 教 授 。 他 說
通 常 是 明 年 二 、三 月 才 作 此 決 定 的 , 但 因 為 聽 到 有 幾 家 大 學 要 聘 請
我 , 所 此 預 先 通 知 。我 當 然 很 高 興 。他 補 充 說 :「 是 佛 利 民 推 薦 的 。
聽說兩天前的晚上你與他談經濟。」
    當 年 學 術 工 作 市 道 好 , 不 愁 沒 有 大 學 招 手 。但 能 在「 少 林 寺 」
多 留 一 段 日 子 , 總 有 好 處 。我 的 困 難 是 在 香 港 出 生 , 從 小 愛 海 。後
來我只在芝加哥多留一年,就轉到世界上有最優美的海的西雅圖
去。
    知 道 可 以 留 在 芝 大 , 學 習 的 計 劃 就 改 為 較 長 線 的 安 排 了 。那 時
高 斯 和 我 很 談 得 來 , 既 然 時 間 有 的 是 , 我 就 去 學 他 的 思 考 方 法 。像
赫 舒 拉 發 一 樣 , 高 斯 第 一 次 見 我 就 認 為 是 可 以 的 。在 我 認 識 的 經 濟
學 者 中 , 高 斯 的 思 想 與 我 最 相 近 。他 不 用 數 學 , 不 談 邏 輯 , 任 何 問
題都先用預感找答案;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大家都認為若要用理
論解釋世界,首先要知道世界是怎樣的。
    奉 信 這 後 者 的 人 甚 少 。問 題 是 若 要 知 道 真 實 的 世 界 , 學 者 要 用
上 九 牛 二 虎 之 力 , 所 以 發 表 文 章 不 多 。代 價 大 , 回 報 率 也 高 : 高 斯
和 我 的 文 章 , 沒 有 一 篇 是 空 空 如 也 的 。走 這 路 的 人 的 不 幸 , 是 到 退
休之際世事知得最多,以至數之不盡的文章沒有機會寫出來。
    我 在《 合 約 的 選 擇 》一 文 內 , 指 出 高 斯 在 一 九 三 七 年 發 表 的《
公 司 的 本 質 》, 雖 然 沒 有 提 到 合 約 , 但 內 容 也 是 合 約 的 選 擇 。只 這
一 點 , 高 斯 就 認 為 我 是 他 遇 到 的 鍾 子 期 。也 是 這 一 點 , 高 斯 一 九 三
七年的鴻文死而復生,變得在行內沒有誰不知道。
  除了合約的選擇,佃農理論的研究還有兩個特別的地方,促
成 了 我 後 來 發 表 的 兩 篇 比 較 重 要 的 文 章 。其 一 是 在 佃 農 分 成 的 合 約
內 完 全 沒 有 價 格 , 有 的 是 一 個 百 分 比 。因 此 , 佃 農 合 約 必 有 其 他 條
款 , 使 合 約 成 為 有 結 構 性 的 文 件 。但 想 深 一 層 , 所 有 租 用 或 僱 用 合
約都是結構性的,是否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是另一回事,而又因為
合約中若有價格的存在,經濟學者就其他什麼也不顧了——此乃
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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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 時 , 界 外 效 益 ( externalities ) 是 行 內 的 一 個 大 題 目 , 很 熱 門 。
我前思後想,認為界外效益的多種理論的產生,是因為好於該道
的 人 忽 略 了 合 約 是 結 構 性 的 , 而 那 所 謂「 界 外 」, 只 不 過 是 他 們 沒
有 想 到 合 約 的 結 構 可 以 包 羅 萬 有 。我 於 是 選 公 海 漁 業 那 個 真 實 世 界
下 筆 , 因 為 多 種「 界 外 效 益 」都 以 漁 業 為 例 。又 因 為 海 魚 是「 公 共 」
產,我就把「界外效益」帶到非私產的理論上去。
    一 九 六 九 年 的 春 天 , 我 還 在 芝 大 , 寫 好 了《 合 約 的 結 構 與 非 私
產 的 理 論 》。高 斯 讀 後 很 高 興 , 要 立 刻 在 他 主 編 的《 法 律 經 濟 學 報 》
發表。我堅持要修改一下,所以發表時是一九七○年了。
    三 十 年 前 我 指「 界 外 效 益 」胡 說 八 道 , 是 謬 論 。三 十 年 後 , 此
謬 論 只 死 了 八 成 。錯 得 那 樣 淺 , 但 驅 之 歷 久 還 不 盡 去 , 成 見 為 禍 ,
何其深也。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八 )張五常 南窗集 1 June 2000


