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essional Documents
Culture Documents
作者:蔣勳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 版 日 期 : 2007 年 08 月 06 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 9789575227180
裝訂:平裝
內容簡介
孤獨沒有什麼不好。使孤獨變得不好,是因為你害怕孤獨。
孤 獨 和 寂 寞 不 一 樣。寂 寞 會 發 慌, 孤 獨 則 是 飽 滿 的, 是 莊 子 說 的
『 獨 與 天 地 精 神 往 來 』, 是 確 定 生 命 與 宇 宙 間 的 對 話 , 已 經 到 了 最 完
美的狀態。
當 你 被 孤 獨 感 驅 使 著 去 尋 找 遠 離 孤 獨 的 方 法 時,會 處 於 一 種 非 常
別 人 相 處 會 讓 你 感 覺 到 巨 大 的 虛 無 感 , 會 讓 你 告 訴 自 己 :「 我 是 孤 獨
的 , 我 是 孤 獨 的 , 我 必 須 去 打 破 這 種 孤 獨 。 」你 忘 記 了 , 想 要 快 速 打
破孤獨的動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獨感的原因。
在這匆忙的城市裡,我們是孤獨的個體。
內 心 情 感 無 處 可 訴 的「 情 慾 孤 獨 」
;字 句 無 法 溝 通 的「 語 言 孤 獨 」
;
理 想 未 竟 的「 革 命 孤 獨 」; 壓 迫 人 性 所 造 成 的「 暴 力 孤 獨 」; 哲 思 考 者
不 為 人 了 解 的「 思 維 孤 獨 」; 世 代 價 值 交 替 所 造 成 的「 倫 理 孤 獨 」; 這
些都是現代人時時面臨的孤獨處境。
蔣 勳 的 《 孤 獨 六 講 》, 深 入 討 論 這 六 種 存 在 於 當 代 社 會 的 孤 獨 議
題,孤 獨 其 實 並 不 可 怕,這 些 孤 獨 造 就 了 社 會 裡「 特 立 獨 行 」的 個 體 ,
他 們 不 因 群 體 價 值 而 妥 協、誠 實 地 面 對 自 己 的 孤 獨,而 給 予 社 會 創 發
新 意 的 可 能 。珍 視 孤 獨 感 產 生 的 瞬 間, 當 我 們 與 孤 獨 共 處 ,我 們 將 更
瞭解自己。
作者簡介
蔣 勳
1947 年 生 , 福 建 長 樂 人 。
文 化 大 學 史 學 系、藝 術 研 究 所 畢 業,後 負 笈 法 國 巴 黎 大 學 藝 術 研 究 所。
1976 年 返 台 。
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
現任《聯合文學》社長。
著 有 藝 術 論 述 《 美 的 沉 思 》、《 徐 悲 鴻 》、《 齊 白 石 》 等 ;
散 文 《 島 嶼 獨 白 》、《 歡 喜 讚 嘆 》、《 大 度 ․ 山 》 等 ;
詩 作《 少 年 中 國 》、《 母 親 》、《 多 情 應 笑 我 》、《 祝 福 》、《 眼 前 即 是 如 畫
的江山》等;
小 說 《 新 傳 說 》、《 情 不 自 禁 》、《 寫 給 Ly' s M》 等 。
目 錄
自序
卷一 情慾孤獨
卷二 語言孤獨
卷三 革命孤獨
卷四 暴力孤獨
卷五 思維孤獨
卷六 倫理孤獨
自 序
我 寫 過 一 篇 小 說 叫 「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 後 來 成 為 一 本 小 說 集 的
書名。
2002 年 聯 合 文 學 舉 辦 一 個 活 動 , 以 「 孤 獨 」 為 主 題 , 邀 我 作 了
六場演講,分別是:情慾孤獨、語言孤獨、革命孤獨、思 維孤獨、倫
理孤獨、和暴力孤獨。
我可以孤獨嗎?
我常常靜下來問自己:我可以更孤獨一點嗎?
我渴望孤獨,珍惜孤獨。
好像只有孤獨生命可以變得豐富而華麗。
我 擁 抱 著 一 個 摯 愛 的 身 體 時,我 知 道 , 自 己 是 徹 底 的 孤 獨 的 , 我
所有的情慾只是無可奈何的佔有。
我 試 圖 用 各 種 語 言 與 人 溝 通,但 我 也 同 時 知 道,語 言 的 終 極 只 是
更大的孤獨。
我 試 圖 在 家 族 與 社 會 裡 扮 演 一 個 圓 融 和 睦 的 角 色,在 倫 理 領 域 與
每一個人和睦相處,但為什麼,我仍然感覺到不可改變的孤獨?
我 看 到 暴 力 者 試 圖 以 槍 聲 打 破 死 寂,但 所 有 的 槍 聲 只 是 擊 向 巨 大
空洞的孤獨回聲。
命者站在文明的廢墟上喘息流淚,他徹底知道革命者最後宿命的孤
獨。
其實美學的本質或許是──孤獨。
人 類 數 千 年 來 不 斷 思 維,用 有 限 的 思 維 圖 解 無 限 的 孤 獨,注 定 徒
勞無功吧。
我 的《 孤 獨 六 講 》在 可 懂 與 不 可 懂 之 間 , 也 需 無 人 聆 聽 , 卻 陪 伴
我度過自負的孤獨歲月。
我的對話只是自己的獨白。
2007 年 7 月 21 日
卷一
情 慾 孤 獨
孤獨,是我一直想談論的主題。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天早上起來翻開報紙,在所有事件的背
後,隱 約 感 覺 到 有 一 個 孤 獨 的 聲 音。不 明 白 為 何 會 在 這 些 熱 鬧 滾 滾 的
個 匆 忙 的 城 市 裡 有 一 種 長 期 被 忽 略、被 遺 忘,潛 藏 在 心 靈 深 處 的 孤 獨。
我 開 始 嘗 試 以 另 一 種 角 度 解 讀 新 聞,不 論 誰 對 誰 錯,誰 是 誰 非 ,
而是去找尋那一個隱約的聲音。
於 是 我 聽 到 了 各 種 年 齡、各 種 角 色、各 個 階 層 處 於 孤 獨 的 狀 態 下
發 出 的 聲 音。當 島 嶼 上 流 傳 著 一 片 暴 露 個 人 隱 私 的 光 碟 時,我 感 覺 到
被 觀 看 者 內 心 的 孤 獨 感,在 那 樣 的 時 刻,她 會 跟 誰 對 話 ? 她 有 可 能 跟
誰對話?她現在在哪裡?她心裡的孤獨是什麼?這些問題在我心裡
旋繞了許久。
我 相 信,這 裡 面 有 屬 於 法 律 的 判 斷、有 屬 於 道 德 的 判 斷, 而 屬 於
學 領 域 的 人 所 關 注 的 ,即 重 新 檢 視、聆 聽 這 些 角 色 的 心 事 。當 我 們 隨
著 新 聞 媒 體 喧 嘩、對 事 件 中 的 角 色 指 指 點 點 時,我 們 不 是 在 聆 聽 他 人
的心事,只是習慣不斷地發言。
台灣是愈來愈孤獨的社會
我 的 成 長 經 歷 台 灣 社 會 幾 個 不 同 的 發 展 階 段。小 時 候 家 教 嚴 格 ,
不太有機會發言,父母總覺得小孩子一開口就會講錯話。記得過年
每 到 臘 月, 母 親 就 會 對 我 耳 提 面 命。奇 怪 的 是, 平 常 也 不 太 說 這 些 字
法 , 只 好 拿 張 紅 紙 條 貼 在 牆 上 , 上 面 寫 著 :「 童 言 無 忌 」, 不 管 說 什 麼
都沒有關係了。
我 與 文 學 結 了 很 深 的 緣。有 時 候 會 去 讀 一 本 文 學 作 品,與 作 品 中 的 角
色 對 話 或 者 獨 白,那 種 感 覺 是 孤 獨 的, 但 那 種 孤 獨 感,深 為 此 刻 的 我
所懷念,原因是在孤獨中,有一種很飽滿的東西存在。
有 答 錄 機、 簡 訊、傳 真 機、e-mail 等 聯 絡 方 式 — — 每 次 旅 行 回 來 打 開
電 子 信 箱 , 往 往 得 先 殺 掉 大 多 數 的 垃 圾 信 件 後 , 才 能 開 始 「 讀 信 」。
然而,整個社會卻愈來愈孤獨了。
感 覺 到 社 會 的 孤 獨 感 約 莫 是 在 這 幾 年。不 論 是 打 開 電 視 或 收 聽 廣
播 , 到 處 都 是 call in 節 目 。 那 個 沉 默 的 年 代 已 不 存 在 , 每 個 人 都 在
尤 其 在 call in 的 過 程 中 , 因 為 時 間 限 制 , 往 往 只 有 幾 十 秒 鐘 , 話 沒
說完就被打斷了。
每個人都急著講話,每個人都沒把話講完。
快 速 而 進 步 的 通 訊 科 技,仍 然 無 法 照 顧 到 我 們 內 心 裡 那 個 巨 大 而
荒涼的孤獨感。
我 忽 然 很 想 問 問 那 個 被 打 斷 的 聽 眾 的 電 話,我 想 打 給 他,聽 他 把
call in 說 話 的 機 會 都 沒 有 了 , 直 接 以 選 擇 的 方 式 : 贊 成 或 不 贊 成 , 然
後在螢幕上,看到兩邊的數字一直跳動一直跳動……
我想談的就是這樣子的孤獨感。因為人們已經沒有機會面對自
人害怕孤獨
我 要 說 的 是 ,孤 獨 沒 有 什 麼 不 好。使 孤 獨 變 得 不 好,是 因 為 你 害
怕孤獨。
當 你 被 孤 獨 感 驅 使 著 去 尋 找 遠 離 孤 獨 的 方 法 時,會 處 於 一 種 非 常
別 人 相 處 會 讓 你 感 覺 到 巨 大 的 虛 無 感 , 會 讓 你 告 訴 自 己 :「 我 是 孤 獨
的 , 我 是 孤 獨 的 , 我 必 須 去 打 破 這 種 孤 獨 。 」你 忘 記 了 , 想 要 快 速 打
破孤獨的動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獨感的原因。
不同年齡層所面對的孤獨也不一樣。
我 這 個 年 紀 的 朋 友,都 有 在 中 學 時 代,暗 戀 一 個 人 好 多 好 多 年 ,
對 方 完 全 不 知 情 的 經 驗,只 是 用 寫 詩 、 寫 日 記 表 達 心 情 , 難 以 想 像 那
時 日 記 裡 的 文 字 會 纖 細 到 那 麼 美 麗,因 為 時 間 很 長,我 們 可 以 一 筆 一
筆 地 刻 劃 暗 戀 的 心 事。這 是 一 個 不 快 樂、不 能 被 滿 足 的 情 慾 嗎 ? 我 現
在回想起來,恐怕不一定是,事實上,我們在學習著跟自己戀愛。
始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發展出來了。有時候會無緣無故站在綠蔭繁花
下 ,呆 呆 地 看 著,開 始 想 要 知 道 生 命 是 什 麼,開 始 會 把 衣 服 穿 得 更 講
暗戀一個人時,你的生命正在轉換,從中發展出完美的自我。
前 幾 年 我 在 大 學 當 系 主 任 時,系 上 有 一 個 女 學 生,每 天 帶 著 睡 眠
不 足 的 雙 眼 來 上 課, 她 告 訴 我 , 她 同 時 用 四 種 身 分 在 網 路 上 交 友 , 每
一 個 角 色 有 一 個 名 字( 代 號 )及 迥 異 的 性 格 , 交 往 的 人 也 不 同 。 我 很
好 奇,開 始 上 網 了 解 這 種 年 輕 人 的 交 友 方 式,我 會 接 觸 電 腦 和 網 路 也
要歸功於她。
情 慾 的 孤 獨,在 本 質 上 並 無 好 與 壞 的 分 別,情 慾 是 一 種 永 遠 不 會
變 的 東 西,你 渴 望 在 身 體 發 育 之 後,可 以 和 另 外 一 個 身 體 有 更 多 的 了
如 柏 拉 圖 在 兩 千 多 年 前 寫 下 的 寓 言:每 一 個 人 都 是 被 劈 開 成 兩 半 的 一
個 不 完 整 個 體,終 其 一 生 在 尋 找 另 一 半 , 卻 不 一 定 能 找 到 , 因 為 被 劈
開的人太多了。
有 時 候 你 以 為 找 到 了 , 有 時 候 你 以 為 永 遠 找 不 到 。 柏 拉 圖 在《 饗
宴》裡用了這個了不起的寓言,正說明了孤獨是人類的本質。
在傳統社會裡,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找到了另外一
現 在 不 一 樣 了,如 我 的 學 生, 她 用 四 種 身 分 在 尋 找 , 她 認 為 自 己 有 很
大 的 權 力 去 尋 找 最 適 合 的 那 一 半,可 是 我 在 想 的 是:是 不 是 因 此 她 的
機會比我的多?
個 身 分,找 錯 了 隨 時 可 以 丟 掉 再 找,是 不 是 表 示 她 有 更 多 的 機 會 ? 我
被 劈 開 的 一 半,儘 管 不 同 的 文 化 , 不 同 的 哲 學, 對 這 個 問 題 有 不 同 的
解釋,但孤獨絕對是我們一生中無可避免的命題。
「我」從哪裡來?
後 面 我 還 會 談 到 倫 理 的 孤 獨,會 從 中 國 的 儒 家 文 化 談 起。儒 家 文
關 係,都 是 在 闡 述 一 個 生 命 生 下 來 後 , 與 周 邊 生 命 的 相 對 關 係 , 我 們
稱 之 為 相 對 倫 理,所 以 人 不 能 談 孤 獨 感 ,感 到 孤 獨 的 人, 在 儒 家 文 化
麼在父子、兄弟、夫妻的關係裡,都不應該有孤獨感。
可 是,你 是 否 也 覺 得 ,儒 家 定 義 的 倫 理 是 一 種 外 在 形 式, 是 前 述
那 種「 你 只 能 找 一 次 , 不 對 就 不 能 再 找 」的 那 種 東 西 , 而 不 是 你 內 心
底層最深最荒涼的孤獨感。
「 我 可 以 在 父 母 面 前 感 覺 到 非 常 孤 獨。」我 想 這 是 一 句 觸 怒 儒 家
就 是 和 父 母 對 話 時,因 為 他 們 沒 有 聽 懂 我 在 說 什 麼,我 也 聽 不 懂 他 們
在說什麼。而這並不牽涉我愛不愛父母,或父母愛不愛我的問題。
在 十 二 歲 以 前,我 聽 他 們 的 語 言 , 或 是 他 們 聽 我 的 語 言 , 都 沒 有
界 是 私 密 的,我 在 這 裡 可 以 觸 碰 到 生 命 的 本 質,但 在 父 母 的 世 界 裡 ,
我找不到這些東西。
曾 經 試 著 去 打 破 禁 忌,在 母 親 忙 著 準 備 晚 餐 時,繞 在 她 旁 邊 問 :
「 我 們 從 哪 裡 來 的 ? 」那 個 年 代 的 母 親 當 然 不 會 正 面 回 答 問 題,只 會
說 :「 撿 來 的 。 」 多 半 得 到 的 答 案 就 是 如 此 , 如 果 再 追 問 下 去 , 母 親
就 會 不 耐 煩 地 說 :「 胳 肢 窩 裡 長 出 來 的 。 」
其 實 , 十 三 歲 的 我 問 的 不 是 從 身 體 何 處 來 , 而 是「 我 從 哪 裡 來 ,
要 往 哪 裡 去 ? 」是 關 於 生 與 死 的 問 題 , 猶 記 得 當 時 日 記 上 ,便 是 充 滿
了 此 類 胡 思 亂 想 的 句 子。有 一 天 , 母 親 忽 然 聽 懂 了,她 板 著 臉 嚴 肅 地
說 :「 不 要 胡 思 亂 想 。 」
這 是 生 命 最 早 最 早 對 於 孤 獨 感 的 詢 問。我 感 覺 到 這 種 孤 獨 感,所
以發問,卻立刻被切斷了。
因 為 在 儒 家 文 化 裡、在 傳 統 的 親 子 教 養 裡,沒 有 孤 獨 感 的 立 足 之
地。
我 開 始 變 得 怪 怪 的, 把 自 己 關 在 房 間 裡 , 不 出 來 。 母 親 便 會 找 機
會 來 敲 門 :「 喝 杯 熱 水 。 」 或 是 「 我 燉 了 雞 湯 , 出 來 喝 。 」 她 永 遠 不
會 覺 得 孤 獨 是 重 要 的,反 而 覺 得 孤 獨 很 危 險,因 為 她 不 知 道 我 在 房 間
裡做什麼。
是 從 讀 一 本 小 說 中 摸 索 自 己 的 人 生。但 大 人 卻 在 房 外 臆 測 著:這 個 小
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出來?
張 愛 玲 是 個 了 不 起 的 作 家。她 說,在 傳 統 的 中 國 社 會 裡, 清 晨 五
張 愛 玲 的 小 說,不 容 易 了 解, 但 她 所 成 長 的 傳 統 社 會 就 是 如 此 。 跟 我
同 樣 年 齡 的 朋 友,如 果 也 是 住 在 小 鎮 或 是 村 落 裡,應 該 會 有 串 門 子 的
記 憶,大 家 串 來 串 去 的,從 來 沒 有 像 現 在 說 的 隱 私 , 要 拜 訪 朋 友 前 還
要 打 個 電 話 問 :「 我 方 不 方 便 到 你 家 ? 」 以 前 的 人 不 會 這 樣 問 。 我 記
得 阿 姨 來 找 媽 媽 時, 連 地 址 也 不 帶,從 巷 口 就 開 始 叫 喊, 一 直 叫 到 媽
媽出去,把她們接進來。
儒 家 文 化 不 談 隱 私,不 注 重 個 人 的 私 密 性。從 許 多 傳 統 小 說 中 ,
包括張愛玲的,都會提到新婚夫妻與父母同住,隔著一道薄薄的板
壁 ,他 們 連 晚 上 做 愛 ,都 不 敢 發 出 聲 音 。一 個 連 私 人 空 間 都 不 允 許 的
文化,當然也不存在孤獨感。
因 而 我 要 談 的 不 是 如 何 消 除 孤 獨,而 是 如 何 完 成 孤 獨,如 何 給 予
孤獨,如何尊重孤獨。
不允許孤獨
是 孤 獨 感 仍 然 不 被 大 眾 所 了 解,若 是 個 人 隱 私 可 以 被 公 開 在 媒 體 上 ,
任 人 指 指 點 點 , 就 表 示 儒 家 文 化 還 是 無 遠 弗 屆。 我 在 歐 洲 社 會 裡, 很
少 看 到 個 人 隱 私 的 公 開 , 表 示 歐 洲 人 對 於 孤 獨、 對 於 隱 私 的 尊 重, 以
及 對 於 公 領 域 與 私 領 域 的 劃 分 ,已 經 非 常 清 楚, 同 時,他 們 也 要 求 每
一個個體必須承擔自己的孤獨。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一方面我們不允許別人孤
斷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獨。
一 九 四 九 年,大 陸 經 歷 了 一 個 翻 天 覆 地 的 大 革 命,七 ○ 年 代 我 到
歐 洲 讀 書 時 ,認 識 了 很 多 從 大 陸 出 來 的 留 學 生 , 他 們 在 五 ○ 年 代 、 六
個 發 言 和 最 後 一 個 發 言 的 人,就 看 發 言 得 差 不 多 了,大 概 知 道 群 體 的
意思時才發言,也不能做最後一個,因為容易受批判。
這 是 一 個 非 常 典 型 的 儒 家 思 想,沒 有 人 敢 特 立 獨 行,大 家 都 遵 守
著 「 中 庸 之 道 」, 不 做 第 一 , 也 不 做 最 後 。 儒 家 思 想 歌 頌 的 是 一 種 群
上 儒 家 思 想 是 以 農 業 為 基 礎,一 定 和 群 體 有 關。所 謂 的 群 體 是 指 大 家
要 共 同 遵 守 一 些 規 則,社 群 才 能 有 其 生 存 的 條 件,特 別 是 在 窮 困 的 農
業社會中。而特立獨行是在破壞群體,就會受到群體的譴責。
五四運動是近代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代表著人性覺醒的過
運 動 喊 的 兩 個 口 號 : 德 先 生 ( 民 主 ) 和 賽 先 生 ( 科 學 ), 其 中 德 先 生
democracy, 源 自 希 臘 文 , 意 指 即 使 是 代 表 極 少 數 的 一 個 個 體 , 都 受
體,不要說一個,就是三分之一的人,還是不如其他的三分之二。
魯 迅 是 五 四 運 動 一 個 重 要 的 小 說 家 。 他 的 小 說〈 離 婚 〉或〈 在 酒
樓上〉
,都 是 講 一 個 孤 獨 者 面 對 群 體 壓 力 時 痛 不 欲 生 的 包 袱。
〈狂人日
記 〉裡 快 發 瘋 的 主 角 , 他 用 了「 禮 教 吃 人 」指 控 , 村 落 中 從 三 個 男 人
議 論 一 個 女 人 的 貞 節,變 成 一 群 男 人 議 論 一 個 女 人 的 貞 節,最 後 不 通
過 任 何 法 律 的 審 判, 就 在 祠 堂 裡 給 她 刀 子 、 繩 子 和 毒 藥 , 叫 她 自 己 了
結。這就是群體的公權力,遠大於任何法律。
沈 從 文 在 一 九 二 ○ 年 代 也 發 表 了 一 篇 了 不 起 的 小 說,講 一 個 風 和
「 你 們 這 對 狗 男 女 ! 」結 果 這 是 一 對 侗 族 的 夫 妻 , 不 似 漢 族 的 壓 抑 ,
他 們 戀 愛 時 就 會 唱 歌、跳 舞、牽 手。我 們 現 在 讀 沈 從 文 的 故 事,會 覺
得 很 荒 謬, 竟 然 村 人 會 勞 師 動 眾 , 拿 著 刀 斧 出 來 , 準 備 要 砍 殺 這 對 狗
男女,最後才發現他們是夫妻。
對抗群體文化
包 括 我 自 己 在 內,許 多 朋 友 剛 到 巴 黎 時 會 覺 得 很 不 習 慣。巴 黎 的
地 鐵 是 面 對 面 的 四 個 座 位,常 常 可 以 看 到 對 面 的 情 侶 熱 烈 的 親 吻,甚
至 可 以 看 到 牽 連 的 唾 液 , 卻 要 假 裝 看 不 見 , 因 為「 關 你 什 麼 事 ? 」這
是他們的私領域,你看是你的不對,不是他們的不對。
我 每 次 看 到 這 一 幕,就 會 想 起 沈 從 文 的 小 說。這 是 不 同 的 文 化 對
孤獨感的詮釋。
希 臘 神 話 裡 的 普 羅 米 修 斯 ( Prometheus) 甘 犯 奧 林 匹 克 山 上 眾
神 的 禁 忌, 將 火 帶 到 人 間,因 此 受 到 宙 斯 的 懲 罰 ,以 鐵 鏈 將 他 鎖 銬 在
這 是 希 臘 神 話 中 悲 劇 英 雄( hero)的 原 型 , 但 在 現 實 社 會 中 , 我 們 從
來不會覺得一個因為特立獨行而被凌遲至死的人是好人。
在 魯 迅 的 小 說〈 藥 〉裡 , 寫 的 是 秋 瑾 的 故 事 。 當 時 村 子 裡 有 個 孩
子 生 了 肺 病,村 人 相 信 醫 治 肺 病 唯 一 的 方 法,就 是 以 用 饅 頭 蘸 了 剛 剛
被 砍 頭 的 人 所 噴 出 來 的 血,吃 下 去。強 烈 的 對 比 是 這 部 小 說 驚 心 動 魄
之 處,一 方 面 是 一 個 希 望 改 變 社 會 的 人 被 斬 首 示 眾;另 一 方 面 是 愚 昧
運 動 所 要 對 抗 的 就 是 這 一 種 存 在 於 群 體 文 化 中,愚 昧 到 驚 人 的 東 西 ,
使孤獨的秋瑾走上刑場,值得嗎?她的血只能救助一個得肺癆的孩
子?
魯 迅 的 小 說 如〈 狂 人 日 記 〉、〈 藥 〉等 , 都 是 在 觸 碰 傳 統 社 會 所 壓
抑 的 孤 獨 感 ; 他 的 散 文 更 明 顯 , 如 〈 孤 獨 者 〉、〈 酒 樓 上 〉等 , 皆 是 以
孤 獨 為 主 題。魯 迅 是 一 個 極 度 孤 獨 的 人,孤 獨 使 他 一 直 在 逃 避 群 體 ,
所 以 我 們 看 到 他 作 為 一 個 作 家、文 學 家,最 重 要 的 是 他 要 維 持 他 的 特
發 表 作 品 在《 新 青 年 》雜 誌 上 , 所 以《 新 青 年 》這 一 批 人 便 擁 護 他 為
共 產 黨 並 認 為 他 是 最 好 的 文 學 家,他 害 怕 被 捲 入 群 體 之 中,只 好 再 次
出走……
他 一 直 在 出 走,因 為 作 為 一 個 社 會 心 靈 的 思 考 者,他 必 須 保 有 長
期的孤獨。
破碎的孤獨感
前 述 是 廣 義 的 儒 家 文 化,因 為 重 視 倫 理 之 間 的 相 互 關 係,會 壓 抑
個 體 的 孤 獨 感,使 之 無 法 表 現 。 而 漢 武 帝 獨 尊 儒 術 以 降 , 儒 家 文 化 就
是 正 統 文 化 , 為 歷 代 君 主 所 推 崇 , 祭 孔 成 為 君 主 的 例 行 性 行 程,儒 家
文 化 不 再 只 是 一 種 哲 學 思 想 , 因 為 政 治 力 的 滲 入 成 為 「 儒 教 」, 而 成
為 維 持 群 體 架 構 的 重 要 規 範,連 孔 子 也 莫 可 奈 何,在 這 樣 的 情 況 下 ,
孤獨感是破碎的,個體完全無法與之抗衡。
在 莊 子 的 哲 學 裡 , 明 言 「 獨 與 天 地 精 神 往 來 」, 一 個 人 活 著 , 孤 獨 地
與 天 地 精 神 對 話,不 是 和 人 對 話,這 是 在 巨 大 的 儒 學 傳 統 中 的 異 端 ,
不過這個了不起的聲音始終無法成為正統,只成為文人在辭官、失
意 、 遭 遇 政 治 挫 折 而 走 向 山 水 時 , 某 一 種 心 靈 上 的 瀟 灑 而 已,並 沒 有
辦法形成一種完整的時代氛圍。
一 些 孤 獨 者 如 竹 林 七 賢,可 是 這 些 時 代 不 會 成 為 如 漢、唐、宋、元 、
明 、 清 等 「 大 時 代 」。 我 常 對 朋 友 說 , 讀 竹 林 七 賢 的 故 事 , 就 能 看 見
中 國 在 千 年 漫 長 的 文 化 中 鮮 少 出 現 的 孤 獨 者 的 表 情,但 這 些 人 的 下 場
多 半 是 悲 慘 的。他 們 生 命 裡 的 孤 獨 表 現 在 行 為 上,不 一 定 著 書 立 說 ,
也 不 一 定 會 做 大 官,他 們 以 個 人 的 孤 獨 標 舉 對 群 體 墮 落 的 對 抗。我 最
喜 歡 魏 晉 南 北 朝 竹 林 七 賢 的 「 嘯 」, 這 個 字 後 來 只 保 留 在 武 俠 小 說 ,
因 為 「 俠 」 還 保 有 最 後 的 孤 獨 感 ,「 士 」 則 都 走 向 官 場 了 。
武 俠 小 說 裡 也 有 巨 大 的 孤 獨 感,所 以 許 多 人 喜 歡 閱 讀。你 看 黃 藥
師 可 不 是 一 個 怪 人 ? 所 有 金 庸 的 人 物 都 是 如 此,他 們 是 孤 獨 的,閉 關
苦 練 著 一 個 沒 有 人 知 道 的 招 式,像 古 墓 派 的 小 龍 女,何 嘗 不 是 一 個「 活
死 人 」? 所 謂「 活 死 人 」就 是 要 對 抗 所 有 活 著 的 人 , 當 活 人 不 再 是 活
人 ,死 人 才 能 活 過 來 。這 是 一 種 顛 覆 的 邏 輯。我 們 都 曾 經 很 喜 歡 讀 武
俠 小 說,因 為 當 小 說 中 的 人 物 走 向 高 峰 絕 頂 時,其 實 就 是 一 種 精 神 上
的孤獨和荒涼。
尋找情慾孤獨的宣洩口
中 學 時 代 大 概 是 我 情 慾 最 澎 湃 的 時 候。當 時 班 上 雖 然 也 會 流 傳 著
的 是 武 俠 小 說,武 俠 小 說 遠 比 黃 色 小 說 多 得 多,很 少 有 老 師 會 知 道 這
小 說 可 以 輕 易 解 決 生 理 上 的 衝 動,孤 獨 卻 依 舊 在。我 們 常 忽 略 了 一 件
事:青少年時期情慾的轉化是非常精采的過程。
樓 夢 》, 讀 了《 簡 愛 》, 讀 了 一 些 比 較 文 學 的 作 品 , 但 情 慾 轉 化 的 本 質
是 相 同 的。 情 慾 最 低 層 次 的 表 現 就 是 看 A 片、看 黃 色 小 說 ,訴 諸 感 官
刺 激,而 感 官 刺 激 往 往 會 使 自 己 愈 孤 獨,所 以 轉 為 閱 讀 武 俠 或 其 他 文
學小說。
記 得 班 上 同 學 常 常 在 研 究 要 去 哪 裡 拜 師、台 灣 哪 座 山 上 可 能 有 隱
居 高 人、什 麼 樣 的 武 功 可 以 達 到《 達 摩 易 筋 經 》的 程 度 … … 有 個 同 學
還 真 的 寫 了 一 本 厚 厚 的「 達 摩 易 筋 經 」出 來 。 那 是 不 可 思 議 的 情 慾 的
轉換,他們在積極尋找生命的另一個出口。
女 性 的 身 體 構 造 與 心 理 和 男 性 有 很 大 的 不 同,我 不 太 了 解,但 是
如 果 我 們 能 把 那 個 時 候 流 行 看 的《 窗 外 》等 小 說 , 做 個 整 理 , 應 該 也
可以發現情慾轉換的端倪。
《 窗 外 》說 的 是 一 個 女 子 學 校 的 學 生 愛 戀 老 師 的 故 事,通 俗 的 劇
情 卻 讓 許 多 人 落 淚,這 不 是 文 學 價 值 的 問 題,而 是 讀 者 心 裡 不 可 告 人
的 孤 獨 感 得 到 了 初 步 層 次 的 滿 足 。 我 講 的 是 「 初 步 層 次 」, 它 可 以 更
高的,當我們面對孤獨的形式不一樣時,得到的答案也會不一樣。
所 以 談 情 慾 孤 獨,青 少 年 是 一 個 很 重 要 的 階 段。如 果 說 情 慾 孤 獨
是 因 為 受 到 生 理 發 育 的 影 響,那 麼 傳 統 經 典 中 有 哪 一 些 書 是 可 以 使 情
慾 孤 獨 得 到 解 答 ?《 論 語 》嗎 ?《 大 學 》嗎 ?《 中 庸 》嗎 ? 或 是「 十
三 經 」的 任 何 一 部 ? 也 許《 詩 經 》還 有 一 點,「 關 關 雎 鳩,在 河 之 洲 ,
窈 窕 淑 女 , 君 子 好 逑 」, 借 用 鳥 類 來 比 喻 男 女 的 追 求 , 可 是 到 末 了 卻
說 : 這 是 「 后 妃 之 德 」, 不 是 情 慾 。
傳 統 經 典 裡 沒 有 情 慾 孤 獨 的 存 在,都 被 掩 蓋 了,那 麼 處 在 這 個 文
化 下 的 青 少 年,該 如 何 解 決 他 的 孤 獨 ? 我 現 在 回 想 起 來,我 的 青 少 年
時 期 就 是 在 背 《 論 語 》、 背 《 大 學 》、 背 《 中 庸 》, 這 些 絕 對 不 是 壞 東
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對話太少了。
反 而 是《 紅 樓 夢 》比 較 貼 近 當 時 的 自 己 。 當 我 看 到 十 三 歲 的 賈 寶
玉 也 有 性 幻 想 , 甚 至 在 第 六 回 裡 寫 到 了 夢 遺 , 我 嚇 了 一 跳 ,「 寶 玉 怎
麼 會 發 生 這 種 事 ? 」即 使 現 在 看 起 來 , 很 多 人 還 是 會 覺 得 聳 動 。 但 這
是 一 個 誠 實 的 作 家,他 告 訴 你 寶 玉 十 三 歲 了,一 個 十 三 歲 的 男 孩 發 生
黛 玉 偷 偷 看 的 書 , 是 古 典 文 學 裡 的 《 牡 丹 亭 》、《 西 廂 記 》, 他 們 兩 個
人 偷 看《 西 廂 記 》, 後 來 鬧 翻 了 , 林 黛 玉 說 :「 我 去 告 訴 舅 舅 , 他 一 定
會把你打個半死。」因為那是不能看的禁書。
若 連 最 古 典 、 最 優 雅 的《 牡 丹 亭 》、《 西 廂 記 》都 是 禁 書 , 我 們 就
能窺見在傳統文化中情慾孤獨受到壓抑的嚴重性。
竹林七賢裡的孤獨
然 而,歷 朝 歷 代 不 乏 有 人 對 儒 家 教 條 提 出 反 擊,如 前 面 提 到 的 竹
林 七 賢 , 他 們 做 了 很 大 的 顛 覆 , 但 是 痛 苦 不 堪 ; 我 提 到 了「 嘯 」這 個
字,口 字 邊 再 一 個 嚴 肅 的「 肅 」
,那 是 一 個 孤 獨 的 人 走 向 群 山 萬 豁 間 ,
張 開 口 大 叫 出 來 的 模 樣。我 們 現 在 聽 不 到 阮 籍 和 其 他 竹 林 七 賢 的 嘯 ,
那 種 發 自 肺 腑、令 人 熱 淚 盈 眶 的 吶 喊 , 我 相 信 是 非 常 動 人 的 。 很 多 人
以 為「 嘯 」是 唱 歌,其 實 不 然, 就 像 魯 迅 的 集 子 取 名「 吶 喊 」一 樣 ,
都 是 從 最 大 的 壓 抑 中,狂 吼 出 來 的 聲 音。而 這 些 孤 獨 者 竟 會 相 約 到 山
林 比 賽 發 出 這 種 不 可 思 議 的 嘯 聲 , 大 家 不 妨 看 看 《 世 說 新 語 》, 便 會
了 解「 嘯 」其 實 是 一 個 極 其 孤 獨 的 字 , 後 來 保 留 在 武 俠 小 說《 嘯 傲 江
湖 》 中 , 但 後 人 都 以 諧 音 字 訛 傳 為 「 笑 傲 江 湖 」, 不 復 見 從 心 底 嘶 叫
吶喊出的悲憤與傲氣。
竹 林 七 賢 一 生 沒 有 完 成 什 麼 偉 大 的 事 業,他 們 沒 有 達 成 儒 家 文 化
的 要 求,
「 為 天 地 立 心,為 生 民 立 命,為 往 聖 繼 絕 學,為 萬 世 開 太 平 」,
這 句 話 從 我 五 歲 時 開 始 背 誦,但 到 了 十 三 歲 情 慾 混 亂 時,讀 這 些 會 讓
內 心 翻 攪 的 慾 望 沉 澱 嗎 ? 當 然 不 會,這 些 經 典 是 偉 大 的 思 想,但 不 是
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阮籍會跑到山林裡大叫?父母師長都不
覺得阮籍在歷史裡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獨行等於大逆不道
阮 籍 還 有 一 則 故 事 也 很 有 趣。有 一 次 他 到 朋 友 家,朋 友 不 在 妻 子
在,而這妻子長得特別美麗,阮籍沒有馬上告辭反而跟她聊得很開
流 言 傳 到 竹 林 七 賢 之 一 的 耳 裡 , 他 不 以 為 然 地 說 :「 阮 籍 哪 裡 遵 守 你
們這些人的禮教啊?」
這 裡 面 有 一 個 很 好 玩 的 現 象,到 今 天 還 是 如 此。美 如 果 加 上 特 立
因 為 大 家 應 該 遵 守 共 同 的 標 準。例 如 我 家 有 鬈 髮 的 遺 傳,常 被 誤 會 是
燙 髮 , 爸 爸 還 曾 經 寫 了 一 封 信 讓 我 帶 給 教 官,證 明 鬈 髮 不 是 燙 的, 但
教 官 把 信 揉 了,大 聲 說:
「 你 們 還 說 謊。」那 是 我 記 憶 中 很 深 刻 的 事 ,
為什麼頭髮不一樣有這麼嚴重?
大 家 有 沒 有 發 現,要 求 群 體 規 則 的 社 會,第 一 個 害 怕 的 歧 異 就 是
頭 髮 ,不 管 是 軍 隊 或 是 監 獄 , 第 一 個 要 去 除 的 就 是 頭 髮 , 猶 如 神 話 中
的 大 力 士 參 孫,一 剪 了 頭 髮 就 沒 有 力 氣 , 頭 髮 是 一 種 象 徵 , 是 個 體 追
求 自 由 最 微 末 的 表 現 。 所 以 清 兵 入 關 時 , 公 告「 留 頭 不 留 髮 , 留 髮 不
留 頭 」, 髮 竟 然 和 頭 有 同 等 的 重 要 性 。
高 中 時,女 生 流 行 穿 迷 你 裙,我 們 經 常 在 校 外 看 到 一 個 女 生 的 裙
子 好 短 好 短 ,可 是 一 接 近 校 門 ,她 把 寬 皮 帶 解 開 ,裙 子 竟 然 變 長 了 !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女生有這麼多祕密。
群 體 思 想 大 到 一 個 程 度 時,沒 有 人 敢 跟 別 人 不 一 樣;女 孩 子 想 要 展 露
自 己 美 麗 的 大 腿,卻 不 願 違 反 學 校 的 規 則,情 願 麻 煩 一 點 在 進 校 門 前
解開皮帶。因為在這樣的規則下,特立獨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 而,一 個 成 熟 的 社 會 應 該 是 鼓 勵 特 立 獨 行,讓 每 一 種 特 立 獨 行
都 能 找 到 存 在 的 價 值,當 群 體 對 特 立 獨 行 做 最 大 的 壓 抑 時,人 性 便 無
法 彰 顯 了。我 們 貢 獻 自 己 的 勞 動 力 給 這 個 社 會,同 時 也 把 生 命 價 值 的
多元性犧牲了。
文化對情慾的壓抑
我 最 常 講 阮 籍 的 四 件 事,除 了 登 高 長 嘯、窮 途 而 哭 以 及 在 朋 友 妻
客 散 盡,他 突 然 吐 血 數 升 … … 這 是 他 表 現 憂 傷 的 方 式,他 認 為 母 親 過
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在群體文化中,婚禮喪禮都是表
演,與真實的情感無關。
當 中 國 傳 統 儒 教 的 群 體 文 化 碰 到 個 體 ( individual) 就 產 生 了 竹
憫 , 而 要 問 :「 為 什 麼 要 這 麼 堅 持 呢 ? 」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當老師的時
候,也 曾 經 對 一 個 特 立 獨 行 的 學 生 說:
「 你 幹 嘛 這 樣 子 ? 別 人 都 不 會。」
說完,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學時,也曾經特立獨行,我的老師對我說過一樣的
話。我 不 知 道 這 句 出 於 善 意 和 愛 的 話,對 孤 獨 者 有 什 麼 幫 助 ? 或 者 ,
反而是傷害了他們,讓他們的孤獨感無法出現。
近 幾 年 來 , 我 常 在 做 懺 悔 和 檢 討 。 在 大 學 任 教 這 麼 久,自 認 為 是
一 個 好 老 師,卻 也 曾 經 扮 演 過 壓 迫 孤 獨 者 的 角 色。有 一 次 看 到 女 學 生
為了參加舞會,清晨兩點鐘在圍牆鐵絲網上疊了六床棉被,一翻而
覺 得 她 們 很 勇 敢,但 還 是 勸 她 們 回 去 了 , 我 不 知 道 自 己 在 做 什 麼( 雖
然 後 來 她 們 還 是 跳 出 來 了 )。 更 有 趣 的 是 , 這 個 鐵 絲 網 曾 經 讓 校 長 在
校 務 會 議 上 得 意 地 對 我 說,這 是 德 國 進 口 猶 太 人 集 中 營 專 用 的 圓 形 鐵
絲 網,各 面 都 可 以 防 範 — — 可 是 二 十 歲 上 下 的 女 孩 子,你 關 都 不 關 不
住。
《 牡 丹 亭 》說 的 也 是 同 樣 的 故 事,十 六 歲 的 杜 麗 娘 怎 麼 關 都 關 不
住,所以她遊園驚夢,她所驚的夢根本是個春夢。
無法仰天長嘯
後 來 如 何 大 徹 大 悟 呢 ? 因 為 一 個 學 生。學 運 剛 剛 開 始,有 個 學 生
在 校 園 裡 貼 了 張 布 告,內 容 是 對 學 校 砍 樹 的 事 感 到 不 滿,這 個 人 是 敢
伸 張 正 義,敢 跟 校 長 意 見 不 同,還 有 人 就 在 後 面 寫 了 一 些 下 流 的 罵 校
長的話,但他們都沒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學校決定要嚴辦此事,當時我是系主任便打電話給校長,校長
說 :「 我 要 去 開 會 , 馬 上 要 上 飛 機 了 。 」 我 說 :「 你 給 我 十 分 鐘 , 不 然
我 馬 上 辭 職 。 」後 來 我 保 住 了 這 個 學 生 , 沒 有 受 到 處 罰 。 但 是 當 我 把
這 個 學 生 叫 來 時 , 他 對 我 說 :「 你 為 什 麼 要 這 樣 做 ? 你 為 什 麼 不 讓 他
們處罰我?」我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
單位解釋清楚,讓他為自己辯白?
不 管 是 爬 牆 的 女 孩,或 是 這 個 貼 海 報 的 學 生,都 是 被 我 保 護 的 ,
無法完成——我在設法讓他們變得和群體一樣。
如 阮 籍 等 人 都 是 被 逼 到 絕 境 時,他 們 的 哭 聲 才 震 驚 了 整 個 文 化 ,
當時如果有人保護他們,他們便無法仰天長嘯。
活出孤獨感
竹 林 七 賢 之 嵇 康 娶 了 公 主 為 妻,是 皇 家 的 女 婿,但 他 從 沒 有 利 用
駙 馬 爺 的 身 分 得 名 得 利,到 了 四 十 歲 時 遭 小 人 陷 害,說 他 違 背 社 會 禮
俗,最 後 被 押 到 刑 場 砍 頭。他 究 竟 做 了 什 麼 傷 風 敗 俗 的 事 ? 不 過 就 是
夏 天 穿 著 厚 棉 衣 在 柳 樹 下 燒 個 火 爐 打 鐵。這 不 是 特 立 獨 行 嗎 ? 這 不 是
和群體的理性文化在對抗嗎?而這是法律在判案還是道德在判案?
嵇 康 被 押 上 刑 場 的 罪 狀 是 :「 上 不 臣 天 子 , 下 不 事 王 侯 , 輕 時 傲
世 , 無 益 於 今 , 有 敗 於 俗 」, 這 個 罪 狀 留 在 歷 史 裡 , 變 成 所 有 人 的 共
同罪狀——我們判了一個特立獨行者的死刑。
嵇 康 四 十 歲 上 了 刑 場 , 幸 好 有 好 友 向 秀 為 他 寫 了 〈 思 舊 賦 〉, 寫
在 臨 刑 前 , 三 千 太 學 生 還 集 體 跪 下 求 教 , 然 而 , 嵇 康 彈 了 一 曲〈 廣 陵
散 〉 後 嘆 曰 :「 廣 陵 散 於 今 絕 矣 ! 」
有人說,嵇康怎麼這麼自私,死前還不肯將曲譜留下?但嵇康
說 , 不 是 每 一 個 人 都 配 聽 〈 廣 陵 散 〉。 如 果 活 不 出 孤 獨 感 , 如 果 做 不
到特立獨行,藝術、美是沒有意義的,不過就是附庸風雅而已。
每 次 讀 向 秀 寫 的〈 思 舊 賦 〉總 會 為 之 動 容 , 生 命 孤 獨 的 出 走 , 卻
整個粉碎在群體文化的八股教條上。
竹 林 七 賢 的 孤 獨 感,畢 竟 曾 經 在 文 化 中 爆 放 出 一 點 點 的 光 采,雖
然 很 快 就 被 掩 蓋 了,在 一 個 大 一 統 的 文 化 權 威 下,個 人 很 快 就 隱 沒 在
群 體 中,竹 林 七 賢 變 成 了 旁 人 不 易 理 解 的 瘋 子,除 了 瘋 子 誰 會 隨 身 帶
把鋤頭,告訴別人,我萬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給埋葬?
然而,孤獨感的確和死亡脫離不了關係。
生命本質的孤獨
儒 家 的 群 體 文 化 避 談 死 亡 一 如 避 談 孤 獨,一 直 影 響 到 我 母 親 那 一
代 臘 月 不 談「 死 」或 諧 音 字 的 禁 忌 。 即 使 不 是 臘 月 , 我 們 也 會 用 各 種
字 來 代 替 「 死 」, 而 不 直 接 說 出 這 個 字 , 我 們 太 害 怕 這 個 字 , 它 明 明
仙遊、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辭。
死 亡 是 生 命 本 質 的 孤 獨,無 法 克 服 的 宿 命。法 國 存 在 主 義 哲 學 家
沙 特 說 過, 人 從 出 生 那 一 刻 起 ,就 開 始 走 向 死 亡 。他 有 一 篇 很 精 采 的
小 說 〈 牆 〉, 寫 人 在 面 對 死 亡 時 的 反 應 。 他 一 直 在 探 討 死 亡 , 死 亡 是
他 就 枕 著 骷 髏 睡 覺。 睡 著 之 後 , 骷 髏 就 會 對 他 說 話 , 告 訴 他 當 年 自 己
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莊子迷人的地方,他會與死亡對話。
相 反 地,孔 子 好 不 容 易 有 個 特 立 獨 行 的 學 生,問 他 死 亡 是 什 麼 ?
馬 上 就 挨 罵 了 :「 未 知 生 , 焉 知 死 」, 可 是 , 怎 麼 可 能 不 問 死 亡 呢 ? 死
亡 是 生 命 裡 如 此 重 要 的 事 情,一 個 文 化 如 果 迴 避 了 死 亡,其 實 是 蠻 軟
化最大的致命傷,就是始終不敢正視死亡。
儒 家 談 死 亡 非 得 拉 到 一 個 很 大 的 課 題 上 , 如「 捨 生 取 義 」、「 殺 生
成 仁 」, 唯 有 如 此 死 亡 才 有 意 義 。 所 以 我 們 自 小 接 受 的 訓 練 就 是 要 用
這樣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這種機會?
小 時 候 我 總 是 認 為,如 果 看 到 有 人 溺 水,就 要 不 加 思 索 地 跳 下 去
救 他 , 不 管 自 己 會 不 會 游 泳, 如 果 不 幸 溺 死 了 , 人 們 會 為 我 立 一 個 銅
像,題 上「 捨 生 取 義 」。 一 個 很 偉 大 的 哲 學 最 後 變 成 一 個 很 荒 謬 的 教
條。
為 了 要 「 成 仁 」 而 「 殺 生 」, 就 變 成 一 個 值 得 思 考 的 問 題 了 。
就 好 比 , 如 果 我 背 上 沒 有「 精 忠 報 國 」這 四 個 字 , 我 是 不 是 就 不
用去報國了?
孤獨與倫理規範
忠、孝 究 竟 是 什 麼 ? 當 我 們 在 談 孤 獨 感 時,就 必 須 重 新 思 考 這 些
我們以為已經很熟悉的倫理規範。文化的成熟,來自於多面向的觀
題 。 檢 視 這 些 問 題 並 非 去 否 認 問 題 , 不 能 說「 今 日 儒 家 文 化 已 經 式 微
了 」, 我 們 最 底 層 的 價 值 觀 、 倫 理 觀 以 及 語 言 模 式 , 在 本 質 上 都 還 是
受 儒 家 的 影 響 , 而 這 裡 所 說 的「 儒 家 」早 已 跳 脫 哲 學 的 範 疇 , 而 是 一
種 生 活 態 度,就 像 我 習 慣 在 校 園 發 現 問 題 時,立 刻 以 系 主 任 的 職 權 去
維 護 學 生 , 這 也 是 「 儒 家 」, 為 什 麼 我 不 讓 它 成 為 一 個 議 題 , 公 開 討
論?
在我們的社會中缺乏議題,包括情慾都可以成為一個議題。
從 法 國 回 來 後,我 的 第 一 份 工 作 是 在 私 立 大 學 任 職,是 校 內 十 三
管 都 同 意 簽 字 後 才 能 通 過。這 件 事 通 常 是 由 訓 導 單 位 決 定,到 會 議 上
只 是 做 最 後 的 確 認,不 會 有 太 大 的 爭 議。我 第 一 年 參 加 時 看 到 一 個 案
房 東 寫 了 一 封 信 給 學 校,說 這 個 學 生 素 行 不 良,趁 他 不 在 時 勾 引 他 的
由 , 當 下 不 願 意 簽 字 , 當 我 提 出 看 法 時 , 聽 到 旁 邊 有 個 聲 音 說 :「 蔣
先生畢竟是從法國回來的,性觀念比較開放。」
聽了,我嚇一跳,我還沒來得及說明,就已經被判定了。
不 管 是 這 個 案 例 或 是 前 面 提 到 的 自 我 反 省,其 實 都 是 不 自 覺 地 受
到 群 體 文 化 的 影 響 , 許 多 事 情 都 變 成 了 「 想 當 然 耳 」, 即 使 事 後 發 現
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人去回想為什麼當初會「想當然耳」?
孤 獨 感 的 探 討 一 定 要 回 到 自 身,因 為 孤 獨 感 是 一 種 道 德 意 識,非
得 以 檢 察 自 身 為 起 點。群 體 的 道 德 意 識 往 往 會 變 成 對 他 人 的 指 責,在
西 方,道 德 觀 已 經 回 歸 到 個 體 的 自 我 檢 視,對 他 人 的 批 判 不 叫 道 德 ,
對自己行為的反省才是。
蘇 格 拉 底 被 判 處 死 刑 時,學 生 要 他 逃 走,他 在 服 刑 和 逃 跑 之 間 ,
選 擇 了 飲 下 毒 汁 而 死,因 為 他 認 為 他 的 死 刑 是 經 過 民 主 的 投 票,他 必
日 社 會 中, 從 上 至 下 ,不 管 是 政 治 人 物 或 市 井 小 民 , 都 在 振 振 有 辭 地
指著別人罵:不道德!
我相信,有一天,孤獨感會幫助我們重新回過頭來檢視道德意
的 人 說 他 不 孝 , 而 看 到 他 吐 血 的 只 有 一 個 朋 友, 便 把 這 件 事 寫 在《 世
說 新 語 》。 他 不 是 沒 有 道 德 , 而 是 他 不 想 讓 道 德 情 操 變 成 一 種 表 演 。
當 道 德 變 成 一 種 表 演 , 就 是 作 假 , 就 會 變 成 各 種 形 態 的 演 出, 就
會讓最沒有道德的人變成最有道德的人,語言和行為開始分離。
對生命的懷疑
想 我 最 終 的 著 作 應 該 是 一 本 懺 悔 錄。我 相 信,最 好 的 文 學 是 一 本 最 誠
實 的 自 傳, 目 前 我 還 沒 有 勇 氣 把 它 寫 出 來 , 但 已 經 在 醞 釀 , 我 也 知 道
這 會 是 我 最 重 要 的 功 課。我 是 要 跳 回 去 做 一 個 和 稀 泥 的 人,去 掩 飾 跳
牆、記過的事件,還是要做阮籍或嵇康?
