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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旧邦维新

1. 知彼——知己
在德川幕府建立前,日本曾经历过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战国时代”,当时政局纷乱,群雄割据。在对西
洋开国后,日本的政局也曾出现动荡,朝野双方还打了一场内战,但这场内战只持续了一年半,九州、四
国、本州仅历九个月便归于一统!近代日本没有再现战国时代,没有出现民国式军阀割据,相反,它跑带
颠地搞起了明治维新。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日本人走得那么顺,而我们中国人走得那么背?在近代,是
什么把日本人粘合在一起,并推动他们进入了资本主义;又是什么把中国人彻底打散,并促使我们跌入了
混乱无道?

这是个重大历史谜题,要回答这个谜题需要对中日历史有通盘视野。笔者所指之“通盘”既指历史之纵
深,又指历史之剖面。就历史纵深而言,一个日本近世历史的写作者不应就明治维新谈明治维新,就大正
民主谈大正民主,就昭和圣战谈昭和圣战。昭和圣战与大正民主及明治维新是有联系的,明治维新与德川
幕府及更早世代也是有联系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历史视界放得更宽,我们发现,在近代以前,日本的历
史也不是孤立的,它与东北亚历史有重要关联。做为一个热爱历史的人,我们应该首先意识到这种联系,
然后把它揭示出来,进而构建一个宏观图景,以便于我们观察日本、认识自我、思考未来。

很显然,笔者提出了一个宏大的历史课题,其答案非本书所能穷尽,其任务非一人所能完成,笔者只
是做一种尝试,以抛砖引玉。
笔者之历史观深受黄仁宇先生之影响,黄仁宇先生提出了“大历史观”,并以成名作《万历十五年》征
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他对“资本主义”之了解令人钦敬艳羡,他对各国从传统社会转型至现代社会的铺
陈分析令人折服。黄仁宇先生曾经呼吁现代历史写作者以大历史的视角重写各国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
然而遗憾的是,时至今日,笔者也很少看到这种尝试,更多的是猎艳猎奇、白话转译、惊悚毁观。历史成
了侃大山,没有关怀,没有反思,没有智慧。看看今天的史书吧,官方的史书在说教条,草根的史书则在
讲笑话,要么一脸死相,要么没个正行,前者可以帮助睡眠,后者可以打发时间。然而,人生是用来打发
的吗?

笔者写作此书的动机不是卖弄知识,而是启发兴趣。事实上,笔者也不是个日本史专家,北大历史系教授
王新生才是。笔者写作此书不是要讲一些奇闻异事,而是将那些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以合理之逻辑串联起
来,去解释笔者在前面所提出的那些问题。
在当下,国人对日本历史知之甚少,而日本人对中国历史颇为熟悉。这种现象是历史的常态,自中日
有交往以来,我们一直瞧不起日本人,称之为“倭奴”、“倭寇”、“小日本”,抗战时则干脆叫“鬼子”。在
“鬼子”称呼发明之前,我们是鄙视日本人,之后则是憎恶日本人。如今,随着中国加速崛起以及日本持续
沉沦,我们对日本人是既憎恶又鄙视,还有那么一点佩服,但也就“一点”而已。今天的中国人已经不把日
本人当回事了,就如同昔日日本人不把中国人当回事了一样。然而,日本人当年蔑视中国是基于了解,而
中国人今天蔑视日本则是基于无知。
影视剧是一国大众文化的窗口,根据一国影视剧的知识面、价值观和拍摄水平就基本能判断该国的文
明水平。我们的涉日系列影视剧集中反映了公众甚至文化人对日本历史的无知。举个例子,在大型电视剧
《走向共和》中,明治天皇被塑造为一代明主,既英明且神武,他一声令下马关赔款就被全数投入教育事
业。然而,这完全不符合史实,不但这件事不符合,这个形象也不符合!编剧所塑造“明治天皇”是披着日
本天皇皮的中国皇帝,日本天皇根本就不是这个当法。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
战必殆。”当下,中日关系摩擦剧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日本吗,我们又知自己吗?
在《中国大历史中》,黄仁宇先生在论及“甲午败绩之辱”时有这样一句话:“过去中国不少作家笔下
提及日本时很少注意到日本人的敏感,一味以轻蔑字眼写出。李鸿章及中国高级官员受胜者粗鲁待遇,也
早有其原因。”

笔者在发第一章内容时,有两位读者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骂。骂笔者“傻比”,怀疑笔者来自
日本,称日本为“小日本狗国”。笔者敢打包票,此二人点开帖子就是为了骂人的,他们连一段正文都没读
过,他们甚至连“走向癫疯”这四个字都没瞧见,他们一看到“大日本帝国”五个字就瞬间失去了理智。我们
常讲一句话,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笔者补充一句,不要让仇恨冲昏了头脑!

笔者写作此书不是为日本人翻案,笔者也恨鬼子恨得要死。但笔者以为,恨是了解的动力,不是无知
的借口。在一百二十年前,日本人打败了我们,因为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而不是一无所知!笔者坚持在
标题中使用“大日本帝国”,因为人家本来就叫这个名字。我们可以接受韩国叫“大韩民国”,接受满洲帝国
为“大清帝国”,却唯独不能接受日本叫“大日本帝国”!难道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已经扭曲到了不讲逻辑的程
度?笔者以为,如果我们的抗战是“伟大”的,那是因为我们战胜了“大日本帝国”,而不是“小日本狗国”!
假使我们直到今天仍摆脱不了阿 Q 式的精神胜利法,那鲁迅先生骂的就没错,诸君也别指望我们能民族复
兴。一个连历史都不能正视的民族还想领导世界,笑话!

笔者在第一段提出的命题很大,笔者将在《明治维新》这一整篇做答,本章只介绍幕府倒台后日本的
政经变革。不过,本章之要点在描摹全貌,并用大历史观解释诸事之间的因果。
明治时代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从 1868 年开始到 1912 年结束,前后四十四年。在明治时代发生
过四件大事,分别是政经维新、西南战争、对外扩张和民权运动。本章仅介绍政经维新部分,其它三件大
事将在后续章节介绍。除了这四大事件,笔者还会专章介绍武士与武士道,以及日本与我们在古代历史上
的恩怨纠葛。
笔者为第一章命名的标题是“黑船来航”,该章第 10 节的标题是“大历史观下的‘资本主义’”,相信读
者已发现二者之关联:黑船来航是资本主义扩张到日本的标志,也是德川幕府灭亡的根因。有了黑船来航
才有了日本近代史,才有了明治维新、大正民主和昭和圣战。黑船来航不仅改变了日本的命运,也改变了
我们的命运,因此不可予以不重视。

笔者写作之全部目的在于展示及解释资本主义在日本及东亚的扩张。资本主义乃是本书真正之主角,
也是当今世界真正之主宰。在未来岁月,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兴衰起伏,取决于我们了解不了解资本
主义,而近代日本的历程是一个绝佳的史学案例。笔者愿尽己之能剖析此例,也欢迎诸君参与探讨、斧正
谬误、不吝赐教。

2. 分裂还是统一?
近代,在开国还是开战的问题上,日本人最终选择了开国;在分裂还是统一的问题上,日本人最终选
择了统一。这是两个极为正确的选择,我们很希望我们近代先辈也能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很可惜他们让我
们失望了。
近代中国人在遭遇西方文明时先是顽固地闭关自守,守不住了就“中体西用”,以为只要搞洋务就能救
中国,结果让日本人在甲午战争中打得落花流水。驿长莫惊时序改, 一荣一落是春秋。日本人以一种残酷
的方式让中国人彻底觉醒,我们的先辈痛苦的意识到“中体”完了!
此后,中国人开始尝试像日本人那样拥抱西方文明,康有为领导了百日维新,老慈禧提出了预备立
宪,立宪派领导了辛亥革命,一个比一个激进,但都没获得成功。袁世凯的君主立宪也没为当时的中国打
开出路,反尔要了他自己的小命。袁世凯死后,中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与混乱,这分裂直到共和国成
立才彻底结束,而这混乱拖到了改革开放才退出历史。

分裂还是统一,这是个问题。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选择了开国,日本人为什么那么顺当地就完成了统一?难道是因为明治天
皇比光绪皇帝神武英明,亦或者维新志士比中国官僚圣公无私,又或者日本民众比中国民众舍己为国?
我们很容易这样解释历史,我们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也都是这么编排的,连鲁迅先生都是这么认为
的。鲁迅先生发明了“国民性”一词,该词至今仍被媒体广泛使用,一出事就是国民性有问题。
“国民性”是一个危险的词汇,而国人普遍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国民性”是在鲁迅时代提出的一个
新词,鲁迅曾赴日留学,日本人当时正在鼓吹人种主义。黄仁宇先生在《中国大历史》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两个世纪相交之际(1900 年前后),世界上遍处展开的人种主义达到了最高峰。德皇威廉二世是它热
烈地发言人,日本人很容易接受了他的解说。日人爱国而好战,好像比懒惰而无气息的中国人要强得多。”
人种主义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一种,是纳粹主义的思想根基,是极端危险的社会学说。人种主义是为殖民
扩张服务的,提出他的人不是为了用它来解决问题,而是借它来制造对立,让“优秀民族”蔑视“劣等民
族”,进而奴役乃至灭绝“劣等民族”。人种主义带来了傲慢与偏见,也带来了绝望和堕落。试想,如果一
国社会问题的本质是该国人种出了问题,那还有什么改革的必要呢,还有什么奋斗的希望呢?龙生龙凤生
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英国人打败了我们是因为人家盎格鲁撒克逊人人种好,日本人打败了我们是因为
人家大和民族人种好。这不是扯淡嘛!

我们不能认可“国民性”学说,因为如果认可了这种学说,就间接认可了人种主义,也就必然得出这样一
个谬论,即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有病!有病就得看病,就得改造国民性,甚至得改良人种!同志们,这是
希特勒干的事好不好!
人种主义是另一种形式的泛道德主义,它把一种技术问题强行解释为一个道德问题,然后用解决道德
问题的办法去解决技术问题。这就如同给一台死机的电脑上伦理课,然后期待着这台电脑能良心发现,进
而能恢复系统至正常,这不是瞎掰嘛!诸君试想,改革开放得以成功,难道是因为我们狠抓了道德教育,
抑或是全力改造了国民性?
泛道德主义是一种毁人不倦的思想,它已渗透进各种学说,儒学、马克思主义、极端宗教,甚至民主
人权学说,美国今日之困境即拜泛道德主义所赐。在这个世界上有道德问题,但不是所有问题都是道德问
题,尤其是政治和经济问题。一个干部贪污那是道德问题,全国的干部都贪污那就不是道德问题了,也就
不能用解决道德问题的办法来予以解决了。
好了,闲言少叙,我们书归正传。接下来,笔者要解释近代日本为何会迅速统一。
笔者曾经看过一幅 1570 年的日本地图,当时日本正处战国末期,笔者将这幅地图与德川时代的地图
做了对比,发现战国时的藩国非常少,每个藩国的领地都很大,虽然各藩之间有大小,但不至于像德川时
代那样一家占 1/4,其余 3/4 被分成 260 多小片。日本战国时的行政区划很大气,不像德川时代那样细
碎,这样的政治版图不容易统一,各藩能在长时间内保持均势。这种情形与秦统一中国前的情形十分类
似。在这种政治格局下,你得熬时候,用时间换空间,“剩”者为王。最终要的是,战国日本没有外敌入
侵,只有倭寇越洋祸害邻国,所以它能保持长期分裂。

幕末时代与战国时代完全不同,时代背景不同,版图区划也不同。德川幕府的崩溃根本原因是它适应
不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的出现将维系德川幕府的一切根基都摧毁了。德川幕府的灭亡的表象是德川氏统
治的崩溃,而其本质是幕藩体制的终结。这场革命的意义不是王朝更迭,而是社会剧变,是资本主义战胜
农耕文明。资本主义是如此之强大,以至于它促成了日本迅速统一。

在版图上,德川家康把国家切成了小肉丁,他阻止出现任何稍大集团,而他自己坐拥全国 1/4 的土
地。在这种行政区划下,单个的藩就算有造反的心,也没有造反的能力,既没有这种财力,也没有这种人
力。要造反只能诸藩联盟,而这几乎没有可能。前面我们讲了,德川家康实行以藩制藩,他让亲藩大名和
谱代大名监视外样大名,并将他们混杂相间,而且幕府在地方派有特务,你怎么联合?这跟中国的战国七
雄还不一样,你根本连“合纵”的机会都没有。在幕末时期,真正结成结盟的只有两个藩——萨摩和长州,还
是在 1866 年(戊辰战争的前两年),还是秘密进行的。

德川家康的这笔政治遗产非常不容易导致内战,而一旦发生内战也非常不容易导致分裂,尤其是长期
分裂。
1868 年,天皇宣布“王政复古”,朝廷与幕府展开对决。伏见·鸟羽战役是双方对决的第一个回合,政
府军以寡敌众战胜幕府军,朝廷方面人心大振,而幕府方面士气尽丧,将军德川庆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
溃,最后拱手让出江户城。如此以来,西南雄藩、关西京畿和幕府直辖归于天皇所有,这些土地占三岛土
地的约 3/4,而且是最富庶地区。未统一的地区只剩东北和虾夷(北海道),一个是老少边穷,一个是化
外之地,其根本不具备对抗新政府的能力,此时日本已没有长期分裂的可能。

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区域经济的发展很不平衡,自然和地缘造成了原始不平衡,国家规划带来的新
的不平衡。德川家康选江户为大本营,后强制大名来江户“参觐交代”,江户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很快,
江户的繁荣带动了德川领地的发展。德川氏有全国 1/4 的土地,其位置集中于关东,此外还直辖关西的京
都、大阪和西南的长崎。在开国前,幕府辖区已整合为一个统一大市场。
由于幕府坚持闭关锁国,西南的长崎成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西洋诸国透过荷兰,朝鲜、东南亚透
过中国与日本贸易,长崎成为全日本的洋货集散地,它不仅成为幕府辖区的供应商,而且带动了西南诸藩
的发展,尤其是肥前、长州、萨摩和土佐,这一地区商人的思想较其他地区的超前,其藩主视野更为广
阔、思想更为开明。但是这一地区的藩主多为外样大名,他们在本朝极不受待见,属于被监视的政治边缘
人物,他们因之形成反叛传统。

叛逆的西南雄藩为倒幕运动提供了战争动力,他们利用民众对开国的不满迅速占领关西和关东,这就
使全国主要经济体连成一片。此时,新政府的主要敌手已不再是幕府残余,而是西洋诸国。自开国以来,
洋货和洋币迅速冲垮了本土产业,士农工商纷纷破产,各藩难以单独招架如此挑战,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才
能自存,统一也就成了大势所趋。

3.藩国自治与幕府解体
近代日本得以迅速统一、得以立时维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日本社会的组织架构易于改组,
这一点与近代中国非常不同。
一直以来,我们认为日本与中国很像:我们用汉字他们也用汉字,我们有皇帝他们也有天皇,我们重
儒学他们也重儒学,我们是黄种人他们也是黄种人,我们还普遍认为他们是“三千童年童女”的后裔。这种
“同文同种”的表象带给我们一种错觉,感觉“日本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中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缩小
版的中国”是朝鲜,不是日本。如果我们非要把日本和中国作比的话,那日本更像是先秦以前的中国,即邦
国时代的周朝。

