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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适用方法探讨 11
文◎ 吕翰岳
*
法律适用方法教育之提倡
* 北京大学法学院[100871 ]
键。 [2]
两审法院无疑都将社会危害性作为犯罪的本 质 美华案为例加以说明。
特征,并认为社会危害性对个案裁判具有决定性影响, 本案所涉及的伪造居民身份证罪规定在《刑法》第
似乎形式判断全不重要, 罪与非罪仅凭社会危害性便 280 条第 3 款,“伪造、变造居民身份证的 ,处 3 年 以 下
可定夺。 正如我国学者所言,目前我国的犯罪构成体系 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情节严重的,
“是一种一次性综合评价的体系,即对犯罪成立与否的 处 3 年以上 7 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本案中被告人花钱
评价在同一个过程中一次性地完成 ”。 [3]
然而,这种 一 雇人为自己制作居民身份证, 从刑法理论上讲被告人
次性综合评价的思维方式缺乏逻辑性、程序性,且实质 并 非 正 犯 ,而 有 可 能 构 成 教 唆 犯 ,《刑 法 》第 29 条 第 1
判断架空形式判断, 容易损及罪刑法定原则与法安定 款前段规定:“教唆他人犯罪的, 应当按照他在共同犯
性, 但也正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支配着我国司法工作 罪中所起的作用处罚。 ”以下笔者就案件事实能否归入
者的日常工作, 在两级法院宣告张美华无罪的判决理 上述条文展开分析,限于篇幅,将以思维路线图的展示
由中这一点暴露无遗。 为主,而不拘泥于形式。
从课堂讨论的情况来看, 除了少数坚持有罪应罚 (一)前提要件、客观方面与主观方面的认定
的观点外, 认为被告人不应受到刑事处罚的理由不外 第一,遵循教唆犯的认定模式,应先予确认正犯行
乎以下几种:第一,伪造的居民身份证所载的身份信息 为的违法性。 在我国关于教唆犯的处罚根据存在独立
真实, 被告人的行为没有社会危害性或社会危害性较 性 说 、从 属 性 说 、二 重 性 说 的 争 论 [6],这 一 争 论 的 根 源
小;第二,被告人未利用该伪造的居民身份证进行违法 在 于 我 国 《刑 法 》第 29 条 第 2 款 规 定 了 对 教 唆 未 遂 的
犯 罪 活 动 ;第 三 ,派 出 所 接 待 人 员 告 知 不 能 补 办 ,但 没 处 罚 ;事 实 上 ,《德 国 刑 法 》第 30 条 同 样 规 定 了 针 对 重
有告知可以申办临时身份证等补救措施, 因而存在过 罪的教唆未遂应予处罚, 但考虑教唆犯的可罚性前确
错。 其中在职法硕班上基础较好的个别同学在提出前 认正犯的违法性仍是必要步骤。 在本案中虽然伪造居
述第三项理由时,还提到“期待可能性”概念,认为由于 民身份证的正犯未被抓获, 但仍应就现已认定的事实
派出所接待人员的过错,被告人不得已实施行为,因而 考察正犯的行为是否构成刑事不法。 本案中的正犯并
不存在“期待可能性”。 但遗憾的是,即使这些理由及提 非 制 证 机 关 的 工 作 人 员 ,更 不 具 有 相 关 权 限 、资 质 ,却
供支持的具体论证有闪光之处, 整个讨论所呈现的仍 利用被告人提供的身份信息实施了制作居民身份证的
然是一种散乱的、不成体系的乃至关键词式的表述,这 行为。 这里的疑问是,利用真实的身份信息制作居民身
种缺乏体系性、 逻辑性的毛病广泛地存在于所有参与 份证是否属于伪造, 考虑到证件的真实性不仅在于所
讨论的同学身上,无一例外。 登载的信息,更在于制证权限的专属性等形式要件,因
二、“归入法”思维路线图 此只要证件制作者不具有相关权限, 即使利用真实的
司法工作人员需要在一种统一的法律适用方法的 身份信息,其行为也属于伪造。 伪造居民身份证罪并未
指导下处理具体案件, 统一的法律适用方法除具有透 规定“起刑点”,且《居民身份证法》第 18 条第 1 款明确
明 、有 效 、防 止 专 断 等 好 处 外 ,其 最 大 的 优 点 在 于 保 证 规定:“伪造、变造居民身份证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
了法律的确定性。 [4]
我 们 知 道 ,刑 法 规 范 由 构 成 要 件 因而 一 旦 正 犯 实 施 伪 造 行 为 并 不 具 有 正 当 化 事 由 ,即
(行为 模 式 )与 法 定 刑 (法 后 果 )两 部 分 组 成 ,对 刑 事 诉 构成刑事不法。
讼中的被告人适用刑罚的首要前提是排除合理怀疑地 第二, 应考虑在客观方面上被告人是否实施了教