這就是我的選擇了。
我想,台灣應該是一個可以有距離的去對抗儒家文化傳統的地
方 , 奈 何 我 們 既 隔 離 在 外,卻 又 以 儒 家 正 統 文 化 自 居 , 因 為 我 們 認 為
對 岸 破 壞 了 儒 家 傳 統,所 以 我 們 必 須 去 承 接,事 實 上 我 們 所 背 負 的 包
一 下 子 就 跑 出 來 了,特 立 獨 行 的 個 人 也 出 現 了 … … 好 像,台 灣 要 發 動
在內心深層處的孤獨感革命更難了……
管 說 得 冠 冕 堂 皇,只 要 在 八 十 四 歲 的 媽 媽 面 前,我 又 變 回 了 小 孩 子 ,
哪敢談什麼自我?談什麼情慾孤獨?她照樣站在門口和鄰居聊我小
時 候 尿 床 的 糗 事 , 講 得 我 無 地 自 容 , 她 只 是 若 無 其 事 地 說 :「 這 有 什
麼不能說的?」
其 實,我 母 親 和 許 多 母 親 一 樣 ,手 上 一 直 握 有 一 把 剪 刀, 專 門 剪
孩 子 的 頭 髮,比 中 學 時 代 教 官 手 中 那 一 把 更 厲 害,這 一 把 看 不 見 的 剪
刀 叫 做 「 愛 」 或 是 「 關 心 」。 因 為 這 把 剪 刀 , 母 親 成 為 我 走 向 孤 獨 的
最後一道關卡。
在 我 們 的 文 化 中 , 以 「 愛 」、「 關 心 」 或 是 「 孝 」 之 名 , 其 所 做 的
任 何 決 定 都 是 對 的,不 允 許 相 對 的 討 論、懷 疑 — — 而 沒 有 懷 疑 就 無 法
萌生孤獨感,因為孤獨感就是生命對生命本身採取懷疑的態度。
我 們 活 著 真 的 有 價 值 嗎 ? 我 不 敢 說。我 也 不 敢 說 殺 生 一 定 成 仁 ,
顆 饅 頭 ,讓 一 個 得 肺 癆 的 小 孩 食 用 , 她 甚 至 救 不 了 他 。 這 個 了 不 起 的
文學家顛覆了儒家成仁、取義的觀念。
生命的意義
生 命 真 的 有 意 義 嗎 ? 儒 家 文 化 一 定 強 調 生 命 是 有 意 義 的,但 對 存
可 以 決 定 你 的 本 質,除 了 你 自 己。所 以 存 在 主 義 說「 存 在 先 於 本 質 」,
必須先意識到存在的孤獨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質。
在七○年代,我上大學的時候,存在主義是台灣非常風行的哲
待 果 陀 》, 兩 個 人 坐 在 荒 原 上 , 等 待 著 一 個 叫 做 Godot( 中 文 譯 為 果
陀 , Godot 是 從 God 演 變 而 來 , 意 指 救 世 主 ) 的 人 , 等 著 等 著 , 到
了。
人 都 在 告 訴 我 們 這 件 事,包 括 我 自 己 在 當 了 老 師 之 後,都 必 須 傳 遞 這
個 訊 息 , 我 不 能 反 問 學 生 說 :「 如 果 生 命 沒 有 意 義 , 值 得 活 嗎 ? 」 但
友,我們會有很多話可以講。
如 果 你 問 我 :「 生 命 沒 有 意 義 , 你 還 要 活 嗎 ? 」 我 不 敢 回 答 。 文
學 裡 常 常 會 呈 現 一 個 無 意 義 的 人 , 但 是 他 活 著 ; 卡 夫 卡 的《 蛻 變 》用
一 個 變 成 甲 蟲 的 人, 反 問 我 們 : 如 果 有 一 天 我 們 變 成 一 隻 昆 蟲 , 或 是
如 魯 迅〈 狂 人 日 記 〉所 說 人 就 是 昆 蟲 , 那 麼 這 個 生 命 有 沒 有 意 義 ? 我
想,有 沒 有 可 能 生 命 的 意 義 就 是 在 尋 找 意 義 的 過 程,你 以 為 找 到 了 反
而 失 去 意 義 ,當 你 開 始 尋 找 時 , 那 個 狀 態 才 是 意 義 。 現 代 的 文 學 顛 覆
了 過 去「 生 下 來 就 有 意 義 」的 想 法 , 開 始 無 止 盡 地 尋 找 , 很 多 人 提 出
不 同 的 看 法,都 不 是 最 終 的 答 案,直 到 現 在 人 們 還 是 沒 有 找 到 真 正 的
答案。
陳 凱 歌 的《 黃 土 地 》裡 , 那 群 生 活 在 一 個 荒 涼 的 土 地 上 , 像 土 一
意 義 為 何,如 果 強 把 自 己 的 意 義 加 在 別 人 身 上,那 是 非 常 恐 怖 的 事 。
我相信,意義一定要自己去尋找。
如 果 嬰 兒 出 世 後,尚 未 接 觸 到 母 親 前,就 被 注 射 一 支 針,結 束 了
生 命 。 那 麼 , 他 的 生 命 有 意 義 嗎 ? 存 在 主 義 的 小 說 家 卡 繆 ( Albert
Camus)有 過 同 樣 的 疑 惑 , 他 在 小 說 裡 提 出 , 如 果 嬰 兒 立 刻 死 掉 , 他
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問的是生命非常底層的問題。
那 個 年 代 我 們 讀 到 這 些 書 時,感 到 非 常 震 撼,群 體 文 化 不 會 問 出
意 為 之 的 嗎 ? 不 是 , 所 以 群 體 文 化 無 法 討 論「 荒 謬 」這 個 問 題 , 而 存
在主義則把它視為重要的命題。
拋開結局的束縛
卡 繆 的《 異 鄉 人 》( LÉtranger)中 , 講 述 的 是 在 法 國 發 生 的 真 實
事 件,LÉtranger 這 個 字 中 文 譯 為「 異 鄉 人 」
,其 實 就 是 孤 獨 者 的 意 思。
故事敘述法國青年對一個阿拉伯人開了六槍,被當成謀殺犯送進監
牢,但 所 有 的 審 判 都 與 他 開 這 六 槍 無 關,而 是 舉 證 他 在 為 母 親 守 喪 時
沒 有 掉 淚,在 母 親 的 喪 禮 上,他 未 依 禮 俗 反 而 打 了 一 個 花 俏 的 領 帶 ,
以 及 在 母 親 喪 禮 後, 他 便 帶 女 朋 友 到 海 邊 度 假 , 並 發 生 性 關 係 。 諸 此
種種便成為他獲判死刑的罪證。
行 刑 前,神 父 來 了, 告 訴 他 要 做 最 後 的 禱 告 和 懺 悔,靈 魂 還 有 機
會 上 天 堂 。 這 個 青 年 罵 了 一 句 粗 話 , 說 :「 我 就 是 開 了 這 六 槍 , 不 要
說那麼多了!」
如 果 大 家 有 機 會 再 去 翻 這 本 得 過 諾 貝 爾 文 學 獎 的 小 說,就 會 發 現
最後一章寫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車在黎明時出發,看見天上的星
辰,他 說 他 從 未 感 覺 到 生 命 是 如 此 飽 滿,他 忽 然 變 成 整 部 小 說 歌 頌 的
英 雄 — — 從 儒 家 和 群 體 文 化 的 角 度 來 看,實 在 很 難 去 認 同 殺 人 犯 變 成
英 雄 的 故 事 ,這 部 小 說 在 國 外 會 得 獎, 但 若 是 在 國 內,可 能 直 至 今 日
都無法獲得肯定,因為它的內容違背世俗的標準。
在 國 內 不 會 有 人 以 陳 進 興 為 主 角,最 後 還 把 他 寫 成 英 雄,然 而 ,
小 說 的 好 或 壞,不 是 結 局 的 問 題 , 而 是 生 命 形 式 的 問 題。 這 個 形 式 裡
至覺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獨面,人會變壞。
有 沒 有 這 樣 的 印 象 ? 大 人 會 說:
「 這 本 小 說 不 能 看,看 了 會 變 壞。」
我認為,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在 陳 進 興 這 則 新 聞 裡,我 印 象 最 深 的 畫 面,是 他 被 槍 斃 後 屍 體 送
駁群體文化中不知不覺的約束,使這些特立獨行的議題無疾而終。
我 用 「 議 題 」 而 不 是 用 「 主 角 」, 因 為 我 們 總 認 為 「 主 角 」 一 定
發現那個主角已經逃走了,只是在當時的觀念裡,不加上這一句結
尾,觀眾不能接受,因為惡人要有惡報,好人要有好報。
如果我們用先入為主的善惡觀去要求文學作品要「文以載道」
時 ,文 學 就 會 失 去 過 程 的 描 述 ,只 剩 下 結 局。我 從 小 受 的 作 文 訓 練 就
最後還是要想起中國大陸幾億個受苦受難、水深火熱的同胞。
我 便 得 對 抗 自 己 從 小 訓 練 出 來「 先 有 結 局 」的 觀 念 , 而 是 假 設 自 己 就
是 小 說 裡 的 人 物。這 是 往 後 我 寫 作 的 一 條 道 路,我 也 希 望 不 只 是 我 個
不是用結局決定一切。
或 許 有 人 會 說,現 在 小 學 生 寫 作 文,已 經 不 寫 拯 救 大 陸 同 胞 的 八
股 教 條 了, 但 是 不 是 就 有 思 考 了 呢 ? 我 很 懷 疑。 事 實 上, 今 日 社 會 事
件 的 報 導, 甚 至 在 餐 廳 裡 聽 到 的 對 話, 都 還 是 先 有 結 局。 一 到 選 舉 時
裡 ? 從 過 去 到 現 在,人 民 的 思 考 在 原 地 踏 步,好 像 他 忽 然 從 一 個 權 威
一 個 極 端。可 是 你 仔 細 看,他 跳 腳 的 方 式 和 當 年 某 個 偉 人 去 世 時 跳 腳
只是偶像換了另外一個東西而已。如果這樣的話,人民的思考在哪
裡?
個 體 的 獨 立 性 應 該 表 現 在 敢 於 跳 脫 大 眾 的 語 言、說 出 懷 疑 和 不 同
的 思 考 方 式 , 而 不 是 結 局 或 結 論 。 我 相 信,我 們 的 社 會 需 要 更 多 的 孤
要 注 意 的 是 , 這 不 是 結 局 ; 如 果 你 認 為 這 是 結 局 , 就 會 以 為「 他 只 是
在 作 怪 」, 當 你 拋 開 結 局 的 想 法 時 , 才 能 理 解 對 方 是 在 提 出 不 同 的 想
法。
邏 輯 ( logic) 一 詞 源 於 希 臘 文 logos, 就 是 「 不 同 」 的 意 思 。 你
從 正 面 , 我 從 反 面 , 以 後 才 能 「 合 」, 才 有 思 考 可 言 。 而 如 果 只 有 一
面 倒 的 意 見 ,思 考 便 無 由 產 生 。我 相 信 ,好 的 文 學 要 提 供 的 就 是 一 種
「 觸 怒 」。
孤獨是生命圓滿的開始
很 有 趣 的 是,在 我 自 己 出 版 的 作 品 裡,銷 路 比 較 好 的 都 是 一 些 較
為 溫 柔 敦 厚 者。我 有 溫 柔 敦 厚 的 一 面,例 如 會 幫 助 晚 上 跳 牆 的 學 生 回
去,寫在小說裡就是有一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我也有叛逆的一
面 , 如《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 島 嶼 獨 白 》兩 本 作 品 , 卻 只 獲 得 少 數 人
的 青 睞 — — 我 很 希 望 能 與 這 些 讀 者 交 流,讓 我 更 有 自 信 維 持 自 己 的 孤
獨 ,因 為 我 一 直 覺 得 ,孤 獨 是 生 命 圓 滿 的 開 始, 沒 有 與 自 己 獨 處 的 經
驗,不會懂得和別人相處。
這 個 生 命 走 出 去 時 不 會 慌 張。相 反 地,一 個 在 外 面 如 無 頭 蒼 蠅 亂 闖 的
家 發 現 巴 黎 的 上 班 族 一 回 到 家 就 打 開 電 視、打 開 收 音 機,他 們 也 不 看
也 不 聽,只 是 要 有 個 聲 音、影 像 在 旁 邊 ;這 篇 報 導 在 探 討 都 市 化 後 的
孤獨感,指出在工商社會裡的人們不敢面對自己。
我 們 也 可 以 自 我 檢 視 一 下,在 沒 有 聲 音 的 狀 態 下,你 可 以 安 靜 多
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嗎?
後 來 我 再 回 到 法 國 去,發 現 法 國 人 使 用 電 腦 的 情 況 不 如 台 灣 的 普
二十四小時帶著手機。
有 時 候 你 會 發 現,速 度 與 深 遠 似 乎 是 衝 突 的,當 你 可 以 和 自 己 對
你 將 不 斷 找 尋 柏 拉 圖 寓 言 中 的 另 外 一 半,卻 總 是 覺 得 不 對;即 使 最 後
終於找到「對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 對 的 」另 外 一 半 需 要 時 間 相 處,匆 匆 來 去 無 法 辨 認 出 另 外 一 半
一長串的名單,可是感覺都不對。
凡 所 有 你 認 為 可 以 簡 化 的 東 西,其 實 都 很 難 簡 化,反 而 需 要 更 多
每 一 個 人 都 可 以 是 你 的 另 外 一 半。因 為 你 會 從 他 們 身 上 找 到 一 部 分 與
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東西,那時候你將更不孤獨,覺得生命更富
有、更圓滿。
閱讀《金瓶梅》了解情慾孤獨
肢 … … 我 們 急 於 解 放 、使 情 慾 不 孤 獨, 不 是 今 日 才 有 的 事 ,早 從 希 臘
時 代 開 始 人 們 就 有 這 樣 的 渴 望 , 中 國 在 明 代 不 也 出 現 了 《 金 瓶 梅 》。
我 常 建 議 朋 友 要 了 解 情 慾 孤 獨,就 要 閱 讀《 金 瓶 梅 》
,張 愛 玲 也 同 意 ,
她認為《金瓶梅》比《紅樓夢》重要。
你 在 坊 間 看 到 的《 金 瓶 梅 》是 刪 節 本 , 不 能 看 到 書 的 全 貌 , 建 議
讀者去找萬曆年本的原著,你將會發現,明朝是建立商業文明的時
台 灣 還 是 農 業 社 會, 情 慾 刺 激 比 較 少, 雖 然 存 在 卻 隱 藏 著 ,但 是 商 業
化 之 後 , 就 變 成 一 種 行 為 , 就 變 成 到 處 可 見 的 「 檳 榔 西 施 」, 情 慾 成
變 成 我 們 今 日 所 說 的 「 色 情 氾 濫 」, 在 書 攤 上 就 可 以 看 到 各 種 圖 像 文
字。
可 是 我 們 回 過 頭 看 明 朝 的 《 金 瓶 梅 》, 內 容 一 樣 讓 人 覺 得 瞠 目 結
舌,你 會 發 現 感 官 刺 激 變 成 在 玩 弄 身 體。讓 自 己 的 情 慾 壓 抑 在 釋 放 的
在《 金 瓶 梅 》中 有 些 情 慾 就 變 成 了 虐 待,以 各 種 方 式 獲 得 肉 體 的 快 感。
然而,他們並不快樂。
《 金 瓶 梅 》、「 檳 榔 西 施 」刺 激 的 都 是 情 慾 的 底 層 , 無 法 紓 解 內 心
的 孤 獨 感,實 際 上 孤 獨 感 的 紓 解 必 須 透 過 更 高 層 次 的 轉 化,例 如 前 面
所說,我的中學時代男孩子們會看武俠小說來轉化情慾孤獨。
從小說談孤獨
談 到 情 慾 孤 獨,我 想 用 我 的 短 篇 小 說 集《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中 第
一 篇 小 說〈 熱 死 鸚 鵡 〉來 談 。 這 則 故 事 是 一 個 醫 學 院 學 生 告 訴 我 的 ,
他 暗 戀 著 他 的 老 師, 這 是 他 的 隱 私 。 我 不 會 把 它 變 成 公 共 的 事 情 , 但
是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震撼,讓我想把它寫成小說。
在 學 校 任 教,我 有 很 多 機 會 接 觸 學 生,他 們 會 把 心 事 說 給 我 聽 ,
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學生,當我聽到她用四種身分在網路上交友
不會再說。我只能傾聽,做一個安靜的聽者。
聽 者 是 一 個 很 迷 人 的 角 色。可 以 看 到 一 個 學 生 突 然 跑 來,從 一 語
不 發 到 淚 流 滿 面,可 能 得 等 他 哭 上 一 個 鐘 頭,消 耗 掉 一 包 衛 生 紙 後 ,
才開始說一點點話,四個小時後,他才可能說得更多。
那 個 醫 學 院 的 學 生 告 訴 我,在 解 剖 學 的 課 上,他 看 著 老 教 授 的 禿
頭,聽 著 他 用 冷 靜 的 聲 音 講 孔 德 哲 學 和 實 驗 研 究 的 結 果,感 到 一 種 前
所 未 有 的 迷 戀。當 時 的 我 無 法 了 解 , 一 個 年 輕 人 何 以 會 對 禿 頭 、 稀 疏
的 頭 髮 產 生 情 慾 上 的 迷 戀,因 為 那 並 不 是 我 會 迷 戀 的 東 西。這 就 是 孤
獨 感 的 一 個 特 質 — — 旁 人 無 法 了 解,只 有 自 己 知 道,而 因 為 我 們 不 了
解,就會刻意將它隔離,於是整個社會的孤獨感因此而破碎。
在〈 熱 死 鸚 鵡 〉裡 , 當 這 個 醫 學 院 的 學 生 , 聽 到 老 師 引 用 實 證 主
義 者 的 話 , 說 :「 你 應 該 用 絕 對 冷 靜 、 客 觀 的 心 態 去 面 對 所 有 東 西 ,
不能沾帶任何主觀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質性的存在本質去做分析。」
他 開 始 檢 查 自 己 的 身 體。他 發 現 之 所 以 會 迷 戀 他 的 老 師,是 因 為 老 師
將 孔 德 的 實 證 主 義 帶 入 他 的 世 界,另 一 方 面,他 又 覺 得 迷 戀 老 師 是 一
件 很 荒 謬 的 事;迷 戀 是 一 個 客 觀 的 事 實 , 他 卻 無 法 接 受 , 因 為 這 是 不
道德的。
小 說 裡 一 隻 學 人 講 話 的 鸚 鵡 熱 死 了,大 家 無 法 從 解 剖 分 析 中 找 到
牠 熱 死 的 原 因,而 在 牠 熱 死 前 所 說 的 三 個 字 究 竟 是 什 麼 ? 也 引 起 各 界
的關切。不過小說最後沒有結局,鸚鵡只是一個符號!
鸚 鵡 的 出 現 是 因 為 寫 作 小 說 時,我 到 動 物 園 玩,炎 熱 的 夏 天 讓 鸚
非 常 搶 眼 , 而 牠 又 會 學 人 說 話 , 牠 如 果 學 了 「 我 愛 你 」, 是 學 會 了 聲
音還是學會了內容?而我們說話都有內容嗎?抑或不過是發音而
已?
你 或 許 也 有 這 樣 的 經 驗,和 朋 友 聊 天 失 神 時,你 看 到 朋 友 嘴 巴 一
直動,聽不到他的聲音,可是又不會影響你繼續對話。
我 想,人 有 一 部 分 是 人,一 部 分 可 能 是 鸚 鵡 , 一 部 分 的 語 言 是 有
郎 有 一 部 電 影,是 說 一 對 結 婚 多 年 的 老 夫 婦,妻 子 已 經 習 慣 先 生 發 出
一 個 聲 音 後 , 她 就 會「 嗨 」跑 過 去 , 幫 他 拿 個 什 麼 東 西 。 其 中 一 幕 是
妻 子 老 是 覺 得 聽 到 丈 夫 在 發 出 那 個 聲 音 , 她 一 如 往 常「 嗨 」的 答 應 跑
去 , 但 丈 夫 說 :「 我 沒 有 叫 妳 。 」 一 次 、 兩 次 , 在 第 三 次 時 , 丈 夫 覺
得 他 好 像 該 讓 妻 子 做 點 什 麼 了 , 所 以 在 妻 子 出 現 時 , 對 她 說 :「 幫 我
拿 個 襪 子 吧 。 」所 有 的 觀 眾 都 看 到 , 丈 夫 沒 有 發 出 那 個 聲 音 , 但 是 妻
子 卻 一 直 覺 得 丈 夫 在 叫 喚,或 者 她 終 其 一 生 就 是 在 等 著 丈 夫 的 叫 喚 。
我 們 和 身 邊 最 親 近 的 人 永 遠 都 有 一 段 關 係,卡 繆 在《 異 鄉 人 》裡 也 寫
到,他 在 巴 黎 街 頭 觀 察 帶 寵 物 出 門 的 人,他 發 現 怎 麼 每 一 隻 寵 物 都 跟
主人那麼像!這也是一段關係。
意識到身體的存在
我 在〈 熱 死 鸚 鵡 〉這 篇 小 說 裡 , 就 用 了 鸚 鵡 作 為 一 種 符 號 , 去 代
上 撫 摸 自 己 的 身 體,想 像 手 指 是 老 師 手 上 的 解 剖 刀,劃 過 他 年 輕 的 二
解 剖 學 裡 學 到 的 冷 靜,也 糾 結 著 他 自 己 無 法 抑 制 的 熱 情。他 感 覺 到 在
精 緻 的 肋 骨 包 圍 著 一 個 如 燈 籠 結 構 的 體 腔,裡 面 有 心 臟 的 跳 動,牽 動
血 液 的 循 環 ,他 還 能 感 覺 到 自 己 的 肺 的 呼 吸、胃 的 蠕 動, 他 在 解 剖 自
己,也在宣洩情慾,所以最後他射精了。
我 在 十 六 歲 時 讀 《 紅 樓 夢 》, 看 到 寶 玉 的 遺 精 , 嚇 了 一 大 跳 , 但
這 就 是 一 個 認 知 身 體 的 過 程,也 許 在 好 多 好 多 年 後 才 會 爆 發。情 慾 孤
獨 也 可 以 說 就 是 認 知 身 體 吧 ! 在 認 知 的 過 程 中,不 可 避 免 地 沾 帶 著 兩
種 情 緒,一 個 是 絕 對 的 客 觀 和 冷 靜,一 個 是 不 可 解 的 與 身 體 的 糾 纏 。
從 死 亡 意 識 裡 出 來 的 身 體,是 一 個 肉 體 、軀 殼, 而 死 亡 就 是 和 身 體 告
別。人 要 和 身 體 告 別 很 艱 難,一 來 可 能 是 因 為 長 期 使 用 產 生 的 感 情 ,
一 來 也 表 示 人 們 意 識 到 「 原 來 我 的 身 體 是 現 實 存 在 的 東 西 」。 平 常 我
們都只是在運用身體,卻沒有意識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認為,真正的情慾就是徹底了解自己的身體,包括所有的部
位,從外表看得到的到內臟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結論。
或 許 有 些 人 在〈 熱 死 鸚 鵡 〉這 篇 小 說 裡 , 讀 到 了 聳 動 的 師 生 戀 ,
有 的 人 則 是 好 奇 鸚 鵡 死 前 說 的 三 個 字 — — 當 然,現 在 已 經 有 很 多 人 讀
出 書 中 以 羅 馬 拼 音 留 下 的 謎 , 那 三 個 字 就 是 「 後 現 代 」, 調 侃 當 時 各
界 把「 後 現 代 」當 作 口 頭 禪 的 現 象 , 沒 有 特 別 的 意 涵 。 新 書 發 表 時 ,
大 家 對 那 三 個 字 都 很 感 興 趣,我 自 己 倒 是 沒 有 做 什 麼 回 應,我 期 望 把
這 本 書 作 為 與 孤 獨 者 的 對 話,因 為 我 蠻 珍 惜 這 種 孤 獨 感,所 以 也 沒 有
多談。
孤獨並非寂寞
孤 獨 和 寂 寞 不 一 樣。 寂 寞 會 發 慌 , 孤 獨 則 是 飽 滿 的, 是 莊 子 說 的
「 獨 與 天 地 精 神 往 來 」, 是 確 定 生 命 與 宇 宙 間 的 對 話 , 已 經 到 了 最 完
美 的 狀 態 。 這 個 「 獨 」, 李 白 也 用 過 , 在 〈 月 下 獨 酌 〉 裡 , 他 說 :「 花
間 一 壺 酒 , 獨 酌 無 相 親 ; 舉 杯 邀 明 月 , 對 影 成 三 人 。 」這 是 一 種 很 自
豪 的 孤 獨, 他 不 需 要 有 人 陪 他 喝 酒,唯 有 孤 獨 才 是 圓 滿 的 。又 好 比 你
面 對 汪 洋 大 海 或 是 登 山 到 了 頂 峰,會 產 生 一 種「 振 衣 千 仞 岡 , 濯 足 萬
里流」的感覺,沒有任何事情會打擾,那是一種很圓滿的狀態。
所 以 我 說 孤 獨 是 一 種 福 氣,怕 孤 獨 的 人 就 會 寂 寞,愈 是 不 想 處 於
孤 獨 的 狀 態,愈 是 去 碰 觸 人 然 後 放 棄,反 而 會 錯 失 兩 千 年 來 你 尋 尋 覓
覓 的 另 一 半 。有 時 候 我 會 站 在 忠 孝 東 路 邊 , 看 著 人 來 人 往 , 覺 得 城 市
比 沙 漠 還 要 荒 涼,每 個 人 都 靠 得 那 麼 近 , 但 完 全 不 知 彼 此 的 心 事 , 與
孤獨處在一種完全對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卷二
語 言 孤 獨
寫 小 說 時,我 常 會 涉 獵 一 些 動 物 學、人 類 學、社 會 學 或 是 生 理 學
的 研 究,我 相 信 很 多 作 者 或 是 藝 術 創 作 者 皆 會 如 此。因 為 所 謂 文 學 或
些知識不會影響創作本身。
有 一 個 在 熱 帶 地 區 從 事 研 究 的 人 類 學 家,他 的 一 句 話 常 被 創 作 者
我 覺 得 用「 做 愛 」這 個 字 並 不 準 確,coitum 指 的 是「 性 的 極 度 高 潮 」,
不 是 情 色 的 剌 激 而 已,是 生 理 學 所 界 定 的 性 快 感 的 顛 峰、可 能 會 呼 吸
停止的一種狀態。
或 許 你 也 有 過 這 種 難 以 言 喻 的 經 歷,在 高 潮 過 後,感 覺 到 巨 大 的
空虛,一剎那間所有的期待和恐懼都消失了,如同死亡--前面提
抱的一方,完全無法與你溝通,你是一個全然孤獨的個體。
產 後 憂 鬱 症 是 另 一 種 相 似 的 狀 況,很 多 婦 人 在 生 產 後 感 到 空 虛 ,
好 像 一 個 很 飽 滿 的 身 體 突 然 空 掉 了。有 時 候 我 們 也 會 以「 產 後 憂 鬱 症 」
形 容 一 個 完 成 偉 大 計 畫 的 創 作 者,比 如 導 演 在 戲 劇 落 幕 的 那 一 刻,會
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憂鬱狀態。
寫 小 說 時,我 不 會 想 讀 小 說 或 文 學 作 品,反 而 會 亂 翻 一 些 奇 怪 的
其 與 作 品 產 生 一 種 有 趣 的 連 結 , 例 如〈 熱 死 鸚 鵡 〉以 及 接 下 來 要 談 的
〈 舌 頭 考 〉。
天馬行空的世界
在寫〈舌頭考〉之前,我讀到一些有趣的知識。
書 上 寫 有 些 兩 棲 類 動 物 會 用 舌 頭 舔 卵,或 是 用 舌 頭 將 卵 移 到 植 物
體 上 ,使 其 在 陽 光 下 曝 曬 孵 化 。 讀 到 這 一 段 前 , 我 從 未 想 過 舌 頭 會 和
生 殖 行 為 發 生 關 係。我 們 都 知 道 舌 頭 和 語 言 的 關 係,但 對 動 物 而 言 ,
舌頭還有其他的用途。如果你也有過在草叢中觀察青蛙或蟾蜍的經
它是捕捉獵物的工具。
動物語言和舌頭的關係反而沒有那麼密切,我們常用狗吠、狼
無 法 辨 識。語 言 也 許 不 是 人 類 的 專 利,動 物 也 會 用 不 同 的 聲 音 去 表 達
部 分 的 行 為 ,其 中 最 重 要 的 就 是 求 偶 或 覓 食,但 相 較 之 下 ,人 類 的 語
每 一 個 字 詞 的 發 音 都 要 精 準 , 所 以 我 們 會 說 「 咬 文 嚼 字 」, 在 咬 和 嚼
的過程中,舌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舌 頭 也 和 器 物 有 關。我 在 研 究 美 術 史 的 過 程 中,發 現 在 春 秋 戰 國
時 代 的 青 銅 器 上,有 一 種 舌 頭 很 長 的 動 物 圖 象,沒 有 人 知 道 那 是 什 麼
同。如 果 你 有 機 會 到 台 北 市 南 海 路 的 歷 史 博 物 館 參 觀,你 會 看 到 有 些
青銅器兩邊的耳,會有一隻像爬蟲類的動物雕刻,舌頭和身體一樣
長,青銅器的底座也有一隻吐舌的動物。
二 公 尺 的 木 雕 鎮 墓 獸,有 兩 個 紅 綠 燈 般 大 的 眼 睛,中 間 拖 了 一 條 舌 頭
至 兩 腳 之 間 ,造 形 相 當 奇 特。 春 秋 戰 國 時 代,從 位 於 今 日 河 南 一 帶 的
鄭 國,到 位 於 湖 南 一 帶 的 楚 國 , 都 曾 經 大 量 出 現 吐 舌 的 動 物 , 其 原 因
至 今 仍 是 一 個 謎。搞 美 術 的 人 會 說 是 為 了 玩 造 形,但 我 相 信 早 期 的 人
吐舌動物圖象應該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
不 論 如 何,當 我 意 圖 寫 一 篇 與 舌 頭 有 關 的 小 說 時,這 些 就 成 為 我
類尚且無法探討的新領域。
不 管 在 西 方 或 是 在 中 國,以 前 小 說 都 不 是 主 流 文 化,因 為 不 是 主
流 文 化,所 以 創 作 者 可 以 用 非 主 流 的 方 式 去 談 生 命 裡 各 種 奇 奇 怪 怪 的
東 西,而 不 受 主 流 文 化 的 監 視 與 局 限,包 括 金 聖 嘆 所 謂 四 大 才 子 書 ,
是 馬 奎 斯 的《 百 年 孤 寂 》
,都 是 呈 現 一 個 天 馬 行 空、無 法 歸 類 的 世 界 。
當 我 開 始 寫〈 舌 頭 考 〉時 , 我 走 在 街 上 , 和 人 說 話 都 聽 不 見 任 何
聲音,只想觀察每個人臉上那個黑幽幽的洞口中跳動的舌頭。
每個人都在說,卻沒有人在聽
我 發 現 人 的 語 言 很 奇 怪,可 以 從 舌 頭 在 口 腔 裡 不 同 的 部 位 發 出 不
運 用 舌 頭 的 方 式 也 不 同。當 我 們 在 學 習 不 同 的 語 言 時,就 會 發 現 自 己
原 來 所 使 用 的 舌 頭 發 音 方 式 是 有 缺 陷 的,例 如 學 法 文 時,很 多 人 會 覺
得 捲 舌 音 發 不 出 來 , 或 者 d 和 t、 b 和 p 的 聲 音 很 難 區 別 。
話 說 回 來, 使 用 漢 語 系 統 的 人 , 舌 頭 算 是 很 靈 活 , 尤 其 是 和 日 本
朋 友 比 較 時,你 會 發 現 他 們 的 語 言 構 造 很 簡 單,所 以 當 他 們 學 習 外 語
時會覺得相當困難,很多音都發不出來。許多人大概都聽過一個故
事,五 ○ 年 代 日 本 駐 聯 合 國 的 大 使,在 會 議 上 慷 慨 激 昂 地 發 表 了 一 篇
論 文 。 說 完 , 台 下 有 人 說 :「 請 問 您 是 否 可 以 找 人 翻 譯 成 英 文 呢 ? 」
這 個 日 本 大 使 很 生 氣 地 回 答 :「 我 剛 剛 說 的 就 是 英 文 。 」
聽 「 不 同 的 聲 音 」 和 聽 「 聽 不 懂 的 聲 音 」, 都 是 相 當 有 趣 的 事 。
什 麼 是「 聽 不 懂 的 聲 音 」? 舉 例 而 言 , 你 聽 不 懂 布 農 族 的 話 , 當 你 置
身 在 布 農 族 的 祭 儀 中,聽 到 所 有 人 都 在 用 布 農 族 的 語 言 交 談 時,你 會
覺得很特別,甚至想用發出這種聲音的方式,去練習舌頭的動作。
我 在 大 龍 峒 長 大,從 小 就 有 機 會 接 觸 不 同 的 語 言,這 裡 大 部 分 的
居民以閩南語為母語,但也有少數的客家人。我家附近還有一個眷
村 ,眷 村 裡 的 語 言 天 南 地 北, 有 雲 南 話 、貴 州 話 ‥ ‥ 每 一 家 媽 媽 罵 孩
子 的 聲 音 都 不 一 樣,當 時 我 就 覺 得 語 言 的 世 界 真 是 精 采,雖 然 我 聽 不
懂。
第 一 次 因 為 聽 不 懂 的 語 言 感 動,是 在 法 國 讀 書 的 時 候。我 在 巴 黎
的 南 邊 租 了 一 棟 房 子 ,是 地 鐵 的 最 後 一 站 , 下 車 後 還 要 走 一 段 路 。 房
得 結 結 巴 巴,很 驚 訝 老 太 太 能 如 此 流 利 地 與 人 對 話,可 是 仔 細 一 聽 ,
原 來 她 說 的 不 是 法 文 , 是 音 調 如 同 唱 Do Re Mi 的 寧 波 話 。
寧波老太太說寧波話,法國老太太說法文,兩個人說了很久很
久 ,沒 有 任 何 衝 突, 沒 有 任 何 誤 會 - - 也 沒 有 機 會 誤 會, 這 是 我 第 一
次 思 考 到, 共 同 的 語 言 是 誤 會 的 開 始。 我 們 會 和 人 吵 架、 覺 得 對 方 聽
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我 的 一 個 學 生 嫁 給 日 本 人,夫 妻 間 的 對 話 很 有 趣,主 要 的 語 言 是
一 點 點 聽 不 懂 的 語 言,反 而 讓 他 們 的 對 話 洋 溢 著 幸 福 感。我 突 然 覺 得
很 羨 慕,每 天 看 到 報 紙 新 聞 上 的 攻 訐 、 批 判 、 叫 囂 ‥ ‥ 好 像 都 是 因 為
他 們 使 用 同 一 種 語 言,如 果 他 們 說 著 互 相 聽 不 懂 的 話,也 許 會 好 一 點。
很 有 趣 的 是 ,使 用 同 一 種 語 言 為 什 麼 還 會 因 為「 聽 不 懂 」而 產 生
誤 會 ? 很 多 時 候 是 因 為 「 不 想 聽 」。 當 你 預 設 立 場 對 方 一 定 會 這 麼 說
耳 裡 。 現 在 很 多 call in 節 目 就 是 如 此 , 每 個 人 都 在 說 , 卻 沒 有 人 在
聽,儘管他們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
這是一種語言的無奈吧!好像自己變成在荒野上一個喃喃自語
的怪物。
謹言慎行的民族
釀 出 了 這 篇 奇 怪 的 小 說 〈 舌 頭 考 〉。
這 篇 作 品 也 牽 涉 到 蘇 聯 解 體 和 現 代 中 國 處 境 等 政 治 問 題,同 時 我
塑 造 了 一 個 人 物 叫 作 呂 湘,一 個 湖 南 的 人 類 學 者,藉 他 來 闡 述 從 楚 墓
裡挖出來的吐舌怪物,以及我對語言的興趣。
我 在 小 說 中 杜 撰 了 一 個 考 古 的 發 現:聯 合 國 文 教 組 織 裡 的 一 個 考
古 小 組 在 南 美 高 地 發 現 一 具 距 今 一 千 七 百 萬 年 前 的 雌 性 生 物 遺 骸。這
具 骸 骨 出 土 後 , 人 類 學 家 要 斷 定 它 是 動 物、猿 人 或 者 人 類 ;最 大 的 區
別就是人類的脊椎直立,偏偏這具遺骸的脊椎直立,又有一點點尾
椎,有點像袋鼠後腿站立、用尾巴支撐身體的姿態。
這 項 發 現 在 世 界 各 地 引 起 熱 烈 的 研 究,包 括 一 位 來 自 波 羅 的 海 愛
沙 尼 亞 的 人 種 學 教 授 烏 里 茲 別 克,當 他 在 芝 加 哥 的 學 術 討 論 會 上,以
他 左 派 的 唯 物 史 觀 認 定 這 是 一 具 人 類 最 早 的 母 性 遺 骸 時,全 場 譁 然 。
這 個 情 況 有 點 像《 小 王 子 》裡 , 土 耳 其 的 天 文 學 家 發 現 了 一 顆 行 星 ,
但 因 為 他 在 發 表 時 穿 著 土 耳 其 的 傳 統 服 飾,太 不 符 合 學 術 界 的 規 矩 ,
所以沒有人相信他。
我 們 會 發 現 學 術 界 裡 有 一 些 外 在 的 規 矩,如 同 語 言 一 般,流 於 一
有 參 加 過 論 文 口 試 的 人 就 會 知 道,口 試 委 員 所 關 心 的 往 往 是 論 文 的 索
一 切 都 是 很 外 在 的, 包 括 語 言 ,變 成 一 種 外 在 的 模 式 符 號 ,其 內 在 的
本質完全被遺忘。
在〈 情 慾 孤 獨 〉裡 , 我 提 到 了 儒 家 文 化 不 鼓 勵 孤 獨 , 而 這 個 巨 大
的 道 統 其 實 也 不 鼓 勵 人 們 在 語 言 上 做 精 細 修 辭 。 孔 子 說 過 :「 巧 言 令
色, 鮮 矣 仁。 」他 認 為「 仁 」是 生 命 裡 最 善 良、最 崇 高 的 道 德,而 一
個 語 言 太 好 、表 情 太 豐 富 的 人 ,通 常 是 不 仁 的。 孔 子 的 這 句 話 影 響 了
整個民族,變成說話時少有表情、語言也比較木訥。
這 不 就 是 我 們 小 時 候 常 常 受 到 的 訓 誡:不 能 隨 便 講 話。客 人 來 時
講 太 多 話, 父 母 會 認 為 有 失 身 分 , 等 客 人 走 就 要 受 處 罰 。 但 小 孩 子 哪
裡 知 道 什 麼 是 有 身 分 的 話,什 麼 是 沒 有 身 分 的 話 ? 最 後 就 變 成 了 不 講
話。
語 言 和 文 化 習 慣 有 很 大 的 關 聯,在 希 臘 文 化 中 有 修 辭 學、邏 輯 學
( logos), 後 者 更 是 希 臘 哲 學 一 個 很 重 要 的 基 礎 。 所 以 , 你 可 以 看 到
柏 拉 圖 的 哲 學 就 是 《 對 話 錄 》, 即 是 語 言 的 辯 證 。 在 西 方 , 語 言 訓 練
從 小 開 始,你 可 以 看 到 他 們 的 國 會 議 員 說 話 時,常 常 會 讓 人 覺 得 嘆 為
觀 止,然 後 納 悶:
「怎麼搞的?我們的立法委員不會有這樣的表現?」
相對地,孔子要求人的內在多於外在,如果有人講話講得很好
聽 , 就 要 進 一 步 「 觀 其 行 」, 行 為 若 不 相 符 , 他 是 無 法 接 受 的 。
東 西 方 對 於 語 言 的 訓 練,沒 有 絕 對 的 好 或 不 好,這 是 一 個 人 如 何
去處理自己語言的問題。
忽視語言的儒家
春 秋 戰 國 的 九 流 十 家 並 不 是 都 否 定 語 言 的 重 要 性。公 孫 龍、惠 施
的「 名 家 」學 派 , 說 的 就 是 希 臘 人 的 邏 輯 學( 邏 輯 學 其 實 可 以 翻 譯 為
「 名 家 之 學 」, 但 我 們 現 在 用 的 是 音 譯 )。 名 家 有 所 謂「 白 馬 非 馬 」的
邏 輯 辯 證 , 可 是 如 果 現 在 有 個 人 指 著 一 匹 白 色 的 馬 告 訴 你 :「 這 不 是
馬 」, 你 會 覺 得 很 不 耐 煩 , 但 這 就 是 語 言 學 。 從 語 言 邏 輯 來 看 , 白 馬
和 馬 是 兩 個 不 同 的 概 念,如 果 你 會 覺 得 不 耐 煩,那 麼 你 就 是 很 儒 家 。
「白馬非馬」探討的是辭類的問題,在希臘文化裡有嚴格的分
別 , 然 而 在 中 國 就 變 成 了 「 巧 言 令 色 」。 所 以 儒 、 道 、 墨 、 法 等 各 家
馬 非 馬 」、「 卵 有 毛 」之 類 的 寓 言 , 都 是 名 學 學 派 發 展 出 來 對 語 言 結 構
的討論。
西 方 符 號 學 也 是 討 論 語 言 的 結 構,主 張 在 檢 驗 思 想 內 容 前,要 先
檢 驗 語 言 的 合 理 性,如 果 語 言 是 不 合 理 的,那 麼 說 出 來 的 也 一 定 是 錯
誤 的 ,必 須 先 將 錯 誤 處 標 示 出 來 , 然 後 去 找 到 符 號 學 的 定 論。我 們 的
文 化 在 這 方 面 的 檢 驗 很 弱,所 以 你 可 以 看 到 政 治 人 物 的 語 言 都 非 常 混
我們對語言並沒有這麼嚴格的要求,使語言的含義經常是曖昧不明
的。
莊 子 的 哲 學 裡 也 有 關 於 語 言 的 討 論。莊 子 和 好 朋 友 惠 施 有 一 段 廣
為 人 知 的 對 話 , 他 們 在 河 邊 看 魚 , 莊 子 說 :「 你 看 , 魚 在 水 裡 游 , 多
麼 快 樂 。 」這 句 話 很 多 人 都 會 講 , 如 果 今 天 站 在 莊 子 旁 邊 的 是 孔 子 ,
一 定 不 會 如 惠 子 一 般 回 答 :「 子 非 魚 , 安 知 魚 之 樂 ? 」 這 句 問 話 就 涉
入 語 言 的 修 辭 學、符 號 學,惠 子 的 用 意 是 要 讓 莊 子 的 問 話 接 受 邏 輯 驗
證。
如 果 你 身 旁 有 個 如 惠 子 一 樣 的 朋 友,恐 怕 都 不 太 敢 講 話 了。可 是
莊 子 回 答 :「 子 非 我 , 安 知 我 不 知 魚 之 樂 ? 」 他 依 照 惠 子 的 邏 輯 推 翻
惠 子 的 推 論。接 下 來 的 對 話 都 是 邏 輯 辯 證,在 儒 家 道 統 眼 裡 是 完 全 排
彌補儒家文化對語言的忽視。
儒 家 文 化 不 講 究 語 言 的 精 準 性,基 本 上 儒 家 的 語 言 是 接 近 詩 的 語
言,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悟,把語言簡化到一個非常單純的狀態。
語言的局限性
人 類 的 語 言 文 字 可 以 有 兩 種 極 端 的 發 展,一 端 是 發 展 成 為「 詩 」,
另 一 端 就 是 發 展 為 法 律 條 文。法 律 條 文 務 求 精 密 準 確,以 分 明 的 條 目
來 阻 絕 任 何 曖 昧 性。 所 以 現 在 國 際 法 、 公 約 等 通 用 的 語 文 是 法 文 , 因
為 法 文 在 辭 類 的 界 定 上 是 全 世 界 最 嚴 格 的 語 言。而 中 國 語 文 則 是 最 不
精 確 的、最 模 糊 的,但 它 非 常 美,美 常 常 是 不 準 確,準 確 往 往 不 美 ,
所以不會有人說《六法全書》很美,卻很多人認同《詩經》很美。
孔 子 本 來 就 不 喜 歡 法 律,還 記 得《 論 語 》裡 有 一 篇 提 到 一 個 孩 子
的爸爸偷了羊,這個孩子理直氣壯地去告了爸爸,孔子相當不以為
的 是 什 麼 ? 還 是 倫 理 和 道 德。可 是 兒 子 告 爸 爸 是 法 律,而 法 律 一 直 在
做 的 就 是 語 言 文 字 的 防 範,防 範 到 最 後 就 沒 有 多 餘 的 可 能 性,可 以 容
納人性裡最迷人的東西以及孔子主張的仁義道德。
當 我 們 以 儒 家 為 正 統 的 文 化 主 流 時,語 言 必 然 會 走 向 詩,而 不 是
下 不 事 王 侯 , 輕 時 傲 世 , 無 益 於 今 , 有 敗 於 俗 。 」其 罪 狀 讀 起 來 就 像
一首詩,像這樣的罪狀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甚至可能只有三個
字 :「 莫 須 有 」, 這 都 是 受 傳 統 中 國 法 律 不 彰 及 語 言 不 講 究 的 牽 連 。
樣 的 精 準,或 者 在 潛 意 識 裡 我 其 實 是 得 到 一 種 顛 覆 準 確 語 言 的 快 樂 ,
因 為 我 感 覺 到 準 確 的 語 言 本 身 是 一 種 弔 詭,我 們 用 各 種 方 法 使 語 言 愈
來愈準確,當語言愈來愈準確,幾乎是沒有第二種模稜兩可的含義
的 各 種 可 能 性 , 你 覺 得 「 應 該 是 這 個 樣 子 」 就 偏 不 是 「 那 個 樣 子 」。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有 人 會 問,語 言 不 是 因 為 思 想 而 生 的 嗎 ? 我 們 應 該 顛 覆 的 是 語 言
還 是 思 想 ? 語 言 一 開 始 的 確 為 了 表 達 思 想,你 看 小 孩 子 牙 牙 學 語 時 ,
他 要 表 達 自 己 的 意 思 是 那 麼 的 困 難,這 是 先 有 內 容 才 有 語 言 的 形 式 。
可 是 我 們 不 要 忘 了,今 天 我 們 的 語 言 已 經 流 利 到 忘 了 背 後 有 思 想。我
在 公 共 場 合 看 到 有 人 嘰 哩 呱 啦 地 說 話,嘴 巴 一 直 動,我 相 信 他 的 語 言
背後可以沒有思想。
有 時 候 我 很 害 怕 自 己 會 變 成 那 樣,淪 為 一 種 語 言 的 慣 性,尤 其 是
站 在 講 台 上 教 書 時,特 別 恐 懼 語 言 的 模 式 化。就 像 參 加 喪 禮 的 時 候 ,
司 儀 朗 誦 奠 文,我 永 遠 只 聽 得 懂 前 面 民 國 幾 年 幾 月 幾 日 及 最 後 的 嗚 呼
哀 哉,中 間 完 全 聽 不 懂,可 是 那 音 調 多 麼 跌 宕 起 伏 、 鏗 鏘 有 力 呀 ! 這
就 是 語 言 模 式 化 的 結 果,他 不 在 乎 人 們 是 否 能 聽 懂,只 是 要 把 它 唸 完。
我 們 都 應 該 讓 自 己 有 機 會 從 概 念 的 語 言 逃 開,檢 查 自 己 的 語 言 ,
「 問 渠 哪 得 清 如 許 , 為 有 源 頭 活 水 來 」, 使 語 言 保 持 在 「 活 水 」 的 狀
態,語言便不會僵死。
前 幾 天 , 我 和 幾 個 朋 友 聚 在 一 起 , 有 人 問 我 :「 你 記 不 記 得 以 前
我 們 開 過 會 時 要 呼 的 口 號:十 二 青 年 守 則 ? 」我 記 得 第 一 條 是 忠 勇 為
愛國之本,最後一條是有恆為成功之本,中間呢?
幾 個 人 東 一 句 西 一 句 還 是 湊 不 齊 十 二 條 守 則,這 原 本 是 我 們 每 天
六祖惠能顛覆語言
顛覆,不只是儒家群體文化的語言,即使是名學或希臘的邏輯學亦
同 ,符 號 學 就 是 在 顛 覆 邏 輯, 如 果 名 學 成 為 中 國 的 道 統, 也 需 要 被 顛
覆。新 一 代 的 文 學 顛 覆 舊 一 代 文 學,使 它「 破 」
,然 後 才 能 重 新 整 理 ,
產生新的意義。
宋 代 文 學 開 始 出 現 另 一 支 系 統 , 即 所 謂 的 「 公 案 文 學 」, 何 嘗 不
是一種顛覆?