( 話 說 除 了 合 約 的 選 擇 , 佃 農 的 研 究 還 有 兩 個 比 較 特 別 的 地 方 。其
一 是 分 成 合 約 因 為 沒 有 價 格 , 所 以 必 定 是 結 構 性 的 。這 使 我 想 到 所
有 租 用 或 僱 用 合 約 都 有 結 構 。我 因 此 在 一 九 六 九 年 的 春 天 推 翻 了 當
時盛行的界外效益理論。)

佃 農研究的第二個比較重要的題外話,是由台灣土地改革的地主
分 成 被 約 束 在 百 分 之 三 十 七 點 五 而 引 起 的 。這 項 政 府 管 制 使 佃 農 的
土地增加生產,因為農戶的收入高於另謀高就所得,所以在競爭
下 勞 力 會 增 加 , 直 到 農 戶 收 入 等 於 勞 力 另 謀 高 就 的 代 價 而 止 。按 理
直推下去,假若地主的分成百分比被約束為零,那麼農戶勞力增
加的均衡點,會是農戶的百分之一百分成的總收入,等於農戶勞
力的總代價。這樣,土地的租值就全部消散了。

這 是 一 項 重 要 的 發 現 , 雖 然 在 論 文 及 書 內 我 只 以 閒 話 方 式 處 理 。地
主分成被約束為零,農戶在競爭下使土地的租值變為零的效果,
與 一 塊 非 私 產 的「 公 共 」土 地 的 租 值 消 散 ( Dissipation of Rent ) 完 全 一
樣 。我 對 租 值 消 散 的 理 論 傳 統 知 之 甚 詳 ( 它 起 自 von Thunen , 然 後 經
過 A.C.Pigou 、 F.H.Knight 及 H.S.Gordon 等 人 的 發 展 ) , 用 不 參 考 什 麼 。

當 時 我 想 , 地 主 的 分 成 收 入 是 零 , 其 土 地 的 使 用 效 果 與「 公 共 財 產
」 ( Common Property ) 一 樣 , 不 足 為 奇 。 我 又 想 , 若 地 主 的 分 成 收 入
不 是 零 但 近 於 零 , 那 當 然 與 公 共 財 產 沒 有 多 大 分 別 了 。如 此 類 推 ,
地主分成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低於自由市場的分成率,在某程度
上土地的使用總有點「公共財產」的效果。

問 題 的 所 在 很 快 就 浮 現 了 。土 地 是 地 主 私 有 , 但 土 地 的 收 入 權 利 卻
被 壓 制 。假 若 市 場 的 地 主 分 成 應 該 是 百 分 之 六 十 , 但 被 政 府 約 束 為
百分之四十,那麼那百分之二十的差別是誰的權利呢?說那是農
戶的,但農戶可不是地主,也不是土地的持股人,地主有權取回
土 地 , 自 作 耕 耘 。這 樣 , 那 百 分 之 二 十 的 收 入 權 利 就 變 得 模 糊 不 清
。我 於 是 想 , 要 是 政 府 把 土 地 股 份 化 , 把 三 分 之 一 的 股 權 交 給 農 戶
, 那 麼 農 戶 就 不 會 在 競 爭 下 增 加 勞 力 來 生 產 了 。農 戶 的 產 品 會 是 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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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之四十歸勞力,百分之二十是農戶三分之一的股權應得的租金,
而地主的百分之四十的分成,則是他的三分之二的股權所得。

由於如上的推論,我在一九六九年定下後來被行內接受了的私有
產 權 的 定 義 。那 就 是 私 產 包 括 三 種 權 利 : 使 用 權 ( 或 決 定 使 用 權 )
、自 由 轉 讓 權 、不 受 干 預 的 收 入 享 受 權 。有 了 這 三 種 權 利 , 所 有 權
( Ownership Right ) 是 不 需 要 的 。 後 來 到 了 八 十 年 代 , 在 中 國 經 濟 改
革的問題上,我極力贊成只要以上三權界定為私有,所有權保留
為 國 有 沒 有 問 題 。這 就 是 鄧 小 平 先 生 所 說 的「 中 國 特 色 的 社 會 主 義 」
,應該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矣。

