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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號 重 返馬 來亞 阿都拉曼.恩蓬(Abdul Rahman Embong)

張英豪 譯

i *
構想民族(國家),思想的歷史與歷史的思想

導論

欲涉獵任何民族(國家)或區域的政治與歷史思想—一項重要且豐收的
知識作業,需要我們深入探討思想的歷史,以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以及這
1
些事情如何影響往後的發展。關於「現代馬來亞」的政治與歷史思想 ,是邁入
現代所產生的現象,亦即是自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作為論述與實踐的政治
在馬來亞崛起的時代。這些思想與概念由具有遠見的領袖和思想家所倡議。
他們孕育了有別於(舊政權)的 bangsa(民族)概念(Milner, 1982);這個概念
隨後演化成爭取創造一個新的政體—即一個擺脫殖民主義和外來統治、自
由而獨立的嶄新「民族(國家)」。

i 譯 註: 原 文 採 用「nation」一 詞。「nation」在 英 文 中 與 其 他 相 關 詞 彙 如「state」、「nation-


state」等的涵義互為指涉,語用狀況相當複雜。「nation」在中文中可直譯為「民族」,不過
在原文關於「建國」
(nation-building)的脈絡中,不僅指涉作為一個「民族」的馬來亞,也
同時指涉作為「國家」
(state)單位的馬來亞。由於「民族國家」或「國族」對應著英文中的
「nation-state」,譯文不採用這兩個詞彙以免混淆。因此,譯文選擇以括弧的方式 —即
「民族(國家)」,帶出「nation」中的「國家」涵義。
* 本文(Revisiting Malaya: Envisioning the Nation, the History of Ideas and the Idea of History)
為「重返馬來亞:政治與歷史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2014 年 8 月 2 日,馬來西亞吉隆坡暨
雪蘭莪中華大會堂)之發言修訂稿。
1 政治與歷史思想的問題是「重返馬來亞:政治與歷史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2014 年 8 月 2
日至 3 日)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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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民族與民族主義的研究中,存在著民族是「被想像的」
(imagined)或是
(conceptualized)的爭議。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被概念化的」
(Imagined Communities, [1983] 1991)中,主
在他的經典著作《想像的共同體》
要根據西方民族與民族主義崛起的經驗,主張一個民族是一個社會建構出
來的社群,是由自視為群體一部分的人民所想像出來的。一個「想像的共同
體」有別於一個活生生的共同體,因為它不是(而且實際上也不能)根據其成
員日常面對面的互動所組成。安德森論證:「就算是最小的民族也永遠不會
認識、遇見,甚至聽說過多數人,但是每個成員心裡都活著他們社群的形
(Anderson, [1983] 1991: 7)。一個共同的語言與論述,對孕育這樣的
象。」
想像至關重要,而印刷資本主義的崛起使得共同的語言與論述成為可能。不
過,安德森警告,雖然「民族意識是我們時代的政治生活中最普世的合理價
(Anderson, [1983] 1991: 3),「民族、民族性、民族主義全都難以界定,
值」
(Anderson, [1983] 1991: 7)。
更遑論分析」
安東尼.米爾納(Anthony Milner)在他的著作《殖民馬來亞中政治的發
(The Invention of Politics in Colonial Malaya, 1995)中,則特別指涉馬來亞
明》
歷史以及 bangsa 意識的崛起,提出了不同的觀點。米爾納主張 bangsa 是「被概
念化的」,而不是「被想像的」,強調「被概念化的」一詞「更能傳達馬來作者
們參與建構一個嶄新形態的社群的目的與能量」。米爾納進一步說明「bangsa
肯定是知識的建構,而不是自然生成的」,以維持 bangsa 是「被概念化的」的
主張(1995: 89)。對他而言,「想像」的概念「難免掩飾了那些放棄對舊形態社
群(意指 kerajaan)的效忠、轉而建構一個新形態社群的人們所面對的焦慮、
(Milner, 1995: 89)。
實驗、競爭以及絕對的知識艱難」
無論民族是「被想像的」,或剛好相反是「被概念化的」,這其實是研究
同一民族與民族主義現象的不同方法。無論如何,本文則採用「構想民族(國
(envisioning the nation)一詞,因為「構想」這個概念對我們而言同時蘊
家)」
2
涵了「想像」與「概念化」的元素。 本文因此主張研究馬來(西)亞的歷史,特

2 「構想民族(國家)」的概念早前由謝文慶採用(Cheah Boon Kheng, 2007),該篇論文收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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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是與她演變成現代國家 民族相關的政治與歷史思想,必須把討論放置在
被稱為 Alam Melayu(馬來世界)、區域內古老王朝或 kerajaan、bangsa 意識的
崛起、隨後的反殖民抗爭以及爭取獨立的「民族主義」計畫的歷史脈絡中。這
裡必須強調的是,現在東南亞各國的國界是政治的疆界而非自然生成的文化
疆界,是殖民時代的創造或產物,在這些思想家與遠見者眼中,是一個「相
(contested construction)。
競的建構」
這是必須強調的論點,因為有些在反殖民時代中產生的關鍵政治思想
或概念,超越了這些新創的政治疆界。為了把握這一複雜的脈絡,我們必
須仰賴社會科學中一個主要概念—費爾南.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在
(cultural zone)概念,或在此之前,
他的文明史研究中所採用的「文化地帶」
由人類學家克拉克.威斯勒所採用的、指向一個擁有「共同文化」
(common
culture)的地理區域的「文化-區域」
(culture-area)概念(Clark Wissler, 1927)。
布勞岱爾寫道:「人類學家所界定的一個文化地帶,是一個有組強勢文化特
(Braudel, 1993: 12),有些文化地帶偏小,有些則:
質的區域。」

涵蓋更大的區域,由團體內的共同特質所團結,並區別於其他龐大的社
群……自然而然,隨著人類學家的討論,地理學家和歷史學家也開始展
開對文化地帶的討論—這次的討論指向先進且複雜的文明。他們識別
出某些可以再依次細分成一系列小區的區域。這些區別……主要適用於大
文明:這些大文明定期把自己溶解成更小的單位。(Braudel, 1993: 12)

