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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專訪

余光中教授專文談

譯無全功─
認識文學翻譯的幾個路障

2 THE WAY OF LANGUAGE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母鄉江蘇常州,1928 年生於南京,抗戰時期
在重慶讀中學。先在南大與廈大就學,後在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1959
年獲愛奧華大學文藝碩士。曾任臺北師大、政大外文系教授,1974 至
1985 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任教。1985 年迄今定居高雄,在中山大學
任教。現任該校榮休教授。擅詩、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其「四度
空間」。出版專書逾 60 種。詩作如〈鄉愁〉、〈鄉愁四韻〉,散文如〈聽
聽那冷雨〉、〈我的四個假想敵〉等廣泛收入大陸及臺港之語文課本。自
1992 年起,常回大陸講學,曾獲頒 20 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並任北京大
學與澳門大學之駐校詩人、作家。其他所獲榮譽包括香港中文大學、臺
灣政治大學、中山大學、澳門大學之榮譽博士;霍英東成就獎,2004 年
傳媒大獎之散文家獎,2012 年全球華文星雲文學獎終身成就獎,2015 余光中教授擅詩、散
年行政院文化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珠海北師大名譽文學 文、 評 論、 翻 譯, 自
院長等多項。 稱為其「四度空間」。

當代文學大師余光中教授認為,「一位够格的翻譯家」應符合幾個條件,一
為通兩種語文及其背後的文化,二為具備專業知識與常識,三則是能應付各
種文體。由於不同語文先天背負著不同的文化傳統,因此好的翻譯其實是某
種程度的「逼近」(approximation),而非「等於」。在此一概念下,余教授在
〈譯無全功─認識文學翻譯的幾個路障〉此一專文中(註),歸納出了幾個譯
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常見的路障,本期《語言之道》即節錄其中四項:「抽象
名詞」、「專有名詞及形容詞」、「代名詞及其所有格」、「虛詞與修飾語」。這些
路障來自英文與中文先天的不同,若譯者在翻譯時能成功克服,則譯文不僅
能適切地傳達本意,更能在文體上保留原味。

No. 06 March 3
人物專訪

抽象名詞
譯成「不忠對於他將如欺騙一樣不可能」,不但聽眾
抽象名詞在西文中十分普遍,中文卻頗難對應。 聽來茫然,演員說來更是可笑。我的譯文是「他絕
詞典裏多的是 internationalization 一類的名詞,中 對不會見異思遷,也不會做假騙人。」中文的四字
文譯來是「國際化」,倒很省事。中文的方塊字在 詞千萬不可小看。在詩文裏它也許不宜多用,但一
文法上往往沒有明確的身份。例如一個「喜」字, 般人的口頭和演員的台詞裏,比起二字詞來,卻響
可以是名詞(喜怒哀樂),可以是形容詞(喜氣洋 亮而穩當。所以用中文的短句來化解英文的抽象名
洋),可以是動詞(人皆喜之),還可以充副詞(王 詞,該頗有效。同一劇中 Lady Bracknell 有台詞如
大喜曰),全由上下文來斷定。英文成語 Familiarity 後:“Sit down immediately. Hesitation of any kind
breeds contempt, 有 人 譯 成「 親 暱 生 狎 侮 」, 似 is a sign of mental decay in the young, of physical
乎文了些;其實此語近於「近之則不遜」
,也不妨 weakness in the old.” 第二句首的 hesitation 一詞,
簡化為「久狎失敬」或「近狎則鄙」,無論如何, 如果只譯成「猶豫」或者「遲疑」,都太簡短而且突
在中文裏其抽象性就不明確。王爾德的四部喜劇我 兀。我的譯文是「猶豫不決,無論是什麼姿態,都
全譯過,他的台詞就常見抽象名詞,例如《不可 顯示青年人的智力衰退,老年人的體力虛弱。」化解
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裏少女 之道,仍然是以四字短句來取代二字名詞。
Gwendolen 如此形容她的監護人:“Earnest has a
strong upright nature. He is the very soul of truth 專有名詞及形容詞
and honour. Disloyalty would be impossible to him
as deception.” 抽象名詞之多真難消化。末句如果 另一問題是專有名詞,及其專有的形容詞。這
些字眼往往都比較深,難以雅俗共賞,用在戲劇台
詞裏時,尤其不易一聽就懂。王爾德的《不可兒
戲》用典不多,我在譯文裏一律加以通俗化了。
例如希臘神話的 Gorgon,我乾脆譯成「母夜叉」;
It is rather Quixotic of you,我譯成「你真是天真
爛漫」。最可笑的一句是電鈴忽響,少年亞吉能驚
呼:「啊!這一定是歐姨媽了。只有親戚或者債主上
門,才會把電鈴撳得這麼驚天動地。」後面的一句
原文是 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 真是好笑,因為當時華格納去
世不久,又是與王爾德爭雄的蕭伯納大力鼓吹的歌
劇大師,其音樂鼓號震耳,以氣魄見長。可惜這典
故解人固然一聽就笑,但一般聽眾,尤其是中國的
聽眾,未必都懂。

