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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中日再决

1.琉球两属
中国的皇帝又被称为“天子”,他是国王与教皇的结合体,他在死后会被供奉于太庙,会被后世当做
神一样祭祀与崇拜。在皇帝驾崩之后,新君要给先帝选择一个庙号,以对其一生盖棺定论。万历皇帝的庙
号为“神宗”,这可不是一个好的评价,它虽也有“安仁立政”、“则天广运”的正面含义,但更多的是
指“圣不可知”、“阴阳不测”、“治民无为”、“应变远方不疾而速”,万历皇帝朱翊钧几乎占全了。
历史上另一位有名的“神宗”是赵顼[xū],他是北宋的第六代皇帝,因启用古怪的改革家王安石而得此差
评。庙号现象反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泛道德化倾向,我们喜欢把皇帝分为仁君与暴君、明君与昏君,把朝
代兴亡的原因主要用道德人品来作解释,这样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对体制进行反思。

《平倭诏》的发布标志着万历朝鲜战争结束,东亚朝贡体系一如既往地主导着东亚秩序。1609 年,李
氏朝鲜与德川日本达成了谅解,两国恢复了商贸往来。同年还发生了另一件易被忽视但颇有影响的事件,
那就是我们的属国琉球被日本的萨摩藩入侵了。
琉球是位于东中国海上的一系列群岛,散落于日本列岛与台湾岛之间,长久以来为尚氏王朝所统治。
琉球人可能是马来人与百越人(先秦中国南部蛮族)的混血,他们长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洪武年间,
“闽人三十六姓”奉太祖之命迁居琉球,以推动当地造船、文化与贸易的发展。经过数代中国人的努力,
琉球王国迅速变成了一个中国式国家,琉球人用毛笔写字,启蒙教材是《三字经》,中学教科书为四书五
经,官方语言乃是汉字,每个家族都有族谱,全岛都崇祭孔子,琉球服饰更是与大明无异。“闽人三十六
姓”是一个外来精英集团,他们始终居于琉球社会的上层,控制着相当一部分的王廷要职。

虽然这片群岛早被中国人以[liú qiú]二音命名,但使用“琉球”二字还是洪武之后的事,它的意思是
“琉璃玉与珍珠球”。
琉球是一片狭长且较小的群岛,它不具备农耕立国的基础,海上贸易是其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也是它
努力亲近中国的原始动机。琉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它位于东亚大陆、日本列岛、台湾岛及东南亚的中
间,是沟通这一地区的海上通路,被称为“万国津梁”。琉球人在与帝国交往时保持着恭顺的姿态,是个
标准的“好孩子”,它因此得到了帝国的宠爱与实惠。帝国的海禁政策加强了琉球的贸易优势,它很快就
成为一个靠中转贸易发财的国家。

琉球不是一个武装国家,军事化对它没有多少意义,若是邻国一心想要侵犯它,它几乎没有任何招架
之力。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琉球才主动寻求帝国的庇护,中琉宗藩关系因之日趋紧密。
琉球努力加强与中国的关系主要是为了防范日本,事实上,早在十五世纪末琉球就遭受了萨摩藩的恐
吓与勒索。一个世纪后,丰臣秀吉在日本崛起,他曾试图吞并琉球,后来改为财务勒索,要求琉球为“入
唐”行动提供军事援助。面对霸道的日本人,琉球国王采用了“拖字诀”,他不说不给而是说国家穷没有
钱。丰臣秀吉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以调查琉球土地的方式逼琉球国王就范。琉球国王屈服了,他向
丰臣的军队提供了规定数额一半的粮饷,萨摩藩主说另外一半由他暂时“垫付”。琉球国王没有明确承认
这种“垫付”,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这一说法,这就为萨摩人提供了入侵的口实。

萨摩藩就是后来的鹿儿岛县,相信读者对萨摩人已有深刻印象。萨摩人历来以“好勇斗狠著”称于
世,就连征夷大将军都拿他们没办法,德川家康在关原合战后没敢更动他们的地盘。萨摩藩参加了万历朝
鲜战争,又在后来的关原合战中战败,它的财政因之陷入困顿。为了摆脱危机,萨摩藩主盯上了琉球的对
华贸易,他决定发动一场征服琉球的军事行动。
1609 年三月,萨摩藩主以“索债”及“膺惩不臣”的名义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征琉远征军,“己酉倭
乱”爆发了。能征善战的萨摩武士很快由北向南地占领了整个琉球,琉球国王被迫投降,当春天结束时,
侵略军掳掠着一百多俘虏返回萨摩,其中包括了国王与三司。萨摩人的军事目的不是占领琉球,而是控制
它,且以最低成本。萨摩藩主成功地臣服了琉球王室,1611 年底双方签署了一些列旨在确立萨摩宗主地位
的不平等条约,之后不久琉球俘虏被释放回国。

萨摩藩的军事行动得到了德川幕府的批准,事后,德川家康高度评价了这一侵略行动。不过本质来
讲,这只是一场萨摩藩的单独侵略,与万历朝鲜战争有着本质的不同。事实上,萨摩藩主极力避免幕府与
他藩干涉琉球事宜,他甚至不允许琉球人与其他藩进行直接接触。萨摩藩主的心思很明白,就是通过控制
琉球垄断日琉与日中贸易,当然主要是后者。
1609 年之后,萨摩藩永久侵占了包括奄美大岛在内的琉球北方五岛,对这一地区实行直接殖民统治。
但对于其他地区,萨摩藩采取了一种萨摩人监视下的琉球自治模式。萨摩藩主向北方五岛之外的各大岛派
遣“在番奉行”,是一种类似于殖民总督的派出机构,包括常驻官员、巡视监察以及治安杂役。萨摩藩主
不允许驻琉官员与当地人结交,也不允许他们贪污腐败或招惹是非。萨摩藩主对同化当地人没有兴趣,恰
恰相反,他一直极力避免出现这样的苗头。琉球人不能与萨摩人通婚,不能起日本式名字,不能归化为萨
摩户籍,甚至不能穿着和服。萨摩藩主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需要。他试图让远在北京的
中国皇帝相信,琉球还是原来那个独立的琉球,这样他便可以借壳贸易。

历史显示,萨摩藩主的愿望在一段时期内落空了,因为万历皇帝发现了这个秘密。明廷早在 1609 年
就通过琉球使臣得知了这起“倭乱”,万历皇帝对琉球使臣进行了情感安慰,还命令福建官员搜集“倭
乱”细节,似乎有再度平倭之意。萨摩人的做法出乎了万历皇帝的预料,琉球王国并未被吞并,它仍然
“独立”地存在着。对此,明廷选择了沉默,它似乎也没有发难的理由。1612 年,琉球按例向帝国朝贡,
帝国的官员很快就从贡品中发现了日本土产,万历皇帝怀疑日本人操控朝贡贸易,因此将琉球的贡期由
“两年一贡”改为“十年一贡”,直到十年之后才放宽至“五年一贡”。明廷修改琉球贡期可能还有利益
上的考量,万历朝鲜战争恶化了帝国的财政,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了。

满清得以统治中国有日本人的功劳,它似乎也在无意间回报了日本人——“琉球”的对华贸易恢复到
了正常水平。满清君臣把琉球视为仅次于朝鲜的忠诚属国,他们很可能不知道琉球被萨摩控制的事实,也
就严重误会了琉球“忠诚”的本质。一些清代使琉官员的日记显示,他们在琉球得知了萨摩侵琉事件,也
观察到了琉球人的一些异样,但他们并未试图刨根问题,也从未向皇帝报告哪怕些许实情,一如他们在内
政问题上的表现。

在我们这个帝国,实事求是是一种极不受欢迎的政治作风,它会破坏“天下和谐一统”的形式美感,
进而削弱帝国存立的心理基础。帝国的官员必须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两只眼睛全闭上,以保持
帝国灿烂的形象和无上的尊严。
出使琉球的官员很清楚他们册封使命的形式化,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个岛国不是为了任何实质的
内容,亦或者说,册封形式本身就是宗藩关系的内容。与帝国而言,藩属国不是殖民地,它们虽是中国化
的但不是中国的。因此,帝国对番邦的内政与外交没有兴趣,我们也只在受到邀请时才介入番邦内部或番
邦之间的纷争。帝国建立朝贡体系不是为了靠它发财,而是靠它免灾,用一种向外影响的形式达到对内防
守的目的。在琉球问题上,萨摩侵琉基本未在形式上挑战朝贡秩序,而琉球人也未向清廷发出求援申请。
既然如此,戳破“琉球独立”的谎言就显得毫无必要。使臣们不远万里出使琉球,为的是获得晋身的资
本,而不是让满洲皇帝下不来台。使琉官员大多为汉人,他们连自己的祖国都丢了,还有什么资格替琉球
人出头呢?

就这样,在中国,琉球的真相被掩盖终至遗忘了,我们高高兴兴地沉醉在一个“太平盛世”的幻梦
里。

2.出兵台湾
让我们把视线拉回近代,话说大久保利于 1873 年 10 月通过政变推翻了西乡隆盛政权,确立了“內治
优先”的政治路线。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要熄灭武士们燃烧的激情不是那么容易的,板垣退助已经掀起了
自由民权运动,武斗一派更是磨刀霍霍,蠢蠢欲动。武士阶层已成为稳定国家的障碍,他们天天叫嚣战
争,唯恐天下不乱。面对不断破产的武士,大久保利通调整了执政策略,由完全的“安内以攘外”转变为
部分的“攘外以安内”,而 1871 年底发生的“牡丹社事件”为他提供了机会。

到明治六年(1873),琉球的地位随着废藩置县的施行发生了微妙变化,日本中央政府单方面宣布琉
球为新立鹿儿岛县的一个“令制国”(自治辖区)。这一变化并未立即引起时人的注意,因为琉球古国仍
然存在,仍一如既往地向清帝国朝贡。
日本人是一个崇尚名誉但无视道德的民族,与是非相比他们更关注利害,他们很清楚什么是“耻”但
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罪”。
明治三年(1870)秋,日本外务权大丞柳原前光使华,企图与中国签订类似于《南京条约》的不平等
条约,结果被清廷断然拒绝。一年之后,日本政府放弃了妄想,与清廷签订了平等的《中日修好条规》及
《中日通商章程》。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外交开端,可这两个条约在签署时遇到了麻烦。英美政府担心中日
两国会建立“攻守同盟”,便向明治政府施压,中日在某些条文上也存在分歧,条约就这样拖着一直没签
成。可就在这来往反复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日使柳原前光从清廷的邸报上得知了“牡丹社事
件”并向其本国政府做了详细汇报,明治政府随后发动了一场小规模“征台之役”。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明治四年(1871)冬,琉球南部的宫古岛与八重山依例向中部的首里王廷进
贡,他们的进贡船队在回航途中遭遇了台风,有两艘贡船先后漂流到了台南的八瑶湾。其中宫古岛的漂流
船共有 69 名船员,有 3 人在漂流中溺死,其余人安全地登陆。死里逃生的琉球人本以为厄运结束了,可谁
承想它才刚刚开始。
琉球人登陆的地点是台南原住民的地盘,清廷称这一地区为“生番”,意思是化外之地。台南原住民
有出草的习俗,所谓“出草”,就是把陌生男子的头割下来收藏于家中。这种野蛮的习俗有其历史的成
因,原住民尚生活在部落时代,为加强本部落而削弱他部落,本部落男子有必要消灭他部落男子。对原住
民来说,出草是一种家常便发,甚至有游戏的色彩。在原住民文化中,出草非但不野蛮而且很英雄。一个
成年男子,家里要是没有几颗异族男子骷髅头,他上街都不好意思跟族人打招呼。

很不幸的是,琉球漂流民成为了原住民男子提升其尊严的牺牲品,登岸的 66 名琉球人中有 54 名遭此


大难,只有 12 人在当地汉人的帮助下抵达了清廷统治区。八重山漂流船上的漂流民则没有遭此厄运,其
46 名船员除 1 名病故外都得到了清廷庇护。次年(1872)2 月,57 名琉球漂流民被清廷护送至位于福州
的琉球馆,他们于同年 7 月返回琉球本土。清廷完全是依照惯例处理此事,琉球王廷也并未对处理结果提
出异议,这件被今人称为“牡丹社事件”的海难本应就此平息。

当日本人得知牡丹社事件后,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明治政府要求介入这一事件。在日本,牡丹社事
件被官员与名嘴大肆渲染,其中鹿儿岛人最为活跃,他们要求政府对台湾兴师问罪。九州的将官们也开始
串联,他们甚至着手研究征台方略。
对明治政府而言,介入牡丹社事件有现实的困难:首先,它对琉球并没有主权,或者说它那单方面的
废藩置县得不到国际上的承认;其次,它对台湾的情况也没有多少了解,加之台湾是清帝国的一个行省,
征台有可能引发两国全面战争;最后,大久保政府的财政十分紧张,它没有打一场长时间战争的本钱。
政府虽有种种困难,但它无法拂逆主流民意,于是它开始了战争准备。
明治六年 11 月,日本政府派外务卿副岛种臣出使北京,名义上是要交换《中日修好条规》的批准书,
实际则是来探听清廷的虚实,以寻找出兵的借口。
副岛种臣质问总理衙门,为何不惩办台湾生番杀人凶手。清廷的接待代表为毛昶熙,他反问道:“二
岛(琉球与台湾)俱我属土,属土之人相杀,裁次固在于我,我恤琉人,自有措置,何预贵国事,而烦为
过问?”副岛又拿出了遇难民中有 4 名日本人的证据,说“生番害人,贵国置之不理,我国有必要问罪岛
人,因与贵国盟好,特先来奉告。”

毛昶熙没能看透副岛的外交意图,只觉得这小子没事无理取闹,便没好气地答道:“生番系我化外之
民,问罪与否,听凭贵国办理。”副岛听闻此言大喜过望,他终于找到了向“无主番界”出兵的借口。

出兵台湾光有开战借口还不行,还必须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内行,这时一个叫李仙得(Charles Le
Gendre)的美国人出现了。
李仙德原本是法国人,出生于 1830 年,毕业于巴黎大学。24 岁那年,李仙得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与
一位纽约律师的女儿结婚,婚后不久移居美国纽约并归化为美国国籍。1861 年美国爆发南北战争,李仙得
积极参加了纽约第 51 步兵团,他在战争中多次负伤并因此逐级晋升,到战争结束时,他已经是合众国的一
名陆军少将了。李仙得退出军界后进入政坛,他在 1866 年成为美国驻厦门领事。

李仙得上任后不久就遇到了一件麻烦事,美国商船罗发号(the Rover)在台湾东部外海触礁沉没,船长
携夫人与幸存者在当地登陆,后不幸被原住民无端杀害。惨案发生后,美国政府向清政府发出了外交照
会,怎知清政府不愿意介入生番事务。清政府的态度激怒了美国人:你地盘上的人撒野你不管是吧,那
好,我们派兵打上门去!随后,美国政府向事发地点派出了两艘军舰,然而在与原住民的战斗中,美军并
没有取得预期的胜利。

就在这个当口,传奇人物李仙得登场了。李仙得解决纠纷的办法十分大胆,他并不谋求惩罚或征服台
湾生番,而是与对方进行直接谈判。李仙得有一种天生的冒险精神,他无所畏惧地跑到了生番地界,与当
地首领展开了和平谈判。由于李仙得没有提出苛刻要求,因此他很快与生番首领达成了和平协议,生番领
袖承诺今后不再斩杀西方白人。这一事件在远东外交界引起了不小轰动,李仙得因之获得了“台湾番界
通”的诨号。

李仙得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他不想碌碌无为一辈子,总想搞出点大动静。李仙得在台湾时详细绘制
了生番地图及海图,还拍摄了大量照片。李仙得在做这件事时尚无明确意图,他只是觉得将来也许可利用
这些东西从美国政府那换点功名。
明治五年(1872),李仙得辞去了厦门领事一职,他准备回美国发展。李仙得搭乘的航船停经日本横
滨,他在横滨经美国公使介绍认识了副岛种臣,他的命运从此完全改变了。
李仙得与副岛种臣一见如故,双方都觉得相见恨晚。当时,外务权大丞柳原前光已向明治政府报告了
“牡丹社事件”,日本国内舆论也已群情汹汹,明治政府已有意出兵台湾,可它还缺乏“台湾番界通”。
想什么就来什么,台湾番界通居然送上门来了,天上原来真能掉馅饼!
明治政府立即聘请李仙得为外务顾问,授予其日本国籍,还送给了他一位日本二奶。面对这突如其来
的好运,李仙得受宠若惊,他突然找到了自我实现的感觉。李仙得要回报他的“新祖国”了,他向日本官
员详细介绍了台湾生番的情况并不无挑逗地说,台湾“形势如未垦之地,日益空旷,无论何国公民都易于
移殖。既不欲西人在我近处殖民,故若支那政府不喜领有此地,则与其落入西人之手,毋宁由我国(日
本)占领此地。”李仙得还强调指出,当时英俄两国正在争夺“西亚病夫”奥斯曼土耳其,无暇东顾,此
时征台乃是天赐良机!

李仙得铁了心要促成日本征台,他以宗教般的热诚投入到这一事业。李仙得既打过近代战争,又做过
六年外交官,还成功说服过台湾生番,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可谓经验丰富。他把这些经验一一传授给了他的
“新同胞”,明治政府仅用一个美女和几个小钱就学到了强权经验与殖民方略,天下能有几笔这么合算的
买卖呢?
李仙得不满足于只是传道,他还亲自承办具体事宜。他为明治政府制定了符合国际法精神的外交文
案,并亲自出马与英美各国沟通,保证西方列强不会干涉日军征台行动。此外,李仙得还帮明治政府雇请
英美籍能战将官,承租用于运兵的英美商船,购买交战时用的军火。这是一种多么执着的敬业精神啊!
在李仙得的帮助下,明治政府准备得差不多了,它在行动之前还派了两名官员考察台湾,一文一武。
明治七年(1874)4 月,日本人开始正式行动,台湾番地事务局成立,西乡从道任“都督”,大隈重
信任“长官”,李仙得任“二等出仕”,三千六百多名日军启航征台。
5 月 8 日,日军在今屏东县登陆,十天后,他们与原住民展开战斗,仅至 7 月 1 日他们便迫使最后三
个抗日部落——牡丹社、高士佛社、女奶社——全部投降,其他部落早则在战争初期就投降了。
日军的速胜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他们无法将军事胜利转化为现实利益,热病(某种瘟疫)的来袭更
使情况日益糟糕。日军在战争中只死了 20 人,但在热病中死掉了 600 多,且毫无停止的迹象!日本人逐
渐撑不下去了,战争已经耗去了近 2000 万日元!更令日军不安的是,清政府于 5 月下旬向台湾岛派来了
淮军主力,总兵力有六千五百人!
有一件事需要说明,在日军出发之前,英美两国突然改变了不干涉的态度,要求明治政府撤消征台行
动。大久保利通不敢不听“老大哥”的,他亲自跑到长崎下达罢兵令,可谁承想西乡从道以“已经准备妥
当”为由拒不领命,不管不顾地带着远征军出发了。今天的日本人管这种军事行动叫“暴走”,西乡从道
为帝国陆军开了一个坏头,日本史学家司马辽太郎称这支征台军为“官製の和寇”。
大久保利通要为西乡从道的暴走买单了,当年 9 月,他亲自奔赴北京谈判,希望能体面地结束这场战
争。很明显,日本人没什么谈判的资本,但大久保发挥了“贼不走空”的精神,他硬是利用外交手腕赢得
了有利于日本的《北京专条》。
《北京专条》很短,只有三条,字里行间流露出中庸精神:清政府没有直截了当地否定日军的侵略行
动,而是说“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起见,清国不指以为不是”;此外,清政府还答应在日军撤
离后支付给明治政府 40 万两白银,用以购买日军在台南建设的道路与房屋,另向琉球遇害漂流民家属支付
10 万两抚恤银。

这是一种息事宁人的中国式宽容,可它一点也没能感化日本人,反尔让对方蹬鼻子上脸。一个心怀
“蛇吞象”梦想的民族怎么会被你这点小恩小惠所收买呢?日本人可不是一个相信恩情的民族,“滴水之
恩当涌泉相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只是我们中国人的信条,日本
人可不信你这一套。历史证明,对日本人的任何仁慈与妥协都不会赢得对方的感激,而只会激发大和民族
得寸进尺的欲望——这次是出兵台南,下次就是吞并琉球!