公 案 文 學 可 說 是 中 國 白 話 文 學 的 發 軔。佛 法 發 展 至 中 國 唐 朝 已 逐
漸 模 式 化, 包 括 佛 經 的 翻 譯、 佛 說 法 的 內 容,皆 不 復 見 悲 憫 與 人 性 的
關 懷,讀 佛 經 的 人 可 以「 觀 自 在 菩 薩 行 深 般 若 波 羅 蜜 多 時 照 見 五 蘊 皆
空 度 一 切 苦 厄 舍 利 子 色 不 異 空 空 不 異 色 ‥ ‥ 」一 直 唸 下 去 沒 有 阻 礙 ,
聲音中沒有感情,沒有讓人心動的東西,就是讀一部佛經。
於 是 有 了 禪 宗,一 個 不 相 信 語 言 的 教 派,他 認 為 所 有 的 語 言 都 是
誤 會,所 有 的 語 言 都 會 使 修 行 者 走 向 一 個 更 荒 謬、背 叛 修 行 的 道 路 ,
所 以 最 後 不 用 語 言 也 不 用 文 字,把 佛 法 大 義 變 成 一 則 一 則 的 公 案,以
簡單、易懂的白話弘揚佛法。
禪 宗 可 以 溯 源 自 釋 迦 牟 尼 佛 拈 花 微 笑 的 故 事。當 釋 迦 牟 尼 佛 拿 起
國來,在少林寺苦修面壁九年,不用語言文字傳道,而是以行為。
苦 修 面 壁 的 沉 默,就 是 一 個 人 的 孤 獨 語 言,他 在 尋 求 什 麼 ? 只 有
不 是 在 跟 別 人 溝 通, 而 是 與 自 己 溝 通 時 , 語 言 會 呈 現 另 一 種 狀 態 。 所
以 不 管 禪 宗 或 西 方 教 派 , 都 有 閉 關 的 儀 式 ( 天 主 教 叫 閉 靜 、 靜 修 ),
參 加 的 人 通 常 在 第 一 天 會 很 難 過,有 人 形 容 是 快 瘋 掉 了,可 是 達 摩 就
是 透 過 這 個 方 式,讓 語 言 從 一 種 向 外 的 行 為 變 成 一 種 向 內 的 行 為,而
將佛法傳遞給二祖、三祖、四祖、五祖,直到六祖惠能。
五 祖 弘 忍 傳 六 祖 惠 能 的 故 事 是 對 語 言 最 精 釆 的 顛 覆。禪 宗 到 了 五
祖 弘 忍 時 已 經 變 成 大 教 派,眾 多 弟 子 想 要 承 其 衣 缽,爭 奪 法 嗣 的 繼 承
權 , 所 以 五 祖 弘 忍 在 找 接 班 人 時 很 苦 惱 。 這 一 段 故 事 記 錄 在《 六 祖 壇
經 》中 , 讀 起 來 像 武 俠 小 說 , 看 眾 僧 爭 奪 六 祖 地 位 , 如 同 武 俠 小 說 裡
爭 奪 武 林 盟 主 , 我 想 五 祖 在 尋 找 的 過 程 中,也 會 有 一 種 孤 獨 感,因 為
他找不到一個能超脫語言文字真正悟道的人。
在 眾 多 接 班 人 選 中 , 神 秀 呼 聲 最 高 , 他 寫 了 一 首 偈 :「 身 是 菩 提
樹 , 心 如 明 鏡 台 , 時 時 勤 拂 拭 , 莫 使 惹 塵 埃 」, 弟 子 們 爭 相 背 誦 , 五
祖 聽 了 不 表 示 意 見, 繼 續 讓 大 家 去 猜。 這 首 偈 傳 開 了,傳 到 廚 房 一 個
叫 惠 能 的 伙 頭 師 父 耳 中 , 這 個 每 天 劈 柴 煮 飯,不 識 字 的 文 盲 和 尚, 沒
有 機 會 聽 到 佛 經,也 沒 有 機 會 接 觸 上 層 階 級 的 文 化,卻 馬 上 回 答:
「菩
五 祖 聽 到 惠 能 的 偈 , 依 舊 不 動 聲 色 , 口 頭 上 說 了 一 句 :「 胡 說 ! 」
然 後 在 惠 能 頭 上 敲 了 三 下,背 著 手 就 走 了。故 事 發 展 到 這 邊 就 變 成 神
話 了,惠 能 因 為 被 敲 了 三 記 竟 懂 了 五 祖 的 意 思,夜 半 三 更 跑 去 敲 他 後
門。要 注 意 的 是,這 裡 唯 一 的 語 言 就 是「 胡 說 」
,其 他 都 是 行 為 動 作 。
惠 能 夜 半 三 更 去 敲 五 祖 弘 忍 的 門,五 祖 叫 他 坐 下 來,唸《 金 剛 經 》
給 他 聽 , 因 為 傳 法 最 重 要 的 就 是 《 金 剛 經 》, 唸 到 「 應 無 所 住 而 生 其
心 」( 沒 有 留 念 、 沒 有 執 著 才 能 生 出 慈 悲 心 ) 時 , 惠 能 這 個 大 膽 的 伙
頭 和 尚 就 跟 弘 忍 說 :「 師 父 , 我 懂 了 , 你 不 用 講 了 。 」 五 祖 真 的 不 講
訴 他 , 必 要 時 連 衣 缽 都 可 以 不 要 ,「 帶 法 南 傳 , 遇 梅 則 止 」, 後 來 惠 能
就在廣東黃梅傳教,成為新一派的禪宗--南宗。
南 宗 系 統 是 由 一 個 不 識 字 的 人 發 展 出 來 的,無 異 是 對 唐 朝 正 統 文
化 的 嘲 笑, 這 麼 多 人 在 架 構 一 個 語 言 、 文 字 的 體 系 , 結 果 被 一 個 劈 柴
師父所顛覆,並因為顛覆開創新的格局。
何謂語言孤獨?
語 言 孤 獨 係 產 生 於 一 個 沒 有 絲 毫 顛 覆 可 能 性 的 正 統 文 化 下,而 這
有 入 有 出 的 文 化 結 構,才 能 讓 語 言 有 思 辨 的 能 力,惠 能 就 是 對 語 言 文
字 產 生 了 思 辨 性,使 他 對 於 語 言、對 於 佛 法 的 存 在,保 持 著 一 種 懷 疑
的態度,始能回到自身去思考佛法是什麼?語言是什麼?
惠 能 在 逃 亡 的 過 程 中,連 五 祖 傳 承 給 他 的 衣 缽 都 弄 丟 了,後 來 躲
「 本 來 無 一 物 , 何 處 惹 塵 埃 」, 惠 能 自 知 心 中 有 法 , 外 在 的 形 式 都 不
重要了。
後 來 六 祖 惠 能 的 金 身 供 奉 在 韶 關 南 華 寺,我 到 寺 裡 參 觀 時,看 到
許多人一入寺便行五體投地跪拜大禮,我想,惠能應該不想要這些
吧!
在 禪 宗 公 案 中,有 許 多 易 懂 非 懂 的 對 話。例 如 一 個 小 徒 弟 可 憐 兮
兮 地 跟 著 師 父 旁 邊 問 :「 師 父 , 什 麼 是 佛 法 ? 」 老 師 父 老 是 賣 關 子 ,
不 肯 對 小 徒 弟 說 。 最 後 師 父 問 他 :「 吃 飯 了 沒 有 ? 」
「吃飯了。」
「那就去洗碗。」
這 就 是 公 案 了 。 你 去 翻 一 下 《 指 月 錄 》, 裡 面 都 是 這 樣 的 例 子 。
說 的 就 是 如 何 讓 語 言 回 到 生 活、回 到 更 樸 實 的 白 話。我 們 到 日 本 禪 宗
的 寺 院 會 看 到「 喫 茶 去 」三 個 字 , 這 也 是 白 話 。 常 常 你 問 什 麼 是 佛 法
大 義 , 他 就 說 :「 喫 茶 去 」, 表 面 上 說 的 與 問 的 無 關 , 實 際 上 他 給 了 一
個顛覆性的答案。
如 果 沒 有 禪 宗 的 顛 覆,佛 法 到 了 唐 朝 已 經 變 成 固 化 的 知 識 體 系 ,
接 下 去 就 會 變 成 一 種 假 象。西 方 的 宗 教 也 同 樣 經 過 顛 覆,基 督 教 在 文
藝 復 與 時 期 最 重 要 的 顛 覆 是 聖 方 濟 ( San Francesco), 就 是 用 當 時
義大利的土語寫了一些歌謠,讓大家去唱,把難懂的拉丁文《聖經》
變成幾首歌,顛覆了整個基督教系統。
這些都和語言的顛覆有關,可是語言的顛覆並不是那麼容易拿
捏,就 像 年 輕 人 在 電 腦 網 路 上 所 使 用 的 火 星 語 言 文 字,有 些 人 感 嘆 這
該也是被當成國文程度退步的象徵吧!因為他用的都是很粗俗的民
間 白 話,並 不 是 典 雅 的 文 字,直 到 唐 朝 玄 奘 大 師 翻 譯 佛 經 都 是 用 典 雅
和《景德傳燈錄》可見一斑。
藉著語言打破孤獨感
於 是 我 們 可 以 重 新 思 考,語 言 究 竟 要 達 到 什 麼 樣 的 精 準 度,才 能
夠 真 正 傳 達 我 們 的 思 想 、 情 感 ? 我 們 與 親 近 的 人 ,如 夫 妻 之 間,所 使
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語言?
關 於 夫 妻 之 間 的 語 言 ,《 水 滸 傳 》 裡 的 「 烏 龍 院 」 有 很 生 動 的 描
繪。人 稱「 及 時 雨 」的 宋 江 看 到 路 邊 一 個 老 婆 子 牽 著 女 兒 要 賣 身 葬 父,
偷 摸 摸。閻 惜 姣 覺 得 自 己 這 麼 年 輕 就 跟 了 一 個 糟 老 頭,又 怕 兮 兮 的 ,
兩 個 年 輕 人 你 一 言 我 一 語 就 好 起 來 了,變 成 張 文 遠 常 常 去 找 閻 惜 姣 。
流言傳進了宋江的耳朵,打定主意去烏龍院探查。
閻 惜 姣 對 宋 江 是 既 感 恩 又 憎 恨,感 恩 他 出 錢 葬 父,又 憎 恨 大 好 青
春 埋 在 他 手 裡,所 以 對 他 說 話 便 不 客 氣 。 那 天 宋 江 進 來 時 , 閻 惜 姣 正
走 去,後 來 他 不 得 不 找 話,他 就 說:
「 大 姐 啊,妳 手 上 拿 著 的 是 什 麼 ? 」
(「 大 姐 」是 夫 妻 之 間 的 暱 稱,可 是 讓 一 個 中 年 男 子 喚 一 個 小 女 孩「 大
姐 」, 就 非 常 有 趣 了 。 ) 閻 惜 姣 白 了 他 一 眼 , 覺 得 他 很 無 聊 , 故 意 回
他 :「 杯 子 啊 ! 」宋 江 說 :「 明 明 是 鞋 子 , 妳 怎 麼 說 是 杯 子 呢 ? 」閻 惜
姣 看 著 他 :「 你 明 明 知 道 , 為 什 麼 要 問 ? 」
間,用 了 多 少 像 這 樣 的 語 言 ? 有 時 候 你 其 實 不 是 想 問 什 麼,而 是 要 打
破一種孤獨感或是冷漠,就會用語言一直講話。
宋 江 又 問 :「 大 姐 , 妳 白 天 都 在 做 什 麼 ? 」 他 當 然 是 在 探 閻 惜 姣
的 口 風 , 閻 惜 姣 回 答 :「 我 幹 什 麼 ? 我 左 手 拿 了 一 個 蒜 瓣 , 右 手 拿 一
走 到 西 邊 , 從 西 邊 走 到 東 邊 ‥ ‥ 」這 真 的 是 非 常 有 趣 的 一 段 話 , 閻 惜
姣 要 傳 達 的 就 是「 無 聊 」兩 字 , 卻 用 了 一 些 沒 有 意 義 的 語 言 拐 彎 抹 角
地陳述。
像 這 樣 不 是 很 有 意 義 的 語 言,實 際 上 充 滿 了 我 們 的 每 一 天、每 一
分、每一秒。
《 水 滸 傳 》是 一 本 真 實 的 好 小 說,可 是 我 不 敢 多 看,因 為 它 也 是
來的、揭發的,它讓人看到人性荒涼的極致。
相 較 之 下 , 日 本 導 演 小 津 安 二 郎 ( Ozu Yasujiro) 把 這 種 無 意 義
的 語 言 模 式 詮 釋 得 溫 暖 許 多 。 他 有 一 部 電 影 《 早 安 》, 劇 情 就 是 重 複
著 早 安、晚 安 的 問 候 。接 觸 過 日 本 文 化 的 朋 友 就 會 知 道, 日 本 人 的 敬
人為什麼要這麼無聊,每天都在說同樣的話?
事 實 上,這 些 禮 數 敬 語 建 立 了 一 個 不 可 知 的 人 際 網 路,既 不 親 ,
也不疏,而是在親疏之間的禮節。
但 這 種 感 覺 蠻 孤 獨 的。我 們 希 望 用 語 言 拉 近 彼 此 的 距 離,卻 又 怕
電 影 中 呈 現 的 就 是 這 種 「 孤 獨 的 溫 暖 」, 因 為 當 你 站 在 火 車 月 台 上 ,
大 家 就 會 互 相 鞠 躬 道 早 , 日 復 一 日 重 複 著 這 些 敬 語、禮 數 ,可 是 永 遠
不會交換內心的心事。
大 家 可 以 比 較 一 下《 水 滸 傳 》的 烏 龍 院 那 段 與 小 津 安 二 郎 的 電 影
《 早 安 》, 兩 者 都 是 無 意 義 語 言 。 我 稱 它 為「 無 意 義 語 言 」, 是 因 為 拿
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不知道。
《 水 滸 傳 》是 用 較 殘 酷 的 方 式 ,告 訴 我 們 : 不 如 拿 掉 吧 ! 最 後 宋
江 在 烏 龍 院 裡 殺 了 閻 惜 姣, 是 被 逼 迫 的 , 使 他 必 須 以 悲 劇 的 方 式 , 了
結 這 一 段 無 聊 的 生 活、不 可 能 維 繫 的 婚 姻 關 係。而 小 津 安 二 郎 則 是 讓
一 個 男 子 在 火 車 上 愛 上 一 個 女 子,在 劇 末 他 走 到 她 身 邊,說:
「早安!」
說 完 , 抬 頭 看 天 , 再 說 :「 天 氣 好 啊 ! 」 就 這 樣 結 束 , 讓 你 覺 得 無 限
溫暖,實際上他什麼也沒講。
從 這 裡 也 可 以 看 到,最 好 的 文 學 常 常 會 運 用 語 言 的 顛 覆 性,我 們
常 常 會 覺 得 文 學 應 該 是 藉 語 言 和 文 字 去 傳 達 作 者 的 意 思、理 想、人 生
觀。是,的確是,但絕不是簡單的平鋪直述而已。
倚賴變成障礙
有 一 個 非 常 好 的 文 學 評 論 家 講 過 一 句 話 :「 看 一 本 小 說 , 不 要 看
什麼,要聽他沒有講什麼。」
很了不起的一句話,對不對?
我 相 信 人 最 深 最 深 的 心 事,在 語 言 裡 面 是 羞 於 見 人 的,所 以 它 都
對 的 意 義, 它 必 須 放 到 一 個 情 境 裡 去 解 讀 , 而 所 有 對 語 言 的 倚 賴 , 最
後都會變成語言的障礙。
寫〈 舌 頭 考 〉這 篇 小 說 時 , 寫 到 呂 湘 參 加 聯 合 國 的 會 議 , 在 會 議
中他看到來自愛沙尼亞的烏里茲別克教授受到資本主義社會學者的
在哪一邊,要退席呢?還是留下來?他所反映的就是當時中國的處
境,既是共產國家,又已經和老大哥鬧翻,進退兩難。
呂 湘 一 生 總 是 在 考 慮「 要 站 對 邊 」這 件 事 , 導 致 在 文 化 大 革 命 中
他站錯邊的悲劇下場,被關在牛棚裡,挨餓了很久。
文化大革命期間,呂湘坐過三年的牢。有一陣子,紅衛兵搞
武鬥,雞犬不寧,呂湘給關在牢裡忘了,餓了好幾天。他昏
沉沉在牢裡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死了的時候從胃中上騰一種
便開始啃牢房上的木門。像小時候看老鼠咬木箱一樣。把
一塊一塊的木屑嚼碎,嚼成一種類似米漿的稠黏液體,再慢
慢吞嚥下去。
大 陸 文 革 的 主 角 紅 衛 兵 都 是 些 十 幾 歲 的 孩 子,當 他 們 把 呂 湘 鬥 進
牛 棚 裡,又 去 鬥 另 一 個 人 時, 就 把 呂 湘 給 忘 了, 讓 他 待 在 牛 棚 裡 啃 木
頭,活了一段期間,這時候他開始思考語言這個東西。
外面的年月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呂湘覺得解決了「吃」的
物質問題之後,應該有一點「精神」生活。
他於是開始試圖和自己說話。
呂湘在很長的時間中練習著舌頭和口腔相互變位下造成發聲
的不同。
這非得有超人的耐心和學者推理的細密心思不可。
到了文革後期,出獄之後的呂湘練就了一種沒有人知道的絕
活。他可以經由科學的對舌頭以及唇齒的分析控制,發出完
全準確的不同的聲音。
我 們 小 時 候 都 曾 經 玩 過 這 樣 的 遊 戲,模 仿 老 師 或 是 父 母 的 聲 音 ,
而 有 些 人 確 實 模 仿 得 很 像,就 像 鸚 鵡 一 樣,但 是 他 只 是 準 確 地 掌 控 了
聲音,沒有內容。
玩起語言遊戲
一個人無事的夜晚,他便坐起來,把曾經在文革期間批鬥他
的所有的話一一再模仿一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
嗓音還沒變老的小紅衛兵,缺了牙的街坊大娘‥‥呂湘一人
兼飾數角地玩一整夜。
寫 作 期 間, 我 認 識 很 多 文 革 後 的 大 陸 作 家 、 朋 友 , 他 們 都 有 一 個
共 同 的 經 驗:找 到 一 種 讓 自 己 活 下 來 的 方 法,而 這 些 方 法 有 時 候 荒 謬
禁 時 寫 出《 周 易 》, 司 馬 遷 受 到 宮 刑 之 後 完 成《 史 記 》, 人 在 受 到 最 大
的 災 難 時,生 命 會 因 為 所 受 到 的 局 限 擠 壓 出 無 法 想 像 的 潛 能,呂 湘 亦
同,在一個人被囚禁的寂寞中,他開始與自己玩起了語言的遊戲。
小 時 候 我 很 喜 歡 在 大 龍 峒 的 保 安 宮 前 看 布 袋 戲,尤 其 喜 歡 站 在 後
台 看,發 現 前 台 的 各 種 角 色,貂 蟬、呂 布、董 卓 其 實 都 是 操 作 在 同 一
個 人 的 手 裡 ,那 個 人 通 常 是 個 老 先 生 , 當 他 換 上 貂 蟬 的 人 偶 時 , 老 先
你 會 看 到,人 在 轉 換 角 色 的 時 候,整 個 語 言 模 式 和 內 心 的 狀 況 ,
是一起改變的。
這 類 的 偶 戲 在 西 方 也 有,我 在 東 歐 的 布 拉 格 看 過,日 本 也 有 一 種
「 文 樂 」, 也 是 偶 戲 的 一 種 。 搬 演 偶 戲 的 人 身 上 有 一 種 非 常 奇 特 的 東
的 是,他 把 這 些 聲 音 變 成 一 捲 錄 音 帶 , 不 斷 地 倒 帶 , 在 一 生 中 不 斷 地
重 複,好 像 他 也 必 須 靠 著 這 些 當 年 折 磨 過 他 的 語 言 活 下 去,即 使 文 革
結束了,慣性仍未停止。
我 們 常 常 不 知 道 哪 些 語 言 是 一 定 要 的,有 時 候 那 些 折 磨 我 們 的 語
顛覆性的手法去觸碰這樣的議題。
呂湘,你還賴活著嗎?
呂湘,看看你的嘴臉,你對得起人民嗎?
呂湘,站出來!
呂 湘 , 看 看 你 的 所 謂 「 文 章 」, 全 無 思 想 , 文 字 鄙 陋 !
呂湘!呂湘‥‥
這 些 聲 音、這 些 嘴 臉 是 他 在 鬥 爭 大 會 上 所 看 到,在 牛 棚 裡 一 一 模
仿 的 ,慢 慢 地 這 些 聲 音 消 失, 變 成 他 自 己 的 聲 音 , 變 成 一 個 人 類 學 學
者 研 究 語 言 的 範 例,他 開 始 思 考 語 言 是 什 麼 東 西 ? 他 很 仔 細 地 觀 察 舌
頭和聲音的關係。
那些聲音,多麼真實,在黑暗的夜裡靜靜地迴盪著。住在隔
壁 的 呂 湘 的 母 親 常 常 一 大 早 爬 起 來 就 說:
「你昨晚又做夢啦?
一個人嘀嘀咕咕的‥‥」
但是,那麼多不同的聲音只來自一個簡單的對舌頭部位發聲
的科學分析原則而已。
舌頭在發聲上的變化看來極複雜,但是其實準則只有幾個。
大部分的發聲和情緒的喜怒哀樂有關。因此,舌頭發聲雖然
只依靠口腔的變位,但是,事實上是牽動了全部臉頰上乃至
於全身的肌肉。
呂湘在這一系列關於舌頭的探索中最後發現連聲音有時都是
假的。
聲音表情都是假的
我相信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聲音是假的,有時候只是虛張聲
上 , 搶 過 別 人 手 上 的 鞭 子,狠 狠 抽 他 的 朋 友 。 原 本 他 在 那 場 批 鬥 大 會
我聽他說這些話時,覺得毛骨悚然。
但 事 實 上 , 在 中 國 古 代 的 戲 劇 裡 也 有 相 似 的 情 節 。《 趙 氏 孤 兒 》
裡 的 公 孫 杵 臼 和 程 嬰 為 了 保 護 趙 盾 的 遺 孤,程 嬰 犧 牲 自 己 的 兒 子 頂 替
獻出,由公孫杵臼假意收留,程嬰再去告密。
然 而,奸 人 屠 岸 賈 懷 疑 兩 人 串 通 , 要 程 嬰 親 手 鞭 打 公 孫 杵 臼。 為
取 得 屠 岸 賈 的 信 任,程 嬰 將 公 孫 杵 臼 打 得 血 肉 橫 飛,最 後 公 孫 杵 臼 被
斬首,而屠岸賈則視程嬰為心腹,並收他的兒子(真正的趙氏孤兒)
便殺義父屠岸賈報仇。
我 很 喜 歡 經 歷 過 文 革 那 一 代 的 大 陸 學 者,他 們 所 擁 有 的 不 只 是 學
你 看 他 裝 瘋 賣 傻,圓 滑 得 不 得 了,可 是 從 不 隨 便 透 露 內 心 裡 最 深 層 的
部分,你無法從他的表情和聲音裡去察覺他真正的心意。
感覺的轉換
因此,呂湘進一步的研究就是在黑暗中不經由發聲而用觸覺
去認識自己模仿不同罵人口形時臉部肌肉的變化。
寫 這 部 小 說 時,我 自 己 會 玩 很 多 遊 戲 , 例 如 用 觸 覺 替 代 聽 覺 。 我
曾 經 在 史 丹 佛 大 學 教 學 生 漢 語 時,教 學 生 用 手 指 頭 放 在 嘴 裡 去 感 覺 舌
頭 的 位 置, 雖 然 不 發 聲,但 是 只 要 舌 頭 位 置 放 對 了 , 就 可 以 發 出 正 確
的 聲 音。這 是 一 種 語 言 教 學 法,可 以 矯 正 學 生 為 了 發 出 和 老 師 一 樣 的
聲 音 而 用 錯 發 音 方 式,先 讓 學 生 學 會 舌 頭 發 音 的 位 置,例 如 舌 尖 放 在
運 交 響 曲 》寫 過 一 篇 偉 大 的 評 論 。 她 用 手 放 在 音 箱 上 , 隨 著 節 奏 、 旋
律 所 產 生 的 振 動,用 觸 覺 去 聽 ,再 寫 出 她 的 感 覺 。她 證 明 了 人 類 的 感
覺 是 可 以 互 相 轉 換, 聽 覺 不 只 是 聽 覺, 也 可 以 變 成 觸 覺。 尤 其 在 漢 文
系統裡,任何一個聲音都是有質感的,我們說這個人講話「鏗鏘有
力 」, 是 說 語 言 有 金 屬 的 質 感 ; 我 們 說 這 個 人 的 聲 音 如「 洪 鐘 」, 或 者
「 如 泣 如 訴 」, 都 是 在 形 容 語 言 的 質 感 。
以 詩 詞 的 聲 韻 而 言, 如 果 是 押 江 陽 韻 、 東 鐘 韻 , 寫 出 來 的 詩 詞 會
如 〈 滿 江 紅 〉的 激 憤 、 昂 揚 和 壯 烈 , 因 為 ㄥ 、 ㄤ 都 是 有 共 鳴 、 洪 亮 的
也可以讀聲音的質感,或如細弦或如鑼鼓,各有不同的韻味。
這個研究遠比直接模仿發聲要困難得多。有一些非常細緻的
肌肉,例如左眼下方約莫兩公分寬的一條肌肉便和舌根的運
動有關。
這 一 段 內 容 也 是 我 杜 撰 的,讀 者 可 不 要 真 的 對 鏡 找 那 條 肌 肉。然
而,發 聲 所 牽 動 的 肌 肉,甚 至 內 臟 器 官,的 確 是 微 細 到 我 們 至 今 未 能
發 現,例 如 發 出 震 怒 的 聲 音 或 無 限 眷 念 時 的 聲 音,會 感 覺 到 身 體 內 有
一 種 奇 妙 的 變 化 , 所 謂「 發 自 肺 腑 」是 真 有 其 事 。 有 時 候 我 演 講 完 回
家,會覺得整個肺是熱的,而且三、四個小時不消退。
語言與情緒的關係
我 相 信,語 言 和 情 緒 之 間 還 有 更 細 膩 的 關 係,是 我 藉 著 呂 湘 這 個
角色所要探討的。
舌根常常把惡毒咒罵的語言轉成歌頌的文字,如「好個呂
湘!」
好 個 呂 湘 ! 可 以 是 讚 美,也 可 以 是 咒 罵,他 可 能 等 一 下 就 會 被 砍
頭 ,也 可 能 下 一 秒 變 成 英 雄。 民 間 常 常 用 這 句 話 ,就 看 你 用 什 麼 情 緒
去 說,意 思 完 全 不 一 樣。而 呂 湘 已 經 自 我 鍛 鍊 到 一 看 這 個 人 的 肌 肉 跳
動 ,就 知 道 對 方 說 出 此 話 是 褒 是 貶。這 裡 語 言 又 被 顛 覆 了 ,本 身 有 兩
種 南 轅 北 轍 的 意 義 , 當 你 說「 好 個 呂 湘 ! 」聲 音 是 從 喉 嚨 出 來 時 , 你
已 經 恨 得 牙 癢 癢。所 以 語 言 是 一 個 非 常 複 雜 的 東 西,絕 對 不 是 只 有 單
一 的 意 涵。 就 像 前 文 所 說,不 要 聽 他 講 了 什 麼, 要 努 力 去 聽 他 沒 有 講
什麼,這是文學最精釆的部分。
但是,一旦舌根用力,咬牙切齒,意義完全不同,就變成了
惡毒的咒罵了。由於舌根看不見,所以,必須完全依靠左眼
上那一條細緻的肌肉帶的隱約跳動才看得出來。
呂湘這一發現使他又有了新的研究的快樂。使他不僅在夜晚
別人睡眠之後獨自一人在房中做研究,當他對這種舌頭擴及
人的嘴臉的變化研究到得心應手之時,呂湘便常常走到街上
去,看著大街上的人,看他們彼此間的談笑、和藹可親的問
好。只有呂湘自己知道,他並不是在聽他們說什麼,而是在
聽 他 們「 沒 有 說 什 麼 」,那 豐 富 的 人 的 面 容 肌 肉 的 變 化 真 是 有
趣極了。
讀 者 可 以 想 像,寫 這 段 文 字 的 作 者,在 那 段 期 間 亦 是 常 常 走 在 街
上看人說話,卻是聽不到聲音的。
當 我 們 用 超 出 對 話 的 角 度 去 觀 察 語 言,語 言 就 會 變 成 最 驚 人 的 人
面 提 到 的 宋 江 和 閻 惜 姣,夫 妻 之 間 的 語 言 別 人 很 難 了 解,他 們 可 能 是
在打情罵俏,別人聽來卻是像吵架。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寫 得 極 好,一 對 夫 妻 在 街 上 吵,丈 夫 說 出 的 話 惡 毒
得 不 得 了, 甚 至 要 動 手 打 妻 子 。旁 人 看 不 下 去 報 了 警,因 為 當 時 正 推
行新生活運動,丈夫不可以這樣對待妻子。正當丈夫要被抓進捕房
時 , 妻 子 一 把 推 開 警 察 , 拉 著 丈 夫 說 :「 回 家 吧 ! 回 家 吧 ! 回 家 你 再
罵 再 打 。 」這 是 夫 妻 之 間 的 語 言 , 並 非 一 般 人 從 字 面 上 了 解 的 狀 況 。
所 以 我 相 信 語 言 也 建 立 著 一 種「 他 者 不 可 知 」的 關 係 。 羅 蘭 . 巴
特 在《 明 室 》這 一 本 講 攝 影 美 學 的 書 中,開 頭 就 說,他 的 母 親 過 世 了 ,
整 理 母 親 的 遺 物 時,在 抽 屜 中 看 到 母 親 五 歲 的 照 片,他 突 然 深 刻 地 感
覺 到 原 來 母 親 真 的 五 歲 過。因 為 母 親 的 五 歲 對 他 而 言 是 不 存 在 的,他
我 想,語 言 就 如 同 這 張 照 片,常 常 會 變 成 個 體 和 個 體 間 一 個 不 可
知的牽繫。
又 好 比 我 的 母 語,是 母 親 給 我 的 語 言,這 個 語 言 對 我 而 言 就 像 緊
當 我 說 出 這 個 語 言 時 ,我 整 個 人 的 角 色 都 改 變 了 , 我 平 常 的 邏 輯 、 平
常的人性價值都消失,變成了母親的兒子。
一 九 八 八 年 我 到 西 安,我 的 母 語 就 是 西 安 的 地 方 話,所 以 一 下 飛
機 我 覺 得 非 常 混 亂,滿 街 的 人 都 是 用 我 的 母 語 在 交 談,那 是 一 種 很 怪
異的感覺,他們和我很陌生,但是他們的母語竟是我的母語。
我 相 信 每 個 人 都 有 自 己 的 母 語,那 是 不 容 易 理 解 的,它 以 另 一 種
記 憶 模 式 存 在 基 因 和 身 體 裡 面,會 變 成 很 奇 怪 的 東 西。因 為 母 語 對 個
人的意義難以形容,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就不尊重別人的母語。
我 最 近 在 讀 夏 曼.藍 波 安 的 書,他 來 自 一 個 只 剩 下 兩 千 多 人 的 蘭
嶼 達 悟 族,如 此 努 力 地 想 要 找 回 他 的 母 語,可 是 這 個 語 言 從 日 據 時 代
母 語 帶 給 他 的 哀 傷,對 他 生 存 所 產 生 的 意 義 會 是 什 麼 ? 我 反 覆 地 讀 他
這 本 得 獎 的 小 說《 海 浪 的 記 憶 》
,寫 他 父 親 八 十 幾 歲 蹲 在 蘭 嶼 的 海 邊 ,
他 說 :「 父 親 是 很 低 的 夕 陽 了 。 」
他 用 漢 字 寫 , 可 是 我 們 知 道 , 漢 語 不 會 用 「 很 低 的 夕 陽 」, 而 會
語的特殊語言模式。
溝通的開端
我 們 可 以 用 類 似 西 方 符 號 學 的 方 法,把 語 言 重 新 界 定 為「 既 精 確
又 誤 導 的 工 具 」, 語 言 本 來 就 是 兩 面 的 刀 , 存 在 一 種 弔 詭 , 一 方 面 在
傳 達,一 方 面 在 造 成 傳 達 的 障 礙。所 以 最 好 的 文 學 就 是 在 語 言 的 精 準
度裡製造語言的曖昧。
這 種 曖 昧 就 像 你 在 心 情 茫 然 時 到 廟 裡 抽 了 一 支 籤,你 很 希 望 這 支
籤 會 告 訴 你 應 不 應 該 繼 續 交 往、或 要 不 要 投 資,可 是 籤 文 絕 不 會 告 訴
你應該、不應該,會或不會,而是給你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我 有 一 個 學 生 做 金 屬 工 藝,好 不 容 易 存 了 點 錢 想 開 店,又 怕 血 本
無 歸,就 到 廟 裡 求 了 一 支 籤,籤 上 寫 著:
「董永賣身葬父」
,他 想:
「完
因 為 董 永 沒 有 錢 埋 葬 父 親,就 插 了 一 個 草 標 跪 在 街 上 要 賣 身,後 來 感
動 天 上 的 七 仙 女 下 凡 來 幫 他,之 後 他 榮 華 富 貴,過 著 像 神 仙 一 樣 的 生
活。那麼這支籤究竟是好或不好?
精確又誤導。
再 談 回 到〈 舌 頭 考 〉
,和〈 熱 死 鸚 鵡 〉一 樣 都 是 沒 有 結 局 的 小 說 。
回到中國以後,呂湘一面進行他有關舌頭與中國母系社會關
聯的論文,一面常常跑到街上,繼續深一步了解一根舌頭所
可能在人的身上發生的複雜作用。
他有點驚訝於街上行人左眼下那一帶兩公分寬的肌肉的急速
擴大。在短短幾星期中已有著墳起而且變成醬紅色的趨向,
甚至到了肉眼也不難察覺的地步。
呂湘有點不安。他想起平反時那個語調溫和的稱讚他的幹
事。他又無端想起在芝加哥的討論會上自己的沒有離席是否
落了什麼把柄。他變得有點神經質,走在東安大街上,一個
人笑吟吟過來問路,呂湘像見了鬼一樣「哇」地一聲跳著跑
開了。
他在北京社科院敷衍了事地做了一點言不及義的報告,並沒
有透露絲毫他從馬里茲別克教授那裡得來的啟發以及他目前
正在進行的研究。
他匆匆回到了湖南,失魂落魄,一個人站在街角看著行人。
呂 湘 怪 異 的 行 為 自 然 引 起 人 們 的 議 論,呼 應 了 上 一 篇 所 提 及 的 ,
群 體 文 化 無 法 容 忍 一 個 特 立 獨 行 的 人,因 為 他 們 猜 他 得 了 不 治 的 愛 滋
病。
鄉里中無事的女人們便開始傳說呂湘因為長期單身,又上了
趟美國,在旅館半推半就玩了一個妓女,染患了不治的愛滋
病。而愛滋病的初步症狀就是喜歡站在街上看人,把病傳染
給八字弱的人云云。
我 們 不 知 道 實 際 情 況 是 不 是 這 樣,但 是 已 經 沒 有 人 敢 靠 近 呂 湘 ,
只 敢 遠 遠 地 對 他 指 指 點 點。這 是 群 體 文 化 裡 常 見 的 現 象,也 是 一 個 眾
口鑠金的例證,語言的力量如此大,大到足以鎔化金屬。
事實上呂湘還是頭腦清醒的,他從北京回到家鄉之後,一直
記掛著全國人的左眼下那逐漸墳起而且發醬紅色的一條肌
肉,沒辦法專心繼續有關舌頭與女性進化的研究。有一次他
聽說鄉裡來了一個台灣同胞訪問團,便也跟著大夥跑去看。
鄉里的人因為怕被傳染愛滋病,都離他遠遠的。呂湘一人大
搖大擺走到訪問團的巴士前,一個台灣重要的來訪者看呂湘
氣派不小,以為是高幹,便立刻搖著「台灣同胞訪問團」的
小 三 角 旗 , 快 步 趨 前 和 呂 湘 握 手 , 親 切 地 叫 道 :「 同 志 ! 」
不料,呂湘「啊!」的大叫一聲,直楞楞看著這位台灣同胞
的左眼下方。不一會兒呂湘就倒地昏厥了。送醫不治,死時
只有五十三歲。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結局?
呂 湘 死 後 ,「 留 下 白 髮 的 老 娘 , 每 天 夜 裡 手 執 一 把 純 鋼 的 大 刀 在
空 菜 板 上 一 聲 聲 剁 著 」, 我 小 時 候 確 實 看 過 鄰 人 這 麼 做 , 媽 媽 說 她 在
招 魂 , 我 不 太 確 定 , 只 記 得 這 件 事 , 就 把 它 寫 成 了 呂 湘 的 母 親 。「 一
面 剁 一 面 罵 道 :『 天 殺 的 , 回 來 , 天 殺 的 , 回 來 。 』 據 說 , 這 是 湖 南
鄉下一種招喚亡魂的方法。」
後 操 作 布 袋 戲 的 人, 操 弄 著 好 幾 個 角 色 ,有 時 候 覺 得 好 笑 ,有 時 候 覺
得 難 過。而 當 我 寫 到 這 裡 時, 我 會 想, 呂 湘 的 母 親 到 底 是 愚 昧 還 是 動
人 ? 其 實 我 分 不 出 來。我 想 到 小 時 候 鄉 間 的 習 俗,是 在 很 無 奈 的 狀 況
下,用 一 種 既 像 咒 罵 又 像 歌 頌 的 方 式 詮 釋 生 命。對 呂 湘 的 母 親 而 言 ,
她 唯 一 的 兒 子 死 了, 她 的 兒 子 走 過 文 化 大 革 命 , 又 從 美 國 回 來 , 卻 被
村 人 傳 言 得 了 愛 滋 病,最 後 莫 名 其 妙 死 了,她 不 得 不 死 命 地 揮 動 那 一
把純鋼的大刀,她在剁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就留給讀者去填空了。
呂湘的手稿也經由省裡的文聯整理,發現了他新近有關《舌
頭考》的手稿。但只有寥寥數十字,沒有什麼研究價值。為
了紀念,便做為遺稿,刊登在一個不太有人看的文聯機關報
上:
呂 湘 同 志 遺 稿 《 舌 頭 考 》:
這個種族連續墮落了五千年之後,終於遭到了懲罰,被諸神
詛咒,遭遇了厄運。
厄運開始是從婦人和像婦人的男子們的口舌開始的‥‥
我 想 說 的 是 一 種 語 言 的 孤 獨,當 語 言 不 具 有 溝 通 性 時,語 言 才 開
孤獨而被孤獨驅使著去找不孤獨的原因時,是最孤獨的時候。同樣
地,當 語 言 具 有 不 可 溝 通 性 的 時 候,也 就 是 語 言 不 再 是 以 習 慣 的 模 式
內容、不同的思想的時候,才是語言的本質。
卷三
革 命 孤 獨
九 ○ 年 代 在 台 北 如 火 如 荼 展 開 的 學 生 運 動 「 野 百 合 學 運 」, 很 多
人 應 該 都 還 有 印 象,那 時 候 大 批 的 學 生 駐 滿 中 正 紀 念 堂 和 台 北 車 站 ,
表達他們對社會改革的熱情和願望。
所 謂 學 運, 在 我 的 學 生 時 代 , 即 台 灣 的 戒 嚴 時 期 , 是 想 都 不 敢 想
課遊行搞運動如同洪水猛獸,直到我去了巴黎求學才改觀。
很 多 人 都 知 道 , 一 九 六 八 年 巴 黎 發 生 過 一 次 學 生 運 動 , 稱 為「 五
月 革 命 」, 當 時 學 生 領 導 法 國 工 人 包 圍 政 府 , 把 巴 黎 大 學 作 為 運 動 本
部,對社會的影響非常大。
八 年 , 六 八 年 」; 六 八 年 變 成 一 個 重 要 的 分 水 嶺 , 六 八 年 以 前 是 一 個
納各種看法的法國。
巴黎學運的衝擊
我 到 巴 黎 是 一 九 七 二 年,已 經 是 五 月 浪 潮 發 生 後 四 年,學 運 仍 末
結 束 。 偶 爾 在 上 課 時 , 會 突 然 聽 到 樓 上「 砰 ! 」的 一 聲 , 老 師 立 刻 要
所 有 學 生 疏 散,然 後 就 會 看 到 擔 架 上 躺 著 一 個 全 身 是 血 的 人 被 送 到 醫
院。
學 運 和 暴 力 結 合,使 我 們 這 些 從 台 灣 去 的 學 生 感 到 恐 懼,好 像 是
政治暴動一樣。
記 憶 深 刻 的 是,有 些 年 輕 老 師 或 是 高 年 級 的 學 長,會 在 學 生 發 動
這些討論改變了我對學運的看法。
在 戰 後 的 戒 嚴 時 期,台 灣 沒 有 機 會 了 解 所 謂 的 社 會 運 動,在 戒 嚴
法 裡 即 明 文 規 定 不 能 罷 課 或 罷 工。所 以 在 法 國 對 學 運 的 所 見 所 聞,對
我 自 己 是 一 個 巨 大 的 撞 擊,而 這 個 撞 擊 牽 涉 到 一 個 問 題:如 果 所 謂 的
見,那他應不應該有權利或資格表達他的意見?
由 於 台 灣 學 生 來 自 一 個 較 封 閉 的 社 會,到 了 法 國,對 學 運 會 出 現
記 得 和 我 一 起 留 法 的 朋 友,回 台 灣 後 擔 任 政 府 的 高 層 工 作,有 時 候 我
們 私 下 談 起 時 , 會 笑 他 在 巴 黎 待 了 好 幾 年,得 到 博 士 學 位 ,只 認 得 一
條 地 鐵 的 路 線,就 是 從 家 裡 到 學 校 , 其 他 一 概 不 知 。 他 代 表 了 當 時 台
灣 學 生 留 學 的 一 種 心 情:我 把 我 的 專 業 讀 好,我 不 要 去 管 其 他 不 相 干
的事。
我 是 屬 於 另 外 一 種。因 為 自 己 學 的 是 人 文,對 於 文 化 的 本 質 有 很
大 的 興 趣, 因 此 對 於 學 運,在 某 一 種 對 政 治 運 動 的 恐 懼、 置 身 事 外 的
感覺之餘,會有一種好奇。
從 小 父 母 就 常 對 我 說 :「 什 麼 都 可 以 碰 , 就 是 不 要 碰 政 治 。 」 我
想 很 多 朋 友 都 曾 經 被 父 母 如 此 告 誡 過。因 為 台 灣 經 歷 過 白 色 恐 怖 的 年
代 , 使 個 人 對 政 治 會 聯 想 到 一 個 不 寒 而 慄 的 結 局 , 當 時 我 心 想 :「 我
喜歡畫畫,我喜歡文學,和政治無關,大可放心。」
然而,我還是隱約感覺到身邊有一些事情在發生。
巨大的心靈震撼
我 經 常 提 起 高 中 時 的 英 文 老 師 影 響 我 很 大,他 就 是 非 常 有 名 的 小
說 家 陳 映 真 先 生。他 帶 我 們 讀 小 說、讀 現 代 文 學 ,以 及 讀 台 灣 一 本 很
重 要 的 雜 誌《 文 學 季 刊 》
,有 時 候 也 會 帶 我 們 去 看 戲;我 記 得 高 一 時 ,
我 的 英 文 不 是 很 好 , 他 帶 著 帶 著 , 到 後 來 已 經 可 以 讀 英 文 版 的《 異 鄉
人 》。
大 概 在 我 大 一 時,陳 映 真 老 師 被 逮 捕,那 個 年 代 一 個 人 被 抓 不 會
使 大 家 覺 得 很 恐 懼。在 老 師 被 逮 捕 前 的 一 個 星 期,我 在 明 星 咖 啡 屋 和
平 日 很 有 耐 心 的 老 師 ,卻 顯 得 焦 慮 、 不 耐 煩 , 他 對 我 說 了 一 句 很 重 的
話 , 他 說 :「 文 學 不 應 該 那 麼 自 私 , 文 學 應 該 關 心 更 多 人 的 生 活 , 走
向社會的邊緣,去抨擊不正義、不公理的事情。」
當 時 聽 了 他 的 話,覺 得 有 點 反 感,心 想 老 師 怎 麼 這 麼 武 斷,這 麼
決 絕。對 於 一 個 充 滿 文 藝 美 學 夢 幻 的 年 輕 人 而 言,陳 映 真 老 師 的 理 論
讓我覺得很受傷。
織,又說他翻譯了馬克思的論著,說他的組織裡的人接連被逮捕
了‥‥我想起了在明星咖啡屋時他的這一段話。
國 回 來 , 彼 此 都 經 歷 了 一 些 事 。 我 自 己 從 被 父 母 耳 提 面 命 :「 不 准 碰
政 治 」, 到 在 巴 黎 時 , 聽 到 每 一 個 人 在 午 餐 、 晚 餐 、 下 午 茶 時 間 都 在
談 政 治,感 受 到 六 八 年 後 法 國 人 對 政 治 的 熱 烈 激 昂,隨 時 可 能 會 有 一
個同學站起來高聲朗誦出聶魯達的詩。我突然發現,革命是一種激
情,比親情、愛情、比人世間任何情感都慷慨激昂。
對 我 來 說,革 命 在 巴 黎 的 街 道 上 變 成 了 詩 句,聶 魯 達 的 詩 不 只 是
詩,而是迴盪在街頭上的歌聲。
在 前 幾 年 上 映 的《 郵 差 》這 部 電 影 中 , 你 可 以 看 到 連 郵 差 都 受 到
聶 魯 達 詩 的 影 響,因 為 它 不 只 是 詩 句, 是 革 命 的 語 言,會 帶 給 你 一 種
巨大的心靈上的撞擊和震撼,讓你覺得可以放棄一切溫馨的、甜美
的、幸福的生活,出走到一個會使自己分崩離析的世界。
革命是一種青春儀式
在法國讀書時,我發現革命有一種很吸引人、但說不出來的東
西,和我從小所理解的恐懼不一樣,使我也開始跟著要好的法國朋
態,而 去 過 巴 黎 的 人 就 會 知 道,五 月 的 巴 黎 天 氣 好 得 讓 你 不 想 上 課 。
後 來 我 發 現 每 次 革 命、每 次 學 運 都 選 在 五 月,不 然 就 是 在 秋 高 氣 爽 的
十 月,很 少 有 學 運 選 在 淒 冷 的 季 節,大 概 即 使 要 革 命 也 要 選 一 個 好 天
氣 吧 ! 更 有 趣 的 是 , 有 時 候 同 學 還 會 問 我 :「 我 今 天 要 去 示 威 , 你 覺
得我穿哪一件衣服比較好?」
原 來 學 生 運 動 不 像 我 想 像 的 那 麼 可 怕,反 而 有 一 種 嘉 年 華 會 似 的
東 西 ,包 括 朗 誦 聶 魯 達 的 詩 , 包 括 選 一 件 示 威 遊 行 的 衣 服 , 革 命 是 可
儀式。
我 突 然 懂 了 某 位 西 方 作 家 說 過 的 一 句 話 :「 如 果 你 二 十 五 歲 時 不
是 共 產 黨 員,你 一 輩 子 不 會 有 希 望;如 果 你 二 十 五 歲 以 後 還 是 共 產 黨
員 , 你 這 一 輩 子 也 不 會 有 什 麼 希 望 。 」原 來 他 說 的「 共 產 黨 」就 是 革
會 太 離 譜, 因 為 那 是 一 個 烏 托 邦 式 的 寄 託;可 是 二 十 五 歲 以 後,你 應
該務實了,卻還在相信遙遠的夢想,大概人生就沒什麼希望了。
從 這 句 話 裡 ,我 們 也 可 以 看 到 革 命 跟 詩 有 關 , 跟 美 學 有 關 , 而 它
最 後 導 致 的 是 一 種 巨 大 的 孤 獨 感,因 為 唯 有 孤 獨 感 會 讓 人 相 信 烏 托 邦
( Utopia)
。「 烏 托 邦 」這 個 詞 是 音 譯 的 外 來 語,但 在 漢 字 裡 也 有 意 思,
代 表 「 子 虛 烏 有 寄 託 出 來 的 邦 國 」, 它 是 一 個 實 際 上 不 存 在 , 可 是 你
心 裡 相 信 它 存 在 的 國 度 , 且 你 相 信 在 這 個 國 度 裡 ,人 沒 有 階 級,人 可
以 放 棄 一 切 自 己 私 有 的 慾 望 去 完 成 更 大 的 愛。唯 獨 年 輕 人 會 相 信 烏 托
邦,而尋找烏托邦的激情是驚人的。
當 我 與 多 年 未 見 的 陳 映 真 老 師 碰 面 時,他 對 我 的 印 象 還 停 留 在 與
他 辯 論 詩 的 意 義 , 爭 得 面 紅 耳 赤 , 告 訴 他 :「 寫 詩 是 一 種 絕 對 的 個 人
的 唯 美 , 我 沒 有 辦 法 接 受 你 所 說 的 , 文 學 應 該 有 更 大 的 關 懷 。 」他 不
知 道 七 年 之 中 我 在 法 國 經 歷 的 一 切,我 也 很 少 對 人 說 起,只 有 在 自 己
的小說〈安那其的頭髮〉中透露了一點點。
托爾斯泰與克魯泡特金
安 那 其 ( Anarchism) 是 我 在 法 國 參 加 的 一 個 政 治 組 織 , 又 譯 為
無 政 府 主 義 。 這 個 流 派 起 源 甚 早 , 在 十 九 世 紀 的 俄 國 就 開 始 了,創 始
Kropotkin), 這 兩 個 人 基 本 上 是 俄 國 貴 族 ; 許 多 革 命 運 動 的 發 起 人 都
族生活中感到存在的孤獨,最後選擇出走,例如托爾斯泰。
托 爾 斯 泰 是 一 位 伯 爵,擁 有 很 大 很 大 的 農 莊,但 是 在 他 的 作 品《 復
活 》中 , 他 重 新 回 顧 成 長 過 程 中 身 為 貴 族 的 沉 淪 , 以 及 擁 有 土 地 和 農
奴 帶 給 他 的 不 安 與 焦 慮,他 決 定 出 走。我 認 為 托 爾 斯 泰 最 偉 大 的 作 品
不 是 《 復 活 》 也 不 是 《 戰 爭 與 和 平 》, 而 是 在 他 垂 垂 老 矣 時 , 寫 的 一
封 給 俄 國 沙 皇 的 信 。 信 中 , 他 沒 有 稱 沙 皇 為 皇 帝 , 而 是 稱 他 為「 親 愛
的 兄 弟 」, 他 寫 到 :
「我決定放棄我的爵位,我決定放棄我的土地,我決定讓土
地上所有的農奴恢復自由人的身分。」
那 天 晚 上 把 信 寄 出 去 之 後,他 收 了 幾 件 衣 服,拎 著 簡 單 的 包 袱 ,
出 走 了。最 後 他 死 於 一 個 名 不 見 經 傳 的 小 火 車 站,旁 人 只 知 道 一 個 老
人倒在月台上,不知道他就是大文豪托爾斯泰。
我 覺 得 這 是 托 爾 斯 泰 最 了 不 起 的 作 品,他 讓 我 們 看 到 革 命 是 對 自
己 的 革 命,他 所 要 顛 覆 的 不 是 外 在 的 體 制 或 階 級,而 是 顛 覆 內 在 的 道
德不安感。
回 過 頭 來 看,什 麼 是 安 那 其 主 義 ? 怎 麼 可 能 有 無 政 府 的 狀 態 呢 ?