一九六九年的暑期,在轉到西雅圖之前,我回港度假,順便到工
廠調查件工合約及到租務法庭與林志寬法官研討香港的租務管制。
這 後 者 我 曾 經 試 作 為 博 士 論 文 題 目 , 但 因 為 過 於 龐 大 而 放 棄 。然 而
, 六 九 年 的 情 況 有 點 不 同 。西 雅 圖 華 盛 頓 大 學 給 我 的 合 約 是 終 生 僱
用 的 ( Tenure Contract ) , 所 以 在 研 究 上 我 有 條 件 賭 大 一 點 。
選擇香港作為研究租管的實例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戰前建造樓
宇 的 市 值 租 金 比 管 制 下 的 租 金 高 出 十 倍 以 上 。香 港 戰 後 人 口 暴 升 ,
但戰前建造的住宅樓宇在六九年還是以戰前的租值為準則而管制。
這個大得驚人的市值與管制的差別,必定會使租管的效果來得甚
為 明 顯 。人 有 失 手 , 馬 有 失 蹄 , 微 不 足 道 的 現 象 轉 變 , 吹 毛 求 疵 地
以什麼高深的統計學來算呀算的,不可取也。

因為在佃農理論的研究中,我意識到地主的收入若被政府壓制,
會導至某部分的收入沒有清楚的權利界定,從而產生類似公共財
產的租值消散的效果,所以在六九年再研究香港的租管時,我的
矛 頭 就 直 指 業 主 被 政 府 壓 制 的 那 部 分 究 竟 是 誰 的 權 利 。那 是 說 , 假
若一層樓宇的租金市值是一千元,政府只准業主收一百,那九百
元的差距究竟被界定為誰的呢?

香港當時的租管法例複雜無比,而又曾經修改過三十多次,所以
這 問 題 一 言 難 盡 。近 於 退 休 的 林 志 寬 法 官 對 這 些 法 例 的 來 龍 去 脈 知
之 甚 詳 , 對 我 又 很 有 耐 心 。我 天 天 問 , 他 天 天 答 , 後 來 我 索 性 請 他
到 西 雅 圖 的 家 住 一 段 日 子 。( 好 些 年 後 , 我 有 一 篇 關 於 香 港 租 管 的
文章,被美國某法律學報選為法律文章的一年之冠,皆林法官之
功也。)

經過好幾個月的審查,我確定了市租與管租之間的大差距,沒有
清 楚 地 界 定 為 租 客 的 私 有 權 利 。這 大 差 距 是 無 主 孤 魂 , 依 照 當 時 的
「公共財產」理論,在競爭下是會消散的。

我 當 時 的 注 意 力 , 是 集 中 在 兩 項 精 采 之 極 的 、與 租 值 消 散 大 有 關 連
的 香 港 租 管 現 象 。其 一 是 分 租 : 戰 前 住 宅 樓 宇 在 戰 後 有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三 房 東 等 等 , 以 至 一 間 大 約 五 百 平 方 英 呎 的 單 位 , 竟 然 平 均
有四點三伙住戶(最高達數十伙)!第二個精采現象,是在有租
管的戰前建造的樓宇之頂上,竟然有天台木屋的僭建,成行成市,
蔚為奇觀!
驟眼看來,如上所說的兩個怪現象,是租值消散的效果:好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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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捕魚,因為魚非私產而導至太多捕釣的人,又或像庇古與奈特
談及的公路例子,因為非私產,不收費而引起交通擠塞。

然而,香港租管樓宇的分租與天台木屋的擠塞現象,使我越想越
覺 得 有 問 題 。兩 年 多 之 後 — — 一 九 七 二 年 初 — — 我 恍 然 而 悟 , 發 覺
傳統的「公共財產」的租值消散理論,在基礎上錯了。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九 )張五常 南窗集 8 June 2000