《北京专条》签署后,旅居中国的英国人宓吉感慨道,“台湾事件的处理向全世界宣告:这里有一个
帝国,它随时自动地给你支付赔款而绝不进行战斗,支那的命运的确是结束了。”

3.古国覆灭记
1854 年,美国准将佩里率黑船二次来航日本,他与幕府签完《神奈川条约》后要求当局同时开放琉球
群岛。德川幕府表示,琉球群岛并非日本领土,因此他们无权决定琉球的命运。佩里在了解了这一情况后
赶赴琉球国都——首里城,并在那与琉球国王签署了旨在开放那霸等港口的《琉美修好条约》。此后,琉
球又与法国及荷兰签署了类似条约。这些条约的签署本身即表明,琉球王国是一个至少在形式上“外交独
立”的主权国家。
然而不幸的是,《北京专条》的签署毁掉了这一有利于中琉的外交成果。以前,萨摩藩虽已实际控制
了琉球,也与琉球签署了一些官方文件,但这一切都是很久前悄悄进行的,其法律效力并不为国际社会所
公认,1871 年的废藩置县也没能改变这一状况,因为那只是日本政府单方面的行为,就如同它今下购买钓
鱼岛。《北京专条》改变了这一切,它可帮了日本人的大忙,日本用不着再向国际社会宣传“琉球两属”
了,因为清政府已经稀里糊涂且公开地承认了。自此以后,日本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中国人:假如琉球
此前不是他们日本的,那中国政府为什么要承认“征台之役”为“保民义举”,且黑纸白字地写明要因此
支付给他们五十万两白银呢?

《北京专条》签署后,日本政府加快了吞琉进程。事实上,明治政府在与清政府交涉“牡丹社事件”
的过程中就开始了小动作。1872 年 10 月,鹿儿岛县要求琉球王子进京朝拜明治天皇。当时的琉球国王为
尚泰,1847 年即位,明治天皇将尚泰由“国王”降级为“藩王”,将琉球王室列入“日本华族”。《北京
专条》签署于 1874 年 10 月,次年 7 月明治政府就派兵占领了琉球国都,要求琉球政府停用中国年号而采
行日本年号,此外不再接受清帝册封也不再向中国进贡,总之就是与中国一刀两断。为了更有效地控制琉
球,日本政府还将琉球改为直辖藩,由内务省管辖其内政,由外务省管辖其外交与商贸。明治天皇还要求
“琉球藩王”尚泰“入朝研究政治厘革及兴建之法”,尚泰则以“健康欠佳”为由拒绝“入朝”。1876
年,尚泰派特使赴东京请愿,恳请“日皇”同意琉球继续保持与中国的朝贡关系。这位弱国君的主企图用
儒家道德感化蛮横的日本政府,他深情地写道:

“自归清国版图,以其保护声援,乃可无忧外患,自建为国。有古来风俗之礼乐政刑、自由不羁之权
利,上下雍睦,安居乐业,若离清国必失自由权利而招掣肘之累,国家岂可永葆?父子之道既绝,累世之
恩既忘,何以为人,何以为国?”
日皇没有被琉球国王的真情所打动,他一口回绝了尚泰那卑微的请求。不仅如此,明治政府还命令琉
球政府停止编写《中山世谱》与《球阳》,那是琉球的国史!古语云,欲亡其国先灭其史。
1879 年春,日本人完成了吞并琉球的最后一步,明治政府向其本国人宣布废除“琉球藩”,改立为
“冲绳县”,任命锅岛直彬为首任冲绳知事(县长)。至于琉球王族,全部“移居”到东京指定区域,尚
泰的封号由“藩王”更为“侯爵”,琉球古国自此不复存在了。
冲绳县的成立是东亚的重大政治事件,它赤裸裸地挑战了中华帝国的朝贡秩序,那么清政府对此是如
何应对的呢?
其实早在 1877 年春,琉球国王的特使向德宏就拜会了闽浙总督,他恳请中国挽救琉球。向德宏是琉
球国王尚泰的姐夫,他在来华途中还遭遇了台风,险些丧命于海上。清政府很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它向日
本派出了首任公使,以专门调查琉球事件。驻日公使名叫何如璋,是广东大埔人,同治七年(1868)的进
士,官居二品,时年三十九岁,为人相当的沉稳。经过半年多的走访,何如璋向清政府提交了调查报告,
他在文末发出了这样的预言:

“阻贡不巳,必灭琉球;琉球既灭,次及朝鲜。听之乎,何以为国?拒之乎,是让一琉球,边衅究不
能免。他时日本一强,资以船炮,扰我边陲,台澎之间,将求一夕之安不可得。是为台湾计,今日争之患
犹纾,今日弃之患更深也。口舌相从,恐无了局。”
何如璋真乃预言家也!或者说,任何了解日本的人都能发出这样的预言。但遗憾的是,清政府并未就
何如璋报告作出及时且积极的反应,它选择了隐忍与拖延,一如它在台湾事件上的反应。
需要指出的是,清政府如此应对并非全因昏聩糊涂,主要是力有不逮。当时,帝国陆军刚在陕甘总督
左宗棠的带领下收复了新疆地区,然而朝廷因西北常年用兵背负了沉重债务。左宗棠的西征是一场特殊的
内战,它因帝国的衰落而爆发,而它的爆发又加速了帝国的衰落,笔者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场已被遗忘
的特殊内战。
在中国康熙晚期,一个由乌兹别克人建立的浩罕汗国在帝国伊犁的西边兴起。我们知道,乾隆皇帝曾
在 18 世纪中期消灭了准格尔部并平定了大小和卓叛乱,又于 1762 年在新疆设置了以“伊犁将军”为中心
的统治机构。新疆地区的民族与宗教颇为复杂,清廷因之采取了一种军政府加代理人的治理模式,各民族
的领袖仍可充任基层官吏,只不过需要得到帝国皇帝的“任命”。新疆地区位处亚洲中部,被古代中国人
称为“西域”,是中原帝国的重要战略屏障。伊犁将军设置时清帝国正处在全盛时期,那时,清帝国不但
有能力获得军事上的胜利,而且有能力供养这一广大欠发达地区的官僚阶层。在这一时期,就连浩罕汗国
也甘愿向清帝国称臣纳贡。

上述情况到了近代发生了重大变化,自 1840 年起,清廷就与英法、太平天国及捻军持续作战,帝国


财政已被赔款与军费消耗殆尽,因此失去了供养新疆官僚阶层的资本。清廷停止供养新疆官僚阶层的后果
是严重的,当地官员因领不到饷银而去勒索百姓,这自然会激起当地百姓的仇恨。结果,就在太平天国覆
灭的那年(1864),帝国的西北地区又爆发了大规模民变,当地百姓杀死各级各族官员,他们占领官署攻
打兵营,最终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割据政权。这一叛乱波及范围甚广,回民、维吾尔人、柯尔克孜人、哈萨
克人乃至汉人都参加了叛乱,陕甘新疆很快脱离了清廷统治。

边疆内乱很容易导致外部入侵,沙皇俄国与浩罕汗国就趁此大乱入侵了新疆。于俄国人而言,侵略是
一种保持其民族凝聚力的经常性活动,他们一有机会就吞并别人的领土。这一回,俄国人又逼着清政府签
订了《塔城议定书》(又称《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永久割占了新疆西北端 44 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土
地。《塔城议定书》签署于 1864 年 10 月,仅仅两个月后,浩罕汗国的军官阿古柏就率领一支小型军队入
侵了新疆南部。

阿古柏是浩罕汗国的一位军官,塔吉克人,父母早亡,自十岁起卖艺为生,还曾被某位官吏收为娈
童。阿古柏的童年是不幸的,他本应由此学会悲悯,可他学到的却是丰臣秀吉式的无情。
1842 年,浩罕汗国与其西方邻国布哈拉汗国发生了战争,布哈拉人攻克了浩罕城,浩罕汗国陷入混乱
之中。这一年,阿古柏二十二岁,他回乡投靠了一位军阀。阿古柏有勇有谋,在战场上如鱼得水,很快便
崭露头角,到 1860 年他已成长为一方诸侯。

1864 年,中国新疆爆发大规模民乱,各族都争着成立割据政权,其中柯尔克孜人占领了今喀什地区。
柯尔克孜人的首领叫司迪尔,他为增强政权威信向浩罕汗国派出使节,要求迎立大和卓的曾孙——人称
“圣裔”的布素鲁克。原来,浩罕汗国也像今天的印度与美国一样喜欢收留反-华势力。1865 年春,阿古
柏率五十骑兵护送布素鲁克赴喀什,他的军事冒险亦由此开启。
在这次行动中,阿古柏扮演了一个类似于东汉末年董卓的角色,他先是联合布素鲁克赶跑了原来的首
领,然后攻击其它割据政权,并于当年四月成立了“七城汗国”,布素鲁克充任可汗。布素鲁克不想做
“汉献帝”,他在阿古柏外征时发动了兵变,结果兵败被流放。
1867 年,布哈拉汗国再次入侵浩罕汗国,后者的一支七千人军队弃国入疆,投奔了其本国军事大亨阿
古柏。这一事件导致阿古柏实力大增,他开始率领大军南征北战,仅几个月就占领了除库车以外的整个南
疆,后在占领区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洪福汗国”。
阿古柏的入侵有国际背景,洪福汗国得到了英俄两国的承认与支持。阿古柏在南疆地区推行野蛮统
治,他不但向当地民众征收重税,而且强迫异教徒皈依伊斯兰教。这一动向不能不引起清廷的高度重视,
朝臣们甚至因此掀起了一场“塞防与海防”的大论战。陕甘总督左宗棠是“塞防论”的代表人物,而直隶
总督李鸿章是“海防论”的代表人物,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应该把有限的国防预算投给西北陆军还是东南海
军。

1868 年是一个关键的年份,这一年日本爆发了戊辰战争,而中国平定了捻军叛乱。自洪秀全起事以
来,帝国饱经内乱蹂躏,人口大幅减少,经济全面待兴。劫后余生的清帝国面临大规模裁军的压力,李鸿
章的淮军就在被裁之列。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刚成立没几年的明治政府居然打到了“天~朝上国”的家门
口,真是岂有此理!在《北京专条》签署后,李鸿章奏请朝廷尽速筹备近代海军,他说“新疆不复,于肢
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日本近在肘腋,将永为中土之患!”。左宗棠则不同意李鸿
章的看法,他认为决不可放弃新疆,“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面对“左李之
争”,满清高层做出了最终裁决:新疆不可丢,海军必须办,一个都不能少!

1875 年,李鸿章受命组建北洋水师,开始从英国船厂订造军舰。北洋水师在初建时进展十分缓慢,原
因也很简单——没钱!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一个贫穷的朝廷不可能在进行一场大规模战争时还有钱供养
一支大规模海军,顾点就顾不了面,要鱼就不能兼得熊掌。事实上,同时期的日本也没有什么海军力量,
明治政府攻台湾、吞琉球所凭借的是胆量而非力量。
琉球国使向德宏抵华后一直在福州进行复国运动,可他的行动一点用处也没有,日本还是在 1879 年
春建立了冲绳县。亡了国的向德宏直奔天津,他要面见外交重臣李鸿章,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向德宏在
致李鸿章的信中写道:“生不愿为日国属人,死不愿为日国属鬼,虽糜身碎首,亦所不辞!”
李鸿章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接见向德宏,因为清廷在琉球问题上缺乏积极的政策。就在此时,一名
外国政要介入了中日琉球争端,这个人就是美国卸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Grant)。
格兰特当时正在进行环球旅行,他在得知“废琉置县”消息后立即赶赴天津。李鸿章经营洋务多年,
是“以夷制夷”的老手,他不失时机地邀请格兰特调停中日争端。美国人自佩里时代起就惦着琉球群岛,
他们万没想到小日本抢在了他们前面,美利坚的爱国者们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他奶奶的,一个猎物居然也
打起猎来了!格兰特正是看到了这股民怨才兴冲冲地主动介入琉球问题。
格兰特与李鸿章进行了长谈,他详细了解了中方的观点与主张,不过他很难搞懂儒家式的东亚朝贡体
系。格兰特离开天津后启航赶赴横滨,他受到了明治政府元首级的礼遇。日本人很快就让格兰特明白了一
个事实,即日本实际控制琉球已长达 270 年,在这 270 年里,中国政府从未提出过任何异议,《北京专
条》更是承认了这种实际控制!格兰特听完这话后傻眼了:这可咋整啊,不占理啊!
格兰特很清楚,国际法于日本人有利而于中国人不利,他不可能在琉球问题上取得实质性突破。可是
格兰特毕竟是美国前总统,要是连“和平方案”都不提一个,也太丢合众国的脸面,于是他抛出了“三分
琉球”的方案。依照此方案,包括奄美大岛在内的北方五岛划归日本,包括宫古岛及八重山以南各岛划归
中国,包括首里及那霸在内的中部诸岛划归琉球复国,新国王就是一直为复国奔波的向德宏。

三分方案没有被中日任何一方所接受,对日本人而言,北方五岛早于 1609 年就成为萨摩藩直辖的领


地,三分方案对他们毫无意义;而对中国人而言,承认三分方案意味着放弃传统朝贡外交,朝鲜与越南也
将跟着倒下,这于中国极端不利。至此,谈判已经没有了希望,而战争又暂时打不起来,琉球问题也就这
样无果而终了。

4.大院君时代
近代史就是资本主义的历史,朝鲜从高宗时代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高宗名叫李熙,但这并不是他的
本名,他的本名叫李载晃,他的生父也非前任国王,而是王室正统的旁支,李熙得以即位完全是因为前任
国王无嗣而薨。
李熙出生于 1951 年秋,当年洪秀全创立了太平天国,而佩里准将尚未叩关日本,新旧时代正处于交
替的空档期。1863 年,朝鲜国王哲宗病故,十二岁的李熙成为新君。与三岁即位的光绪相比,李熙践祚的
年龄算是大的,而与十四岁即位的明治相比,他的年龄又略微显小。从总体而言,李熙是一位无能而悲催
的君主,他的一生完全是傀儡的一生。

李熙即位时尚未成人,王权由其生父李昰应代持。李昰应的名号为“兴宣大院君”,是一个极端保守
的旧派人物,他对权臣与洋人充满着敌意。大院君很清楚他们家的权位并不稳固,因此他需要用一些手段
来稳固家族统治基础。在李熙登基后不久,大院君开始清洗反对派并大肆迫害天主教徒。
大院君对天主教徒的迫害可以用“疯狂”二字来形容,他并不是象征性的做做样子,而是动真格地全
面铲除。在 1866 年,他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屠杀了 8000 多名天主教徒,其中包括 9 名法国传教士,史称
“丙寅邪狱”。
为了永久控制权力,大院君还在国王选后问题上做大做文章,他让与其妻子有亲戚关系且已丧父的
“闵妃”成为高宗的王后。在大院君看来,亲戚比外人可靠,家道中落者比门第高贵者更容易控制。然而
历史却证明——他完全错了,闵妃不但不是个乖乖女,而且成为了他日后最重要的政敌。
在大院君摄政时期,朝鲜的局势还算平稳,不过发生了两起对外冲突。以今日眼光看,“丙寅邪狱”
是一起严重的反人类罪行,它自然会激起法国人的愤怒。1866 年十月,法国政府派遣 1500 人组成的远征
军“膺惩”朝鲜。法军开局打得很顺,他们很快就攻占了江华岛,当地官员不是逃跑就是自尽。大院君对
此极为不满,他迅速调集大部队迎战法军,双方对峙了将近一个月,法军有超过 30 人阵亡。当时天已入
冬,各种因素都不利于法军,法军总指挥因之失去了战斗意志,他率领法军在洗劫江华岛后撤离出朝鲜。
这起事件被朝鲜人称为“丙寅洋扰”,它既增强了朝鲜人对外国人的反感,又提升了大院君的政治威望。

同一时期,朝鲜还与美国发生了军事冲突。在“丙寅洋扰”发生前的几个月,一艘叫“舍门将军
号”(General Sherman)的美籍武装商船携带大批货物驶入大同江,他们要求与平壤地区的商人进行贸
易,而且列出了详细的货品清单。当地官员曾警告该船不要驶入朝鲜内河,该船船长不但充耳不闻而且不
断挑衅朝鲜人的底线。最后,朝鲜官民用火攻的办法弄沉了这艘美国“商船”,船上人员全部罹难。大院
君得知消息后大喜过望,他将当地官员当做“民族英雄”来嘉奖。

朝鲜领导人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不能不刺激具有牛仔脾气的美国人,可是当时美国刚刚结束南北战
争,暂时不想在国际上招惹事端,后直到原“联邦军总司令”格兰特成为总统后才正式派兵“讨伐”朝
鲜。
1871 年 6 月,格兰特派遣 5 艘军舰携 85 门火炮及 1230 名士兵自日本长崎出发进犯朝鲜,他准备搞
一个朝鲜版的“黑船事件”。当月 10 号,450 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在炮火的掩护下登陆草芝镇,他们与当
地朝军展开了激战,美军击毙了 250 名朝军并迅速占领了五座要塞。当地官民也很快做出了反击,他们组
织团练夜袭美军阵地,造成了 3 名美军阵亡、10 名美军受伤。应该说,这不是一个多么严重的伤亡,更何
况美国人在内战中见惯了血腥。但奇怪的是,美军很快就放弃了阵地回撤到军舰上。更令人不可思议的
是,他们还致信大院君要求朝鲜开国通商,并威胁说若不遂愿将长期霸占江华海峡,以切断王京的粮食供
应。大院君也不是吃素的,他下令停止向美军供应淡水,以迫使其迅速离境。就这样,双方陷入了二十多
天的对峙,最终还是美国总统屈服了。这一事件被朝鲜人定名为“辛未洋扰”,它使大院君的声望达到了
其人生的顶峰。