4 THE WAY OF LANGUAGE


代名詞與所有格 詩中場合是亞歷山大既敗波斯,大張慶宴,樂官
狄馬諧師奏樂助興,大帝聽了意氣風發。Master 指
代名詞及其所有格,乃西文文法之常態,出現 樂官;二、三兩行的 his 和 he,均指大帝;末行的
率極高,遠高於中文文法。英文的複合長句,在主 兩個 his 卻各有所指,前一個指樂官手法一變,高
詞尚未出現時,其代名詞竟然會出現在其前的附屬 調轉低,後一個指大帝豪氣頓歛。四行詩用了五個
子句,例如 Before he moved to Glasgow with his 代名詞彙,末行緊接的兩個 his 卻分指不同的人。
parents, Edwin Muir had been an islander, a native 如此混淆,怎能照譯呢?只好一概不理,譯成「手
of the Orkneys. 中文文法絕對不可如此,中國古典 法一變,令君王頓歛豪情。」
詩的靈巧自如,一大原因正在少用代名詞。例如王
維的七絕〈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 虛詞與修飾語
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
少一人。」用英文文法來說,勢必加上一大堆代名 中文常有實字、虛字之說。所謂實字,多為具體
詞:「我獨自在異鄉做客,我每逢佳節就會倍加思 可見,指的是名詞、動詞、狀詞,其他的詞類則大
念我的親人。我遙知我的兄弟登高處,他們遍插茱 半承上啟下,依附於實字之間,稱為虛字。實字乃
萸,唯獨少了我一人。」又如李白〈宣州謝朓樓餞 文句之主體,功在結構之平衡。虛字乃其附體,功
別校書叔雲〉的名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 在伸縮自如。散文用字往往虛實交錯;詩貴精練,
愁愁更愁。」如果用英文文法來說,就會變成「我 多用實字。杜甫的「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抽刀斷水,它更流;我舉杯消愁,它更愁。
」西文 平衡而鏗鏘,全用實字。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
慣用代名詞及其所有格,可舉雪萊長詩〈白峰〉 悠,獨愴然而涕下」,加入了散文的成分,也就是
(Mont Blanc)為極端之例。該詩長 144 行,其首 動用了虛字,失去平衡,卻添了彈性。用這種觀點
段 及 次 段 48 行 所 用 thou、thee、thine、it、its、 來看英文,則介詞和連結詞都像是虛字,很難翻
his、they、their、I、my、that、which、whose 等 譯,更不可直譯。例如 He is on duty,只能譯成
等,竟多達 34 處。這些可怕的「路障」簡直要令 「他正值班」,卻看不出有介詞。又如 She is with
譯者大歎「行路難」。再舉朱艾敦的〈亞歷山大慶 child,只能譯成「她有孕」或「她是孕婦」,也不
功宴〉(John Dryden: Alexander’s Feast)來說明: 像有介詞。至於連結詞,中文也遠比英文少用,例
如「父子」、「夫妻」、「左右」、「前後」都不用連
The master saw the madness rise, 結。不但名詞之間如此,即使動詞之間亦然,例如
His glowing cheeks, his ardent eyes; 「雲破月來花弄影」、「地崩山摧壯士死」、「斷絃離
And while he heaven and earth defied, 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都排得很緊,根本
Changed his hand, and checked his pride. 插不下什麼連結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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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專訪