(由台灣土地改革的管制佃農分成引起的租值消散現象,使我在
一 九 六 九 年 轉 到 香 港 的 租 務 管 制 再 查 究 竟 。多 個 房 東 的 分 租 現 象 與
天台木屋的盛行,驟眼看來是租值消散的效果,但我愈想愈覺得
有問題。)

旁 觀 者 清 , 當 局 者 迷 。一 個 顯 淺 不 過 的 問 題 , 就 是 沒 有 讀 過 書 的 外
人 也 可 以 理 解 , 但 行 內 的 專 家 卻 可 能 認 為 深 不 可 測 。六 十 年 代 開 始
大 行 其 道 的 高 斯 定 律 是 這 樣 的 一 個 例 子 。這 定 律 淺 得 連 小 孩 子 也 能
明白,但局內的專家因為被傳統的觀點左右,沒有高斯提點就看
不出來。
    在 香 港 租 管 下 的 分 租 與 天 台 木 屋 的 現 象 , 理 由 簡 單 不 過 。前 者
是 因 為 市 場 租 值 急 升 , 雖 然 有 租 管 , 但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等 因 為 代 價
( 市 場 租 值 ) 太 高 而 住 不 起 , 所 以 要 分 租 出 去 。當 時 香 港 最 極 端 的
例子,是一個床位分三更睡覺,租客每更不同。

天 台 木 屋 的 僭 建 , 理 由 也 是 簡 單 之 極 。既 有 租 管 , 業 主 的 收 入 微 不
足 道 , 當 然 一 於 少 理 。租 客 呢 ? 天 台 的 權 利 不 是 他 們 的 , 所 以 無 權
過 問 。朋 友 , 你 有 沒 有 看 過 當 年 的 天 台 情 況 ? 好 些 比 較 大 的 天 台 ,
有街道、有士多,也有大排檔!
  當時困擾 我的,可不是解釋上述的兩個現象,而是覺得這些
現 象 的 發 生 不 是 因 為 要 消 散 租 值 而 起 的 。而 相 反 , 這 些 現 象 的 存 在
, 使 應 該 消 散 的「 無 主 」租 值 消 散 得 很 少 。這 是 理 論 上 的 一 個 大 問
題。
    回 到 我 舉 出 過 的 數 字 例 子 吧 。假 如 一 個 單 位 的 市 值 租 金 是 一 千
元,而租管只准業主收一百,其九百元的差距沒有被界定為誰屬,
在競爭下應該會消散的。但因為有分租與天台木屋的發生,我翻
來覆去的估計,真的消散的租值不到四分之一。

試 想 , 大 房 東 、二 房 東 等 等 ; 因 為 分 租 而 有 利 可 圖 , 他 們 於 是 賺 了
租 值 。天 台 的「 僭 建 」者 也 有 利 , 賺 了 租 值 ; 收 取 天 台 僭 建 佣 金 及
保護費的組織,又賺一手;天台之下的住客,因為供應天台水電
而有油水可抽,皆租也。
我是個不被成見約束的人,但應該消散的租值竟然大部分不消散,
難倒了我。一九七二年的一個晚上,我把問題倒轉來看,才知道
傳 統 的 公 共 財 產 理 論 在 基 礎 上 錯 了 。傳 統 的 錯 , 是 用 錯 了「 每 個 人
在 局 限 下 爭 取 最 大 利 益 」的 假 設 。沒 有 界 定 權 利 的 收 入 或「 無 主 」的
收 入 , 傳 統 之 見 是 大 家 競 爭 去 爭 取 , 其 爭 取 成 本 等 於 收 入 , 以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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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 值 」煙 消 雲 散 。這 理 念 忽 略 的 , 是 每 個 人 爭 取 最 大 利 益 的 要 點 ,
是 在 局 限 下 盡 可 能 減 低 租 值 的 消 散 。那 是 說 , 在 競 爭 下 消 散 了 的 租
值,永遠是每個有關的人依照局限的容許去減少其消散所剩下來
的最低消散。