两次“洋扰”坚定了大院君排外锁国的决心。在他看来,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朝鲜历来以“仁义
道德”立国,决不可与“犬羊之邦”交往。为了广泛宣传锁国政策,大院君还在全国各地竖立“斥和
碑”,碑上赫然刻着十二个汉字——洋夷侵犯,非战则和,主和卖国!
这一招相当有杀伤力,它将通商问题变成了道德问题,最高当权者既已作出仲裁,事情便再无转圜余
地,要想改变这一结果就只能发动政变。1873 年,大院君被他亲手选定的王后闵妃赶出了庙堂,又两年
后,日本人在江华岛制造了“云扬号事件”,成功打开了隐士王国的禁门。从此,朝鲜被拖入了全球资本
主义体系。
5.闵妃当国
闵妃之于朝鲜犹若慈禧之于中国,她打开了朝鲜的国门,却把国政搞得一塌糊涂。闵妃的身世也与慈
禧非常类似,同样生于没落官宦之家,同样少年丧父自谋生计,而且同样嫁给了一位懦弱君主。与慈禧相
比,闵妃的人生更加顺利,但她的表现却更加糟糕。
闵妃与高宗同岁,本名闵兹映,属骊兴闵氏,与大院君之妻有亲缘关系。在闵兹映八岁那年,她的父
亲去世了,她随母亲及无血缘关系的养兄相依为命。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闵妃这种家道中落的官
二代来说更是如此。官二代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名利场中,他们满眼看的都是富贵荣华,满心想的都是高人
一等。只要看看《红楼梦》,我们就能了解这些人的心思,只不过林黛玉是用眼泪与刻薄来包装她的要
强。当高宗选秀女时,闵兹映使出了浑身解数,她让其养兄去游说大院君之妻,极力强调他们之间的亲族
关系,同时反复提醒其他秀女背景深厚极不利于大院君独裁。46 岁的大院君被 16 的闵兹映说动了,闵兹
映因之进入秀女五强且最终成为高宗王后。在 1895 年之前,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国,其王后不能称“后”
而只能称“妃”,于是闵兹映成了声名颇著的“闵妃”。
很显然,闵妃入宫不是为了爱情,在此之前她的确见过高宗,但那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非一见钟情。
君主的婚姻从来都是政治交易,在这一点上,结婚的双方心知肚明。闵妃为富贵而结婚,这也导致了她婚
后的不幸。高宗依赖闵妃但却并不喜欢她,这也很正常,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喜欢功利世故的女子呢。所
以,闵妃方一入宫便进入了事实上的“冷宫”,高宗宠幸的是柔情女子李顺娥,而且一宠就是三年。三年
啊,那可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让一个二八少女可怎么熬啊!而更令闵妃不安的是,宠姬李顺娥在 1868
年为高宗产下一子,高宗兴奋得甚至想立此子为世子!于闵妃而言,这是地狱般的三年——没有亲人,没
有朋友,没有欢爱,只有锦衣玉食与漫漫长夜。女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他们处于弱势时,他们渴望得到
宝马男的垂青,哪怕为此而整日哭泣,可是一旦他们得到了富贵,他们又要求宝马男能像自行车仔那样温
存体贴。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情?闵妃执着于改变自身命运,她做到了,通过一笔政治交易,但她本人也
成了交易的牺牲品。做为王后,她不可能有知己朋友,也很少有男欢女爱,她甚至都没有一个稳固的地
位。闵妃选择进入了一个竞技场,此后,她必须像罗马角斗士那样时刻准备战斗。

闵妃在孤独之中爱上了读书,于她而言,读书既是娱乐消遣又是精神出路。闵妃的主要读物是历史
书,包括《春秋》、《左传》、《资治通鉴》等。历史是人性的总记录,官场之人万不可不读史。闵妃在
这段苦读岁月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日后她将有机会将其一一实践。
闵妃初入宫时与大院君关系不错,她时常与大院君之妻走动,而且博得了对方的同情。不过,这种关
系在 1873 年(明治六年)发生了重大变化。当年秋,朝臣崔益铉[xuàn]向高宗上疏弹劾大院君,似乎想
发动一场“还政运动”。这一年,高宗已经二十二岁了,他不想再给他老爸当傀儡了。大院君要求高宗严
惩崔益铉,而高宗做的恰恰相反,他热情洋溢地嘉奖了崔益铉。高宗的这一举动刺激了满朝文武,闵妃也
嗅到了“变天”的征兆,她开始积极谋划夺权行动。不久之后,反大院君势力集结到了一起,他们通过精
密谋划实现了“高宗亲政”,闵妃当国的时代到来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闵妃掌权后从多方面巩固自身权位。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闵妃把朝
鲜的官员从中央到地方换了一个遍,亲大院君的官员被尽数驱逐。在东方专制主义国家,女主可以亲政,
但前提是她要有儿子,母以子贵。闵妃在驱逐大院君后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李坧[zhǐ],也就是“朝
鲜末帝”纯宗。闵妃还积极改善与日本的外交关系,事实上,她正是借日本的“征韩论”赶跑的大院君。
1873 年朝日两国双双变天,这为两国建交提供了契机,朝鲜结束了“世外桃源”般的隐居岁月。

闵妃上台后开始培植外戚势力。古语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闵妃出生于破落之家,
原本没什么亲戚,或者说即便有也跟没有一样。可当她得势后突然就有了一大堆“亲人”,沾边的不沾边
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每个人都宣称要“誓死捍卫闵家天下”。熟读史书的闵妃自然知道这是些什
么人,但她还是重用了这些人,这些人也许不是真亲人但绝对是好奴才。亲人基于情帮你,奴才则基于利
帮你。外戚集团明白,没有闵妃的当权就没有他们的富贵,他们与闵妃枯荣一体、休戚与共。

官场中人都是权力动物,独裁是其最高政治目标。在这一点上,闵妃与她的公公大院君并无不同。对
于即将到来的时代,闵妃既没有了解也没有准备,她所接受的教育已经过时,而她却准备凭此开创未来。
1875 年(明治八年),平静的好日子结束了,日朝两国在时隔将近三个世纪后再度交兵,明治政府向闵妃
政权正式发起了挑战。
自当年五月底,明治政府就向朝鲜近海派出了三艘军舰,对朝鲜东西海岸进行示威性水域测量。9 月
20 日,一艘名为“云扬号”的军舰强行驶入汉江河口,直接威胁王京汉城的安全。不仅如此,云扬号还向
江华岛草芝镇炮台派出了几艘小艇,为的是寻衅滋事。日本人达到了目的,朝鲜守军向日本舰船开了炮。
云扬号舰长井上良馨(非井上馨)迅速以此为由炮击江华岛,日军于当日午后占领了江华岛对岸的永宗
岛,他们摧毁了当地炮台,焚毁了当地城池,并虏获了 38 门大炮及 130 余支火绳枪。在整场冲突中,日
军仅有 2 名士兵受伤,而朝军有 35 名士兵战死、16 名士兵被俘,日军还对当地进行了烧杀抢掠,把一个
六十户的镇子削减到了二十户的规模。这就是震惊远东的“云扬号事件”,它是明治政府继出兵台湾之后
的第二次较大规模外侵。

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对外宣称他们“通过江华岛时不意受岸上发来炮火所击”。换句话说,日本政
府企图让全世界都相信——日军完全是在“正当防卫”。可是,就连日本史学者渡边胜美也承认:“虽把
受炮火所击辩解为既突然,又完全出乎意料,但受炮击并非突然或出乎意料,而是预谋盼望受炮击。所
以,我认为受炮击不仅不出乎我国意料,而且是我国所盼望的。”
事件发生后,朝鲜朝野震惊举国哗然,民众马上回忆起壬辰倭乱,每个人都担心起了自己的鼻子和耳
朵。当然,民众中也有大量激愤不服的,摆出一副要与倭寇同归于尽的架势。闵妃是一个政坛新手,这是
她遭遇的第一次外交危机,那么她将如何抉择因应呢?

6.壬午军乱
日本人处心积虑地策划了云扬号事件,事后更是大张旗鼓地开展了“向朝鲜讨说法”的外交行动。这
次事件距“征韩派”下台仅有两年,然而,连最为反对“征韩论”的岩仓具视和大久保利通都主张膺惩朝
鲜,以“上奉天子,下酬万民”。1875 年 12 月 9 日,明治政府任命黑田清隆为正使、井上馨为副使,赴
朝处理两国争端并签订通商条约。黑田和井上的外交使命清晰而明确,就是要打开朝鲜的国门,以为日本
提供原料产地和产品销售市场。

在当时,清帝国是朝鲜的宗主国,而法国和美国先于日本叩关朝鲜,成立不足十年的明治政府要想对
朝鲜有所行动,不能不首先获得相关国家的默许。日本人首先将侵朝计划通知了西方列强,各国公使一致
支持,美国驻日公使更是送给井上馨一本《佩里提督日本远征记》,并告诉他:“只要你读好这本书,并
照此行事,定能取得成功”。此外,明治政府还派森有礼赴北京探听清廷态度,总理衙门回复说:“朝鲜
隶中国藩服,其本处一切政教禁令,向由该国自行专主,中国从不与闻。今贵国欲与朝鲜修好,亦由朝鲜
自行主持。”明治政府由此得出结论,中朝之间的宗藩关系徒有其表,日本完全可以采取单边行动。

1876 年 1 月 6 日,黑田清隆与井上馨率领 800 名水兵搭乘 3 艘军舰 3 艘商船自东京品川港启程,浩


浩荡荡地开赴朝鲜。
与明治政府的迅疾、周密相比,闵妃政府显得缓慢而粗心,它在事发三天后都没搞清楚事件真相,就
连被何国人所攻击都没弄清楚!在谈判中,朝鲜使臣完全不是日本使臣的对手,他们被日本代表的虚张声
势给镇住了。井上馨要求朝鲜使臣在条约上签字,他威胁说:“谈判一旦决裂,日本将立即开战!现在,
4000 日本兵已经登陆,而另外的 2000 即将到达!”
日本人的恐吓起到了效果,闵妃政府答应了他们几乎所有的要求,包括给予日本领事裁判权、允许日
元在朝鲜无障碍流通、允许朝鲜铜币无障碍出口及对日本输朝商品征收“零关税”。条约的签署地在江华
岛,因此被称为《江华条约》。《江华条约》之于朝鲜,犹若《南京条约》之于中国,二者都揭开了新兴
资本主义粉碎古老农耕文明的序幕。
于日本人而言,《江华条约》的签署是一次重大的外交胜利,他们轻轻松松就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
东西。日本人的入侵打破了半岛的宁静与平衡,中国对朝鲜的宗主地位发生了实质动摇,《江华条约》的
第一条就明言:“朝鲜国乃自主之邦,保有与日本国平等之权”。
日本人的成功刺激了西方列强,在《江华条约》签署后,美、英、德、法、俄等国陆续与朝鲜签订了
类似条约。这一趋向符合清政府的利益,它甚至可视为总理衙门“以夷制夷”的新尝试。
而于朝鲜人而言,《江华条约》是一个耻辱的卖国条约,做为签约的决策人,闵妃承受了极大的舆论
压力。当时,她已与大院君反目成仇,她的班底由反大院君势力组成,他们要想站稳脚跟就必须执行反传
统路线,换句话说,闵妃必须要进行改革。
在改革上,闵妃干了两件大事:一、她设立了一个执行新政的机构,名曰“统理机务衙门”,这是一
个类似于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机构,主管外交通商事宜;二、她聘请日本军人为教官,组建了一
支近卫武装,号曰“别技军”,以近代新军方式操练。从表面上看,这是两项顺应历史大势的举措,然
而,就是这两项“改革”导致了一场震惊东北亚的军事政变。
易中天在评述王安石变法时,曾得出过这样一个结论——改革帮了腐败的忙,他补充说“不要以为贪
官污吏害怕改革。他们不害怕改革,也不害怕不改革,只害怕什么事情都不做。相反,只要朝廷有动作,
他们就有办法。”朝鲜的统理机务衙门就是这样一个“有办法”的机构,它本身就是改革的产物。
领导统理机务衙门的是闵谦镐,此人出身于骊兴闵氏,属两班贵族,他的姐姐是大院君的妻子,他的
胞兄闵升镐被过继给了闵妃的父亲。闵谦镐的背景深厚又颇通些文墨,他的仕途因之十分平坦,在其兄闵
升镐被暗杀后更是如日中天。闵谦镐不仅是统理机务衙门的负责人,而且掌管了边政和军务,手握军、
政、财三权,是闵妃外戚集团的二把手。与同时代满清的恭亲王奕�6�0 相比,闵谦镐的权位有过之而无
不及,但他的做为却更像是乾隆时代的满官和珅,史书对他的记载是:“贪鄙无识,治园第,穷声色,图
嘱贿赂无虚日。凡导上卖官鬻狱诸稗政,皆主之”。当权者的人品差到这般地步,其领导的“改革”也就
可想而知。

1881 年,闵妃决心在日本人的帮助下组建一支近代武装,起名“别技军”,具体事务就由兵曹判书闵
谦镐负责。别技军的规模很小,起初只有 80 人,发展了一年也没超过 400 人。在组建别技军的同时,闵
妃政府还对旧式军队进行了大幅裁减,裁军幅度高达一半。在当时,《江华条约》摧毁农耕经济的效果日
益明显,农民大量破产,粮食十分匮乏,物价持续上涨,下层生活困苦。对旧军士而言,退伍意味着失
业,而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已经连续 13 个月没有领到军饷了——军饷被闵谦镐私吞了。

“如果发生通货膨胀,再加上收入分配不公,以及贪污腐败,足以影响社会的稳定,甚至政权的巩
固。”中国前总理答记者问的这句话恰是朝鲜此时的写照。
1882 年六月初,迫于舆论压力,闵谦镐同意向旧军士发放一个月米饷。很显然,这一决定会缓解旧军
士的反抗情绪,可是谁也没想到,闵谦镐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玩火,他将大量糟糠和砂石掺入下发的米饷
中!套用于谦老师的一句话——他眼里已经没谁了。
当旧军士领到“注水”米饷时,他们愤怒了,于是找府库文官理论,期间双方发生了冲突,旧军士捣
毁了仓库,抢光了粮食。这一消息很快传到汉城捕盗厅,警察迅速逮捕了四个兵头,判处其死刑,定于几
日后执行。对此,一同闹事的旧军部众感到冤屈,他们决定营救同袍。这些人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找
主管刑曹的闵谦镐大人,请他高抬贵手、刀下留人。这明显是一种服软的表现,可当这些军士抵达闵谦镐
家时,他们突然硬了起来,他们被闵府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激疯了。

他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连饭都吃不上,这孙子居然富得流油。兄弟们,诛权贵,灭闵贼,杀呀!

一般而言,大变革时代也是大贪官时代,新旧更迭会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而让一小部分人骤然暴富。
无数的历史证明,人们很能忍受穷日子,但却难以忍受暴发户,尤其是官员暴发户。
当求情旧军士赶到闵府后,他们并没有见到闵谦镐,这位大忙人正在监督景福宫工程。那些穷当兵的
可能从来也没见过闵大人,他们对这位大人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传闻。事实上,真正刺激旧军士哗变的不
是闵谦镐糟糕的人品,而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巨额财富。
旧军士把替闵谦镐看家护院的库吏杀了,然后把闵府掀了个底朝天,最后把金银财宝和珍奇古玩一把
火全烧了。这下,事情闹大了。
闵谦镐得知消息后吓坏了,他跑到高宗的寝宫景德宫避难。为了平息民愤,高宗不得不罢免闵谦镐,
但已经无济于事。哗变士兵很清楚他们闯了大祸,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的生路就是把事情搞得更
大,让所有不满现状的人都参与进来,利用集体的力量对抗闵氏外戚集团。这也就是陈胜、吴广在两千多
年前喊出的“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举大计”需要领袖,而哗变士兵连个组织都没有,他们急需一位懂政治、会组织的干将,他们想到
了大院君。的确,大院君是当时的最佳人选,他既有能力又有意愿。可当旧军士恳求他出山时,大院君婉
言谢绝了,他说:我老了,不问国事八九年了,国王陛下仁慈,怎么会出这种事呢,一定是搞错了,你们
且回吧。
很显然,这不是大院君的真心话,那他为什么要发表这番外交辞令呢?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背负“谋
逆”的骂名,诸君不要忘了,大院君的权威来来自于他那“卫道”的形象。
然而,大院君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真实的渴望,一个被赶下台的人最渴望的就是翻盘,一个被亲信背叛
过的人最渴望的就是复仇。大院君等这一刻等了八年,他六十二岁了,此生没有多少翻盘机会了。

在儒家文化圈混,你得懂得阴阳并用,只会阳的人办不成事,而只会阴的人做不成人。“卫道士”大
院君既想办成事,又想做正人,所以他一面撇清与起义者的关系,一面又指使家臣潜入起义队伍,以便有
效操控这支反政府力量。
大院君果然是政坛高手,在他的策划下,一支乌合之众很快变得有组织、有纪律、有纲领了。起义队
伍迅速壮大起来,汉城底层的市民和小贩也加入了起义队伍,人们迅速攻占军火库,捣毁“公检法”,释
放政治犯。在整场行动中,起义者打出了“杀光闵氏,尽屠倭人”的口号。
此时,闵妃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这个女人不甘心坐以待毙,可是她又没有可供紧急调用的武装力量。
本来,她可以派遣别技军弹压一阵,可是事不凑巧,别技军当天正好放假,营中只有日本教官堀本礼造和
20 几名士兵。起义者很清楚别技军是一个重大威胁,他们很早就赶到了别技军军营,不由分说地打死了韩
籍营长和日本教官,最后将新式枪械全部捣毁。
在起义当天,反日情绪被迅速调动起来,起义队伍在沿途不断捣毁亲日派大臣宅邸,后来他们将斗争
矛头直接指向日本大使馆。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在日本教官被杀后就得到了消息,他向朝鲜王廷求救,
怎料王廷自身难保。花房义质感觉大事不妙,于是他一面组织工作人员自卫,一面准备弃馆逃跑。当天傍
晚,起义队伍开始焚毁使馆周边房屋,以切断日本人的后路。花房义质绝望了,他在纵火焚烧使馆后带领
手下携武器杀出重围。

事情搞到这个地步,所有参与起义的人都已没有了回头路,接下来,他们必须干掉闵氏外戚集团的总
头目——闵妃和闵谦镐,这两个人都还躲在王宫中。第二天一早,起义者如潮水般涌入王宫,他们四处搜
捕“闵家人”。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日子,局面已经完全失控,尊卑、礼法、秩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无
边的狂怒和无尽的恐惧。高宗哪见过这阵势,一向懦弱的他崩溃了,他向生父大院君发出了求援。这一结
果正是大院君所期盼的,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复出了。

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被流放了八年的大院君又回到了权力中心,他要拿回属于他的正义。当年,闵谦
镐积极策划了驱逐大院君的政变,此刻他却向大院君摇尾乞怜。闵谦镐抱着大院君的大腿说:“姐夫,看
在我姐的份上,救救我吧!”大院君冷冷一笑,回道:“当年,你怎么不看在你姐的份上,放过我啊?”
之后,极其血腥的一幕发生了,在高宗和大院君的注视下,一代权相闵谦镐被无名兵士踢落阶下,愤怒的
民众一哄而上,用铳、筑和剑将其打成了肉泥。

闵妃就比闵谦镐幸运多了,她在亲信的护卫下化装成宫女逃出了生天。起义队伍四处搜寻也没找到闵
妃,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他们害怕起来,因为闵妃一旦还政,他们将全部被清算!起义队伍六神无主,他
们霸占着王宫不离开。
为了安抚起义队伍,大院君以朝廷名义宣布了若干政策,可总结为以下四点:一、公告天下,闵妃已
经死于乱军之中,不日后举行国丧;二、朝廷承诺将于近期发放所欠军饷;三、废除别技军,裁撤统理机
务衙门,恢复被裁撤的旧式军营;四、政府系统全面驱逐闵系官员,重新启用保守派士大夫,回归闭关锁
国的外交路线。
在得到上述承诺后,起义队伍放下了武器,退出了王宫,一场政治大乱暂时得以平息。
按中国干支纪年法,1882 年为“壬午年”,这场政变因之被称为“壬午军乱”。

7.输入型通胀与外来武装干涉
有位哲人说过,偶然是多种必然性的交叉点。与武昌起义一样,壬午军乱也是一场偶然事件,因几个
汉子一时鲁莽而引发,此后牵此连彼,关联全局,最终形成了一场全国性政治运动。因此,我们不得不正
视这其中的必然因素。
壬午军乱爆发于《江华条约》签署后的第六年,它的爆发完全是“改革开放”造成的。在运动的最高
『潮』,为了平息群众怒火,大院君不得不当众宣布废止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重新回归闭关锁国的
路线。这次运动的参与主体来自城市底层,他们的命运值得同情,他们的抗争带有被迫性,只可惜他们的
目标与时代格格不入。

朝鲜的国门是被日本人打开的,朝鲜的灾难也是由日本人输入的,在这个过程中,闵妃政权充当了日
本人的代理人。
军饷注水事件是此次军乱的导火索,闵谦镐无止尽的贪墨促使闵妃政权瞬间倒台。中国有个成语叫
“欲壑难填”,翻译成英文是“Never Enough”,意思是“永远没够”。一般而言,人的贪欲会随地位
的提升而膨胀,一个乞丐只想要口饭吃,一个皇帝却想要整个天下,还必须千秋万代。闵谦镐没能克服人
性的弱点,不缺钱花的他竟把“第三只手”伸向了旧军腰包,位高权重的他似乎忘了一句俗语——兔子急
了还咬人呢!