在明治维新以前,日本政治最大的特征就是藩国自治,这与西周时代的分封制十分类似,而与秦汉之
后的郡县制迥然不同。藩主并不是幕府的雇员,而是地方的宗主,他们的身份是世袭的。藩国是藩主的私
产,藩主对藩政拥有完全的支配权,各藩的赋税、司法、人事由藩主自行决定,藩主甚至拥有自己的军
队!藩国与幕府之间不是隶属关系,而是臣服关系,这很像美国的联邦制。
正因为藩国的所有权是藩主的,所以藩国才可以自治。在一藩之内,藩主负责组织生产,农工负责制
造,商人负责贸易,武士中的一部分负责经理,另一部分负责安保,这俨然就是一家公司嘛!再加上幕府
定死了每个人的身份,士农工商一经确定不可转换,这就促使一藩之内逐渐形成金字塔型社会结构,这种
结构与我们今天的公司治理结构如出一辙。金字塔结构是一种高效的组织,它可见于公司亦可见于军队,
近代日本能快速统一并立时维新在很大程度上是拜这种社会结构所赐。有读者可能会问,你的这个结论是
怎么得出来的呢?且听笔者慢慢解释。

前面我们提到,日本 3/4 的土地被德川家康分成了 260 多小片。这每一小片都自然形成了一家“公司”,


幕府就是这 260 多家公司组成的联盟。德川幕藩制的缺陷在于,除幕府直辖区外,各藩的辖区都太小,各
藩是可以自治,但却无法做大做强,而这正是德川家康希望达到的目的。这种体制很小家子气,其虽可以
积累资本,但无法积累大资本,其虽可以形成组织,但无法形成大组织,进而影响到全局的架构。

幕府只是一个更大的藩,它不是全部藩的所有人,天皇才是,而天皇的朝廷早就被架空几百年了。因
此,幕府只能用一种非全局性的办法来统合国家,它采行的办法是非组织性的,包括以藩制藩、参觐交代
和特务统治,这种办法简单粗陋,其只可能有效于一时而不能行之久远。
江户幕府是一个和平时代,随着承平日久,农业逐渐发展起来,从农业中溢出的财富和劳动力涌向工
商领域。工商业的发展促进了城市下层组织的发展,也促进了不同区域的联系,但给粗陋的幕藩体制带来
挑战。西南雄藩临近通商口岸长崎,这些藩较其他藩更重视商业,其在天保年间推行了适应潮流的经济改
革,因而获得了更强的实力。幕府当局对商业的发展十分抵触,它的“文治”改革倾向于向后退,倡导全国
退回到商业不发达状态。但是,幕府当局又不具备逼退日本的坚强决心,于是当权者只能听任“世风日
下”,他们的“文治改革”也就沦为了空谈,而这严重损害了幕府的权威。

我们必须看到,日本在开国前其下层机构已存在组织,虽然这组织还相当粗陋。当时日本的经济有货
币的影子,但不完全靠货币推动,其也没有民法、银行、会计等制度。当时日本经济发展所依凭的,乃是
僵化的土地制度和身份制度。在幕藩体制下,藩国土地为幕府分封,也就因之不能买卖,藩主之间不可能
搞兼并,其财富的总规模被限定在一定范围。另一方面,藩国的土地是藩主的,农民没有土地所有权,他
们只是藩主的佃农,他们无权买卖土地,也就无法靠土地积累资本。幕府所实行的身份制度把农民死死地
绑在了土地上,这一方面限制了农民的向上流动,另一方面加剧了全国人口的增长,要知道,自古以来就
是越穷越能生。我们看到,江户时代的土地与身份制度限制了资本与劳动力的发展,各藩国向前发展的动
力也就因之不足,其不具备改组下层组织的愿望。

不过,在遭遇资本主义前,日本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下层机构粗陋,而是上层机构缺位。幕府几乎算不
上一个组织,它至多能协调藩国关系,而无法在整体上给日本以出路。幕府的衰微是经济发展的后果,“天
保改革”显示幕府要向后退,而日本要向前走。若不是佩里叩关,我们不排除幕府在逼急了的情况下,有用
武力逼退日本至商业不发达状态的可能,但资本主义的入侵使这可能化为乌有。

面对资本主义入侵,日本亟需创建一个上层机构,以为整个社会建构中层联系,包括公共服务、基础
设施和制度文教,使上下一体联为一体,就像一家公司那样运转。当倒幕派统一日本后,这种民族渴望有
了实现的可能,明治天皇也就成了上层机构的总象征。
明治天皇的上台乃时势所致。将 15 岁的睦仁拥戴为国主的不光是下级武士,还有本土商人与西洋诸
国,而后两者是更重要也更关键的力量,因为打仗就是打钱,如果本土商人与西洋诸国不支持新政府,新
政府怎么可能打赢呢?但大家不要忘了,本土商人和西洋诸国起先都是支持幕府的。
在开国之后,幕府的确痛定思痛决意师夷自强,所以井伊直弼这样的强人才能上台。井伊为了压制攘
夷派,扫除开国障碍,甚至不惜大开杀戒。安政大狱显示了井伊的急躁,但怎成想,井伊的反对派比他更
没有耐心,他们不但在樱田门外行刺了井伊,而且把政治纲领做了 180 度大调——不“攘夷”改“倒幕”了!
井伊死后,幕府加速沉沦,当局甚至考虑与天皇的朝廷“公武合体”(即“公家/朝廷”与“武家/幕府”共治
天下),企图通过天皇的神圣来提振幕府的权威。可结果呢,幕府的权威没提振,天皇的神圣却加强了。
此后,幕府再难有任何作为,它连“开国维新”的政治使命都被反对派抢走了,它活下去的唯一本钱就是手
头那点兵了,而这本钱在戊辰战争一开头就输光了。真是天亡幕府啊!

本土商人,尤其是三井、鸿池这样的特权商阀,本来是幕府的附庸,但它们一见幕府军兵败京都就抛
弃了幕府,转而支持新政府。西洋五国本来与幕府当局合作得很不错,不过,幕藩战端一起它们就作壁上
观,还不忘向双方卖武器,法国卖给幕府军,英国卖给政府军。近代日本人把洋人称为“鬼畜”,鬼畜们用
行动诠释了他们的信仰:“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4.孝明天皇之死
日本近代史是从孝明天皇开始的,佩里叩关那一年孝明天皇 22 岁。孝明天皇生于 1831 年,名叫“统
仁”,9 岁时被立为太子,15 岁时即天皇位。前文我们提到过“安政五国条约”和“安政大狱”,这“安政”二
字是孝明天皇的第三个年号,他的前两个年号分别为“弘化”与“嘉永”。在明治天皇之前,一代日本天皇可
以使用多个年号,孝明天皇一生总共用过七个年号。“嘉永”时期为 1848 年到 1854 年,“安政”时期为
1855 年到 1860 年,其分界点为 1854 年,这一年佩里将军率黑船再次来航。

年号纪元为中国政治传统,始于周朝,后为日本所效仿。年号集中反映了统治者的心意,或向天祈
福,或自吹自擂,或兼而有之。安政,顾名思义“安定政局”。然而,安政时代的政局实在不安定。在这短
短五年中,幕府与西洋诸国签署两轮五国条约,一次在安政元年(1854),一次在安政五年(1858),
安政二年(1855)秋江户发生了大地震,安政五年(1858)井伊直弼上台,不久便有了“安政大狱”,安
政七年(1860)发生了“樱田门外事变”,之后便改年号为“万延”,再之后又改了三次年号,分别为“文
久”、“元治”和“庆应”。孝明天皇每次改年号都是为了去霉气,由此看来日本人也有“冲喜”传统,不过孝
明天皇改年号没有带来好运气,日本在开国后越来越乱,并最终爆发了日洋冲突和国内战争。

弗洛伊德说过,梦越是做得美丽,现实越是残酷。孝明天皇的一辈子可以用“悲催”二字来形容,他亲
身感受了资本主义摧毁传统社会的巨大能量。孝明天皇是一个守旧君主,他讨厌开国、痛恨西洋,他渴望
回归闭关锁国状态。孝明天皇热心支持攘夷运动,他曾经质问德川家茂,说:你身为“征夷大将军”究竟何
时才肯征夷?

孝明天皇的排洋情绪是可以理解的,对他而言,洋人带来的只有混乱和麻烦。不过,孝明天皇也清
楚,洋人可不是好对付的,连幕府都惧怕洋人。唉,这帮鬼畜,真是让人既恨又惧还无可奈何。

孝明天皇困于京都,他本人并未与洋人直接接触,他对洋人的了解来自于朝臣和攘夷派。京都是一座很
保守的城市,它并非通商口岸,其在思想上远不及江户、大阪和长崎。江户才是岛国真正的中心,在政
治、经济、文化和外交上领先京都,西洋公使馆也都设在江户。一个人的思想是由其见闻和朋友圈决定
的。孝明天皇生于皇宫、长于皇宫、“囚”于皇宫,他一辈子就没出过京都,他的亲信跟他一样保守,他们
就是一群活着的木乃伊。

在孝明天皇即位时,天皇还是个小角色,说起来“神圣”,但实际没人把他当回事。自 1192 年源赖朝


开创幕府政治以来,天皇都只是武家集团的一个政治工具,其俸禄不及一个中等大名。天皇的俸禄由将军
发,天皇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他的朝臣。皇家的日子过得非常紧张,经常捉襟见肘,有时连吃穿都
成问题。有这样一个传说,话说某藩主进京拜谒孝明天皇,他为天皇带去了腌鱼,天皇高兴坏了。孝明天
皇十分珍惜那几条腌鱼,吃完了鱼肉还把鱼骨头留着,好第二天泡饭用,“天照大神”的后裔竟穷成这个样
子!不仅如此,幕府还派京都所司代监视天皇。说穿了,天皇就是一名京都囚徒,一个受难者的化身,全
天下被压迫者的总代表。

孝明天皇的成长背景决定了他的性格及命运,他没有井伊直弼那样的政治宏愿,也没有他儿子睦仁那
样的英雄气概,他不是初生牛犊,他在初生牛犊时都怕虎,他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他心想,这样一个
卑微的愿望怎么就那么难以实现呢?
孝明天皇的政治地位是在黑船来航后慢慢提升的,尊王攘夷运动也是在这之后发展起来的。没有人愿
意过穷日子,没有人愿意当囚徒,孝明天皇当然想借助尊王攘夷运动改变皇家命运。不过,孝明天皇不是
一个革命主义者,他并不想推翻幕藩体制,而只是想获得应有的尊荣,希望能与幕府平起平坐。在孝明天
皇看来,武斗不是最好的办法,妥协才能长治久安。所以,当在幕府提出“公武合体”时,孝明天皇就想与
幕府将军联姻。孝明天皇的理想是通过“公武合体”建立一个他做“董事长”将军做“总经理”的政治体制,笔
者称之为“王相内阁制”,类似我国宋代的政治体制。

1861 年,孝明天皇开始实施他的联姻政策,他将妹妹和宫赐婚给将军德川家茂,并定于次年赴江户举
行婚礼。和宫开始十分反对这桩政治婚姻,她早在六岁时就与有栖川宫炽仁亲王订有娃娃亲,要嫁给将军
就不能嫁给亲王,就得悔婚;再者,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实在不能令人愉
快;还有就是和宫讨厌江户,一来江户是压迫的象征,二来江户住着长得像妖怪的“西洋鬼畜”。但政治婚
姻就是政治婚姻,没有高兴不高兴,只有需要不需要。这桩婚姻于 1862 年如期举行,当时和宫不满 16
岁,孝明天皇也才 30 岁。

和宫降嫁反映了孝明天皇在政治上的肤浅和幼稚。到这一年,孝明天皇已即位 16 年之久,他当了那么
多年天皇居然没看透德川幕藩体制,更没看清他所处的时代。孝明天皇搞政治联姻无非想“公武合体”,但
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的美梦。
在和宫降嫁后不久,朝廷和幕府鼓捣出了一个“参与会议”。这是一个贵族议政会,参加者包括天皇、
将军、公卿和雄藩藩主,有点像满清初期的议政王大臣会议。然而这个制度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便解体了,
原因嘛也很简单,与会者离心离德、各怀鬼胎。日本当日所面临的问题需要一个全局性解决方案,公武合
体显然不是这样一个方案。孝明天皇懦弱的性格和过时的思想已经成为政治变革的障碍,他不再是问题的
解决方案,而变成了问题本身,其命运也就因之注定。

在黑船来航后,日本最活跃的政治力量是下级武士,他们以救国为己任,人人舍生忘死,个个豪气云
天。他们千里投奔京都是来干大事的,不是来当裱糊匠的!这间屋子本来就破了,早已不能遮风挡雨,还
裱糊它作甚!这样一间破房子,早就该把它推倒重建了!这些武士抛妻弃子图个啥?一代明主,一个希
望,他们怎么能替一个目光短浅、意志脆弱的软蛋卖命呢?既然孝明天皇救不了日本,那就只能让他为日
本让路了。

1867 年 1 月 30 日,孝明天皇崩御于京都皇宫,享年 35 岁,死因“天花”。


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软弱的孝明天皇都死了,15 岁的睦仁在公卿武士的簇拥下即天皇位。睦仁这娃
儿年纪稚嫩,毫无历史沉疴,就犹如一张白纸,公卿武士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睦仁与他老爹不同,他身上
有一股狠劲,这是一种武士气质,他与公卿武士有相同的梦想,那就是把压在他们头上长达两个半世纪的
德川幕府彻底推倒!

5.大变局与新日本
孝明天皇死了,与他所坚守的那个时代一起死了,他的儿子明治天皇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李鸿章将他所属的时代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东瀛日本也处在同样的变局之中。德川幕府的崩
溃始于鸟羽·伏见之役,此战之后,幕府就如 9·11 中的世贸中心轰然坍塌。幕府似乎在一夕之间众叛亲
离,它自己也失去了统治决心,这情形有类于清帝逊位。
《左传》有云:“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这句话描述了中国人的传统
兴亡观,同样的话也见于《新唐书》,甚至到了 1945 年黄炎培仍这么讲。这种讲法很有些道理,但也很
容易误导我们把历史问题归结为道德问题,因为无论是禹汤还是桀纣都是道德符号。
然而,我们不能用这种兴亡观来解释德川幕府的灭亡,因为德川氏失天下不是因为道德堕落,而是因
为跟不上时代。

当我们描述清政府时,经常使用“腐败无能”这个词。其实,这是两个词——“腐败”和“无能”。笔者以
为,无能比腐败更可怕。当一个政权无能时,即便它不腐败,它也是要亡的;而一个政权即便腐败,只要
它还有能,它照样能存续。有能、无能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技术问题、智力问题。一个人若理解了时代,
跟上了时代,甚至赶超了时代,他就能活得很滋润,甚至呼风唤雨,哪怕他是个混蛋。一个人如此,一个
政权亦如此。

德川幕府之所以速亡,是因为它实在没有能力解决当时的社会问题。这些社会问题有历史遗留问题,
但更多的是开国带来的新问题。幕府在天保改革时基本是反潮流的,它的“文治”主张沦为了空谈;不过,
在黑船来航后,幕府很快就开国了,它很想站在历史潮流一边。塞缪尔·亨廷顿曾经说:“处于权威危机中
的统治者往往会变成最真诚的改革者,对于改革的真诚,源自他们对保住权力的真诚。”幕府想开国,幕府
想维新,幕府想自强,但它还是被抛弃了,既被时代抛弃了,也被人民抛弃了。

在戊辰战争中,老百姓站在了新政府一边,他们为政府军送水、送返、送酒,当人们遇到政府军时,无论
男女老少都主动让路,并向武士们致敬言谢。可以说,政府军是在万民欢呼中入主东京的。老百姓之所以
那么恨幕府,最主要的原因是幕府打开了国门。幕府站在了时代的一边,也同时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这
是一个难解的政治困境,新政府能不能解开这困境就看它的能耐了。
当明治天皇于 1868 年 11 月入主东京时,东京的市民和农民夹道欢迎,顶礼膜拜。在那个冬天,东京
全城狂欢,人们张灯结彩,天皇下赐鱼酒,百姓把酒言欢。那场景如歌中所唱:“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
兴,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要高兴,哟么哟么哟呵哟嘿……”
大伙儿为什么这个高兴呢?因为人们觉得天皇当政了,好日子该来了。
当日的日本人普遍支持攘夷,“攘夷”之所以被提为政治口号不是没有来由的。新政府夺权的理由是要
“王政复古”,在老百姓看来,这就意味着要回到过去,回到那闭关锁国的美好年代。
然而,倒幕派一上台就背叛了“攘夷”理想。在戊辰战争一开始,新政府就照会西洋五国,声言尊重幕
府与各国签订的条约,并承诺今后继续开国通商。
新政府的主力军是外样大名和下级武士,外样大名渴望翻身做主人,下级武士希望有更好的机会和待
遇。商人、农民和洋人后来也参与了进来,商人想要推行重商主义,农民盼着减少租税,洋人则希望扩展
生意。人民盼望着建设一个新的日本,一个让他们活得更好的日本。
1869 年夏,随着政府军占领北海道,日本全境统一。明治新政府可以着手建设新日本了。
建设新日本,靠什么呢?
人们很快就发现,戊辰战争的胜利是两手空空的胜利。德川幕府是被推翻了,可眼下的局面比江户时
代又强多少呢?