以香港的租管為例,分租與僭建的現象正好是減低租值消散的行
為 。同 樣 , 所 有 價 格 管 制 引 起 的 行 為 , 都 是 由 於 在 局 限 下 要 減 低 租
值 消 散 而 起 , 而 這 些 行 為 的 本 身 在 某 程 度 上 導 致 租 值 消 散 。租 務 管
制與價格管制大同小異,而作學生時第一次讀到課本上的價格管
制理論,我就認為胡說八道,毫無理論可言,因為我們根本不知
道 價 格 管 制 會 肯 定 地 引 起 那 種 行 為 。得 到 香 港 租 管 的 提 點 , 一 個 新
的價格管制理論明顯地浮現出來:價管引起的行為是減低租值消
散的行為,而有用的理論必然要從選擇那減低租值消散的局限為
出發點。

《 價 格 管 制 理 論 》 ( A Theory Price Control ) 寫 了 一 年 , 其 間 易 稿 十 三


次 。雖 然 好 些 行 內 的 朋 友 認 為 那 是 近 代 經 濟 理 論 的 一 個 里 程 碑 , 但
自一九七四年發表後,二十多年石沉大海!聽說前年有點火花,
被引用五次。難道五十年後該文會變作大魚一尾?

回 頭 說 , 六 九 年 暑 期 回 港 , 除 了 調 查 租 管 , 還 有 件 工 合 約 。選 香 港
研究件工可不是因為那是我的故鄉,而是香港的工會勢力不大,
工 金 自 由 。以 美 國 為 例 , 因 為 工 會 的 壓 力 , 好 些 行 業 件 工 是 不 容 許
的。我要調查件工,是因為公司原理。
  前文提及,在佃農理論中說到合約的選擇,我認為高斯一九
三 七 的《 公 司 的 本 質 》也 是 關 於 合 約 的 選 擇 的 。既 然「 公 司 」是 合 約
的 問 題 , 其 研 究 就 有 了 焦 點 。我 當 時 肯 定 了 件 工 合 約 是「 公 司 原 理 」
的 重 心 所 在 , 因 為 這 種 合 約 正 好 站 在 高 斯 所 說 的「 公 司 」與「 市 場 」
之間。當時我想,要是高斯想到件工合約,他的論調當會不同。

當 年 , 好 些 行 內 高 人 認 為 高 斯 的「 公 司 」鴻 文 是 套 套 邏 輯 , 空 空 如
也 。我 可 不 是 那 樣 看 , 因 為 高 斯 提 出 了 一 個 極 為 重 要 的 問 題 。他 問 :
一個人可以依照市價的指引而生產,自己在市場出售,為什麼這
個人會跑到一家公司去作成員,被經理指揮工作,像奴隸那樣的?
他的答案,是市價往往因為交易費用過高而不能知道,所以公司
就形成了。
    一 九 六 八 年 我 問 高 斯 :「 假 若 蘋 果 園 的 主 人 聘 請 養 蜂 者 以 蜂 傳
播 花 粉 , 究 竟 是 一 家 公 司 還 是 兩 家 ? 」我 見 他 答 不 出 來 , 就 認 為 公
司的本質還沒有完整的理解。
    件 工 合 約 的 特 別 之 處 , 是 件 件 有 價 。因 為 有 價 , 高 斯 的「 不 知
價」理念就不容易成立了。難道一家工廠不是公司?

我 為 高 斯 的 榮 休 而 寫 了 《 公 司 的 合 約 本 質 》 ( The Contractural Nature of


the Firm ) , 一 九 八 三 年 發 表 。 該 文 以 件 工 合 約 為 出 發 點 而 提 出 了 委
託 ( proxy ) 價 格 的 理 念 , 其 結 論 是 公 司 究 竟 何 物 , 我 們 既 不 知 道
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的合約在本質上與市場的合約不同。
  高斯讀該文後,回信說那是他十多年來能學到一點東西的文
章 。他 認 為「 委 託 價 格 」( 例 如 以 時 間 計 薪 酬 , 不 是 生 產 貢 獻 之 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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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是 把 生 產 委 託 於 時 間 之 價 ) 是 重 要 的 創 新 , 但 不 同 意「 不 知 公 司
為何物」之說。這一點,我是堅持己見的。

《 公 司 的 合 約 本 質 》是 我 到 港 大 任 職 後 第 一 篇 發 表 的 文 章 , 十 多 年
來在國際上被轉載了六、七次,而被引用的次數與日俱增。