闵谦镐是闵妃政权的二把手,他的吃穿用度都来自特供,他克扣旧军米饷不是为了自用,而是为了倒
卖。在《江华条约》签署后,日元开始大量涌入朝鲜,而朝鲜民间原有的交易货币——铜钱——被大量转
移出朝鲜,与此同时,明治政府从朝鲜大量进口粮食以满足其国内需求。前面我们提到,大隈重信领导大
藏省时放任银行发行纸币,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甚至引发了本土暴动,大隈本人也因此于明治十四年
(1881)下台。随着日元逐渐成为朝鲜通用货币,日本的通货膨胀很快便输入到朝鲜。粮食少钞票多,物
价必然飞涨,黑市也就应运而生。面对暴利,谁人能不动心,毒贩、大老虎,炒房者有一个例外吗?

1881 年,日本发生明治十四年政变,1882 年,朝鲜发生壬午军乱,这绝非偶然。


明治日本是资本主义扩张的产物,它本身又成了资本主义扩张的工具。日本人成功地打开了朝鲜的国
门,他们成了朝鲜开国最大的受益者,同时也成了朝鲜的全民公敌。在壬午军乱中,起义队伍是临时拼凑
起来的,他们既无组织亦无预谋,但他们对日本人及其代理人——闵妃政权——的仇恨完全一致。
在壬午军乱中,日本方面遭受了重大损失,它死了一些人,丢掉了公使馆,损失了不少商铺,更重要
的是失去了代理人。大院君政权复辟了,这简直是日本人的噩梦,这意味着他们之前所有的投资将化为乌
有,而他们对未来所有的畅想将化为泡影。
为了颠覆大院君政权,明治政府开始准备采取军事行动,它似乎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其国内鹰
派言论已经快失控了。当然,明治政府并不是一个小布什式的愣头青政权,一方面,它很清楚自己的利益
所在,另一方面,它也很知道自己的真实实力。当此之时,明治政府正在推行松方财政,全面消减政府开
支,甚至大量出售国有企业,它能拿出多少钱用于对朝军事打击呢?
对明治政府而言,解决朝鲜问题的最佳方案是,既要产生足以颠覆大院君政权的军事威吓,又要避免
激起一场耗资巨大的军事冲突。因此,明治政府一方面在国内实施戒严,防止那些武士破落户煽动“爱国
主义”,制造国内动乱,另一方面派逃回国的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引陆海军 1500 人赴朝鲜问罪。
8 月 12 日,日军抵达仁川港,半个月前,花房义质正是从这里逃回日本的。花房小伙很了解朝鲜民众
的反日情绪,他从汉城公使馆逃往仁川时本想多避难几日,没成想仁川也迅速被起义军控制了,他最后搭
乘一艘英国测量船才逃出朝鲜。
“一秒也不要犹豫,马上进入汉城,以速决谈判,避免清国干涉!”花房义质还记得外务卿井上馨交
代给他的这几句话,因此,在登陆仁川后,花房带领日军迅速驰往汉城,这下可把汉城人民吓坏了,许多
士兵甚至开溜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寇,一向强硬的大院君也软了下来,他在用尽了扯皮的功夫后开城迎接花房义质。
谈判在紧张而不友好的气氛下进行,花房义质抛出了和谈七条款,包括惩办凶徒、抚恤日侨、赔偿使馆、
增开口岸、允许驻兵,等等。花房限大院君于三日内答复,否则兵戎相见。
望着花房离去的背影,大院君陷入了沉思。很显然,他不能答应日本人的条件,否则他就成了日本人
的代理人。可是,他又不能不答应,因为朝鲜旧军绝对打不过日本新军。那怎么办呢?这时,大院君想起
了宗主国——大清。只可惜他想起来得太晚了,闵妃集团已先他一步向上国求援了。
关于朝鲜内乱和日本出兵,清廷高层早就从驻日公使那得到了消息。时任直隶总督为张树声,安徽合
肥人,是李鸿章的老乡,因李鸿章丧母丁忧接任直隶总督。壬午军乱发生后,朝鲜驻华使臣金允植找到张
树声,请求大清出兵平定朝鲜内乱,同时牵制日本侵略军。对此,张树声做了两个决定:一、派水师提督
丁汝昌赴朝调查真相;二、奏报清廷迅速发兵朝鲜,以牵制日军并平定叛乱。

8 月 7 日,慈禧太后批准了张树声的出兵计划,14 日,返京的丁汝昌催促王师赶紧开拔,17 日,清军


正式进军朝鲜。中国远征军的统领为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总兵力 3000 人,丁汝昌、张謇和袁世凯随
往。8 月 20 日,清军抵达仁川,与日本形成对峙之势。
很明显,清军的介入改变了朝日力量的平衡。为了抢得先机,花房义质于 8 月 22 日率日军退出汉城,
以示“和谈破裂”。花房想用这种极端方式逼迫大院君就范,结果却是他带日军前脚刚离开汉城,袁世凯
就带清军进入了汉城。
清军入朝的使命是平定壬午军乱,同时防止日军控制朝鲜,并不是要与日本开战。这一时期,清廷的
对日政策仍然是“中日提携”,吴长庆忠实地执行了这一外交原则,他积极接触花房义质并与其达成一
致。
8 月 26 日,大院君访问清军大营,吴长庆趁机将其逮捕并押往天津受审。就这样,大院君三十三天的
复辟梦破灭了,他在保定被软禁了三年。壬午军乱的其他参与者,如旧军士兵、新任大臣及大院君的庶出
子,不是被斩首就是被凌迟,大头目无一善终。
再看闵妃集团,闵妃被清军从骊兴老家迎回了汉城,她带回来一个自称是“关帝之女”的女巫,据说
这位跳大神准确预言了闵妃还宫时间,而那些救驾有功的好奴才都跟着闵妃鸡犬升天了。高宗在闵妃还宫
后发布诏书,声言“洗心涤虑,惩前毖后,政令之从前不便于民者,悉令除之,择循良之吏,以牧群生,
讲究实效,思与一国更始”。

8.回不去了
反帝,反封建,历史教科书中经常出现这两个词。一场群众运动,大凡沾了“反帝”、“反封建”的
边,就具有了天然的正义性。若是这场群众运动没能取得成功,那其失败的原因必定是参与群众不是“无
产阶级”,另外他们尚未参透“马氏科学社会主义”。
笔者小时候曾经深信上述理论,长大后才发现自己当时好傻、好天真。编造上述理论的人,不过是通
过逻辑诱导让你相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世界。
壬午军乱爆发的根本原因是朝鲜开国,起义队伍想要实现的政治目标是闭关锁国,因此,壬午军乱本
质上是一场“反资本主义”运动。我们可以同情起义民众的处境,但却无法认同他们的目标,上帝站在了
资本主义一边,而他们却选择向资本主义开战,粉身碎骨是他们必然的命运,只不过这一次中国人充当了
刽子手。
新中国的历史观相当有意思,内中有许多互相矛盾的论点,可惜许多国人都浑然不觉。举例来讲,官
方至今仍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却把“改革开放”奉为圭臬,好像改革开放不是为了融入资本主义世
界;同样的,我们也从来都是一边歌颂“戚继光抗倭”,一边批判“闭关锁国”,好像戚继光抗倭的目标
不是恢复闭关锁国。
我们习惯用“开国”来形容一国近代史的开启。笔者必须指出,“开国”一词形象但不深刻,而且有
误导嫌疑,它容易被曲解为“开门迎贼”,让人以为资本主义主要靠抢劫发家。
静心观察你会发现,我们在近代并不是被别人踹开了家门,而是被人家裹挟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
货币、公司和代议制构建的全新世界。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犹如走兽变身飞禽,不经历难以想象的
痛苦无法实现。
常言道柿子要找软的捏,在大变革时期,最先被牺牲的也往往是那些底层民众。
壬午军乱是一场排外骚乱,或曰韩版“义和团运动”。由于《江华条约》对日本进口商品免税,所以
欧美商人大多通过日本商人进行贸易。如此以来,对朝鲜民众而言,日本商人就成了“所有外国人”,代
表了压迫他们的整个资本主义世界。
对于为什么会发生仇日骚乱,朝鲜高宗表现得很茫然,他在一份诏书中质问道:“六月之变,失信邻
国,贻笑天下。国势日以岌嶪,赔款至于巨万,宁不寒心?日人之入我国,何曾虐我侮我,有乖和好?而
特以军民之妄生疑阻,积怀忿怒,有此无故而先犯。尔等思之,其失在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起义队伍高喊“尽屠倭人”口号并因此迅速坐大
时,他们的国王却觉得“军民之妄生疑阻,积怀忿怒,有此无故而先犯。”王与民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们
已经隔膜到了无法互相理解,政治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
资本主义的扩张史,既是一部振奋人心的历史,也是一部冷酷无情的历史。壬午军乱的参与者希望关
闭国门,重回过去,他们请回了儒家的卫道士大院君,以为只要领导人意志坚决,便可对抗历史大潮。时
代变了,朝鲜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再也没有男耕女织,再也没有世外桃源。对于资本主义扩张,
他们可以诅咒,但却无法阻止。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必须斩断过去,重新出发,在故土之上建立新
的文明。如果他们不主动迎接这场潮流,那就只能被这场潮流所吞没,被来势汹汹的倭寇所奴役。

权力,一旦得到就再也不能失去,因为一旦失去就很难再得到。闵妃是一个得到过权力又瞬间失去权
力的人,在手握权杖时,她是何等的威风,生杀予夺只在她一念之间;在失势亡命时,她又是何等的狼
狈,流氓乞丐皆能要她性命。如今她回来了,被清兵接回来了,而她的死敌——大院君——被清兵抓到中
国去了。重新掌权的闵妃开始调整朝鲜的外交政策,由原来的一边倒转向了“以华制倭”。

1882 年(明治十五年)8 月 30 日,闵妃政府与明治政府在仁川签署了《济物浦条约》(仁川又名


“济物浦”),内容包括扩展通商口岸、厚葬遇难日侨、抚恤受害者家属、惩办肇事凶徒、允许日本驻
兵,以及允许日本人游历朝鲜内地。总之,日本人提出的要求闵妃再一次全都答应了。
对日谈判结束后,闵妃政府还与清政府签署了四个外交文件——《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仁川
华商租界章程》、《中江通商章程》、《吉林贸易章程》——给予中国“领事裁判权”、“关税协定权”
和“清租界”。这一事件尤其值得注意,但却往往被我们所忽略。依照传统史观,上述四个外交文件都是
“不平等条约”,是强凌弱的不道德产物,应当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上述四个外交文件将我们置
于一种尴尬境地,它的存在似乎证明我们在被列强欺负的同时也在欺负朝鲜。正因为此,我们才不愿提及
这段历史,到了非提不可时,我们就表现出一种言不由衷的愧疚感。笔者以为,我们完全不必如此,因为
传统观的观念史观是有问题的。

观念史观的本质是泛道德主义,不管是马氏学派还是泛民主派,都把错综复杂的历史问题简化为非黑
即白的道德问题,不是“人民”就是“敌人”,不是“民主”就是“独裁”,不是“真普选”就是“假自
治”。这种历史观极其幼稚,但很容易忽悠人,因为好懂。泛道德主义者往往不顾成因,也无视环境,更
不承认条件,他们只要结果而不能容忍过程,以为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解决政治问题。当这些耍赖
手段无效时,他们就擎起一面道德大旗,把自己包装得高尚而可怜,把对方形容得卑鄙而残忍。

要看清历史并从中获益,我们需要放宽历史的视界,用无偏见的心态去面对历史的仲裁。
中朝签署上述四个外交文件源于双方合意,中国需要保住朝鲜这一最后属国,朝鲜也需要利用中国来
牵制日本。事实上,早在壬午军乱发生前,朝鲜高层就萌生了“以华制倭”的念头,当时朝鲜进口商品的
九成来自日本。为了扭转这一局面,闵妃派要员金允植赴天津与李鸿章接洽,希望“令上国及小邦人民于
已开口岸互相交易,以分外人独占之利,亦许派使入驻京师,藉通情款以资声势。庶外侮可御,民志有
恃”。朝鲜的这一请求也符合清廷的利益,截至此时,琉球群岛已被日本占领,越南大部也被法国染指,
朝鲜半岛是东亚朝贡体系最后的阵地了。为了保住朝鲜,清廷修改了“内政外交从不与闻”的对朝政策,
壬午军乱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严格来讲,上述外交文件并非国与国之间的条约,而是宗主与藩国之间的“章程”。四个章程中都有
这样一句话,“朝鲜久列藩封,系中国属邦”。这句话看似于中国有利,实则不然。在日本入侵朝鲜前,
朝鲜乃中国藩属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法国和美国向朝鲜提抗议都是向大清总理衙门发照会。而到了这
会儿,大清帝国需要借助与属国签订外交文件来表明自己的宗主身份,这一事实本身即表明——东亚朝贡
体系行将终结。

朝贡体系是中华帝国创立的东亚和平秩序,它的鲜明特点是非法律化和非强迫性。对
于朝贡,天-朝-上-国的态度是,一国来朝不拒,一国断贡不追。“万国来朝”的本质是
中华帝国体制文教的对外扩张,这种扩张不是领土的扩张,而是影响力的扩张,它依靠被
扩张者的自愿。人家效法我们,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仰慕。别人的内政外交我们一般
不干涉,除非其内部发生叛乱,或与邻国打得不可开交,即便干涉也大都有求才应。而上
述外交文件的签署打破了既往惯例,维系原有体制的纽带早已不复存在,尤其是朝贡贸
易。资本主义终结了东亚的闭锁状态,朝贡贸易失去了存立的基础,朝贡只剩下“朝”而
不见“贡”了。今天,中华帝国余威尚在,朝贡体系尚可维持门面;他日,中华帝国一溃
千里,朝贡体系就再无存世之理,而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9.袁世凯对阵金玉均
大清帝国想要保住朝鲜,明治日本却想要撬走朝鲜,为了抢夺对半岛的主导权,中日双方进行了明争
暗斗,袁世凯与金玉均是中日各自的代理人。
袁世凯我们都熟悉,晚清重臣,民国大总统,一代枭雄,临了儿犯了回糊涂。袁世凯的一生是传奇的
一生,而朝鲜是这个传奇的起点。
平叛结束后,袁世凯随大清远征军返回北京,不过没过多久他又以“帮办朝鲜军务”的身份返回了半
岛。这一年袁世凯二十三岁,青春昂扬,意气风发,他急需展示才华的舞台,动荡的朝鲜成了他绝佳的选
择。
正统的中国人不会喜欢袁世凯,因为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袁世凯出生于河南官宦之家,自幼顽
皮,从十四岁开始混迹于青楼妓馆。袁家在当地是豪门大户,男孩必须走科举之路,袁世凯在十七岁时考
举人,结果没中,到了二十岁时再考,结果又没中。三年复读生活耗尽了袁世凯的热情,他放弃了科考转
而投军,对这一决定,他如是解释:“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焉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
耶?”

1881 年,闵妃开始组建别技军,而袁世凯投奔到了淮军将领吴长庆门下。吴长庆是袁世凯嗣父的铁哥
们,对袁世凯非常关照,分配他到营务处做秘书工作。1882 年春节期间,庆字营内发生了一起士兵骚乱,
留守士兵因喝酒赌钱打了起来,当时吴长庆等军官都回老家了,没有人能镇得住闹事乱兵,局面逐渐不可
收拾。在这个关键时刻,袁世凯站了出来,他以有吴长庆密令为由枪毙了挑头者,一下子把所有人给镇住
了。骚乱就像男人的激情,来得快去得更快,冲锋时雄赳赳,撤退时软趴趴,不过是纸老虎!袁世凯开枪
杀人时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吴长庆则因为这一点看中了袁世凯。吴长庆是一名淮军军官,常年与太平
天国作战,他深知,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为将者必须要有胆略,袁世凯正具备这样的素质。

当年 7 月份朝鲜爆发壬午军乱,袁世凯跟随吴长庆赴朝平叛,他的头衔是“前敌营务处帮办”。在这
次行动中,袁世凯贡献颇多,他以雷霆手段迅捷整肃了军纪,使清军能及时赶到汉城,此外,他还一手策
划了抓捕大院君的鸿门宴,并在行动期间身先士卒,令上下为之动容。朝廷对于袁世凯大加赞赏,先封他
为五品同知,后派他帮办朝鲜军务。
袁世凯赴朝是闵妃政府要求的,袁世凯的任务是帮助闵妃训练一支“新军”。日本教官训练的别技军
是壬午军乱的导火索,肯定不能再练了,可是闵妃又需要一支能能打仗的新式武装,于是他想到了年轻军
官袁世凯。闵妃之所以看重袁世凯想来有两个原因:一是袁世凯比高宗更像男人,而闵少『妇』尚未过怀
春年纪;二是袁世凯比其他清国官员更真实,更随性,更可以亲近。
对于闵妃的邀请,袁世凯欣然接受,他寻觅这一机会已经很久了。事实上,袁世凯早在二次落榜后就
开始攻读《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等兵书,他在庆字营期间还从吴长庆那学到了淮式治军之
法。袁世凯投军后运气不错,表现可圈可点,自我感觉异常良好。亨利·福特曾经说,“无论你认为自己行
还是不行, 你都是对的。”袁世凯开始练兵了,他在汉城招募了一千人,用组建淮军的办法组建这支“新
军”。袁世凯渴望出人头地,他练兵时非常卖力,仅用月余时间就把自由散漫的农民变成了令行禁止的军
人。