日本作家久米正雄在《伊藤博文时代》中描述了此间情形:
“诚然,幕府倒了,大权归于朝廷了。但是这个朝廷依然没有实力。第一,朝廷没有兵力,现在的征东
军队都是从勤王诸藩借来的。第二,朝廷没有金钱。第三,朝廷又没有实际的政权。因为各藩主拥有土
地、人民,各自在自己的藩地中行使政权,任意管治,任意征取赋税。并且各藩彼此窥视动静,在惶惶不
安之中,都想保住本藩的每一寸土地。至于对付西方列强的国策,却谁也没有功夫考虑。这样简直不能称
为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

德川幕府之所以被时代抛弃是因为它解决不了问题,它有自强的愿望,但却没有这种能力。不过,德
川氏在幕末时仍能凭借余威推行政策,而新政府连这种余威也没有。新政府的根基太浅,它的权威来自于
天皇,可人们把天皇当回事才几年呢!参加倒幕的藩主都明白,“尊王”是为了对付共同敌人,是权宜之
计;而如今,共同敌人没有了,还“尊王”作甚呢!
在戊辰战争前,全国有 260 多个藩,战后则多出了十几个,因为幕府的直辖领地分裂了。在新旧交替
之际,对各藩藩主而言,保住到手利益是最重要的。万一天下再变,他们也能有足够的筹码应对新战国时
代。
这些藩主是极端自私的,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的命运。要知道除德川幕府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敌人——
西洋五国,而这个敌人绝不是靠诸藩联盟就能击败的。现如今,德川幕府是不存在了,但藩国仍然存在,
它已成为新时代的绊脚石。
在明治政府成立时,日本约有人口三千万。其中,天皇是一家,公卿若干家,公卿附庸于天皇,可视
为一大宗。另外,全国有三百多藩族,四十多万武士,武士的家属有一百五十多万,所以整个士族阶层有
近两百万人。剩下的是最大宗的人口,他们是农民、工匠和商贾,其中农民最众。
在这三千万人口中,士族中的下级武士是最活跃的政治力量。下级武士年轻、有活力、有冲劲,他们
尊王攘夷既是为民请命,也是挥洒青春。他们之所以“攘夷”,不是因为他们多么信仰“闭关锁国”,而是因
为他们觉得那样是建功立业,是救济生民,是保卫日本。然而,当他们与洋人交手后,他们放弃了“攘夷”
理想。残酷地现实让这些愤青明白一个道理,“夷”是“攘”不走的,他们的前途、百姓的命运、日本的出路
只能在开国的情况下寻求。幕府不是亡于开国,而是亡于无能!

6.走向中央集权
中国的文明史大体可以分为三段,邦国时代——帝国时代——民国时代。周公开启了邦国时代,嬴政开启
了帝国时代,孙文开启了民国时代。邦国时代的政治特征是分封制,帝国时代的政治特征是郡县制,民国
时代的政治特征是代议制。与邦国时代、帝国时代相比,民国时代太过短暂,其还处于婴儿期,因此,中
国的代议制还处于极初级阶段,两岸三地都是如此。
帝国时代之所以取代邦国时代,民国时代之所以取代帝国时代,并不是由于嬴政和孙文个人多么雄才
大略,而是由于当时的政治体制解决不了当时的社会问题,时代需要一种新体制、一场大变革,嬴孙二人
不过是历史选中的代理人。

当日本打开国门后,幕藩体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幕府当局使出了浑身力气,但仍把国务搞得一
塌糊涂。外样大名、下级武士、天皇公卿趁着这股乱乎劲儿,以“尊王攘夷”为旗号,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倒
幕运动。在一开始,倒幕派并不明白他们的时代使命,所以他们才会反对开国并与洋人开战;及至戊辰战
争,倒幕中坚力量已彻底成熟,他们不但放弃了“攘夷”主张,而且很支持开国通商。这没什么难理解的,
人是会成长的,族群也是会成长的,用梁启超的话说就是“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

到戊辰战争爆发时,明治政府与幕府当局在开国问题上没有分歧,两股政治力量都想师夷长技以自
强。既然大家政治目标一致,那大家应该合作才对,又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呢?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事纷争,外样大名与幕府当局是对老冤家。德川氏,你也有今天,老孙让你压
在五行山下快三百年了!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孩儿们,跟俺老孙大闹天宫去!
德川幕府的覆亡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今儿你把反对派压得有多狠,明儿你就死
得有多惨。不过很可惜,日本人没能悟出这个道理。事实上,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德川家康,他们都防着所
有人,他们都把对手往死里整,结果把“大日本帝国”给整没了。
倒幕派推到了德川幕府,他们建立起了明治皇朝,他们赢了,赢的速度超乎想象,他们还没来得及借
战争撑起足够权威,战争就结束了!这让他们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他们赢了吗,
如果赢了,那他们赢得了什么呢?
倒幕派中的明白人很快意识到,戊辰战争的胜利并没有为他们赢得建设新日本的足够筹码。要建设新
日本,就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这个新政府要能约束地方,并有能力执行改革方案,不能像德川
幕府那样连水户藩都管不住、连长州藩都治不了。可眼下呢,新政府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兵没兵,空
壳一个。一个皮包公司还想搞实业,别逗了!

倒幕派在取得政权后分化了,一部分主张复古,另一部分主张维新,维新派最终取得统治权。维新派意识
到,要想拯救日本,就必须搞中央集权,也就必须废藩置县。这一想法得到了明治天皇的首肯,也得到了
西南武士的支持。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骤然废藩有如政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政复古”之所以成功,是因为
新政府只与幕府一家为敌,废藩置县可就不同了,那是要与天下藩主为敌啊!闹不好,藩没废成,朝廷倒
让人家给端了。西汉的晁错不就是因为主张“削藩”而被“清君侧”的嘛。

富兰克林教导我们说,政治是一种可能性的艺术。那么,如何把“藩”变成“县”呢?
维新派的思路是分两步走:
第一步,把现有的藩从法理上非法化,然后再把它合法化。
第二步,执行废藩置县,武力迫使藩主移居东京,赐予其贵族身份及待遇。
我们先看第一步,要如何做,才能把现有的藩从法理上“非法化”呢?这也很简单,因为现有的藩不是
天皇分封的,而是将军分封的。在法理上,日本的土地属于“天照大神”,而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嫡系子孙,
是日本三岛(不含北海道)的现人神。分封土地乃国之大权,只有天皇才握有此柄,将军处分国土乃“僭
越”行径。如今,天下统于朝廷,治权归于天皇,新朝当然有权重新置划土地。藩主们要想让新朝认可他们
的治权也可以,他们得先把土地和人民退还天皇,然后让天皇再分封给他们,这样不就合法了嘛。

明治二年(1869)旧历一月二十三日,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藩主联名上书朝廷,奏请天皇收
回其领地,应予应夺悉遵皇命。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四位藩主与天皇朝廷合演的一出戏,导演是大久保
利通和木户孝允。有意思的是,其余藩主明知这是一出戏,但还得像模像样地跟演。没办法呀,谁让他们
的财产有“原罪”呢。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大部分藩主效法四大藩主奉还了领地,也有死硬不交的,但谁也
没能抗多久。当年六月份,新政府实施了藩政改革,任命原藩主为其所在藩的“知藩事”,任命原藩府重臣
为“大参事”和“少参事”。这一政治事件被称为“版籍奉还”,“版”即版图,也就是土地,“籍”即户籍,也
就是人民。版籍奉还是中央集权的第一步。

也许有读者会问,这不是瞎折腾嘛,这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吗?
有意思,不仅有意思,而且意思大了去了。
首先,新政府获得了版籍,了解了日本有多少土地、各藩有多少人口,山川河流如何分布,森林矿产
位于何方,士农工商什么情况。国家是什么,国家就是土地和人民!要治国先知国,要知国先知版籍。

其次,通过这一来一去的折腾,封建领主制被无形摧毁了。藩国不再是藩主的私产,藩臣也不再是藩
主的家臣,藩主和藩臣都成了朝廷命官,只是级别不同而已。朝廷既然可以任命知藩事,也就当然可以罢
知藩事,而这罢免来得还真快。
明治四年(1871)旧历七月十四日,新政府召集各知藩事来京议事,并召集萨摩、长州、土佐三藩的
一万名武士进京震慑。新政府在大会上宣读了天皇诏书,诏书明言废藩置县,并命令各知藩事移居东京,
各藩的政务、财税和负债均移交新政府。在这一行动中,新政府只是剥夺了知藩事的治权,其家禄和贵族
身份仍予以保留。废藩置县是中央集权的第二步。
面对中央政府的武力压迫,各知藩事乖乖地交出了治权。不交不行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是靴
子我们是蚂蚁(Ants, boots)。
几百年家业一朝尽丧,这些原藩主甭提多委屈了。在江户时代,他们是受德川氏的气,但再怎么着也
是个藩主;现在可倒好,连个知藩事都不是了。本以为跟着天皇闹革命是革幕府的命,没成想连自己的也
搭进去了,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唉,说什么都晚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前,一年质江户,一年
驻领地;如今,再也不用回去了。别了,吾藩吾庙;别了,吾土吾民……

在废藩置县后,新政府将全国土地分成三府三百零二县,三府即东京、京都和大阪,这三座都会由中
央直辖。同年十一月,新政府又将三百零二县进行了合并重组,最后简化为七十二县。至此,日本形成三
府七十二县的行政区划。
通过版籍奉还和废藩置县,日本走向了中央集权,日本帝国登上了历史舞台。
7.西洋取经
中国人对日本人的看法呈两极趋势,哈日派将日本人视为东亚人的楷模,反日派则将日本人视为黄种
人的败类。日本人的确是东亚人中一个极特殊的族群,这个自称“大和”的族群以区区之地在二战前后连续
两次创造了世界经济神话。做为一个民族,日本人身上有一些东亚其他民族所不具备的性格特质。

笔者总结了五点:
其一、小岛现状,大国情怀;
其二、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
其三、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
其四、淡薄生死的人生观念;
其五、关照本心的信仰倾向。
正是这些性格特质塑造了日本历史,也塑造了我们对日本人的观感。

日本人始终摆脱不了大国情怀,这种情怀并不是近代才生出来的,而是自古有之。做为东亚大陆的一
片外岛,日本始终不愿意融入中华帝国的朝贡体系。即便是在大唐,它也只是来学习的,它从来就不愿意
像朝鲜那样俯首帖耳。即便是面对蒙元,它也是以一个挑战者的姿态出现,那意思是“老子就不怕,有种你
就来”!到了明朝末年,日本更是生出了蛇吞象的狂志,它妄想并朝鲜主中国袭印度霸天下。

日本人的大国情怀和韩国人的大国情怀不是一个调调,韩国人的大国情怀本质上是一种意淫,它的历
史也非常短,也就一二十年。韩国人并不是真想拥有这个世界,他们只是宣称他们拥有这个世界。日本人
可就不同了,日本人是一个很认真的民族,他们敢把心里话讲出来。当日本人宣称他们要干某件事时,他
们不是为了精神胜利,而是为了激励自己,因为它真的想得到那个东西。也许,在当时,他们尚不具备获
得这个东西的能力。不过,在日本人看来,这个不要紧,这个可以学嘛!日本人又不怕麻烦,也不怕辛
苦,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啥?

好了,咱们书归正传。上回书咱们说到,新政府通过版籍奉还和废藩置县一统了日本,把日本从一个
幕藩制邦国改造成了一个郡县制帝国。在这个过程中,新政府的政治手段和行政效率都堪称一流。如今,
帝国一统了,新政府获得了幕府不曾有过的权能,它可以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可是,要从哪里改起呢,要
做什么才能与西洋并驾齐驱呢?
欲成大事,谋定而后动。既然不知道如何开始,那就找到先行者呗。紧紧盯住先行者,看人家是怎么
开始、怎么发展、怎么成功的,然后有样学样。日本人创新不成,模仿那太在行了,汉字拿过来就写,
《孟子》拿过来就读,唐服拿过来就穿。以前中国强,日本学中国,现在西洋强,日本就学西洋呗。当学
生不丢人,被挨揍才丢人!
明治四年(1971)12 月 23 日,一只近百人的日本官方使团出访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欧美。这个外访
团的团长是右大臣岩仓具视,此人兼任外务卿,是公卿中的重臣,有极深的政治背景,十分得明治天皇倚
重。在历史上,这个使团被成为“岩仓使团”。
岩仓使团出访的这一年,日本刚刚完成废藩置县。随岩仓出访的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中有大藏卿(财
政部长)大久保利通、参议木户孝允、工部大辅伊藤博文,外务少辅山口尚芳。读者也许难以置信,岩仓
使团竟带走了新政府一半的官员!除中央大员外,50 名留学生也随团出访。日本,这个敏而好学的国家,
继“遣唐使”之后,又一次为学习强大文明而起航了。
岩仓使团由东京附近的横滨港出发,他们搭乘“亚美利加号”美国商船向东航行,这一走就是一年零十
个月,其总花费竟占次年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二。
使团首先到达美国,接着驶往欧洲,他们考察了英国、荷兰、法国、德国、丹麦、瑞典、沙俄等大小
12 个国家。这次环球旅行让闭关锁国两百多年的日本人大开眼界,资本主义文明成果向他们呼啸而来,留
学生中江兆民将使团的感受总结为六个字:

始惊,次醉,终狂!
美国的教育让使团印象深刻。他们发现这些洋人主要教孩子们科学技术,而这些在日本被视为“奇技淫
巧”,士人贵族耻于研究,他们更推崇理学、茶道和禅宗。使团成员意识到,要想维新自强,首先要改革教
育制度,扭转虚空文风,培养务实国民。
英国的工业让使团赞叹不已。英国人以贸易立国,首先极端重视贸易,其次立宪促进贸易,再次财政
提升军力,最后军事保护贸易。经过如此循环,英国的实业越做越大,英吉利终成世界工厂,英伦三岛变
身大英帝国,进而雄霸全球。使团成员觉得,日英两国都是海岛小国,英国人可以做到的,日本人也一定
可以做到!
德国的宪法让使团倾心仰慕。当时,德国统一不过五年,却迅速成为欧洲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这不
得不归功于德国模式。德国模式包括德国宪法确立的政治体制,也包括政府主导产业的经济模式。德国模
式带来了德国速度,这速度令使团成员目眩神迷,他们了解到高速发展是可能的。他们觉得,日本应该学
德国,而且必须学德国。因为,后发国家要想赶超先进国家,没有速度是不行的!