「文化地帶」與「文化區域」的概念可能顯得均質化,但那並不意味著該區
域只存在一個文化、一個社群。這個概念承認文化地帶或區域內部是由多元
或無數的人群、族群、文化所組成,但也強調把各個組成部分維繫起來的共
同元素,例如語言、某些生活方式,以及共同的歷史經驗。「文化地帶」和
或「文化區域」的概念,對於討論由現在的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汶萊和菲

阿都拉曼.恩蓬主編的論文集中(Abdul Rahman Embong,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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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賓所組成區域的共同文化表現和歷史經驗是有用的。這個區域在歷史中產
生了一系列思想,例如 Nusantara(馬來世界 群島)、Alam Melayu(馬來世
界)、Melayu Raya(大馬來由)、Indonesia Raya(大印度尼西亞)、Malphilindo
(馬 菲 印 多)、Melayu(馬 來; 作 為 一 個 國 籍)、「馬 來 亞」和 隨 後 的「馬 來 西
ii
亞」等概念,還有例如 Marhaenism(印尼平民階級主義) 和伊斯蘭(伊斯蘭是
一個宗教,但也可以從抗爭意識形態的角度切入研究)等意識形態。這些思
想潛藏著倡議者本身的民族意圖(nation-of-intent)遠見。這些「民族(國家)
構想」也許難以把握,它們卻嘗試刻畫出民族、疆界和領土範圍。
進一步探討之前,必須提出一個忠告。在當今尖銳的政治和意識形態
分歧以及激烈的黨派之爭的馬來西亞,針對這樣的政治與歷史思想進行客
(Malay supremacy)議程
觀的討論,是充滿困難的。那些擁護「馬來人至上」
的人,想要以「最先來者論」
(firstness)宣示本區域馬來身分與歷史的主權,
以合理化他們具有排他性的政治陰謀。而有些人則想要規避具歷史性的「馬
來世界」概念,主張馬來人也是從區域其他地方移居馬來西亞的「移民」。本
文的討論將揭示這兩種立場都是明顯站不住腳的,因為他們不單是非歷史的
(ahistorical),甚至是反歷史的(anti-history)。本文希望避開這兩種立場,深
入探論思想的歷史,以發掘某些關鍵概念、思想或範式,作為歷史事實。這
意味著這些概念、思想或範式是自成一格(sui generis)的存在—獨立於可
能生產與倡導它們的個人,而這些思想或多或少都影響或形塑了馬來西亞的
歷史。

「馬來世界」與其爭議

歷史是充滿爭議的,而被稱為「馬來世界」的區域歷史也並不例外。首

ii 譯註:Marhaenism(印尼語 Marhaenisme)為時任印尼總統的蘇卡諾所提出的社會主義思
想,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略有不同,以強調印尼本土平民所面對的被殖民問題。字源來自
蘇卡諾碰見的一名農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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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 (kerajaan world)真的存在嗎?「馬來世界」
「馬來世界」或「舊政權世界」
概念是否是一個迷思(myth),或者是狂熱馬來民族主義者如依布拉欣.耶谷
(Ibrahim Yaakob)、慕斯達化.胡先(Mustapha Hussein)、伊薩.哈芝.莫哈默
(Ishak Haji Muhammad, a.k.a. Pak Sako)、布哈努丁.阿爾賀爾米(Burhanuddin
Al-Helmy),以及來自想要創造一個包含印度尼西亞和馬來亞的擴大團結國
家的馬來青年聯盟(Kesatuan Melayu Muda, KMM)的阿末.布斯達曼(Ahmad
Boestamam)等人的虛構想像?他們對「馬來世界」或 Melayu Raya(大馬來由)
的倡導,以及在爭取馬來西亞獨立的過程中把這些概念打造成「民族意圖」的
議程,是否是有些學者提出的「殖民知識本土化」的例子之一?而他們對這個
概念的倡導是否是「為了在馬來社群中維持(他們的)合法地位的一種生存策
略」,因為他們部分的人是「來自馬來群島各個地方的移民」?(Naoki, 2008:
131-132)。
讓我們先探討第一個爭議。歷史與文化學者似乎對馬來人的歷史起源,
以及古稱 Malayu 與在後期稱為 Melayu(馬來人)的社群之間是否有關聯 延
續,持有不同的觀點。我們可以從兩位具有影響力的歷史學者的著作中看到
這樣的分歧。夏威夷大學的倫納德.安達亞(Leonard Andaya)所持的立場是
Malayu 一詞已經存在很長的時間,指涉著一個擁有海洋文明的人民,而這個
海洋文明建立在所謂的「馬來海」上(Sea of Malayu;主要是馬六甲海峽與周
圍區域 海域相接的海域)。安達亞說明:「『馬來海』首見於一份公元 1000 年
的阿拉伯文獻,註明著『即將抵達馬來海的旅者,亦即接近了中國區域』。」
(Andaya, 2008: 22)。他進一步論證:「雖然該份阿拉伯文獻並不詳盡,但是
它泛指一片接近中國區域的馬來海,這準確地描繪了那片從印度海域延伸至
(Andaya, 2008: 22)馬來海在此指向的是從印度次大
越南海域的廣泛網絡。」
陸、東南亞地峽、北馬來半島,直至南中國海海岸的「航海走廊」。它穿越馬
六甲海峽,「超過兩千年的時間是穿越東南亞的主要航道,而沿岸居民是這
(Andaya, 2008: 50)。安達亞總結:
源源不斷的貿易運輸的主要受惠者」

對於被居住的沿海或沿河環境所形塑的馬來人(Malayu)而言,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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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的土地被視為屏障,可幸可以通過短程陸路通道跨越這些屏障……
這個海上世界中,河與海形成統一體,而陸路形成不同水域的連接。
(Andaya, 2008: 22)