高宗和闵妃对袁军官的表现十分满意,袁世凯很快就成了朝鲜政坛的红人。袁教头还特别善于交际,
他有一种八面玲珑的本领,能在短时间内笼络人心,既能让人有乍见之欢,又能让人有久处之乐。袁世凯
为人豪爽、见识不凡且务实奋发,既能吸引开明士绅,又能鼓舞落魄举子。总之,袁世凯成了朝鲜王国的
“万人迷”。
不过,再红的明星也有人骂,有些人骂是因为看不惯,有些人骂则是因为利益冲突。袁世凯是大清帝
国的代理人,他干得越好就越碍日本人的眼,在半岛之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金玉均是一名爱国者,同时也是一名亲日派,他爱国的方式就是亲日。
十九世纪末,日本一日千里,蒸蒸日上,代表着梦想与希望;而同时期的中国软弱迟缓,垂垂老矣,
甚至都罩不住自己的行省(台湾)和属国(琉球)。中日此消彼涨之势已然明显,两国对半岛的争夺又是
零和博弈,朝鲜人必须在“亲华”与“亲日”之间做出抉择。
在朝鲜,要老百姓不仇日都很困难,就更甭提亲日了。不过,仇日不等于亲华,清廷在平定壬午军乱
时充当了大恶人,它逮捕了大院君,屠杀了起义者,复辟了外戚党,严重伤害了朝鲜人民的感情。
日本是平叛行动的大赢家,它不费一枪一炮就得到了一切,狠狠地搭了一回便车。不过日本人不会感
激清政府,因为清廷并不是为日本开车。清廷的目的是彰显帝国权威,进而介入朝鲜政务,这就令明日政
府很是紧张——朝鲜不仅是日本发展的源泉,更是其登陆的基地,中国不能失去朝鲜,日本更不能失去朝
鲜。因此,在清廷派出袁世凯后,日本人派出了金玉均。
金玉均是一名年轻的朝鲜官员,他与明治政府合谋策动了“甲申政变”(1884),他之所以投靠日本
人,是因为他相信朝鲜跟着日本混会有肉吃。
1851 年,金玉均出生在一个两班贵族(士大夫)家庭,在二十一岁时参加科考,获状元及第,从此步
入仕途。在为官的头十年,金玉均在成均馆、弘文馆和司谏院等闲曹做一个六品小官,是个毫不起眼的角
色。这十年恰是闵妃当国的十年,也是资本主义扩张的十年,在这十年当中朝鲜的政治礼崩乐坏。
1882 年,金玉均三十一岁,正是而立之年。一般而言,男人到了三十岁会产生“干将情结”,也就是
期待去改变一切同时相信能改变一切。金玉均与闵妃同龄,他对闵氏乱国痛心疾首,不过与壬午军乱起义
者不同,金玉均并不想回到过去,恰恰相反,他想奔向未来。
金玉均出身于科场,儒学是他的本家学问,可他对儒学相当排斥,十年仕途经验告诉他,儒学已经沦
为伪君子集团的遮羞布,那些崇高教条根本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金玉均供职于闲曹,没有什么应酬,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研究领域是实学和西学。实学是当时的一
种本土哲学,主张抛弃儒家式泛道德主义,实实在在地研究经济和军事。西学则通过《海国图志》、《瀛
寰志略》和《中西见闻》等中国书籍传入朝鲜。金玉均慢慢了解到,原来中国不是世界的中心,原来在西
方还有一种更加先进的文明。
在《江华条约》谈判时,金玉均的一个好朋友担任朝方谈判代表的翻译,有机会出入日使下榻驿馆。
当谈判结束后,这个小伙子火速返回汉城,向金玉均详细介绍了明治维新,二人最后得出结论——人家
行,咱也行!
事实上,当时朝鲜高层个个心旌荡漾,高宗甚至向日本派出了访问团。当年秋,访问团返回朝鲜并向
高宗进献了《日东游记》。高宗被这篇访日见闻打动了,竟萌生出效法明治维新的念头。金玉均看出了国
王的心思,他谏言高宗继续遣使考察日本。于是,朝鲜政府在 1880 年 7 月与 1881 年 2 月又向日本派出
两批“绅士游览团”。
金玉均对政治改革有一种急迫的使命感,他不想当一名“重在参与”的言官,而是想成为这场国家改
造运动的领导者。金玉均家是官宦世家,虽说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但余财还是有的,他自掏腰包资助开化
派青年李东仁赴日考察。不久后,李东仁为金玉均带回大量新事物和新书籍,为了阅读这些书籍,金玉均
开始学习日语。此外,金玉均还向高宗请求亲访日本,1882 年一月他的梦想成真了。抵达日本后,金玉均
马不停蹄地走访各地,结识了包括福泽渝吉在内的日本政商学界名流。

福泽渝吉是明治日本的灵魂,他的思想是资本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合体,他一方面号召青年人向西方学
习,一方面又用和服紧紧包裹着东洋身体。作为一个以民族前途为己任思想家,福泽渝吉深知狭小的国内
市场无力承载日趋膨胀的产能,日本未来的出路只能在东亚大陆。朝鲜与日本隔海相望,是东亚大陆的门
户,控制朝鲜是问鼎东亚的前提。控制一国有两种手段,一是实行殖民统治,二是扶植代理人政府。闵妃
政府曾经是明治日本的可靠代理人,但这一局面被壬午军乱终结了,再度掌权的闵妃开始疏日侵华,袁世
凯在朝鲜干得更是风生水起,明治政府急于寻找一个亲日反华的代理人,金玉均恰于此时出现了。

就在金玉均访日时,壬午军乱爆发了,据说这一事件严重刺激了金玉均,他从此恨上了中国人。金玉
均在日本时公然宣称,清廷逮捕大院君乃朝鲜之“国耻”,中朝的宗藩关系更是“万无之耻”。金玉均和
大院君是政治上的死对头,一个鼓吹开化维新,一个坚持闭关自守,清廷逮捕大院君明明是在帮金玉均,
他不拍手也就罢了居然还跳脚。为了朝鲜,中华帝国两次抗倭援朝,护其子民,存其社稷,居然成了朝鲜
的“万无之耻”!在金玉均眼里,大院君是敌人,闵妃党是敌人,清政府更是敌人,只有日本人是亲人!

经过壬午军乱,朝鲜的旧体制已经难以为继,金玉均想借日本人之力再造朝鲜。在壬午军乱结束后,
闵妃政府与明治政府签署了《济物浦条约》,朝鲜政府要赔偿日本的损失并派使臣赴日谢罪。金玉均跟随
谢罪团前往日本,他们受到明治天皇亲自接见。当时,朝鲜政府财政拮据,支付赔款很有困难,金玉均请
求日方予以通融,日本人很痛快地答应了,不仅如此,日本人还主动向金玉均发放贷款,希望能资助朝鲜
的“开化事业”。

人在困境时最坚强,人在困境时也最脆弱;人在困境时最清醒,人在困境时也最糊涂。金玉均没有拒
绝日本人的“慷慨援助”,他甚至把灵魂都交给了对方,他蜕变成了明治日本的代理人。

10.从开化维新到甲申政变
“如果说日本是东方的英吉利,那么我国就是亚细亚的法兰西!”这是金玉均在返回朝鲜前留给日本
人的豪言壮语。金玉均的底气来自于一个叫“开化党”的政治派别,这是一支壬午年(1882)前后从朝鲜
官场中分化出来的激进势力,主要由中青年组成,其最初成员来自访日“绅士游览团”。严格来讲,开化
党并不是一个政治组织,而是具有类似政治气质人士的某种集合,恰如今日香港街头之“占领人士”。作
为一种政治存在,开化党并没有明确的改革方案,“开化”本身就是他们的方案,落实到具体就是“效法
日本”、“打倒清国”。

年轻人容易激进,看事情流于表面,做事情不计后果,总企图以一时之牺牲成就万世之基业,开化党
就具备这样的特征。金玉均在回国后成为开化党领袖,因为他手上有别人所没有的日本贷款。在金玉均的
领导下,开化党人大张旗鼓地搞起了开化事业:他们筹建博文局、巡警部、治道局、邮政局等近代机构,
他们敦促国王向日本派遣公费留学生,其中有一百名负责学习军事,他们还发起了舆论攻势,使“尊君立
宪”成为流行话题,他们甚至用“日本天皇赠送朝鲜国王”的名目跟日本政府联系军火!

以上突变打破了政治常规,它让一些人开始做梦,而另一些人开始失眠。金玉均是来者不善,闵妃党
就如坐针毡,闵妃不能让金玉均做大,更不能让他造反。于是,闵妃党处处找开化党的茬,双方渐成水火
之势。闵妃意识到,她与金玉均的对决在所难免,问题是到那时她能依靠谁呢?
答案是袁世凯。
闵妃需要袁世凯,袁世凯也需要闵妃,他们二人必须同舟共济。作为一个中国人,袁世凯对反华的金
玉均有着本能的反感,早就把金拉入了黑名单;作为一个晚辈,袁世凯对金玉均的毛躁和狂妄相当之不
屑。金玉均算什么,不过是一个长期不得志的腐儒,他跟那些老学究唯一的不同是,人家念子曰诗云,而
他颂明治维新。看看开化党的行动吧,雷声大雨点小,注重形式却缺乏内容,只讲立场而不顾人情,这样
一个“党”难免沦为空谈党,因为它把所有原本支持它的人都得罪光了。政治是什么?政治是把自己的人
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金玉均却反其道而行之,作死啊!

有热情而无长性,这是青年人的重要特征。面对强大的政治阻力,一向激进的开化党人开始蔫了,金
玉均也是越干越力不从心——闵妃集团经常发难,国王高宗逐渐退缩,日本友邦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在
金玉均回国那年(1883)夏天,闵妃政府推行货币改革,引发了通货膨胀,百姓叫苦连天,朝廷财政拮
据。金玉均想借这次政治危机立威,他向高宗主动请缨,要求赴日借款。不知道什么原因,日本人分文未
借,金玉均两手空空地回了朝鲜。回国后,金玉均被调离汉城,改任东南诸岛开拓使兼管捕鲸事,他的同
党也被清洗出中枢,他们的千人新军更是被就地解散。

失败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教育过程,挫折是每个人的必修课,有些人受挫后更加务实,有些人则更加
激进,金玉均属于后者。金玉均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更无法看清历史的背景,他把一切“无道”都归咎
于“女人乱政”。当一个政治问题(技术问题)被解读为人事问题(道德问题)时,政变就成了解决问题
的唯一选项。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子孙后代,为了朝鲜未来……金玉均为发动政变找了无数理由,他还缺少一个机
会,而机会说来就来。
明治十七年(1884)八月,中法战争的战火延烧至中国境内,法军兵犯台湾基隆港并摧毁福州马尾造
船厂,大清国威信尽失名誉扫地。为了应对东南战事,清廷不得不抽调驻朝军队,原六营编制被缩减至一
半,每营五百人,驻朝军队仅剩一千五百人。这一军事调整让金玉均和日本人都动了心思,日本驻朝公使
竹添进一郎怂恿金玉均说:“中法开战,清国将亡,贵国有志于改革之士,不可失此机!”
得到日方授意后,金玉均开始准备政变细节,他于 11 月中旬联络同党,主要是做思想政治工作。面对
青年党员,金玉均慷慨陈词:“吾辈以今日之迫切之状,立于垒卵之地。不顾左右,一图变革,即因势而
决策者。蔽一言,速图勿迟为上策。运付之于灭,以一死之志,吾辈已有所决。”这些话感染了年轻党
员,他们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名唤“忠义契”。
为确保政变顺利,金玉均还跑到美国大使馆,请求美国在政变上保持中立。美国驻朝公使表示美国政
府无意干涉朝鲜内政,而他本人对金玉均献身“开化事业”的精神表示钦敬。
古语云,政者正也。发动政变必须有旗号,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君主社会,最
大的旗号就是君主。11 月 29 日夜,金玉均单独入宫游说高宗,他对成功把握十足。高宗是个没有主意的
君主,金玉均抓住国王这一弱点连吓带哄,他情深意切地说:清法交战,清军一败涂地,圣上之安危可赖
清国乎?近闻,日本欲征伐清国,清国两线作战,必败无疑!清国既灭,朝鲜何存?近来,日使拜访臣
下,言若吾国变革维新,日本将鼎力扶持。若如此,吾王何愁不能富国强兵?待雄强之后,联日南下,瓜
分中国,岂不快哉?这番话打动了高宗,这个糊涂国王亲书密旨,授予金玉均便宜行事之权。

从王宫出来后,金玉均兴奋地都想喊——政变了,政变了,政变了!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胜利似
乎就在眼前,新的时代眼看就要到来。
11.躁动的青春
对于政变者而言,最可怕的是什么?答案是军队!在这个世界上,决定政治走向的是拳头而不是舌
头,任何时代都如此。
驻朝清军只剩一千五百人了,可金玉均仍就不放心,他急切地想除掉清军将领。明治十七年(1884)
12 月 2 日,金玉均派手下赴清军大营邀请将领们赴宴,希望借此“劳军”并“促进中朝人民的友谊”。时
任将领有三位,分别是吴兆有、袁世凯和张光前,袁世凯提议推辞邀请,他觉得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有条件要造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造反!袁世凯不上钩,金玉均也没有办法,即便清军将领健
在,他也要发动政变。金玉均觉得自己手上好赖有把子人,可以跟清军纠缠上一阵子,他还有驻朝日军的
大力支持,没什么好怕的。可有时他又特别心虚,很害怕日本政府像上次借款那样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有
消息说,日本国内对驻朝公使——竹添进一郎——的作为意见纷纭,明治政府对驻朝公使下达了新的训
令,这新训令不日将抵达朝鲜。

开化还是闭关,荣耀还是没落,造反还是臣服,金玉均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最终他决定舍得一
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开化党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于汉城邮政局落成典礼日举大事。12 月 4 日,开化党以“邮政局总办”
的名义召开宴会,邀请朝廷要员、清军将领和各国公使参加,结果清军将领和日本公使集体缺席。
宴席间,开化党徒在邮政局附近纵火,然后大吵大嚷:“着火了,救火啊!”开化党企图趁乱杀人,
一名朝鲜官员就上了当,他傻乎乎地奔赴火场,结果被乱刀砍成重伤。这名官员挣扎着逃回宴会厅,众宾
客见状大骇,四散而逃。
金玉均的目标是在夜宴上清除政敌,如今计划落空了,他只好另谋新策。眼下,控制国王最为紧要,
挟天子才能令诸侯。入夜时分,金玉均带领“忠义契”的成员冲入王宫,他告诉高宗清军在邮局纵火,国
王安危难保,必须随他而去。此时,宫内接二连三地响起爆炸声,高宗不明就里地被挟持到一狭小偏殿。
俄顷,日本公使率 200 名日军赶来“护驾”。就这样,王宫被金玉均和日本人彻底控制了。

接下来,金玉均以“国王”的名义召见亲华派官员,并当着高宗面将这些人一一杀死。当时时,血溅
壁上,声闻御座,高宗连呼“勿杀”,但无人能听。这番情景吓坏了整个王室,高宗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能镇定自若只有闵妃,她竟在混乱间托人给清军将领带去了求援信。
清军将领得知消息时已是次日清晨(12 月 5 日),对于如何因应,三位将领意见不一。吴兆有和张前
光提出了一个保守方案,他俩希望能联络到宫里的高宗,以便获得平叛授权。很显然,这个方案不会奏
效,因为此刻金玉均就是国王。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袁世凯坐不住了,他反对枯等,因为时间于金玉
均有利。高宗此时是一个等待解救的囚徒,而不是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权威;北京朝廷更是远在千里之
外,等其授权发到汉城黄花菜都凉了。此刻,朝鲜的命运就掌握在三位将领手中。道理大家都懂,但吴张
二将就是不肯行动,他二人痴痴地等待“汉献帝的衣带诏”。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连个衣带条也没等到。次日(12 月 6 日)十时,清军将领致函日本公使,言明
清军即日入宫救驾,请日方不要阻挠。等到下午三时,日本公使仍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袁世凯急了,他
对吴张二将说,“如果因为挑起争端而获罪,由我一人承当,决不牵连诸位。”听到这话,吴张二将踏实
了,他们启动了平叛行动。
平叛方案是这样的,袁世凯带领一营清兵和一营朝鲜新军打头阵,吴张二将率另外两营清兵殿后。入
宫后,袁世凯的部队与日军和“忠义契”发生了枪战。为了搜寻国王,袁世凯身先士卒,表现出非凡勇
气,属下为之动容,士卒因之用命。清军占有人数上的优势,日军很快便被击溃,日本公使率众撤出王
宫。高宗、闵妃还有世子都被清军解救了,金玉均恨恨地逃离王宫,自此流亡他乡。
上述事件发生于 1884 年,按中国干支纪年为“甲申年”,所以这场叛乱被称为“甲申政变”。
甲申政变自 12 月 4 日入夜起事,到 6 日午后败亡,满打满算不足两日,就按自然天计也不过三天,
开化党得了“三日天下”。这让我们很自然地想起戊戌变法,也就把金玉均视为朝鲜的康有为。如此联想
没什么大问题,但必须指出,甲申政变(1884)要早于戊戌变法(1898),金玉均(1851 年出生)是康
有为(1858 年出生)的前辈兼导师,而不是反过来。因此我们只能说,戊戌变法是更为持久的甲申政变,
而康有为是中国的金玉均。

戊戌变法在甲申政变结束十五年后再度上演,同样以失败告终,这并非偶然,历史之荒诞有其内在之
逻辑。
与康有为相比,金玉均显得更加急躁,他甚至不曾静下心来先写几本理论著作。在政变的两天里,金
玉均干得最多的事情是杀人,此外他宣布了“十四条政纲”并照会了各国公使。为金玉均辩护的人会说,
这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上述手段是完全必要的。但问题是,所谓的“资产阶级”在哪呢?再有,那些罹
难官员难道是因为反对资本主义而死?
很明显,金玉均不是底层民众的代言人,他对农民的态度与那些被他杀害官员的并无不同,他对城市
平民则既缺乏亲切亦缺乏认同,广大群众希望闭关锁国,他却想跑步进入资本主义。可以肯定地讲,金玉
均十分不受欢迎,开化党也没有民意基础。就在平叛之日,金玉均与同党在逃跑时遭到国人一路追打,他
汉城的宅邸也被市民捣毁了,高宗更是将他定性为“当世秦桧”,“殆天地开辟以后未有之逆魁”。

如果说当时朝鲜有“资产阶级”的话,那一定是日本人和他们的买办,而后者被广大朝鲜民众视为
“朝奸”。甲申政变是一种叛国行为,可金玉均并非卖国贼,恰恰相反,他发动政变的根本原因是他太过
爱国。金玉均投靠日本可不是想把朝鲜卖给日本,而是想把朝鲜变成日本。
遗憾的是李氏朝鲜变不成明治日本,它不具备建立资本主义的起码条件。李氏朝鲜是东亚朝贡体系孵
化出的农耕文明,它没有大商业基础,也缺乏紧凑组织,连识字率都低得可怜!这样一个国家怎么搞“资
产阶级革命”,您还真以为杀几个人就能解决问题?
不得不说,金玉均不是个政治家而是个书呆子,他有高远的理想却无落地的能力。接受现实是克服不
幸的第一步,很遗憾金玉均做不到这一点,他选择了狂躁地盲动——强行将理想的画面拉入现实并以此宣
告理想实现了,这种“一瞬间至极乐”的吸『毒』式刺激只能导致自我毁灭。
与康有为类似,金玉均缺乏德行也没有谋略,他领导的甲申政变完全是一群癫痫患者的集体发作。依
照儒家道德,金玉均绝不算是“好人”——为人臣子却犯上作乱,做人领袖却统驭无方,拯救生民却无谋
无策。若离开开化党小圈子,金玉均几乎找不到能理解他的人,他也不试图获得公众的理解。金玉均具有
强烈的救世情怀,却一点也不想接触普通百姓!据说,女人常常爱上幻想中的男人,而男人常常拯救幻想
中的家国。

从根本上说,金玉均一直生活在书斋里,他的两班贵族出身和精英主义哲学让他从心底远离底层民
众,他领导的政变注定得不到广泛支持。政变失败后,金玉均并不做自我反省,反尔认为中国人以大欺
小、日本人背信弃义、朝鲜人奴性十足。试问,这样的“资产阶级先行者”值得同情和褒扬吗?
也许,金玉均真该像袁世凯那样逛逛青楼,去了解一下真实的世情和人性,那才是人间大学问。
甲申政变是金玉均人生的最高『潮』,之后他随竹添进一郎流亡到日本。起初,金玉均还能收到福泽
渝吉等“日本友人”的接济,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了维持“日朝友谊”,明治政府果断地将金玉均流
放到离岛,金玉均在那被不少朝鲜刺客所问候。这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让金玉均看清了日本人的真面
目,怎奈悔之晚矣……
被日本人抛弃后,金玉均萌生了接触清政府的想法,他为此给李鸿章写了信。当时,李鸿章的儿子李
经方担任驻日公使,李金二人进行了多次接触。到 1894 年,金玉均在日本已经流亡十年了。这一年是中
国的甲午年,阳春三月,金玉均乘日本客轮来到上海,他准备广泛接触有关人士并适时北上拜会李中堂。
金玉均不会想到这是他的死亡之旅,他在酒店刚安顿好就被同行朝鲜友人所枪杀,时年仅四十三岁。