《 佃 農 理 論 》 的 前 因 後 果 ( 之 十 ) 張五常 南窗集 15 June 2000


北京的商務印書館搞了三年翻譯(難譯,幾次轉換人手之故也),
要 出 版《 佃 農 理 論 》的 中 譯 本 , 邀 請 我 寫 個 新 的 序 言 , 我 是 不 能 推
卻 的 。另 一 方 面 , 英 文 原 著 要 重 印 , 也 要 寫 個 新 序 。一 石 二 鳥 , 我
決 定 用 中 文 下 筆 。我 見 香 港 的 學 子 似 乎 不 知 道 學 術 研 究 是 怎 樣 的 一
回 事 , 也 就 一 石 三 鳥 , 先 在《 壹 週 刊 》發 表 。本 來 打 算 寫 一 兩 期 的 ,
但思往事,一動筆就寫了十期!

去年九月初在溫哥華的一次聚會中,我遇到恩師艾智仁和他的女
兒 。他 女 兒 是 我 昔 日 在 加 大 的 同 學 , 是 好 朋 友 , 數 十 年 不 見 , 大 家
都老了,異地相逢,其喜悅之情書所難盡。她搶 說:「爸爸告訴
我 這 些 年 來 你 在 學 術 上 有 建 樹 。」我 笑 問 :「 他 認 為 我 是 個 天 才 吧 ?
」這 樣 問 , 以 為 她 會 答 :「 當 然 啦 ! 」殊 不 知 她 回 應 道 :「 不 是 的 。
爸 爸 說 你 有 持 久 拼 搏 之 能 , 永 遠 比 其 他 學 生 多 走 一 步 。」不 是 天 才 ,
但肯拼搏,是「傻佬」的定義了。但我還是感到高興的。

說 句 衷 心 話 : 凡 是 為 學 術 而 學 術 、為 研 究 而 研 究 的 人 , 免 不 了 有 點
傻 , 有 點 傻 裡 傻 氣 的 。可 不 是 嗎 ? 要 是 學 術 研 究 是 為 了「 書 中 自 有
黃 金 屋 」, 有 誰 會 因 為 要 明 白 玉 器 市 場 而 坐 在 廣 東 道 的 地 上 賣 玉 ?
又有誰會因為明白了玉器市場,就欣然自得,懶得去寫什麼文章
發表?
    同 樣 , 關 於 香 港 的 租 管 研 究 , 在 發 表 了《 價 格 管 制 理 論 》之 後 ,
我被迫應酬再寫了一篇關於租管與樓宇重建的問題的。但應該是
最精彩的一篇,關於天台木屋的奇觀,我已定下一個絕妙題目—
— The Squatters Above and The Tenants Below — — 在 其 他 文 章 內 作 了 預 告 ,
但 到 今 天 還 沒 有 動 筆 。一 位 經 濟 學 者 朋 友 ( G. Hilton ) , 二 十 多 年 前
屢 次 以 美 酒 為 誘 , 促 我 動 筆 。他 說 該 文 若 不 寫 下 來 , 是 經 濟 學 上 的
一 個 損 失 。但 我 是 為 了 要 多 知 一 點 香 港 寮 仔 部 管 制 僭 建 的 運 作 , 分
身不下,就放棄了。

真 羨 慕 戴 維 德 。他 只 有 一 個 什 麼 學 士 , 平 生 只 寫 過 幾 頁 紙 的 文 章 ,
但他不僅是芝大的大教授,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學派的一個
代 表 人 物 , 在 學 術 上 舉 足 輕 重 的 。他 的 思 想 對 我 有 很 大 的 影 響 — —
不 僅 是 我 , 說 到 純 經 濟 學 術 的 影 響 力 , 我 這 一 輩 子 無 出 其 右 。我 想
,像戴維德那樣的人,在香港的大學是不可能找到一份工作的。
  記得一九七六年,我寫了一篇很有爭議性的關於座位票價的
文 章 。內 容 說 高 等 座 位 的 票 價 偏 低 , 是 因 為 售 票 的 老 闆 要 使 高 等 座
位先滿,好叫買廉價位的人不會在開場後偷偷地轉到高價的座位
去 。過 了 個 多 月 , 我 收 到 一 封 信 , 封 面 沒 有 寄 信 人 的 名 字 和 地 址 。
打 開 來 一 看 , 沒 有 信 , 只 有 一 張 不 及 兩 丁 方 英 寸 的 、從 某 雜 誌 剪 下
來的幾句文字,內容說某君買了廉價票,偷偷地坐到貴價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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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我定神一想,就知道是戴維德寄來的,因為只有他這個人會
那 樣 做 。兩 年 之 後 , 我 遇 到 他 , 說 :「 感 謝 你 寄 來 的 無 名 又 無 信 的
信 。」他 漠 不 關 心 地 回 應 :「 你 那 篇 關 於 票 價 的 文 章 , 理 論 沒 有 錯 ,
但我寄給你的推翻了該理論。」