在台灣,我們可以輕易地找到克魯泡特金的著作,翻譯者是巴
金。這 位 中 國 老 作 家 筆 名 的 由 來,就 是 取 自 巴 枯 寧 和 克 魯 泡 特 金 兩 人
名 字 中 的 第 一 個 字 和 最 後 一 個 字,他 在 留 學 法 國 時 最 崇 拜 的 偶 像 就 是
安 那 其 的 這 兩 位 創 始 人,所 以 他 取 了 這 個 名 字。巴 金 一 生 翻 譯 了 許 多
克 魯 泡 特 金 的 作 品 , 包 括 《 麵 包 與 自 由 》、《 一 個 反 叛 者 的 話 》 等 。
克 魯 泡 特 金 因 為 宣 傳 革 命 被 俄 國 政 府 驅 逐,逃 亡 到 瑞 士,不 能 回
歸 祖 國,可 是 他 一 直 用 各 種 語 言 闡 述 無 政 府 主 義 思 想。我 讀 克 魯 泡 特
金的作品時,我必須承認,所受到的震撼大過於任何讀過的文學作
品。他 竟 然 把 文 學 當 作 現 世 之 中 一 種 可 以 自 我 砥 礪 的 懺 悔 錄 形 式 在 書
寫,一直到現在,我偶爾翻出他的作品仍然感動不已。
他 在《 麵 包 與 自 由 》中 寫 到 , 他 相 信 總 有 一 天 , 麵 包 不 會 再 壟 斷
在少數人手中。
現 在 我 們 會 覺 得 :「 這 個 不 難 吧 ! 」 但 對 當 時 俄 羅 斯 的 窮 人 、 農
第 二 個 主 張 「 自 由 的 分 享 」, 他 希 望 美 、 詩 歌 、 音 樂 也 能 讓 所 有 的 俄
羅 斯 人 共 享。如 果 你 看 過 高 爾 基 寫 他 的 母 親 做 著 粗 重 的 工 作,還 要 忍
受 丈 夫 穿 著 皮 靴 拳 打 腳 踢,就 會 知 道 俄 羅 斯 的 社 會 階 級 分 明,窮 人 與
婦 人 地 位 之 低 下,宛 如 動 物, 連 民 生 需 求 都 無 法 獲 得 滿 足 ,哪 有 可 能
分享詩歌、音樂之美?簡直是夢想。
世 裡 無 法 完 成 的 夢 想,總 是 會 受 到 世 俗 之 人 所 嘲 笑,因 此 他 是 孤 獨 的。
克魯泡特金晚年流亡瑞士時,完成自傳體著作《一個反叛者的
話 》, 他 稱 自 己 是 「 反 叛 者 」, 他 反 叛 階 級 、 反 叛 國 家 、 反 叛 宗 教 、 反
體 本 身 做 一 切 的 反 叛 。 每 次 看 完《 一 個 反 叛 者 的 話 》- - 克 魯 泡 特 金
最後一本著作,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非常清楚的革命者的孤獨感。
贏了政權卻輸了詩與美
我 想 , 很 多 人 都 無 法 接 受 , 我 將 革 命 者 定 義 成 為「 某 一 種 程 度 現
實世界中的失敗者」吧。
《 史 記 》裡 有 兩 個 個 性 迥 異 的 人 物 : 劉 邦 和 項 羽 , 你 讀 這 兩 個 人
的 故 事 會 發 現 , 劉 邦 的 部 分 真 是 沒 什 麼 好 讀 的, 甚 至 有 點 無 聊。但 劉
邦 真 的 是 這 麼 乏 善 可 陳 嗎 ? 不 然,是 作 者 司 馬 遷 對 他 沒 什 麼 興 趣,因
為 他 成 功 了。作 為 一 個 歷 史 的 書 寫 者,司 馬 遷 對 於 現 世 裡 的 成 功 者 其
實 是 不 懷 好 感 的,這 裡 面 不 完 全 是 客 觀 的 對 錯 問 題,而 是 主 觀 的 詩 人
的抉擇,他選擇了項羽作為美學的偶像。所以我們今天看《霸王別
姬 》, 不 管 是 電 影 或 戲 劇 , 都 會 為 霸 王 在 烏 江 自 刎 、 與 虞 姬 告 別 而 感
動,它根本就是一首詩。
我 們 不 能 確 定 歷 史 上 的 楚 霸 王 是 不 是 真 的 如 此 浪 漫 ? 可 是,司 馬
遷 成 功 地 營 造 了 一 個 革 命 者 美 麗 的 結 局 和 孤 獨 感,使 得 數 千 年 來 的 人
們都會懷念這個角色。
這是不是就是文學的職責?文學是不是去書寫一個孤獨者內心
的 荒 涼,而 使 成 功 者 或 奪 得 政 權 的 那 個 人 感 到 害 怕 ? 因 為 他 有 所 得 也
有所失,贏了政權卻輸了詩與美。
我 們 從 這 個 角 度 解 讀 《 史 記 》, 會 發 現 司 馬 遷 破 格 把 項 羽 放 在 記
載 帝 王 故 事 的〈 本 紀 〉中 並 且 在 最 後「 太 史 公 曰 」中 暗 示「 舜 目 蓋 重
瞳 子 , 項 羽 亦 重 瞳 子 」, 將 項 羽 與 古 代 偉 大 的 君 主 舜 相 比 。 最 精 采 的
還 是 司 馬 遷 寫 項 羽 的 生 命 告 別 形 式 , 誠 所 謂 「 力 拔 山 兮 氣 蓋 世 」, 把
項羽的性情都寫出來了,完全是一個美學的描述。
我 想 , 劉 邦 在 九 泉 之 下 讀 到 《 史 記 》, 恐 怕 也 會 遺 憾 , 他 贏 得 了
江 山 , 卻 輸 掉 了 歷 史 。 後 人 怎 麼 讀《 史 記 》也 不 會 喜 歡 劉 邦 , 卻 會 對
項羽充滿革命孤獨感的角色印象深刻。
從 嚴 格 的 史 學 角 度,我 會 對 項 羽 的 直 實 性 格 產 生 懷 疑,但 項 羽 的
英 雄 化 正 代 表 了 司 馬 遷 內 心 對 孤 獨 者 的 致 敬 。 所 以 , 你 可 以 看 到《 史
記》中所有動人的場景,都跟孤獨有關。
例 如 屈 原 , 當 他 一 切 理 想 幻 滅 , 決 定 要 投 汨 羅 江 自 盡 前 ,「 被 髮
行 吟 澤 畔 , 顏 色 憔 悴 , 形 容 枯 槁 」, 他 回 復 到 一 個 詩 人 的 角 色 , 回 到
詩人的孤獨,然後漁父過來與他對話。我不禁懷疑誰看到憔悴的屈
原,又是誰看到他和漁父說話?是漁父說出來的嗎?
然 而 , 我 們 讀《 史 記 》時 不 會 去 追 究 這 個 問 題 , 因 為 美 超 越 了 真
一個孤獨革命者的形象。
《 史 記 》裡 還 有 一 個 非 常 美 的 畫 面 , 是 關 於 荊 軻 。 荊 軻 為 了 燕 太
子 丹 對 他 的 知 己 之 情,決 定 要 去 行 刺 秦 王,而 他 也 知 道 當 刺 客 是 一 去
不 回 的,所 以 在 臨 行 之 時 - - 司 馬 遷 真 的 非 常 善 於 書 寫 孤 獨 者 的 告 別
時 刻 - - 所 有 人 都 是 穿 白 衣 素 服 來 送 行 , 送 到 易 水 之 上 ,「 高 漸 離 擊
筑 」。 這 裡 依 據 大 陸 作 家 張 承 志 的 考 證 ,「 筑 」是 一 種 失 傳 的 樂 器 , 據
說 是 一 片 薄 薄 的 像 板 子 一 樣 的 東 西。高 漸 離 把 鉛 灌 注 在 筑 裡,拿 筑 去
行刺秦始皇。
在 告 別 時 刻 ,高 漸 離 擊 筑 發 出 高 亢 的 聲 音,然 後 大 家 唱「 風 蕭 蕭
兮 易 水 寒 , 壯 士 一 去 兮 不 復 返 」, 這 是 生 前 的 告 別 , 人 還 活 著 卻 是 死
亡的形式。
不 論 是 項 羽、屈 原 或 是 荊 軻 的 告 別 畫 面,都 是 讓 我 們 看 到 一 個 革
取 得 權 力 的 人,就 失 去 美 學 的 位 置。這 部 書 至 今 仍 然 有 其 地 位 和 影 響
力,未必是在歷史上,更可能是因為一個人的性情和內在的堅持。
革命者等於失敗者?
因 此 再 思 考「 什 麼 是 革 命 孤 獨 ? 」的 問 題 時 , 我 會 把 革 命 者 視 為
一 個 懷 抱 夢 想,而 夢 想 在 現 世 裡 無 法 完 成 的 人。夢 想 越 是 無 法 完 成 ,
越 具 備 詩 的 美 學 性,如 果 在 現 世 裡 夢 想 就 能 實 現,那 麼 革 命 就 會 變 成
體制、變成其他的改革,而不再是革命。
今 天 在 我 這 樣 的 年 齡 ,回 想 大 學 裡 詩 社 的 朋 友, 畢 業 之 後 ,此 去
艱 難 ,每 個 人 走 到 不 同 的 路 上 去 ; 有 的 人 從 政 做 官,也 有 人 繼 續 在 南
部 村 落 裡 教 書,相 信 他 當 年 相 信 的 夢 想 。 有 時 候 我 會 想 , 也 許 有 一 天
我 也 要 寫 《 史 記 》, 那 麼 我 的 美 學 偶 像 會 是 誰 ?
一 個 社 會 裡,當 人 性 的 面 向 是 豐 富 的 時 候,不 會 以 現 世 的 輸 贏 作
為 偶 像 選 取 的 依 據 。 就 像《 史 記 》裡 , 動 人 的 都 是 現 世 裡 的 失 敗 者 ,
《 史 記 》裡 還 有 另 一 種 革 命 的 孤 獨,迥 異 於 政 治 革 命 者, 我 要 說
道 德 體 制 的 規 範 下,她 是 否 有 條 件 或 被 允 許 再 談 一 次 戀 愛 ? 這 在 今 天
都 還 是 一 個 棘 手 的 問 題 。 但 是 在 司 馬 遷 的《 史 記 》裡 , 司 馬 相 如 看 到
新 寡 的 卓 文 君 , 沒 有 想 到 要 遵 守 什 麼 體 制 禮 教, 只 覺 得 她 真 是 美, 就
寫 了〈 鳳 求 凰 〉去 歌 頌 她 。 霎 時 , 卓 文 君 被 打 動 了 , 發 現 她 還 可 以 再
去 追 求 生 命 裡 最 值 得 追 求 的 愛,但 也 因 此,她 必 須 對 抗 她 的 父 親 卓 王
孫。
卓 王 孫 是 四 川 有 名 的 富 豪,就 算 要 改 嫁 女 兒,也 不 可 能 讓 她 嫁 一
個 窮 酸 小 子,所 以 他 先 是 搬 出 禮 教 教 訓 卓 文 君,並 且 警 告 她 如 果 一 意
孤行,家產一毛都不會給她。
我 們 提 到 革 命 的 孤 獨 都 會 聯 想 到 政 治,但 真 正 困 難 的 革 命 往 往 是
道 德 的 革 命 、禮 教 的 革 命。我 將 卓 文 君 視 為 一 個 革 命 者, 就 是 因 為 她
聽 到 父 親 的 威 脅 後, 當 場 與 父 親 決 裂, 和 司 馬 相 如 私 奔。 最 厲 害 的 是
私 奔 也 不 跑 遠 , 就 在 爸 爸 家 門 口 當 鑪 賣 酒 , 直 是 把 爸 爸 氣 死 了 。《 史
記 》 裡 還 寫 到 :「 相 如 身 自 著 犢 鼻 禈 」,「 犢 鼻 禈 」 是 有 點 像 丁 字 褲 的
衣著,因為是賣酒的勞動階級了,穿著當然不可能太漂亮。
卓 文 君 所 進 行 的 革 命 ,恐 怕 是 比 項 羽、 荊 軻 更 難 的。我 們 看 到 男
性 的 革 命 者 總 會 以 決 絕 的 姿 態 出 走,情 緒 非 常 悲 壯,得 到 許 多 人 的 認
同;而 女 性 的 革 命 少 了 壯 烈 的 氣 氛,卻 是 加 倍 困 難,因 為 綑 綁 在 女 性
身 上 的 枷 鎖 遠 多 於 男 性,當 她 要 顛 覆 所 有 的 禮 教、道 德 加 諸 在 她 身 上
的束縛時,是一場偉大卻不容易被理解的革命。
所 以,我 覺 得 司 馬 遷 真 了 不 起 , 他 為 這 個 文 化 找 到 許 多 出 口 。 今
日我們還在議論一個女人的貞潔,表示我們都不如兩千年前的司馬
遷。他 沒 有 用 道 德 議 論 卓 文 君,他 用 真 正 自 我 的 出 走 去 歌 頌 這 個 敢 做
敢 當 的 女 子 , 至 於「 敢 做 敢 當 」是 對 或 錯 , 是 她 個 人 的 事 情 , 與 他 人
無 關 。 很 多 人 說 司 馬 相 如 最 後 還 不 是 變 了 心,而 嘲 諷 卓 文 君「 既 知 今
日 , 何 必 當 初 」, 可 是 我 認 為 卓 文 君 對 她 自 己 的 選 擇 清 清 楚 楚 , 這 就
無怨無悔。
那 麼 , 為 什 麼 革 命 者 都 是 失 敗 者 ? 為 什 麼 不 把「 革 命 者 」這 個 角
色 給 成 功 的 人 ? 因 為 成 功 的 人 走 向 現 世 和 權 力,在 現 世 和 權 力 中,他
無法再保有夢想。
我 觀 察 當 年 在 我 家 裡 喝 酒 唱 歌 的 朋 友,當 他 變 成 政 府 高 層 之 後 ,
很 多 的 考 量 都 不 再 是 出 自 於 夢 想,這 個 時 候 我 們 大 概 知 道 該 和 他 保 持
沒 有 夢 想 , 但 他 的 夢 想 必 須 收 斂 , 講 得 好 聽 一 點 , 就 是 「 務 實 」, 講
得 難 聽 就 是 沒 有 夢 想 了,也 不 再 是 詩 人 了,更 不 會 再 高 聲 歌 頌 聶 魯 達
的詩。
完 成 美 學 的 詩 需 要 孤 獨 感,可 是 現 世 的 繁 華 難 以 保 持 孤 獨 感。所
以 我 說「 革 命 者 」是 現 世 的 失 敗 者 , 因 為 他 們 沒 有 成 功 而 保 全 了 革 命
的孤獨。
自己無法控制的狀態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古今中外許多令人懷念的革命者都是詩
人。我 想 這 是 因 為 詩 人 一 直 在 追 求 激 情,當 他 發 現 寫 詩 不 如 革 命 激 情
時 ,他 就 去 革 命 了。 所 以 你 可 以 感 覺 得 到 好 多 這 一 類 的 人 ,屈 原 是 一
個 例 子 , 他 的 詩 寫 得 極 好 ,〈 九 歌 〉、〈 離 騷 〉 是 用 文 字 在 寫 詩 , 當 詩
人 的 孤 獨 發 展 到 極 致 時 則 是 用 血 淚 寫 詩,所 以 屈 原 和 托 爾 斯 泰 一 樣 ,
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是他在最後出走前的告別。
在 獄 中 寫 了 一 首 詩 , 末 兩 句 是 :「 引 刀 成 一 快 , 不 負 少 年 頭 。 」 年 輕
的 頭 就 是 要 去 革 命,何 必 留 在 脖 子 上 ? 何 等 豪 氣。因 為 很 多 人 欣 賞 他
的 詩 ,他 被 免 除 死 刑 ,反 而 造 成 悲 劇 性 的 一 生 , 他 被 釋 放 出 來 後 走 向
現 實 政 治, 與 他 所 有 的 夢 想、 所 有 的 詩 發 生 矛 盾 ,他 的 革 命 孤 獨 也 因
此破滅。
革 命 孤 獨 其 實 是 一 個 連 自 己 都 無 法 控 制 的 狀 態,比 起 當 時 同 樣 懷
後 人 稱 為「 黃 花 崗 七 十 二 烈 士 」, 汪 精 衛 恐 怕 真 的 會 想「 引 刀 成 一 快 」
吧!
黃 花 崗 七 十 二 烈 士 是 我 學 生 時 代 的 偶 像,有 一 段 時 間 我 很 喜 歡 去
國 父 紀 念 館 看 廊 上 的 黑 白 老 照 片,當 我 看 著 那 些 照 片 時,我 看 到 了 青
春 。 他 們 大 多 是 二 十 出 頭 歲 , 生 命 就 沒 有「 後 來 」了 。 雖 然 有 時 候 生
命有「後來」反而是更大的難堪。
我 想,青 春 的 美 是 在 於 你 決 定 除 了 青 春 之 外,沒 有 任 何 東 西 了 ,
也不管以後是不是繼續活著,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揮霍。
我在翻開早年的日記時,嚇了一跳,我竟然曾經在生日當天寫
下 :「 我 決 定 不 要 活 過 二 十 一 歲 , 活 過 二 十 一 歲 是 很 可 恥 的 。 」 我 在
十幾歲時寫下這句話,可以說我後來都是「可恥」地活著。
年 輕 就 是 會 有 這 樣 的 夢 想,相 信 青 春 逝 去 之 後,就 不 會 再 有 任 何
會 讓 你 動 心 的 事 情 了,所 以 會 有 一 種 揮 霍 的 心 情,對 於 現 實 完 全 不 在
因為他們帶給我一種青春揉雜著悲劇的感動,就像一首最美的詩。
如 果 你 看 過 秋 瑾 的 照 片 , 你 一 定 也 會 覺 得 :「 怎 麼 那 麼 美 ? 」 而
且 你 注 意 一 下,她 的 美 是 超 越 性 別 的,很 少 有 人 的 美 可 以 超 越 性 別 。
照 片 中 的 她 英 氣 逼 人 ,穿 著 日 式 和 服, 手 裡 拿 著 一 把 匕 首 ;我 不 知 道
她 是 以 什 麼 樣 的 心 情 拍 下 這 張 照 片,但 這 張 照 片 一 直 放 在 我 書 桌 玻 璃
墊下。那是一種把生命活出極致的美!
其 實 秋 瑾 來 自 一 個 保 守 的 大 家 庭,他 的 父 親 做 官,替 女 兒 選 了 一
個 當 官 的 夫 婿,他 們 結 了 婚 , 夫 妻 感 情 也 很 好 。 有 人 猜 測 秋 瑾 是 婚 姻
不 幸 福 才 會 去 革 命, 其 實 不 然 , 革 命 者 往 往 是 受 到 最 多 的 寵 愛 , 當 他
感 覺 到 要 與 人 分 享 這 份 寵 愛 時,他 的 夢 想 就 出 現 了。前 面 提 的 克 魯 泡
持金、托爾斯泰都是如此。
不 要 忘 記 托 爾 斯 泰 是 伯 爵,不 要 忘 記 托 爾 斯 泰 擁 有 廣 大 的 土 地 、
眾 多 的 農 奴,可 是 他 內 心 有 一 個 無 法 完 成 的 夢 想:他 想 要 與 人 分 享 他
的財富和地位,最後他只能對自己進行顛覆和革命。
活出自我的秋瑾
朋 友 寫 秋 瑾 的 劇 本 時,把 她 的 先 生 寫 成 一 個 很 壞 的 人,我 向 他 抗 議 ,
請 他 重 新 去 查 資 料。 在 一 個 女 子 要 纏 足 、 丈 夫 可 以 納 妾 的 社 會 裡 , 一
個 丈 夫 為 了 成 全 妻 子 的 好 學,願 意 拿 出 一 筆 錢 送 妻 子 去 日 本 留 學,我
相信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聊 新 的 知 識 ,並 且 一 起 加 入 了 同 盟 會。 在 當 時, 同 盟 會 是 一 個 非 法 組
織 ,加 入 者 都 抱 著 被 殺 頭 的 準 備,唯 有 充 滿 夢 想 的 人 才 會 參 加 , 也 唯
有年輕才不會在意殺不殺頭。
秋 瑾 到 日 本 之 後,意 識 到 東 方 的 女 性 受 到 極 度 的 壓 抑,被 當 作 弱
者,因 此 她 的 革 命 不 只 是 政 治 的 革 命,更 大 的 一 部 分 是 她 對 女 權 革 命
的 覺 醒 與 伸 張。秋 瑾 在 日 本 學 武 士 刀、練 劍,所 以 會 拍 下 那 麼 一 張 照
片,象徵女性的解放。
而 一 個 可 以 容 納 解 放 女 性 的 男 性 團 體,也 必 定 是 開 放 的。不 知 道
大家能不能理解?在一堆不成材的男性團體裡,女性要解放非常困
優秀的男性,而秋瑾的丈夫也絕不是壞人。
不 過,秋 瑾 覺 察 到 自 己 與 丈 夫 在 思 想 上 已 經 分 道 揚 鑣,她 無 法 再
回 到 那 個 保 守 的 社 會 裡,所 以 她 為 自 己 的 生 命 做 了 勇 敢 的 抉 擇 - - 提
出離婚。
這 裡 有 個 很 有 趣 的 對 比,在 台 灣 的 政 治 生 態 中,向 來 強 調 夫 唱 婦
們在政治圈中幾乎找不到第二個秋瑾。
幸 運 的 是,秋 瑾 還 有 一 群 可 愛 的 朋 友。這 些 與 她 把 酒 言 歡 的 留 學
裡 把 劍 送 給 秋 瑾 時,她 當 場 舞 了 一 回。我 不 知 道 那 張 持 劍 穿 和 服 的 相
片 是 否 為 彼 時 所 攝 , 但 在 秋 瑾 的 詩 中 記 錄 了 此 事 , 她 說 :「 千 金 不 惜
買 寶 刀 」, 原 來 那 把 劍 所 費 不 貲 , 耗 盡 千 金 , 以 至 於 一 群 人 喝 酒 喝 到
最 後 付 不 起 酒 錢,於 是 秋 瑾 不 惜 把 身 上 的 皮 大 衣 當 了,要 和 朋 友 們 喝
得 痛 快 , 詩 的 下 一 句 便 是 :「 貂 裘 換 酒 也 堪 豪 」。
在 秋 瑾 這 首〈 對 酒 〉詩 中 , 第 一 句 是 男 性 對 女 性 的 饋 贈 , 第 二 句
是 女 性 對 男 性 的 回 報,由 此 可 以 看 出 這 群 年 輕 革 命 者 的 情 感。而 最 後
兩 句 :「 一 腔 熱 血 勸 珍 重 , 灑 去 猶 能 化 碧 濤 。 」 意 思 是 即 使 有 一 天 熱
血 全 部 流 盡 ,也 會 變 成 驚 濤 駭 浪 , 對 社 會 產 生 巨 大 的 影 響 。 這 就 是 革
命者,這就是詩人呀!
者中最成功的一個。她隱藏了同盟會的身分,搖身一變為軍校的校
長,這 所 軍 校 是 受 命 於 清 朝 官 吏 直 接 統 轄,而 這 名 官 吏 就 是 她 的 乾 爸
爸,你看她多厲害!
這 是 一 個 女 性 革 命 者 的 智 慧,她 可 以 柔 軟 的 身 段 同 時 扮 演 多 重 的
角色,不若男性革命者的剛烈。
然而,很少人想到,離婚以後的秋瑾要面對生命裡巨大的孤獨
麟 衝 動 起 義,因 為 沒 有 詳 密 的 規 劃 而 失 敗 被 逮 捕,並 慘 遭 清 朝 官 員 恩
銘 將 胸 膛 剖 開,活 活 地 掏 出 心 肝 祭 奠 時,聽 聞 徐 錫 麟 死 訊 的 秋 瑾 立 刻
起義,因此被捕。
我 讀 秋 瑾 傳 記 時,深 深 覺 得 秋 瑾 的 死 和 徐 錫 麟 有 很 大 的 關 係,而
徐 錫 麟 就 是 當 年 提 議 買 寶 劍 送 她 的 人。這 使 我 聯 想 到,革 命 裡 有 一 部
分的孤獨感,也許是和愛情有關。
在 革 命 裡 糾 纏 的 情 感 非 常 迷 人,非 小 兒 女 的 私 情 可 以 比 擬,他 們
是各自以「一腔熱血勸珍重」的方式,走向詩的最顛峰。
在徐錫麟死後,秋瑾的起義可以說是一種自殺的形式。
秋 瑾 被 捕 之 後,受 盡 所 有 的 酷 刑,被 逼 要 寫 下 所 有 參 與 革 命 者 的
名 單 , 她 只 寫 下 一 個 字 :「 秋 」, 表 示 只 有 秋 瑾 一 人 。 她 頓 了 一 下 , 接
著 寫 :「 秋 風 秋 雨 愁 煞 人 」, 又 是 一 句 詩 。 翌 日 清 晨 , 秋 瑾 在 紹 興 的 街
市口被處以斬刑。
非常久,現在那裡還有一個秋瑾的紀念碑。
我 想,她 是 一 個 文 學 上、戲 劇 上 尚 且 無 法 全 面 說 出 其 影 響 力 的 女
人物,因為她的生命活出了驚人的自我。
生命最後的荒涼
前 面 提 過 , 魯 迅 的 小 說〈 藥 〉就 是 以 秋 瑾 為 主 角 。 魯 迅 也 留 日 ,
且 是 紹 興 人,他 從 小 就 在 秋 瑾 被 砍 頭 的 街 市 口 走 來 走 去,其 內 心 受 到
的 震 撼 不 可 言 喻。所 以,我 認 為 魯 迅 是 一 個 非 常 了 解 革 命 者 孤 獨 的 小
說家。
魯 迅 自 己 卻 不 走 向 革 命。當 時 每 個 黨 都 希 望 魯 迅 能 加 入,因 為 他
的 影 響 力 實 在 太 大 了。可 是,從 頭 到 尾,魯 迅 沒 有 加 入 任 何 一 個 黨 。
他 保 持 高 度 的 清 醒。只 是 寫 文 章 感 念 年 輕 的 革 命 者,他 的 學 生 柔 石 、
胡 也 頻 都 是 在 白 色 恐 怖 時 遭 到 逮 捕 的 年 輕 詩 人,魯 迅 為 文 時,甚 至 不
能寫出他們的名字,只能以散文〈淡淡的血痕中〉追悼。
一 九 一 七 年 俄 羅 斯 列 寧 革 命 前,幫 助 列 寧 的 也 多 半 是 詩 人,其 中
包 括 馬 雅 可 夫 斯 基、 葉 賽 寧, 他 們 在 革 命 前 奔 走 呼 號,寫 了 幾 首 詩 讓
大 家 在 酒 酣 耳 熱 之 際 可 以 高 聲 朗 誦,激 動 人 心,但 是 在 革 命 成 功 後 ,
這兩個人相繼自殺了。
有 一 段 時 間,我 的 書 桌 玻 璃 墊 下 壓 著 葉 賽 寧 自 殺 後 的 照 片,太 陽
穴 上 一 個 窟 窿。我 不 知 道 為 什 麼 這 麼 做 ? 大 概 是 警 告 自 己,這 就 是 革
命 者 的 下 場,或 者,是 紀 念 詩 人 與 革 命 者 的 孤 獨 之 間 非 常 迷 人 的 關 係。
這 些 人 的 詩 句 多 年 來 感 動 著 每 一 個 人,而 他 們 的 生 命 卻 多 走 向 了
絕對的孤獨。
何 謂 絕 對 的 孤 獨 ? 就 是 當 他 走 上 刑 場 時,他 感 覺 到 自 己 與 天 地 之
一切都沒有關聯了。
而這部分,歷史不會說。
個 政 治 的 角 度 稱 他 們 為 「 烈 士 」, 所 以 他 們 慷 慨 赴 義 , 死 而 無 怨 , 歷
史 不 會 寫 到 他 們 也 有 孤 獨 的 一 面,更 不 會 提 到 他 們 生 命 最 後 的 那 種 荒
涼感。
秋 瑾 是 在 黎 明 之 前 被 拖 到 紹 興 的 街 口,對 她 而 言,不 但 再 也 看 不
到 真 實 的 日 出,也 看 不 到 整 個 國 家 民 族 的 日 出,漫 漫 長 夜 何 等 煎 熬 ,
誰 就 是 同 黨,直 到 一 兩 個 星 期 後,她 的 好 友 吳 芝 瑛 冒 著 九 死 一 生 偷 回
屍體,把屍體運到杭州埋在西湖岸邊。
吳 芝 瑛 也 是 不 得 了 的 人 物。秋 瑾 很 多 資 料 能 保 留 下 來,就 是 歸 功
於 她 一 生 的 知 己 吳 芝 瑛 。 這 些 清 代 後 期 的 女 性, 其 所 作 所 為,我 們 今
日讀來都要覺得瞠目結舌。
回 到 九 ○ 年 代 台 灣 的 學 運,當 時 我 在 東 海 教 書,擔 任 系 主 任 的 工
作,從 電 視 新 聞 與 報 章 媒 體 得 知 有 那 麼 多 的 學 生 集 結 在 中 正 紀 念 堂 過
夜 ,有 那 麼 多 的 學 生 占 據 台 北 火 車 站, 發 表 演 說 ,要 求 與 政 府 高 層 對
話 。而 再 晚 一 點 大 陸 的 天 安 門 廣 場 上, 也 有 一 批 學 生 集 結 ,大 家 是 否
還記得?吾爾開希穿著睡衣去與李鵬對話的書面。
他們讓我想起在巴黎的年代。
一旦革命成功,便不可能再是詩
但 是,革 命 者 若 不 是 最 後 畫 下 一 個 漂 亮 的 句 點,其 實 蠻 難 堪 的 。
這 是 我 一 直 想 講 的 矛 盾,革 命 者 的 孤 獨 應 該 有 一 個 死 去 的 自 我,可 是
革命不就是為了要成功嗎?為什麼所有的革命者都是以失敗者的角
色在歷史上留名?
革 命 者 本 身 包 合 著 夢 想 的 完 成,但 是 在 現 實 中,一 旦 革 命 成 功 ,
夢 想 不 能 再 是 夢 想,必 須 落 實 在 制 度 的 改 革,以 及 瑣 瑣 碎 碎 大 大 小 小
的行政事務上,它便不可能再是詩。
如 果 你 堅 持 革 命 者 的 孤 獨 , 就 必 須 是 像 司 馬 遷 寫《 史 記 》所 堅 持
的 美 學 意 識 形 態。並 不 是 說 不 能 當 劉 邦,我 相 信 每 個 人 都 希 望 自 己 是
劉 邦 而 不 是 項 羽,都 想 成 為 成 功 者 而 不 是 失 敗 者,但 是 在 美 學 之 中 ,
留下的符號總是一個一個出走的孤獨者、失敗者。
現 在 我 經 過 台 北 火 車 站、經 過 中 正 紀 念 堂,十 多 年 前 學 運 的 畫 面
還 會 躍 入 腦 海 , 而 十 多 年 前 學 生 對 我 說 :「 我 不 要 搞 政 治 , 也 不 要 參
與 這 些 東 西 」 時 , 我 說 :「 這 不 是 政 治 , 你 那 麼 年 輕 , 去 旁 邊 感 受 一
下那種激昂吧!」
說這話時,我一直回想到二十五歲時在巴黎所受到的震撼。
這 麼 說 好 了,你 的 生 命 裡 有 沒 有 什 麼 不 切 實 際 的 夢 想 ? 沒 錯,就
是不切實際,因為青春如果太切合實際,就不配叫作青春了。
因為青春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夢想的嘉年華。
參 加 學 運 的 人 不 一 定 都 是 為 了 政 治 目 的,包 括 我 在 巴 黎 一 起 參 加
學 運 的 朋 友,有 些 人 就 是 因 為 男 朋 友 或 女 朋 友 參 加 而 參 加,他 們 甚 至
不 知 道 遊 行 的 議 題 到 底 是 什 麼。但 是,曾 經 感 受 過 那 份 激 昂 的 人 一 生
都不曾忘記。
我 還 記 得 當 年 經 過 中 正 紀 念 堂 時,看 到 一 個 約 莫 大 二、大 三 的 男
會 撥 一 下 頭 髮 讓 自 己 漂 亮 一 點;然 後 跳 一 個 時 空,這 張 臉 可 能 到 了 立
法院、總統府,仍然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
這 兩 張 臉 要 如 何 去 疊 合 ? 對 我 而 言,就 像 秋 瑾 那 張 照 片 的 問 題 。
後 來 這 些 人 都 變 成 很 熟 的 朋 友,也 常 常 會 碰 到,我 總 是 試 圖 在 他
們 臉 上 找 回 革 命 者 的 孤 獨 感,如 果 我 能 夠 找 到 一 絲 絲 的 孤 獨,我 會 覺
得 很 高 興,雖 然 我 不 知 道 會 不 會 因 為 這 個 夢 想,使 他 的 官 做 得 不 倫 不
類?
這可能是我的問題吧!
也 許 我 應 該 再 寫 一 篇 有 關 台 灣 學 運 的 小 說,因 為 世 界 上 很 少 有 學
運 這 麼 成 功 。當 年 參 與 野 百 合 學 運 的 人 ,今 天 都 身 居 要 職 ,這 時 候 對
於 學 運 的 反 省 和 檢 討,以 及 對 參 與 的 革 命 者 內 在 孤 獨 感 的 檢 視,會 是
一 個 有 趣 的 題 目。為 什 麼 十 年 來 沒 有 學 運 了 ? 是 社 會 都 改 革 了 嗎 ? 還
是所有的夢想都不再激情了?
夢醒時分
七 ○ 年 代 我 在 巴 黎 參 加 安 那 其 組 織,帶 頭 的 是 一 個 姓 蔡 的 香 港 學
生,記 憶 中 他 的 頭 髮 很 漂 亮,我 從 來 沒 有 看 過 一 個 男 性 有 這 麼 美 的 頭
髮,我 發 現 他 每 次 在 跟 大 家 談 克 魯 泡 特 金 的 時 候,旁 邊 圍 坐 的 人 都 在
看 他 的 頭 髮 。就 在 那 一 剎 那 間 ,我 有 一 個 很 奇 怪 的 感 覺: 領 袖 應 該 要
很美的。
革 命 這 東 西 真 的 很 奇 怪,它 的 魅 力 總 是 來 自 一 些 你 無 法 說 明 的 東
西。
你 可 能 會 想,一 個 革 命 領 袖 怎 麼 會 是 柔 弱 的,應 該 是 很 剛 強 的 呀 ? 事
實 就 是 如 此 ,你 可 以 注 意 一 下 ,有 時 候 我 們 投 票 給 一 個 人 ,就 是 因 為
他的柔弱使你覺得心疼。
這 位 蔡 姓 領 袖 是 我 所 接 觸 到 的 第 一 個 學 運 領 袖,他 所 帶 領 的 團 體
整個變成美學。我們那時候住在巴黎的一個地下室中,大家睡在一
起 , 有 一 台 打 字 機 , 大 家 輪 流 打 字 , 辦 了 一 個 刊 物 叫 《 歐 洲 通 訊 》,
裡 面 有 很 多 克 魯 泡 持 金 的 無 政 府 主 義 思 想。很 多 人 出 去 工 作,例 如 我
去做導遊,賺了錢回來就放在一個筒子裡,大家一起用。
我 跟 很 多 朋 友 講 過,後 來 我 退 出 是 因 為 發 現 有 人 偷 筒 子 裡 的 錢 。
那 大 概 就 是 我 的 夢 醒 時 分 了 吧 ! 我 覺 得,如 此 高 貴 的 團 體 裡 怎 麼 會 有
這麼骯髒的事情?
所 以 我 們 也 可 以 說,革 命 者 的 孤 獨 是 革 命 者 迷 戀 自 己 年 輕 時 候 的
潔 癖 , 而 且 深 信 不 疑 。你 相 信 理 想 是 極 其 美 好 的 , 而 且 每 個 人 都 做 得
到,你 也 相 信 每 個 人 的 道 德 都 是 高 尚 的,會 願 意 共 同 為 了 這 個 理 想 而
努力。
我 現 在 讀 克 魯 泡 特 金 的 作 品 都 是 當 作 詩 來 讀,因 為 他 一 直 相 信 人
類 終 有 一 天 會 不 需 要 政 府,自 動 自 發 地 去 繳 稅、 去 建 設, 不 需 要 他 人
來 管 理。我 年 輕 的 時 候 相 信 他,現 在 的 我 則 相 信 這 個 社 會 一 定 會 有 階
級,一定會有窮人與富人。
也 就 是 說 , 當 你 有 一 天 說 出 :「 哪 一 個 社 會 沒 有 乞 丐 ? 」 時 , 就
表示你已經不再年輕了。
然而,即使你已過了夢想的年歲,年輕時候的潔癖仍然會跟著
你 , 在 某 一 剎 那 中 出 現 時 , 還 是 會 讓 你 寢 食 難 安 , 讓 你 想 問 :「 是 不
是已經老了?是不是已經放棄當年的那些夢想?」
如果說年輕時的夢想是百分之百,過了二十五歲以後會開始磨
即使都不跟別人談了,仍是內心最深最深的心事。
所 以 在 我 的 小 說〈 安 那 其 的 頭 髮 〉裡, 我 描 寫 野 百 合 學 運 的 領 袖
有 一 頭 美 麗 的 長 髮,而 一 個 叫 葉 子 的 女 孩 迷 戀 著 他,可 是 他 們 之 間 的
男 女 情 感 不 會 激 昂 過 革 命 同 志 的 情 感,因 為 革 命 是 為 了 一 個 更 大 的 、
共 同 的 夢 想 。因 此, 葉 子 可 以 懷 著 身 孕 ,仍 然 在 廣 場 上 沒 日 沒 夜 任 勞
任 怨 地 做 著 所 有 學 運 的 事 情;可 是 背 後 有 一 件 事 連 葉 子 自 己 都 搞 不 清
楚:她迷戀的是頭髮,還是頭髮下面的信仰?
在 古 老 的 基 督 教 神 話 中,大 力 士 參 孫 的 頭 髮 被 剪 掉 之 後 就 失 去 力
量;而 軍 隊、監 獄 管 理 的 第 一 件 事 就 是 剃 光 頭 - - 我 清 楚 地 記 得 上 成
功 嶺 的 第 一 個 晚 上,當 所 有 人 的 頭 髮 都 被 剃 光 時,我 感 覺 到 大 家 都 變
一樣了。
頭髮好像是個人獨特性的一部分,一旦失去頭髮,個性就消除
頭髮好像有一種魔力,像是符咒一樣的東西,影響人類的行為。
我在這篇小說裡用了超現實的處理;在月圓的晚上,一陣風吹
來,領 袖 緩 緩 拉 下 那 一 頭 異 常 美 麗 的 頭 髮,竟 是 一 頂 假 髮 ‥ ‥ 從 來 沒
有人發現。
其 實 克 魯 泡 特 金 是 一 個 禿 頭,他 在 瑞 士 寫《 一 個 反 叛 者 的 話 》時,
拍 下 一 張 照 片,當 時 他 已 經 沒 有 頭 髮 了。這 讓 我 想 到 把 頭 髮 的 意 象 和
革命者的孤獨結自在一起,於是寫下〈安那其的頭髮〉這篇小說。
革命者的自覺
我 個 人 很 喜 歡 這 篇 小 說 裡 的 一 段 是 關 於 夜 晚 的 廣 場,這 個 場 景 是
我 在 參 加 野 百 合 學 運 時,坐 在 夜 晚 的 中 正 紀 念 堂 上 得 到 的 感 受。在 白
到 廣 場 上 一 個 一 個 的 睡 袋,一 張 一 張 稚 嫩 的 臉,有 的 睡 袋 裡 是 男 女 朋
友 相 擁 而 眠,我 突 然 有 了 另 一 種 省 思,並 且 感 覺 到 自 己 與 這 些 年 輕 生
命的關聯。如果說我愛上了革命者,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刻。
做為一名女子,如果對所愛戀的男子的意見不斷猜測,相信
是堅決的要那其主義者的他所鄙視與反對的吧。
有一次葉子問起他有關女子頭髮長短的問題時,他有些不屑
地 回 答 說:
「解放的安那其的女性是不會以男子的悅樂為自己
生存的目的的。」
他說完之後,似乎也自覺到對問話者不屑的表情。長久以來
和平的安那其主義的內在訓練使他立刻對自己的行為有了反
省。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緒,有些抱歉地撫愛起葉子的一頭長
髮 , 安 靜 地 說 :「 葉 子 , 有 關 頭 髮 的 問 題 , 並 不 是 安 那 其 主 義
的重點。」
葉子同時感覺著黨人的與男子的愛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大部
分時間,她仍然無法調整好那來自肉體的悸動的貪戀與頭腦
思想中理性信仰的關係。
但是,結果她還是把一頭長髮剪短了。
她這樣想:頭髮既不是為了取悅男子而存在,過去存留長髮
的許多近於夢幻的聯想其實可以一併剪除。頭髮的確如領袖
所言是最接近人類思考部位的產物,也因此沾帶了最多與思
想有關的意識型態的辯證在內。
葉子對著鏡子,把一片及腰的長髮拉成一綹,吸了一口氣,
決絕地一刀剪斷了。葉子剪完頭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
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彷彿被剪去的不是頭髮,而是她屬於
過去沒有覺悟的女性的種種。
「 革 命,真 正 的 革 命 並 不 是 動 刀 動 槍,而 是 革 除 掉 腦 中 腐 敗 、
霸道、墮落的部分。」
黨人們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葉子因此覺得從女性中解放了出來,第一次感覺著安那其不
僅 要 解 除 人 類 在 歷 史 伽 鎖 中 有 開「 家 庭 」、「 國 家 」、「 民 族 」、
「階級」等等腐敗墮落的觀念,也同時連帶地要將歷史加諸
於性別上的差異與主從性質也一併解放了。
寫 這 一 篇 小 說 時,我 其 實 沒 有 考 慮 到 讀 者 的 閱 讀,我 想 很 多 讀 者
對 這 一 個 領 域 相 當 陌 生,原 因 之 一 是 台 灣 在 二 次 大 戰 後,思 想 是 被 壟
斷的,缺乏不同信仰之間的辯論,在戒嚴時代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情。就 像 我 高 中 的 英 文 老 師 陳 映 真 先 生,因 為 翻 譯 了 一 篇 馬 克 思 理 論
到 一 個 政 治 事 件 就 能 提 出 自 己 獨 特 的 看 法,甚 至 夫 妻 之 間 也 會 有 不 同
的看法。
甚 至 當 年 參 與 學 運 的 領 袖 都 不 一 定 擁 有 思 辨 的 習 慣。學 運 成 功 得
非 常 快,大 部 分 的 學 運 領 袖 可 能 三 十 出 頭 歲 就 變 成 政 府 重 要 的 官 員 ,
他 們 沒 有 時 間 繼 續 保 有 革 命 者 的 孤 獨,去 醞 釀 對 其 社 會 理 想 進 行 思 辨
法繼續發展革命者的孤獨感。
當 我 重 讀 這 篇 小 說,有 一 個 待 別 的 感 觸:一 個 社 會 裡 的 失 敗 者 角
色,其 意 義 與 重 要 性 為 何 ? 司 馬 遷 的 項 羽、司 馬 遷 的 荊 軻,留 在 歷 史
上,使 失 敗 者 知 道 他 就 是 該 扮 演 失 敗 者 的 角 色,使 他 能 發 言 去 對 抗 成
功者,才有所謂的思辨。
對 於 台 灣 學 運 發 展 的 過 程,一 方 面 我 們 會 慶 幸 對 一 個 保 守 到 開 始
腐敗的政權,在最短的時間內引起社會的反省與檢討;可是另一方
面 ,新 的 力 量 立 刻 取 代 舊 的, 反 而 無 法 延 續 反 省 與 檢 討。 所 以 在 小 說
中,葉 子 懷 孕 後 離 開 領 袖,她 好 像 發 現 了 原 來 自 己 是 因 為 愛 上 領 袖 的
頭 髮 才 變 成 安 那 其 的 黨 人,當 她 離 開 後,又 開 始 穿 起 小 碎 花 的 裙 子 、
蕾 絲 邊 的 襪 子 , 回 復 到 受 安 那 其 主 義 批 評 為「 小 資 產 階 級 」的 小 可 愛
女性形態,但她覺得,她還是要回來做自己。
我 當 時 隱 約 覺 得,如 果 革 命 者 不 是 因 為 充 分 認 識 自 己 而 產 生 的 自
覺,革命會變得非常危險。
佛學與革命的糾結
清 代 末 年 有 很 多 動 人 的 革 命 者 形 象,其 中 之 一 就 是 譚 嗣 同,他 是
康 梁 政 變 六 君 子 之 一 。他 是 學 佛 的 人, 卻 走 向 激 烈 的 革 命 ,康 梁 政 權
失 敗,滿 清 政 府 在 逮 捕 黨 人 時 , 他 其 實 有 充 分 的 機 會 可 以 逃 跑 。 但 他
對 梁 啟 超 說:
「 你 一 定 要 走,我 一 定 要 留。沒 有 人 走,革 命 無 以 成 功 ;
沒 有 人 留, 無 以 告 所 有 曾 經 相 信 這 次 革 命 的 人 。 」他 決 定 扮 演 走 向 刑
場的角色。
我 相 信,譚 嗣 同 內 心 裡 有 一 種 空 幻、一 種 虛 無、一 種 無 以 名 狀 的
孤獨,使其將佛學與革命糾結在一起。當他覺得生命是最大的空幻
時,他 會 選 擇 用 生 命 去 做 一 件 最 激 情 的 事 情,如 同 我 在 敦 煌 看 到 六 朝
佛教的壁畫那些割肉餵鷹的故事,我想,那是非常激情的。
譚嗣同讓我們看到一個孤獨的革命者最高的典範吧!其性格延
續 到 了 共 產 黨 成 立 時 另 一 個 有 趣 的 革 命 者:瞿 秋 白。台 灣 大 概 很 少 有
人 知 道 這 號 人 物 , 他 的 書《 餓 鄉 紀 程 》在 台 灣 也 不 容 易 買 到 。 瞿 秋 白
界 的 委 靡 感 到 不 耐,決 定 出 走,所 以 在 一 九 一 七 年 聽 到 俄 國 發 生 革 命
時 , 儘 管 對 俄 國 一 無 所 知,他 還 是 進 了 同 文 館 開 始 學 俄 文 , 然 後 坐 火
車 一 站 一 站 慢 慢 到 了 俄 國 。《 餓 鄉 紀 程 》 就 是 記 錄 這 一 段 過 程 , 描 述
與 他 同 行 的 清 朝 官 吏 在 車 上 打 麻 將,和 小 太 太 玩 得 一 塌 糊 塗 時,他 卻
在苦啃俄文,相信俄國革命成功了,中國革命也一定能成。
我們看到一個學佛、浪漫唯美的文人,卻是最早翻譯共產黨宣
言 , 把 共 產 黨 最 重 要 的 一 首 歌〈 國 際 歌 〉翻 譯 為 中 文( 原 來 是 法 國 巴
黎 公 社 的 歌 曲 , 後 來 譯 成 各 種 語 言 為 全 世 界 共 產 黨 黨 員 所 傳 唱 )。 瞿
秋 白 回 到 中 國 以 後 , 就 變 成 共 產 黨 的 領 袖 ; 但 他 終 將 成 為《 史 記 》裡
美 的 、 他 是 柔 弱 的 , 他 也 鬧 出 了 一 些 「 傳 聞 」, 聽 說 他 和 沈 從 文 、 丁
玲、胡也頻等人在一起時,共產到連婚姻愛情都共產。
八 一 年 我 在 美 國 見 到 丁 玲,曾 經 親 口 問 他 這 件 事,她 矢 口 否 認 。
不論傳聞真假,革命者之間的感情原本就是世俗之人難以理解的。
胡 也 頻 後 來 被 國 民 黨 槍 殺,丁 玲 被 安 排 化 裝 成 一 名 農 婦 連 夜 送 到
延安,蔡元培和瞿秋白都是保護她北上的關鍵人物。後來在剿匪時
期 ,瞿 秋 白 因 為 領 導 無 力 在 福 建 被 抓, 關 在 長 汀 監 獄,這 時 候 他 寫 了
一 本 很 重 要 的 作 品, 後 來 在 八 ○ 年 代 由 香 港 明 報 登 出,叫 做《 多 餘 的
話 》, 這 是 他 臨 終 前 的 作 品 。
現 在 談 瞿 秋 白 很 少 人 知 道,在 台 灣 他 是 一 個 共 產 黨,在 大 陸 他 則
被 當 作 共 產 黨 的 叛 徒 , 就 是 因 為 他 寫 了《 多 餘 的 話 》。 在《 多 餘 的 話 》
法 拋 棄 內 心 對 唯 美 的 追 求 。 有 興 趣 的 朋 友 , 可 以 閱 讀《 餓 鄉 紀 程 》和
《多餘的話》這兩本書,就能看到瞿秋白從堅定的信仰到信仰的幻
記 》裡 的 重 要 角 色,他 們 都 是 矛 盾 人 性 的 組 合,在 整 個 時 代 的 變 遷 中,
其豐富的性格是最值得書寫的。
瞿 秋 白 最 後 要 槍 決 時 , 行 刑 者 要 求 他 轉 身 , 他 說 :「 不 必 。 」 就
面 對 著 槍 口 , 唱 著 自 己 翻 譯 的〈 國 際 歌 〉結 束 生 命 。 他 留 下 一 首 詩 :
「 夕 陽 明 滅 亂 山 中, 落 葉 寒 泉 聽 不 同。 已 忍 伶 俜 十 年 事, 心 持 半 偈 萬
緣 空 。 」一 個 共 產 黨 領 袖 最 後 寫 出 來 的 絕 命 詩, 根 本 就 是 一 個 高 僧 的
句子。
從 譚 嗣 同 到 瞿 秋 白,他 們 都 是 失 敗 的 革 命 者,後 面 繼 承 的 人 或 許
成 功 了 , 但 就 像《 史 記 》裡 的 劉 邦 , 成 功 的 人 不 會 可 愛 , 可 愛 的 一 定
是這些失敗的孤獨的人。
文 學 有 時 候 會 看 到 一 些 邊 緣 的 東 西,不 一 定 是 在 當 代 論 斷。包 括
我 自 己 在 寫〈 安 那 其 的 頭 髮 〉這 篇 小 說 時 , 我 一 直 在 想 著 從 清 末 民 初
到現代學運革命者之間糾纏與複雜的關係。
如果還有文學‥‥
不 知 道 大 家 是 否 還 記 得 美 麗 島 事 件 ? 我 當 時 從 墾 丁 到 高 雄,正 好
遇到這個事件,捲入事件的人有很多是認識的朋友,包括小說家王
子 家 族 的 故 事,卻 在 那 個 年 代 被 套 上「 鼓 吹 階 級 革 命 」的 罪 名 受 到 撻
解 聘。這 事 現 在 回 想 起 來 還 是 覺 得 很 過 癮 - - 我 為 自 己 相 信 的 東 西 ,
做了一個無怨無悔的選擇。
王 拓 是 當 時 的 受 壓 迫 者 、 失 敗 者 , 原 本 懷 抱 一 個 苦 悶 的 夢 想, 為
漁 民 的 悲 苦 發 聲,使 人 相 信 文 學 應 該 要 涉 足 生 命 的 領 域,但 是 今 日 的
文學,如果還有文學,它的觸手應該伸向何方?
詹 澈 在 台 東 農 會,是 二 ○ ○ 二 年 農 漁 民 大 遊 行 的 總 幹 事 , 我 在 編《 雄
獅 美 術 》「 鄉 土 文 學 」 時 認 識 他 , 向 他 邀 稿 , 當 時 在 服 兵 役 的 他 每 次
放假就會穿個軍裝跑到雄獅的辦公室來找我,我們會一起談他寫的
詩 。後 來 他 娶 了 女 工 葉 香,回 到 台 東 從 事 基 層 的 農 工 運 動 。在 電 視 新
聲 音 。看 到 這 個 畫 面 ,我 有 一 種 好 深 好 深 的 感 觸 , 他 們 都 是 我 非 常 好
的朋友,可是目前他們代表的其實是兩種對立的角色。
這 個 社 會 當 然 需 要 不 同 的 角 色 , 也 必 須 要 有「 務 實 」的 人 , 可 是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兩個人的對比立刻反映了角色的荒謬性。
二 ○ ○ 二 年 的 選 舉,我 看 到 選 前 宣 布 退 選 的 施 明 德,想 到 在 美 麗
島 事 件 發 生 時,我 天 天 急 著 看 報 就 想 知 道 他 有 沒 有 被 抓 到 ? 他 一 直 在
逃,就 像 一 個 小 孩 子 與 一 個 巨 大 機 器 的 對 抗,他 的 逃 亡 變 成 我 的 一 種
期 待 , 我 好 希 望 他 不 要 被 抓 。 我 想 如 果 我 要 寫 新 《 史 記 》, 我 該 如 何
定 位 這 一 號 人 物 ? 他 究 竟 是 一 個 荒 謬 的 過 氣 人 物,沾 帶 著 一 個 被 人 嘲
笑的夢想,還是代表一個巨大夢想破滅後孤獨的失敗者?