德国奇迹的缔造者俾斯麦更是成了使团的精神导师。这位“铁血宰相”教导日本人说:“方今世界各
国,皆以亲睦礼仪交往,然而皆属表面现象,实际乃强弱相凌,大小相侮,强权即真理!”
强权即真理,这句话说到使团成员心坎里去了,日本不就是因为弱小才被洋人欺负嘛!这次出访本来
还有一个“修约”的外交使命。事情是这样的,《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签订于安政五年(1858)7 月,条约
的有效期为 14 年,到明治五年(1872)7 月该条约就到期了。前文我们提到,安政五国条约引发了民
怨,并导致签约大老井伊直弼在樱田门外被浪人刺杀。这也就足见这些条约极不得人心,领事裁判权让民
众觉得司法不公,关税议定权又让政府很难收到税收,一方面收不到大宗关税,另一方面国内税也因之不
足,因为本土产业受进口货冲击很厉害。因此,当时的日本人做梦都想修改这些条约。在修约问题上,官
民朝野是一致的,政府因此才愿斥巨资派团访问欧美。然而,使团在第一站美国就碰了钉子,到了欧洲更
是一个钉子接着一个钉子。人家洋人根本就不跟日本人谈,一个不入流的国家有什么资格跟世界霸主谈判
呢。当使团意识到“弱国无外交”时,他们放弃了修约努力,他们把所有热情都放在了学习上,他们只有一
个想法——师夷长技以制夷!

丹麦、瑞典等欧洲小国让使团看到希望。使团成员认识到,一个国家小不可怕,可怕的是乱,是没有蓝
图的盲动。因此,要强国先內治,经济活了,军事强了,人家才瞧得起你,才听你讲什么。自古以来,不
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当国者要有长远的眼光,要有纵深的视界,当争则争,当
忍则忍,能屈能伸。
岩仓使团在历经了 22 个月的欧风美雨后经沙俄返回日本,他们没有带回国人最为期盼改订条约,但他
们带回了更为重要的东西:一幅建设强大日本的改革蓝图。

8.木户孝允
追怀往时感无穷,
三十三年梦寝中。
颜色威容今尚记,
名声舆望古谁同。

萧曹房杜忠何比,
独相楠公义时通。
暮畔影诗新绿树,
山叫尽是血痕红。
这是一首追悼诗,诗文的作者是伊藤博文,诗中的人物是木户孝允。木户孝允病逝于明治十年
(1877)初夏,时年四十四岁,可谓英年早逝。木户孝允是长州人,与伊藤博文是老乡,他是伊藤博文的
上司,也是伊藤博文的贵人。伊藤基于同乡谊、师生情缅怀故去的老乡兼领导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伊藤
在诗中将木户与中国历史上的名相萧何、曹参、房玄龄、杜如晦,以及日本历史上的名将楠木正成作比,
言“萧曹房杜忠何比,独相楠公义时通”,这就绝非一般缅怀了。伊藤博文的这首诗中有形、有情、有神,
他不是在告别一个人,而是在告别一种精神,告别一个时代。

有读者可能会问了,这个木户孝允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生平做过什么,缘何让伊藤博文如此钦敬,他
又与接下来的故事有什么关系?莫急,且听笔者慢慢道来。

木户孝允出生于 1833 年,他的家乡在长州藩,他的父亲是一名藩医,他是家中的长男。木户自幼体


弱多病,父母对木户能活多久没有信心,所以并不打算让他承继家业,而是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木户在七
岁时被过继给邻居桂九郎兵卫,桂是一名家禄 150 石的武士,木户从此有了武士身份和俸禄。不过,小木
户也为此改了姓氏,他本姓“和田”,名“小五郎”(其祖先名,非排行老五),此后他就叫“桂小五郎”了。
木户一直使用这个名字到 32 岁。

木户孝允从小不愁吃不愁穿,在他二十岁以前,日本还处于闭关锁国状态。当时,国内虽有政治纷
争,但尚未天下大乱。木户自幼喜欢读书,颇有才思,十几岁时就得到藩主赏识。童年的木户是个调皮捣
蛋的孩子,颇为讨人嫌。木户十五岁时,他的姐姐和母亲病逝,这事对木户打击很大。木户虽被过继给桂
家,但养父母很快离世,他还是在本家长大。失去至亲的木户一度卧床不起,甚至萌生过出家念头。

1849 年,木户孝允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他跟随一个大他三岁的狂士学兵法,这名狂士叫吉田松阴。
吉田松阴可是幕末大人物,此人有着希特勒式的精神状态和扩张野心,他一张嘴就是“垦虾夷(北海
道),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像吉田松阴这样的人不容易瞧
得起谁,木户孝允是难得的例外。吉田称木户“有成事之才,为我所重视之人”。曹操在与刘备青梅煮酒论
英雄时,言“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后来,刘备果然与曹操三分天下。自古以来,英雄惜英雄,英雄
敬英雄,英雄识英雄。吉田松阴虽不比曹操,但也绝对算得上是牛人,要知道连伊藤博文都是此人的学
生。所以说,能让吉田夸赞的人绝不是一般人。

1853 年佩里叩关,木户孝允此时正留学江户,他亲眼见识了美国黑船,他的第一反应是出国留学。可
惜,藩主不允许木户留学,因为那违反国法。木户只好退而求次,他到处拜师求学。木户对军事十分感兴
趣,他学习了枪炮术、工事学和驾驶船舰,当然少不了学英语。到 1863 年,木户已跻身长州政坛风云人
物。长州藩主十分赏识木户,认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故为其赐名“木户贯治”。
从 1863 年到 1868 年,日本进入了幕末最混乱时期,此间发生了萨英战争、下关战争、第二次长州
征讨、王政复古和戊辰战争。木户孝允在这五年里只干一件事——尊王倒幕,他积极参加各种政变,曾多次
被幕府通缉。不过,木户每次都能逃出生天,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刘备很像。

新政府成立后,木户孝允成为开国元勋,他参与了王政复古、版籍奉还、废藩置县等大事件。木户孝
允是长州人,在他的政治庇荫下,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井上馨等长州俊杰登上中央政治舞台。木户孝允
与萨摩人的关系很不错,他曾去过萨摩并促成了萨长同盟。在倒幕运动中,木户孝允与萨摩藩的大久保利
通和西乡隆盛建立了战斗友谊,三人并称“维新三杰”。
木户孝允在明治元年(1868)冬向岩仓具视提出了“征韩论”,他在奏本中说征韩“乃保全皇国之基
础,将来经略进攻之基本”,他还设计了剧本,剧情如下:“往朝鲜派遣使节,问彼之无礼。若不服时,宣
布罪状,攻击其国土”。岩仓具视对征韩颇感兴趣,他让木户孝允会同大村益次郎研讨实施方略。不过,后
来由于内事频仍,征韩议题被搁置一旁。明治四年冬,木户孝允跟随岩仓使团外访,他怎么也没想到,他
征韩的主张和剧本被西乡隆盛拾了起来,并引发了一场征韩论争。此事下节详谈,此处我们暂且不表。

木户孝允很爱作诗,明治元年 9 月,木户随天皇移驾东京,即兴赋诗一首:
拂尽千秋帝国尘,
旭晖高映富山新。

东巡今日从銮驾,
多是前年囹圄人。
这首诗颇为昂扬,“囹圄人”翻身做王侯怎能不开怀呢?然而,木户孝允不是一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豪情的主儿,他对战友有悲悯之心,他感念那些为建立新朝献出生命的武士。木户认为,这些为国捐躯的
人不应被活下来的人忘记,但他也知道,这是最容易发生的事情。正如他在《马关招魂场书感》中所言:
却敌抛身百战开,
血痕买得太平来。

游人何识当年事,
不拜高坟只看梅。
木户孝允相信,在不久之后,国人将会把烈士们忘得一干二净!他问自己,他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吗?不,不能!他——木户孝允——要为皇国烈士招魂。
明治二年(1869)8 月 6 日,木户孝允联合同乡武官大村益次郎发起建立了东京招魂社。同年,木户
将自己的名字由“贯治”改为“孝允”,从此以“木户孝允”自称,以此提醒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
努力。这一年,木户孝允 36 岁,他以这两个举动表明一个态度——他要背着亡灵前行。十年之后
(1879),明治政府为东京招魂社改名,新名字取自《左传》之“吾以靖国也”一句,故而新社名为——靖
国神社。

9.征韩论争

今天,在朝鲜半岛上有两个国家,一个叫朝鲜,另一个叫韩国。朝韩分治的局面是二战的后果,在二
战之前,朝鲜曾是日本的殖民地,再之前其曾为大韩帝国,再再之前其名为朝鲜王国,乃明清两代帝国的
藩属国。据说,朝鲜这个国名是朱元璋起的,意思是“朝日鲜明之国”。不过,明清两代在官方文书中将朝
鲜人称“韩民”,同时期的日本也采用这种叫法。
在明治维新初期,日本国内兴起了一股征韩论,朝野双方都在热议这个话题。征韩论与岩仓使团访洋
密切相关,岩仓使团是在明治四年(1871)冬出发的,此前木户孝允曾提过征韩,但没多少官员附议,然
而,待到岩仓使团于明治六年(1873)秋归国时,征韩论争已发展得不可收拾,并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
政变。
传统中国人很难理解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比如他们对性的态度、对荣誉的态度、对战争的态度。中国
人绝对不会在新朝肇建时主动对外用兵,我们古代主动对外用兵都是在王朝的极盛期。我们不但不会这么
做,我们甚至不会这么想,但日本人就会!在明万历年间,日本新任独裁者丰臣秀吉在统一日本后的第二
年就发动了侵朝战争;在“王政复古”后,明治政府的参与木户孝允又于日本三岛刚刚统一时就提出征韩
论。笔者时常感慨,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民族啊?

在明治维新的头四年,新政府把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统一战争和中央集权上。在初步稳定了统治根
基后,岩仓使团携带近一半中央官员访洋。在出发之前,出洋派首脑与留守派首脑订立誓约,相约在出洋
官员外访期间,留守政府不得对内政和人事做重大更改。原本,岩仓使团没打算访问那么长时间,但等他
们到了欧美后,团员们就走不动道了,他们发觉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一次短期访问就变成了长期考
察,前后持续了近两年。

留守政府的首脑是西乡隆盛,西乡是萨摩名士,其政治威望极高。对西乡隆盛而言,要想稳住当前局
面,就不能止步不前。在使团外访期间,留守政府开放了土地买卖,制定了学制,颁布了征兵令,推行了
地租改正。西乡虽为留守政府首脑,但并非独裁者,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没有这个能力。在西乡接任时,
国家刚刚完成废藩置县,政令下达还不是那么畅通,中央内部也颇为混乱,藩阀内斗日益明朗,与此同
时,政府的新政也引发了社会强烈不满。当日的日本就像一座活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面对种种政治
困境,西乡隆盛挑起了征韩论。

除内政外,日本当日还面临外交困境,主要是库页岛问题。库页岛在北海道正北方,古来为中国所
有,后来被日俄占据,日本称其为“桦太”,俄国称其为“萨哈林群岛”。这个岛在当时被沙俄实际管辖,日
本有大量人生活在南库页岛,日本政府很想获得南库页岛主权。关于此事,日本人在幕末时就与俄国人交
涉,但一直没能谈出结果。后来,戊辰战争爆发,虾夷共和国成立,桦太问题就更悬而未决了。在岩仓使
团外访前后,俄国人在南库页岛上逮捕日本官吏、抢劫日本商店,这一事件在日本国内引发了极大民愤。
明治政府要求俄国政府就库页岛问题再次谈判,日本官员倾向于放弃南库页岛主权,转而要求北洋渔业
权,因为这更实惠。英美也劝日本人务实一点,先把北海道经营好再说,千万别贪多求大,那样什么也搞
不成。日俄双方最终达成协议,俄国还将千岛群岛中的 18 个岛屿让给了日本。

应该说,这是一笔双方凭各自实力做的公平买卖。不过,武士们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日本被沙俄欺负
了,他们得报仇!于是,他们想起了吉田松阴的话,失之于欧美者取之于邻国。
西乡隆盛也是这个想法,他认为日本亟需一场对外战争来消解内部积怨,因此他挑起了征韩论。西乡
把剧本都想好了,就是木户的本子,先派遣使臣要求建交,然后伺机挑起战争。西乡还自告奋勇充当遣韩
使。留守政府基本内定了此事,但对外征伐关乎重大,他们不敢自作主张,他们催促岩仓使团尽快回国,
以定大事。
在西乡的一再催下下,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和岩仓具视先后回国。到岩仓回国时已是明治六年
(1873)九月下旬。大久保坚决反对遣使,因为遣使意味着即时征韩,他认为这不会解决问题只会带来麻
烦,而日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木户与大久保持相同观点,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內治,征韩之事应从长计
议。木户孝允的“內治优先论”让西乡隆盛大跌眼镜,老弟,征韩不是你提出来的嘛,你咋变卦了?

随着岩仓使团归国,政府官员关于征韩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急征,以西乡隆盛为代表,主要是留守
官员;另一派主张缓征,以大久保利通为代表,主要是出洋官员。双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西乡隆盛于
十月要求代理太政大臣岩仓具视做出仲裁,他还以辞职相要挟。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则做了针锋相对的
表态,也以辞职想要挟。岩仓具视面临坐蜡的局面,他本人是反对即时征韩的,但他又不能太过偏倚,他
很担心中央政权解体。不过,岩仓也看到了,该来的是躲不掉的。10 月 23 日,岩仓具视将论争双方的意
见做成条陈上奏天皇,请天皇做出终裁。次日,明治天皇下达敕裁:终止遣使,驳回大久保利通与木户孝
允的辞表。

天皇一言定乾坤,征韩论争落下帷幕。这下子西乡隆盛可没法混了,他当日便辞去了政府职务和守护
皇宫的军务,不久回归鹿儿岛老家。西乡的下野引发了政治大地震,萨摩系军警及公务员纷纷辞职,原土
佐藩官员也跟着下野,有超过六百名公务人员离开政府,他们以此表达抗议。这一事件被历史学家称为“明
治六年十月政变”。
做为一个中国人,笔者有时候在想,若是当年西乡隆盛赢得征韩论,日本就会在 1874 年侵略朝鲜,
那样的话,中日就会早二十年交手,而当时的日本统一不过五六年、废藩置县不过两三年,真若此时交
手,谁胜谁负谁浮谁沉呢?