壬午军乱被镇压了,甲申政变又被镇压了,城市贫民回不到过去,开化党徒也奔不向未来,接下来怎
么走大家很茫然。可以确定的是变乱不会停止,因为窒碍资本主义扩张的体制仍在。暂时的安定不是真实
的和谐,在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朝鲜社会正在积聚爆发能量,一场新的大乱将于甲午年上演,这一次
的主角是农民。
12.日本脱亚与朝鲜亲俄
与壬午军乱相比,甲申政变的规模并不算大,但其影响不容小视,尤其是在外交方面。
中日两国在时隔 285 年后再度交手,双方的王宫之战虽算不得正式战争,但却终结了井水不犯河水的
外交和局,它成为两国对决甲午的前奏。
值得一提的是,1894 年的金玉均遇刺案差一点成为甲午战争的导火索。事情是这样的,清政府以金玉
均遇刺案乃朝鲜内政为由将刺客洪忠宇与金玉均的尸体用军舰引渡给了朝鲜,朝鲜王廷以“谋叛大逆不
道”之罪凌迟了金玉均的尸体,这件事在日本引发了轩然大波。金玉均的“恩师”福泽渝吉宣扬凌迟金玉
均是“日本人的感情完全不能谅解的”,犬养毅等数十名议员则质询政府,声言“将金尸解回朝鲜是对日
本帝国一大侮辱”,要求对中国采取措施。那些昔日抛弃金玉均的“日本友人”又都为金玉均鸣起了不
平,他们在东京为金玉均建立了衣冠冢,还纠集起数千人为金玉均送葬,更有玄洋社成员跑到外务大臣陆
奥宗光家要求对华宣战,农商务大臣西乡从道则在内阁会议上同声附和。若不是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力排众
议,甲午战争恐怕早在 1894 年上半年就打起来了。

甲申政变的诱因是中法战争,清廷当时面临的外交局面十分恶劣,它很不愿意跟日本人彻底撕破脸。
中国人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常在对外取胜后自动退让,以为对方也会这么做,这一民族心理弱点被
伊藤博文利用了。明治十八年(1885)4 月,伊藤博文赶赴天津直隶总督府,与清廷代表李鸿章签署了
《中日天津条约》。根据条约,中日两军同时撤离朝鲜,今后两国均不得代朝鲜编练新军,朝鲜若再有变
乱大事,两国任何一方欲派兵,应先知会对方。

日本人不但从清政府这占得了便宜,而且从朝鲜人那捞足了油水。1895 年,明治政府与朝鲜王廷签订
了《汉城条约》,日本商侨之损失由朝鲜政府赔偿,杀害日本军官的凶徒将被法办严惩,就连被竹添进一
郎焚毁的日本使馆也由朝鲜掏钱重建。
应该说,日本人在甲申政变中没有什么损失,就算有那也是他们自找的。但政变的失败还是伤害了日
本人民的感情,启蒙家福泽渝吉于 1895 年发表《脱亚论》,他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宣布脱离“东方之恶
邻”,从此次跻身“西方文明人”的行列。
人不能选择父母,国不能选择邻居,福泽渝吉之“脱亚”并非地理之脱亚而是心理之“脱亚”。明治
维新将日本人带入了一个新时代,一个西方文明孕育出的大商业时代,相较之下,华夏文明孕育出的小农
业时代显得消极而蒙昧。福泽渝吉尖锐地指出,“儒教”所塑造的“亚洲旧俗”导致“民众并国家均不思
进取”,是中朝长期落后的总根源。
《脱亚论》并非断交宣言,生意还是要照做的,不但不能削弱,而且还要加强。在《脱亚论》发表后
的五年间,朝鲜对外贸易的八成是对日贸易,期间,日本人大量收购朝鲜农产品,同时将日本纺织品倾销
给朝鲜人。此外,日本人还控制了朝鲜的金融、海运和渔业。这些经济政策的直接后果就是粮食奇缺、物
价飞涨、平民破产,朝鲜人的反日情绪愈发高涨,愈是底层愈是反日。
日本企图独霸朝鲜,清廷自然不能答应。中法战争后,朝鲜成了中国仅存的藩属国,它的地理位置又
异常重要,若失朝鲜则满洲难保矣。为了加强对朝鲜的控制,清廷委派袁世凯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
事宜大臣”,授三品道员官衔。李鸿章等清廷高层对袁世凯十分赏识,认为此子谋勇兼备,敢于担当,可
堪大任。清廷给袁世凯的使命是,使朝鲜“明尊亲之义,定摇惑之志,内修政治,外联邦交”。
这一年袁世凯二十六岁,他曾两度科场落第,如今照样飞黄腾达,是朝鲜和日本成就了他。袁世凯履
新后曾长期住在朝鲜王宫,原因是高宗被金玉均吓成了惊弓之鸟,总感觉甲申政变还会重演。闵妃也积极
拉拢袁世凯,甚至把表妹许配给了袁。袁世凯很清楚,这出戏貌似和亲实为监视,闵婆娘对他不放心啊。
不过袁世凯没有拒绝,他不但收了闵妃表妹,而且连丫鬟一并上了。耍嘛,就要耍得痛快,谁怕谁啊!

甲申政变结束了,但日本人不会就此罢手,这是清廷和闵妃共同的看法。清廷想借日本人制造的紧张
态势进一步控制朝鲜,然而闵妃不想只仰赖中国人的保护。一来,清国大势已去,在中法战争中不败而
败,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闵妃得为自己和儿子寻找新的靠山。二来,闵妃不希望亲华势力滋长
过甚,因为那样会危及她的权威。三来,日军与清军已经交火,两国虽表面签订了和平条约,但内心里已
势同水火,他日,日清一旦开战,朝鲜必将成为战场,到那时只能仰赖西方列强保护,而沙俄是列强中最
重要的那个。有了以上盘算,闵妃开始主动亲近俄国人,对西洋公使也是礼遇有加,甚至还开放了宗教禁
令,允许基督教和天主教在朝鲜合法传播。

袁世凯是来控制朝鲜的,闵妃却想摆脱这种控制,二人慢慢地化友为敌。在一份奏折中,袁世凯曾这
样评价闵妃:“王妃昏妄,亲西人而薄中国,怙恶不悛,刚愎自用!”袁世凯厌恶闵妃不光是因为她疏华
亲俄,而且是因为她昏庸无道,用袁世凯的话说就是:“韩君妃前以称寿,集倡优数百,至今未散,赏赍
无节……城内盗炽,街巷夜断人行,倘不抚辑,恐将变生肘腋。”
中朝之间的蜜月结束了,闵袁二人由互相抚慰变成恶语相向,他们因时势走到一起,又因时势分道扬
镳。国与国之间没有友谊,政客与政客之间没有情义。依传统道德评判,袁世凯和闵妃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因为那个时代不需要好人,它需要的是代理人,代理资本主义扩张的人,谁有意
愿有能力完成这种扩张,谁就将被历史选中,成为时势所造的“英雄”,就像战国终结者——秦王政。
13.东学党起义
在甲午之前,朝鲜人曾传唱过这样一首民谣:“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
落,歌声高处怨声高。”这首控诉腐败的诗瑶源自清帝嘉庆的一首御诗,原诗是这样写的:
内外朝臣尽紫袍,何人肯与朕分劳;
玉杯饮尽千家血,银烛烧残百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
平时慢说君恩重,辜负君恩是尔曹!
在肃贪反腐方面,朝鲜百姓和满清皇帝产生了共鸣,双方一致认为民生困顿、世道混乱的总根源是官
僚腐败,换句话说,社会问题的本质是道德问题。
社会问题是有解的,而道德问题是无解的,当别人认定你人品有问题时,你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若民众对政府不再信任了,那“官逼民反”就成了迟早的问题。

19 世纪末,东亚进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的剧变将人们弄得晕头转向,正统的当权者失去了昔
日的权威,他们既无力解决现实问题,也提供不出一套像样学说,捞钱和纵欲成了他们唯一的工作。这样
的时局令人窒息,百姓人心浮动,邪教因之盛行。
可能是受太平天国运动启发,朝鲜早在 19 世纪 60 年代初就兴起了一个叫“东学道”的新兴邪教。东
学道融合了儒释道,以道家面貌出现,同时杂糅儒家理想,并以佛教平等观为诱饵,在极短时间内吸引了
大批信众。东学道的成功引起了朝廷的警惕,1863 年,朝廷将东学道定性为“邪教”,不但武力予以取
缔,而且斩首了创教人崔济愚。此后,东学道转入地下传播,时常与官府发生冲突。
宗教信仰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正教和邪教所满足的心理需求十分接近,它们根本区别在于正教导人向
善,而邪教纵人作恶。邪教是怨恨和不安的私生子,它的历史功用在于破坏。东学道之所以被那么多人传
信,并不是因为它设计得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它满足了内心失衡人群的破坏需求。一句话,信邪教的本质
是反现实。
在饥寒交迫的年代,底层百姓有如蝼蚁一般卑贱,人们需要一个奋斗的目标,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
由,需要一个可依靠的组织。东学道满足了以上所有需求,它的教义异常简单,口耳即可相传,它的口号
简洁有力,十分鼓舞人心,不信你听——“逐灭倭夷,澄清圣道,驱兵入京,尽灭权贵!”这样的口号能
带给人道德上的优越感和使命感。
此外,在东学道内部, 信众以“兄弟姐妹”相称,大家彼此支持,互相鼓励。作为一名信众,面对大
家期待的眼神,你会产生一种做点什么的冲动,哪怕是以身殉道。不但如此,你在行动时会感到无比得喜
悦,因为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也不是为一己之私在战斗。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东学道只是一支边缘政治势力,它不像壬午军乱的起义者那样说干就干,也不像
甲申政变的开化党那样只为理想,它的出发点和归宿都只是自保,发展队伍不过是自保的手段。在
1860~1890 的三十年间,东学道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它似乎也没想掀起什么风浪。我们常说“官逼民
反”,官逼民当然想反,但真走到那一步的需要机遇和领袖的。19 世纪 90 年代,朝鲜具备了官逼民反的
历史条件,一个叫全琫准[běng]的乡村教师领导东学道信众造反了。

全罗道位于今韩国的西南,是以前百济的旧地,也是李舜臣抗倭的根据地。全罗道距离日本很近,所
以每逢日人入侵都会成为重灾区。汹涌澎湃的资本主义冲垮了全罗道的传统产业,老百姓纷纷失业破产,
生活渐渐难以为继,仇日情绪也就因之高企。
全琫准就出生在全罗道,他的父亲是一名私塾先生,他子承父业也当了乡村教师,他家还有三亩薄
田。全琫准娶过两房媳妇,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琫准本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有书教,有
地耕,有人疼,这样活着挺好的。应该说,这是一个极卑微的理想,但就是这么卑微的理想在当时都很难
实现。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二十年间,全琫准目睹朝鲜社会一天天烂掉,他产生了强烈的反政府情绪。

三十五岁前后,屌丝全琫准接触并加入了东学道,他感觉找到了人生大舞台。全琫准想要大干一场,
为了体察民情、同时发展信众,全琫准离开了家乡,他像讨饭僧一样四处云游,朝饭夕粥。
1893 年,东学道组织了一场两万人规模的大型集会,全琫准参加了这场集会,此时他已是一名大头领
了。在集会上,东学道信众高呼“扫破倭洋”的政治口号,结果把官兵给招来了,大会被迫中止。这场集
会并未引发进一步冲突,不过它让信众们见识了组织的规模。
集会结束后,全琫准回到了老家全罗道古阜郡。当年,古阜一带粮食歉收,当地郡守非但不救济反而
开征新税,还逮捕了要求免税的农民代表,结果引发大规模民怨。为了讨回公道,乡民们推举全琫准的父
亲为民意代表,与官府交涉,谁知郡守二话不说就把全父打死了。这件事彻底激怒了全琫准。
1894 年转眼而至,春节刚刚过,全琫准带领数千名信众夜袭郡衙。起义者掀起了一场疾风骤雨式的造
反行动,他们夺取武器,释放犯人,烧毁契约,驱赶土豪,惩办贪官,完后呼啸而去。
这不是一场革命,这只是一场复仇,全琫准自己是痛快了,可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灾难。事发后,官府
迅速组织起反扑,起事的农民遭到杀害,他们的家属全受株连,一郡居民痛入骨髓。这时全琫准才明白,
他们已经在官府挂上号了,弟兄们要想活命只能死硬到底。
又两个月后,全琫准率众再度起义。上一次,全琫准没有建立根据地,这一次,他打下郡衙后马上建
立根据地,起义队伍也迅速壮大,很快就有了八千人。不久后,全琫准召开誓师大会,对外发表了名为
《白山檄文》的起义纲领,檄文中有这么一句:“吾辈举义至此,决非他故。所望拯百姓于涂炭,奠国家
于磐石。当内斩贪虐之官吏,外逐横暴之强敌。”这篇反政府檄文取得了预期效果,起义队伍再度壮大,
由八千暴增至一万三,参与者不再局限于东学道信徒,而是囊括了贫民奴婢、失意书生、没落贵族和乡绅
胥吏。人们自称“东学军”,推举全琫准为“总大将”,将起义标语定为“辅国安民”、“除暴安良”。

初生牛犊不怕虎,誓师后的东学军亢奋异常,他们开始南征北讨。当时,多地郡守一听说“东学军来
了”弃城就跑,沿途百姓则纷纷“附逆”,东学军在不到一个月内就拿下了全罗道首府全州城。
东学军最厉害的不是它的战斗力,而是它的纪律性。东学道是一个宗教组织,禁欲是其重要内容,它
要求信众以践行美德的方式侍奉“天神”。这样,东学道信徒逐渐变成了道德模范。东学军行军时爱惜农
田,不妨害耕作,他们现金购买物资,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全琫准还为东学军定了十二条纪律,即“降者
受待,困者救济,贪者逐之,顺者敬服,走者勿追,饥者馈之,奸猾息之,贫者赈恤,不忠除之,逆者晓
谕,病者给药,不孝刑之。”

对李氏王朝而言,全州城失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东学军正在赢得民心。东学军成功后,各地活跃分
子都坐不住了,起义犹如星火燎原,全国主要道路被切断,汉城面临断粮危险,李氏朝鲜岌岌可危矣……
14.甲午之战
1894,岁在甲午,中日终极对决。
两年前(1892 年 8 月 8 日),伊藤博文从松方正义的手中接过权杖,组织了第二次伊藤内阁。本届内
阁阵容豪华,阁员的名字听上去那么熟悉,如井上馨、板垣退助、西乡从道、山县有朋、后藤象二郎、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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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山县有朋于 1889 年底出任首相以来,明治政府就制定了“大陆政策”,不断加强对华军事准备。
打仗就需要钱,内阁希望大幅增加国防预算,议会则拼命抵制预算案。山县有朋和松方正义是两个直肠
子,他们不肯与民党做妥协,预算案也就长期得不到通过。在这一时期,不是首相解散议会,就是议会推
翻内阁。
与山县有朋和松方正义不同,伊藤博文是一个身段柔软的“周旋家”,他向众议院里的民党不断释放
善意,希望能博得对方的支持。可现实不遂他愿,在预算案问题上,民党议员始终寸土不让,伊藤和民党
也就杠上了。到中日开战前,伊藤已经两度解散议会,而议会也对他提出了不信任案。
1894 年 3 月,金玉均在华遇刺事件震惊了日本政坛,文人政客们疯狂地叫嚣战争。作为帝国的当家
人,伊藤博文觉得最佳时机尚未到来,内阁与军方也未完成战争准备。伊藤的表态被普遍解读为“恐俄、
恐华症”,福泽谕吉更是嘲笑地质问:“国家养兵是干什么的?难道铸炮、炼剑和建造兵舰是为了当作国
家的装饰品吗?”
这次风波让伊藤博文很是不快,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所得,至少他了解了民意,知道哪些人好战、哪些
人反战以及如何操控舆论。此后,伊藤博文加快了备战步伐,外务省则努力寻找开战借口,外相陆奥宗光
授意驻朝公使“务须不择手段地制造开战之借口”。所以当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时,伊藤博文和他的阁员
喜出望外,他们终于可以摆脱污名了。
我们把视线转回朝鲜。由东学道引发的农民起义已经失控,朝鲜高宗只得向清廷求援。1894 年 6 月
初,清廷派直隶与太原驻地的 2500 名淮军驰赴朝鲜,6 日~8 日该部队在仁川以南的牙山登陆。这一结果
是伊藤博文所期待的,因为他觉得如此以来日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了。6 月 8 日,400 名日军先遣队
也在仁川登陆,宣称要“保护日本侨民和使馆”。于是,半岛之上出现了四支武装力量,即政府军、东学
军、清国军和日本军。

全琫准起义的目的是自保和改革,他可不想引来外来武装干涉。为了使中日失去出兵理由,全琫准于
6 月 11 日与高宗达成了和议,史称“全州媾和”。根据和议,全琫准率领东学军撤离全州城,高宗则停止
对东学军的围剿,并承诺执行反政府派的改革方案,双方在各自辖地分野而治。
全州媾和将中日驻军置于尴尬境地,高宗催促中日高层尽快撤军。清廷很乐意撤军,但又怕日本人不
撤,因此劝说日本方面先撤。执行谈判任务的是袁世凯,他的对手是日本新任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大鸟拍
着胸脯向袁世凯保证一定撤离,但许久不见任何行动。不仅如此,明治政府还向朝鲜半岛大举增兵,至 6
月底,日本驻朝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八千人。对于己方的言行不一,大鸟公使这样解释:朝鲜政治沉珂太
重,政局因之不稳,“中日两国应共同协助朝鲜改革内政”。这样要求清廷当然无法答应,朝鲜高宗更是
气炸了肺,但就是拿日本人没办法。7 月初,日方在军力上已经占有了明显优势,于是他们于 23 日发动了
宫廷政变,扶立大院君成立反华亲日政权。新政权宣布废除中国年号改行朝鲜纪年,废除与清廷签署的一
切条约,还授权驻朝日军驱逐驻朝清军。就这样,中日矛盾公开化了,战争脚步越来越近。

面对日本人的步步进逼,清廷决定向朝鲜的牙山驻地增兵,运兵任务由北洋舰队执行。7 月 25 日,济
远号和广乙号由牙山回返国内,而高升号和操江号由国内奔赴牙山。上午 7 时许,济远号和广乙号在驶至
仁川西部丰岛海域时遭遇日本联合舰队,日本人二话不说突然发动袭击,济远号和广乙号被迫应战。不
久,高升号和操江号也行驶至交战区域,日军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围攻这两艘舰船。双方在海上战斗了一
个多小时,结果济远号负伤逃跑,广乙号搁浅自毁,操江号被敌俘虏,高升号被击沉没,日本联合舰队则
几无损失。

丰岛海战将中日外交推到了绝境,甲午战争无可避免地爆发了。
光绪皇帝是一位略显懦弱的君主,但得知丰岛海战消息时他怒发冲冠,大骂“倭寇,你这是找死!”
今天的人们习惯于倒推历史,总以为日本在甲午前就公认地强于中国,这绝非史实。1894 年是明治二
十七年,截止此时,日本实行中央集权不过 23 年(自明治四年/1871),推行币税改革不过 21 年(自明
治六年/1873),践行宪法政治更是只有区区五年(自明治二十二年/1889),更要命的是,在这五年间居
然换了六任内阁总理,而且眼瞅着就要换第七任!当时的中国人根本不把日本的军备放在眼里,就在七年
之前(1886 年),我北洋舰队访问日本,目的在于震慑对方,在访经长崎时,我国水兵因狎妓与日人发生
冲突,双方大打出手,当地警署逮捕了袭警的清兵,你猜怎么着,我军官兵二话不说,将舰队的巨炮对准
长崎市中心,日本政府还不是乖乖放人。事后,日本人到处散播“中国威胁论”,还扬言“一定要打败定
远!”更令当时国人感好笑的是,日本人为了筹集海军军费居然让天皇饿肚子,大清报人对此极尽嘲讽,
说贵国都穷到这份上了,还学人家做大哥,真笑死个人!