我 不 在 意 政 黨 政 治,就 我 所 相 信 的 安 那 其 信 仰 而 言,安 那 其 永 遠
不 會 存 在 於 權 力 之 中 ,永 遠 是 在 一 個 邊 緣 、 弱 勢 的 對 抗 角 色 。 就 像 施
明 德 , 在 那 個 年 代 曾 經 一 度 被 喻 為「 廖 添 丁 」一 樣 的 人 物 。 廖 添 丁 也
沒有做過什麼事,不過是劫富濟貧,可是民間會覺得這個人真的可
愛,因為他用了一種頑皮的方法去對抗統治者這座巨大的機器。
巨 大 政 治 機 器 的 角 色 在 任 何 時 代 都 不 會 改 變,可 是 誰 會 是 下 一 個
廖添丁?或者,大家以為像廖添丁的角色是可以不存在了嗎?
治中,那個克魯泡特金自稱的「反叛者」角色,還在不在?
而 是 一 個 讓 你 恨 得 牙 癢 癢 的 人,他 扮 演 的 是 平 衡 的 角 色 和 力 量。有 的
社 會 認 為 反 叛 者 是 急 欲 除 之 而 後 快;有 的 社 會 則 是 把 反 叛 者 視 為「 你 」
和「我」互動所形成的推力,我想,後者是比前者可愛多了。
同 時 , 反 叛 者 也 不 應 該 是 被 當 政 者 所 讚 揚 , 或 者 說「 收 買 」、「 收
編 」 的 。《 水 滸 傳 》 裡 一 百 零 八 條 好 漢 都 是 因 為 各 種 遭 遇 而 了 解 到 自
己 與 政 權 之 間 絕 對 對 立 的 關 係 最 後 被 逼 上 梁 山。可 是,在 小 說 最 後 作
者留下一個很有趣的謎:到底宋江有沒有接受招安?
有 人 認 為 宋 江 接 受 招 安,成 為 政 府 的 正 規 軍,也 有 人 認 為 他 繼 續
在 梁 山 上 替 天 行 道;這 兩 種 結 局 使 得 一 百 零 八 條 好 漢 的 角 色 定 位 有 了
分際。
安 那 其 主 義 其 實 是 另 一 種 形 式 的 梁 山 泊,你 自 己 知 道 內 心 裡 那 個
反叛者的角色,永遠不被收買,永遠不被收編。
難道學運到此為止?
學 運 曇 花 一 現,但 是 社 會 裡 性 別 的 問 題、階 級 的 問 題 以 及 其 他 社
會 問 題,都 還 需 要 有 更 多 反 叛 者 促 使 其 覺 醒,為 什 麼 不 再 有 學 運 了 ?
難道學運到此為止?下一個覺悟的學生會是誰?
如 果 我 要 動 筆 寫 一 本 現 代 《 史 記 》, 我 將 要 記 錄 誰 ? 是 荊 軻 , 荊
軻 在 哪 裡 ? 是 項 羽,項 羽 在 哪 裡 ? 是 卓 文 君,卓 文 君 在 哪 裡 ? 我 該 如
何書寫這些決絕者在革命時刻的孤獨感?
「 革 命 」這 個 字 義 長 期 以 來 與「 政 治 」劃 上 等 號 , 但 我 相 信 它 應
該 有 一 個 更 大 的 意 義 , 就 是 如 克 魯 泡 特 金 所 說 的 「 反 叛 者 」, 是 對 自
我 生 活 保 持 一 種 不 滿 足 的 狀 態 進 而 背 叛,並 維 持 背 叛 於 一 個 絕 對 的 高
度。
所 有 的 政 權 ,不 論 是 如 何 起 家 ,最 終 都 會 害 怕 革 命。可 是 厲 害 的
政 權 甚 至 連 革 命 都 可 以 「 玩 」, 全 世 界 大 概 沒 有 人 玩 革 命 比 得 上 毛 澤
東 , 他 可 以 把 革 命 變 成 一 部 戲 : 戴 上 紅 臂 章( 不 要 小 看 這 個 象 徵 性 的
動 作 , 代 表 了 毛 澤 東 也 是 紅 衛 兵 的 一 員 )支 持 坐 在 天 安 門 前 的 學 生 ,
並 且 說 了 一 句 全 世 界 執 政 者 都 不 敢 說 的 話:
「造反有理」
,因 為 他 這 麼
一 講,沒 有 人 想 到 他 就 是 要 被 造 反 的 對 象,所 以 全 部 的 人 都 被 反 了 ,
除了他。這是極高明的招數,只能等歷史去算這一筆帳。
對 真 正 的 革 命 者 是 更 大 的 考 驗:要 在 什 麼 樣 的 環 境 裡 去 保 有 革 命 的 薪
火相傳,才能把孤獨心念傳遞?
我 真 的 覺 得 革 命 並 不 理 性,是 一 種 激 情。而 古 今 中 外 的 革 命 者 ,
都 是 詩 人, 他 們 用 血 淚 寫 詩, 他 們 用 生 命 寫 詩, 他 們 所 留 下 的 不 只 是
文字語言的美好,更多是生命華貴的形式。
而 對 台 灣 的 學 運,我 總 有 一 種 矛 盾 的 情 緒,既 高 興 它 很 快 的 成 功
豐富性也來不及被提高,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吧!
每 每 在 電 視 上 看 到 那 些 熟 悉 的 面 孔,在 國 會 議 堂 中 發 言,我 就 會
想起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光釆,想起他們談起理想時熱淚盈眶的表
情 ‥ ‥ 我 只 能 說,是 不 是 有 一 個 生 命 在 他 們 心 裡 消 失 了 ? 在 短 短 幾 年
之中,他們忘了自己曾經相信過的那個巨大的夢。
我 相 信,現 實 的 政 治 其 實 是 夢 想 的 終 結 者,如 果 現 實 的 政 治 能 保
有一點點夢想,將是非常非常可貴。
至於書寫者?
當 司 馬 遷 在 漢 武 帝 年 代 寫 楚 漢 相 爭 時,已 是 在 事 件 發 生 七 十 年 之
的 操 守 是 會 如 此 被 記 錄 的,我 相 信,這 便 是 文 學 書 寫 者 所 扮 演 的 角 色。
卷四
暴 力 孤 獨
在 世 俗 的 角 度 裡 , 尤 其 是 漢 文 化 中 ,「 暴 力 」 兩 字 一 向 不 是 好 的
字 眼,如 果 你 有 注 意 到 近 代 或 現 代 的 西 洋 美 學,會 發 現 有 一 個 不 陌 生
的 名 詞 , 就 是 「 暴 力 美 學 」。 暴 力 美 學 用 在 繪 畫 上 、 在 電 影 上 及 戲 劇
上,指的是什麼?我想以此作為暴力孤獨的切入點。
( Francis Bacon) 在 作 品 中 畫 上 一 些 不 是 很 清 楚 , 但 感 覺 得 出 來 的
那 種 人 體 和 人 體 的 關 係,那 種 緊 張 的 拉 扯,培 根 不 完 全 用 具 象 事 物 表
性的力量,這個力量很大,觀賞者並不清楚裡面所要傳達的真正意
涵 , 卻 可 以 從 畫 面 中 得 到 一 種 紓 解 、 釋 放 , 感 覺 到 快 樂 , 這 就 是「 暴
力」和「美學」的結合。
暴 力 美 學 使 得 Aesthetics( 美 學 )這 個 字 , 不 只 表 達 表 象 的 美 ,
還 包 含 著 人 性 不 同 向 度 的 試 驗。如 果 暴 力 是 人 性 的 一 部 分,那 麼 在 美
學 裡,如 何 被 傳 遞 ? 如 何 被 思 考 ? 如 何 被 觀 察 ? 如 何 被 表 現 ? 這 些 都
變成重要的議題。
在 培 根 之 前,大 約 一 九 二 ○ 年 代 左 右,有 很 多 德 國 表 現 主 義 的 畫
非 常 強 烈 的,使 視 覺 感 到 不 安 的 焦 慮 性 色 彩,這 些 都 歸 納 在 暴 力 美 學
的範疇裡。
潛藏的暴力本性
我們一向認為藝術是怡情養性,記得我小時候參加繪畫比賽得
獎 ,頒 獎 人 對 我 說:「 你 真 好 , 畫 畫 第 一 名 , 將 來 怡 情 養 性 。 」聽 完 ,
我 的 心 情 是 矛 盾 的, 我 發 現 我 在 畫 畫 時 , 並 不 完 全 是 怡 情 養 性 , 我 像
於美學概念化的看法。
現代美學的意義和範疇愈來愈擴大,不只是一個夢幻的、輕柔
的 、唯 美 的 表 現,反 而 是 人 性 最 大 撞 擊 力 的 呈 現 。和 德 國 表 現 主 義 同
一 時 間 出 現 的 是 法 國 的 野 獸 派,曾 經 在 台 灣 展 覽 的 馬 諦 斯 就 是 這 一 派
的 畫 家,他 的 畫 作 用 了 許 多 衝 擊 性 的 色 彩,巨 大 的 筆 觸 好 像 是 要 吶 喊
出 一 個 最 底 層 的、快 樂 的 嚮 往,這 些 都 跟 我 們 要 談 的 暴 力 美 學 有 關 。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以 後,暴 力 美 學 在 西 方 美 學 領 域,開 始 扮 演 非 常 重
要 的 角 色 。 六 ○ 年 代 法 國 的 「 殘 酷 劇 場 」( Theatre de la Cruaute)
的 元 素,在 劇 場 中 造 成 驚 悚 和 震 撼 的 力 量,和 傳 統 戲 劇 所 表 達 的 概 念
有很大的影響力,例如之前來過台灣的德國現代舞大師碧娜.鮑許
( Pina Bausch)。
碧 娜.鮑 許 的 作 品 部 分 延 續 了 七 ○ 年 代 殘 酷 劇 場 的 東 西,例 如 舞
者 從 很 高 的 地 方 往 下 跳,下 一 次 的 表 演 再 從 更 高 的 地 方 往 下 跳,她 一
直在挑戰觀眾對舞者在舞台上肢體難度的驚悚度。
小 時 候 我 很 愛 看 馬 戲 團,記 得 民 國 四 十 年 左 右,有 一 個 沈 常 福 馬
戲 團 ,馴 獸 師 為 了 讓 觀 眾 知 道 , 這 隻 獅 子 已 經 完 全 被 馴 服 , 就 將 自 己
的頭放在獅子的嘴巴裡,在那一剎那,我竟然出現一個很恐怖的想
法,希 望 獅 子 一 口 咬 下 去 ! 當 時 我 的 年 紀 還 很 小,當 天 晚 上 做 的 夢 ,
就 是 那 隻 獅 子 真 的 咬 下 去 了。這 個 不 敢 說 出 來 的、屬 於 潛 意 識 裡 的 恐
種 奇 怪 的 暴 力 美 學 潛 藏 在 我 們 身 體 裡 面,只 是 大 家 不 敢 去 揭 發,並 且
讓它隨著成長慢慢視之不見了。
喜 歡 看 馬 戲 團 表 演 的 人 就 會 知 道,空 中 飛 人 若 是 不 張 網 演 出,那
是 最 高 難 度 的 表 演,往 往 會 讓 當 天 的 表 演 票 賣 得 特 別 好。那 些 人 意 圖
去 看 什 麼 ? 就 是 去 看 自 己 在 安 全 的 狀 態 中,讓 他 人 代 表 著 你,置 身 於
觀賞他者的冒險,發洩自己生命潛意識裡的暴力傾向。
發 表 《 夢 的 解 析 》, 他 認 為 性 是 人 最 大 的 壓 抑 , 所 以 潛 意 識 當 中 很 多
情 慾 的 活 動, 會 變 成 創 作 的 主 題 跟 夢 的 主 題 , 可 是 他 忘 了 一 件 事 , 暴
力 也 是 人 的 壓 抑。如 果 從 人 類 的 進 化 來 看,人 在 大 曠 野 中 過 著 和 動 物
一 樣 的 生 活 時,最 暴 力 的 人 就 會 成 為 領 袖,所 以 我 們 看 到 所 有 的 原 始
民 族,身 上 會 戴 著 凶 猛 動 物 的 獠 牙 , 表 示 他 征 服 了 這 隻 動 物 , 他 是 部
族的英雄,這些獠牙飾品就是在展現他的暴力性。
我 到 阿 里 山 的 鄒 族 看 豐 年 祭,儀 式 進 行 中,他 們 會 抬 出 一 隻 綑 綁
的 人 看 了 覺 得 難 過,因 為 那 隻 豬 毫 無 反 抗 能 力。但 是 這 個 儀 式 在 最 早
的 時 候,不 是 用 一 隻 馴 養 的 豬 ,而 是 一 隻 衝 撞 的 野 豬,如 西 班 牙 的 鬥
牛,人與動物要進行博鬥,這不就是暴力?
我 們 現 在 稱 為 「 暴 力 」, 但 在 部 落 時 代 卻 隱 含 人 類 生 存 最 早 的 價
值 ,和 高 貴 的 情 操, 部 落 的 領 袖 都 是 因 為 暴 力 而 成 為 領 袖 ,他 可 以 雙
手 撕 裂 一 隻 山 豬 的 四 肢,可 以 徒 手 打 敗 一 隻 獅 子 或 老 虎,過 程 絕 對 都
是 血 淋 淋 的,在 血 淋 淋 的 畫 面 中,還 有 部 族 對 成 功 者 和 領 袖 的 崇 拜 與
歡呼。
那 麼 當 領 袖 進 入 文 質 彬 彬、有 教 養 的 時 代,這 個 潛 藏 的 暴 力 本 性
到哪裡去了?
人類內在的黑暗
暴 力 美 學 其 實 隱 藏 了 一 個 有 趣 的 角 色 轉 換 的 問 題。幾 年 前,美 國
華 盛 頓 發 生 恐 怖 事 件 ,有 人 持 槍 在 街 上 掃 射 , 使 大 家 都 不 敢 出 門 , 這
是 一 個 暴 力 事 件,所 有 的 媒 體 都 譴 責 這 項 暴 力。可 是 當 我 們 注 意 到 行
兇 者 的 背 景 ,其 實 是 波 斯 灣 戰 爭 的 英 雄 , 也 就 是 說 , 這 個 人 有 兩 個 角
殺 得 愈 殘 忍 ,獲 得 的 勛 章 愈 多 ,當 他 回 到 自 己 國 家 時,他 變 成 不 合 法
的殺人犯,那麼暴力到底是該鼓勵還是恐懼?
( Apocalypse Now) 也 在 探 討 暴 力 美 學 的 角 色 轉 換 , 影 片 依 據 康 拉
所改編,小說其實是虛擬了一個戰場,探討人類內在黑暗暴力的部
分,柯波拉改以越戰為背景,成就近代一部了不起的史詩性電影。
其 中,有 一 幕 驚 人 的 畫 面,以 華 格 納 歌 劇 交 響 樂 搭 配 整 隊 直 升 機
你 會 在 一 剎 那 之 間,搞 不 清 楚 這 到 底 是 不 是 暴 力 ? 那 個 投 彈 的 美 國 人
在 那 一 刻 簡 直 成 為 上 帝,你 這 個 時 候 跟 他 講 暴 力 嗎 ? 他 不 會 覺 得 那 是
暴力,那是偉大的戲劇。
暴 力 和 美 學 的 糾 結,在 人 類 歷 史 起 源 甚 早,我 們 聽 過 暴 君 尼 祿 .
他 以「 偉 大 的 藝 人 」自 居 。 他 最 後 一 件 作 品 是 放 火 燒 羅 馬 城 , 在 歷 史
上 他 被 當 成 一 個 暴 君,一 個 瘋 狂 的 皇 帝,但 是 他 在 暴 力 和 美 學 之 間 ,
投 下 了 一 個 非 常 曖 昧 的 點;如 果 你 有 權 力,你 會 不 會 焚 燒 一 座 城 市 ?
這 個 問 題 是 一 個 人 性 的 挑 戰。我 相 信 在 我 們 的 文 化 中,尤 其 是 知 識 分
部 分 變 成 最 大 的 禁 忌,但 這 並 不 表 示 我 們 對 暴 力 美 學 不 曾 有 過 嚮 往 。
暴力轉化成美學
不知道你有沒有接觸過黑道的世界、幫派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混過幫派,可是從小學開始,身邊一直有這樣的朋
友 , 一 些 大 哥 級 的 人 物 都 會 問 我 :「 有 沒 有 人 欺 負 你 呀 ? 」 小 學 五 年
一 直 保 護 我 的 感 覺。 上 初 中 時 , 他 們 有 好 些 是 在 市 場 上 賣 菜 賣 肉 , 相
都不敢說實話。
幫 派 是 在 我 所 受 教 養 之 外 的 世 界,我 隱 約 覺 得 裡 面 有 一 個 驚 人 的
儀 式;偶 爾 他 們 透 露 出 對 兄 弟 的 義 氣 , 那 種 兩 肋 插 刀 的 江 湖 豪 情, 我
也 覺 得 非 常 動 人。這 種 情 操 是 在 政 治 的 爾 虞 我 詐 裡 找 不 到 的。這 種 暴
力你如何看待?
中 學 的 時 候 ,班 上 哪 些 人 混 幫 派,是 竹 聯 幫 或 是 四 海 幫, 大 家 都
知 道。從 耳 語 中,我 們 會 知 道 哪 個 人 的 屁 股 被 捅 了 一 刀 之 類 的 事 ! 為
何青少年特別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跟潛意識中的某個東西是
相 通 的。青 少 年 的 身 體 剛 剛 發 育,內 在 原 始 的 暴 力 慾 望 會 爆 發 出 一 股
征 服 的 力 量,那 是 原 始 的 人 類 在 自 然 和 曠 野 中,以 體 能 保 護 族 群 的 遺
傳 基 因,在 現 代 人 身 上 沒 有 完 全 消 失,只 是 今 天 我 們 用 道 德 將 暴 力 劃
分 為 不 好 的 、不 對 的 ,於 是 一 種 在 原 始 社 會 裡 偉 大 的 情 操 ,變 成 一 種
被禁止的行為。
陝 西 作 家 賈 平 凹 的 作 品 《 懷 念 狼 》, 是 一 部 有 趣 的 小 說 , 他 說 陝
西 很 多 狼, 隨 時 會 出 來 吃 人。 狼 有 各 種 的 計 謀, 會 趁 母 親 不 注 意 時 吃
在 他 回 頭 時 一 口 咬 住。狼 在 當 地 有 很 多 的 傳 說,而 他 們 認 同 的 英 雄 就
是 屠 狼 的 獵 人。後 來 狼 愈 來 愈 少 , 中 央 派 來 了 幾 個 環 保 專 家,將 狼 編
雄就變成謀殺者。
這 是 一 部 了 不 起 的 小 說,裡 面 提 到 野 蠻 到 底 是 什 麼 ? 如 果 暴 力 是
一 種 野 蠻,我 們 的 矛 盾 即 在 於 人 一 旦 沒 有 了 野 蠻 和 暴 力,以 為 那 就 是
完 美 的 人 性 了,實 情 卻 恰 恰 相 反 , 人 反 而 開 始 失 去 生 存 的 力 量。文 明
和 原 始,進 步 和 野 蠻 可 能 同 時 並 存 嗎 ? 如 何 保 有 暴 力,而 把 暴 力 轉 化
成美學,我相信是暴力孤獨者一個重要的過程。
滿足暴力的慾望
在 青 少 年 的 世 界 裡,所 有 的 行 為 都 可 能 與 暴 力 有 關。因 為 他 的 身
體 發 育 之 後,有 非 常 旺 盛 的 生 命 力,但 心 智 的 成 熟 度 又 還 不 能 控 制 這
股 力 量,使 他 覺 得 好 像 是 身 體 要 去 做 某 些 事 情,他 必 須 讓 他 的 手 和 腳
去 做 那 些 事,才 會 覺 得 開 心。我 在 巴 黎 看 到 有 好 多 特 別 規 劃 給 青 少 年
也 會 不 吝 惜 地 給 予 掌 聲。如 果 他 們 不 這 麼 做,可 能 就 會 去 打 架 鬧 事 ,
這個空間其實是在幫助他們將暴力轉化為美學。
看 過 賽 車 嗎 ? 那 真 是 暴 力,很 多 選 手 一 翻 車 之 後,屍 骨 無 存,抬
出 來 都 是 血 淋 淋 的。為 什 麼 人 們 不 禁 止 這 個 活 動 ? 大 概 是 了 解 到 人 類
文 明 的 發 展 ,對 於 暴 力 的 評 價 就 是 兩 極 的 , 你 希 望 它 不 存 在 , 又 不 希
望 它 真 的 消 失。不 信 你 試 試 看,如 果 你 的 孩 子 沒 有 半 點 發 洩 暴 力 的 衝
動 , 一 點 也 不 想 挑 戰 困 難、危 險 的 事 , 你 會 不 會 感 到 擔 心 ? 我 的 意 思
是 說,暴 力 的 為 難 就 在 於,我 們 怎 麼 讓 一 個 生 命 知 道 暴 力 沒 有 絕 對 的
好 或 不 好,他 必 須 有 自 己 暴 力 發 展 與 認 知 的 過 程,讓 他 能 控 制 內 心 裡
潛在的暴力?
現 在 的 電 影 有 兩 個 分 級 的 標 準,一 個 是 性 與 色 情,一 個 是 暴 力 ,
這 兩 樣 絕 對 是 人 類 跨 入 文 明 的 兩 大 禁 忌,也 就 是 人 類「 想 要 又 不 敢 要 」
的 東 西。不 要 性,你 覺 得 好 嗎 ? 你 覺 得 性 不 好, 這 個 社 會 老 是 會 有 色
也 會 覺 得 麻 煩 吧 ! 我 們 很 少 去 想 這 麼 兩 極 的 問 題,兩 極 的 問 題 容 易 引
起 爭 議,可 是 有 兩 極 就 會 有 兩 難,而 這 樣 的 問 題 就 愈 應 該 被 提 出 來 探
討。
性 被 拿 出 來 討 論 的 機 會 愈 來 愈 多,可 是 暴 力 始 終 還 沒 有,因 為 暴
之 間 有 密 切 的 關 係,是 極 複 雜 的 問 題。前 文 提 到 我 小 時 候 看 馬 戲 團 的
經 驗,馬 戲 團 的 很 多 表 演 都 有 暴 力 的 因 子,這 樣 的 暴 力 到 底 滿 足 了 什
麼?
很多人都看過暴力電影吧!什麼叫作暴力電影?不是列入限制
級 的 電 影 才 算 , 暴 力 其 實 無 所 不 在 。《 鐵 達 尼 號 》 那 場 聳 動 的 船 難 ,
所 有 人 在 極 度 悲 慘 狀 況 中 呼 喊,災 難 本 身 不 也 是 一 種 暴 力 ? 為 什 麼 我
們 要 花 錢 買 票 看 災 難,而 且 還 要 求 要 拍 得 愈 真 愈 好 ? 因 為 拍 得 愈 真 ,
愈 能 滿 足 我 們 潛 意 識 對 暴 力 的 慾 望。所 以 儘 管 人 類 文 明 走 向 反 暴 力 ,
暴 力 片 始 終 沒 有 消 失 ,災 難 片 也 一 直 都 在 , 我 們 還 是 喜 歡 看《 舊 金 山
大 地 震 》一 拍 再 拍 , 喜 歡 看 巨 大 的 金 剛 出 現 , 把 紐 約 大 樓 踩 得 粉 碎 。
電影裡巨大的暴力,滿足了什麼?
碰 到 一 點 點 內 在 不 為 人 知 的 邊 緣,還 沒 有 到 核 心 。二 十 世 紀 之 後, 人
們 可 以 坦 然 地 去 面 對 暴 力 美 學 這 個 議 題,才 漸 漸 觸 到 了 核 心,當 暴 力
被提升為美學的層次後,反而是最不危險的狀態--不論是性或暴
力 ,在 被 壓 抑 時 才 是 最 危 險 的 ;公 開 討 論 能 提 供 一 個 轉 化 的 可 能, 使
暴 力 變 成 了 賽 車、摔 角 或 是 巴 黎 街 頭 給 青 少 年 的 遊 戲 場,在 這 個 空 間
裡,暴力合法化了。
合法與非法的暴力
如 前 面 所 提 過 的 例 子,在 波 斯 灣 戰 場 上 奮 勇 殺 敵 的 英 雄,回 到 美
國人不合法?牽涉到的是暴力的本質。
只 要 那 位 戰 場 上 的 神 槍 手 還 活 著,居 住 在 華 盛 頓 的 人 就 會 感 到 不
安,因 為 不 知 道 他 在 哪 裡 ? 不 知 道 下 一 個 受 害 的 人 是 誰 ? 他 所 謀 殺 的
力而暴力。
就 像 司 馬 遷 談 到「 俠 」這 個 主 題 時 , 說 :「 俠 以 武 犯 禁 」, 握 有 武
器 或 以 武 力 干 犯 禁 忌 的 人 叫 俠 ,所 以 政 府 怕 俠, 秦 漢 之 際 ,中 央 政 府
大 力 消 滅 的 就 是 俠 客。有 人 認 為 中 國 九 流 十 家 中,被 消 除 得 最 乾 淨 的
一 派 就 是 墨 家,墨 家 就 是 俠 的 前 身,因 為 墨 子 是 一 個 打 抱 不 平 的 人 ,
他 創 立 的 是 一 個 替 天 行 道 的 流 派,一 個 劫 富 濟 貧 的 流 派,墨 派 變 成 俠
最重要的來源。
中 央 政 府 訓 練 軍 隊 , 是 有 法 律 保 護 的 合 法 暴 力 ,「 我 訓 練 的 人 在
我的命令底下,去打我認為可以打的人,去屠殺我認為我要屠殺的
人 」, 這 是 合 法 的 , 然 而 俠 不 遵 守 中 央 政 府 的 法 令 , 他 以 其 獨 特 的 意
志 行 事,甚 至 可 以 違 反 中 央 的 命 令,所 以 秦 始 皇 或 是 漢 武 帝 都 曾 經 整
肅遊俠。
我 們 今 天 對「 俠 」這 個 字 很 有 好 感 , 喜 歡 看 俠 的 故 事 , 其 實 用 另
帝遷到都城就近看管。他們知道這一類的人不好搞,放在民間很危
但 收 編 之 後 ,反 而 不 危 險,這 是 中 央 集 權 者 的 聰 明 做 法。 歷 代 的 開 國
來用這些人,就會產生合法暴力和非法暴力的微妙關係。
對人性的顛覆
觀 看 美 國 的《 教 父 》系 列 電 影 , 你 會 知 道 , 所 謂 暴 力 遠 比 我 們 想
像 的 複 雜,絕 對 不 是 幾 個 小 流 氓 打 打 架 而 已,教 父 是 遊 走 在 合 法 和 非
法 之 間,包 括 國 會 議 員 都 是 他 的 人,你 可 以 想 像 他 能 做 到 像 甘 迺 迪 槍
殺 案 那 樣,到 現 在 還 沒 有 辦 法 破 案,背 後 的 黑 道 力 量 大 到 什 麼 程 度 ?
我們無法想像。
政 府 的 軍 火 買 賣 也 會 運 用 所 謂 的 高 層 和 黑 道 之 間 的 關 係,這 種 買
不 只 是 動 拳 頭 的 問 題,透 過 一 層 一 層 之 間 的 牽 連,會 糾 纏 成 一 個 政 治
富商與所謂的黑道之間的複雜關係。
如 果 前 述 那 位 在 華 盛 頓 被 逮 捕 的 槍 手,有 機 會 在 審 判 庭 上 侃 侃 而
談,我 相 信 會 非 常 精 釆。他 辯 論 的 內 容 將 會 觸 碰 到 合 法 暴 力 與 非 法 暴
力 的 議 題,可 是 我 懷 疑 這 個 畫 面 會 不 會 在 電 視 上 播 放 出 來 ? 他 提 出 的
質 疑 可 能 會 動 搖 美 國 人 的 基 本 信 念,美 國 在 越 南 做 的 事 不 是 暴 力 嗎 ?
在阿富汗做的事不是暴力嗎?在伊拉克做的事不是暴力嗎?而在這
個 時 候,我 們 對 暴 力 的 本 質 就 能 有 更 多 樣 的 思 考,同 時 就 會 發 現 自 己
早已經被劃分在一個合法暴力機構裡,去抵制非法的暴力。
裡 面,提 到 在 俄 國 革 命 的 時 候 , 有 幾 個 無 政 府 安 那 其 組 織 的 黨 人 , 設
旁 邊 的 兩 個 孩 子,一 派 天 真 爛 漫 的 模 樣 ,他 下 不 了 手,忽 然 開 始 檢 討
起 暴 力 的 本 質。此 劇 本 在 法 國 引 起 很 大 的 討 論,到 底 殺 手 是 婦 人 之 仁
還是革命本質上的一個暴力的再認知?
其 實 沒 有 答 案。我 相 信 大 部 分 的 人 在 那 一 剎 那 都 會 猶 疑,就 是 我
要 殺 的 是 這 個 暴 君,他 該 死,可 是 那 兩 個 孩 子 不 是 無 辜 的 嗎 ? 要 怎 麼
去面對孩子的死亡?人常常陷在兩難之間,就會想以黑白分明的邏
家,他 們 的 思 維 都 是 從 這 些 十 惡 不 赦 的 人 身 上 去 發 展,不 然 文 學 與 哲
學都失去意義。
從 這 個 角 度 來 看,陳 進 興 的 死 亡 也 應 該 是 我 們 談 暴 力 孤 獨 時 一 個
重 要 的 議 題 。從 法 律 、從 受 難 者 家 屬 的 角 度 去 看 ,他 是 一 個 十 惡 不 赦
的 壞 人 ,若 是 從 暴 力 孤 獨 的 角 度 去 看 , 他 所 表 現 出 來 的 暴 力 本 質 , 正
是對人性的顛覆。
這 件 事 情 發 生 在 一 九 九 七 年,震 驚 整 個 社 會,我 記 得 當 他 潛 藏 到
天母某一個大使館家中,電視二十四小時轉播。那天我到學校上課
時 , 沒 有 一 個 學 生 來 , 事 後 他 們 還 反 問 我 :「 你 怎 麼 會 來 上 課 ? 」
那 是 在 台 灣 空 前 偉 大 的 一 個 「 暴 力 儀 式 」, 從 年 紀 最 大 到 最 小 ,
都 在 電 視 機 前 面 參 與,我 不 覺 得 那 只 是 陳 進 興 的 個 案,而 是 代 表 全 台
灣 對 於 暴 力 的 聳 動 和 暴 力 潛 意 識 的 渴 望,當 時 人 們 面 對 這 個 事 件 的 心
態,就 像 我 小 時 候 看 到 馴 獸 師 把 頭 放 在 獅 子 的 嘴 巴 裡 一 樣,又 希 望 他
被咬,又希望他不被咬。哪邊的比重比較高?我不敢去想。
人性裡還掩蓋了多少我們不自知又不敢去想的狀態?
春 秋 戰 國 時 候,孟 子 說 人 性 本 善,人 是 性 善 的 發 揚;另 一 個 非 常
之 道 的「 人 性 本 善 」論 是 主 流 , 然 而 , 既 是 人 性 本 善 , 何 來 那 麼 多 的
禁忌與法律?
性 善 論 本 身 有 漏 洞、有 矛 盾,人 性 中 的 確 存 在 一 種 我 們 無 法 捉 摸
的 東 西,若 我 們 的 文 化 裡 只 是 一 味 地 發 揚 孔 孟 之 道,忘 掉 像 荀 子 這 一
類 提 出 不 同 思 維 的 哲 學 家,我 們 在 面 對 各 種 社 會 現 象 時,就 會 失 去 思
考 的 平 衡 點 。我 相 信 ,荀 子 的 哲 學 若 能 繼 續 發 展 ,就 會 發 揚 出 所 謂 的
暴力美學。
潛意識裡的暴力美學
司 馬 遷 的《 史 記.刺 客 列 傳 》不 只 是 寫 出 了 革 命 孤 獨 裡 的 荒 涼 感,
也 有 很 精 釆 的 暴 力 美 學。其 中 一 則 是 提 到 豫 讓 行 刺 趙 襄 子。豫 讓 效 忠
豫 讓 不 死 心 ,他 想 已 經 被 看 到 臉 了,再 去 行 刺 會 被 認 出, 他 回 去 之 後
這 次 趙 襄 子 不 能 再 放 他,而 豫 讓 還 是 非 殺 他 不 可,所 以 就 向 趙 襄 子 要
了一件衣服,刺了三刀,表示仇已經報了,他再自殺。
這 個 故 事 裡 面 有 非 常 驚 人 的 暴 力 美 學 元 素。
《 史 記 》裡 面 的 刺 客 ,
如 荊 軻,常 常 被 提 到 ,因 為 他 以 堂 皇 偉 大 的 革 命 為 目 的, 可 是 豫 讓 的
行 動 沒 有 革 命 的 主 題,他 只 是 在 替 人 報 仇,他 要 殺 的 人 也 不 是 什 麼 暴
君 ,所 以 大 部 分 的 人 不 敢 談 他 ,談 了 好 像 就 是 鼓 勵 暴 力, 但 是 在 春 秋
戰國時代,這樣的暴力卻是激發人心的故事。
了 血 腥 殺 戮,當 然 沒 有 像 西 方 的 暴 力 美 學 那 麼 完 整,可 是 他 已 經 觸 碰
到了暴力美學的邊緣。
張 徹 曾 經 把 傳 統 戲 曲 京 崑 的《 盤 腸 大 戰 》帶 到 銀 幕 上,那 真 是 驚
人 的 畫 面 。 所 謂「 盤 腸 大 戰 」就 是 戰 士 在 戰 場 上 殺 人 , 殺 到 最 後 腸 子
我 小 時 候 聽 到「 盤 腸 大 戰 」覺 得 好 美, 長 大 了 才 知 道 那 是 壯 烈 殘 酷 的
一直不敢去觸碰、去揭發,我們期待這麼做,暴力就能消失。
暴力會因為被掩蓋而消失嗎?我不認為。
中 國 文 學 還 有 一 本 小 說 也 是 暴 力 美 學 的 經 典,那 就 是《 水 滸 傳 》。
梁山泊好漢在冠上替天行道的大帽子後,他們殺人的行徑是很驚人
人 的 指 甲,而 這 個 指 甲 的 主 人 不 是 老 闆 的 仇 人,可 能 只 是 個 被 打 劫 的
過 路 客 商, 剁 肉 成 材 料。讀 到 此 , 你 一 定 也 會 覺 得 毛 骨 悚 然 吧 ! 我 們
讀 《 水 滸 傳 》, 讀 林 沖 雪 夜 上 梁 山 、 魯 智 深 大 鬧 野 豬 林 , 都 是 比 較 美
的 畫 面,可 是 像 一 丈 青 這 一 個 賣 人 肉 包 子 的 女 人,你 就 很 難 想 像 了 。
暴 力 美 學 在《 水 滸 傳 》中 , 還 演 發 出 某 種 權 力 , 表 現 在 對 女 性 的
態 度 上;且 看 武 松 如 何 對 待 潘 金 蓮;潘 金 蓮 衣 服 被 拉 開, 武 松 持 刀 往
她 那 雪 白 的 胸 脯 上 一 刀 劃 下,活 活 地 把 心 臟 拿 出 來,祭 奠 武 松 的 哥 哥
自己的道德意識去過濾那種看到馴獸師把頭放在獅子嘴巴裡的快感
- - 我 用「 快 感 」這 兩 個 字 , 也 許 大 家 不 會 承 認 , 可 是 當 我 們 看 到 武
松 殺 潘 金 蓮 時 , 會 覺 得 「 過 癮 」、「 淫 婦 下 場 就 該 如 此 」, 不 就 是 一 種
快感?
只 有 非 法 暴 力 才 會 殘 忍 嗎 ? 事 實 上,江 洋 大 盜 處 置 人 都 還 沒 有 官
方 的 合 法 暴 力 來 得 凶 殘。聽 過「 凌 遲 」吧 ! 凌 遲 是 要 在 犯 人 身 上 劃 下
凌 遲 發 展 到 明 朝,還 有 了 新 的 發 明,我 們 在 國 外 很 多 的 刑 罰 博 物 館 裡
肉 會 從 網 洞 冒 出 來,這 個 時 候 要「 魚 鱗 碎 剮 」
,將 肉 一 刀 一 刀 地 削 去 。
在 國 外 的 博 物 館 展 覽,我 得 忍 住 眼 淚 和 嘔 吐 的 感 覺,才 有 辦 法 正
視 這 樣 的 一 個 刑 具;可 是 你 知 道 嗎 ? 古 代 犯 人 行 刑 時,是 有 許 多 人 圍
觀 的,這 是 所 謂 孔 孟 之 道 背 後 驚 人 的 暴 力 美 學,圍 觀 的 人 親 眼 目 睹 暴
力被合法地執行。在魯迅的小說裡,有一些這樣的描述,例如阿 Q
就 喜 歡 看 砍 頭,很 長 一 段 時 間 , 他 和 一 般 人 一 樣 , 把 砍 頭 當 作 一 場 很
好 看 的 戲, 知 道 什 麼 地 方 砍 頭 ,也 許 平 常 沒 有 那 麼 早 起, 也 會 早 早 起
到 尿 撒 褲 子,圍 觀 的 群 眾 還 會 笑 他,然 後 說「 不 要 怕 ! 不 要 怕 ! 」
、「二
十 年 後 又 一 條 好 漢 」、「 那 頭 砍 下 來 不 過 是 碗 大 的 疤 」之 類 的 話 , 當 暴
力 被 道 德 合 法 化 後,激 發 出 每 個 人 內 心 裡 的 暴 力 意 識,反 而 是 最 讓 人
恐懼的。
所 以 在 魯 迅 的〈 狂 人 日 記 〉裡 面,他 說 每 一 種 文 化 都 只 有 兩 個 字:
「 吃 人 」, 這 是 令 人 沉 痛 的 兩 個 字 。 在 魯 迅 寫 小 說 的 年 代 , 砍 頭 的 事
還 是 滿 街 看 得 到,他 發 現 這 個 民 族 是 以 砍 頭 作 為 一 個 戲 劇 儀 式。現 在
我 們 不 再 把「 看 砍 頭 」這 件 事 情 合 理 化 , 可 是 有 一 段 時 間 , 如 果 年 長
的 朋 友 還 有 記 憶 的 話,台 灣 在 經 濟 起 飛 的 時 候,搶 劫 案 件 愈 來 愈 多 ,
政 府 為 了 要 殺 一 儆 百,曾 經 用 電 視 拍 攝 搶 劫 犯 在 處 決 以 前 的 畫 面。那
個 時 候 我 剛 從 法 國 回 來,是 一 九 七 六 到 一 九 七 七 年 間,我 在 電 視 上 看
到 這 個 畫 面 , 與 之 前 看 馬 戲 團 的 經 驗 、 之 後 看《 鐵 達 尼 號 》的 經 驗 連
結起來,我們的確是在宣洩潛意識裡的暴力美學。
暴 力 美 學 無 所 不 在,可 是 我 們 不 一 定 有 那 麼 清 醒 的 自 覺,去 檢 查
在 我 們 身 上 並 沒 有 消 失 的 暴 力,對 於 合 法 暴 力 與 不 合 法 暴 力 之 間 的 隱
晦性,也不敢多作討論。
暴力不是單純的動作
西 方 很 多 國 家 開 始 探 討 死 刑 廢 除 的 問 題。這 讓 我 想 到 一 部 電 影 ,
就 是 波 蘭 大 導 演 克 里 斯 朵 夫 . 奇 士 勞 斯 基 ( Krzysztof Kieslowski)
的 《 十 戒 》( Decalogue),《 十 戒 》 包 括 十 部 短 片 , 也 就 是 西 方 基 督
教裡十件不可以做的事。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不可殺人。
「 不 可 殺 人 」, 很 短 的 一 個 句 子 。
影 片 一 開 始 講 一 個 小 男 孩 和 妹 妹 感 情 很 好,後 來 妹 妹 意 外 被 卡 車
機殺了。
看 到 這 裡,我 們 會 覺 得 這 個 司 機 很 無 辜,他 不 是 壓 死 妹 妹 的 司 機
呀 ! 但 暴 力 本 來 就 不 是 有 對 象 性 的,當 潛 在 的 某 一 個 對 生 命 憤 怒 的 東
西 一 下 無 法 遏 止 時, 就 會 爆 發 出 來。這 是 電 影 的 前 半 段, 一 個 人 殺 死
法 官 的 監 視 下 , 一 個 人 去 替 刑 具 加 油 滑 潤,試 試 看 夠 不 夠 力 量,察 看
底 下 接 糞 便 的 盤 子 有 沒 有 弄 乾 淨,整 個 拍 攝 的 過 程 讓 你 看 到 一 個 合 理
的謀殺竟比非法暴力更加恐怖。
這 是 奇 士 勞 斯 基 在 電 影 裡 面 一 個 非 常 哲 學 性 的 探 討,其 實「 不 可
殺 人 」不 特 指 合 理 的 殺 人 或 是 非 法 的 殺 人,不 可 殺 人 就 是 所 有 的 殺 人
當 這 個 孩 子 被 判 刑,也 是 殺 人,奇 士 勞 斯 基 要 揭 露 的 是 所 有 合 理 的 法
律背後,與暴力有關的東西。
暴 力 往 往 不 是 一 個 單 純 的 動 作,暴 力 本 質 呈 現 的 是 人 性 複 雜 的 思
可能很長一段時間懸而未決。
文明社會裡的暴力
在 蘭 嶼 為 核 廢 料 抗 爭 的 那 段 期 間,有 朋 友 傳 真 連 署 書 給 我,要 我
簽 字。我 想 到 不 只 是 核 廢 料 的 問 題,還 有 台 灣 本 島 兩 千 多 萬 人 對 少 數
達 悟 族 的 一 個 暴 力。這 個 暴 力 讓 我 們 理 所 當 然 地 把 核 廢 料 放 在 蘭 嶼 ,
電 是 我 們 在 用,蘭 嶼 還 沒 有 電 的 時 候,發 電 的 核 廢 料 就 放 在 他 們 的 土
到 達 悟 族 人 自 覺 了, 要 抗 爭 了 ,力 量 還 是 非 常 小 ,甚 至 可 能 淪 為 政 治
看起來不像暴力,卻又確確實實地使人受害。
我 們 看 到 美 國 每 一 次 的 出 兵,都 說 是 聯 合 國 的 決 議,他 在 爭 取 暴
力 的 合 法 性 ,他 是 為 聯 合 國 出 兵 , 不 是 為 自 己 。 暴 力 在 邁 入 文 明 社 會
後轉化形態,找到合理的位置,這是奇士勞斯基在電影裡所要抨擊
一個暴力。
在 核 廢 料 的 抗 爭 中,我 期 待 著 眾 人 暴 力 能 被 提 出 檢 討,卻 沒 有 發
選 出 的 六 個 本 島 地 方 裡,有 五 個 是 原 住 民 的 村 子。如 果 我 是 原 住 民 ,
我 會 意 識 到 這 是 暴 力,可 是 我 不 是 原 住 民,我 不 容 易 覺 察 到 自 己 正 在
施 予 一 種 暴 力 - - 當 你 強 勢 到 某 一 個 程 度 時,你 不 會 意 識 到 強 勢 到 了
產生這些自覺,並不是那麼容易。
我 今 天 如 果 買 一 張 飛 機 票 到 蘭 嶼,我 不 會 察 覺 到 那 個 地 方 所 受 到
的暴力壓迫究竟是什麼?但當一個族群發展到最後,連姓氏都不見
己 姓 謝,我 問 為 什 麼 都 姓 謝 ? 他 們 說 因 為 報 戶 口 的 人 姓 謝,所 以 他 們
都姓謝了。
身 分 證 上, 因 為 格 子 不 夠 長。 強 勢 是 一 種 暴 力, 儘 管 達 悟 族 人 數 那 麼
少,少 數 要 服 從 多 數,所 以 讓 他 們 放 棄 他 們 所 擁 有 的 特 質 亦 不 為 過 。
如果有一天這個族群發展出一個巨大的暴力,是不是也能這樣對我
們?
我 在 一 本 小 說 集《 新 傳 說 》裡,寫 了 一 個 發 生 在 台 灣 的 真 實 故 事,
關 於 一 個 阿 里 山 鄒 族 的 小 孩 子 湯 英 生 ( 這 當 然 也 是 漢 族 的 名 字 ), 他
離 開 他 的 族 群,下 山 到 台 北 一 家 洗 衣 店 打 工。後 來 他 要 趕 回 家 參 加 族
最 後 他 殺 了 老 闆 和 他 的 孩 子。表 面 上 這 是 末 滿 十 九 歲 男 孩 湯 英 生 的 暴
力 事 件,可 是 當 時 有 很 多 作 家 連 署,希 望 把 這 件 事 作 為 一 個 族 群 的 議
題進行討論,因為族群有仇恨,因為鄒族人一直在讀吳鳳的故事。
吳 鳳 接 觸 的 原 住 民 就 是 鄒 族,那 個 出 草 後 來 被 感 動 到 痛 哭 流 涕 的
史上沒有吳鳳這個人,可是這個故事卻還是在流傳。出草是一種暴
力,但 編 造 吳 鳳 的 故 事 何 嘗 不 是 ? 我 認 識 的 一 些 鄒 族 朋 友 說,每 次 他
們 在 嘉 義 上 課,讀 到 這 個 故 事 時 , 就 會 故 意 缺 席 不 要 上 課 ,因 為 他 們
就 是 割 下 吳 鳳 頭 的 人 ,嘉 義 到 處 都 是 吳 鳳 的 塑 像 。 我 的 意 思 是 , 暴 力
湯英生殺人是屬於前者,而吳鳳的故事、法律的死刑則是後者。
強勢與弱勢文化
歡 看 西 部 片,看 著 懦 弱 的 警 長 和 很 厲 害 的 搶 匪 殺 來 殺 去,當 然 滿 足 暴
力 的 癮。可 是 這 裡 面 還 有 一 個 很 有 趣 的 情 節,就 是 一 定 會 有 一 個 嬌 弱
人 追 追 追, 然 後 用 蒙 太 奇 的 手 法 , 用 交 錯 的 鏡 頭 , 讓 白 人 在 女 人 快 被
形 態 中,這 些 原 住 民 跟 紅 番 是 應 該 死 的,我 們 滿 足 了 暴 力 的 合 法 化 。
你 把 所 有 暴 力 影 片 連 結 在 一 起 的 時 候,會 隱 約 感 覺 到 這 是 在 教 育
我 們,讓 我 們 在 不 知 不 覺 中,形 成 了 所 謂 強 勢 和 弱 勢 文 化 之 間 的 某 一
種關聯。
如 果 我 是 印 地 安 人,我 怎 麼 去 看 待 原 本 是 祖 先 居 住 的 土 地,而 今
變 成 白 種 人 行 使 優 越 感 的 地 方,而 它 即 使 被 保 護,也 是 像 在 動 物 園 裡
的動物那樣地屈辱--原本應該在山野裡奔跑的豹,而今被柵欄圍
住,所 有 野 性 的 東 西 都 無 法 發 展。這 裡 面 牽 涉 到 的 暴 力 本 質 是 對 生 命
的 征 服,在 文 明 世 界 裡 面 變 成 荒 謬 了,就 像 最 後 一 匹 被 列 為 環 保 動 物
的 狼,對 著 大 地 哭 嚎 的 那 種 荒 涼 性,最 後 喪 失 的 是 人 類 高 貴 的 品 質 ,
接著反暴力的形態一起消失了。
當 你 讀 完 賈 平 凹 的《 懷 念 狼 》的 時 候,那 匹 走 向 曠 野 的 孤 獨 的 狼,
自我的挑戰性不存在生命裡面。
婦人明月的手指
在 我 書 寫 短 篇 小 說 集《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中 的〈 婦 人 明 月 的 手 指 〉
時,其 實 是 台 灣 發 生 最 多 暴 力 事 件 的 時 候。我 寫 一 個 女 人 去 銀 行 領 了
六 十 八 萬 元 ,在 錢 被 搶 走 以 後 ,她 想 要 把 錢 搶 回 來 的 反 應 。在 那 一 剎
那,她 那 被 豢 養 的 中 產 階 級 個 性 裡 面 屬 於 狼 的 東 西 跑 出 來 了,所 以 她
緊 緊 抓 著 錢 不 放。那 個 搶 錢 的 歹 徒 原 本 沒 想 到 要 動 刀,將 錢 搶 走 就 搶
走 了,可 是 當 她 的 狼 的 個 性 出 來 的 時 候,對 方 狼 的 個 性 也 會 出 來 - -
暴力是相互的。
在 歹 徒 用 開 山 刀 揮 砍 時,我 在 旁 邊 加 了 一 個 場 景,是 一 個 小 孩 在
是 在 荒 謬 背 後,我 們 注 意 到, 連 小 孩 子 的 玩 具 都 有 暴 力 本 質 ; 我 們 思
考 一 下,尤 其 男 孩 子 的 玩 具,有 多 少 是 跟 暴 力 有 關 的 ? 甚 至 你 看 看 電
腦 裡 面 的 game 有 多 少 是 跟 暴 力 有 關 的 ? 可 是 長 大 之 後,家 人 又 跟 他
說 不 可 使 用 暴 力,可 是 他 的 玩 具 和 遊 戲 不 就 讓 他 學 習 暴 力 嗎 ? 這 裡 面
的 矛 盾 到 底 該 如 何 解 答 ? 對 孩 子 而 言,遊 戲 比 正 規 教 育 影 響 力 更 大 ,
為什麼我們又要暴力成為禁忌,卻又要在遊戲裡面去完成?
〈 婦 人 明 月 的 手 指 〉裡 有 幾 個 重 要 的 場 景,第 一 個 是 搶 匪 出 來 的
後 婦 人 一 直 跟 別 人 說,她 還 感 覺 得 到 手 指 和 鈔 票 的 關 係。關 於 這 段 描
述 , 我 沒 有 任 何 科 學 的 證 據, 可 是 我 有 心 理 上 的 證 據 , 這 筆 錢 對 她 這
地她仍然可以感覺到手指與鈔票緊緊依附。這當然是一個荒謬的邏
輯,所 以 我 另 外 安 排 了 一 個 台 灣 很 有 趣 的 角 色 - - 大 學 生,讀 很 多 理
為 中 樞 神 經 一 旦 斷 了 以 後,不 可 能 再 有 感 覺,明 月 滴 著 血 聽 他 講 一 長
串的科學理論。這又是另一個荒謬之處!