不過,澳洲國立大學的安東尼.米爾納(Anthony Milner)持有不同的觀
點。他肯定這群「後來被稱為『馬來人』
(以及其他南島語系住民)」的群體在
公元世紀初就存在,並且「從幾個面向參與了文化,以及貿易和政治的往來」
(Milner, 2011: 40)。但是他對於「馬來社群與歷史傳統」之間的連貫性表示
謹慎,主張「儘管『馬來研究』的大部分作品傳達的印象,連貫性事實上並非
(Milner, 2011: 9),而「早期的證據,
『馬來』社群與其歷史傳統的特點……」
(Milner, 2011: 22)。米爾納根據各種
並不允許我們如此自信地談論『馬來』」
來源,尤其是馬來文獻的仔細研究,斷定 Melayu(馬來人)一詞是一個文明概
念,而不是安達亞主張的族群概念。米爾納也進一步主張「採用『馬來世界』
的表述來指涉這個時期是具誤導性的,也許以一個 kerajaan 或『蘇丹國世界』
(sultanate world)來談論會更準確」
(Milner, 2011: Chapter 4)。
在我們看來,米爾納有兩點是正確的 —關於該區域存在著一定數量
由各自的國王或統治者(raja)為首的馬來王朝或蘇丹國,而每個蘇丹國的領
域或實際疆界都是不固定的。蘇丹國的存在與延續 —無論大小 —以及
統治者與其臣民(rakyat)之間持續的不對稱關係,證明了米爾納採用的名詞
kerajaan 或「蘇丹國世界」是正確的。這些帝國或王朝中沒有任何一個成功統
一該區域,進行中央集權統治—或許只有蘇門答臘的室利佛逝(Sri Vijaya;
公 元 650 年 至 1377 年)、 爪 哇 的 滿 者 伯 夷(Majapahit; 公 元 1293 年 至 1527
3
年), 以 及 馬 六 甲(公 元 1400 年 至 1511 年)是 例 外。 但 是 必 須 注 意 的 重 點
是,每個 kerajaan 世界都是在上述的一個更大的世界、文化地帶(布勞岱爾式

3 歷史顯示,位處巨港(Palembang)的室利佛逝(Sri Vijaya)自公元 7 世紀的統治範圍就從


蘇門達臘延伸至馬來半島。公元 15 世紀的馬六甲王朝的統治範圍也延伸至大部分馬來半
島,以及部分蘇門達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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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存在並蓬勃發展。隨後的書寫者,包括 20 世紀的民族主義者,把這個
更大的世界、文化地帶指涉為「馬來世界」或 Alam Melayu。這些在文化地帶
內的各個王朝的存在形塑著馬來世界的歷史,而歷史也是如此記錄的。
也許岔開來以中國歷史作為比較是必須的。秦朝(公元前 221 年至 206
年)與漢朝(公元前 202 年至公元 220 年)之前,這些後來被稱為「中國」和「中
國人」的土地和人民是由各個王國或帝國,以及各個族群與部落所組成的。
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區域,由不同的國王統治,並且時常與彼此交戰。秦始皇
通過殘酷的戰爭與鎮壓,成為第一位成功統一中國的皇帝,而推翻秦朝的漢
高祖劉邦則維持了中國統一的狀態。這些王朝奠基了一個統一的中國,並建
立了一個中央集權的帝國。孫中山領導中國民主革命,1912 年建立現代中
華民國,才終結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帝國統治。我們應該留意的是,秦朝或漢
朝時期並不採用「中國」一詞指涉其領土,也不採用「中國人」一詞指涉其人
民。根據推測,「中國」這一名詞的字源是「秦」,在跟西方接觸後開始廣泛被
採用;「漢」則是組成現代中國五十五個民族中最大一族的名稱。
如上所示,帝制時期的中國並非以「中國」稱號,而是以各朝代稱號。同
樣的,我們也許可以主張:雖然 Melayu(馬來人)的稱號在早期的帝國,如室
利佛逝時期,還未被採用來指涉這個區域和居住於此的人民,但是這些王朝
或帝國屬於日後被稱為「馬來世界」或 Alam Melayu 世界的一部分,以及其人
民日後被稱為「馬來人」的事實確鑿。歷史上有許多事實與實踐是早在形容或
解釋它們的術語或概念被發明之前,就發生的。這也並非馬來歷史或東南亞
(knowledge lag)或「概念
歷史獨有的現象。這個現象可被稱為「知識的滯後」
(conceptual lag),是現實與反映現實的思想之間一種認知和知識上的
的滯後」
不協調。
本文的目的與其說是呈現學者們從馬來歷史事實中推論出的不同觀點
(例如「馬來世界」或「蘇丹國世界」的論爭),不如說是把握從該歷史中湧現
的歷史意識。Melayu Raya 的倡導者展現的現代馬來歷史意識,把室利佛逝
(公元 650 年至 1377 年)、滿者伯夷(公元 1293 年至 1527 年)以及馬六甲(公元
1400 年至 1511 年)這些王朝的歷史作為其參考和靈感的來源(Ibrahim Yaak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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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 Burhanuddin Al-Helmy, [1946] 2000)。馬來 馬來亞的歷史學上當然還
有許多隙縫有待填補,例如馬六甲時期的馬來人和早期 Malayu 與馬六甲之前
的王朝之間的關聯的問題。但是,20 世紀初崛起的現代馬來意識把這些視為
理所當然,主張一個東南亞馬來世界與文明的「文化地帶」是存在的,而馬
來王朝正是在這個地帶內被建立。這些王朝悠長歷史中不同的時期,有些比
較具有遠見的領袖和帝國建立者,嘗試統一馬來世界成為一大帝國,但是因
為地理,以及更重要的是西方殖民戰爭與征服,而無法成功。1824 年簽署的
(Anglo-Dutch Treaty)劃分出當時兩個最強大的殖民勢力—英國
《英荷條約》
和荷蘭之間的勢力範圍,力阻該區域統一。正是這個條約確定了日後印度尼
西亞與馬來西亞之間永久的政治疆界,使兩地在二戰後走上各自的道路,成
為兩個不同的主權國家。
本文的主張至此可以總結如下:馬來世界是一個歷史現實,而作為一個
思想的 Melayu Raya 演變為馬來歷史意識的一部分,同時是支撐著馬來民族意
圖構想的思想,其主要目的是為了重新連接被英國人與荷蘭人通過 1824 年簽
署的《英荷條約》分隔的兩個領土—馬來亞與印度尼西亞。根據這個歷史視
角,現代國家疆界尚未劃分之前,馬來世界領土內的移動遷徙是同一個文化
地帶的人們正常或自然的遷徙行為,故這些移民並不會被視為「外來者」。所
以如果有人像某些學者主張的,認為 Melayu Raya 倡導者推行該概念是為了合
法化他們在馬來半島馬來人之中的「移民」身分,那將是非歷史的。相較於全
面了解該區域歷史演變需要的持久(longue duree)視角,上述這種區域歷史的
觀點及其主要推動者,就顯得短視了。