甲午之前,中国人看待日本的心态很像是今天美国人看待中国的心态,基本可以总结为老子再穷也比
你阔!因此,士子文人得知丰岛海战消息后一点也不恐惧,相反,他们很亢奋。时人的信心并非毫无来
由,要知道,在九年前(1885)大清国可是把法兰西都给打败了!
在一片主战声中,光绪皇帝坚定了应战决心,慈禧太后也予以支持。这一年是慈禧的六十大寿,好好
一个寿辰让倭寇给搅了,老佛爷能不恼火?她可是有言在先,“谁让我这个生日过不好,我让他这辈子都
过不好!”
1894 年 8 月 1 日,大清光绪皇帝发布对日宣战诏书,当天,日本明治天皇亦发布对清宣战诏书,中国
所称之“甲午战争”、日本所称之“日清战争”正式爆发了。
在宣战诏书中,两位君主各自历数了对方的不道德行为:光绪皇帝指责日本“不守公法,任意鸱张,
专行诡计,衅开自彼,无理已极,势难再以姑容”;明治天皇则指责中国“干涉其(朝鲜)内政,于其内
乱,借口于拯救属邦,而出兵于朝鲜”,且“设辞拒绝”日本出兵“维持东洋全局之和平”,“清国之
计,惟在使朝鲜治安之基无所归。”总之,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不论是为了“天理”还是
为了“和平”,中日必须一战。

当时的国际舆论展现出中立姿态,虽然西方国家从心底支持日本,但大部分洋人推测——大清必胜,
日本将亡。
事实上,明治政府是以豪赌的心态发动战争的。日本人是一个容易走极端的民族,对于他们而言,要
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所有。开战前的日本人并非如今人想象的神采奕奕,其实他们特别没有底气,在战
争扩大以前,日本国民的情绪是心惊胆战而不是志在必得。
时间假若停止在 1894 年 8 月 1 日,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大清帝国是一只连岛国日本都打不过的纸老
虎。时间假若真的停止,我们仍将对天~朝体制充满自信,而老佛爷仍将扮演“一代圣君”而不是“败家娘
们”。可惜时间停不下来,战争无可阻挡地升级了。
战争升级的首要标志是增兵。丰岛海战后,清廷向平壤加紧增兵,驻朝清军的人数达到了一万五。之
所以增兵平壤,是因为汉城已被日军所控制,平壤是日军的下一个目标。就在清军增兵时,日军也在增
兵,其军力扩大了一倍,增加到一万六千人,两军兵力旗鼓相当。
在攻防态势上,日军表现为积极进攻,而清军始终处于守势。防守平壤的清军将领是叶志超,李鸿章
在其出发前嘱托道:“先定守局,再图进取。”李鸿章这样安排也没什么问题,大家想,日军可是苦心经
营多年,早就做了万全准备,而我军是仓促应战,连光绪皇帝都承认日本“变诈情形,殊非意料所及。”
从另一个方面看,平壤也具备防守的资本,该市城高粮足,军民一心,易守难攻,是消耗日军的绝佳根
据。若是真能守住平壤,万里朝鲜战争的局面就将再现,驻平壤清军在开始时信心十足。
9 月 15 日,日军对平壤发起了包围式攻击,分兵三路,从大同江南岸、玄武门外和城西南三个方向进
攻。在三路防线上,清军官兵表现出了军人应有的英勇,重创了日军,尤其是在左右两路。左右两路的失
利促使日军豪赌中路,玄武门(中路)内外枪炮齐鸣,厮杀异常激烈。防守玄武门的清军将领是左宝贵,
这位回族总兵颇为骁勇,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乱时曾立过大功。敌与我厮杀继续,玄武门情势危殆。为了
鼓舞士气,左宝贵穿上了皇帝御赐的黄马褂,他想让所有属下都能看到他。清军当然看到了他,可问题是
日军也看到了,左总兵也就不幸成了活靶子。除左总兵外,中路守军还有三名营官阵亡,清军士气受到挫
折,到下午二时许玄武门失守了。日军进了平壤城,但他们进展得并不顺利,在巷战中伤亡惨重,只好退
回玄武门。在其它两线,日军也没能取得重大进展,城西南的右路日军甚至撤回了驻地。就这样,平壤战
役进入了胶着状态。

到下午四时战役仍未分出胜负,不过清军颓势越发明显。此时,清军“总统”叶志超视察各路城防,
他觉得再抵抗下去只能让日军合围,于是下令放弃平壤全军撤退。这是一个关乎全局的决定,在此之后,
清军奔溃千里是一败涂地。在败逃途中,清军在大雨天里中了日军埋伏,两千人阵亡,五百人被俘,其余
人六天狂奔五百里,一直逃到鸭绿江边。
夺得平壤后,日军企图继续北进,意在染指满洲。满洲乃满清龙兴之地,亦为华北天然之屏障,是万
万丢不得的。为了保卫满洲,李鸿章派北洋舰队向朝鲜继续增兵。9 月 17 日,北洋舰队与日本联合舰队在
鸭绿江口大东沟海域遭遇,黄海大战爆发了。
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海战,在人类历史上,蒸汽机铁甲舰队之间的大对决之前未曾有过,之后也不
会再有。虽然是遭遇战,但参战的军舰都是双方的压箱货,北洋舰队之优势在规模,联合舰队之优势则在
速度。当日十二时战斗正式打响,期间你轰我一炮我炸你一下,互有攻防,日军因速度快在整体上占有优
势。海战进行了五个多小时,于下午五时结束,北洋舰队损失五艘战舰,联合舰队则无一舰沉没。经此一
役,日军控制了黄海制海权,清廷决战于国门之外的构想成为了泡影。

黄海大战吓坏了李鸿章,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不惜老本地打下去了,于是命令北洋舰队退守威海卫。
日军控制黄海制海权后更加有恃无恐,10 月下旬,山县有朋等日将率军越过鸭绿江进入黑土地。清廷
部署于此地的兵力并不算少,但他们的战斗能力极其差劲。11 月 22 日,有“东亚第一要塞”之称的旅顺
军港被日军攻陷。入城后,日军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旅顺大屠杀”,四天杀了两万人,**掳掠无恶不作。
丢掉旅顺后,清军更是节节败退,此时国内舆论已然发生转向,主和派开始占据上风,李鸿章在西方
列强间寻求调停者。
战争可能是由弱者发动的,但一定是由强者结束的,和平是打来的而不是求来的。
对于日军而言,龟缩在威海卫的北洋舰队是结束战争的唯一障碍。1895 年 1 月 20 日,两万五千名日
军在大山岩的指挥下在山东荣成的龙须岛登陆,如此以来,日军便可以水陆夹击的形式群殴北洋舰队。当
月 30 日,登陆日军开始进攻威海卫,到 2 月 3 日时就完全控制了威海卫。北洋舰队被包围了,它所停靠
的刘公岛已经成了孤岛,前有敌舰后有敌兵却无王师来援。面对这样的局面,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绝望
了,当他接到日舰司令伊东佑亨的劝降信时,他炸毁了日人朝思暮想的定远舰,然后吞鸦片自杀。一同拒
降自杀的还有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和镇远舰管带杨用霖。至此,威海卫基地落入敌手,北洋舰队全军覆没,
甲午战争落下帷幕。
15.和谈风云
在日本,甲午战争被诗化为“明治时期一场青春的战争”。的确,从文学的视角看,这场战争的确是
大和民族辉煌的成人礼,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成熟与强大,用鲜血赢得了走向未来的第一桶金。我们
当然可以躲在道德的大旗下指责对手卑鄙无耻,但我们无法否认人家勤勉上进。在拳击场上,如果一个大
块头被一个小个子打得落花流水,恐怕最善良的观众也不会对那个倒地者有过多同情。不是嘛,同情应当
只给予弱小,而不是不思进取之人。

自诩“中兴”的大清帝国被彻底打垮,为了止损,清廷开始向日本求和。事实上,求和工作老早就开
始了。1894 年 9 月底,清军在平壤和黄海接连受挫,慈禧太后对军事反攻不抱信心,为向国际社会释放和
平诚意,这位帝国的当家人启用了主和派领袖恭亲王奕訢,十年前她亲手罢免了她的这位小叔子。奕訢没
有推辞,他出山后马上邀请英美俄出面调停,结果失败了。11 初,日军已经打到了辽东,清廷上下慌了
神,急忙遣天津税务司的德籍雇员德璀琳赴日乞和。伊藤博文没有买清廷的账,他觉得最佳时机尚未到
来,直到日军攻下旅顺他才稍稍表现出和谈兴趣。到了 12 月,天气逐渐冷了下来,日军海上补给出现严重
困难,西方列强也加大了调停力度。此时,伊藤觉得可以开启和谈了,不过他点名只与恭亲王或李中堂
谈,其他虾兵蟹将概不接见!

在一个“大义名分”的社会,求和是一件极容易导致身败名裂的政治自杀行为,所以谁也不愿意肩负
这种使命。危难时刻,始见人心。慈禧太后宣布自己病了,躲在一边当起了甩手掌柜。光绪帝则被吓得六
神无主,他原本想借此战立威,怎料到连祖坟都快让人家给刨了。这位已经坐了二十年龙椅的年轻君主对
本国和敌国几乎同样无知,就算他有结束战争的意愿,也绝想不出结束战争的办法。恭亲王奕訢也指望不
上,他既失去了使命感,也失去了影响力。这倒不能怪他,他都下野十年了。堂堂帝国,泱泱华夏,有资
格、有能力、有担当的和谈使臣只有李鸿章了。

结束战争的和谈开始了,地点日本山口县马关市,即原长州藩下关市。三十年前(1864 年下关战
争),日本人曾在这里向美英法荷四国联军签署停战赔款条约,当时伊藤博文也有参与。三十年过去了,
日本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日本了,而中国还是当年那个中国。
和谈伊始,中方要求先停战再谈判,而日方坚持一边打一边谈。伊藤博文说要停战也可以,你得把大
沽、天津和山海关质押给我,驻军费用由你们中方承担。李鸿章不是皇帝,他无法答应这种割地赔款式条
件,谈判也就陷入了僵局。到第三次谈判时,双方仍未取得实质进展,会后李鸿章乘车返回下榻寺院,不
料在途中突遭一日本浪人枪击,左脸严重受伤,当场昏死过去。伊藤博文得知消息后鼻子都快气歪了,大
骂“马鹿野郎(读“八嘎牙路”,意思是混账小子),马鹿野郎!”这名意在阻止中日和谈的激进分子一
点也不清楚他们政府的处境,他哪里知道假使中方放弃和谈,战争就将拖延下去,而他们政府的财政濒临
破产。更要命的是,中日战争有可能催生中国内战,到那时日本政府跟谁谈判去,找谁要钱去!一百多年
以后,一个在中国发迹的日本年轻人给这种激进分子起了一个形象而响亮的名字——爱国贼。

为了防止李鸿章负气回国,日本政界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公关,就连明治天皇都出马了。这一
年李鸿章年逾古稀,他的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他的未来也将日暮途穷。自抵日之后,他蒙受了从未有过的
羞辱,遭受了前所未遇的伤害。这场和谈不是他选的,他是被“逼上梁山”的,谈不拢他只是个老废物,
谈成了他却成了卖国贼!不如放弃算了,人家老佛爷都称病不朝,他李鸿章又何必坚持到底呢,大清国又
不姓李!

李鸿章没有趁机回国,他连必要修养都没要,而是带病与日本人谈判。你可以骂他蠢,但却无法说他
不负责任。为了向中方表达歉意,日方主动在奉天、直隶和山东三省休战 21 天。既然双方都想推进和谈,
那接下来就只剩讨价还价了,也就是割地割哪块、赔款赔多少、通商通几口。就这些问题,中日代表团于
1895 年 4 月 17 日达成最终协议,《马关条约》诞生了。
《马关条约》要旨有四:一、中国承认朝鲜独立,二、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两亿两,三、割台湾岛、澎
湖列岛及辽东半岛予日本,四、开沙市、重庆、苏州及杭州四口通商并允许日人于商埠投资设厂。
因为《马关条约》,李鸿章成了难以平反的卖国贼。关键是这条约太他妈霸道了,谁签字谁挨骂!之
前的条约最多算小打小闹,这份条约可真是伤筋动骨,它使中国失去了自主走向资本主义最为重要的东西
——资本。此后,无论是康有为、孙中山、袁世凯还是蒋介石,谁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中国成了永无翻
身之日的债务奴隶。一个奴隶,连现在都没有,哪里还有未来!
当《马关条约》内容敲定后,一直处于观望态度的西方列强开始进行实质性干涉,沙俄联合法德两国
要求日本“放弃占领辽东半岛”,否则三国将联合出兵中国东北,以保卫“远东和平”。面对三国干涉还
辽,明治政府选择了退让,它经不起另一场战争了。不过“还辽”是有条件的,中国需因此再向日本赔付
白银三千万两。就是这样仍不能消除日本人心中的怒火,他们立誓 “卧薪尝胆”,他日与白人们决一死
战!
16.一个人的战争
在《李鸿章传》中,梁启超有过这样一句论断:“故及其败然后知其所以败之由,是愚人也;乃或及
其败而犹不知其致败之由,是死人也。”
2014,又逢甲午,回顾历史,可有新悟?
甲午战后,西方报纸如是评价道:“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梁启超颇认同这种说
法,他说“其言虽稍过,然亦近之。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
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己。”为了证实此说,梁启超还举了一个事例。
话说,在日军占领威海卫海军基地后,广东水师向日本政府索还“广丙号”巡洋舰,理由是该巡洋舰是广
东水师的财产,只是临时借调给北洋水师用,两广与此战毫无瓜葛。当时,这一事件在外交界被传为笑
柄。

广丙号索还事件并非个案,在整个战争期间,此类事件数不胜数。我们知道,北洋水师早就退到了威
海卫海军基地,它完全有时间构筑起防御阵线,而且威海卫海军基地配备了英德两国的先进火炮,是一座
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军事要塞。在这样的情况下,威海卫海军基地怎么会被日军所轻松占领呢?
原因很简单,李鸿章没有足够的兵员来守卫威海卫。当时,整个海军基地共有一百座炮台,配置于此
的淮军却只有五千人,每座炮台仅能分得五十名守兵。这还算是好的,日军登陆的荣成湾更是连一名清兵
都没有!我们不禁要问,大清帝国的陆军哪去了呢?
其实,在威海卫不远的烟台城就驻扎着一支清军,朝廷也命令这支清军驰援北洋水师。但直到丁汝昌
服毒自杀,这支清军也不曾加入对日战斗,它被山东巡抚李秉衡“绑架”了。李秉衡不但按住了自己的直
辖部队,而且截留了驰援威海卫的云贵苗兵。也许有读者会问,这李秉衡到底想干什么?答案是目睹北洋
水师覆灭。
李秉衡的辩护者拒绝承认这一点,他们把上述的一切都解释为“误判”,因为李秉衡怎么看都不像是
一个“坏人”。在晚清官场,李秉衡因“勤政廉洁”而闻名,有百姓甚至称他为“在世包公”。此外,李
秉衡还因极力主战而被普遍视为“爱国栋梁”。这样一个声名良好的“青天大老爷”怎么会是民族罪人
呢?

有一个背景我们必须交待,李秉衡是在丰岛海战后中日宣战前出任山东巡抚的,这一安排是由朝中清
流派促成的,而李秉衡是清流派领袖张之洞的忠实支持者。我们知道,张之洞与李鸿章素来不和,两人在
人品、政见和学问上一左一右,时人普遍视张为“正人君子”。张之洞极力主战,李鸿章则一味避战,张
之洞安排李秉衡坐镇山东,就是为了牵制住李鸿章。要知道,山东巡抚与直隶总督属于平级,李鸿章是调
不动李秉衡的。

写得这么细,讲了这么多,难道笔者要挑起一桩晚清名誉案?非也。诸君已知,笔者为“大历史观”
的鼓吹者,倡导跳出人事之纷争,摆脱道德之视角,用长远眼光与技术手段解读历史。二李之忠奸善恶与
今人无涉,纵使李秉衡派兵驰援威海卫,北洋舰队也是要覆灭的,早晚而已。李秉衡当然负有其不可推卸
的历史责任,但我们更应关注的是,一国之战缘何变成一人之战,李鸿章为何孤立无援,大清国到底是怎
么了?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认清李鸿章及大清国的本质。
李鸿章靠镇压太平天国起家,可以说没有洪秀全就没有李鸿章。早先,李鸿章效力于曾国藩的湘军,
后来才凭借人脉与所学创建了淮军。湘淮军是一种私人武装,其构建与维系的纽带是创办者的个人威望和
组员间的私人友谊,它的效法对象乃是明朝中后期的“戚家军”。到洪秀全起义时,八旗与绿营已经不堪
一击,满清高层不得不允许汉人自组武装。组织军队是需要钱的,曾李二人的首要工作就是筹集军费。当
时由于洪杨作乱,北京朝廷失去了对南方的控制。而我们知道,在明清时期,江南是中央财政的根本。所
以,在太平天国时期,湘淮军可以在控制区域较自由地征税,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厘金。厘金是一种普遍
的商业税,税率一般为百分之一,它有效保障了湘淮军的生存。太平天国覆灭后,曾国藩为求自保主动要
求裁撤湘军,从而消除了朝廷戒心并缓解了财政压力。此时,内忧外患并未完全消除,朝廷仍然需要一支
能战之师,李鸿章的淮军也就成了理想选择。

1865 年,李鸿章成为两江总督,署理今江苏、安徽、江西三省民政。在这一时期,淮军逐渐实现了近
代化与“国家化”。近代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单靠厘金收入是不行的,李鸿章必须开辟出更多的军
费来源。我们知道,自 19 世纪 60 年代起,恭亲王奕訢便以“师夷自强”为口号掀起洋务运动,朝廷上马
了一系列大型项目。在这场运动中,李鸿章是一个十分抢眼的角色,他创办了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
局、开平矿务局、上海机器织布局等一系列近代工厂。李鸿章把手伸那么长,不仅仅是因为他好出风头,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有一支军队要供养。读者因之可以想见,李鸿章的官声不会太好,清流派必然会攻击李
的道德人品。

1870 年,李鸿章接替曾国藩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一任命使李鸿章获得了更高的权威,不过也
使他失去了相当的财源。为了供养那支淮系武装,李鸿章不得不搞好与洋人、慈禧以及户部的关系。李鸿
章在笼络洋人方面相当有办法,也能较容易地从慈禧那邀得恩宠,但就是搞不定户部。从 1886 年起,两
代帝师翁同龢担任户部尚书,从此处处为难李鸿章。
原来,翁同龢与李鸿章有一桩私仇,翁同龢之兄翁同存因临阵脱逃及办事不力而被流放新疆,参劾之
人正是李鸿章。1875 年,李鸿章受朝廷之命创设北洋水师,仅用十年时间就将其打造为“东亚第一舰
队”。在 1886 年,这支海军甚至迫使日本长崎政府无条件屈服。长崎清国水兵事件(又称“镇远骚
动”)是北洋水师辉煌的顶点,其后不久它便陷入了停滞状态。自 1888 年起,翁同龢就连续上书奏请缩
减乃至停拨海军军费,1891 年,朝廷甚至下令三年内禁止南北洋水师进口武器及舰船,这直接导致北洋水
师在黄海大战中缺舰少弹。禁令期间,李鸿章不断进行抗争,他一有机会就向光绪皇帝讲述日本海军近
况,恳请朝廷收回成命。对此,光绪皇帝无动于衷,他只回了一句“另有旨”,之后再无音讯。
翁同龢压制北洋水师发展的由头是“减省开支”,那么他把钱省下来干什么用呢?
答案是给光绪皇帝办婚宴,给慈禧太后修园子。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婚宴是光绪皇帝的成人礼,
颐和园则是慈禧太后的颐养地,只有尽快办完这两件大事,光绪皇帝才能收回大权实现亲政。
翁同龢于 1886 年执掌户部,清漪园于 1888 年重建并更名“颐和园”,光绪帝则于 1889 年举办大
婚。据官方估算,颐和园工程大约花掉了两三千万两银子,光绪帝大婚也耗费了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这些
银子加起来足可以再造一支北洋舰队!