不过,历史不能假设,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胡思乱想没有用。
在征韩论争中,最耐人寻味的就是木户孝允的转变。木户的转变是整个岩仓使团政治理念转变的缩
影。二十二个月的欧风美雨洗礼了维新高层,他们从欧美的今天看到了日本的明天,他们从茫然无措的孩
子变成了胸有成竹的大人。他们知道目标在哪里,他们知道道路怎么建,他们知道步伐怎么走。通过眼观
耳听心领神会,岩仓使团已经勾画了一幅完整治国蓝图,他们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建设好日本。如果说他们
缺什么的话,那他们唯一缺的就是和平发展环境!

而当下,日本具备和平发展环境,国家全境统一了,废藩置县成功了,边境问题解决了,欧美都盼着
日本安定,这样他们好做生意。在这样一幅可喜的局面下,为何要弃有谋之建设,而兴无谋之战争呢?

征韩,说得容易,朝鲜是你想打想打就能打的?一旦日本打朝鲜,大清和沙俄必然干涉,就算你能打得过
朝鲜,那你能同时打赢清俄吗?再者,英美诸国到时难道不会干涉?就算你都能打赢,就算你都能摆平,
那又能怎么样呢,日本能赢得什么?朝鲜是一个比日本还落后的国家,你能从这个国家抢什么,辣白菜
吗?不错,欧美是会时不时地抢劫他国,但人家不是靠抢劫富国强兵的!若没有国内大治,若没有产业发
达,你这个国怎么富、兵怎么强,又拿什么去抢劫,武士道和武士刀吗?

自开国以来,为了日本富强,多少先烈为国捐躯。他们前赴后继地赴死是为了什么?为了一时痛快而
断送前途?朝鲜人是很混蛋,他们不但不答应你,还奚落你,这的确侮辱了皇国。但能因口舌之争而置大
局于不顾吗?难道尔等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再者说来,又没说不征韩,只是缓征嘛,难道尔等连这点耐心
都没有?

结语:在征韩问题上,愤青失败了,而日本得救了。

10.文官政府还是武家社会?
明治六年政变改变了近代日本的政治走向。此后,明治政府从征韩论争中脱身出来,它按照新的改革
蓝图全力建设日本。
明治六年政变,看上去像是愤青与洋粉打的一场群架,然而,其实质要比这复杂得多。在这场群架
中,愤青指责洋粉“不爱国”,洋粉则批评愤青“无谋略”。最终,理性主义战胜了民族主义,明治政府没有
被民意所左右,而是坚守内政改革道路。历史证明,明治洋粉的选择是对的,日本真的在他们的带领下崛
起了。
“征韩论”这个提法很唬人,它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日本人所争论的是“征韩”还是“不征韩”。而事实
上,论争的双方都主张征韩,只不过是“急征”还是“缓征”。西乡隆盛主张急征,他在岩仓具视归国后一再
催促其速断,似乎连一刻都等不了。众所周知,日本人喜欢按部就班,他们在做事前必先制定一套计划。
按理说,征韩是件大事,理应制定详细方略才对,就像后来在日清、日俄战争中那样,可为什么西乡隆盛
连作战计划都没设计一个就火急火燎地嚷嚷着“征韩”呢?

西乡隆盛在中国拥有不少粉丝,在当下有,在当年更多,谭嗣同、梁启超都是西乡迷。按中国人的话
讲,西乡隆盛是一个“性情中人”,但西乡隆盛鼓吹征韩绝非意气用事,征韩一派也并非个个愤青。征韩派
并不是一拨人,他们各怀鬼胎,他们煽动“征韩”不过是为了利用愤青。那这些人到底想达到什么政治目的
呢?
前文我们提到,征韩论最早是木户孝允提出的。1858 年,木户孝允的师长吉田松阴死于安政大狱,木
户为吉田收了尸,此后与幕府斗了十年。1868 年明治政府成立,木户孝允成为开国元勋,他于此时提出征
韩论,这多少有继承吉田遗志的味道。
木户孝允虽然也主张征韩,但他与西乡隆盛不同,他主张“缓征”,內治优先。再往深里看,木户与西
乡的分歧绝不是急征缓征的问题,也不是內治、外伐哪个优先的问题,而是日本究竟要建成一个什么样国
家的问题。木户孝允主张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开明文官政府,而西乡隆盛主张建立一个等级森严的专制武
家社会。
西乡隆盛为什么那么着急征韩呢?因为,他发觉明治政府治下的日本已经越来越不像他出生时的那个
日本了:忠诚没有了,秩序没有了,和谐没有了;武士成了流民,商贾成了新贵,农民成了奴隶;没有了
各得其所,到处是怨天尤人;荣誉沦为粪土,金钱成了真神;官场尔虞我诈,市井噩噩浑浑。西乡很纳
闷,日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在问自己,这还是他为之奋斗的那个日本吗?西乡隆盛是一名武士,他
看重名节、珍视传统、喜欢纪律,他不能容忍日本朝着无视名节、失去传统、自由散漫的方向发展。西乡
决意改变现状,他要重塑日本,他要建设一个比江户时代更好的武家社会。

木户孝允则恰恰反对这一点,他投身倒幕运动不是简单地推倒德川氏,而是把幕藩体制连根拔起,进
而打造一个全新日本。木户没有西乡那样的武士情怀,他也不是武士出身,他的生父是一个藩医,他是过
继给桂家才有了武士身份。不过,木户尊重士族阶层,因为他也是这其中一员,但他不认为新日本仍应置
于士族治下。新日本应该属于全民,应该全民共治,惟其如此才能富国强兵,才能对峙万国,也才能征服
朝鲜。

木户孝允的“全民共治”并非现在时,而是将来时。他认为全民共治是有条件的,他说“国家之所以为
国家者,在于人民;人民之所以为人民者,乃为国家尽其义务也。我人口虽号称三千余万,实际只不过二
三百万人耳。何则?孝允尝历览西洋诸国,其人民不问贵贱,不论贫富,莫不为国家尽其义务,而我国则
反之。农唯以出谷粟为己任,工唯以制杂器为己业,商唯以通有无为己职,皆于国事毫无关涉。国家之正
气在民心,民既已无心国事,何足以为民哉?”

木户孝允接着说:“苟不关心国事,余未见人民之所以为人民者。而我国四民之中,尚能知廉耻,存爱
国之心,欲为国尽义务者,唯士族之中居多,此可谓三千万人之中能免于为器械者,只不过二三百万人
也。”
可以看出,木户孝允与西乡隆盛都认为士族是国家发展的中流砥柱。不过,两人对士族应担当何种政
治角色看法迥然。西乡隆盛认为,士族仍应为统治阶层,国家的文教和体制不应与过去截然相反。木户孝
允则认为,士族之可贵在忧国忧民,武士们应该担当起教化国民的重任,让更多百姓有爱国心。木户相信
爱国心是可以培养的,士族的爱国心不就是培养出来的嘛。
木户孝允对老百姓是有信心的,他觉得只要经过良好教化,老百姓是一定会关心国家的。因此,木户
在定稿《五条誓文》时将原来的“兴列侯会议”改为“广兴会议”,他要将议政权下放给全体国民。既然爱国
心需要培养,那木户打算如何培养民众的爱国心呢?
木户孝允认为有三个办法:一、广兴学校,尤其是大力发展小学教育,并加强“修身”教育;二、推行
地方自治,他相信民众若能参政议政,自然生出公心,进而爱村、爱郡、爱县、爱国;三、制定法典,尤
其是宪法,使上下一心,兴衰与共,君民协和。
木户孝允对自己的构想充满信心,因为西洋诸国就是这么富强起来的。木户坚决抵制西乡的政治理
想,因为那根本就是幻想!如今,国家已经一统,四民开始平等,商贸更趋热络,新事物不断出现,新思
想不断争鸣,新秩序正在建立。现在的确是乱,但哪个强国没有经过这个阶段呢?事乱不怕,怕的是心
乱,心不乱则万事可安。
方今之所以乱,是因为国贫民穷。国贫民穷之根由在产业不兴、贸易不振、文化不昌。要想兴产业、
振贸易、昌文化,政府就必须提倡独立、自由和平等。独立乃立身之本,一身独立而后一国独立。当今天
下,富国强兵已不再是二三英豪所能成就的了。自由和平等既是贸易的原则,也是文化的基石。虽然贸易
需要武力维持,但若没有自由和平等则连需要维持的贸易都没有。日本闭关锁国这么多年是有秩序、有传
统、有安定,可有实力嘛,还不是让美国人的四艘黑船就吓尿了!这样的秩序、这样的传统、这样的安
定,我们要它干什么!

西乡君,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吧,你找找有哪个国家是靠军事独裁富国强兵的。把权力集中在一
少部分人手里,把大部分人当做愚氓,鼓吹传统秩序,煽动民族主义,动不动就“征韩”、“攘夷”,这样的
政权能有出路,这样的国家能有未来,这样的民族能有希望?

醒醒吧,西乡君,时代已经变了!
西乡隆盛没有从征韩迷梦中醒过来,他带着绝望和恨意离开了东京,他很明白他的政治理想已经无法
通过文斗来实现了。西乡在回鹿儿岛的路上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八路!

11.四民平等
平息征韩论后,內治派获得主政权。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和伊藤博文归国后都升了官,大久保从大
藏卿升任内务卿,木户从参议升任文部卿,伊藤从工部大辅升任工部卿。留守政府留下的高官也都为內治
派,如大藏省的大隈重信和井上馨。
岩仓具视是內治派的领袖,是公卿中最有分量的人,此人长于谋略、工于心计、从于大势,和宫降
嫁、王政复古和六年政变都是他的杰作。岩仓支持维新派,但他不是维新派,他是一个活在旧时代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揽权,进而保卫公卿贵族利益。不过,岩仓也不是个榆木疙瘩,欧美见闻惊醒了
他,他知道不改革真不行了!于是,岩仓带着他的小伙伴们搞起了新政。

新政包括四民平等、学制、征兵令、地租改正、建白书以及三大国策。我们先讲四民平等。
四民平等不是政策,而是制定政策的原则。在江户时代,一个人的身份由出生确定,人分四等士农工
商,士为统治者,农工商为被统治者。除农人外,士工商都生活在城市(日语称“町”),工商二民合称
“町人”。士族享有特权,他们有权收税,也有权杀人。幕府授权武士可以在平民对其无礼时斩杀之,称
“斩舍御免”。
四民的每阶层内还有层级,从将军到足轻都叫士,从地主到佃农都叫农,从巨商到小贩都叫商,高层
级的人对低层级的人享有特权。
在四民之外还有两个阶层,顶层为皇族、公家(公卿与贵族)、僧侣和神官,底层为贱民,包括“秽
多”和“非人”。
秽多指从事屠宰和皮革工作的人,还包括殡葬员与刽子手;非人则指乞丐和游民,包括云游艺人。贱
民被认为是不洁、不祥之人,他们生活在特定区域,被主流社会所排斥。即便是到了今天,日本仍然存在
事实上的贱民,名曰“部落民”。部落民仍被主流社会所隔离,没有公司愿意雇佣他们,也没有女人愿意嫁
给他们,只有山口组欢迎他们。
这就是江户时代的社会架构,一个把人分三六九等且永世不得翻身的门第制度。从道德角度讲,这一
制度罪大恶极,用福泽渝吉的话讲就是“门第制度有如杀父之仇”。
明治政府统一全国后即开始推动四民平等。在版籍奉还后,政府废除了公卿、诸侯等称呼,藩主公卿
统称“华族”,藩主旧臣统称“士族”,农工商统称“平民”。在废藩置县后,政府解除了华族、士族与平民之
间的通婚禁止,并允许华族与士族从事农工商三业。在征韩论争时,政府颁布了《征兵令》,允许农工商
三民从军。
对于四民之外:明治四年(1871),政府公告了《贱民废止令》,废除了“秽多”与“非人”的称呼,
承认其职业、婚姻与居住自由。同年,政府允许僧侣食肉、娶妻。明治五年(1872),政府公布了《娼妓
解放令》,解放范围涉及娼妓、艺妓与长工,不过允许娼艺自愿营业,只要他们接受体检并缴纳赋税。
明治维新前,只有士族与公家有姓,其余人都只有名,包括天皇在内。天皇没有姓是因为他至尊,故
不能偏私任何一姓;而普通人没有姓是因为他们卑贱,不配称姓。明治三年(1870),政府允许平民称
姓,明治八年(1875),政府强制平民称姓,从未有过姓的现起。于是乎,日本人有了全世界最多的姓,
什么田中、山本、高桥、小林、渡边、河内、酒井、上岛,姓什么的都有,逮着什么姓什么,其总数有 12
万之多。

明治三年,政府禁止平民带刀。明治五年,政府宣布《散发脱刀令》,要求武士剪去日式小辫子,并
禁止他们带刀。明治九年(1876),政府颁布《废刀令》,禁止除穿大礼服者、军人及警察之外的人带
刀。至此,“斩舍御免”已成昨日黄花,武士平民已无分别。
读上段历史会让人心潮澎湃,顿生道德美感,慨叹正义终究战胜邪恶。但事实上,明治政府推行四民
平等主要不是基于道德考量,而是出于现实需要。
为什么要让四民平等呢?因为要推行征兵制,因为要推动自由贸易,因为要摆脱财政负担。
为什么要让平民称姓呢?因为要推行地租改正,以前幕府跟藩主征税,现在政府跟平民征税,纳税人
都叫“太郎”怎么行。
为什么要让贱民翻身呢?因为要改订不平等条约,洋人认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你公开把一部分人叫
“贱民”,这就是“不平等”,就不是一个“文明国家”,因此条约不能改、领事裁判权不能还。

当然,明治政府推行四民平等也有道德考量,毕竟它是一个标榜“道义”的新政权,怎么能无视民意
呢。两百多年来,民众受够了门第制度,他们曾多次为追求平等而皈依洋教。町人们也早不把门第制度当
回事了,商人是将军、大名及武士的债主。作家儒者也早就抨击门第制度了,说“武士不为贵,商人亦不
贱,所贵者唯丹心耳!”
其实,门第制度在现实中早已松动,身份也并非无法变动,农工商可以以做武士养子或招武士为婿的
办法获得士族身份,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木户孝允和伊藤博文就是武士的养子。对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制
度,新政府又岂肯为维护它而招民怨。
资本主义的本质是货币统治,幕藩体制的本质是身份统治,二者不能相容,此长彼消。资本主义以商
业为根本,尊重自由贸易,要求法律平等,渴求经理人才,这都要求破除身份桎梏。
试想一下,某商人想雇佣某武士,他该跟谁签合同呢?废藩置县废除了藩主阶层,武士不再是藩主的
附庸,如果要维护门第制,那武士只能依附于天皇。难道商人雇伙计还要跟天皇商量?
陛下,商民我想雇请田中带刀,您看这是劳动合同,请陛下在右下角签字。今后一切法律纠纷均由东
京第一仲裁庭裁决。
这像话嘛!再者,门第制度对武士再就业也是个障碍。你想啊,谁敢雇一个腰间插两把刀且能“斩舍御
免”的人。

四民平等以最显眼的方式宣告了旧时代的终结,同时以最响亮的口号召唤着新时代的到来。如今,海
内一家,四民平等,万事可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耕田、做工、经商、当兵任你选,是骡子是马拉
出来遛遛吧!