學 術 就 是 這 樣 簡 單 的 一 回 事 。我 們 為 了 要 滿 足 自 己 的 好 奇 心 , 要 對
世 事 多 知 一 點 , 也 為 了 要 明 白 而 想 解 釋 一 下 。避 免 費 時 失 事 , 我 們
要 以 一 套 系 統 從 事 。我 們 於 是 求 學 , 學 理 論 、學 方 法 。我 們 要 學 得
很通透,要將深的簡化,然後把整套理論的重心拿得準,緊握不
放 。滿 師 後 就 要 下 山 , 山 下 是 真 實 的 世 界 。我 們 要 對 世 界 知 得 很 多 ,
因為我們知道最蠢的學者,是試行解釋沒有發生過的事。
  我說過好幾次了。三十多年來,我用得 的經濟理論只有簡單
的 兩 招 。其 一 是 個 人 爭 取 在 局 限 下 最 大 的 利 益 , 其 二 是 需 求 曲 線 向
右 下 垂 。在 這 兩 招 中 , 只 有 局 限 條 件 是 真 實 世 界 的 事 , 若 子 虛 烏 有
地 作 出 來 , 其 命 中 率 是 近 於 零 的 。解 釋 行 為 或 世 事 的 重 點 , 是 考 查
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決定哪種有關,哪種無關,選出有關的要
簡 化 , 要 有 系 統 地 處 理 。稍 為 明 白 一 點 真 實 的 局 限 , 往 往 是 三 幾 年
的功夫。代價雖大,但一旦弄清楚了,理論就差不多百發百中。

我們不容易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的經濟學者要替政府作什麼建議,
要 以 自 己 所 學 的 來 作 什 麼 改 進 社 會 之 舉 。他 們 不 可 能 不 知 道 自 己 微
不 足 道 。被 政 客 利 用 是 可 能 的 ; 經 濟 學 者 喜 歡 因 此 而 把 自 己 抬 高 了
。數 之 不 盡 的 人 說 , 還 健 在 的 經 濟 學 者 中 , 對 世 界 影 響 最 大 的 是 佛
利 民 。佛 老 卻 之 不 恭 , 但 私 下 裡 說 心 中 話 , 他 知 道 他 的 所 謂 影 響 是
大勢所趨,時勢造英雄。

我 感 到 遺 憾 的 , 是 今 天 經 濟 學 的 發 展 , 大 都 與 真 實 世 界 脫 了 節 。好
些 自 以 為 與 真 實 世 界 有 關 的 , 其 實 是 一 些 數 字 遊 戲 。這 些 我 明 白 。
民以食為天,各國政府大量資助學術,似模似樣的學術文章,在
什 麼 知 名 學 報 上 發 表 了 幾 篇 就 可 贏 得 一 個 鐵 飯 碗 。老 實 說 , 要 是 四
十年前的經濟學像今天的那樣,我早已另謀高就。

說 得 太 多 了 。好 些 朋 友 要 我 寫 一 本 關 於 自 己 的 傳 記 。但「 自 傳 」是 偉
人 才 有 資 格 下 筆 ,「 傻 佬 」免 問 。然 而 , 因 為《 佃 農 理 論 》的 回 顧 ,
我 無 意 識 地 寫 了「 自 傳 」的 一 個 片 段 , 大 約 是 可「 傳 」的 十 分 之 一 吧 。
這片段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時刻,動起筆來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

( 編 者 按 :《 佃 農 理 論 》的 英 語 原 著 、中 文 新 序 及 其 他 三 位 學 者 的
回顧,結集成書,現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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