後二戰與構想民族(國家)

有人說 20 世紀爆發的兩次世界大戰對於終結舊時代、迎接新時代起了重
大的作用。這在很多層面上是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 年至 1918 年)—
其百年紀念於 2014 年舉行—見證了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哈布斯
堡帝國(Habsburg Empire)、沙俄帝國(Tsarist Russia)的崩潰,以及歐洲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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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殘局、美國崛起並最終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民族國家,迎來美國世紀。
一戰也見證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共和國—蘇聯的誕生,和 或有些國家的共
產黨的擴張。同時,民族主義與爭取獨立的抗爭在殖民地興起,幾個嶄新的
民族國家,例如現代土耳其,也相繼崛起。
然而對東南亞而言,關鍵性的轉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或更確切地說是
太平洋戰爭(1941 年至 1945 年)。英國 1942 年 2 月在馬來亞慘敗給日本法西
斯,再加上荷蘭在印度尼西亞以及法國在印度支那的慘敗,粉碎了歐洲無敵
(white man’s superiority)的古老迷思。這也給了亞洲人反
與「白種人優越性」
抗的信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正是這個靈感與策略性思考導致印度
尼西亞的民族主義者,例如蘇卡諾(Soekarno)與哈達(Hatta),以及馬來西亞
的民族主義者,例如依布拉欣.耶穀、慕斯達化.胡先和布哈努丁.阿爾賀
爾米(他早在 1937 年成立基進聯盟馬來青年聯盟),策略性地與日本站在同
4
一陣線對抗荷蘭與英國,把握機會推動獨立抗爭,爭取國家獨立。 他們的
立場有別於同盟國(Allied Forces)要各方勢力支持一個由西方領導的反法西
斯國際統一戰線的立場。歐洲殖民勢力於二戰初期在東南亞的崩潰,以及初
嘗勝果的日本提供的機會,促使依布拉欣.耶穀和他的同伴在 Melayu Raya /
Indonesia Raya(大馬來由 大印度尼西亞)的框架下努力建立一個和印度尼
西亞一起獨立的馬來亞。不過,結果眾所周知。由於美國轟炸廣島與長崎、
日本突然投降,這項計畫並沒有實現。印度尼西亞在 1945 年 8 月 17 日宣布獨
立,而英國在那兩周後重新占領馬來亞。依布拉欣.耶穀和他的同伴逃跑至
印度尼西亞,在那裡繼續他們的抗爭。
無論如何,反殖民與民族主義的浪潮無法逆轉。當時的馬來亞是個動蕩
的國家,處於變革的風口浪尖。政治的景觀已經巨大地轉變,反殖民主義與
爭取獨立的精神異常濃烈。然而,社會中不同的勢力,以及身在馬來亞與倫

4 在印度,蘇巴斯.錢德拉.鮑斯(Subhas Chandra Bose)領軍的印度國民軍也採取相同的立


場。上述在二戰中針對西方殖民勢力採取的立場並不出乎意料,因為許多印度尼西亞與
馬來亞人民在一戰中支持跟英國與其盟友相對抗的奧斯曼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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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的英國殖民者,對於民族(國家)有著不同的表述與構想。
二戰後爭取獨立面對的幾個迫切問題跟新興國家與公民權的形態有關。
新的國家將是聯邦(Union)或聯合邦(Federation)?將是君主制或共和制?新
的國家將會是民主國家嗎?如果是,那將會是怎麼樣的民主?關於新興獨立
國家的公民權問題呢?二戰後的馬來半島存在著九個擁有各自統治者的馬來
王朝,並且實行國家本位主義(state parochialism)。英國在二戰後立即策畫的
馬來亞聯邦(Malayan Union)概念—馬來州屬與海峽殖民地組成聯邦,由位
於倫敦的英國皇家(British Crown)直接管轄—註定失敗,也確實失敗,因
為大批馬來人的反對。這個概念過於基進,因為它將會消除蘇丹們可能還擁
有的任何微薄力量。1946 年 5 月,對「馬來亞聯邦」的抗爭,促成了「馬來民
(簡稱「巫統」;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sation, UMNO)的
族統一機構」
(獨立),而是「Hidup Melayu」
成立。巫統競選的口號不是「Merdeka」 (馬來
人萬歲!),因為馬來人視馬來亞聯邦為威脅。
與此同時,馬來亞共產黨 1930 年 4 月 30 日創黨時初步構想的「共和國」
則太過陌生,將無法實現。一個由馬來州屬與海峽殖民地所組成的中央集權
的聯合邦—馬來聯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 FMS)、馬來屬邦(Unfederated
Malay States, UFMS)與海峽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 SS)—以及根據威斯
敏斯特(Westminster)模式建立的君主立憲制與議會民主制,則似乎可行。但
是取代馬來亞聯邦(Malayan Union)的聯合邦(federation)應該是怎麼樣的?
由菁英主導的巫統和英國殖民者,與以民眾為基礎的人民力量中心(Pusat
Tenaga Rakyat, PUTERA)和全馬聯合行動理事會(All-Malaya Council of Joint
Action, AMCJA)之間,對於這個議題有過激烈的爭論和廣泛的參與。巫統
與馬來統治者的代表們在 1946 年 6 月至 12 月期間的英國-馬來會議(British-
Malay Conference)制訂了《馬來亞聯合邦憲制提案》,而這個提案日後成為
(Federation of Malaya Agreement)以及 1957 年《獨
1948 年《馬來亞聯合邦條約》
立憲法》的基礎。《馬來亞聯合邦條約》在 1948 年 2 月 1 日生效,一個不包括
新加坡的馬來亞聯合邦正式成立。
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對於民族與國家的構想,作為英國-巫統憲制提案