12.学制
在中国,关于日本人重视教育的传说有很多,“蓝天学校”便是其中一个。在二战末,美军将东京炸了
个稀巴烂,人眼所及之处一片废墟。然而,就是在这片废墟之上,老师们带领着学生们照常上课。战后日
本就是在这蓝天学校之上再次崛起。

在东亚,中国是礼仪之邦,而日本是教育大国。日本人重视教育有着久远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不为一般
国人所知。接下来,我们就介绍一下明治前后的日本教育。
前文我们提到,幕府时期实行门第制度,身份世袭传承,只有个别人可以转换。在这一制度下,没有
“科举取士”这一说,因为士的身份是传下来的,不是考出来的。既然农工商子弟不能通过科举入仕,那民
间也就没有必要兴办中国式私塾。在江户时代,日本人开办了有日本特色的私塾——寺子屋。说来好笑,寺
子屋的发轫与锁国政策有关。
日本的锁国史比中国的短得多,在战国时代,日本是一个热爱贸易的国家,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江户
初期。开放国门为幕府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麻烦,洋教泛滥便是其中最大的麻烦。相对于讲求等级的儒
学而言,宣扬平等的洋教更受世人追捧。在耶稣教会的推动下,日本底层民众纷纷皈依洋教。幕府认为洋
教是其统治的威胁,于是推行禁教政策,强令洋教信徒改信佛教。对此,耶稣教会强烈反弹,洋教信徒宁
死不从。这下可把幕府惹急了,幕府联合藩主残酷虐杀洋教信徒,受害者高达数十万众。又若干年后,洋
教问题与农民起义纠缠在了一起,幕府一咬牙一跺脚就把国门给关了。此后,幕府要求所有国民必须信仰
佛教,每个人都必须有能证明其信仰的“擅那寺”。

擅那制度使得寺院成为平民的户籍管理者。在这一制度下,平民与寺院的关系很密切。大寺院信众多
香火旺不愁吃穿,小寺院就没那么幸运了。为了增加收入,小寺院开办起了面向平民的世俗学校,名曰“寺
子屋”。
寺子屋是启蒙学校,招收六岁以上儿童,入学三到七年。寺子屋一经诞生便大受欢迎,平民纷纷送子
弟入学。渐渐地,小寺院容纳不了那么多学生,民间寺子屋因之兴起。
寺子屋的学生被称为“寺子”,老师被称为“师匠”。寺子屋的规模有大有小,大的近百人,小的十几
人。开办寺子屋并不需要多少成本,只要有间像样的房子、有个受欢迎的师匠即可。于是,浪人、医生、
神官、町人纷纷投身教育业,寺子屋因之遍地开花。
寺子屋得以普及与其教育内容有关,也与幕府的不干涉政策有关。寺子屋主要教孩子们阅读、书写、
珠算、商卖和女红,虽然它也教四书五经,但那不是重点。寺子屋教授的是实学,孩子们学的是谋生,家
长们买的是未来。
幕府也十分欢迎寺子屋,寺子屋乃民间自发办学,幕府不需要投入资金,只要不干涉即可。对幕府而
言,寺子屋是其统治的帮手,它不仅可以培养更能创富的纳税人,而且可以代为传播封建礼仪道德。天下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寺子屋最早出现于江户、京都等大城市,到十七世纪末已延及农村,至天保年间(1830 年代)普及全
国。在幕末,江户约有 1500 间寺子屋,全国约有 15000 间寺子屋。
寺子屋是平民学校,精英教育则由政府来办。幕府和藩国都开办士族学校,主要教授修齐治平,此外
教授剑术、茶道和诗词,总之是一些与平民生活无关的学问。到江户末期,幕府的直辖学校有 20 多所,各
藩兴办的藩校有 200 多所。

江户时代被称为“教育爆炸的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有学上,各有特色,各得其所。日本人不相
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也送女孩上学,有女子寺子屋,也有女性师匠。在启蒙教育上,日本在开
国前就已领先世界,其入学率男子为 45%,女子为 15%,比同时期的大英帝国还要高。当时我国的情况则
惨不忍睹,1908 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规定立宪与识字率挂钩。清廷为此制定了宏伟目标并写入宪纲,当
局计划用八年时间将民众识字率提高到 2%!

一个是全民教育,一个是精英教育,一个是实学教育,一个是清谈教育,一个是开放教育,一个是奴
化教育,近代日中一兴一衰、一浮一沉、一荣一辱,岂无来由乎?
明治政府成立后,教育更是成了军国大事。新政府在废藩置县后不久(1871)成立文部省,又一年后
(1872)公布新教育制度,名曰“学制”。
新政府在学制中宣称,“学问乃立身之财本”,故要想“人人自立其身,治其产,昌其业,遂其生”,必
须要“修身、开智、长才艺”。政府还劝导家长们务必要让子弟上学,说这是一个爱国者应尽的义务,务期
“邑无不学之户,家无不学之人”。
新政府还对学区进行了规划,按照规划,全国设置 8 大学区、256 所中学、53760 所小学。不过,这
个目标很不切实际,到明治十一年(1878)时,日本有小学 26584 所。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日本今
日的小学数也就大体如此。
明治六年政变后,木户孝允亲掌文部省,他把小学教育作为重中之重,以此普及他的爱国教育。明治
时期的爱国教育叫“修身”,占总课时的 7%,更多的课时用于教授语文、算数、理科、地理和历史。
为树立新气象,明治政府大量修建西式教学楼,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小学改建自寺子屋。除普通小学
外,政府还设有贫人小学、村落小学和幼稚小学。学制推行初期规定义务教育期为八年,后来调整为四
年。
明治时期的小学喜欢叫“开智小学”,其在教学方法上引入了看图说话等,为节省费用,学生们不用练
习本,而是在小石板上练字。在创办初期,小学考试但不应试,考试为公开口试,家长和地方官都会到
场,考试不是特别重视成绩,也不排名次,这跟寺子屋时代有点像。但到了后来,这一模式实行不下去
了,因为无论是求职、从军还是考公务员都跟教育挂钩,不考试怎么行。于是乎,应试教育全面兴起,学
生沦为考试机器。

新式学校在开办初期遭到了民众反对,有些地区还发生了反对学制的暴动,市民们甚至一度捣毁小学
校舍。民众反对学制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难以承受高昂学费,二是他们反对教学内容。在明治初期,政
府财政困难,因此提出了“受益者负担”的办学原则。在这一点上,新小学与寺子屋并无不同。但新小学多
为小洋楼,且教师工资颇高,这就使办学成本直线上升,办一间新小学的钱能办十间寺子屋。另外,寺子
屋是自愿入学,而新小学是强制入学,寺子屋教授的课程也比新小学更实用。

明治政府对民众做了些许妥协,但其教育大纲维持不变,继续教授时下看来无用的东西。除启蒙教育外,
政府还狠抓技术教育和高等教育。早在明治四年(1871),工部就创办了“工部寮”,后来改名“工部大学
校”,专门培养科技人才。为推动教育的铺开,政府还大力兴办师范教育,并向欧美大量派遣留学生。更为
难得的是,明治政府欢迎并鼓励私人办学,甚至包括高等教育,大教育家福泽渝吉创办了庆应义塾,大藏
卿大隈重信下野后则创办了早稻田大学。

在近代日本,学生的地位是很高的,帝国大学的学生可以不经考试即在中央政府任职,其收入更是手
艺人的十倍!在乡野边区,学生更是尊贵得不得了,电影《伊豆舞女》就表现了这样的情景。
中国政府常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再穷不能穷教育!真的吗?
13.征兵令与警察制

十四年前,姜文拍过一部抗日题材电影,叫《鬼子来了》。笔者相信,大部分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早已
忘记了剧情,但我们记住了片名。这是一个独具匠心的片名,它既反映了我们的憎恶又反映了我们的恐
惧。当年小鬼子闹中原,把旧中国掀了个底儿朝天,这笔世仇我们至今铭记于心。我们中国人记性好,但
好奇心不强,比如我们很少问“鬼子是从哪来的”。
本书将在后续章节不断展示“鬼子”的发展史,本节我们先介绍一下他们的起源。
明治元年(1868),新政府成立,戊辰战争爆发。为打赢内战,新政府在宣布“王政复古”后不久成立
“海陆军务课”,三个月后改名“军务官”,次年升格“兵部省”。兵部卿由亲王担任,但主事官为大村益次
郎。
大村益次郎是原长州藩(山口县)的军事要员,他主导了长州军事改革,并率领长州军打败了第二次
征长的幕府军。幕末,长州藩积极推行新兵制,允许平民参军,把武士和平民混编成奇兵队。奇兵队采用
西洋练兵法,并配备西式武器,队员作战颇为骁勇。大村担任兵部大辅后想把奇兵队模式推广至全军,另
外把他多年来的军事思想一一付诸实践。
大村益次郎有三个改革目标:首先他要建立中央军,其次他要建立军事学校,最后他要建立兵工厂。
在当时,法国陆军威震全球,大村益次郎采用法式练兵法。明治二年(1869),陆海军成立了各自的军事
学校,兵工厂也在大阪和宇治建立起来。我们对日本军校并不陌生,蔡锷、孙传芳、阎锡山等民国风云人
物都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大村益次郎的军制改革触怒了藩主阶层,他的《征兵论》更是得罪了下级武士。明治二年(1869)
秋,大村被激进武士刺杀身亡,时年 46 岁。大村死后,山县有朋接任兵部大辅,继续推进大村未竟之业。

山县有朋也是长州人,他曾任奇兵队军监,新政府成立后,他与西乡从道(西乡隆盛的胞弟)一起赴
欧洲考察军事。明治三年(1870)秋,山县有朋归国,次年被聘兵部大辅。奇兵队经验和西洋见闻都告诉
山县,武士团已成昨日黄花,征兵制才是大势所趋。山县有朋和西乡从道提出了“陆军法兰西式·海军英吉
利式”的建军方针,山县有朋主管陆军,西乡从道主管海军,两军合称“陆海军”。

山县有朋方一上任便着手组建中央军,他将萨摩、长州、土佐三藩贡献的六千多名藩兵改组为“御亲
兵”,为废藩置县做军事准备。明治五年(1873),御亲兵改名“近卫兵”,明治二十四年(1891)再改名
“近卫师团”。
在废藩置县后的 1871 年冬,山县有朋联合西乡从道与川村纯义(裕仁的“养父”)奏请推行征兵制,
建议 20 岁以上男子皆入兵籍,四民皆须服役,服役期三年。政府采纳征兵建议,并于次年冬向全国发布征
兵令。政府在征兵告示中批判了士族阶层,言“带双刀称武士,抗颜坐食,更有甚者杀人,官不能问其
罪”,政府还把征兵制与“四民平等”相挂钩,并把服兵役视作民众应缴的“血税”。
在征兵制出台的同时,政府也推出了免役规定:长得太矮的、弱不禁风的、官员、医生、工科学生、
一家之主、承继家谱的嗣子与养子、现役军人的兄弟、琉球和北海道籍人都不用当兵。此外,应服役者若
缴纳一笔“代人金”也可免役。
征兵令的出台触怒了士族阶层,这等于砸了他们的铁饭碗,于是他们掀起了各种抵制运动。士族不但
自己抵制征兵令,还怂恿农工商暴动。农工商三百年来都与战争绝缘,老百姓不知道当兵有什么好处,只
知道戊辰战争中死了很多人,他们哪里肯入伍啊。再者说来,多一个人当兵就少一个人赚钱,到时谁来养
家?
在征兵令出台后,富家子弟缴纳免役的“代人金”,贫寒子弟则想法当“征兵养子”,还有一些男子或转
籍或逃亡。至明治九年(1876),征兵令已推行三年,但适龄青年入伍率只有 20~30%。
为抵制征兵令,除和平手段外,平民还掀起了“血税一揆”。“一揆”是日语专有词汇,愿意指同心协
力、团结一致,后来专指庶民暴动。关西人民的抗争最为激烈,人们们把对学制、征兵制及解放贱民的愤
怒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他们捣毁基层政府、基层官员住宅、警局派出所、小学校舍及部分民宅。政府
赶紧派兵镇压暴乱,而所派之兵正是征兵制实施后的新军。于是,平民子弟兵镇压平民暴乱的时代开始
了。

明治四年(1871)春,山县有朋为配合政府的废藩置县,在东北和西南设置镇台(军区)。在此之
前,陆军已在关西和关东设置镇台。如此以来,全国的中央军就可以协同作战了,废藩置县也因之而顺利
进行。在废藩置县后,山县又对镇台做了合并重组,最后形成四大镇台,即东北仙台镇台、关东东京镇
台、关西大阪镇台、西南熊本镇台。这些镇台在日后的西南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是熊本镇台,当
然这是后话。
明治政府在推行征兵令的同时还建立了近代警察制度。新政府刚成立时军警不分,东京治安由诸藩献
兵维持,地方治安则依原制。废藩置县后,东京率先组织近代警察,警员主要来自鹿儿岛(原萨摩藩),
警员每天上街巡逻,被称为“逻卒”。明治五年(1872),政府在法务省下设立警保寮,统辖东京逻卒。与
此同时,民间组织了自保警备团,名曰“番人”。明治七年(1874),警保寮地位升格,改由新成立的内务
省管辖,其顶头上司为大久保利通。同年,警察系统进行了大调,废除了民间警备团,逻卒改称“巡查”,
后渐称“警察”。警保寮成立了自己的警察学校,还雇请德国人做教官。在当时,外国人在日本政府中任职
很常见,就连东京警视厅中也有法国人任职。

日本近代陆海军分别建制,征兵制主要为陆军政策,海军基于自身特点主要实行募兵制(雇佣兵制)。要
想做一名合格水兵,首先要有水性,旱鸭子不行,还要有很强的技术。三年很难培养一名合格水兵,也不
应刚培养出来就让人家退伍。大英帝国的皇家海军在当时称雄世界,日本海军便以其为学习目标,他们聘
英国教官,用英式练法,买英国武器,派赴英留学生。
陆军最初师从法兰西,后来改习德意志,因为在明治四年(1871)俾斯麦领导德国陆军打败了法国陆
军。普法战争后,山县有朋彻底推行了亲德路线,请德国教官,用德式练法,买德国武器,派赴德留学
生。文官们也被普法大战深深触动,政府火速派岩仓使团出访,归国后推行德式政经体制,并最终发展成
东方德意志。

14.地租改正
对任何政权而言,征税都是最重要的工作,赋税是国家与人民最根本的关系。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政
治危机的本质是财税危机。德川幕府之覆亡,表面上看是离心离德,然究其本质为财政枯竭,我们的大明
王朝也一样。
明治新政府接手了幕府留下来的烂摊子,它要想存活下去,要想大干一场,就必须重建租税体系。常
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资本主义是一种货币经济,没有钱什么事都干不了。
在王政复古后,新政府着手夺取全国政权,为筹集军费,它一方面向富商借贷,一方面发行不兑换纸
币(太政官札)。新政府最开始的日子相当不好过,好在戊辰战争时间短,不兑换纸币带来的危害也属可
控。