婦人明月從中小企業銀行中提領了六十八萬元,才走出銀行
就遭遇了搶匪。搶匪的動作非常快,明月猝不及防,一疊厚
厚的鈔票已在搶匪手中了。
明月先是一楞,在一剎那間,以前從報紙、電視上看來的關
於搶劫的種種全部重現了一次。但是,她畢竟是一個強悍的
向搶匪頭上重捶一記,隨即緊緊抓住那一疊厚厚的鈔票,如
母親護衛失而復得的兒子一般,再也不肯有一點放鬆。
搶匪與明月在熱鬧的大街上拉扯一疊鈔票的景象引起了一些
路人的旁觀。搶匪是一名三十餘歲黝黑健壯的男子,他或許
覺得在眾目睽睽下與一名婦人拉扯的羞恥吧,因此露出了惱
怒凶惡的表情決定嚇唬一下這不知好歹的婦人。他的左手仍
緊 抓 住 鈔 票,右 手 已 迅 速 從 靴 筒 中 抽 出 了 一 把 鋒 利 的 開 山 刀。
「啊!」
圍觀的群眾看到了凶器,一哄而散。唯獨一名約八、九歲的
兒童,手上拿著一把玩具衝鋒槍,忽然興奮了起來,按動機
關,衝鋒槍便噠噠噠噠向搶匪掃去。
我 一 直 覺 得 這 個 小 孩 是 在 寫 我 自 己,大 概 就 是 小 時 候 看 到 馴 獸 師
把 頭 放 進 獅 子 嘴 巴 裡 的 那 種 快 樂。孩 子 一 下 子 興 奮 起 來,好 像 發 現 他
的 玩 具 衝 鋒 槍 好 像 可 以 變 成 真 的;孩 子 的 遊 戲 是 假 的,可 是 一 旦 變 成
真 的 時 候,那 種 快 樂 和 興 奮 一 下 出 來。我 知 道 台 灣 現 在 有 一 種 叫 作 野
戰 營 的 活 動,有 些 爸 爸 媽 媽 會 把 小 孩 送 去 接 受 魔 鬼 訓 練;有 個 朋 友 覺
得 自 己 的 小 孩 頑 劣 不 堪,就 把 他 送 去 魔 鬼 營,結 果 那 個 小 孩 回 來 說 :
「不過癮,有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
我 們 的 正 規 教 育 好 像 是 要 把 一 個 個 活 潑 潑 的 生 命,變 成 動 物 園 裡
面 的 熊 貓, 變 成 保 護 動 物,原 本 他 們 應 該 在 山 林 裡 奔 跑, 卻 都 被 關 閉
起來、囚禁起來。
我不知道陳進興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玩具衝鋒槍?就在剎那之
間,你 會 發 現 社 會 所 謂 的 暴 力 跟 兒 童 玩 具 之 間 的 連 結,恐 怕 都 不 是 我
們平常會特別想到的問題。
搶匪一腳把小孩踹倒,回過頭來,向婦人明月大喝一聲
「還不放手,找死啊!」
看過許多警匪片的婦人明月對於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刻反倒有
種十分不真實的感覺。她驚懼地看著距離自己雙手只有幾公
分的鋒利的刀刃,已完全失去了主張。
這個城市其實還沒有冷漠到眼看婦人明月被搶劫而不加援手
的地步。在遠遠的街角的公用電話亭,已經有人悄悄地打一
一九報案了。
但是搶匪已被激怒了。他似乎已不完全是為了搶錢而是覺得
婦人太不給他面子,便下了狠心,一刀砍下,斬斷了婦人明
月的幾根手指。
最先斬斷的是婦人明月的左手的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一疊
千元大鈔的藍色票面頃刻染得殷紅了。
婦 人 明 月 也 許 是 嚇 呆 了,並 沒 有 立 刻 放 手。這 更 激 怒 了 搶 匪 ,
便狠狠剁了幾刀,彷彿在砧板上剁斷豬的強硬的腿骨一般,
使婦人明月一時失去了九根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婦人明月因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指黏在一疊厚厚的鈔票上
被 帶 走 了 。 搶 匪 臨 走 時 還 罵 了 她 一 句 :「 死 了 沒 人 哭 的 ! 」便
跨上摩托車,向西邊逃逸而去了。
「我的手指--」
婦 人 明 月 仔 細 再 檢 查 一 次。果 然,除 了 右 手 大 拇 指 還 在 以 外 ,
其餘的九根手指都只留下殘缺不全的骨節,一圈血紅的印
子,尚自滴淌著鮮紅的血。
有幾個膽大的路人又開始逐漸圍攏來觀看,看到婦人失了手
指便搖頭惋惜著。
「損失了多少錢呢?」
「六十八萬。」
「啊!唉!」
路人們有著對失去手指和失去錢的不同聲音的嗟嘆;但最終
都無奈地離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黑色幽默對比
下 面 這 一 段 是 一 個 大 學 生 的 出 場,我 一 直 覺 得 比 較 得 意 的,就 是
我 一 直 覺 得 學 生 就 是 很 好 心,又 讀 了 很 多 書,從 小 人 家 告 訴 他 要 日 行
一 善,所 以 他 就 要 去 做 日 行 一 善 的 事 。 他 們 表 達 的 方 法 很 稚 嫩 , 所 以
在 手 指 被 砍 斷 的 恐 怖 時 刻,出 現 一 個 大 學 生 的 角 色,就 會 構 成 一 種 黑
色幽默的對比。
一個穿大學制服,模樣規矩的男生走上來問;他是這條熱鬧
的街道上少數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錢。」
婦人明月開始哭泣了起來,她逐漸感覺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說啊,哭是無濟於事的。」大學生安靜地看著婦人
明月。
婦人於是訴說著整個事件的過程。這也是事件發生之後她有
機會第一次清醒地回憶和整理整個事件的過程。
她 說:「 那 個 歹 徒 一 定 尾 隨 我 很 長 時 間 了,因 為 我 在 股 票 上 賺
的錢存放在這間銀行的事,是連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
她又敘述了有關歹徒可能有接應的合夥人,因為在恍惚中她
還依稀記得有人持衝鋒槍衝散了前來搭救她的仗義勇為的路
人等等。
婦 人 明 月 以 為 歹 徒 有 接 應,其 實 是 那 個 八、九 歲 的 小 孩, 拿 著 玩
具 衝 鋒 槍 掃 射,可 是 當 她 回 想 時 , 慌 亂 、混 亂 的 心 情 使 最 後 的 回 憶 變
成 了 有 人 拿 衝 鋒 槍 接 應 歹 徒 的 誤 導。在 這 裡,你 可 以 看 到 ,作 為 一 個
書 寫 者 必 須 保 持 冷 靜 的 旁 觀, 而 當 事 人 則 是 當 局 者 迷。不 管 小 說、 繪
產 生 對 比 的 邏 輯,而 讀 者 也 會 跟 著 作 者 冷 靜 的 敘 述,去 看 這 整 個 荒 謬
的 敘 述 中 無 法 拼 湊 出 一 個 完 整 的 故 事。我 想,這 可 以 作 為 一 個 寫 小 說
然若揭,反倒成為一些有趣的題材。
婦人明月繼續說--
「他不只是要搶錢唉,他還用開山刀把我的九根手指都砍斷
了。」婦人又哭泣了起來。
「手指呢?」
大學生低頭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鈔票上被帶走了。」婦人說。
「 唉 , 可 惜 - - 」大 學 生 惋 嘆 地 說 :「 現 代 醫 學 接 肢 的 成 功 率
是很高的。」
寫 到 這 裡,我 忍 不 住 想 笑。大 學 生 總 是 會 有 一 些 很 合 理 又 很 荒 謬
時有一些有趣的反應。
「可是--」婦人覺得被責怪了,她便告訴大學生有關切斷
的指頭在鈔票上緊緊依附著的感覺。
對 婦 人 明 月 而 言,這 些 錢 是 她 好 不 容 易 從 每 天 的 買 菜 錢 攢 存 下 來
去 玩 股 票 賺 的 錢,所 以 她 覺 得 不 能 放 手 ,即 使 手 指 斷 了, 還 是 會 跟 錢
黏 在 一 起 。 其 實 這 是 一 種 心 理 狀 態 , 就 是「 指 斷 心 不 斷 」的 意 思 。 這
個 事 件 是 真 實 的,在 報 紙 登 載 時,我 看 到 婦 人 敘 述 時 的 那 種 委 屈 , 她
不 是 委 屈 手 指 斷 掉,而 是 覺 得 只 要 手 指 還 能 感 覺 到 錢 就 好,這 是 一 種
很難以解釋的人性層面。
「 那 是 不 可 能 的 ! 」大 學 生 堅 決 地 否 認 。 他 說 :「 神 經 中 樞 切
斷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覺到鈔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國有斬
首的刑罰。頭和身體從頸部切開之後,究竟是頭痛呢?還是
頸部會痛?」大學生示範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可是,手指緊緊黏附在鈔票上啊!」婦人顯然對斬首以後
頭痛還是身體痛的問題並不感興趣,她依舊專注在手指被斬
斷那一剎那,那離去的手指如何感覺到一疊厚實的鈔票的雖
然短暫但非常真實的感覺。
這 裡 我 其 實 是 想 寫 出 一 種 心 理 狀 態,當 我 們 失 去 一 樣 很 重 要 的 東
西,心 痛 到 一 個 程 度 讓 你 覺 得 魂 牽 夢 縈 時,它 已 經 變 成 另 外 一 種 存 在
要它的存在。
「 Well- - 」 大 學 生 聳 聳 肩 , 他 決 定 這 是 一 個 沒 有 知 識 的 婦
人,沒有經由教育對事物有客觀查驗與證明的能力。他心裡
雖然充滿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費時間繼續做無意義的辯論
了。但是,他也不願意草率離去。他基於對自己一貫做事認
真 的 訓 練,覺 得 不 能 因 為 情 緒 而 動 搖。「 出 發 於 情 緒 好 惡 的 離
去,不應該是一個理性社會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行為。」他
這樣告誡自己。
明月正在一旁滴血。
大學生因此決定替婦人明月招攬一部計程車,並且指示司
機,把婦人送到城市的警察總局去報案。
以 下 的 情 節 都 是 報 紙 上 登 出 來 的 真 實 事 件,包 括 婦 人 明 月 上 了 計
程 車 之 後,司 機 發 現 她 手 在 流 血,就 一 直 罵 她 把 後 座 的 椅 墊 弄 髒 了 。
我 看 到 這 則 新 聞 時,覺 得 台 灣 已 經 變 得 很 奇 怪 了,人 們 好 像 不 知 道 什
麼 是 悲 憫 ? 有 時 候 悲 憫 是 一 種 煽 動,為 了 一 個 不 相 關 的 領 袖 死 亡,可
以哭得一塌糊塗,但對於眼前的人的死亡卻沒有什麼感覺。
人類的荒謬
計 程 車 司 機 是 一 個 壞 脾 氣 的 人。他 發 現 婦 人 手 上 流 的 血 弄 髒
了後座的椅墊便十分憤怒,頻頻回頭責罵婦人。
「太沒有道德了。」他說。
「這一整個城市都太沒有道德了。」
「這樣下去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呢?」
「 你 看 , 他 媽 的 X! 紅 燈 也 闖 ! 」
無法檢查其荒謬。
我 經 常 觀 察 社 會 裡 道 德 的 曖 昧 現 象,就 像 小 說 裡 的 這 位 司 機,他
可 能 平 常 會 捐 錢 給 慈 善 單 位,可 是 當 他 遇 到 婦 人 明 月 時 的 反 應 卻 是 這
absurd 這 個 字 , 在 西 方 存 在 主 義 裡 經 常 被 提 出 來 , 也 就 是 所 謂 的 荒
謬,因 為 人 的 行 為 經 常 無 法 統 一,荒 謬 指 的 就 是 這 個 時 候 的 行 為 與 下
一分鐘的行為無法連接的關係。
可 是,過 去 我 們 受 的 教 育 經 常 以 為 人 性 是 統 一 的,所 以 文 天 祥 寫
〈 正 氣 歌 〉, 他 就 不 可 能 發 生 這 些 事 情 。 然 而 , 現 代 的 美 學 思 想 已 經
開 始 認 為, 人 是 許 多 分 裂 狀 態 的 不 完 整 的 統 一 , 他 可 能 是 兩 極 的 。 卡
繆 寫《 異 鄉 人 》用 的 是 巴 黎 發 生 的 凶 殺 案 件 , 為 了 讓 這 個 開 槍 打 死 阿
拉 伯 人 的 法 國 青 年 變 成 十 惡 不 赦,開 始 搜 集 生 命 的 罪 狀,包 括 他 在 母
先 對 人 的 本 質 下 定 論 之 後,再 去 搜 羅 存 在 的 狀 態,存 在 的 本 身 應 該 是
觀察的起點,即使荒謬,都應該去觀察,而不能將其排斥除外。
人 性 本 來 就 有 荒 謬 性,人 性 荒 謬 現 實 的 兩 極 性 描 寫,大 概 是 訓 練
自 己 觀 察 事 物 的 方 法 。你 可 以 試 試 看, 在 一 個 事 件 發 生 時 ,你 會 不 會
和 大 家 一 起 眾 口 紛 紜 地 去 發 言 ? 例 如 新 聞 報 導 某 甲 涉 嫌 性 騷 擾,有 許
多 人 指 著 電 視 就 說 :「 你 看 , 我 早 就 知 道 , 他 長 的 就 是 這 個 樣 子 。 」
「 絕 對 就 是 他 , 一 副 就 是 老 色 狼 相 ! 」但 是 , 最 後 偵 察 的 結 果 , 性 騷
擾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細心地去觀察,會發現很多暴力是來自社會大眾的
「 眾 口 鑠 金 」, 這 句 成 語 是 說 , 當 每 一 張 嘴 巴 都 講 同 樣 一 句 話 , 其 力
量 足 以 把 金 子 鎔 化,力 量 如 此 之 大 ! 而 我 們 每 一 個 人 都 可 能 曾 經 參 與
其中。
我 們 經 常 用 不 同 的 暴 力 形 式 待 人,打 罵 是 最 容 易 發 現 的 暴 力,但
有 時 候 我 們 對 人 的 嘲 諷 是 暴 力、對 人 的 冷 漠 是 暴 力,有 時 候 ‥ ‥ 母 親
對 孩 子 的 愛 也 是 暴 力 ; 你 可 以 看 張 愛 玲 的 一 部 小 說 《 金 鎖 記 》, 看 那
個 母 親 對 她 最 愛 的 孩 子 長 白 所 做 的 事,真 是 聳 動,為 了 不 讓 兒 子 出 去
玩 女 人 或 是 做 別 的 她 不 喜 歡 的 事,她 教 他 抽 鴉 片 ,讓 他 留 在 身 邊。 她
這麼愛孩子,還準備把所有的遺產都給他。
暴 力 是 很 難 檢 查 的,因 為 暴 力 的 形 式 會 偽 裝 成 另 一 種 情 感,我 故
知到這一點,暴力美學才有可能觸碰到更根本的問題。
冷肅的黑色笑話
他後來責罵的內容大半與婦人無關,可是婦人明月還是不斷
哭泣著。婦人想起電視連續劇中命運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
酒 的 男 人 毆 打、遺 棄,便 是 這 樣 倚 靠 著 一 個 角 落 哀 哀 哭 泣 著 ,
也不敢發聲太大。特別是因為壞脾氣的司機一再喝斥她不准
弄髒了椅墊,她只好一直高舉著斷指的雙手,而那未被砍去
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獨地豎立著,使她特別覺得自己的樣子
一定十分滑稽可笑。這個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
止了。
寫 小 說 有 時 候 真 的 是 在 玩,玩 一 種 很 詭 異 的 場 景。婦 人 明 月 因 為
怕 被 責 罵, 所 以 將 雙 手 舉 高 , 可 是 她 的 手 指 又 被 剁 去 剩 下 大 拇 指 , 就
不 要 忘 了,讀 黑 色 恐 怖 的 小 說,當 你 愈 保 持 一 種 絕 對 旁 觀 的 狀 況 時 ,
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相對於司機而言,婦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藹得多了。
警員比婦人想像中年輕,穿著淺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在城
市犯罪案件如此繁雜的狀況下,穿梭於各類告訴紛爭的警察
總局的大廳,他猶能保有一種安靜,而且禮貌地攙扶著婦人
明月受傷的手。
婦人明月被安排在樓上一間小而安靜的房中坐下,警員倒了
水給她,便坐在明月的對面詳細詢問起案情發生的始末。
警員顯然受過非常專業的刑事處理的訓練,他詢問案情的細
節到了使婦人都感覺著敬佩了。例如,他竟然問起關於失落
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塗染的指甲油的顏色。
就 法 律 辦 案 而 言,指 甲 油 的 顏 色 當 然 很 重 要,將 來 要 找 尋 手 指 時
可 以 作 為 判 斷。但 是 對 一 個 書 寫 者 而 言,卻 是 在 利 用 這 個 極 細 微 的 證
創 作 者 和 作 品 之 間 一 定 會 保 有 疏 離 的 關 係,就 是 不 在 情 境 之 中,也 就
是 西 方 常 講 的 alienation( 疏 離 感 ), 一 旦 陶 醉 , 就 很 難 寫 得 好 。
接 下 來,警 員 開 始 替 明 月 做 筆 錄。我 們 跳 到 最 後 的 結 尾, 警 員 在
心裡已經有了計畫。
警員沒有回答。他在筆記上畫了一隻狼犬。這是他心中的祕
密,但他不想太早讓婦人知道,這或許會有礙於破案。
「一個謹慎的破案過程,是需要非常多紀律的。」他這樣回
想學校上課時教官們的教誨。
婦人明月探頭一看,警員在紙上畫了一隻狗,她想警員是對
她感覺到無聊了,便頹喪了起來。
婦 人 被 送 回 家 之 後,警 員 繼 續 把 筆 記 上 的 狼 犬 畫 完。他 想:
「當
警局中的人員出動追回鈔票時,狼犬們將在城市的每一個角
落搜尋婦人手指的下落。」
「你認為手指和鈔票是應該被分開處理的嗎?」當警員向上
司報告他的計畫並請求支援時,上司這樣問他。
「 是 的 。 」警 員 筆 直 地 站 著 , 大 聲 地 說 :「 鈔 票 通 常 在 高 爾 夫
球場、大家樂、走私漁船和競選活動這些線索上可以追尋出
來,至於手指,則大約是被遺棄在骯髒的垃圾場、廢河道、
平價住宅的後巷‥‥」
「好,那麼就開始行動吧!」
上司在警員離去之後,聽到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空,
無數咻咻的狼犬的叫聲,十分淒厲的、在四面八方的巷弄中
流傳著,牠們要找回婦人明月遺失在追城市中的九根手指。
讀 者 可 能 會 問 我,為 什 麼 上 司 會「 聽 」到 巨 大 的 月 亮 升 起 ? 月 亮
升 起 是 有 聲 音 的 嗎 ? 我 不 知 道 我 為 什 麼 會 用 了「 聽 」
,而 不 是 用「 看 」
。
接 著 , 又 聽 到 「 無 數 咻 咻 的 狼 犬 的 叫 聲 」, 感 覺 整 座 城 市 已 經 變 得 荒
涼 ,變 成 一 座 廢 墟, 好 像 一 切 文 明 都 已 經 結 束, 狼 犬 要 恢 復 動 物 本 性
了。
我 一 直 覺 得 這 部 小 說 寫 完 後,自 己 也 會 嚇 一 跳,也 許 背 後 有 一 些
暴 力 美 學 的 東 西,的 確 是 在 看 一 個 很 冷 的 黑 色 笑 話 過 程 裡,慢 慢 地 透
露出來。
易地而處的暴力觀
影各方面。
已 逝 好 萊 塢 導 演 史 丹 利 . 庫 布 立 克 ( Stanley Kubrick), 在 七 ○
年 代 有 一 部 作 品 《 發 條 桔 子 》, 當 年 在 台 灣 禁 演 , 現 在 應 該 可 以 找 得
虐 豪 宅 裡 的 中 產 階 級。這 部 電 影 在 很 多 地 方 禁 演,有 些 地 方 則 剪 了 很
多 部 分,庫 布 立 克 直 接 用 電 影 的 手 法 去 呈 現 社 會 低 階 層 的 年 輕 人( 也
可 能 是 陳 進 興 吧 ! ), 對 某 一 種 中 產 階 級 文 化 想 要 掠 奪 的 慾 望 , 與 暴
力本質的心結。
陳 進 興 案 件 發 生 時,我 讀 了 關 於 他 所 有 的 資 料,他 成 長 的 背 景 是
和 動 物 性 一 直 被 刺 激 著,有 一 天 當 他 發 現 自 己 與 另 一 個 輝 煌 繁 華 的 世
界之間的落差,他的暴力本質就會表現出來。
這 種 引 發 暴 力 的「 落 差 」就 是 庫 布 立 克 在 電 影《 發 條 桔 子 》裡 所
要 談 的。電 影 裡 的 年 輕 人 是 偶 然 間 經 過 那 棟 漂 亮 的 豪 宅,看 到 女 主 人
過 火,玩 出 了 凶 殺 案。- - 高 度 的 落 差 在 現 實 社 會 裡 很 有 可 能 會 演 變
成殺戮場。
美 國 和 阿 富 汗 的 關 係 也 是 一 個 很 大 的 落 差,所 以 當 象 徵 美 國 的 那
兩 棟 雙 子 星 大 樓 在 九 一 一 被 炸 毀 時,有 幾 億 的 人 是 高 興 得 流 著 眼 淚 在
看。他 們 藉 由 暴 力 攻 擊 那 兩 棟 被 視 為 憎 恨 符 號 的 大 樓,得 到 報 復 的 滿
足感。
人 不 會 永 遠 在 幸 福 安 逸 的 狀 態,如 果 你 對 暴 力 本 質 不 了 解,它 可
能隨時在身邊發生。你要注意當人與人的落差太大時,暴力就會出
現。美 國 可 以 很 輕 鬆 地 說 這 是 恐 佈 分 子 策 劃 的 恐 怖 事 件,可 是 當 你 到
怖分子,那就是美國。
這是你在台灣聽不到的聲音。
美 國 在 伊 拉 克 發 動 的 戰 爭 簡 直 是 像 科 幻 電 影,所 使 用 的 武 器 好 到
我們無法想像,伊拉克實在是不堪一擊,波斯灣戰爭一下子就結束
打 到 最 後 也 是 用 肉 搏 戰 )。 荒 謬 的 是 武 器 最 精 良 的 國 家 是 美 國 , 可 是
接受武裝檢查的卻是伊拉克;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暴力是要爭取合法
性 ,變 成 更 大 的 暴 力 ,甚 至 可 以 得 到 法 律 的 支 持 ,所 以 黑 道 一 定 會 去
選 立 法 委 員,而 它 也 可 能 進 一 步 演 變 成 革 命 孤 獨 裡 所 談 到 的 招 安 不 招
安,以及是不是繼續扮演背叛者角色的問題。
六種暴力互相聯繫
我 想,暴 力 孤 獨 牽 涉 到 的 環 節 特 別 多,一 般 人 無 法 立 即 做 最 高 的
自 省 並 且 自 覺,因 為 每 個 人 對 內 在 潛 藏 的 暴 力 本 質 都 不 是 很 清 楚,也
不 太 敢 去 觸 碰,但 人 的 暴 力 本 質 在 很 多 故 事 裡 展 現 出 來,常 常 讓 人 瞠
帝寵愛,會受到周圍嬪妃多大的嫉妒嗎?一旦皇帝死了,失去了支
ˋ
ㄓ
撐,所 有 人 陷 害 她 的 方 法 極 其 恐 怖。你 一 定 聽 過「 人 彘 」這 種 酷 刑 ,
折磨一個人,而且是女性折磨女性!
我 後 來 會 讀 藝 術 史,就 是 因 為 我 讀 這 些 歷 史 實 在 是 讀 怕 了。明 朝
對 不 貞 潔 的 女 子 的 懲 罰 , 有 所 謂 的 「 騎 木 驢 」, 更 是 令 人 驚 恐 , 受 刑
種懲罰到底滿足了誰?
所 有 合 法 的 暴 力 都 假 借 著 懲 罰 出 現,就 像 美 國 說 要 懲 罰 伊 拉 克 ,
其 實 行 使 的 就 是 暴 力 ,所 以 當 你 想 要 懲 罰 別 人 時 , 你 一 定 要 想 到 , 你
是不是在滿足自己的暴力慾望?
我 當 兵 時, 有 人 告 訴 我,以 前 軍 人 判 刑 是 軍 法 處 置,執 行 軍 法 的
講。
究竟人性的本質裡潛藏了多少暴力?
我 們 看 到 大 陸 文 化 大 革 命 紅 衛 兵 的 鬥 爭,手 段 極 其 殘 忍,直 到 現
在 大 陸 開 始 反 省 , 很 多 人 跳 出 來 說 :「 對 呀 , 那 些 人 多 壞 多 壞 ‥ ‥ 」
這 時 候 就 會 有 人 偷 偷 告 訴 我 :「 不 要 聽 他 的 , 當 年 他 就 是 鬥 人 的 人 。 」
可是那個人忘了,他忘了自己的暴力本質。
所 以 我 會 覺 得 很 害 怕,如 果 我 活 在 那 個 時 代,我 會 不 會 也 去 做 那
些 事 情 ? 當 暴 力 本 質 在 無 知 的 狀 況 下 去 揭 發,也 許 我 才 有 機 會 逃 離 暴
力,否則我不知道它何時會爆發出來?
這 是 蠻 沉 重 的 課 題,但 如 果 我 們 希 望 回 到 社 會 去 觀 察 各 種 暴 力 形
態 時,能 有 更 冷 靜 的 省 思 能 力 , 就 必 須 去 深 入 探 討 。 我 一 直 覺 得 儒 家
非 常 多,使 他 們 對 暴 力 有 更 多 的 檢 討 和 警 醒。尤 其 是 在 九 一 一 之 後 ,
你 會 發 現 歐 洲 常 常 在 討 論 美 國 的 暴 力 本 質,這 在 台 灣 是 很 少 被 提 出 來
的 問 題,大 概 是 因 為 我 們 的 政 權 的 依 賴 關 係,使 我 們 不 會 去 檢 討 美 國
在全世界的暴力,而一味地怪罪恐怖分子。
我 在 這 本 書 所 談 的 六 種 孤 獨,其 實 是 互 相 關 聯,我 們 可 以 進 一 步
思 考,革 命 者 悲 天 憫 人 的 革 命 思 想,會 不 會 也 成 為 一 種 暴 力 ? 例 如 我
提 出 一 個 假 說 :「 走 向 革 命 場 域 的 男 女 , 有 一 部 分 是 在 滿 足 自 己 暴 力
殘 酷 之 感 」, 你 是 否 會 同 意 ? 就 像 卡 繆 的 《 正 義 之 士 》 裡 要 探 討 的 ,
那 個 謀 剌 的 人 在 炸 死 暴 君 的 那 一 剎 那 所 思 考 的 問 題 :「 我 究 竟 是 暴 力
還 是 革 命 ? 」此 時 他 的 思 辨 變 得 複 雜,而 有 更 多 機 會 去 檢 視 行 為 的 狀
態。
人 性 對「 惡 」有 更 充 足 的 了 解 , 才 能 有 「 善 」的 發 揚 , 所 以 我 一
直 覺 得 很 遺 憾,荀 子 的 性 惡 論 沒 有 繼 續 發 展,使 得 孟 子 的 性 善 論 就 像
對人性有最更深層、更高層次的探討。
卷五
思 維 孤 獨
讀 大 學 時,因 為 喜 歡 哲 學,常 常 跑 去 哲 學 系 旁 聽,認 識 了 一 些 人。
當 時 有 一 個 同 學 跟 我 很 要 好,他 是 一 個 不 修 邊 幅 的 人,留 著 很 長 的 頭
學的人都會有些怪癖,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有 一 天 這 個 同 學 突 然 很 憤 怒 地 跟 我 說 :「 台 灣 根 本 不 可 能 有 哲
學 。 」我 嚇 了 一 跳 , 問 他「 你 怎 麼 這 麼 武 斷 ? 為 什 麼 說 台 灣 不 可 能 有
哲學?」
如 果 說 台 灣 人 不 了 解 哲 學,我 會 認 同。許 多 人 不 知 道 哲 學 系 在 讀
或 是 中 國 的 春 秋 戰 國 時 代,其 全 盛 時 期 最 強 盛 的 學 科 就 是 哲 學,或 者
說是思維--哲學就是在複製一個文化裡所有與思維有關的東西。
這 個 同 學 繼 續 說 :「 你 發 現 沒 有 , 所 有 熱 帶 地 方 都 沒 有 哲 學 。 」
他 認 為 在 溫 度 比 較 高 的 地 方,人 會 比 較 注 重 感 官 經 驗,以 印 度 而 言 ,
雖 然 有 很 強 盛 的 宗 教 信 仰,我 們 也 會 將 佛 學 歸 類 為 一 種 哲 學,但 是 那
不 純 然 是 邏 輯 論 證、理 性 思 考 的 產 物,大 多 是 從 感 官 發 展 出 的 直 觀 思
維。
我 們 現 在 所 熟 悉 的 哲 學,其 思 維 模 式、思 辨 模 式 與 希 臘 的 邏 輯 學
有 很 深 的 關 聯。它 有 一 個 推 論 的 過 程 , 有 理 性 探 討 的 過 程 。 當 我 們 和
別 人 交 談 時 ,會 希 望 彼 此 之 間 有 一 個 共 同 遵 守 的 、推 論 的 、辯 證 的 過
程 , 就 像 黑 格 爾 提 出 的「 正 反 合 」之 類 的 模 式 , 我 們 會 說 這 是「 符 合
邏 輯 」。
但 是 不 符 合 邏 輯 的 感 官 經 驗,就 不 能 是 一 種 思 維 嗎 ? 翻 譯 佛 經 的
人,常 常 會 提 到「 不 可 思 議 」,例 如《 金 剛 經 》裡 的 經 義 就 是 不 可 思 、
不 可 議。這 種 與 希 臘 的 辯 證 邏 輯 大 相 逕 庭 的 模 式,不 是 哲 學 ? 或 是 另
一 種 哲 學 ? 當 年 一 個 哲 學 系 學 生 提 出 來 的 問 題,雖 然 不 是 一 個 嚴 謹 的
論證,卻讓我思考到今日。
不可思、不可議
這 個 哲 學 系 的 同 學,當 時 很 喜 歡 的 哲 學 家 之 一,是 丹 麥 的 齊 克 果
( SorenKier Kegaard), 他 的 日 記 和 作 品 《 恐 懼 與 顫 慄 》, 國 內 都 有
翻 譯 本。齊 克 果 所 代 表 的 是 從 基 督 教 思 想 發 展 出 的 一 個 哲 學 流 派,被
視 為 七 ○ 年 代 存 在 主 義 的 前 導 。 他 在《 恐 懼 與 顫 慄 》中 , 談 到 了 人 類
對 於 原 始 自 然 和 孕 育 生 命 的 恐 懼 感 , 此 一 論 點 和《 舊 約 聖 經 》有 關 。
我 們 熟 悉 的 基 督 教 教 義 來 自 《 新 約 聖 經 》, 也 就 是 經 由 馬 太 、 馬 可 、
約 翰、路 加 這 些 人 所 傳 播 的 四 大 福 音,內 容 主 要 是 耶 穌 以 愛 為 中 心 的
思想。
台 灣 基 督 教 的 朋 友 讀《 舊 約 聖 經 》的 人 數 不 多 , 大 家 如 果 有 機 會
讀《 舊 約 聖 經 》, 如〈 創 世 紀 〉, 會 讀 到 非 常 多 神 祕 的 事 跡 , 出 於 耶 和
華 對 於 人 的 試 探,他 以 命 令 式 的 權 威 決 定 人 的 命 運,使 人 時 時 刻 刻 存
在巨大的恐懼感。齊克果所探討的就是類似的恐懼。
舉 一 個 眾 所 熟 知 的 故 事 為 例。亞 伯 拉 罕 年 老 時 才 得 到 一 個 兒 子 ,
寶 貝 得 不 得 了,有 一 天 耶 和 華 - - 所 謂 絕 對 唯 一 的 真 神,在 天 上 突 發
奇 想 , 他 想 :「 亞 伯 拉 罕 平 常 都 很 聽 我 的 話 , 是 一 個 很 忠 實 的 信 徒 ,
是 一 個 僕 人 。 每 一 年 都 會 到 山 上 , 宰 殺 羊 獻 祭 給 我。要 是 有 一 天 我 要
如果你對這個故事不熟悉的話,聽到這裡,會覺得這個神很奇
怪,怎 麼 會 有 這 種 非 人 性 試 探 的 念 頭。這 不 是 暴 力 嗎 ? 神 怎 麼 會 用 這
麼 殘 酷 的 方 法 試 探 人 類 ? 我 們 到 媽 祖 廟 拜 拜,從 來 沒 聽 過 媽 祖 要 我 們
把 自 己 的 兒 子 綁 起 來 祭 神 的 吧 ! 但 在《 舊 約 聖 經 》裡,這 種 非 人 性 的
動作表現,正好證明了祂不是人,而是神。
這 是 不 是 呼 應 了 佛 經 上 的 不 可 思 議 ? 神 就 是 要 不 可 思、不 可 議 ,
才能夠稱之為神。
對 於 影 響 我 們 最 深 的 儒 家 文 化 而 言,很 難 理 解 此 種 人 神 關 係。儒
可 是 基 督 教 不 同 , 他 們 主 張「 絕 對 」的 人 神 關 係 。 所 以 我 們 看 到《 聖
經 》裡,亞 伯 拉 罕 得 到 神 的 指 令 之 後,二 話 不 說 就 把 兒 子 以 薩 綁 起 來。
以 薩 嚇 呆 了,不 曉 得 他 的 爸 爸 要 做 什 麼 ? 亞 伯 拉 罕 揹 著 以 薩 到 山 上 ,
現 阻 止 了 他 , 天 使 說 :「 神 只 是 要 試 探 你 。 」
邊 一 個 老 先 生 激 動 地 跳 起 來 大 罵 :「 這 是 什 麼 神 ? 」 我 完 全 可 以 了 解
他 的 激 動,因 為 中 國 儒 家 是 不 能 接 受 這 種 違 反 倫 理 的 事 情,而 當 我 們
覺得神不像神的時候,是可以反叛祂的。
齊 克 果 所 談 的 《 恐 懼 與 顫 慄 》, 就 是 類 似 這 種 當 神 做 了 不 像 神 的
事 情 時 , 使 人 對 於 生 命 本 質 產 生 恐 懼 。 在《 舊 約 聖 經 》裡 , 神 創 造 了
任 何 的 關 係。在 伊 甸 園 裡 什 麼 都 可 以 做,就 是 不 能 吃 知 識 之 樹 上 面 的
是 否 也 想 過 ,為 什 麼 神 這 麼 奇 怪 , 創 造 了 一 個 完 美 的 世 界 , 卻 留 下 一
個漏洞,暗示人類去背叛祂?
神 創 造 了 人,人 卻 背 叛 了 神,而 人 在 背 叛 神 後 被 驅 逐 出 伊 甸 園 ,
開始了生存的意義。這與我們所熟悉的希臘邏輯、理性思維有所不
同,但 在《 聖 經 》裡 還 有 很 多 類 似 的 例 子。例 如 神 因 為 不 耐 人 的 墮 落 ,
發 動 大 洪 水 要 把 所 有 人 淹 死,這 不 是 一 種 理 性 思 維 的 表 現,神 以 主 觀
的 權 威 生 殺 掠 奪 , 祂 可 以 創 造 、 也 可 以 毀 滅 , 而 且 是「 絕 對 的 」創 造
與「 絕 對 的 」毀 滅, 沒 有 任 何 理 由。 然 而, 祂 在 發 動 大 洪 水 前, 又 有
點 後 悔,好 像 不 是 每 個 人 類 都 那 麼 壞 , 而 要 把 所 有 的 創 造 都 毀 掉 , 好
到佛經上所說的不可思議。
「 不 可 思 議 」這 個 漢 字 翻 譯 是 相 當 地 精 簡,讓 我 們 不 知 道 要 達 到
如 何 的「 不 可 想 像 」才 叫 作 不 可 思 議 , 凡 可 以 想 像 、 推 理 的 狀 態 就 不
是 「 不 可 思 議 」。 所 以 宗 教 , 無 論 是 佛 教 或 是 基 督 教 , 在 哲 學 系 統 裡
都 歸 於 「 神 學 」, 與 一 般 哲 學 的 思 維 做 區 別 。
克 果 是 誰 ? 」他 可 能 忘 了 齊 克 果,我 卻 忘 不 了 他 大 學 時 候 說,台 灣 太
濕太熱不會有哲學。為了成為哲學家,他花了很多錢買了一台除濕
機,放 在 家 裡 整 天 開 著 ‥ ‥ 這 大 概 是 成 長 過 程 中,第 一 件 引 起 我 對 哲
學或思維發生興趣的事。
被簡化的思維過程
思 維 是 什 麼 ? 我 們 都 有 一 個 大 腦,經 由 大 腦 去 思 考 很 多 事 物,去
推論、推理,最後下判斷,就是思維。
我 在〈 語 言 孤 獨 〉一 章 提 過 , 儒 家 思 想 影 響 我 們 甚 鉅 , 而 儒 家 的
主 張 , 如 孔 子 的 哲 學 , 常 常 是 一 種 結 論 式 的 原 則 。「 己 所 不 欲 , 勿 施
於 人 」是 一 個 結 論 , 是 可 以 奉 為 教 條 的 格 言 , 聽 了 之 後 不 必 做 太 多 的
的 過 程 , 視 為 哲 學 中 很 重 要 的 一 環 。 我 們 讀 柏 拉 圖 的 《 對 話 錄 》, 在
〈 饗 宴 篇 〉 裡 面 就 針 對 一 個 主 題 : Eros( 譯 為 「 愛 」 或 「 愛 樂 斯 」,
即 所 謂 「 柏 拉 圖 式 的 愛 」), 以 不 同 的 角 度 進 行 討 論 - - 發 言 的 有 醫
生 、 有 戲 劇 家 、 有 詩 人 , 各 自 提 出 對 Eros 的 解 釋 。 是 否 會 有 結 論 ?
柏拉圖反而不太關心。
如 果 你 習 慣 閱 讀 儒 家 哲 學 的 話,讀 希 臘 哲 學 會 有 一 些 不 耐 煩,因
為你會覺得,怎麼讀了好幾頁還沒有結論出現?
在 儒 家 文 化 強 烈 的 影 響 下,那 個 哲 學 系 朋 友 說 的 話 也 許 會 成 真 ,
台 灣 不 會 有 哲 學 家,因 為 我 們 其 實 不 太 善 於 思 辨,也 很 少 有 機 會 思 辨。
在 解 嚴 之 後,我 發 現 台 灣 有 好 多 機 會 可 以 產 生 思 辨。當 一 個 社 會
裡 面,出 現 很 多 不 同 且 極 端 的 意 見 和 看 法 時,就 是 思 辨 產 生 的 時 機 。
例 如 蘭 嶼 設 立 核 能 廢 料 儲 存 場 ,兩 種 結 論 性 的 答 案 : 對 或 者 不 對 , 是
急 著 發 表 結 論,當 對 方 的 結 論 和 自 己 不 一 樣 時,就 是 舉 拳 頭 決 定 了 。
台 灣 在 解 嚴 前,沒 有 機 會 發 展 思 辨,人 民 不 被 允 許 思 考, 不 管 說
統 說 獨 都 要 送 進 監 牢,現 在 可 以 說 了,卻 沒 有 人 注 意 別 人 怎 麼 說 ? 怎
麼 把 自 己 思 考 的 過 程,充 分 地 與 他 人 溝 通,讓 別 人 知 道 為 什 麼 會 得 到
這 個 結 論 ? 結 果 是,你 不 接 受 我 的 結 論 就 變 成 我 的 敵 人,演 變 成 對 立
的狀況。
我 在 好 多 場 合 裡,遇 到 這 樣 的 狀 況。大 家 對 於 一 個 問 題 發 表 意 見
時 , 我 不 贊 成 A 也 不 贊 成 B, 可 是 當 我 對 贊 成 A 結 論 的 人 說 :「 你 是
不是可以說一下,你得到這個結論的思考過程?」對方已經產生敵
意 , 他 說 :「 那 你 就 是 贊 成 B 嘍 。 」
因為缺乏溝通的耐心,思辨的過程完全被簡化了。
最後都是說好不好?對不對?底下的群眾只有一個選擇:好或者不
思 維 最 大 的 敵 人 大 概 就 是 結 論 吧 ! 任 何 一 種 結 論,來 得 太 快 的 時
候,就會變成思維的敵人。
的 語 言 就 已 經 具 有 「 暴 力 性 」。 所 以 我 會 經 常 檢 查 自 己 講 話 的 意 識 形
態 , 並 思 考 要 如 何 讓 講 出 來 的 話 , 不 會 變 成 「 耶 和 華 的 指 令 」, 而 讓
底下的學生或是聽眾,可以與我一起思辨問題。
這 麼 做 不 一 定 會 得 到 好 的 回 應,有 些 學 生 反 而 會 覺 得 累,因 為 他
們 已 經 習 慣 一 個 問 題 會 得 到 一 個 答 案。老 師 直 接 給 答 案,是 更 方 便 、
更簡單的做法。
有 一 個 老 師,他 服 務 於 台 灣 南 部 的 專 科 學 校,他 告 訴 我 一 件 千 真
教育的思維模式怎麼會變得如此簡單?在這麼簡單的思維模式
中,學生即使選對了邱逢甲,意義又何在?
處於生命荒謬的情境中
在〈 暴 力 孤 獨 〉中 , 講 到 台 灣 最 大 的 一 個 暴 力 事 件 主 角 陳 進 興 ,
不 要 壞 人 的 心 臟。心 臟 原 來 不 只 是 器 官,還 有 好 人 心 臟 和 壞 人 心 臟 的
差 別。如 果 我 們 把 器 官 當 作 可 以 獨 立 出 來 運 作 的 零 件,我 們 還 會 說 這
是個好人的零件或壞人的零件嗎?
這裡面可以有許多非常有趣的思考。因為你沒辦法求得標準答
案,你 也 許 會 覺 得 好 荒 謬,可 是 你 究 竟 要 如 何 面 對 這 件 事 ? 為 什 麼 會
有 人 捐 贈 器 官 被 拒 絕 ? 而 拒 絕 的 人 是 寧 死 不 從,像 文 天 祥 一 樣 慷 慨 激
昂 地 說:
「 我 不 要 他 的 心 臟。」當 時 看 到 這 則 新 聞,我 又 想 哭 又 想 笑 ,
覺得生命真是既悲涼又荒謬。
存 在 主 義 非 常 喜 歡 談「 荒 謬 」這 個 字 , 處 於 生 命 荒 謬 的 情 境 中 ,
就 是 人 們 思 辨 的 時 機。因 為 荒 謬 本 身 代 表 著 不 合 理,所 以 你 可 以 開 始
思考為什麼產生荒謬感?荒謬感從何而來?如何處置這個荒謬感?
思辨於焉開始了。
思維的可能性
但 在 儒 家 的 文 化 中,不 管 是 孔 子 還 是 孟 子,都 把 荒 謬 情 境 的 思 維
過 程 省 略 了 。 他 們 覺 得 :「 我 負 責 思 考 , 思 考 出 最 後 的 結 論 後 , 告 訴
你 , 你 照 做 就 好 。 」孔 子 有 七 十 二 個 弟 子 , 這 七 十 二 個 弟 子 應 該 就 是
最 遵 守 他 戒 命 的 人。可 是 他 們 是 最 好 的 學 生 嗎 ? 不 一 定。我 常 常 會 覺
音 時 ,我 會 很 珍 惜 這 個 聲 音。 因 為 這 個 聲 音 非 常 不 容 易 , 他 同 時 在 幫
是單向指令的下達。
同 樣 地,我 也 一 直 期 待 一 個 政 治 哲 學 家,期 待 他 能 喚 醒 民 眾。孫
中 山 臨 終 前 , 諄 諄 告 誡 說 要 「 喚 起 民 眾 」, 因 為 他 受 西 方 啟 蒙 訓 練 ,
要 喚 醒 民 眾 的 思 維,他 知 道 若 是 民 眾 無 法 思 考,社 會 的 繁 榮 強 大 都 是
假的,都將毀於一旦。
可 惜 直 到 目 前 為 止, 政 治 人 物 的 選 舉, 不 但 不 能 喚 醒 思 維 ,還 使
所有的思維崩潰。
解 嚴 這 麼 久 了,人 們 關 注 的 焦 點,還 是 只 在 於 他 是 哪 一 個 政 黨 或
力 到 不 讓 人 去 思 考 事 件 過 程,就 直 接 下 了 一 個 結 論。是 不 是 真 如 我 哲
學 系 同 學 突 然 請 出 的 那 一 句 荒 謬 的 話 :「 台 灣 沒 有 哲 學 」,或 者,台 灣
思維的可能沒有完全絕望,只是等待機會被啟發?
熱到頭腦不能思考是島嶼的宿命嗎?
與 溫 度、氣 候 有 關 嗎 ? 在 研 究 藝 術 史 時,的 確 會 發 現 追 求 陽 光 的
可 是 在 寒 冷 的 北 國,比 如 法 蘭 德 斯 畫 派,就 是 非 常 冷 靜 理 性 的 觀 看 ,
用眼睛分解、分析所有的物件,把物體化成一個非常精準的形式。
北 歐 人 如 哲 學 家 齊 克 果,就 是 隨 時 保 持 一 種 高 度 的 冷 靜,不 會 隨
意 表 現 出 激 動 之 情。在 南 方 的 義 大 利,一 個 男 人 可 能 看 一 個 女 人 一 兩
眼 , 就 開 始 唱 起 詠 嘆 調 了 ( 我 們 知 道 歌 劇 的 詠 嘆 調 就 是 陶 醉 的 )。 我
認 識 一 個 法 國 的 女 孩 子 , 她 對 我 說 :「 北 歐 人 談 戀 愛 , 不 會 表 現 得 很
二天就找不到人,找到了,他也可能忘了你是誰。」
或 許 我 們 思 維 的 模 式 真 會 受 天 氣 的 影 響。似 乎 在 寒 冷 的 時 候,人
的 頭 腦 會 特 別 清 楚, 而 熱 的 時 候 就 變 得 混 沌 了。 我 七、八 月 時 通 常 不
會 待 在 台 灣 ,這 個 季 節 的 台 灣 不 太 能 工 作;那 種 熱,混 合 著 皮 膚 上 的
汗,空 氣 裡 的 濕 度,而 陽 光 又 那 麼 刺 眼 ‥ ‥ 我 就 會 覺 得 頭 腦 裡 的 東 西
開始變得不清晰了。
困境讓人生存
光 在 台 灣,中 南 部 的 人 和 北 部 的 人 就 很 不 一 樣。我 自 己 很 喜 歡 南
ˊ其實有一股強大的力量。
南 北 性 格 差 異,選 舉 的 時 候 特 別 明 顯 。 北 部 人 看 選 舉 很 冷 靜 , 他
你 在 高 雄 六 合 夜 市,隨 便 坐 下 來 聊 兩 句,你 就 知 道 這 個 人 要 投 誰 了 ,
因為他不會隱藏。
然 而,每 一 種 性 格 都 會 有 兩 面 , 從 思 維 的 角 度 , 我 們 不 會 去 談 孰
好孰壞這種絕對的判斷,而是會去思考如何「平衡」?
北 歐 人 有 理 性 的 思 維,卻 是 全 世 界 自 殺 率 最 高 的 地 區。我 問 一 個
很 要 好 的 丹 麥 朋 友 :「 你 們 的 社 會 福 利 那 麼 好 , 為 什 麼 還 那 麼 多 人 自
殺 ? 」 他 說 :「 就 是 因 為 太 好 了 。 人 沒 有 困 難 也 就 不 想 活 下 去 了 。 」
你做個問卷調查說暴力好不好?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會說
暴 力 是 不 好 的,可 是 那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的 意 見,不 會 因 此 變 得 不 重 要 。
疤痕是受傷的標誌,很多原始社會以疤痕為美
有時候,你的確很難去抗拒暴力,因為一個完全沒有暴力的文
化 , 最 後 可 能 會 失 去 它 的 原 始 性 。 我 們 不 要 用 到「 野 蠻 」這 個 字 , 我
說的是原始生命衝撞的力量。
你 有 沒 有 在 南 部 看 過 乩 童 ? 在 廟 會 燒 王 船 的 時 候,乩 童 拿 著 尖 銳
的 釘 鎚 往 背 上 打,打 得 鮮 血 直 流。後 面 有 人 口 含 米 酒 噴 在 他 的 背 上 ,
他整個人是在一種迷恍的狀態。或者,你也可以到蘭陽平原去看搶
傷。這 是 台 灣 底 層 文 化 讓 我 感 到 震 驚 的 現 象,而 這 個 現 象 如 果 要 用 兩
個字來形容,就是「暴力」了。
在 早 期 的 移 民 文 化 中,會 用 這 種 儀 式 測 試 年 輕 人 是 不 是 有 生 命 的
活 力 ? 通 過 考 驗 的 人 就 是 英 雄,因 為 他 能 夠 承 擔 最 大 的 痛,能 夠 承 擔
最 大 的 危 險 ,能 夠 承 擔 最 大 的 苦 難,他 是 英 雄。 就 像 原 住 民 族 或 世 界
上 其 他 地 區 的 少 數 民 族,仍 然 保 留 的 成 年 儀 式 一 樣。非 洲 地 區 的 某 些
民 族,會 在 成 年 的 時 候,用 刀 子 在 身 上 割 出 一 條 一 條 的 傷 口 , 塞 進 一
的 象 徵 。 同 時 , 這 些 疤 痕 也 表 示 「 我 是 勇 士 」, 有 時 候 疤 痕 多 至 一 百
在 一 個 生 存 困 難 的 環 境 中,要 跟 野 獸 搏 鬥,就 要 用 疤 痕 來 表 示 無 懼 。
這 也 是 暴 力。生 命 力 和 暴 力 的 關 係 是 非 常 微 妙 的。在 球 場 上 衝 撞
的 年 輕 人, 騎 著 摩 托 車 在 公 路 上 疾 馳, 有 一 部 分 都 是 暴 力 。你 如 何 去
衡量?