40
的替代,正是由 PUTERA-AMCJA 在 1946 年 12 月至 1947 年初制訂的《人民憲
(People’s Constitutional Proposals)。雖然《馬來亞聯合邦提案》與《人民
章草案》
憲章草案》之間存在著一些共同點—即對馬來統治者、馬來語文、宗教與
習俗持有相同觀點,但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尖銳的根本分歧。英國-巫統
發起的《馬來亞聯合邦提案》並不包括新加坡,《人民憲章草案》卻視新加坡為
5
馬來亞聯合邦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英國為什麼刻意在他們的提案中略去新加坡?經常被引用的原因是華族
人口的增長會損害馬來人的利益。儘管這是真的,英國方面還有其他關於新
加坡在區域內扮演保護英國利益的策略考量。根據 Wade,當英國計畫撤離印
度與緬甸時,他們並不願意放棄在東南亞的經濟與安全利益。他們的策略是
留住新加坡作為英國皇家直轄殖民地,以作為在東南亞的「英國利益與影響
(2009: 10)。因此,我們在此再次見證西方殖民勢力的戰略性利益,
力中心」
導致在歷史上原屬一家的國家分裂,而 PUTERA-AMCJA 對此是反對的。
關於公民權的問題也不單是關鍵的,而且是複雜的。除了上述的區域歷
6
史,我們必須注意在 kerajaan 的世界中,rakyat 是馬來統治者的臣民。 針對
公民權的問題,《人民憲章草案》中有所新意。草案第二節指出「這個公民權
應該是一個國籍,名為 Melayu,並應該擔當效忠馬來亞聯合邦的義務」,不
7
過草案強調「Melayu 應該沒有任何宗教的涵義」。 針對這個議題,Milner and
Ting 指出「Melayu 一詞被賦予很廣泛的定義—事實上,(草案)保證 Melayu
國籍並不會附設任何宗教或同化的涵義,僅要求學習簡單的馬來語會話」。
對他們而言,Melayu 一詞是「具有彈性的,一如泰國人在披汶(Phibun)的統

5 兩項提案的簡短比較,見附錄一、二與三。
6 rakyat(人民)概念從 kerajaan(舊政權)到現代公民範式轉移的討論,請見 Abdul Rahman
(2014)與 Milner(1982)關於 kerajaan 的論文,以及 Ariffin(1993)從另一視角討論 rakyat 問
題的論文。
7 PUTERA-AMCJA 的文件解釋 Melayu 一詞「一致被接受……比 Malay 一詞更受偏好,有鑒於
土著的歷史名稱為 Melayu 而非 Malay 的事實,Malay 只是 Melayu 一詞的英語化」
(PUTERA-
AMCJA, [1947] 2005: 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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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下如何被界定……一個包含華人的 Melayu 概念則更具野心—特別是在馬
來亞聯邦時期馬來人與華人彼此競爭的脈絡中,也因此毫不意外地引起強烈
(Milner and Ting, 2014: 34)。
的反對」
馬來亞聯合邦的憲法保障馬來人的權利與特殊地位,同時也保障馬來統
治者在各自州屬享有的權利、權力與主權。但是 Melayu 或者馬來人是如何被
界定的?這正是根本的分歧所在。《人民憲章草案》中的 Melayu 概念與最終成
為《馬來亞聯合邦憲法》的《馬來亞聯合邦條約》中構想的 Melayu(馬來人)概
念在根本上有所分歧。
《馬來亞聯合邦憲法》的第一百六十條中,「馬來人」
(Melayu)被界定為
一個:

1. 宣稱是一名穆斯林,習慣性講馬來語,並且遵循馬來習俗;
2. (1)獨立日(Merdeka Day)時定居在聯合邦或新加坡;
(2)獨立日前在聯合邦或新加坡出生;
(3)獨立日前出生,父母其中一人是在聯合邦或新加坡出生的(集體被稱
〔Merdeka Day population〕)或是獨立日人口一員的
為「獨立日人口」
後代。

《馬來亞聯合邦憲法》中的 Melayu(馬來人)概念著重宗教、語言與文化
作為身分的指標,《人民憲章草案》則更加開放、包容,把 Melayu 界定為對
馬來亞這片土地的效忠與認同。簡言之,所有馬來亞公民都會受到平等的待
遇,因為 Melayu 一詞是一個開放與包容的政治概念,並不帶有任何族群或宗
教的涵義。正如一些學者所指出,「這樣一個具包容性的 Melayu 提案被提出
的事實,正提醒我們這個詞在歷史上帶有開放性,而且也可能在馬來西亞未
(Milner and Ting, 2014: 34)。這裡的焦點當然是開
來的社會規畫中再有關聯」
8
放性與包容性的問題,例如一個接受異己的多元文化。