英文裏面最難對付的虛字,該是 where、when 一 通的譯者就會保留其後飾的地位,例如:「我有個同


類的「關係副詞」
,其功端在穿針引線,出沒於主句 學,很會打籃球。」
與子句之間。Where 尤其難於安頓,因為它後面引進
的子句多半尾大不掉。其實這種虛字根本拿不到中文 譯詩的時候就常會面臨這問題。詩句以精練取
的身分証,根本不必理它。頗普(Alexander Pope) 勝,柯立基曾說詩乃「最佳的字眼,排成最佳的次
的 警 句:“Fools rush in 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 序」(the best words in their best order),所以較
用白話根本不行,但用文言卻迎刃而解:
「天使不敢 長的後飾語最好保持後飾。濟慈的十四行詩 To one
踐踏的地方,愚人卻一衝而進。
」白話太冗長了,文 who has been long in city pent,中間有這麼一段:
言卻正好:
「天使方踟躇,愚夫相競入。
」英文成語
“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 當年我讀初中, Who is more happy, when, with heart’s content,
面對這一個 where,兩個 there,再也參不透何以要 Fatigued he sinks into some pleasant lair
這麼虛來虛去。其實這只是一個空架子,便於把實字 Of wavy grass, and reads a debonair
搭上去而已,非但不必翻,而且無法翻。 And gentle tale of love and languishment?

另 一 相 關 的 問 題, 是 英 文 文 法 的 修 飾 語 誰比他快樂呢,他多逍遙,
(modifier)可以放在被修飾名詞之前,也可以放 倦了,便躺在起伏的草間,
在其後。為了便於分析,不妨稱之為「前飾」或 窩得好樂,而且讀一篇
「 後 飾 」。 例 如 a handsome boy of seventeen, 優雅的故事,講為情苦惱。
boy 的 前 飾 是 a 與 handsome, 而 後 飾 是 of
seventeen。前飾往往是形容詞,後飾往往是一個 A debonair and gentle tale of love and
介 詞 片 語(prepositional phrase) 或 者 修 飾 子 句 languishment 一段,有前飾也有後飾,我的譯文順
(modifying clause)。例如 a fellow student of mine 水推舟,保留了原句的次序。也許有人拘於英文,
who excelled in basketball; a 與 fellow 均 為 前 飾, 會說 debonair 和 gentle 是兩個字,我的譯文何以
of mine 則 是 後 飾 介 詞 片 語, 而 who excelled in 只有一個。其實中文的「優雅」本來就是兩個同義
basketball 則是後飾子句。如果我們把 boy 的片語 詞組成的複合詞,詩句貴精,寸土寸金,當然能省
譯成「十七歲的美少年」,那就只有前飾了。如果把 則 省。 至 於 後 飾 的 of love and languishment, 用
student 那一段譯成「我的一個籃球健將的同學」, 「講」即點出主題,足以當 of 之用;「為情苦惱」也
結果也只有前飾。萬一後飾很長,尾大不掉,不宜 已概括了 love and languishment,等於用一個短句
轉成前飾,則笨拙的譯者往往會硬轉成前飾,而變 化解了一個介詞片語。

註:全文收錄於《譯者養成面面觀》,廖咸浩、高天恩、林耀福主編,臺北:財團法人語言訓練測驗中心,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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