全国统一后,新政府推行版籍奉还,将藩主变成公务员,从而获得了征税主动权。此时的税制仍沿用
幕府旧制,赋税大宗仍来源农业。旧农业税有四个特征:一、征收实物税;二、按收获量征税;三、向耕
种者征税;四、以村为单位征税。这一税制维持了新政府八成开支,不过它不是很稳定,且税额偏少,还
特别麻烦。
在当时,米价随供求而涨跌,政府收入亦随之起落。另外,在江户时代幕府限制农民种植经济作物,
农民的收入也就因之难以提高。再有,旧税制征收实物税,可新政府需要的不是粮食而是货币。先把粮食
从农民那征上来,然后再卖给商人,又费人又费钱,何苦来哉?
不行,这一税制得改!
不过,在藩国体制下,这一税制没法改。怎么办?废藩置县!
明治四年(1871),新政府推行废藩置县,全国行政大权集中于中央政府。在废藩置县后,新政府继
承了藩国赋税和债务,结果中央财政状况非但没好转,反尔恶化了!在重重压力下,新政府急于改革税
制。于是,它一方面派遣岩仓使团外访,企图获得关税自主权,另一方面激进推行地租改正,企图稳定并
增加农业税。
明治四年(1871)秋,新政府撤消了土地自由耕作禁令,国家不再管农民种什么,爱种什么种什么,
什么赚钱种什么。明治五年(1872),新政府将地券普及到全国,国家承认私人土地所有权。不过,要想
发行地券首先要测量土地,新政府对此采取了“自主申报”政策。同年,新政府在大藏省下设立地租改正
局,并于次年(1873)公布《地租改正条例》,废除了旧的田地纳贡制度,确立了新的土地租税制度。

新税制与旧税制截然相反:一、它以货币税代替了实物税;二、它以地价而不是收获量做为征税基
础;三、它向土地所有者而不是耕种者征税;四、它以个人而不是村为征税单位。
新税制的税率为地价的 3%,这是一个极高的税率。诸君试想一下,如果你有一套一百万的房子,国家
每年跟你征三万块,你会是什么感觉?新税制还以货币税代替了实物税,这就把粮价变动的风险完全转嫁
给了农民。新税制以地价为征税依据,完全不考虑年景丰歉,这就有失公允。新税制还确立了“一地一主”
原则,对那些多人共用之地一律充公,这就使农民失去了柴火和饲料来源。
地租改正事业从一开始就步履维艰,但新政府铁了心要办成此事。新政府成立了专项工作组,大久保
利通、大隈重信、松方正义、陆奥宗光等大员齐上阵。新政府在算定地价时往往以超过农民申报数额为
准,这就极大地增加了农民负担。因此,新税制遭到了农民全力反对,明治九年(1876),多地农民掀起
反地租改正的一揆。新政府火速派镇台兵镇压各地暴乱,事后,有数万人被判有罪,其中很多被投入监
狱。

农民暴动虽然被镇压下去了,但农民们的敌意仍在,他们慨叹“撼山易,撼政府难”。大久保利通想,
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啊,木户孝允和民权派天天骂政府,西乡隆盛在九州打内战,我这维~稳成本很高啊!
不行,还是缓和一下官民矛盾吧。于是,新政府在明治十年(1877)向农民做出了妥协,将国税税率由
3%降至 2.5%。
新政府的地租改正方针是“不减旧有的年收入”,也就是说不能比过去征得少!农民除了要交 2.5%的
国税,还要交 1%的地税,在这一税制下,农民的生活竟不如江户时代。康有为在《日本变政考》中也认为
明治初期税率太高,他说“若吾改制,百之用一,足矣!”
地租改正虽推行艰难,但一经铺开不可逆转,它为新政府提供了稳定税源,为各项事业提供了启动资
金。在新税制下,土地归私人所有,粮价变动较大,赋税相当沉重,许多农民乃至小地主选择了抛售土
地,这就造成了土地兼并,豪农阶层因之壮大。豪农崛起与农民失地是地租改正的后果,它对日本日后的
政治走向深远影响。

15.三大国策
岩仓使团归国后提出了三大国策,即殖产兴业、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相信读者对这三个词再熟悉不
过了,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一提“明治维新”就是这三个词。我们在《征兵令与警察制》中已经介绍了“富国
强兵”,本节我们聊聊“殖产兴业”与“文明开化”。
日本自古就是一个后进国家,它的文教和政经发展普遍晚于东亚大陆。这种长期的落后磨练了日本人
的心性,也催生了日本人的求学精神。日本人向朝鲜人学习,向中国人学习,向西方人学习,他们学得
快、学得苦、学得彻底。
以汉字为例,我们都知道日文源自汉字,日文中就有汉字,还有一种汉字的变体叫假名。假名就是日
语中的字母和拼音,那些曲曲弯弯的叫平假名,如“お”,源自汉字草书,主要用于连接句子和表达本土语
汇;那些横平竖直的叫片假名,如“エ”,源自汉字偏旁,主要用于拼写英语等外来语。笔者在非典前曾学
过三个月日语,在这短暂学习过程中,笔者体认到了日本人的学习精神。在日语中,牛奶写作“ミルク”,
读“米露酷”,是英文 milk 的译音;电视机写作“テレビ”,读“泰来比”,是英文 TV 的译音;公寓写作
“アパート”,读“阿帕托”,是英文 apartment 的译音。这种音译词在日语中随处可见,其数量要远远多
于中文中的音译词。当时笔者就在想,小日本干嘛这么着急啊,干嘛不本土化一下再使用呢?后来笔者慢
慢意识到——日本人等不起!日本人之所以在学习上如饥似渴、在工作上拼命三郎,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
有。中国人可以等,美国人可以等,法国人可以等,日本人不能等!

日本人在学习上积极主动,他们不但学得会,而且学得透,还经常超越师傅。日本人从我们这学走了
汉字,但他们不只是模仿,他们还创造,我们今天用的很多词都是日本人发明的,如政治、经济、民主、
法律、人权、自由、政党、干部、电话、杂志、派出所、手榴弹,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等等等等。
殖产兴业、文明开化,这词组得多好,给人昂扬奋进之感。在这两项事业上,日本人也发扬了他们亟
不可待的优良传统。
无论是一国还是一家,要想立足久远都要殖产兴业。岩仓使团从西洋学得了产业真经,总结起来就是
积累资本、兴办工厂、砸碎关卡、铺开邮政、大建铁路、搞活航运、升级农业、奖励创新、扶植民企、推
动出口,终贸易立国。
为实现这一宏伟蓝图,政府专门设立了工部省和内务省。工部省设立于明治三年(1870),内务省设
立于明治六年(1873),内务省设立后直辖工部省,内务卿为大久保利通,工部卿为伊藤博文。工部省的
使命是“劝奖百工”,其下又设矿山、铁道、土木、造船、电信、制铁等司寮,并成立了自己的工学校。
政府通过地租改正获得了稳定税源,除练新军和办学校外,政府把大部分钱花在了开工厂上。在最开
始时,民间不接受西式工厂,也不知道该怎么搞,而且没本钱。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兴办产业,只能由政
府挑头干,国营工厂因之拔地而起。政府采用拿来主义,引进了法国式纺织厂、德国式冶炼厂、英国式军
工厂……
大久保利通在考察法国时发现,法国里昂绢丝工厂所使用的原料竟是日本的屑丝,他觉得这钱没理由
让法国人赚,于是一回国就推动建设纺织厂,一方面引进成套缫丝设备,一方面聘请法国专家组。令当局
没想到的是,厂子建起来了,女工招不到!民间对纺织厂流言蜚语,说机器会吸走人的精髓,而法国人天
天喝人血!大久保气得大骂:愚昧啊,谁说红色液体一定是人血,它就不能是葡萄酒嘛?为打消民众疑
虑,官员们派妻女去工厂做第一批女工。不久后民间认可了纺织厂,大量女生选择做女工,日本纺织业进
入快速发展期。到 1890 年代,日本人不但夺回了本土市场,而且打入了海外市场,其纺织品成为日本主
要出口品。当时,日本纺织厂与西洋同行竞争的主要手段就是山寨,西洋新品出来后几个月,日本人就山
寨出了更好更便宜的替代品,把西洋同行气得半死。
在统一全国后,新政府接收并改建了原来属于幕府和藩国的工矿企业,然后对其进行注资和改组,从
而拥有了一批国营工厂。新政府期待着这些国营工厂能成为公家的摇钱树,然而现实却是国营工厂连年亏
损。到 1880 年代,政府实在养不起这些国姓爷了,于是决定抛售国有资产,其售价低到了荒谬的程度。
三井、三菱等获得了贱卖的国有资产,其发展速度势不可挡,成为举足轻重的政商集团。

三井是一家百年老店,而三菱的历史很短。三菱由土佐商人岩崎弥太郎创办于明治三年(1870),其
以海运起家,最初只有三艘航船,后来在政府的扶植下大发横财。在征台战争和西南战争中,三菱担当了
政府的马仔,替政府军运送兵员和物资。明治八年(1875),大久保利通授意岩崎弥太郎开辟横滨——上海
航路,以对抗英美邮船公司。岩崎率领三菱不负所托,他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挤跑了英美对手,从此垄断
了日本至上海的航运业务。

政府在扶植三菱的同时也扶植三井,令二者在不同区域开拓航运业务。后来,两家公司的业务开始交
叉,彼此展开了激烈竞争,政府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于是出面干预,将两家公司的航运部合并为日本邮
船会社。
如果说船政还可以搞公私合营的话,那铁路就一定要由政府来修了,民间可没那个闲钱和耐性。明治
初期的政府没钱修铁路,要成此事只能贷款,而民众强烈反对借外债。要想富先修路,管不了那么多了,
霸王硬上弓吧。政府顶住汹汹舆论,坚持向洋行贷款修路。明治五年(1872),品川——横滨线通车运营,
全国铁路网由此铺开。
在交通通讯上,政府还架构了全国电信网。很快,电杆架起来了,电线拉起来了,电报通起来了。工
部省专门成立了电信寮(司局级),还聘请英国专家坐镇指挥,为政府、军警和企业提供高品质通讯服
务。电报方便是方便不过太贵,民间需要更实惠的通讯服务,于是政府建立起了贯通全国的邮政网络
为推动贸易展开,政府废除了原来藩国之间的关卡。为推动农业发展,政府大力引进西洋农业技术和
农牧品种,同时出台政策奖励士族务农。为提升商业氛围,政府积极组团参加奥地利维也纳世博会(明治
六年/1873 年),同时在国内举办各种产业博览会。
日本四岛到处洋溢着大干快上的创业豪情,日本的面貌日新月异,东方英吉利正在崛起。
如果说“殖产兴业”是里子工程的话,那“文明开化”就是面子工程。“文明”一词为大学问家福泽渝吉所创,
其对译英文为“civilization”。福泽认为文明有优劣之分,西方文明为优等文明,东方文明为劣等文
明,日本必须身心俱进、脱胎换骨、脱亚入欧。
福泽渝吉所鄙视的“东方文明”即指儒家学说。我们知道,儒家鼓吹“华夷之辨”,认为华夏为文明的中
央,夷狄为文明的边缘,因此贵华夏而贱夷狄,主张适时以夏变夷。日本人古来学习中国,他们完全接受
了儒家的华夷论,因此才有了“征夷大将军”这样的官衔。不过,日本人认为他们才是华夏正宗,尤其是在
元清二朝。

自黑船来航后,西洋文明不断挑战日本旧体制。日本人逐渐意识到世道变了,华夷易位了,在新时
代,西方成了“华”,而东方成了“夷”,东方应该学习西方,甚至应全盘西化。于是,在中国人固守文明优
越感时,日本人开始了文明开化,他们学仪容、改风俗、调饮食、易建筑、更历法、换思想,比洋人更洋
人,比西方更西方!
在仪容上,日本男人剃去了难看的发髻,留起了西洋式短发,他们也不再带刀上街。日本女人则不再
剃光眉毛染黑牙齿(幕府时贵妇都这么“美容”),而是学起了洋女人的化妆法。日本人逐渐脱去了和服穿
起了洋装,政府官员还搞起了洋味儿十足的化装舞会。在这些方面,天皇与官员们带头示范,全国臣民则
与时俱进。
在饮食上,日本人开始喝奶吃肉。在明治以前,日本人是不吃肉的,屠户的地位极低,被称为“秽多”
列为贱民。日本人好洁如癖,在古代,他们甚至把生孩子视作污秽之事,对屠宰牲畜更是厌弃至极。据
说,日本人古时不吃肉是因为他们信佛教,但笔者以为那只是表象,其深层原因乃是日本耕地不足,他们
没有多余粮食供应饲养业。此外,日本是一个岛国,其渔业资源十分丰富,日本人即便不吃肉也完全可以
通过吃海鲜来补充蛋白质。在推行文明开化后,不吃肉反倒成了“陋习”,天皇带头吃肉,据说他一边吃一
边吐,但一边吐一边吃!日本人不但吃起了肉,而且喝起了奶,每天一杯奶强壮大和族!日本人瞅着人高
马大的洋鬼子不舒坦,心想咱大和民族就算长不了英美鬼畜那么高,那咱起码也不能输给汉人和韩民啊。

在建筑上,日本人开始兴建小洋楼,传统的痕迹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抹去。明治十年(1877),东京的
银座建成了西洋商业一条街,成为文明开化的象征性街道,各大城市纷纷效仿。西洋做派开始由中央向地
方、由官场向市井弥散,一时间西风东渐,城里人争先恐后地比洋气,谁不洋气谁就 OUT 了!
不仅有形的东西变了,无形的东西也变了。明治六年(1873),政府废除旧历改行新历(太阳历),
采用年号和西元双纪年。学校教育也几乎全盘西化,课程是西式的,老师也是西式的,校舍还是西式的,
里里外外都是西式的。总之,一切向西洋看齐,彻底告别野蛮落后。
为推动三大国策尽快落实,日本政府花重金大量聘请西洋专家,政府机关、国有企业、高等院校到处
可见洋人身影。到明治二十年(1887),仅政府雇佣的洋专家就多达两千人。在当时,洋人的工资要远远
高于日本人,铁道参配员的收入竟是太政官(相当于首相)的两三倍!
不过日本人可不是冤大头,政府雇请的洋员都是正儿八经的高端人才,人家都有真本事,而且相当有
操守,可不像今天北京街头的国际流民。另外,当时是维新起步阶段,自费留学生很少,公派留学生也才
出去,正是人才空档期,不聘洋专家怎么搞维新。再者,在明治政府看来,把一个留学生培养到专家水准
非一朝一夕之功,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那得花多少钱,与其派留学生跑到国外上大学,不如把洋专家请
到日本教手艺,学手艺嘛在哪不一样啊。

洋专家旅日期间被日本人的学习精神和工作态度感动了,他们与日本人打成一片,在工作上尽忠职
守,在学问上倾囊相授,在交流上知无不言。洋人虽为为钱而来,但人家有职业操守,他们的工作表现对
得起日本人付的薪水,他们为日本的崛起做出了重要贡献。
文明开化政策彻底改变了日本人的精神面貌,也改变了他们的历史观。在东京大学医学部任教的德国
教授埃尔文·贝鲁兹曾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日本人对自己的过去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饱学之士
则更过分,他们把过去视为耻辱。当我就日本历史提问时,有个人干脆一口咬定:我们没有历史,我们的
历史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16.从建白书到众议院
在王政复古后第三个月,明治天皇发布了《五条誓文》,此文件为新政府的政治总纲。在这份短短的
政治宣言中,天皇不断提及心志、公道和会议,并视此为开国之基。一个新政权要想存活下去,没有民意
支持是不行的。那么初获政权的明治政府是怎么得民心的呢?
答案是推行建白书制度。
所谓“建白书”就是民间奏折,这一制度存在于明治前期。明治元年(1868),新政府在太政官下设立
议政官;明治二年,议政官召集各藩代表组成公议所,并于同年改名“集议院”;明治三年,集议院开始例
常开会并制定上书规则,建白书制度由此诞生。
上书规则共十四条,其文规定集议院每月定期受理建白书;建白书要建档并议决,对无用之文发还本
人,对有用之作询问作者,并联络有关部门合议,甚至上达太政大臣,无论何种结果皆做详细记录;建白
书按投递先后次序议决,杜绝加三并设专人监督;建白书之概略应登载于集议院之日志,以广世上之公
评。集议院不接受匿名建白书,建白书必须注明作者信息且一式两份。允许建白的范围甚广,“凡所施政
令,有害天下,及下之积弊,上所未知者,皆可上书建白。但采用与否,由于政府,不能有所请求。”