8 我在別處主張,馬來人這種公開接受他者的文化是「古老的、早於殖民時期」,並且「許

42
相競的諮商與參與模式:英國-巫統憲制工作委員會與PUTERA-
AMCJA 聯合陣線

上述後二戰時期對於民族(國家)的不同構想,是由相互競爭著的諮商
與參與模式所推進。其中一種諮商與參與模式是英國殖民者自上而下的做
(Malayan Union Order in
法。他們首先在 1946 年 4 月頒布《馬來亞聯邦法令》
Council),結果遭受全面的反對與拒絕。隨著該法令遭拒絕與退還,他們公布
成立由六位馬來亞聯邦政府的代表、四位馬來統治者的代表,以及二位巫統
的代表組成的十二人憲制工作委員會(Wade, 2009: 9),為馬來亞制訂一套新
的憲制提案,以替代馬來亞聯邦。憲制工作委員會從 1946 年 6 月開始展開數
個月的制訂工作,於同年 12 月 24 日發布憲制提案。資料上顯示,1946 年 6 月
退出巫統的馬來亞馬來國民黨(Parti Kebangsaan Melayu Malaya, PKMM)
(見
下文),與其他團體的代表並不包括在委員會內。
由於十二人委員會並沒有徵收公眾意見,制訂工作也是閉門進行,所以
委員會發布的提案遭人批評。英國殖民者針對批評做出回應,成立了由提學
司(Director of Education)芝士曼(R. H. Cheeseman)所領導的諮商委員會,向
「在馬來亞對憲制提案感興趣的個人、社群與團體」徵收意見。這個原則進一
步被 PUTERA-AMCJA 所批評。PUTERA-AMCJA 指出「感興趣的個人、社群
與團體」相較於 PUTERA-AMCJA 倡議的更嚴謹的原則—「只有視馬來亞為
(PUTERA-AMCJA, [1947] 2005: 8)是不
真正家園和效忠對象的人民的代表」
同的。
PUTERA-AMCJA 的諮商與參與方法更多是從基層出發,包括嘗試打造
各個族群與宗教團體、兩性之間,以及最重要的各個階級之間(即形成獨立

多東南亞沿海與沿河的社會(例如 15 世紀的馬六甲王朝)於殖民時期是在很少社會創傷
或反對的情況下變得多元,或更多元化……對於他者—來自阿拉伯、印度、中國,以
及馬來群島其他地方的商人、旅者、傳教士等等的接受……頗為自然,是土著公共文化
的一部分,反映了當時的馬來社會事實上……是相對開放與變通,而不排外的」
(Abdul
Rahman, 2002: 40),而這個文化盛行於 PUTERA-AMCJA 的協商與合作中。

專號|重返馬來亞
構想民族(國家),思想的歷史與歷史的思想
前馬來亞社會骨幹的農民與工人)的團結。那是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前所未
有的。這些反殖民勢力的聯合陣線正是如此廣泛合作與團結的明顯例證。
PUTERA-AMCJA 聯 合 陣 線 成 立 之 前, 馬 來 亞 馬 來 國 民 黨 在 1945 年 10 月 成
立。作為一個民族主義政黨,它部分繼承二戰前馬來青年聯盟爭取獨立的職
責,並同時秉持 Melayu Raya 思想。數個代表年輕人、婦女、農民、穆斯林宗
教團體的愛國馬來團體也相繼成立,隨後與馬來亞馬來國民黨建立直接或間
接的聯繫。作為抵抗英國發動的憲法提案、並進一步爭取獨立的運動,人民
力量中心(Pusat Tenaga Rakyat, PUTERA)在 1947 年 2 月 22 日成立。PUTERA
由布哈努丁醫生(Dr. Burhanuddin Al-Helmy)領導,並由馬來亞馬來國民黨、
(Angkatan Pemuda Insaf, API)、農民組織「馬來亞農民
青年組織「青年覺醒團」
(Barisan Tani Malaya)、婦女組織「婦女覺醒團」
陣線」 (Angkatan Wanita Sedar,
AWAS),與其他 80 個規模較小的團體所組成。根據 PUTERA 自己的報告,其
會員總人數大約為十五萬人(PUTERA-AMCJA, [1947] 2005: 5)。
PUTERA 的 合 作 夥 伴 全 馬 聯 合 行 動 理 事 會(All-Malaya Council of Joint
Action, AMCJA)則在 1946 年 12 月 22 日—憲制工作委員會公布憲法提案的
兩天前—成立。AMCJA 是一個由政黨、工會、婦女組織與青年組織所組成
的聯盟。AMCJA 的主要組織是馬來亞民主聯盟(Malayan Democratic Union;
AMCJA 秘 書)、 馬 來 亞 印 度 國 大 黨(Malayan Indian Congress, MIC)、 馬
來 亞 新 民 主 青 年 團(Malayan New Democratic Youth League)、 馬 來 亞 12 個
婦 女 聯 盟、 馬 來 亞 人 民 抗 日 軍 退 伍 同 志 會(Malayan People’s Anti-Japanese
Ex-Service Comrades Association),以及擁有三十會員的泛馬來亞職工總會
(Pan-Malayan Federation of Trade Unions, PMFTU)。 根 據 AMCJA 自 己 的 報
告,AMCJA 旗下所有組織的會員總人數大約為四十萬人,並由陳禎祿擔任主
9
席(PUTERA-AMCJA, [1947] 2005: 4-5)。
1947 年 2 月形成的 PUTERA-AMCJA 聯盟擁有大約六十萬會員,在當時
大約四百九十萬的全國人口中是個可觀的數目。他們根據廣泛的諮商制訂了

9 馬來亞共產黨雖然支持 PUTERA-AMCJA 的原則,但是並非聯盟的一員。

44
相對於憲制工作委員會憲制提案的替代方案。歷史顯示,PUTERA-AMCJA
能夠在包括新加坡的全國各地動員大規模的集會,對抗英國殖民統治與爭取
獨立。他們也在 1947 年 10 月 20 日成功發動了一場全國規模的罷工(Hartal),
史稱全馬大罷工(All-Malaya Hartal);當天正是預期辯論修訂憲制提案的英國
議會首日(PUTERA-AMCJA, [1947] 2005; Khoong, 2003)。
根據以上簡短的分析,我們可以綜合出 PUTERA-AMCJA 聯盟與諮商模
式的歷史意義:

1. 跨族群的聯盟在馬來亞是史無前例的,展現了未來跨族群團結與合作的方
案;
2. 這個具有包容性與多方利益相關者的聯盟,由全國各種社會勢力所組成,
包括工人、農民、婦女、青年、知識分子、商人等等;
3. 這是個建基於共同原則與民主協商的組織聯盟,由相互尊重與妥協的精神
所指導,而接受這個精神是談判與合作成功的關鍵;以及
4. 這個聯盟懷有一個想像的民族(國家)構想—一個從基層出發、「自下而
上」的構想,並通過《人民憲章草案》在一些細節上把這個構想概念化。英
國殖民者通過憲制工作委員會制訂的憲制提案,倡議的則是一個自上而下
的民族(國家)構想。因此,兩個構想相競角力著。

當然,仗著後見之明,我們可以從這個歷史經驗中提出一些重要的問
題,以及得到一些重要的教訓。例如:PUTERA-AMCJA 聯盟的群眾基礎深
厚嗎? PUTERA-AMCJA 是否自負必勝、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並且在兩項不
同的模式與提案正面交鋒時低估了英國可能的回應?《人民憲章草案》中的思
想,相對於憲制工作委員會的憲制提案,有什麼不同? PUTERA-AMCJA 是
(ethnic paradigm)的分化效力,把過多的希望與信心押
否低估了「族群範式」
10
(class paradigm)上?
注在「階級範式」 這些問題,以及其他的問題,需要進

10 關於這個議題,見 Milner, Abdul Rahman, and Tham (2014)。

專號|重返馬來亞
構想民族(國家),思想的歷史與歷史的思想
一步的反思,本文不會處理。本文在此想強調的是英國的回應,因為英國的
回應改變了馬來亞的整個歷史景觀。英國通過一個全面的、雙管齊下的策略
作為回應:首先,他們通過本身制訂的憲制提案與 1948 年 2 月實施的《馬來
亞聯合邦條約》把英國-馬來統治者-巫統對新民族(國家)的構想制度化;
其次,他們動用武力,在同年 6 月宣布馬來亞進入緊急狀態,並展開大逮
捕,以及在「緊急狀態」的偽裝下發動與反殖民勢力的全面戰爭。PUTERA-
AMCJA 聯合陣線以及聯盟中的組織遭取締,終結了以群眾為基礎、多方利益
相關者所組成的聯盟,也在一定程度上終結了與聯盟相關聯的那些思想。聯
盟的許多領袖與成員遭逮捕,不過許多也走入森林,加入由馬共所領導的游
擊戰。不少的國家領袖如布哈努丁,以及許多的本地領袖去了新加坡,在那
裡繼續抗爭。
然而,一些沒有遭逮捕的領袖如陳禎祿,在 1949 年組成馬來亞華人公會
(Malayan Chinese Association, MCA;簡稱馬華公會)
,以動員本地華人。1949
年,英國駐東南亞最高專員馬爾科姆.麥克唐納爵士(Sir Malcolm MacDonald)
發起組成社群聯繫委員會(Communities Liaison Committee, CLC)以尋找解決
時存的種族問題的方法。委員會包括巫統領袖翁.嘉化(Onn bin Jaafar)、陳
禎祿、杜萊星甘(E. E. C. Thuraisingham)與其他 12 位會員,建議讓非馬來人
參與本地政治,並在商業與工業領域給與馬來人更多的機會。另外,委員會
也討論了公民權的議題,建議非馬來人依據屬地主義原則(jus soli)獲取公民
權,馬來人則享有特權。這是由英國所主持的後緊急狀態跨族群協議。其餘
已成歷史。

結論

本文嘗試重新審視馬來亞歷史上一些形塑了民族(國家)基本特質的關
鍵議題,亦即在構想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湧現的政治與歷史思想、那些互相
角力的思想與其演進,以及其在馬來亞獨立前的命運。那些得到權勢支持與
執行的思想脫穎而出,那些遭權勢反對與打壓(包括武力鎮壓)的思想則消亡

46
或被邊緣化。然而,有些思想不會直接消亡,而是退居潛伏。所以,馬來亞
雖然已經獨立將近六十年,有些來自這段迷濛過去的思想還是會不時出現,
與現在對馬來西亞未來構想的一些層面起著共鳴。我們雖然應該像 Skinner
11
(1969) 警惕的那樣承認思想是歷史偶然的產物,但是把握好獨立前的爭論
以及思想與實踐的競爭角力,不單可以解釋當前的一些發展,也可以提出與現
今的民族(國家)建構以及 21 世紀全球化參與相關的要點,以做參考與反思。
(Hong, 1996: 51)是事實,因為歷
「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政治戰場」
史是一個建構,尤其是由掌權者或被賦予權勢的人所書寫與制度化。主流的
歷史由勝利者所書寫,書寫關於勝利者的領袖、思想、行為與榮耀,而歷史
的失敗者則遭誹謗、扭曲、埋葬或遺忘。然而,隨著對非主流歷史(包括民
眾的歷史)重要性的意識提升,重新審視或重返某些對形塑一個民族(國家)
關鍵的歷史時期與問題是必要的。
本文採用思想的歷史作為方法,檢驗本文研究範圍內各個時期中被倡
導的一些關鍵思想與實踐。掌握思想的歷史的方法需要如一些學者所建議的
(hermeneutic retrieval)
「詮釋學溯源法」 (Milner, Abdul Rahman, and Tham et al, 2014:
14)
,尤其是在審視那些遭誹謗或打壓、在主流歷史或政治文獻中被貶謫為
(irrelevant narratives)的思想的時候。這個方法有效地讓這
「毫不相干的敘述」
些在歷史上被爭論過的思想重歸歷史舞台,或重新浮上檯面,並批判性地重