在我们这个帝国,朝廷要想弄到银子总是有办法的,《马关条约》的两亿三千万两、《辛丑条约》的
四亿五千万两不是连本带息一文不少地都赔了出去。难道征赔款有办法,筹军费就没办法?显然,没银子
不是北洋水师发展停滞的真实原因。我们甚至也不能一味地批评翁同龢,因为缩减军费的政策针对的是整
个海军,而不是北洋水师一家。更何况,翁同龢并不是那个拍板儿的人,他就是有心刁难李鸿章,那也得
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答应才行,尤其是后者。

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慈禧太后爱面子好排场,总希望不白活一回。在那个年代,人生七十古来稀,
六十已经是高龄了。作为洋务自强运动的赞助人,作为辅佐两代幼主的“摄政王”,作为实现“同光中
兴”的政治家,慈禧太后有理由为自己办一场大寿。但是,豪奢的作风不是她停止赞助北洋水师的根本原
因。要知道,慈禧太后不是只知道骄奢淫逸,她过过苦日子也能过苦日子,而且分得清轻重缓急。慈禧太
后之所以冷淡李鸿章,是因为她不能再专宠于他了。

慈禧太后也好,光绪皇帝也好,他们都是满洲统治者。满清是一个异族政权,但不同于蒙元,满洲人
是趁汉人内乱入主中原的,征服战争的相当一部分也是由汉人军队完成的。这就导致满洲人缺乏蒙古人那
样的统治自信,他们时刻警惕着帝国易主,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提心吊胆,甚至大兴各种莫名其妙的文字
狱。在近代以前,满清朝廷一直禁止汉人移民东北地区,可见满洲人为他日跑路时刻准备着。
满洲人的这种心理并非有多么异常,只要你看一看《爱情保卫战》你就会知道,“牛粪”总是会担心
“鲜花”会离开自己,从而做出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那些“不正常”的当事男女几乎都是汉人。当
一个人由于幸运得到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会不由自主地处于一种防御状态,除非他彻底失去这个东
西,否则他永远放松不了。民族亦然,因为人性是相通的。
满洲人的统治在雍正即位到乾隆驾崩的一百年间(即 18 世纪)相对稳固,之前和之后都比较动荡,到
太平天国时(19 世纪 50 年代)已分崩离析。洪秀全虽然没有成功建立起一个汉人政权,但却造成了满洲
政权的异质化。
曾国藩和李鸿章在洪杨作乱时崛起,一般读者都会把曾李二人视为文官,其实他们本质上都是军阀,
正如诸葛亮也是军阀。军阀的出现是分裂的征兆,当时之所以没有立刻分裂,是因为北京朝廷尚具备些财
政能力,而地方军阀未建立起租税体系。对于李鸿章这样的汉官,在一个名义上属于满人的统一政权内做
官,比冒险建立一个名义上属于汉人的分裂政权,更加划算,也更有助于保存其私人武装。李鸿章很清
楚,如果他振臂一呼宣誓排满,他的道德形象将会立刻崩溃,他的结局也将如洪秀全的那样悲惨。因此,
李鸿章只能选择做一个体制内的文官式军阀。

做军阀是一定要有稳固财源的,所以李鸿章把手伸向了四面八方。在一个以小自耕农经济为根基的老
大帝国,财政资源是十分有限的,给李鸿章分的多了,给别人分的自然就会少,派系矛盾也就因之而产
生。我们这个帝国依靠儒家伦理来维系,所有的利益斗争最终都会呈现为道德攻击,于是我们看到了上述
事端。说到底,以上种种不过是李鸿章派、其他军阀、北京朝廷、满人内部永无休止的争权夺利,甲午纷
争不过是这场大戏的一个桥段。

李鸿章不可能成为“驱除鞑虏”的民族英雄,他纵有此雄心也无此能力,他与其他军阀更像是死对头
而不是合伙人。李鸿章也不可能成为再造帝国的中兴能臣,他纵有此理想也无此机会。对于慈禧太后而
言,首要的考虑不是帝国能够维持多久,而是它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在户部停供北洋水师时,慈禧太后又
在颐和园成立了一所专门培养满人海军军官的“水师内学堂”,把白花花的银子抛洒在昆明湖上。慈禧太
后很明白,作为一个失去了军事能力的外来政权,满洲人的统治之所以还没有被推翻,是因为汉人内部各
不相下,而李鸿章的崛起打破了这种平衡。李鸿章更不可能得到西方列强的真正帮助,因为大清帝国的有
限开放政策得罪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欧美列强乐见东瀛日本替他们出一出气,也顺便依“利益均沾”原
则捞取些战争福利。李鸿章注定是孤立无援的,其他军阀嫉他,满洲贵族疑他,西方列强弃他,他企图用
一支十九世纪的军队来保卫一个十七世纪的帝国从而赢得一个十八世纪的美名,最终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
的徒劳而又拧巴。

1894 年,东北亚,一个近代化国家打败了一个中世纪军阀。
成败利钝,与道德无关。
17.回望第三帝国
战争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19 世纪末,英国媒体人在描述远东格局时说,“亚洲现在是在三大强国的手中——俄国、英国和中
国。”在当时,这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看法,因此当 1895 年清军在东北亚彻底战败时,全世界都在问——
这是为什么呢?
大领导说,甲午之败犹如剜心之痛。这一比喻颇能刺激民心,让早已自大狂妄的今人还能回忆起往昔
之败,不过,这种极具切身感的比喻也容易将我们导向道德史观。翻开今天的报纸,打开今天的电视,浏
览今天的网站,你会发现到处都是历史道德审判员,这些人不遗余力地向公众宣讲一个观点:当年要不是
这些妖魔鬼怪乱权,中国是绝对不可能败给日本的,至少不应该败得这么惨!历史教科书也教导我们说,
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是近代中国贫穷落后的总根源。

“称以上情形为‘腐化’,可能对整个问题产生错觉。腐化必由以前正常之形态恶化而产生,用如此
道德上的名义加以谴责,则必须承认事前已有一个完整体制,在其恶化之前确曾站得住脚。事实上,它站
不住脚。”①这就好比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我们不能批评他道德败坏,因为他本来就没长子宫。一支走
兽不能飞翔,不是因为它缺心少肺,而是因为它没有翅膀。一个小农业帝国惨败于一个大商业帝国,这不
是道德的失败,而是体制的失败。

甲午战争在李鸿章消极避战中拉开帷幕,又在他消极避战中走向终结。由于朝廷自 1891 年起禁止海


军进口军火,所以北洋水师在开战时缺少弹药。战争一起,列强中立,临时进口便无可能。对于一支现代
化军队,没有弹药就等于没有武器,李鸿章顾虑不前是可以理解的。
有读者可能会问,洋务运动时我们不是兴建了很多兵工厂嘛,李鸿章控制的江南制造总局更是其中最
大的一家,这些兵工厂战时何以不能供应前线呢?
黄仁宇先生在《中国大历史》中揭示了此间奥秘,他说:“这些兵工厂和造船局设立时好像商业组
织,可是它们没有相对的公司可以发生商业上的关系。他们为制造者,可是社会上没有材料与零件供应者
和推销员。它们与外面有来往,其关系也松懈。组织中的账目无从认真核算。他们也无从编制预算,因为
政府本身尚无预算可言。人事之管制必漫无标准,因为中国全部的经济生活即缺乏人事管制标准。”

洋务派的工厂是一种行政产物而非商业产物,它们主要服务于另外的行政机构,对于开拓国内及海外
市场没有兴趣,因为根本也不存在这样一个市场。朝廷的拨款成了这些工厂的命脉,他们缺乏商业机构的
活力,更遑论对技术进行创新。到甲午开战时,中国兵工厂有能力生产的是一种内填沙石的实心弹,主要
用于击穿敌舰以使其进水,在实战中几乎没什么用处。而同时期的日本,很多武器都实现了国产化,炸伤
丁汝昌的火药是就是由和族工程师下濑雅允发明的,其试爆成功时间恰是中国停止进口军火的 1891 年。

为什么日本就有下濑雅允,我们就没有?为什么日本的兵工厂一日千里,我们的就踟蹰不前?原因是
日本人已经完成了货币及租税改革,明治政府可以从农商二业中获得可观的财政收入,因之能为军事(包
括军队、军工和军校)提供足够的预算。当时日本已具备广泛的大商业,于明治政府而言,精兵强军是一
项有利可图的事业,而非单纯的财政负担。当时中国的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我们不但没有普遍的商业基
础,甚至连稳固的农业基础都没有!
美国人韩丁(原名威廉·辛顿/Willam Hinton)在《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中对上世纪四
十年代山西省东南部的农村生活曾做过以下描述:
“乡村里没有储蓄银行,商业不多,工业更少。唯一可投资的就只有土地了。土地是保险可靠的,只
是收入不及高利贷大,因为土地缺乏,使得地价总是上涨。张庄和相邻几个村庄都没有多少可以卖的好
地,而想买地的人却很多。改良土地是谈不上的。灌溉纵然能使产量成倍提高,可是因为水位太低,在东
边三百多里以外的冀中平原上普遍使用的畜力水车,拿到这里便抽不上水来。而要引水,就得修筑一条十
里来长的水渠。这样的工程是任何一个地主、甚至任何一个村子也无力办到的。只有全县的合作和支援才
能实现这类工程,可是衙门里的官僚对此漠不关心。所以土地一直干旱,而东山里的水却丝毫未加利用就
流向华北平原去了。

“资金本来也可以用来买农家肥料、培育优良品种、改革农具,可是不能担保很快获得效益。一场干
旱就会使肥料失去作用,碰巧收入好了,税粮也跟着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愿意在肥料、种子和工
具上花钱。地主们都将多余的粮食换成银元,埋藏在地下。
“把剩余的资金藏起来,只会加深和延长经济的停滞,使急需得到发展的乡村不能利用仅有的一点资
本。一方面,金银财宝埋在地下的密窖里;另一方面,要得到一头牛、一张犁都可能意味着富裕的农民却
不得不饿肚子。至少有一半的人口每年有五个月时间无事可做,这是因为他们在秋收以后没有资金进行手
工生产,兴办小型的地方工业,或用驴车跑运输。张庄南边山里的铁矿和潞城以北山里的铁矿,因为缺乏
资金而不能开采。而在两山之间的村庄里的数千居民,象牲口一样熬过一冬,不干活,少吃饭,为的是把
口粮维持到开春。

“资金闲置,劳力浪费,生产衰退,这是当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后果。从长远来看,这个制度给它的
受害者和它的受益者,只能同样带来灾难。”
甲午战争比韩丁来华早半个世纪,以上描述与晚清实况大致相同,此种体制一直延续到民国后期,笔
者儿时甚至仍能依稀见到它的影子,那是一套明太祖朱元璋开创的国家体制,是中华第三帝国留给我们的
政治遗产。
备注:
①摘自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第 280 页末段。
两宋是古代中国发展的顶点,除军事一项外,她在政治、经济、科技和文化上均取得了辉煌成就,尤
其是发展出了广泛的商业。在江山半壁的情况下,南宋仍能拖住蒙古人的铁蹄长达半个世纪,足见其财政
基础与后勤能力。南宋开朝后,中国南北分治,这种大分裂状态持续了一个半世纪。蒙古人统一中国后发
现,他们只能实现军事和政治的统一,而在经济上必须维持“一国两制”,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元朝的
早亡。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定国都于南京,这一选择是时代的产物,因为当时只有南方具备分裂实力。试
问,争天下的朱元璋、陈友谅和张士诚,有哪个不是南方军阀呢?

为了大明王朝的千秋万代,朱元璋和他的儿子以各种手段打击南方绅商,把中国从一个大商业国转变
为一个小自耕农国。这是一种违背历史潮流的逆动,不过在资本主义扩张至东亚前,朝廷完全有能力关起
门来过日子。从根本上讲,明清帝国不过是村落单位的庞大集结。在这样的帝国里,不但商业不发达,就
连农业也不发达。民穷只能导致国贫。政府收不到足够的税收,也就懒于且很难提供公共服务,比如架桥
铺路,比如兴修水利,比如仲裁交易,这反过来又加剧了民间的贫困。明清时期,朝廷甚至从来不曾像样
地整理过货币,使得通货紧缩成为了经济常态。明清的贫困是制度性贫困,是一种由错误意识形态导致的
历史悲剧。

在明清两代,儒家意识形态事实上被塑造成了宗教法,它有效维持了社会在贫困状态下的稳定。由于
不具备普遍的商业贸易,所以构建民商法律既无基础亦显多余。地方政府以“息讼止争“为政治使命,诉
讼制度设计和操作的原则乃是让起诉者亏本。“礼仪和道德代替了法律,对于违法的行为作掩饰则被认为
忠厚识大体。各机构之间的联系,从来也没有可资遵守的成文条例。”②这样的体制与商业为敌,它不可
能孕育出像“权利与义务”、“独立于平等”、“物权与破产”这样的商业文化,更遑论萌芽出资本主
义。直到中日对决的 1894 年,大清国都没有建立起一套现代货币及租税体系,执政者甚至不知道那个什
么东西。

第三帝国不但缺乏大商业,而且缺乏大农业。帝国绝大部分的人口是农民,而农民的绝大部分是以户
为单位的小自耕农。除了家族以外,这些农民极少有机会参加其它社会组织,人们固然可以不受他人指
使,但也失去了与人合作的根基。这样社会基础只能孕育出自由散漫和以邻为壑的社会风气,在外人看来
就是:中国人,一个人是条龙,而一群人是条虫。
在《大历史不会萎缩》中,黄仁宇先生曾经指出:“军队固为改造社会之工具,它本身也仍系社会产
物。”一百二十年前,与与日军作生死战的清军只是看上去像一支近代武装。事实上,清军并不是一支统
一的军队,它由满八旗、汉八旗、蒙古八旗、绿营、湘军、淮军等军事单位拼凑而成,乃是一支十足道地
的杂牌军。这些军事单位没有统一的组织、统一的训练和统一的指挥,它不过是一个个将军或总督的私人
武装。作战的士兵来源于贫穷的农村,大部分人不识字,从军前也未在社会组织中历练。各支军队只能靠
武力恐吓和私人友谊维系,武力恐吓只能震慑于一时,私人友谊也很难大范围展开,不同军事单元间因之
很难协同配合。大清国没有参谋本部,就算有也只能是个虚架子,因为上层的合意很难在底层得到贯彻。

在辽东战场,日军几乎总是在以多打少,清军则时常出现万人奔溃。对付清军,日军有一个必杀技,
他们先在正面用大炮一阵乱轰,然后正面侧翼三面包抄并造成断后之象,清军马上就会狼狈溃散。常言
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在敌强我弱时,选择军事退却是很正常的,但万人奔溃就不正常了。因为,只有当
军队没有形成组织时,败兵才会表现得如乌合之众。如果说日军是一座金字塔的话,那么清军就是一麻袋
绿豆——将军是麻袋,士兵是绿豆,麻袋一破,绿豆四散。

刻薄地讲,清军更像是帮会联盟而不是现代军队,它由无数的帮主和帮众构成,皇帝则是各门各派的
武林盟主。各帮之存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帮主的威望,而这威望来源于帮主对儒家道德的践行,尤其是要
重孝守义。在每一帮的内部,帮众之间不是战友而是“哥们”,帮主和帮众之间也不是主奴,而是“父
子”或“兄弟”。在《三国演义》(非《三国志》,即小说虚构而非历史真实)中,关羽誓死效忠刘备,
不是因为刘备是他主子,而是因为刘备是他“大哥”;同样地,关羽之所以决然离弃曹操,也不是因为曹
操无能,而是因为曹操无情。概而言之,中国文化是家族文化,而日本文化是会社文化。因此说,甲午战
争不是一个青年打倒了一位老者(个体之战),而是一家公司打垮了一个村子(组织之战)。

回顾甲午之战,你会发现清军之败主要不在海上而在陆地,北洋舰队其实是让日本陆军打败的。之所
以如此,是因为大清国的陆军不是为抵御外侵而设计的,它的主要任务是镇压内部叛乱。在甲午陆战中,
李鸿章的淮军通常是作战最英勇的,但还是难以抵挡日军,这也不能怪它,它原本就是内战的产物。在近
代,中国军队几乎总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李鸿章组建陆海军并不是为了主动进攻,而是为了消极
防御,其军事策略乃是依靠军队规模和装备优势把敌方吓住,而非与之决战。试问,北洋水师若真有实战
意识,它怎么会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炮弹里装的不是火药而是沙子呢?

翁同龢停止向李鸿章划拨银子并非完无道理,因为北洋水师一直在取得“阶段性成果”,它不是曾经
压服了日本长崎政府,它不是已经成为了“亚洲第一舰队”,它都那么牛 X 了怎么还老嚷嚷着自己不行
呢?
17 世纪中叶,满人入主中原给汉人带来了灾难,也把中国拖入了倒退通道。我们知道,中国有史以来
最大的贪官是和珅,一个满人,这是很讽刺的。提到和珅,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腐败,但和珅现象的本质不
是腐败,而是集权。和珅是只可能诞生在满清的,其他朝代也有贪官,但绝不会有和珅。因为,只有当皇
权膨胀到失去任何制约时,皇帝的宠奴才能手握十多个部委而无人反对,贪墨二十年岁入而无人弹劾。自
宋以降,地方政府就失去了独立性,自清之后,连中央官僚也失去了独立性,天下人全成了贱奴才。尤为
可悲的是,帝国的知识分子沦落成了辞藻工作者,他们不但没有了抗争的勇气,而且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也许他们真觉得自己生活在“盛世天~朝”。

满清统治者不但全盘继承了洪武体制,而且将其推到了反动的极限。为了保卫异族统治,执政者必须
全力维持被统治者的贫穷、愚昧和奴性,他们真的做到了。其实,洪武体制在 1644 年就已经破产了,其
制度性失败(system failure)也早被明末学者黄宗羲和顾炎武所点破,只可惜拳头代替了头脑,野蛮战胜
了文明,中国悲剧性地再度沉沦。
洪武体制第一次破产时(1644),中国的总人口据推测约为一亿五千万,而当它第二次破产时
(1894),暴增到了四亿五千万,中华第三帝国及东亚朝贡体系唯有解体了。
再回首,往事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备注:

②摘自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 209 页中段。


(第八章「中日再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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