为让更多民众知晓建白书制度,新政府将榜文发至全国各地,还允许民间报纸刊载建白书。明治政府
利用此举塑造了“与民同治”的政治形象。
参政议政是一种政治权力,在江户时代,政治是士族的私事,庶民无权品评。一个有政治才华的庶民
要想从政,只能想法给武士当养子,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绝户武士呢。于是,庶民只能望政兴叹,他们与幕
府是你是你、我是我、没有“我们”。当德川幕府强时,他们听德川幕府的,当天皇朝廷强时,他们听天皇
朝廷的。反正谁得天下与我无关,给谁当奴才都是当奴才,爱谁谁!
现如今,明治维新掀起了新风气,新政府居然宣布“四民平等”并接受庶民建白!看来这世道真是变
了,写建白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这样,民众的参政热情被调动起来了,建白书犹如雪片一般飞入集
议院。
有一位能登县的农民呼吁引进西洋机械帆船技术,他在建白书中还附上了相应的图纸。
有一位福井县的农民谏言改造下水道系统,他认为松木可以做通水管。
有一位爱知县的农民号召充分利用淘米水,他认为淘米水可以用来做点心,这样既可以解决营养不
良,又可以缓解粮食短缺。

有一位百川县的僧人批评全盘西化,他认为日本应该走适合国情的道路,比如他反对引进西洋灯具,
因为那灯具不适合石油匮乏的日本。为此,老和尚发明了日式灯具。
有一位琦玉县的商人建议召开博览会,此人在江户末期曾赴法参加巴黎世博会,他认为博览会可以广
博国民见闻,进而心生追英赶法之念。此人还制作发行了介绍西洋各国的画册。
有一位山形县的青年主张实行君主立宪,他认为民选议院应成为权力的核心,而选举权应广泽大众、
不分男女,非如此不能富国不能强兵。
……

NHK 拍过一部专门介绍建白书的纪录片,里边展示了数十种建白书,大部分建白书不是几页纸而是一
本书、甚至几本书!你说这帮小子可真傻,写这玩意又不给钱,至于这么上心嘛。至于!因为上边也很上
心,召开博览会的建议就被采纳了,建白书被当局采纳是平常之事,国家领导人也经常召见建白书作者。
有什么样的官,就有什么样的民,种什么样的因,就得什么样的果。在东方社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官民关系的主宰权在民,但主导权在官。为官一任,可以造福一方,也可以糟蹋一方。虽然道德不是政治
的根本,但若抛弃了道德,政治也就沦为了骗子玩傻子的游戏,正如今日之美国政治。
我们不妨以一个例子来展示明治初期官员与庶民的政治互动。日本的幕府时代有如我国的先秦时代,诸藩
各自为政,度量衡也就因之不统一。在三岛统一后,新政府取消关卡、统一货币、废藩置县,一切有害于
形成全国大市场的政令被一一取缔。明治五年(1872)新政府推行田产地券,次年颁行地租改正,这就需
要测量土地,而此时全国量尺并不统一。就在这个当口,长野县农民市川又三建白中央政府统一全国量
尺。政府高层非常重视市川的提议,他们迅速召见了市川,领导们对市川君说:老人家,你的提议很好
啊,我们也正为此事头疼呢,您能不能研究个解决方案啊?市川是一个精力充沛且具有奉献精神的老头,
他欣然领命,回乡后便呼朋唤友调查起了各国量尺。市川的家乡距东京不算远,但当时交通不变,单程即
须步行五天。然而,道路的艰辛并没有浇灭市川的热情,他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长野与东京。政府并没有
给市川划拨经费,老爷子完全是自掏腰包,结果耗尽了家财,家人生活因之而艰辛。功夫不负有心人,经
过数载努力,市川提出了最终方案。次年,政府基于市川方案统一了日本量尺,并颁布了度量衡法案。

市川是一个乡野老农,他能得知建白制度、能撰写调研报告、能会见宰辅重臣,在近代东亚这事只能
发生在日本。若没有畅通的政令渠道,他不可能得知建白制度;若没有良好的寺子屋教育,他不可能撰写
调研报告;若没有清明的政治环境,他不可能会见宰辅重臣。日本在近代的崛起绝非三五英雄的豪情壮
举,而是全岛才俊的倾情演绎。日本在维新前所具备的商业基础、人才储备和自治能力是同时期的中国难
以企及的,这也是中日异途的根本所在。

建白书制度是一个过渡性政策,它是立宪前下情上达的政治通道。受理建白与开设民选议院一样,都
是为了沟通上下,使得官知民、民信官,这样上层机构才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改革方案,下层机构也才愿
配合上层机构变法维新。建白书制度的本质是上层机构与下层机构的中层联系,有了这个沟通工具,上下
才能合为一体,而不是同床异梦。
到建白书制度中后期,要求开设民选议院的建白书越来越多,民间还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自由民权运
动。此时的建白书与其说是建议书,不如说是挑战书,或联名立宪书。政府觉得建白书制度已经背离了其
设立初衷,它不再是干部联系群众的通道,而成了群众反抗干部的工具。于是,政府修改了上书规则、取
消了与作者的会面并禁止报纸刊载建白书。
明治十四年(1881),天皇发布《国会开设敕谕》,宣布将于十年后公布宪法、开设国会。明治二十
二年(1889),钦定《大日本帝国宪法》颁行,次年帝国议会开会。帝国议会由贵族院与众议院两院组
成,其中贵族院由皇族、华族和钦定议员组成,众议院则由民选议员组成。帝国议会协赞天皇行使立法
权,贵族院和众议院可以互相否决,国务大臣有权参加两院会议并发表意见。帝国议会每年的会期只有三
个月,其余时间天皇可暂时立法,因此帝国议会没有多少实权,尤其是民选众议院。众议院唯一能拿捏内
阁的是反对增税,不过内阁可以提请天皇解散众议院重新大选。帝国议会的权贵化和边缘化是近代日本走
向癫疯的重要原因。
17.商业传奇
资本主义是一种商业主义,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一段商业传奇。
自黑船来航后,日本经历了幕末改革、倒幕运动和明治维新。在这一路之上,有腥风血雨,也有相互
扶持,有彷徨无措,也有义无反顾,有高歌猛进,也有磕磕绊绊。在明治维新的过程中,日本的改革者们
经历了传统社会转型现代社会的苦痛与挣扎,他们以富国强兵为最高目标,以实用主义为指导思想,以殖
产兴业为改革动力,他们舍生忘死,他们殚精竭虑,他们不屈不挠,他们兴立了一个帝国,他们拯救了一
个民族,他们书写了一段传奇。

日本在近代的崛起是商业的崛起,商人阶层开始摆脱旧桎梏缔造新传奇,涩泽荣一的商业传奇便是这
传奇中的传奇。
涩泽荣一出生于 1840 年,那一年中英打起了鸦片战争。涩泽的家乡在关东地区,属后来的琦玉县,
距离东京很近。涩泽的老爸是个有姓氏的豪农,除耕种稻米外还兼做小生意,主要倒腾杂货和染料。涩泽
家家资殷实,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幕末商业已颇为发达,靠经商发财已属平常。经商不同于种地,靠的不是体力而是脑子,因此读书是
从商的前提。在天保年间,全国天灾频仍、饥馑流行、流民骚动,然而寺子屋的数量却不减反增。若没有
商业力量的驱动,这种反常现象是难以解释的。
涩泽荣一是家中的独子,他本来还有两个哥哥,但都早年夭折了。涩泽的母亲十分重视儿子的健康,
涩泽的父亲则十分重视儿子的教育。涩泽荣一自幼不愁吃穿,从五岁时便开始接受传统教育,他熟读儒家
经典与日本历史。涩泽还跟父亲学会了经营,他从十四岁起就给老爸当伙计,跑前跑后很是能干,不久便
独当一面了。
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同,商人要走南闯北,要熟悉世情,还要结交权贵。幕末的商人富而不
贵,在社交中总低武士一等,涩泽荣一对此十分不满——凭什么?涩泽荣一 22 岁时已成长为一个热血青
年,他不顾父母反对只身跑到江户参加尊攘运动。他像林觉民一样恨透了旧秩序,他要和同志们建立一个
新日本。1863 年,涩泽所在的组织准备在横滨起事,怎料一名知情者被幕府逮捕,小青年们一个个落荒而
逃。避难的涩泽经朋友介绍结识了一桥庆喜,他的命运从此转轨。一桥庆喜年长涩泽荣一三岁,此时正在
京都任职,后来被推上将军宝座,改名——德川庆喜。德川庆喜很赏识涩泽荣一的经营才能,将其揽为家
臣,予以重用。

1867 年,法国举办巴黎世博会,德川庆喜派德川昭武和涩泽荣一率团参展。当时的巴黎已具备今日巴
黎的市政格局,其态雍容大度,堪称世界之都。本届世博会也是精彩纷呈,豪奢的、先进的、艺术的应有
尽有,各国君主也齐聚巴黎,世博会成为了“贵族的芭蕾舞台”。日本参访团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
样,瞅哪都新鲜。这一次,涩泽荣一彻底被西方文明征服了,他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夷”
学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攘呢?

德川昭武在结束巴黎世博行后并未返回日本,他带着涩泽荣一等继续游历欧洲。代表团出访了瑞士、
荷兰、英国、比利时和意大利,他们每到一国就要参观人家的各行各业,轻工、重工、银行、证券、报
社、兵营、博物馆无一遗漏。在参访比利时时,比利时国王召见了日本使团。令涩泽荣一没想到的是,比
利时国王居然像一个推销员一样向他们推销钢材,台词如下:“今后的世界是钢铁之世界,日本将来可能成
为多用钢铁之国,而我国的钢铁生产发达,钢材质量良好,到那时请你们使用我国的钢材!”
当涩泽荣一回国时,日本已不是他出发时的那个日本了,政治中心虽仍在江户但已改名易主,他的恩
主德川庆喜也已下野赋闲。面对时事剧变,涩泽唏嘘不已,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涩泽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抛弃德川庆喜,相反他更加接近这位旧时代的化身。后来,
涩泽荣一靠经商发了大财,他不但在经济上接济困窘的德川庆喜,而且不计成本地编撰《德川庆喜公
传》,肯定“末代将军”的历史功绩。涩泽荣一在与德川庆喜交往时仍谨守“家臣”本色,似乎什么事都没发
生过。在涩泽荣一看来,德川庆喜不是夏桀商纣,他辅佐庆喜也不是助纣为虐,时代将他们推到了历史前
台,他们一心一意地改革内政。为推动日本进步,他们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难道这还不够吗?古语
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涩泽荣一别的不清楚,他就知道在他落难的时候德川庆喜收留了他、重用了
他,他怎么能与这样一位恩主划清界线呢?

涩泽荣一回国后创办了一家股份制公司,准备从事农肥和大米生意。就在这个时候,大藏卿(财政部
长)大隈重信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到大藏省任职。涩泽的内心为之一动,但迟迟不能下决心,原因之一便
是大藏省许多人反对聘用“前朝余孽”。然而,大隈重信吃了秤砣铁了心,似乎不挖到涩泽荣一不死心,大
隈对涩泽是三顾茅庐、又劝又催。涩泽荣一被大隈重信的态度感动了,心想再不出山就是不识好歹了。涩
泽荣一走马上任后担任了类似“发改委主任”的角色,到明治四年(1871)他已升任大藏少辅,位阶仅次于
大隈重信。涩泽荣一参与了包括货币变革、地租改正、废藩置县与发行公债在内的所有重大改革,他的官
运也亨通到了让人羡慕嫉妒恨的程度。

明治六年(1873),岩仓使团归国,出洋使团通过十月政变推翻了留守政权,大久保利通开始登台执
政。涩泽荣一是留守派官员,他与井上馨都主张量入为出,因而与大久保的扩张性财政计划发生了冲突。
涩泽荣一很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绝望地他辞去公职回归商海。

涩泽荣一放着地位显赫的官不当,而非要下海经商,这一举动震撼了当时所有人!要知道,在当时,商人
可不是什么好角色,在民众眼中那都是一些见利忘义之徒。涩泽荣一不理会公众的误解,他要重塑商人形
象,他要推动商业发展,他要引领从商风气。涩泽荣一有一个梦想,梦想着有一天,日本首脑也像比利时
国王那样为国家而推销。

涩泽荣一下海后创办的第一家企业是第一国立银行,这是日本第一家银行,虽名“国立银行”,但却是
彻头彻尾的私人企业。涩泽荣一亲任银行总监,他在该行有股份但却远非大股东。在开业初期,第一国立
银行的主要业务来自政府,这不是涩泽想要的业务,在他看来,当红顶商人不算本事,对国家发展也无大
益,殖产兴业的根本在民间,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兵强。涩泽荣一开始积极寻找可堪扶植的行业,他积极
参与创办了王子造纸会社、东京铁道会社、东京瓦斯局等企业,他还把生丝行业的贷款业务从外国洋行那
里抢了过来。到明治宪法颁布时(1889),第一国立银行已成长为银行业的老大,其业务结构发生了根本
性变化,民间储蓄超过了公款储蓄,其金额是公款储蓄的十倍,企业也都习惯了有银行的现代生活。

涩泽荣一以银行业为依托,逐渐进军纺织、海运、铁路、煤气、造纸、建筑、矿山、报纸、化学肥料
等行业,他在纺织和海运领域取得了相当了不起的成绩。涩泽荣一以火箭般的速度缔造了一个商业帝国,
其名下企业高达 500 家之多,包括东京证券交易所!涩泽荣一在自己发财的同时也关心同行,尤其是银行
业,这也使他成为了全国商业领袖。
涩泽荣一培养了大量商业人才,他引进了股份制公司(即“株式会社”),他还撰写了《论语与算
盘》,他升级了日本商业的软件和硬件,因此被后世奉为“日本实业之父”。
涩泽荣一的传奇不是个人传奇,而是民族传奇、时代传奇,这样的传奇在中国是写不出来的,包括今
天。
在明治维新时代,像涩泽荣一这样的企业家群体开始崛起,他们出身不一、风格各异、派系相左,但
他们都取得了巨大商业成功。这些商业大亨的发家史刺激着平头百姓的神经,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抛弃旧
日偏见投身商业大潮,他们既是为了发财,也是为了报国,他们改变了国家,改变了民族,改变了时代。

英国近代作家赫伯特·威尔斯在《世界史纲》中这样评价明治维新,他说:
“这些事件给予日本人的耻辱是强烈的,看来好像日本民族所以得救大半由于这种耻辱。他们以惊人的
精力和智慧着手想把他们的文明和组织提高到欧洲列强的水平。在全部人类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国家像日
本当时那样的大踏步前进过。1866 年(威尔斯出生的年份)它还是一个中世纪的民族,是一幅极端浪漫的
封建制度的古怪漫画;1899 年它已是一个完全西化了的民族,同最先进的列强位于同等水平上,并且比俄
国还先进得多。它彻底消除了亚洲是不可挽救地、无望地落后于欧洲的信念。它使欧洲的一切进步相形之
下显得是缓慢的和暂时的。”

(第二章「旧邦维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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