11 Skinner(1969)警惕所謂的「永恆問題」
(timeless questions),因為思想的產生存在著偶然
性因素。「對於這些思想歷史的了解,可以顯示在何種程度上,我們可能傾向於接受自我
安排的某些特色,作為傳統的或『永恆』的真實,而這些特色事實上可能僅是我們特殊的
歷史與社會結構中最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從歷史的思想中發掘並無永恆概念,而僅有
伴隨各種不同社會的各種不同概念的事實,其實亦是發掘一個不僅是關於過去,也是關
於我們自己的普遍真理。況且,我們的社會司空見慣—我們在這個程度上都是馬克思
(Skinner, 1969: 53)。「從思想的
主義者—將莫可名狀的限制加諸於我們的想像力之上」
歷史中索求解決我們當前問題的方法,因此不單是一個方法上的謬論,也類似一種道德
過失。從過去學習—我們除此之外根本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學習之—什麼是必須的,
以及什麼只是我們自己偶然安排的產物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我們需要學習把握自我意識
(Skinner, 1969: 53)。
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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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想民族(國家),思想的歷史與歷史的思想
新審視它們。審視思想的歷史時,也必須同時審視相關機構—尤其是爭取
獨立的反殖民勢力以及其所對抗的勢力,在那段時期扮演的角色。這正符合
Collingwood 的建議:我們必須強調「歷史的內在」
(the internals of history),
即歷史的人類製造者的思想。通過把握與重新活絡歷史製造者的思想,方得
以了解歷史(Collingwood, 1946: 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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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憲制工作委員會的推薦(宣布於 1946 年 12 月 24 日)
1. 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取代馬來亞聯邦(Malayan Union)。包括馬來半
島的九個馬來州屬,以及檳城與馬六甲。
2. 一個包括高級專員(High Commissioner)、聯邦立法會與行政會的中央政府。
3. 每個馬來州屬的政府將包括該州統治者,以及輔助統治者、具有立法權的州立法會
與行政會。每個海峽殖民地將設有一個具有立法權的立法會。
4. 將設立統治者會議(Conference of Rulers),讓統治者們針對州屬與聯邦議題,與彼此
以及高級專員協商。
5. 國防與對外事務將由英國管制。
6. 除了有關伊斯蘭與馬來傳統的事務,統治者將承諾接受高級專員有關政府所有事務
的忠告。
7. 提議立法會由高級專員、3 位前官方議員、11 位官方議員、34 位非官方議員(包括九
個州屬與兩個海峽殖民地政府的頭目以及 23 位各行業代表)組成。
(Mac-Michael Treaties)被廢除之後,才會接
8. 巫統與蘇丹們只有在《麥克米歇爾協議》
受這個提案。

這個提案的其中一個關鍵是公民權。一個新的馬來亞公民權—而不是一個國籍—在
聯合邦計畫中被提出。這是額外於國籍的公民權,委員會解釋為選舉權利、議會席位,
以及其他特權與義務的資格權。符合下列任何一項條件者將可獲取聯邦公民權:(1)任
何州屬統治者的臣民—這包括所有馬來人、排除所有非馬來人;(2)本地出生的英國
臣民;(3)父親為聯邦公民的孩童(Wade, 2009: 9)。

附錄二:PUTERA-AMCJA《人民憲法草案》概要
作為憲制委員會憲制提案的替代方案(PUTERA-AMCJA, [1947] 2005: 4-5)。
1. 一個包括新加坡的統一馬來亞(United Malaya)。
2. 一個完全由選舉所產生的全馬中央立法機關。
3. 所有把馬來亞視為自己真正家園以及效忠對象的人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
4. 馬來蘇丹們擔任擁有完整主權與憲法的統治者職位,通過民主機制接受人民,而非
英國「顧問」的忠告。
5. 穆斯林宗教與馬來傳統的事務由馬來人完全管制。
6. 給與馬來人的發展狀況特別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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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馬來文應該是國家的官方語言。
8. 國家的外交與國防應該是馬來亞政府與英國政府(His Majesty’s Government)的連帶
責任。
9. Melayu 一詞應該是馬來亞任何公民權或國家地位的稱號。
10. 國旗應該融入馬來民族色彩。

附錄三:《人民憲法草案》與《修訂憲制提案》比較

《人民憲法草案》 《修訂憲制提案》

一個包括新加坡的統一馬來亞。 一個由馬來州屬以及前海峽殖民地(不包括
新加坡)的聯合邦。

一個民選的中央政府與州議會。 一個由在馬英國高級專員主持的官委行政
會,以及一個由五十位非官方議員、十四
位官方議員以及十一位自由議員(九個馬來
州屬的州務大臣,以及檳城、馬六甲各一
代表)所組成的官委聯邦立法會。

一個賦予所有視馬來亞為永久家園、效 出生資格、語言測驗、長期居留條例的施
忠對象的人民平等權利的公民權。 行,有效地限制著僑居馬來亞的非馬來人
(domiciled non-Malays)的公民權獲得。

馬來統治者擁有真正的主權,並通過民 馬來統治者受承認為主權君主,享有固有
選議會,對人民負責。 的特權與權勢。

馬來習俗與宗教由馬來人通過特別議會 馬來習俗與宗教由馬來統治者全權管轄。
全權管制。

為馬來人在政治、經濟、教育上的發展 為馬來人在政治、經濟、教育上的發展設
設立特別規定。 立特別規定。

馬來語作為官方語言。 馬來語與英語同為官方語言。

國旗與國歌。 有國旗,但沒有國歌的規定。

「Melayu」作為馬來亞任何倡議的公民權 沒有馬來亞國籍的規定。
與國籍的稱號。

專號|重返馬來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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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與國防事務作為馬來亞政府與英國 英國高級專員與英國政府保有處理外交與
政府的連帶責任。 國防事務的特權。

設立種族議會(Council of Races)以阻止 沒有這樣的規定。


任何基於族群或宗教的歧視性立法。

英國-馬來主權,並規定一個由馬來統 統治者議會被形式化。聯邦立法會中設有
治者組成、英國高級專員主持的統治者 族群代表制,但並沒有經選舉產生立法會
議會,以及在頭三屆任期的聯邦立法機 的規定。
關中保有 55%馬來代表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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