與飆車的青少年對話,聽他們談速度,談死亡
有 一 陣 子 台 灣 飆 車 文 化 盛 行( 所 謂 盛 行 是 指 媒 體 報 導 特 別 多,媒
體 報 導 少 不 代 表 不 存 在 ), 自 北 市 大 度 路 在 八 ○ 年 代 是 飆 車 族 的 聖
地 ,每 天 晚 上 排 多 少 警 力 站 崗 都 沒 有 用 。有 一 次 ,我 把 淡 江 建 築 系 的
課 停 掉 , 對 學 生 說 :「 我 們 一 起 去 做 個 調 查 。 」 學 生 聽 到 不 用 上 課 都
很 開 心,跟 著 我 到 了 大 度 路,我 對 他 們 說:
「你們跟他們的年齡相仿,
請 你 們 每 個 人 採 訪 一 個 參 加 飆 車 的 人 作 為 作 業,問 問 他 們 為 什 麼 要 在
這樣一個空間飆車,速度感的追求對他們有什麼意義?」
學 生 後 來 整 理 出 一 個 很 有 趣 的 比 較。參 與 飆 車 的 人 與 這 些 大 學 生
的出生背景不同,多數都沒有讀到大學,大概都是國中放牛班的孩
子 。人 在 某 個 方 面 被 放 棄 之 後 ,會 另 外 找 方 法 證 明 自 己。 大 學 生 會 讀
書 、會 考 試 ,飆 車 少 年 他 們 則 是 國 中 畢 業 之 後 就 做 黑 手, 在 大 學 生 跟
父 母 要 錢 繳 學 費 的 時 候,他 們 已 經 自 己 養 活 自 己,並 用 存 了 幾 個 月 的
薪水,買了摩托車,作為證明自己價值的所有物。
當 他 騎 著 自 己 買 來 的 摩 托 車,加 快 油 門 時,享 受 的 是 一 種 做 自 己
主 人 的 快 樂。他 們 根 本 不 在 乎 死 亡 這 件 事 情,過 程 中 也 真 的 會 發 生 一
些 很 危 險 的 意 外 , 我 們 對 他 們 說 :「 很 危 險 ! 」 他 們 笑 一 笑 。 前 面 的
年輕人摔死了,後面的人繼續衝上去。
這 份 作 業 對 當 時 的 學 生 而 言 很 重 要,藉 由 採 訪 對 談,使 他 們 對 此
一 社 會 現 象 有 所 思 索 , 而 不 是 立 刻 下 判 斷 說 :「 你 看 , 他 們 都 是 些 壞
孩 子。」我 相 信 很 多 父 母 會 這 麼 說,但 這 個 說 法 對 於 整 個 事 件 沒 有 發
生檢討性的作用。
如 果 孩 子 只 是 坐 在 媽 媽 的 車 上 , 被 告 知 :「 你 不 要 學 他 們 。 」 這
個 小 孩 不 會 有 思 維。 如 果 他 走 出 車 子, 和 飆 車 的 孩 子 對 話 ,思 維 就 產
生 了。我 的 意 思 是 說 飆 車 的 孩 子 應 該 有 機 會 受 更 好 的 教 養 和 教 育,而
這 個 坐 在 車 裡 的 孩 子 也 應 該 要 有 一 點 飆 車 的 生 命 力。因 為 它 變 成 兩 極
了,在兩極狀態之間,愈向中間靠近,思維愈有可能發生。
結論讓思維失去意義
從 極 端 的 兩 邊 向 中 間 靠 近 , 就 是 黑 格 爾 說 的 「 正 反 合 」, 正 與 反
我 們 的 教 育 中 非 常 缺 乏 的 一 種 訓 練。當 前 的 教 育 仍 是 以 考 試 為 導 向 ,
而 試 題 上 是 非 題、選 擇 題 愈 來 愈 多 , 學 生 不 需 要 思 辨 , 整 個 教 育 系 統
也沒有耐心讓一個受教育的人不立刻下結論。
所 有 的 考 試 都 是 立 刻 要 有 結 論 的。可 是 這 個 結 論 本 身 沒 有 任 何 意
思 辨 的 過 程 是 什 麼 ? 就 是 一 個 人 在 做 周 密 的 思 考 前,不 會 立 刻 下
結 論 ,他 會 從 各 種 角 度 探 討 , 再 從 推 論 的 過 程 中 , 整 理 出 自 己 的 想 法
跟看法。
相 較 於 儒 家 的 結 論 式 教 條,莊 子 提 供 了 較 多 的 思 辨 可 能。莊 子 是
育 常 常 要 兒 童 在 遊 戲 裡 學 習,因 為 遊 戲 本 身 就 是 思 辨 的。解 開 九 連 環
是 一 個 遊 戲,遊 戲 的 過 程 非 常 讓 人 著 迷,最 快 樂 的 不 在 最 後 解 開 的 時
刻,而 在 思 辨 怎 麼 解 開 的 過 程 裡 面。這 種 讓 小 孩 在 玩 遊 戲 的 過 程 裡 ,
培養思辨能力的教育方式,也是我們所缺乏的。
給 孩 子 結 論 不 見 得 不 好,可 是 當 結 論 太 過 急 迫 的 時 候,這 個 結 論
就失去了意義。
思維孤獨的來源
再回到暴力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只是下一個結論:暴力是不好
盛 頓 街 上 開 槍 卻 成 為 暴 徒 ? 我 們 也 不 要 忘 記,在 南 京 大 屠 殺 的 時 候 ,
屠 殺 了 中 國 人 的 日 本 人,回 到 國 內 可 能 是 天 皇 頒 授 勛 章 的 英 雄。何 謂
「 合 法 暴 力 」, 何 謂「 非 法 暴 力 」, 恐 怕 要 去 做 這 麼 多 細 微 的 思 辨 , 我
們才能發現,暴力問題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不 同 文 化 對「 暴 力 」的 解 讀 亦 有 不 同 。 前 面 提 到 的 非 洲 原 住 民 成
年 禮 ,父 母 會 在 子 女 的 臉 上 、 身 上 割 出 一 道 一 道 的 傷 痕 , 又 例 如 台 灣
的泰雅族的黥面文化(黥乃是中國古代刑罰,為避免帶有隱含的貶
意 , 有 些 人 已 開 始 改 稱 之 為 紋 面 ), 或 是 年 輕 人 的 刺 青 流 行 , 這 些 對
身 體 的 暴 力 ,是 一 般 人 很 難 了 解 的,但 對 刺 青 的 人 而 言, 卻 是 在 喚 回
一種原始的記憶。
我 記 得 小 時 候 跟 爸 爸 去 泡 溫 泉,看 到 刺 青 的 人,我 爸 爸 就 會 小 聲
地 說 :「 那 是 黑 道 或 兄 弟 什 麼 什 麼 ‥ ‥ 」 接 著 就 不 敢 講 了 。 可 是 現 在
不一樣了,在歐美國家,有些非常優雅的家庭出來的孩子也會去刺
青,以 對 抗 自 己 沒 有 生 命 力 的 這 件 事 情。中 國 古 書 裡 也 有 斷 髮 紋 身 的
紀錄,在過度文明之後,有人會渴望自己再變成斷髮紋身的一員。
有 一 天 我 上 網 站,看 到 一 個 年 輕 人 用 假 名 發 表 的 文 章,說 他 在 媽
媽 看 不 到 的 地 方 都 穿 了 環。他 講 了 三 個 地 方,你 聽 了 也 會 和 我 一 樣 嚇
以 看 到 一 身 都 是 環 的 人 。 但 是 他 講 的 這 三 個 地 方 ,是「 媽 媽 看 不 到 的
地 方 」, 也 是 一 般 人 看 不 見 的 , 那 麼 他 穿 環 的 意 義 何 在 ?
穿環是一種比刺青更明顯的,對自己身體的暴力回憶。絕對會
痛,為 什 麼 長 久 以 來 保 留 在 人 類 的 行 為 中 ? 不 只 是 在 非 洲 部 落、澳 洲
養的家庭,最文明的年輕人也開始穿環,意義是什麼?當我們從美
論。
穿 環 的 人 進 行 對 話。我 們 的 思 維 沒 有 辦 法 進 行,有 一 部 分 原 因 是 我 們
在 族 群 與 族 群 之 間, 劃 了 一 道 難 以 跨 越 的 鴻 溝 。 不 一 定 是 代 溝 , 同 年
紀 不 同 領 域 的 人 也 有 很 遠 的 距 離,互 相 不 了 解。領 域 跟 領 域 之 間 的 不
能 溝 通,使 得 社 會 沒 有 辦 法 進 行 思 辨。 因 為 思 維 的 起 點, 就 是 大 家 對
一 件 事 物 有 「 共 識 」, 即 使 角 度 不 同 , 但 焦 點 是 在 同 一 件 事 上 , 而 不
是各說各話。
例 如 在 我 這 個 年 齡 層 的 人,工 作 生 活 都 很 少 需 要 用 到 網 路,而 我
不 上 網 的 話 , 就 不 會 看 到 在 BBS 站 裡 , 年 輕 人 發 表 的 文 章 。 當 我 讀
到 這 些 過 去 完 全 不 知 道 的 資 訊 時,我 已 經 跨 到 另 一 個 領 域 了。如 果 我
不 上 網 , 我 不 會 知 道 我 的 學 生 裡 , 是 不 是 也 有 人 在「 媽 媽 看 不 到 的 地
方 」穿 了 環、刺 了 青 ? 他 們 不 會 告 訴 我,因 為 我 作 為「 教 師 」的 角 色 ,
已 經 被 他 限 定 為 「 反 對 者 」, 所 以 他 們 不 會 找 我 討 論 。 如 此 一 來 , 我
和他對於刺青這件事的思維就不能進行。
在 台 灣,這 種 現 象 很 普 遍,因 為 角 色 被 限 定 了,而 失 去 討 論 的 空
間。我 覺 得 這 不 完 全 是 代 溝 的 問 題,而 可 能 是 因 為 我 們 不 重 視 思 維 的
過 程,直 接 下 了 結 論,這 種 切 斷 性 的 鴻 溝 是 造 成 思 維 孤 獨 一 個 很 大 的
原因。
哲學的起點是懷疑
哲學在檢視思維,但不是讀哲學的人就叫作有思維。我一直覺
學、西洋哲學‥‥這些只能稱為讀書,不叫哲學。
我 們 會 覺 得 莊 子 讀 了 很 多 前 人 的 哲 學 嗎 ? 好 像 不 是。他 只 是 在 思
考 到 底 是 爬 在 泥 土 裡 的 烏 龜 比 較 快 樂,還 是 被 抓 起 來 殺 掉 後,裝 在 黃
金 製 成 的 盒 子 裡,擺 在 皇 宮 裡 供 著 的 烏 龜 比 較 快 樂 ? 我 覺 得 這 才 是 哲
學。
哲 學 是 面 對 現 象 的 思 考。如 果 你 讀 很 多 莊 子 的 寓 言 故 事,卻 不 能
學 , 是「 愛 智 」的 意 思 。 熱 愛 智 慧 、 熱 愛 思 辨 叫 作 哲 學 , 如 果 你 只 是
讀 別 人 講 過 的 東 西, 本 身 沒 有 思 辨 , 只 是 繼 承 或 模 仿 別 人 的 想 法 , 就
不能稱之為哲學。
因為,哲學的起點是懷疑。
孔 子 說:
「 己 所 不 欲,勿 施 於 人 」這 句 話 對 不 對 ? 我 應 該 想 想 看 ,
從 正 面 想、 從 反 面 想 ,最 後 即 使 我 同 意 孔 子 說 的 是 對 的, 可 是 我 有 過
叫作思維。
在 台 灣,每 一 天 都 有 許 多 事 件 挑 戰 著 我 們 的 思 維 能 力。新 聞 報 導
某 署 長 在 KTV 裡 疑 似 親 吻 了 另 一 個 人,你 是 否 開 始 去 思 維 這 個 事 情 ?
還 是 媒 體 已 經 暴 力 到 你 覺 得 理 所 當 然 就 是 如 此。如 果 人 人 都 覺 得「 理
所 當 然 」, 它 就 是 一 個 暴 力 , 而 這 個 暴 力 沒 有 思 考 。 等 到 真 相 水 落 石
出 , 所 有 人 都 不 敢 講 話 , 嚇 了 一 大 跳 , 心 想 :「 我 那 天 怎 麼 會 相 信 這
個人一定做了這件事情?」
我 們 很 容 易 被 媒 體 牽 著 鼻 子 走,因 為 我 們 的 判 斷 力 和 思 考 力 都 愈
來 愈 弱 , 甚 至 到 最 後 乾 脆 說 :「 大 家 都 這 樣 講 的 話 , 我 就 這 樣 講 吧 ,
我就是缺乏思維。」
我 在 巴 黎 讀 書 時,交 了 一 個 經 歷 過 文 化 大 革 命 的 朋 友,他 說:
「文
化 大 革 命 其 實 也 沒 有 那 麼 難 過,有 人 講 說 要 怎 麼 樣 怎 麼 樣 的 時 候,你
始 這 樣 子 講,然 後 你 千 萬 不 要 變 成 那 最 後 的 幾 個 和 最 前 面 的 幾 個,因
為 都 可 能 倒 楣 。 靠 錯 邊 就 不 好 了 。 」聽 了 這 段 話 , 我 心 想 , 海 峽 兩 岸
最統一的地方,應該就是都沒有發展思辨能力吧!
最大的孤獨
當 百 分 之 九 十 九 點 九 的 人 說 暴 力 是 不 好 的,剩 餘 的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才 說 了 :「 暴 力 ‥ ‥ 」大 家 已 經 開 始 罵 他 了 :「 你 沒 有 人 性 , 怎 麼 會 贊
成暴力?」他可能不是選擇贊成或反對,而是選擇思考。
所 以,我 認 為 思 維 孤 獨,是 六 種 孤 獨 裡 面 最 大 的 孤 獨 。 作 為 一 個
他 必 須 要 先 能 夠 忍 受 ,他 所 發 出 來 的 語 言 , 可 能 是 別 人 聽 不 懂 的 、 無
法 接 受 的, 甚 至 是 別 人 立 刻 要 去 指 責 的 。作 為 一 個 孤 獨 者 ,他 能 不 能
堅持著自己的思維性?是很大的考驗。
把自己的聲音變成唯一的聲音
前 篇 提 到 莊 子 與 惠 施 討 論 「 子 非 魚 , 安 知 魚 之 樂 」, 他 們 兩 個 人
的 對 話 就 是 思 辨 的 過 程。可 是 如 果 你 下 次 看 到 魚 的 時 候,對 旁 邊 的 人
說 :「 魚 很 快 樂 。 」 他 大 概 不 會 發 展 出 「 子 非 魚 , 安 知 魚 之 樂 」 的 問
題 吧。甚 至 可 能 在 你 的 朋 友 問 了 這 句 話 後,你 還 會 覺 得 他 今 天 是 怎 麼
了 ? 我 們 的 社 會,像 這 樣 的 問 話 愈 來 愈 少,意 謂 著 哲 學 和 思 辨 愈 來 愈
少。
大 家 都 在 講 一 樣 的 話,電 視 裡 面 的 東 西 一 直 重 複,既 沒 沉 澱 也 沒
有 思 維。通 常 對 立 會 產 生 思 辨 ,但 台 灣 社 會 對 立 有 了,思 辨 卻 無 法 產
生 ,我 們 的 對 立 只 是 為 了 打 敗 對 方,得 到 一 個 一 致 的 結 論 ,結 果 就 是
兩敗俱傷。
當 我 說,解 嚴 以 前 沒 有 思 維 可 言,很 多 朋 友 會 說 解 嚴 以 前 至 少 還
有 秩 序,我 不 表 認 同 ,因 為 一 個 命 令 一 個 動 作 不 叫 秩 序。 秩 序 應 該 是
大 家 各 自 有 各 自 的 意 見 , 但 彼 此 尊 重 。 harmonious, 和 諧 , 是 源 於
音 樂 的 概 念 , 將 各 種 不 同 的 聲 音 融 合 成 最 美 的 「 和 聲 」( harmony),
而不是只有一種聲音。
只 有 一 個 聲 音 的 社 會 是 有 問 題 的。大 陸 文 革 時 期,整 個 社 會 的 聲
作和諧。
我 一 直 期 待 解 嚴 後 的 台 灣,會 從 一 個 聲 音 變 成 很 多 聲 音,可 惜 到
現 在 都 還 沒 發 生。只 有 對 立, 沒 有 思 辨 ,都 想 把 自 己 的 聲 音 變 成 唯 一
的聲音,這是非常危險的事。
沒 有 一 種 聲 音 是 絕 對 百 分 之 百 的 好。任 何 一 種 聲 音 都 有 其 存 在 的
那才是好的現象。
新符號是思維的起點
島嶼上的人,對一個事件有不同角度的思考。
七 ○ 年 代,我 剛 回 台 灣 的 時 候,寫 過 一 篇 文 章 談 鳳 飛 飛。有 些 年
輕 朋 友 已 經 不 太 知 道 這 位「 帽 子 歌 后 」了 。 在 七 ○ 年 代 她 每 次 出 現 都
會 戴 頂 帽 子,和 她 之 前 所 有 歌 星 的 造 形 不 一 樣;如 果 大 家 仔 細 回 憶 ,
那 個 時 候,正 是 台 灣 慢 慢 從 農 業 走 向 加 工 出 口 業,經 濟 轉 變 的 時 期 ,
在 楠 梓 等 加 工 出 口 區,許 多 的 農 村 女 孩 都 變 成 工 廠 女 工,這 時 候 鳳 飛
飛的形象受到認同,她的帽子便成為一個代表「轉變」的符號。
我 們 常 常 覺 得 流 行 文 化 不 是 哲 學,我 們 的 哲 學 系 也 不 會 去 照 顧 流
行 文 化,可 是 在 流 行 文 化 裡, 保 持 了 最 大 的 思 考 的 可 能 性 。鳳 飛 飛 是
一 種 流 行 文 化,鄧 麗 君 也 是 一 種 流 行 文 化。軍 隊 裡 面 很 多 老 兵 喜 歡 鄧
麗 君,她 代 表 的 是 溫 柔 女 性 的 形 象 , 老 兵 一 生 的 流 亡 和 蒼 涼 , 好 像 都
可以從她的聲音中得到安慰。為什麼是鄧麗君而不是鳳飛飛的聲音
呢 ? 這 就 是 符 號 的 差 異。後 來 鄧 麗 君 在 大 陸 大 紅,因 為 文 革 後 的 大 陸
人 和 台 灣 老 兵 的 經 驗 是 相 似 的,經 歷 長 年 的 顛 沛 流 離,需 要 一 個 溫 柔
女性的聲音安慰。
分 析 當 前 流 行 的 現 象 , 非 常 有 趣 。 不 過 ,當 我 分 析 到 現 在 當 紅 的
男 子 偶 像 團 體 F4 時 , 我 就 不 知 道 該 怎 麼 辦 了 。 好 像 距 離 太 遠 了 , 但
我 沒 有 放 棄,我 在 想 的 是:為 什 麼 這 幾 張 臉 會 變 成 流 行 ? 作 為 一 個 討
論 審 美 的 人 而 言 , 我 要 討 論 巴 黎 羅 浮 宮 的「 蒙 娜 麗 莎 的 微 笑 」多 美 多
家會崇拜這個偶像?這個偶像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竄紅?就是要用
功的地方。
我 最 近 常 看 到 公 共 汽 車 上,貼 著 周 杰 倫 拿 著 手 機 的 海 報。我 覺 得
好 奇 怪,還 嘗 試 素 描 好 好 研 究,這 張 臉 為 什 麼 會 變 成 流 行 ? 在 我 們 這
個 時 代,他 的 臉 絕 對 不 構 成 美 的 條 件,也 不 符 合 我 過 去 的 審 美 標 準 ,
他 對 我 而 言 是 個 功 課,我 要 做 這 個 功 課,否 則 沒 辦 法 跟 他 的 群 眾 溝 通
--我想我的學生大概都是他的群眾。
研 究 周 杰 倫 到 最 後,也 許 我 會 妥 協,在 吃 飯 時 說:
「周杰倫好帥!」
們 也 來 了 解 我 當 年 的 偶 像 James Dean, 那 個 頭 髮 梳 在 後 面 、 皮 夾 克
領 立 起 來,一 副 別 人 欠 他 好 幾 百 萬 的 模 樣。還 要 躺 在 冰 塊 上 睡 一 個 晚
上 , 起 來 的 時 候 看 著 冰 塊 上 面 的 人 形 , 說 :「 好 棒 喔 ! 」 這 是 《 天 倫
夢 覺 》、《 養 子 不 教 誰 之 過 》這 些 老 電 影 裡 , 關 於 我 的 那 個 年 代 叛 逆 年
輕人的符號。
每 一 個 時 代 都 會 有 新 的 符 號 出 現,可 能 一 樣,可 能 完 全 不 同, 而
這就是思維的起點。
放下成見才能進行思辨
城 市 裡 的 藝 術 家,是 社 會 裡 面 的 一 個 現 象,也 可 以 是 一 種 思 維 。
藝 術 家 在 不 同 社 會 裡 創 造 出 來 的 審 美 價 值,往 往 是 檢 查 思 維 最 有 趣 的
意 識 形 態 會 藉 著 審 美 去 篩 選 出 它 所 認 為 的 價 值。如 果 我 把 唐 朝 美 女 的
畫 像 跟 現 代 的 美 女 照 片 擺 在 一 起 看,那 是 非 常 不 一 樣 的 審 美 標 準,為
什麼唐朝的人覺得肥胖是美?為什麼現代人覺得瘦才是美?背後有
一定的原因。
我們覺得青春是美,健康是美,可是有些朝代就會流行「病態
美」
,不 要 忘 了 長 達 六 百 年 以 上,中 國 女 子 會 把 腳 纏 到 骨 頭 都 變 形( 這
也 是 殘 害 身 體 的 可 怕 暴 力 ); 現 在 我 們 覺 得 煙 燻 妝 很 美 , 可 是 在 李 商
隱 的 朝 代 , 流 行 的 是 「 八 字 宮 眉 捧 額 黃 」。 什 麼 是 八 字 宮 眉 捧 額 黃 ?
果現代人畫出這種妝,你一定會覺得好恐怖!但那是當時最流行的
妝。
因 此 要 對 審 美 進 行 思 辨 時 , 首 先 要 放 下 的 是 「 成 見 」, 也 就 是 你 原 本
具有的那個審美標準。
值 得 注 意 的 是,成 見 包 括 你 既 有 的 知 識,你 的 知 識 就 是 你 思 維 的
了 「 成 見 」。 我 們 說 這 個 人 有 成 見 , 就 是 指 他 已 經 有 預 設 立 場 , 已 經
有結論了,所以他的思維也停止了。
不妨檢視一下,打開電視看看,有多少東西是有成見的?
其 實 大 部 分 的 人,對 大 部 分 的 事 物 都 已 經 有 了 一 個 固 定 的 成 見 。
所 以 我 說 要 扮 演 不 同 於 百 分 之 九 十 九 點 九 的 人,堅 持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的
角 色 會 非 常 非 常 辛 苦 ,他 可 能 是 傷 風 敗 俗 , 他 可 能 眾 所 囑 目 , 也 可 能
是眾矢之的。但我相信,社會裡的思考者可以承擔這種孤獨。
孤獨是思考的開始
在 本 書 裡,我 一 直 說 著 一 件 事:這 個 社 會 要 有 一 個 從 群 眾 裡 走 出
群 眾 中,我 根 本 沒 有 辦 法 思 考 。所 以 孤 獨 是 思 考 的 開 始, 可 是 我 們 為
什 麼 不 讓 自 己 孤 獨 ? 就 像 大 陸 朋 友 所 說 ,「 不 要 做 前 面 幾 個 , 也 不 要
做 後 面 幾 個 」。 在 群 眾 裡 面 , 我 們 會 很 安 全 ; 跟 大 多 數 人 一 樣 , 就 不
會被發現。
大 凡 思 考 者 都 是 孤 獨 的,非 常 非 常 非 常 孤 獨。例 如 莊 子, 他 孤 獨
奉 在 黃 金 盒 子 裡 的 烏 龜 快 樂 ?( 是 走 出 人 群 的 人 快 樂,還 是 努 力 追 求
名利做官的人快樂?)他在思考,也在悲憫著這些汲汲管營的人。
莊 子 其 實 講 得 很 清 楚,他 願 意 做 在 爛 泥 巴 裡 爬 來 爬 去 活 活 潑 潑 的
烏 龜,因 為 那 是 他 真 正 的 自 己 , 而 不 是 用 黃 金 裝 起 來 供 奉 在 皇 宮 。 別
人 覺 得 那 意 謂 高 貴 , 卻 與 他 無 關 , 被 供 奉 表 示 已 經 沒 有 生 命,已 經 不
是 活 著 的 了 。莊 子 寧 願 活 著 , 以 他 自 己 的 狀 態 活 著 , 即 使 別 人 覺 得 活
這 則 寓 言 所 闡 述 的,正 是 一 個 真 正 好 的 哲 學 家,應 具 備 的 縝 密 思
維,也教給其民族了不起的人性之傳承與發揚。
但 今 天,我 們 看 不 到 像 莊 子 一 樣 的 孤 獨 思 考 者,也 看 不 到 他 在 另
一 則 寓 言 裡 說 的「 大 而 無 用 」的 人。我 們 都 好 希 望 自 己 是 個 有 用 的 人,
用 之 用 , 方 為 大 用 。 」他 提 醒 我 們 說 , 你 可 不 可 以 扮 演 無 用 的 部 分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 先 回 來 做 自 己 , 然 後 你 對 社 會 的「 有 用 」才 有 意 義 。 如
果你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只是被社會機器利用,沒有思考能力的角
色 , 對 社 會 的 貢 獻 只 是 「 小 用 」。
莊 子 長 期 以 來 保 持 一 個 高 度,是 一 個 獨 立 思 考 的 人,他 幾 乎 從 未
成 為 文 化 的 主 流,大 概 只 有 在 魏 晉 時 候 昌 盛 一 點,其 重 要 性 亦 不 如 儒
家 。可 是 他 追 求 個 人 的 解 放、 追 求 個 人 的 自 由、 追 求 個 人 在 孤 獨 裡 的
自我覺醒,都是非常重要的思維。
無法形成思維的台灣
寫 作 小 說〈 豬 腳 厚 腺 帶 體 類 說 〉時, 有 點 感 慨 台 灣 徒 有 許 多 事 件
( 或 稱 之 為「 亂 象 」, 亂 象 是 檢 查 思 維 最 好 的 機 會 ),卻 無 法 形 成 真 正
的思維。
小 說 中 假 設 了 一 個 地 名 叫 「 萬 鎮 」, 其 實 就 是 指 萬 巒 。 我 每 次 經
店 都 強 調 自 己 是「 唯 一 」的 正 統 、 是「 唯 一 」有 國 家 領 袖 去 過 的 店 ,
而 且 都 有 領 袖 與 自 家 豬 腳 的 合 照 。 去 過 的 朋 友 會 告 訴 我 :「 你 要 小 心
喔 , 很 多 店 是 假 的 , 只 有 一 家 是 真 的 。 」可 是 從 來 沒 有 人 能 具 體 說 出
哪一家是真的?為什麼是真的?我也無從判斷起,因為對現代人而
言 ,合 成 照 片 並 非 難 事, 那 些 掛 在 店 家 前 的「 證 據 」無 法 證 明 什 麼 。
為 何 會 選 擇 豬 腳 做 發 揮 ? 我 在《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這 本 小 說 集 裡
部,平 常 都 被 當 成 身 體 的 一 部 分,你 沒 有 辦 法 思 考 當 它 作 為 獨 立 的 主
體時,到底要怎麼辦?
今 日 人 類 面 對 一 個 非 常 大 的 困 境,就 是 我 們 身 體 的 任 何 器 官 都 可
以 替 換 , 這 會 不 會 讓 你 想 到「 到 底 人 是 什 麼 」的 問 題 ? 過 去 , 人 之 所
以 為 人 ,好 像 有 一 個 固 定 的 人 之 所 以 為 人 的 東 西 , 這 東 西 是 什 麼 , 我
們 說 不 出 來。但 是 當 器 官 可 以 替 換 時,人 變 成 由 許 多 零 件 組 裝 起 來 的
一個整體,那麼組裝的局部到底是我,不是我?
〈豬腳厚腺帶體類說〉這篇小說,從市民廣場上的豬腳塑像說
起 。塑 像 設 計 者 是 藝 術 家 李 君 。我 覺 得 在 台 灣 社 會 裡,藝 術 家 往 往 代
洗 澡 他 偏 不 洗 澡 的 那 一 類。藝 術 家 好 像 都 有 一 點 怪 癖,他 不 會 遵 守 社
會 的 共 同 規 則,藝 術 家 是 以 其 特 立 獨 行 的 角 色 或 者 用 肢 體 語 言 去 做 某
一種思辨。
留 條 小 辮 子 像 豬 尾 巴 的 藝 術 家 李 君,他 覺 得 萬 鎮 既 是 以 賣 豬 腳 有
名,這 個 市 鎮 的 公 共 藝 術 也 應 該 是 豬 腳,於 是 他 完 成 了 以 兩 千 七 百 四
刪掉一個。為什麼?因為兩千七百四十是個整數,比較好算。
這 是 我 在〈 豬 腳 厚 腺 帶 體 類 說 〉這 篇 小 說 的 開 頭 , 所 用 的 好 玩 又
荒 謬 的 衝 突 情 節,鎮 公 所 會 計 人 員 與 藝 術 家 的 爭 執,其 實 只 是 為 了 一
隻 豬 腳。會 計 人 員 說 少 掉 一 隻 會 少 掉 什 麼 ?( 我 們 的 社 會 少 掉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的 意 見,又 會 少 掉 什 麼 ? )可 是 藝 術 家 卻 如 喪 考 妣 ,認 為 少 一
隻 豬 腳 就 是 破 壞 了 整 件 藝 術 品 。( 藝 術 家 所 堅 持 的 往 往 是 其 他 領 域 的
人 無 法 理 解 的 )。
衝 突 發 生 了,李 君 這 個 藝 術 家 也 不 是 好 惹 的,他 脫 了 上 衣 在 豬 腳
模 型 前 拍 照 , 做 出 被 迫 害 狀 , 貼 出 很 多 大 字 報( 有 一 段 時 間 , 台 灣 很
流 行 表 現 出 這 種 受 迫 害 的 感 覺 ), 等 到 城 市 領 袖 出 面 處 理 。 城 市 領 袖
德 的 城 市,可 是 因 為 他 是 城 市 領 袖,必 須 做 出 一 個 讓 大 家 有 信 心 和 有
希望的姿態,所以他每天早上去晨泳,讓大家看到他對生命非常樂
不 直 接 回 答 , 只 說 :「 地 方 有 才 華 的 年 輕 人 , 不 可 以 埋 沒 了 。 」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大家猜到最後,覺得他是要保護這個藝術
家,所以一隻豬腳通過了。
台灣很多新聞事件不就是如此?在領袖講了一句大家似懂非懂
的 話 以 後, 就 會 得 出 一 個 荒 謬 的 結 論 , 而 事 件 就 在 荒 謬 的 結 論 下 , 像
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愈滾愈大。
最 後 萬 鎮 完 成 了 一 座 銅 製 的 豬 腳 塑 像,兩 千 七 百 四 十 一 隻 豬 腳 緊
緊 擁 抱 在 一 起。在 塑 像 揭 幕 那 一 天 , 藝 術 家 李 君 剪 掉 了 辮 子 , 穿 上 了
西裝,因為他覺得受到領袖寵愛,應該要比較像個中產階級吧。
這 一 段 的 靈 感 來 自 報 紙 上 的 真 實 事 件,當 時 台 灣 有 個 畫 家,遇 到
我 們 島 嶼 領 袖 說 :「 你 們 藝 術 家 為 什 麼 老 是 不 穿 西 裝 ? 是 不 是 沒 有 西
裝 ? 」領 袖 送 他 一 套 西 裝,這 個 藝 術 家 以 後 就 常 常 穿 西 裝 了。看 到 這
則新聞時,我覺得好慘喔,那百分之零點一的特立獨行都沒有了。
特 立 獨 行 的 困 難 在 於 只 要 一 點 點 不 堅 持,就 放 棄 了。因 為 這 個 社
如 果 你 希 望 自 己 受 到 耶 和 華 的 恩 寵,祂 摸 摸 頭 你 就 很 高 興,你 自 然 會
開始放棄身上跟祂不同的地方。
小 說 裡 的 藝 術 家 , 當 然 不 懂 「 無 用 之 用 」, 他 最 後 放 棄 了 。 扮 演
了 領 袖 要 他 扮 演 的 角 色,從 這 個 時 候 開 始,他 那 由 兩 千 七 百 四 十 一 隻
豬腳構成的藝術品,喪失了意義。
無人理解的孤獨
思 辨 本 身 並 沒 有 很 困 難,只 要 你 不 把 每 個 問 題 都 變 成 了 是 非 題 或
者選擇題。
思 維 開 始 於 「 無 」, 這 是 莊 子 最 愛 講 的 一 個 字 。 無 中 生 有 , 對 哲
學 家、思 維 者 而 言, 所 有 的「 有 」意 義 不 大,真 正 有 意 義 的 是「 無 」。
不 管 是 老 子 或 莊 子 , 都 重 視 「 無 」 遠 超 過 「 有 」。 無 , 為 萬 物 之 始 。
所 有 的 萬 物 都 是 從 無 開 始 。 而 在 思 維 時 ,「 無 」 代 表 的 就 是 讓 自 己 孤
獨 地 走 向 未 知 的 領 域 ,那 個 還 沒 有 被 定 位,沒 有 被 命 名 的 領 域。由 你
為 它 命 名、為 它 定 位。如 果 你 是 真 正 的 思 考 者,你 命 名 完 就 走 了,你
必 須 再 繼 續 出 走 , 因 為 前 面 還 有 要 再 繼 續 探 索 的 東 西 。 莊 子 說 :「 人
生 也 有 涯 , 知 也 無 涯 。 」人 活 著 , 他 的 生 命 是 有 限 的 , 可 是 他 的 知 識
是 無 限 的,意 思 是 說 你 怎 麼 學 都 學 不 完,你 必 須 不 斷 地 航 向 未 知 的 世
界。
可 是 大 部 分 的 人 半 路 就 停 下 來 了,不 肯 走 了。唯 有 真 正 的 思 維 者
他所能達到的領域當然是人類的最前端。
所以,思維的孤獨性恐怕是所有的孤獨裡面最巨大的一個
任 何 一 個 社 會 皆 是 如 此。當 你 坐 著 思 考 一 個 問 題 的 時 候,絕 對 保
有一個巨大的自我的孤獨性。所有的思考者,不管是宗教裡的思考
主 的 方 法 做 一 切 的 決 定,最 後 這 個 民 主 的 方 法 決 定 他 必 須 要 喝 毒 藥 死
掉 , 大 家 都 知 道 他 的 下 場 。 學 生 對 他 說 :「 你 可 以 逃 走 , 不 要 接 受 這
個 民 主,因 為 這 個 民 主 是 有 錯 誤 的。」可 是 蘇 格 拉 底 決 定 要 喝 下 毒 藥,
他 成 為 歷 史 上 巨 大 的 思 維 孤 獨 的 犧 牲 者。民 主 不 見 得 都 像 我 們 想 的 那
麼 理 想。蘇 格 拉 底 留 下 自 己 的 死 亡,讓 所 有 的 民 主 崇 拜 者 對 民 主 做 多
一點的思考。
宗 教 哲 學 家 亦 會 陷 入 巨 大 的 孤 獨 中,如 釋 迦 牟 尼 坐 在 菩 提 樹 下 ,
進 入 自 己 的 冥 想 世 界,那 是 旁 人 無 法 進 入 的 領 域,無 法 領 會 其 思 維 的
世 界 ,到 底 發 生 了 什 麼 樣 的 過 程 , 只 有 他 自 己 知 道。在 藝 術 的 創 作 上
也 是 如 此。耳 朵 聾 掉 之 後,貝 多 芬 在 沒 有 聲 音 的 世 界 裡 作 曲;莫 內 在
八 十 歲 眼 睛 失 明 之 後,憑 藉 著 記 憶 畫 畫,他 們 都 變 成 絕 對 的 孤 獨 者 ,
是相信自己的存在與思維,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理解的那種孤獨。
登 山 可 以 體 驗 這 種 孤 獨 感。登 山 的 過 程 中,會 愈 來 愈 不 想 跟 旁 邊
的 人 講 話, 因 為 爬 山 很 喘,山 上 空 氣 又 很 稀 薄, 你 必 須 把 體 力 保 持 得
孤 獨 感 裡 還 帶 點 自 負。你 真 正 意 識 到 自 己 的 存 在,是 跟 所 有 周 邊 的 存
在,形成一種直觀的親密。
《 小 王 子 》書 裡 常 常 講 到 這 種 孤 獨 , 是 一 種 巨 大 的 狂 喜 , 會 聽 到
平 常 完 全 聽 不 到 的 聲 音。我 相 信 , 貝 多 芬 在 耳 聾 之 後 , 聽 到 的 聲 音 是
心 靈 一 旦 不 再 那 麼 慌 張 地 去 亂 抓 人 來 填 補 寂 寞,我 們 會 感 覺 到 飽 滿 的
喜悅,是狂喜,是一種狂喜。
就 像 氣 球,被 看 起 來 什 麼 都 沒 有 的 氣 體 充 滿,整 個 心 靈 也 因 為 孤
獨而鼓脹了起來,此時便能感覺到生命的圓滿自足。
孤獨圓滿,思維得以發展
禪 宗 有 一 則 有 趣 的 故 事 。 小 徒 弟 整 天 跟 老 師 父 說 :「 我 心 不 安 ,
問 老 師 父 到 底 該 怎 麼 辦 ? 師 父 拿 出 一 把 刀 , 說 :「 心 拿 出 來 , 我 幫 你
安一安。」
心 一 直 在 自 己 身 上, 心 會 不 安 , 是 被 寂 寞 驅 使 著 , 要 去 找 自 己 以
外 的 東 西。 可 是 所 有 東 西 都 在 自 己 身 上 了 , 一 直 向 外 追 尋 , 是 緣 木 而
求魚,反而讓自己慌張。
我 想,思 維 與 孤 獨 的 關 係 亦 是 如 此,回 過 頭 來 認 識 孤 獨 的 圓 滿 性
時,思維就會慢慢發展。
也 許 對 我 們 的 城 市、我 們 的 島 嶼,尤 其 是 我 們 的 政 治 和 我 們 的 媒
在 剎 那 之 間 透 露 一 點 孤 獨 的 思 維,就 像 釋 迦 牟 尼 坐 在 菩 提 樹 下,靜 靜
地拿起一朵花,弟子們就懂了。
在〈 語 言 孤 獨 〉篇 , 已 經 談 到 語 言 的 無 奈 , 愈 多 的 語 言 就 有 愈 多
的 誤 解,愈 多 的 語 言 就 有 愈 多 的 偏 見,愈 多 的 語 言 就 有 愈 多 糾 纏 不 清
的東西。這個時候更需要孤獨的力量,讓大家沉澱,然後清明。
孤 獨 是 一 種 沉 澱,而 孤 獨 沉 澱 後 的 思 維 是 清 明。靜 坐 或 冥 想 有 助
沒 辦 法 讓 雜 質 消 失, 但 可 以 讓 它 沉 澱, 雜 質 沉 澱 之 後,就 會 浮 現 一 種
清 明 的 狀 態 ,此 刻 你 會 覺 得 頭 腦 變 得 非 常 清 晰、 非 常 冷 靜 。所 以 當 心
裡 太 繁 雜 時 ,我 就 會 建 議 試 試 靜 坐,不 是 以 宗 教 的 理 由, 而 是 讓 自 己
能 夠 得 到 片 刻 的 孤 獨 , 也 就 是 莊 子 說 的 「 坐 忘 」。
現 代 人 講 求 記 憶 , 要 記 得 快 記 得 多 , 但 莊 子 認 為 「 忘 」很 重 要 ,
忘 是 另 一 種 形 式 的 沉 澱 , 叫 做 「 心 齋 坐 忘 」。 忘 是 一 種 大 智 慧 , 把 繁
如 果 沒 有 中 空 的 部 分 就 不 能 容 水。真 正 有 用 的 部 分 是 杯 子 空 的 部 分 ,
而 不 是 實 體 的 部 分。 一 棟 房 子 可 以 住 人 , 也 是 因 為 有 空 的 部 分 。 老 子
一直在強調空,沒有空什麼都不通,沒辦法通,就沒辦法容。
物 質 的「 空 」較 簡 單 , 心 靈 上 的「 空 」 恐 怕 是 最 難 。 你 要 讓 自 己
慢慢地從不怕孤獨,到享受孤獨之後,才能慢慢達到那樣的境界。
都停止。生命很簡單,也是從 A 點到 B 點,由生到死。如果你一生
都 很 忙 碌,就 表 示 你 一 生 什 麼 都 沒 有 看 到,快 速 地 從 A 點 到 了 B 點 。
難 道 生 命 的 開 始 就 是 為 了 死 亡 嗎 ? 還 是 為 了 活 著 的 每 一 分 每 一 秒。與
孤 獨 相 處 的 時 候,可 以 多 一 點 思 維 的 空 間,生 命 的 過 程 會 不 會 更 細 膩
一點?
讓 自 己 有 一 段 時 間 走 路,不 要 坐 車 子 趕 捷 運,下 點 雨 也 無 妨,這
時候就是孤獨了。
卷六
倫 理 孤 獨
倫 理 是 最 困 擾 我 的 一 個 問 題。據 我 觀 察,也 是 困 擾 社 會 的 一 個 議
題。
個 人 定 位 在 性 別、年 齡 或 者 不 同 的 族 群 中,開 始 有 了 倫 理 上 的 歸 類 ,
倫理的歸類。
人 生 下 來 後,就 會 被 放 進 一 個 人 際 關 係 網 絡 中 的 適 當 位 置,做 了
歸 類。在 人 類 學 上,我 們 會 有 很 多 機 會 去 檢 查 這 種 歸 類 的 合 理 性 以 及
不 合 理 性, 或 者 說 它 的 變 化 性 ,當 歸 類 是 不 合 理 性 的 時 候 ,我 們 會 用
一 個 詞 叫 作 「 亂 倫 」。 這 個 詞 在 媒 體 、 或 者 一 般 闡 述 道 德 的 概 念 上 常
會 用 得 到 。 如 果 做 一 份 問 卷 調 查 :「 你 贊 成 亂 倫 嗎 ? 」 大 概 會 有 百 分
之 九 十 九 點 九 的 人 說 不 贊 成。延 續 上 一 篇 提 到 的,在 思 維 孤 獨 之 中 ,
社 會 上 百 分 之 零 點 一,或 者 是 百 分 之 零 點 零 一 的 人 的 想 法 是 值 得 我 們
注 意 的,他 也 許 覺 得 不 應 該 立 刻 說 贊 成 或 者 不 贊 成,而 是 要 再 想 想 什
麼是亂倫?
道德是預設的範圍
亂 倫 就 是 將 既 有 的 人 際 關 係 分 類 重 新 調 整,背 叛 了 原 來 的 分 類 原
個 很 簡 單 的 例 子,古 埃 及 文 明 距 今 約 有 四 千 多 年,其 中 長 達 一 千 多 年
之久的時間,法老王的皇室採分類通婚,在人類學上稱為「血緣內
婚 」, 也 就 是 為 了 確 保 皇 室 血 緣 的 純 粹 , 皇 室 貴 族 不 可 以 和 其 他 家 族
的人通婚。
直 到 有 一 天,古 埃 及 人 發 現 血 緣 內 婚 所 生 下 來 的 孩 子,發 生 很 多
基 因 上 的 問 題 , 智 力 也 會 比 一 般 人 差 , 於 是 演 變 為 「 血 緣 外 婚 」, 也
就是同一個家族內不可以通婚。
從 人 類 學 的 角 度 理 解 所 謂 的 「 倫 」 和 「 亂 倫 」, 其 實 是 一 直 在 適
應 不 同 時 代 對 道 德 的 看 法。在 血 緣 內 婚 的 時 代,埃 及 法 老 王 娶 他 的 妹
其他家族的人,那才叫作亂倫。
相 信,人 類 今 天 也 在 面 對 一 個 巨 大 倫 理 重 新 調 整 的 時 代。舉 例 而 言 ,
過 去 的 君 臣 倫 理 已 經 被 顛 覆 了,但 是 在 轉 換 的 過 程,我 們 還 是 存 在 一
種意識形態:要忠於領袖人物。這個倫理在我父親那一輩身上很明
顯 , 在 我 看 來 則 是 「 愚 忠 」, 可 是 我 無 法 和 父 親 討 論 這 件 事 , 一 提 到
他 就 會 翻 臉 ,忠 君 愛 國 的 倫 理 就 是 他 的 中 心 思 想 , 不 能 夠 背 叛 。 在 古
代 , 君 臣 倫 理 更 是 第 一 倫 理 ,「 君 要 臣 死 , 臣 不 能 不 死 」, 不 論 自 理 不
合 理。如 果 從 君 臣 倫 理 的 角 度 來 看 , 我 們 都 亂 倫 了 , 我 們 都 背 叛 了 君
臣之倫。
必須度過的難關
家 文 化 說 「 百 善 孝 為 先 , 萬 惡 淫 為 首 」, 意 思 是 在 所 有 的 善 行 中 , 第
一 個 要 做 的 就 是 孝;而 所 有 的 罪 惡 中 以 情 慾 最 嚴 重。所 以 漢 代 時 有 察
舉 孝 廉 制 度 ,鄉 里 間 會 薦 舉 孝 子 為 官, 認 為 凡 是 孝 順 的 人 ,就 一 定 能
當 個 好 官。但 是 我 們 看 東 漢 的 政 治,並 沒 有 因 為 察 舉 制 度 改 革 官 僚 體
可以表演給別人看的。
但是直到今日,台灣還是可以看到,喪禮上喪家會請「孝女白
琴 」、「 五 子 哭 墓 」來 幫 忙 哭 。 孝 在 這 裡 變 成 一 種 形 式 , 一 種 表 演 , 一
個在本質上很偉大的倫理,已經被扭曲成只具備外在空殼的形式。
我 們 談 亂 倫,其 實 裡 面 有 很 多 議 題。今 天 我 們 可 以 說 都 亂 倫 了 ,
因 為 我 們 違 反 了 君 臣 倫 理 , 也 推 翻 了「 君 要 臣 死 , 臣 不 能 不 死 」的 第
理,還是箝制著我們。
中國古代文學裡,有一個背叛父母倫理的漏洞,就是《封神榜》
己 之 所 以 虧 欠 父 母, 就 是 因 為 身 體 骨 肉 來 自 父 母 , 所 以 他 自 殺 , 割 肉
還 父 , 割 骨 還 母 , 這 個 舉 動 在《 封 神 榜 》裡 , 埋 伏 著 一 個 巨 大 的 對 倫
理 的 顛 覆 。 近 幾 年 , 台 灣 導 演 蔡 明 亮 拍 電 影 《 青 少 年 哪 吒 》, 就 藉 用
了這個叛逆小孩形象,去顛覆社會既有的倫理。
相較之下,西方在親子倫理上的壓力沒有那麼大。在希臘神話
中,那 個 不 聽 父 親 警 告 的 伊 卡 羅 斯( Icarus),最 後 變 成 了 悲 劇 英 雄 。
他 的 父 親 三 番 兩 次 地 警 告 伊 卡 羅 斯:他 的 翅 膀 是 蠟 製 的,遇 熱 就 會 融
以 好 好 地 飛 一 次,死 亡 亦 無 所 謂;就 像 上 一 篇 提 到 的 飆 車 的 年 輕 人 ,
能夠享受做自己主人的快感,死亡也是值得的。
伊 卡 羅 斯 和 在 某 一 段 時 間 裡 地 位 尷 尬 的 哪 吒 不 一 樣,他 變 成 了 英
下的孤獨感。
我 從 小 看 《 封 神 榜 》, 似 懂 非 懂 , 讀 到 哪 吒 失 去 肉 身 , 變 成 一 個
飄 流 的 靈 魂,直 到 他 的 師 父 太 乙 真 人 幫 助 他 以 蓮 花 化 身,蓮 花 成 為 哪
吒 新 的 身 體 ,他 才 能 背 叛 他 的 父 親。最 後 哪 吒 用 一 枝 長 矛 ,打 碎 父 親
的廟宇,這是顛覆父權一個非常大的動作。
在 傳 統 的 倫 理 觀 中 , 父 權 是 不 容 背 叛 的 , 我 們 常 說 :「 天 下 沒 有
不 是 的 父 母 」, 這 也 是 我 們 從 小 所 受 的 教 育 , 可 是 這 句 話 如 何 解 釋 ?
如 果 家 族 中,父 親 說 他 要 賄 選,你 同 不 同 意 ? 如 果 父 親 說 要 用 幾 億 公
款 為 家 族 營 私 , 你 同 不 同 意 ? 許 多 政 治 、 企 業 的 家 族 , 就 是 在「 天 下
沒有不是的父母」前提下,最後演變成不可收拾的包庇犯罪。
延 續 上 一 篇〈 思 維 孤 獨 〉的 觀 點 , 我 一 直 期 盼 我 們 的 社 會 能 建 立
一 個 新 的 倫 理,是 以 獨 立 的 個 人 為 單 位,先 成 為 一 個 可 以 充 分 思 考 、
完 整 的 個 人,再 進 而 談 其 他 相 對 倫 理 的 關 係。如 果 自 我 的 倫 理 是 在 一
個 不 健 全 的 狀 況 下,就 會 發 生 前 面 所 說 的,家 族 倫 理 可 能 會 讓 營 私 舞
弊 變 成 合 理 的 行 為 。 剛 剛 那 一 句 聽 起 來 很 有 道 理 的 話 :「 天 下 沒 有 不
是 的 父 母 」, 可 能 就 因 為 家 族 裡 的 私 法 大 過 社 會 公 法 , 恰 恰 構 成 社 會
無法現代化的障礙。
人 說 這 個 兒 子 很 正 直 , 孔 子 大 不 以 為 然 。 他 覺 得 :「 怎 麼 會 是 兒 子 告
父親?」這樣的矛盾至今仍在,台灣許多的事件都是這個故事的翻
為這樣的矛盾。
如 果 我 是 孔 子 , 聽 到 這 樣 的 事 , 也 會 感 到 為 難 。 這 個「 為 難 」是
因 為 沒 有 一 種 百 分 之 百 完 美 的 道 德;一 個 社 會 裡,若 是 常 發 生 兒 子 告
若 是 兒 子 都 不 告 爸 爸,那 也 會 產 生 諸 多 弊 病,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這樣的講題會繼續延續。
這 種 為 難 就 造 成 上 一 篇 所 說 的 思 維 的 兩 極,如 果 你 和 孔 子 一 樣 ,
會 覺 得 兒 子 應 該 告 爸 爸 。 但 是 作 為 一 個 思 維 者, 他 會 往 中 間 靠 近, 而
有了思辨的發生。
可 是 , 孔 子 已 經 給 了 我 們 一 個 結 論 :「 父 為 子 隱 , 子 為 父 隱 」, 你
可 以 拿 這 八 個 字 去 檢 視 在 台 灣 所 發 生 的 大 小 弊 案,他 們 沒 有 錯 啊,他
們 都 照 孔 子 的 話 做 了,可 是 這 些 問 題 如 何 解 決 ? 我 相 信,即 使 現 在 兒
子 按 鈴 申 告 父 親 舞 弊,還 是 有 人 會 指 責 他 亂 倫。但 是 如 果 能 不 要 急 著
下 結 論,不 要 走 向 兩 極,多 一 點 辯 證,讓 兩 難 的 問 題 更 兩 難,反 而 會
讓社會更健全、更平衡。
孔 子 會 說 :「 父 為 子 隱 , 子 為 父 隱 」, 是 他 在 兩 難 之 中 做 的 選 擇 ,
我看了也很感動,因為一個只請法律的社會是很可怕、很無情的社
會 ,而 我 相 信 這 是 他 思 考 過 後 的 結 論。 我 不 見 得 不 贊 成, 但 是 當 這 個
結 論 變 成 了 八 股 文, 變 成 考 試 的 是 非 題 時 , 這 個 結 論 就 有 問 題 了 , 因
為沒有思考。
道 德 和 法 律 原 本 就 有 很 多 兩 難 的 模 糊 地 帶,這 是 我 們 在 講 倫 理 孤
獨 時 要 度 過 的 難 關, 這 個 難 關 要 如 何 通 過 , 個 人 應 如 何 斟 酌 , 不 會 有
固定的答案。
活出自己
與 父 母 不 相 干 的 東 西 作 為 肉 體 的 寄 託,隱 約 感 覺 到 那 是 當 時 的 我 最 想
做 的 背 叛, 我 不 希 望 有 血 緣, 血 緣 是 我 巨 大 的 負 擔 和 束 縛 。父 母 是 我
所 以 當 小 說 描 述 到 哪 吒 割 肉 還 父、割 骨 還 母 時,會 帶 給 讀 者 那 麼 大 的
善孝為先」的前提之下,他是一個孤獨的出走者。
哪 吒 不 像 希 臘 的 伊 卡 羅 斯 成 為 悲 劇 英 雄,受 後 人 景 仰。野 獸 派 大
師 馬 諦 斯 有 一 幅 晝,就 是 以 伊 卡 羅 斯 為 主 角,畫 了 黑 色 的 身 體、紅 色
他年輕,他想活出他自己,他想背叛一切綑綁住他的東西‥‥
伊 卡 羅 斯 的 父 親 錯 了 嗎 ? 不,他 是 對 的,他 告 訴 伊 卡 羅 斯 不 要 飛
能再飛得更高一點?
這 裡 面 還 牽 涉 到 一 個 問 題,我 們 的 身 體 是 屬 於 誰 的 ? 在 我 們 的 文
化 裡 , 有 一 個 前 提 是 :「 身 體 髮 膚 , 受 之 父 母 , 不 敢 毀 傷 」, 我 們 的 身
體 是 父 母 給 予 的,所 以 連 頭 髮 都 不 能 隨 便 修 剪,否 則 就 是 背 叛 父 母 。
但 在〈 暴 力 孤 獨 〉和〈 思 維 孤 獨 〉篇 中 , 我 提 到 , 我 們 對 自 己 的
人,他 們 認 為 身 體 髮 膚 是 我 自 己 的,為 什 麼 不 能 毀 傷 ? 他 從 毀 傷 自 己
體的自主性,要如何去看待?
倫理的分類像公式
在《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這 本 書 裡,有 很 多 背 叛 倫 理 的 部 分。在〈 熱
死鸚鵡〉中,醫學系的學生愛上老師;在〈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裡 ,讀 建 築 設 計 的 大 學 生 回 到 家 裡,爸 爸 對 他 說 ,他 要 跟 他 的 男 朋 友
charlie 到 荷 蘭 結 婚 了 ; 這 些 都 不 是 我 們 的 倫 理 所 能 理 解 的 事 情 , 可
是 正 因 為 有 這 些 只 占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的 冰 山 一 角,才 能 讓 我 們 看 見,原
有的倫理分類是不夠的。
任 何 一 種 倫 理 的 分 類,就 像 是 一 道 公 式,很 多 人 其 實 是 在 公 式 之
外 , 可 是 因 為 這 是「 公 認 」的 公 式 , 大 家 不 敢 去 質 疑 它 , 所 以 許 多 看
起來沒有問題的倫理都有很大的問題。
在〈 救 生 員 的 最 後 一 個 夏 天 〉 中 , 大 學 生 的 父 親 有 妻 子 、 兒 子 ,
完 全 符 合 倫 理,可 是 他 卻 引 爆 了 一 個 顛 覆 倫 理 的 炸 彈,他 要 建 立 的 新
倫 理 是 一 直 存 在 , 卻 不 容 易 被 發 現 的 事 實。它 可 能 就 在 你 身 邊,可 能
就 是 你 的 父 親 或 丈 夫,可 是 你 不 一 定 會 發 現,因 為 這 個 倫 理 是 被 社 會
的最大公約數所掩蓋了。
然 而,當 這 個 社 會 有 了 孤 獨 的 出 走 者,有 了 特 立 獨 行 的 思 維 性 ,
這個倫理的迷障才有可能會解開。
另一種形式的監控
談 到 倫 理 孤 獨,我 想 以 自 己 的 小 說〈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作 為 例 子。
當 我 在 寫 作 這 篇 小 說 時 , 身 邊 有 些 故 事 在 發 生。 八 ○ 年 代 後 期,綁 架
兒 童 的 案 件 層 出 不 窮,每 天 翻 開 報 紙 都 可 以 看 到 很 聳 動 的 標 題,而 發
生這些事件的背景,就是原有的社區倫理結構改換了。
我 記 得 小 時 候,居 住 在 大 龍 峒 的 廟 後 面,社 區 裡 的 人 常 常 是 不 關
門 的 。 我 放 學 回 家 時 , 媽 媽 不 在 家 , 隔 壁 的 張 媽 媽 就 會 跑 來 說 :「 你
媽 媽 身 體 不 舒 服 , 去 醫 院 拿 藥 , 你 先 到 我 家 來 吃 飯 。 」那 個 社 區 倫 理
是 非 常 緊 密 的,緊 密 到 你 會 覺 得 自 己 隨 時 在 照 顧 與 監 視 中 - - 照 顧 與
監 視 是 兩 種 不 同 的 意 義;張 媽 媽 在 我 母 親 不 在 時,找 我 去 她 家 吃 飯 ,
這 是 照 顧;有 一 次 我 逃 學 去 看 歌 仔 戲,突 然 後 面「 啪 」的 一 巴 掌 打 來 ,
那 也 是 張 媽 媽 , 她 說 :「 你 逃 學 , 我 要 去 告 訴 你 媽 媽 。 」 這 是 監 視 。
傳 統 的 社 區 倫 理 有 兩 種 層 面,很 多 人 看 到 照 顧 的 一 面,會 說:
「你
那 個 時 代 的 人 情 好 溫 暖 。 」可 是 就 我 而 言 , 社 區 所 有 的 事 情 都 被 監 視
播得比什麼都快。
到 了 八 ○ 年 代,台 北 市 開 始 出 現 公 寓 型 的 新 社 區,愈 來 愈 多 人 搬
進 公 寓 裡, 然 後 你 會 發 現,公 寓 門 窗 上 都 加 裝 了 鐵 窗,而 相 鄰 公 寓 間
的 人 不 相 往 來。當 家 庭 中 的 男 人 、 女 人 都 出 去 工 作 時 , 小 孩 就 變 成 了
「 鑰 匙 兒 童 」- - 在 那 個 年 代 出 現 的 新 名 詞,兒 童 脖 子 上 掛 著 一 串 鑰
匙,自己去上學,放學後自己回家,吃飯也是自己一個人。
改變的不只是社區結構,我在大學教書時,從學生的自傳中發
我的成長過程裡,是幾乎不會發生的事情,不管夫妻之間感情再不
範 下 ,離 婚 是 一 件 很 可 恥 的 事 。 但 在 八 ○ 年 代 後 , 即 使 女 性 對 於 離 婚
的 接 受 度 也 提 高 了 - - 不 只 是 女 性,但 女 性 是 較 男 性 更 難 接 受 婚 姻 的
離異。
係 , 還 有 家 庭 型 態 也 改 變 了 , 我 在〈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這 篇 小 說 中 ,
試圖書寫在整個社會倫理的轉換階段,人對自我定位的重新調整。
小 說 用 第 一 人 稱 「 我 」, 寫 一 個 四 十 六 、 七 歲 左 右 , 更 年 期 後 期
四 十 五 歲 之 後 有 許 多 奇 怪 的 現 象,當 時 我 約 莫 二 十 出 頭,沒 有 聽 過 什
麼 更 年 期,也 沒 有 興 趣 去 了 解,只 是 覺 得 怎 麼 媽 媽 的 身 體 常 常 不 好 ,
業 求 學 ,最 小 的 弟 弟 也 讀 大 學 住 在 宿 舍 , 常 常 一 接 到 媽 媽 的 電 話 , 就
趕 回 家 帶 她 去 看 病 , 持 續 了 一 年 多 。 有 一 天 醫 生 偷 偷 跟 我 說 :「 你 要
體 的 不 舒 服 。 」這 是 我 第 一 次 接 觸 到「 更 年 期 」這 個 名 詞 , 也 去 翻 了
一 些 書,了 解 到 除 了 生 理 的 自 然 現 象 外,一 個 帶 了 六 個 孩 子 的 專 職 母
調適,所以會藉著生病讓孩子返家照顧她。
就 像 醫 生 對 我 說 的,她 的 心 理 的 問 題 大 過 身 體 的 問 題,她 的 一 生
都 在 為 家 庭 奉 獻,變 成 了 慣 性 ,即 使 孩 子 各 有 一 片 天 了, 她 一 下 子 也
停 不 下 來,因 為 從 來 沒 有 人 鼓 勵 她 去 發 展 自 我 的 興 趣。所 以 我 在 小 說
裡 用 「 我 」, 來 檢 視 自 己 年 輕 時 候 , 對 母 親 心 理 狀 態 的 疏 忽 , 我 假 設
「 我 」就 是 那 個 年 代 的 母 親 , 賣 掉 公 家 的 宿 舍 , 因 為 孩 子 都 離 家 了 ,
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和父親一起住在一棟小公寓中。
「 我 」和 丈 夫 之 間 的 夫 妻 倫 理 , 也 不 是 那 麼 親 密 , 不 會 講 什 麼 心
事,也 不 會 出 現 外 國 電 影 裡 的 擁 抱、親 吻 等 動 作 - - 我 想 我 們 一 輩 子
代 生 小 孩 和「 愛 」是 兩 回 事 。 我 相 信 , 我 爸 爸 一 輩 子 也 沒 對 我 媽 媽 說
過「 我 愛 你 」
,甚 至 在 老 年 後,彼 此 交 談 的 語 言 愈 來 愈 少。回 想 起 來 ,
我父母在老年階段一天交談的話,大概不到十句。
小 說 裡 的 「 我 」, 面 對 比 她 大 兩 歲 的 丈 夫 , 戴 著 老 花 眼 鏡 , 每 天
都 在 讀 報 紙。她 很 想 跟 他 說 說 話,可 是 她 所 有 講 出 來 的 話 都 會 被 丈 夫
一 個 愛 小 孩 出 名 的 老 先 生;一 戶 則 是 單 親 媽 媽 張 玉 霞,帶 著 一 個 叫「 娃
娃」的孩子。
張 玉 霞 是 職 業 婦 女 , 有 自 己 的 工 作 , 可 是 小 說 裡 的 「 我 」, 生 活
只 有 丈 夫 和 小 孩,當 她 唯 一 的 孩 子 詩 承 到 美 國 念 書 後,突 然 中 斷 了 與
開始用聽覺去判斷在公寓裡發生的所有的事情。她從腳步的快慢輕
重 , 或 是 開 鎖 的 聲 音 , 聽 得 出 上 樓 的 人 是 誰 。 例 如 張 玉 霞「 開 鎖 的 聲
音 比 較 快 , 一 圈 一 圈 急 速 地 轉 著 , 然 後 框 噹 一 聲 鐵 門 重 撞 之 後,陷 入
很 大 的 寂 靜 中 。 」如 果 是 張 玉 霞 的 兒 子 娃 娃 , 一 個 八 歲 的 小 男 孩 , 回
來 時 就 會 像 貓 一 樣 輕 巧,他 開 門 鎖 的 聲 音 也 很 小,好 像 他 不 願 意 讓 別
人知道他回來或者出去了。
小 說 裡 的「 我 」分 析 著 公 寓 裡 別 人 的 心 理 問 題 , 自 己 卻 是 處 在 最
大 的 寂 寞 之 中。如 果 你 有 住 在 公 寓 裡 的 經 驗,你 會 發 現 公 寓 是 很 奇 怪
倫理是疏遠的。
小 說 裡 的「 我 」正 經 歷 更 年 期 , 丈 夫 也 不 太 理 她 , 所 以 她 試 圖 想
所 以 有 一 天 她 碰 到 張 玉 霞 時,就 叫 她 張 太 太,沒 想 到 張 玉 霞 回 答 她 :
「叫我張玉霞,我現在是單親,娃娃跟我姓。」
「 我 」受 到 很 大 的 打 擊 , 因 為 在 她 那 一 代 的 倫 理 , 沒 有 單 親 , 也
沒 有 孩 子 跟 媽 媽 姓 這 種 事 情,她 不 知 道 怎 麼 回 答 了,當 場 愣 在 那 裡 。
而 小 說 裡 的 張 玉 霞,是 台 灣 一 個 小 鎮 裡 的 郵 局 女 職 員,她 認 識 了 一 個
在 小 鎮 當 兵 的 男 孩 子 ,兩 個 人 認 識 交 往 ,發 生 了 關 係,等 到 男 孩 子 退
伍 離 開 小 鎮 時,她 懷 孕 了,可 是 卻 發 現 連 這 個 男 孩 子 的 地 址 都 沒 有 。
她 找 到 他 的 部 隊 裡 去 , 才 知 道 男 孩 子 在 入 伍 的 第 一 天 就 說 :「 這 兩 年
張 玉 霞 在 這 樣 的 狀 況 下,生 下 了 娃 娃 , 在 唯 一 一 次 的 戀 愛 經 驗 裡, 充
滿了怨恨。可是她還是獨立撫養娃娃長大,並讓娃娃跟她的姓。
這 樣 的 倫 理 是 小 說 中 第 一 人 稱「 我 」所 無 法 理 解 的,但 在 八 ○ 年
代 的 年 輕 女 性 中 逐 漸 成 形,而 在 今 日 的 台 灣 更 是 見 怪 不 怪,我 們 在 報
紙 上 會 讀 到 名 人 說 :「 我 沒 有 結 婚 , 但 我 想 要 個 孩 子 。 」 這 樣 的 新 倫
理已經慢慢被接受了。
但 對「 我 」而 言 , 這 是 一 件 很 新 奇 的 事 , 所 以 當 天 晚 上 睡 覺 時 ,
她 迫 不 及 待 地 對 先 生 說,
「樓上四樓 A 的張太太丈夫不姓張唉!--」
等 她 說 完,她 的 先 生「 冷 靜 地 從 他 老 花 眼 鏡 的 上 方 無 表 情 地 凝 視 著 」,
然 後 說 了 一 句 :「 管 那 麼 多 事 ! 」 仍 然 沒 有 表 情 地 繼 續 看 報 紙 。
這 讓「 我 」感 到 很 挫 折 , 他 們 一 天 對 話 不 到 十 句 , 十 句 裡 可 能 都
是「 無 聊 ! 」、「 多 管 閒 事 ! 」可 是 這 是 她 最 親 的 人 , 倫 理 規 定 他 們 晚
沒有。
必 須 住 在 一 起。可 是 在 這 張 床 上 要 做 什 麼 ? 要 經 營 什 麼 樣 的 關 係 ? 卻
沒有倫理來規範。也就是有倫理的空間,但沒有實質內容。
到「 性 交 」這 個 詞 , 覺 得 它 很 難 聽 , 可 是 它 是 個 很 科 學 的 名 稱 , 是 一
種 很 客 觀 的 行 為 紀 錄 。「 做 愛 」 這 個 名 詞 比 較 被 現 代 人 接 受 , 好 像 它
父 母 那 一 代,他 們 連「 做 愛 」這 兩 個 字 都 不 太 敢 用,他 們 會 說「 敦 倫 」。
小 時 候 我 讀 到 《 胡 適 日 記 》 上 說 ,「 今 日 與 老 妻 敦 倫 一 次 。 」 我
不 懂 敦 倫 是 什 麼 , 就 跑 去 問 母 親 , 母 親 回 答 我 :「 小 孩 子 問 這 個 做 什
麼 ? 」 直 到 長 大 後 , 我 才 了 解 原 來 敦 偷 指 的 就 是 性 交 、 做 愛 。「 敦 」
是 做 、 完 成 的 意 思 , 敦 倫 意 指 「 完 成 倫 理 」, 也 就 是 這 個 行 為 是 為 了
完 成 倫 理 上 的 目 的 - - 生 一 個 孩 子 , 所 以 不 可 以 叫 作 「 做 愛 」, 做 愛
是 為 了 享 樂 ; 更 不 能 叫 作 「 性 交 」, 那 是 動 物 性 的 、 野 蠻 的 。
行 為 ? 是 慾 念、是 快 樂、是 一 種 動 物 本 能 , 還 是 遵 守 規 範 ? 你 如 果 能
的網中,確定自己的定位。
倫理是保護還是牢籠?
當 小 說 裡 的「 我 」面 對 巨 大 的 寂 寞,寂 寞 到 在 公 寓 裡 用 聽 覺 判 別
為 什 麼 張 玉 霞 可 以 那 麼 自 信 地 告 訴 別 人 她 是 單 親 媽 媽,而「 我 」不 行 ?
既 然 小 孩 都 長 大 出 國 念 書 了 ,「 我 」 也 可 以 離 婚 、 也 可 以 出 走 啊 !
她 走 出 去 了 ,走 到 巷 口,就 遇 到 眼 鏡 行 的 老 闆 , 她 和 丈 夫 前 幾 天
去 配 眼 鏡,還 在 店 裡 吵 起 來。眼 鏡 行 老 闆 對 她 說:
「 回 家 嗎 ? 再 見 哦。」
這 個「 我 」就 一 步 一 步 走 回 家 去 了 。 她 發 現 她 過 去 所 遵 守 的 倫 理 是 被
一 個 巷 子 裡 的 人 認 可 的,她 要 走 也 不 知 道 要 走 到 哪 裡 ? 她 根 本 不 是 一
個 「 個 人 」。
同 時 也 是 某 某 人 的 太 太,當 她 走 在 路 上 遇 到 人 時,別 人 問 候 的 不 只 是
裡的鑰匙。
對 一 個 習 慣 倫 理 規 範 的 人,倫 理 孤 獨 是 一 件 很 可 怕、讓 人 不 知 所
措 的 事 , 就 像 在 茫 茫 大 海 之 上 。 所 以 對 這 個 中 年 婦 人「 我 」而 言 , 她
沒有人知道。眼鏡行老闆也不會知道她曾經有出走的念頭。
這 是 我 一 個 朋 友 的 故 事。我 的 大 學 同 學 告 訴 我,她 有 一 天 跟 先 生
我 想,她 不 是 真 的 無 處 可 去,而 是 她 沒 辦 法 理 直 氣 壯 地 告 訴 任 何 人 ,
她 可 以 出 走,因 為 她 沒 有 任 何 信 仰 支 持 她 這 麼 做,因 為 當 一 個 人 的 自
我長期消失了三、四十年之後,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很 多 人 問 我 為 什 麼 這 篇 小 說 會 用 第 一 人 稱,而 且 是 寫 一 個 中 年 婦
人,我 的 想 法 是 能 夠 設 身 處 地 去 寫 這 麼 一 個 人,假 如 我 是 一 個 這 樣 的
女 性,我 的 顧 慮 會 是 什 麼 ? 我 自 己 是 一 個 說 走 就 走 的 人,隨 時 包 包 一
收 就 飛 到 歐 洲 去 了,我 無 法 想 像 我 的 母 親 一 輩 子 都 沒 做 過 這 樣 的 事 ,
甚 至 連 獨 自 出 走 一 天 都 無 法 完 成。倫 理 對 她 是 保 護 還 是 牢 籠 ? 這 又 是
另一個兩難的問題。
她有沒有一個去尋找自我的機會?我們從來不敢去問這個問
我 有 一 個 學 生,在 國 外 住 很 久 了,每 隔 幾 年 會 回 來 探 望 在 中 南 部
把 積 蓄 拿 去 炒 股 票 都 沒 有 了 ‥ ‥ 他 的 記 憶 裡,從 小 開 始,母 親 就 一 直
怨 到 最 後 就 是 哭,然 後 說:
「 我 受 不 了 了,我 沒 辦 法 再 跟 他 生 活 下 去。」
這 些 話 一 再 重 複,重 複 到 我 這 個 朋 友 也 受 不 了,他 就 跟 母 親 說:
「好,
我 明 天 就 帶 妳 去 辦 離 婚。」結 果 母 親 哭 得 更 大 聲,很 生 氣 地 罵 他:
「你
這不孝的孩子,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怎麼可以這樣做?」
這 就 是 倫 理 的 糾 纏,她 無 法 把 離 婚 這 個 行 為 合 理 化,只 能 抱 怨 ,
不 停 地 抱 怨 ,把 抱 怨 變 成 倫 理 的 一 部 分 。 她 認 同 了 抱 怨 的 角 色 , 她 願
意 用 一 輩 子 的 時 間 去 扮 演 這 個 角 色。你 看 電 視 劇 裡 那 些 婆 婆、媳 婦 的
角 色,不 也 都 是 如 此 ? 這 種 劇 情 總 是 賣 點,代 表 了 倫 理 孤 獨 裡 那 個 潛
意識的結一直存在,而且大部分是女性。
不 會 哭 的,她 會 想 怎 麼 解 決 問 題 ? 可 是 她 選 擇 哭,表 示 她 只 是 想 發 洩
情緒而已。
今 天 若 有 個 女 性 說 :「 我 沒 有 結 婚 啊 , 我 沒 有 丈 夫 , 只 有 一 個 孩
台 灣 的 確 處 於 轉 型 的 時 刻,使 我 們 在 面 對 各 種 現 象 時,可 以 去 進 行 思
維,如 果 我 們 可 以 不 那 麼 快 下 結 論 的 話,這 些 問 題 將 有 助 於 我 們 釐 清
倫理孤獨的狀態。
心理上的失蹤
「 我 」這 個 中 年 婦 人 出 走 到 巷 子 口 , 又 回 家 了 , 她 繼 續 關 在 公 寓
裡,繼續聽每一家的鑰匙怎麼打開,怎麼關門。
有 一 次「 我 」和 張 玉 霞 聊 天 時,提 到 她 很 討 厭 住 在 四 樓 B 的 劉 老
師。張 玉 霞 說,
「他很愛孩子唉!」
「 有 幾 次 我 和 娃 娃 一 起,遇 見 了 他 ,
他 就 放 慢 腳 步 , 跟 娃 娃 微 笑 。 」但 是 這 個「 我 」還 是 覺 得 劉 老 師 很 怪
異,身 上 有 一 種「 近 於 肉 類 或 蔬 菜 在 冬 天 慢 慢 萎 縮 變 黃 脫 水 的 氣 味 」。
這 個 單 身 的 劉 老 師,從 小 學 退 休 之 後,常 常 在 垃 圾 堆 裡 撿 人 家 丟
掉 的 洋 娃 娃 , 有 一 次 在 樓 梯 間 剛 好 遇 到 第 一 人 稱 的 「 我 」, 他 拿 著 一
個 破 損 的 洋 娃 娃 頭 , 向「 我 」展 示 , 說 這 洋 娃 娃 的 眼 睛 還 會 眨 。 劉 老
這件事就和社會事件中頻頻發生的兒童失蹤案連結在一起。
失 蹤 不 一 定 是 具 體 的 失 蹤,可 能 是 心 理 上 的 失 蹤。如 果 你 有 看 過
法 國 超 現 實 導 演 布 紐 爾 ( Luis Bunuel) 的 作 品 《 自 由 的 幻 影 》( Le
Fantome de la liberte), 裡 面 有 一 段 以 超 現 實 的 手 法 , 處 理 兒 童 失
說 :「 我 在 這 裡 。 」 但 爸 爸 媽 媽 說 :「 噓 , 不 要 講 話 。 」 然 後 轉 頭 問 老
師 :「 她 怎 麼 會 失 蹤 ? 」
失 蹤 在 電 影 裡 變 成 了 另 一 種 現 象,其 實 人 在,你 卻 覺 得 他 不 在 。
例 如 一 對 貌 合 神 離 的 夫 妻,他 們 躺 在 同 一 張 床 上,對 彼 此 而 言 卻 是 失
蹤 的 狀 態。我 們 一 直 覺 得 被 綁 架 才 叫 失 蹤,可 是 如 果 你 從 不 在 意 一 個
人,那麼那個人對你而言,不也是失蹤了。
電 影 啟 發 了 我 把 失 蹤 轉 向 一 個 心 理 的 狀 態,表 示 失 蹤 的 人 在 別 人
心 裡 消 失 了 ,沒 有 一 點 具 體 的 重 量 。 我 有 一 個 朋 友 也 是 單 親 媽 媽 , 孩
子 很 小 的 時 候,她 的 工 作 正 忙 , 晚 上 應 酬 也 很 多 , 她 沒 有 太 多 時 間 陪
又 很 擔 心 孩 子 被 綁 架,所 以 她 就 在 每 天 晚 上 回 家 時,孩 子 己 經 寫 完 功
課準備要睡了,她硬拉著小孩一起練習各種被綁架的逃脫術。有一
當時我覺得好可怕,就像軍隊的震撼教育一樣,可是讓我更震撼的
是,這個城市的父母都已經被兒童綁架事件驚嚇到覺得孩子都不在
了,孩子明明在她面前,卻覺得她已經失蹤了。
朋 友 的 故 事 變 成 小 說 裡,張 玉 霞 和 孩 子 娃 娃 每 天 晚 上 的「 特 別 訓
練 」。 而 住 在 三 樓 的 這 個「 我 」, 每 天 晚 上 就 會 聽 到 各 種 乒 乒 乓 乓 的 聲
音。
愛成了寄託,喪失了自我
這 個 公 寓 裡 最 大 的 寂 寞 者 - - 「 我 」, 因 為 沒 辦 法 出 走 , 就 把 生
命 寄 託 在 兒 子 身 上,所 以 她 生 活 裡 最 重 要 的 事 情,就 是 在 收 到 兒 子 詩
錄一些中文報紙上的新聞,有一次提到了兒童失蹤案,引起了「我」
的興趣,她開始搜集報紙上的報導,準備要寄給兒子。
這 裡 我 們 可 以 看 到 ,「 我 」 這 個 中 年 婦 女 , 把 生 活 的 重 心 放 在 居
住 在 遙 遠 美 國 的 兒 子 身 上,他 所 關 心 的 事 情,就 變 成 她 關 心 的 事 情 。
- - 當 我 們 在 倫 理 的 網 絡 之 中,很 難 自 覺 到 孤 獨,就 是 因 為 我 們 已 經
失 去 自 我 , 而 這 個 自 我 的 失 去 , 有 時 候 我 們 稱 之 為 「 愛 」, 因 為 沒 有
把自己充分完成,這份愛變成喪失自我主要的原因。
事 件 , 而 且 是 在「 我 」住 處 樓 上 發 生 的 事 情 。 娃 娃 的 母 親 張 玉 霞 幾 乎
到 了 崩 潰 的 地 步 , 而 這 一 切 是「 我 」所 預 知 的 , 她 聽 著 下 班 後 的 張 玉
霞 上 樓 、 開 鎖 、 關 門 的 聲 音 , 然 後 她 走 到 房 門 邊 ,「 等 候 著 張 玉 霞 在
房 中 大 叫, 然 後 披 頭 散 髮 地 衝 下 三 樓 , 按 我 的 門 鈴 , 瘋 狂 地 捶 打 我 的
房 門 , 哭 倒 在 我 的 懷 中 說 :『 娃 娃 失 蹤 了 。 』」
人 在 某 一 種 寂 寞 的 狀 態,會 變 得 非 常 神 經 質,敏 銳 到 能 看 到 一 些
預兆,而使得假象變成真相。
chambre), 敘 述 一 個 紳 士 在 妻 子 死 後 , 雇 用 一 個 廚 娘 , 廚 娘 在 日 記
裡 寫 著 這 個 外 表 行 為 舉 止 都 很 優 雅 的 紳 士,其 實 是 一 個 好 色 之 徒,常
常偷看她洗澡更衣。這部電影有一大半是在對比這個紳士的裡外不
一,一 直 到 最 後 才 揭 曉,原 來 偷 窺 是 廚 娘 長 期 寂 寞 裡 所 產 生 的 性 幻 想。
所 以 小 說 裡 的「 我 」聽 到 張 玉 霞 的 尖 叫 聲 、 哭 聲 , 然 後 衝 下 來 按
安 慰 張 玉 霞 ,然 後 報 警,三 天 後 來 了 一 個 年 輕 俊 美 的 警 察 , 警 察 到 她
家 就 說 , 他 是「 為 了 多 了 解 一 點 有 關 劉 老 師 的 生 活 」而 來 , 他 們 都 覺
得 劉 老 師 最 有 嫌 疑,因 為 劉 老 師 非 常 愛 娃 娃,在 樓 梯 間 遇 到 時 就 會 對
他微笑,摸摸他的頭,還會買糖給他。
在 兒 童 失 蹤 案 經 常 發 生 的 時 期,一 些 原 本 愛 小 孩 的 人,看 到 小 孩
都 不 敢 再 靠 近 了,怕 讓 人 誤 會。這 個 劉 老 師 原 本 是 大 家 口 中 的 好 人 ,
因 為 他 特 別 愛 孩 子, 他 退 休 後 還 會 到 小 學 門 口, 陪 孩 子 玩 ,教 他 們 做
懷疑這個糟老頭是不是有戀童症?劉老師突然就從一個慈父的形
象,變成了戀童癖。
一成不變的危機
當 年 輕 的 警 察 看 到 茶 几 玻 璃 板 下 壓 的 一 張 詩 承 的 照 片,隨 即 漲 紅
了 臉 ,「 他 說 是 詩 承 在 某 南 部 的 市 鎮 服 役 時 認 識 的 , 那 時 他 正 在 一 所
警 察 學 校 讀 書,他 們 在 每 個 營 區 的 休 假 日 便 相 約 在 火 車 站,一 起 到 附
近的海邊玩。」
作 為 母 親 的「 我 」聽 完 嚇 了 一 跳 , 詩 承 當 兵 時 從 來 沒 有 跟 她 說 過
和 一 個 警 察 這 麼 要 好,這 時 候 他 身 為 母 親 的 寂 寞,以 及 倫 理 中 的 唯 一
連繫,再次面臨了危機。
我 其 實 是 想 一 步 一 步 解 散 這 個「 我 」引 以 為 安 的 倫 理 , 因 為 所 有
倫 理 的 線 都 是 自 己 所 假 設 的,其 實 它 無 法 綑 綁 任 何 東 西,也 連 繫 不 起
任 何 東 西。如 果 沒 有 在 完 成 自 我 的 狀 態 下,所 有 的 線 都 是 虛 擬 假 設 的。
在 小 說 裡「 我 」是 真 正 的 主 角 , 雖 然 很 多 朋 友 看 小 說 , 會 覺 得 劉
老 師 是 主 角 ,或 張 玉 霞 是 主 角 ,但 是 我 自 己 在 撰 寫 時,主 角 是 假 設 為
第 一 人 稱 的 這 個 「 我 」, 我 就 讓 她 一 步 一 步 地 面 臨 倫 理 的 崩 解 , 而 和
社 會 上 存 在 的 現 象 去 做 一 個 對 比,而 這 個 角 色 可 能 是 我 的 母 親,可 能
是 我 的 朋 友,也 可 能 是 許 許 多 多 的 中 年 女 性,當 她 們 把 倫 理 作 為 一 生
的職責時,所面臨到的困境。
高 的 年 齡 層 是 在 中 年 以 後,就 是 孩 子 長 大 離 家 後,做 妻 子 的 覺 得 該 盡
的 責 任 已 經 盡 了 , 便 提 出 離 婚 , 說 :「 我 再 也 不 要 忍 受 了 」, 往 往 會 把
丈 夫 嚇 一 大 跳。這 樣 的 報 導 愈 來 愈 多,不 像 我 們 所 想 像 的 年 輕 夫 妻 才
會離婚。
有 人 說,這 是 因 為 婚 姻 有 很 大 一 部 分 是 為 了 倫 理 的 完 成,當 倫 理
完 成 以 後,她 就 可 以 去 追 尋 自 我 了。但 我 覺 得 應 該 是 在 充 分 地 完 成 自
我之後,再去建構倫理,倫理會更完整。
小 說 的 最 後 , 警 員 拿 到 了 搜 索 令 , 進 去 劉 老 師 的 房 間,發 現 一 個
身 體。他 沒 有 綁 架 兒 童,他 只 是 搜 集 了 一 些 破 損 的 洋 娃 娃 ,可 是 這 個
打 開 櫃 子 的 畫 面,會 給 人 一 種 很 奇 怪 的 聯 想。我 常 在 垃 圾 堆 裡 看 到 一
些 人 形 的 東 西,例 如 洋 娃 娃, 一 個 完 整 的 洋 娃 娃 是 被 寵 愛 的 , 可 是 當
它 壞 了 以 後 - - 我 們 很 少 注 意 到,兒 童 是 會 對 玩 具 表 現 暴 力,我 常 常
看 到 孩 子 在 玩 洋 娃 娃 時,是 把 它 的 手 拔 掉 或 是 把 頭 拔 掉 - - 這 些 殘 斷
的肢體會引起對人與人之間關係奇異的聯想。
最 後 的 結 尾,我 並 沒 有 給 一 個 固 定 的 答 案,只 是 覺 得 這 個 畫 面 訴
說一股沉重的憂傷,好像是拼接不起來的形態。
傳 說「 萬 王 之 王 」
( The King of Kings)誕 生 了, 當 時 的 國 王 很 害 怕 ,
就 下 令 把 當 年 出 生 的 嬰 兒 都 殺 死。所 以 我 們 在 西 方 的 畫 作 裡,會 看 到
是 一 種 潛 意 識 , 因 為 殺 害 嬰 兒 是 一 種 最 難 以 忍 受 的 暴 力, 稱 之 為「 無
辜 的 屠 殺 」, 因 為 嬰 兒 是 最 無 辜 的 , 他 什 麼 都 沒 有 做 就 被 殺 死 了 。 我
以 木 櫃 裡 殘 破 的 洋 娃 娃 這 樣 一 個 畫 面,試 圖 喚 起 這 種 潛 意 識,勾 引 起
對 生 命 本 能 的 恐 懼,進 一 步 去 探 討 在 台 灣 社 會 裡 一 些 與 倫 理 糾 纏 不 清
的 個 案 , 藉 由 它 去 碰 撞 一 些 固 定 的 倫 理 形 態 - - 所 謂「 固 定 」就 是 一
成不變的,凡是一成不變的倫理都是最危險的。
當 埃 及「 血 緣 內 婚 」是 一 成 不 變 的 倫 理 時 , 所 有 不 與 家 族 血 緣 通
持 的 倫 理,會 不 會 在 另 一 個 時 代 被 當 成 亂 倫 ? 人 類 的 新 倫 理 又 將 面 對
什麼樣的狀況?
先個體後倫理
比 較 容 易 解 答 的 是,在 清 朝 一 夫 多 妻 是 社 會 認 同 的 倫 理,而 且 是
個時代,在台灣和在阿拉伯的婚姻倫理也不一樣。
才有可能架構起來。
西 方 在 文 藝 復 興 之 後,他 們 的 倫 理 經 歷 了 一 次 顛 覆,比 較 回 到 了
個 體。 當 然 , 西 方 人 對「 個 體 」的 觀 念 , 是 早 於 東 方, 在 希 臘 時 代 就
以 個 體 作 為 主 要 的 單 元。而 以 個 體 為 主 體 的 倫 理,所 發 展 出 的 夫 妻 關
尊重。
許多華人移民到歐美國家,面臨的第一個困境,就是倫理的困
的 小 孩 說 :「 你 不 聽 話 , 我 打 死 你 。 」 這 個 小 孩 跑 出 去 打 電 話 給 社 會
局,社會局的人就來了,質問她是不是有家庭暴力?我妹妹無法了
解 , 她 說 :「 我 是 他 的 母 親 , 我 這 麼 愛 他 。 」 她 完 全 是 從 東 方 的 倫 理
角度來看這件事。
對 我 們 而 言,哪 吒 之 所 以 割 肉 還 父,割 骨 還 母,是 因 為 身 體 是 我
們 對 於 父 母 的 原 罪,父 母 打 小 孩 也 是 理 所 當 然。可 是 西 方 人 不 這 麼 認
是父親、母親也不能傷害他。
現 在 在 台 灣,社 會 局 也 在 做 同 樣 的 事,保 護 孩 子 不 受 家 庭 暴 力 的
最後就私了--倫理就是私了,而不是提到公眾的部分去討論。
倫 理 構 成 中 私 的 部 分 ,「 父 為 子 隱 , 子 為 父 隱 」 的 這 個 部 分 , 造
成 了 許 許 多 多 的 問 題 被 掩 蓋 了。例 如 家 庭 性 暴 力,有 時 候 女 兒 被 父 親
性 侵 害 , 母 親 明 明 知 道 , 卻 不 講 的 , 她 覺 得 這 是 「 家 醜 」, 而 家 醜 是
不 能 外 揚 的 。她 沒 有 孩 子 是 獨 立 個 體、 是 公 民 的 概 念,所 以 會 去 掩 蓋
事實,構成了倫理徇私的狀況。
你 如 果 注 意 的 話,這 種 現 象 在 台 灣 還 是 存 在,這 是 一 個 兩 難 的 問
題。我 沒 有 下 結 論 說 我 們 一 定 要 學 習 西 方 人 的 法 治 觀,也 沒 有 說 一 定
要遵守傳統的倫理道德,我們要思考的是,如何在這個兩難的問題
裡,不要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做 父 親 的 拿 掉 父 親 的 身 分 後,是 一 個 男 子;做 女 兒 的 去 掉「 女 兒 」
的 身 分 , 是 一 個 女 性 , 而 古 埃 及「 血 緣 內 婚 」的 文 化 基 因 可 能 至 今 仍
有 影 響 力,所 以 父 親 與 女 兒 之 間 的 曖 昧 關 係 還 在 發 生,只 是 我 們 會 認
為 這 是 敗 德 的 事 情、 不 可 以 談 論 的 事 。 而 這 些 案 例 的 持 續 發 生 , 正 是
說 明 了 人 之 所 以 為 人 的 原 因,人 是 在 道 德 的 艱 難 裡,才 有 道 德 的 堅 持
和意義。
如 果 道 德 是 很 容 易 的 事 情,道 德 沒 有 意 義。我 的 意 思 是, 做 父 親
的 必 須 克 制 本 能、了 結 慾 望, 使 其 能 達 到 平 衡, 而 不 發 生 對 女 兒 的 暴
熟起來。
從 各 個 角 度 來 看,倫 理 就 是 分 類 和 既 定 價 值 調 整 的 問 題,所 以 有
沒 有 可 能 我 們 把「 亂 倫 」這 兩 個 字 用「 重 新 分 類 」來 代 替 , 不 要 再 用
「 亂 倫 」, 因 為 這 兩 個 字 有 很 強 烈 的 道 德 批 判 意 識 , 而 說 「 人 類 道 德
倫 理 的 重 新 分 類 、 重 新 調 整 」, 就 會 變 成 一 個 思 維 的 語 言 , 可 能 古 埃
讓所有的角色都有互換的機會,會是一個比較有彈性的倫理。
前 陣 子,我 有 個 擔 任 公 司 小 主 管 的 朋 友 就 告 訴 我,他 覺 得 太 太 管
女 兒 太 嚴, 他 只 有 一 個 女 兒, 對 她 是 萬 般 寵 愛, 總 是 希 望 能 給 她 最 好
的,可是太太就覺得要讓女兒有規矩,要嚴厲管教。
一 個 主 觀 決 定 的 東 西,而 是 要 從 很 多 很 多 客 觀 條 件 去 進 行 分 析,得 到
一 個 最 合 理 的 狀 況。如 果 沒 有 經 過 客 觀 的 分 析,那 麼 倫 理 就 只 是 一 種
保守的概念,在一代一代的延續中,可能讓每一個人都受傷。
倫理也是一種暴力?
我 們 不 太 敢 承 認,可 是 倫 理 有 時 候 的 確 是 非 常 大 的 暴 力。我 們 覺
得 倫 理 是 愛,但 就 像 我 在 暴 力 孤 獨 裡 丟 出 來 的 問 題:母 愛 有 沒 有 可 能
是 暴 力 ? 如 果 老 師 出 一 個 作 文 題 目 「 母 愛 」, 沒 有 一 個 人 會 寫 「 這 是
一 種 暴 力 」, 可 是 如 果 有 百 分 之 零 點 一 的 人 寫 出 「 母 愛 是 暴 力 」 時 ,
這個問題就值得我們重視。
我 在 服 裝 店 碰 到 一 對 母 女,母 親 就 是 一 直 指 責 女 兒,說 她 怎 麼 買
人 試 圖 出 言 緩 和 時,這 個 母 親 說:
「 對 呀,你 看,她 到 現 在 還 沒 結 婚。」
我 們 就 不 敢 再 講 話 了,我 們 已 經 知 道 這 個 母 親 以 母 愛 之 名,什 麼 話 都
能講了。這是不是暴力?
這 時 候 , 我 不 想 跟 媽 媽 講 話 , 我 想 跟 那 個 沉 默 的 女 兒 說 :「 妳 為
什麼不反抗?妳的自我到哪裡去了?妳所遵守的倫理到底是什麼?」
我 在 一 九 九 九 年 寫〈 救 生 員 的 最 後 一 個 夏 天 〉時 , 台 灣 社 會 已 經
發 展 到 更 有 機 會 去 揭 發 倫 理 的 真 相,主 角 發 生 的 事 也 可 能 在 我 們 身 邊
這 對 夫 妻 在 大 學 認 識 ,是 很 知 性 的 人, 從 來 不 曾 吵 架,他 們 結 婚 生 子
是因為遵守倫理的規律,不是因為愛或什麼。
所 以 當 這 個 父 親 最 後 決 定 和 Charlie 去 荷 蘭 結 婚 時 , 他 在 咖 啡 廳
裡 和 妻 子 談,他 和 妻 子 都 回 到 了 個 體 的 身 分,他 們 把 家 庭 倫 理 假 象 戳
了 一 個 洞, 使 其 像 洩 了 氣 的 皮 球 , 而 我 想 這 是 一 個 漏 洞 , 而 倫 理 的 漏
洞,往往就是倫理重整的開始。
一 個 渴 望 倫 理 大 團 圓 的 人,不 會 讓 你 發 現 倫 理 有 漏 洞。你 看 傳 統
戲 劇,最 後 總 是 來 個 大 團 圓,而 這 個 團 圓 會 讓 你 感 動,你 會 發 現 這 是
一個無奈的渴望。
你 看《 四 郎 探 母 》這 個 戲 最 後 怎 麼 可 能 大 團 圓 , 兩 國 交 戰 , 楊 四
郎( 延 輝 )打 敗 了 被 俘 虜 , 他 隱 姓 埋 名 , 不 告 訴 別 人 他 有 個 老 媽 , 還
是 元 帥,也 隱 瞞 他 有 個 妻 子 四 夫 人,結 果 番 邦 公 主 看 上 他 武 藝 雙 全 ,
兩 難 的 問 題 了 , 一 邊 是 母 親 , 是 「 百 善 孝 為 先 」, 一 邊 是 妻 子 , 也 是
殺死他的父親、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四郎該如何取捨?
後 來,佘 太 君 親 自 帶 兵 到 邊 界 , 四 郎 有 機 會 見 到 母 親, 只 好 跟 番
邦 公 主 坦 白。番 邦 公 主 才 知 道 原 來 丈 夫 是 自 己 的 仇 家,她 威 脅 要 去 告
訴 母 后( 蕭 太 后 )把 他 殺 頭 , 但 一 說 完 就 哭 起 來 了 , 到 底 四 郎 還 是 她
的 丈 夫,在 倫 理 的 糾 纏 中,又 變 成 了 一 個 兩 難 的 困 境 。 最 後 番 邦 公 主
還 是 悄 悄 地 幫 忙 四 郎 ,讓 他 見 到 了 母 親 。對 番 邦 公 主 而 言 ,這 是 冒 一
個很大的險,因為楊四郎可能一去就不回了。
楊 四 郎 回 去 之 後,跪 在 母 親 面 前,哭 著 懺 悔 自 己 十 五 年 來 沒 有 盡
孝 。 可 是 匆 匆 見 一 面 , 他 又 要 趕 著 回 去 , 佘 太 君 罵 他 :「 難 道 你 不 知
道 天 地 為 大 , 忠 孝 當 先 嗎 ? 你 還 要 回 去 遼 邦 。 」楊 四 郎 在 舞 台 上 , 哭
著 說 , 他 怎 麼 會 不 知 道 ? 可 是 如 果 他 不 回 去,公 主 就 會 被 斬 頭,因 為
她放走了俘虜。
這 裡 我 們 看 到 一 個 非 常 精 釆 的 倫 理 兩 難,可 是 到 最 後 不 知 怎 的 又
變 成 了 大 團 圓,這 怎 麼 可 能 大 團 圓 , 不 要 忘 了 他 還 有 一 個 元 配 , 元 配
打了他一個耳光後,面臨的又是另一個倫理的糾纏。
粉飾太平的大團圓
《 四 郎 探 母 》為 什 麼 用 大 團 圓 ? 因 為 大 團 圓 是 一 個 不 用 深 入 探 究
的 結 局。可 是 如 果 一 個 有 哲 學 思 維 的 人,他 會 把 這 些 倫 理 道 德 上 的 兩
難,變成歷史最真實的教材。
張 愛 玲 看《 薛 平 貴 與 王 寶 釧 》就 不 認 同 最 後 大 團 圓 的 結 局 。 王 賽
釧 苦 守 寒 窯 十 八 年 , 靠 野 菜 維 生 , 薛 平 貴 在 外 地 娶 了 代 戰 公 主,回 來
還 要 先 試 探 妻 子 是 不 是 還 記 得 他,是 不 是 對 他 忠 心 ? 因 為 十 八 年 的 分
王 寶 釧 說 :「 妳 是 大 我 是 小 。 」 兩 個 人 要 一 起 服 侍 薛 平 貴 , 這 是 大 團
能幹又掌兵權的公主,你可以活幾天?
你渴望大團圓嗎?還是渴望揭發一些看起來不舒服的東西。
儒 家 的 大 團 圓 往 往 是 讓「 不 舒 服 的 東 西 」假 裝 不 存 在。就 像 過 年
時 不 講「 死 」字,或 是 公 寓 大 樓 沒 有 四 樓;死 亡 是 倫 理 這 麼 大 的 命 題 ,
不 可 能 不 存 在 , 我 們 卻 用 「 假 裝 」 去 迴 避 。 當 孔 子 說 :「 未 知 生 , 焉
知 死 」, 或 者 我 們 平 常 不 說 「 四 」 而 說 「 三 加 一 」 時 , 就 是 在 迴 避 死
亡,這 時 候 倫 理 有 可 能 揭 發 出 一 些 真 相 嗎 ? 我 們 要 粉 飾 太 平 地 只 看 大
團 圓 的 結 局 ? 還 是 要 忍 住 眼 淚,忍 住 悲 痛,去 看 一 些 真 相 ? 這 也 是 一
個兩難。
我 想,上 千 年 的 大 團 圓 文 化 的 確 會 帶 給 人 一 種 感 動,也 會 使 人 產
生 嚮 往,可 是 倫 理 不 總 是 那 麼 美 好,倫 理 缺 憾 的 那 個 部 分 ,以 及 在 倫
理之中孤獨的人,我們要如何看待?
即 使 我 們 與 最 親 密 的 人 擁 抱 在 一 起,我 們 還 是 孤 獨 的,在 那 一 剎
那 就 讓 我 們 認 識 到 倫 理 的 本 質 就 是 孤 獨,因 為 再 綿 密 的 人 際 網 絡,也
自 己 找 到 了 另 一 半,可 是 只 要 你 清 醒 了,你 就 知 道 個 體 的 孤 獨 性 不 可
能 被 他 者 替 代 了。但 不 要 誤 會 這 就 沒 有 愛 了,而 是 在 個 體 更 獨 立 的 狀
倚 靠 不 是 倚 賴,倚 靠 是 在 你 偶 爾 疲 倦 的 時 候 可 以 靠 一 下 休 息 一 下,倚
賴則是賴著不走了。
人 覺 得 這 樣 很 幸 福, 我 卻 覺 得 很 可 怕, 因 為 當 孩 子 長 大 後 ,這 些 人 會
反過來倚賴他,那是多麼沉重啊!
當 我 們 可 以 從 健 全 的 個 體 出 發,倚 靠 不 會 變 成 倚 賴,倚 靠 也 不 會
一來,所建構出來的倫理也會是更健全的。
打開自己的抽屜
倫 理 孤 獨 是 當 前 社 會 最 難 走 過 的 一 環,也 最 不 容 易 察 覺,一 方 面
是 倫 理 本 身 有 一 個 最 大 的 掩 護 - - 愛,因 為 愛 是 無 法 對 抗 的,我 們 可
的 愛,將 不 恰 當 的 愛 做 理 性 的 分 類 紓 解,才 有 可 能 保 有 孤 獨 的 空 間 。
孤 獨 空 間 不 只 是 實 質 的 空 間,還 包 括 心 靈 上 的 空 間,即 使 是 面 對
最 親 最 親 的 人 , 都 應 該 保 有 自 己 孤 獨 的 隱 私,要 保 有 自 己 的 心 事, 即
使 是 夫 妻 , 即 使 是 父 母 與 子 女 , 就 像 在〈 因 為 孤 獨 的 緣 故 〉裡 , 中 年
婦 女「 我 」因 為 兒 子 詩 承 沒 有 告 訴 她 自 己 認 識 了 一 名 警 察 , 而 且 彼 此
有 過 一 段 愉 快 的 相 處 ,而 感 到 不 舒 服。 可 是 對 兒 子 而 言, 這 是 他 生 命
中 重 要 且 美 好 的 部 分,他 可 以 把 這 件 事 放 在 心 靈 的 抽 屜 裡,不 一 定 要
打開它。
西 方 心 理 學 會 主 張,要 把 心 理 的 抽 屜 全 部 打 開,心 靈 才 會 是 開 放
書 畫 的 過 程 中,是 不 會 讓 別 人 來 參 與,我 覺 得 這 樣 才 能 保 有 創 作 的 完
整 性,得 到 的 快 樂 也 才 會 是 完 整 的 。 同 時 , 我 也 尊 重 他 人 會 有 幾 扇 不
開 啟 的 抽 屜。一 個 不 斷 地 把 心 神 精 力 用 在 關 心 別 人 那 些 不 打 開 的 抽 屜
的 人 ,一 定 是 自 我 不 夠 完 整 的 人 , 他 有 很 大 很 大 的 不 滿 足 ,而 想 用 這
種偷窺去滿足。
我 認 為 這 個 社 會,需 要 把 這 種 偷 窺 性 減 低,回 過 頭 來 完 成 自 己 。
可 是 我 們 回 顧 這 幾 年 來 媒 體 新 聞 的 重 大 事 件,都 是 在 想 著 打 開 別 人 的
抽 屜 ,而 不 是 打 開 自 己 的 抽 屜 , 而 且 樂 此 不 疲 , 這 是 一 件 很 危 險 的 事
情。
在 二 ○ ○ 二 年 的 最 後 幾 天,我 開 始 在 想,我 自 己 有 幾 個 沒 有 打 開
的 抽 屜 , 裡 面 有 什 麼 東 西 ? 別 人 說 :「 你 這 麼 孤 獨 呀 ? 只 看 自 己 的 抽
屜 。 」 我 會 說 :「 是 , 但 這 種 孤 獨 很 圓 滿 , 我 在 凝 視 我 自 己 的 抽 屜 ,
這個抽屜可能整理得很好,可能雜亂不堪,這是我要去面對的。」
我 相 信,一 個 直 正 完 整 快 樂 的 人,不 需 要 藉 助 別 人 的 隱 私 來 使 自
己豐富,他自己就能讓生命豐富起來。
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我
沒 有 思 維 的 倫 理 很 容 易 變 成 墮 落,因 為 太 習 以 為 常。例 如 想 到 婆
媳 關 係,就 聯 想 到 哭 哭 啼 啼 的 畫 面,可 是 現 代 人 的 婆 媳 關 係 是 可 以 有
更 多 面 向 的。如 果 你 覺 得 在 一 個 傳 統 固 定 的 倫 理 裡 待 太 久 了,思 想 會
不 自 覺 地 受 到 傳 統 倫 理 的 制 約 , 我 會 建 議 你 去 看 阿 莫 多 瓦 ( Pedro
會 去 整 頓 自 己 , 可 是 你 一 定 會 罵 :「 怎 麼 要 我 去 看 這 種 電 影 ? 」
我自己在一九七六年看到帕索里尼的電影時,也是一邊看一邊
罵,我 罵 他 怎 會 把 藝 術 玩 到 這 種 地 步,你 看 他 的《 美 狄 亞 》
、《十曰談》
、
《 索 多 瑪 的 一 百 二 十 天 》會 覺 得 毛 骨 悚 然,他 會 讓 你 看 到 一 個 背 叛 美
學 的 東 西, 我 記 得 首 映 時,很 多 人 看 到 吐 出 來 了 。而 西 班 牙 導 演 阿 莫
多 瓦 的《 我 的 母 親 》這 部 片 , 完 全 就 是 倫 理 的 顛 覆 , 可 是 裡 面 有 種 驚
我們溫柔敦厚的倫理完全不一樣。
我 自 己 在 阿 莫 多 瓦 與 帕 索 里 尼 的 電 影 裡,可 以 完 全 撕 裂 粉 碎,然
後 再 回 到 儒 家 的 文 化 裡 重 整,如 果 不 是 這 個 撕 裂 的 過 程,我 可 能 會 陷
入「 父 為 子 隱 , 子 為 父 隱 」的 危 險 之 中 。 任 何 一 種 教 育 如 果 不 能 讓 你
果 你 無 法 回 到 原 有 的 信 仰 裡 重 整,那 麼 這 個 信 仰 不 值 得 信 仰,不 如 丟
了算了。
期盼每一個人都能在破碎重整的過程中找回自己的倫理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