证明其行为符合了相关的法定犯罪构成要件; 从实体 唆行为。 有观点认为,我国刑法不处罚购买伪造的身份
法的角度来讲, 就是将已被证据证明的行为事实与各 证的行为, 购买伪造的身份证应依照居民身份证法第
法定构成要件特征相比照, 当行为事实符合法定构成 17 条处以行政处罚 ,并将这里的购买与贩卖淫秽物品
要件的所有特征, 且被告人没有任何排除犯罪成立的 罪中的购买相比较 。 [7]
然而伪造居民身份证罪与贩卖
正当化或免责事由时,犯罪即告成立。 如何有逻辑、成 淫秽物品罪不具有可比性, 后者在理论上称作片面的
体系地对案件事实进行各个层次的规范认定, 以德国 对象犯,单纯的购买行为不构成帮助犯,但前者中雇请
为代表的大陆法系国家发展出的 “归入法” 具有很高 [5]
他人制作伪造的居民身份证已明显超出单纯购买的范
的借鉴价值,以下笔者将就“归入法”的具体运用,以张 围。 这里我们还应该注意, 即使受雇者以伪造证件为
业,在接受雇请前也对具体的伪造行为没有犯意,因而 能性”概念在我国现行立法架构下缺乏规范根据;正如
雇请此类人员仍然构成教唆, 正如雇请职业杀手杀人 几年前也曾有一些善意的声音从“期待可能性”的角度
不可能不构成故意杀人罪的教唆一样。 在本案中,被告 为 许 霆 利 用 提 款 机 系 统 漏 洞 盗 提 17 万 余 元 的 行 为 辩
人雇请他人为自己制作伪造的居民身份证的行为确为 护 [13],但实际的情况却是根据《刑法》第 63 条第 2 款的
对伪造居民身份证罪的教唆。 规定, 案件被发回重审后由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层报
第三, 应考虑在主观方面上被告人是否有双重故 最高人民法院批准, 方得以在法定刑幅度以下判处刑
意——
—针对教唆行为本身的故意以及针对本罪的既遂 罚。 虽然随着近年来比较法研究的进展,大陆法系国家
故意。 [8]
在本案中,被告人明知自己的雇请将使他人着 的规范罪责理论逐渐深入人心, 但在刑法的解释与适
手制作伪造的居民身份证,而有意实施雇请行为,因而 用问题上,本国刑法规范文本仍然是不可逾越的,更何
具有认识因素与意志因素, 成立针对教唆行为本身的 况 在 “期 待 可 能 性 ”概 念 的 故 乡 德 国 ,法 官 并 没 有 在 无
故意; 同时, 被告人希望获得由他人伪造的居民身份 任何法律根据时免除刑罚的权利, 将缺乏 “期待可能
证,因而具有针对本罪的既遂故意。 在故意的类型上, 性”作为一般的免责根据遭到了反对。 [14]
既然如此,试
可以认定被告人具有直接故意。 图从免责的角度为被告人出罪的努力也难以获得成
(二)行为的违法性与刑事责任 功。
在此阶段, 首先需要认定被告人的行为是否具有 (三)免于刑事处罚与程序性救济
违法性。 在本案中,无论是两审法院还是参加讨论的同 根据以上分析,在实体法上被告人确已构成犯罪,
学都 提 到 “社 会 危 害 性 ”的 问 题 ,实 际 上 “社 会 危 害 性 ” 但考虑到被告人的特殊情况, 对其处以严厉的刑罚在
概念是德国刑法学家李斯特在“实质违法性”的意义上 刑事政策上又是不适当的, 因而需要在法律允许的范
提出的 ,根据目前较新的理论成果 ,“实质违法性”应
[9]
围内为被告人寻求其他可能的救济。 在我国现行刑事
该在区分不法等级、解释构成要件、发展正当化事由三 实体法中,能够为被告人提供救济的仅有 《刑法》第 37
方 面 发 挥 作 用 [10],而 非 以 不 具 有 社 会 危 害 性 或 社 会 危 条。 然而无论是从两审法院的立场来看,还是就大多数
害性小为由直接在个案中否定犯罪的成立。 就我国《刑 人的法感情而言, 都不希望被告人承担任何刑事性不
法》第 13 条但书规定的“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 利后果 ,“定 罪 免 刑 ”似 乎 仍 然 不 能 令 人 满 意 ;而 《刑 事
认为是犯罪”而言,应将其视作我国刑法分则中普遍存 诉讼法》 第 173 条第 2 款规定的酌定不起诉则为被告
在 的 “起 刑 点 ”的 总 则 性 根 据 ,并 且 发 挥 解 释 构 成 要 件 人提供了程序性的救济途径。 应当认为本案的被告人
的功能而将不当罚的行为排除在外。 [11]当立法者在《刑 属 于 《刑 法 》第 37 条 与 《刑 事 诉 讼 法 》第 173 条 第 2 款
法》与《居民身份证法》两部法律中,都使用清晰的语言 规 定 的 “犯 罪 情 节 轻 微 不 需 要 判 处 刑 罚 ”的 情 况 ,由 于
表达了不对伪造、 变造居民身份证罪设置起刑点的立 被告人不可能在未来实施同样的或类似的行为, 对其
法 意 图 时 , 再 以 第 13 条 但 书 出 罪 便 不 仅 仅 是 存 在 疑 判处刑罚没有特殊预防意义, 同时由于该案的具体案
问,更是对法安定性的伤害了。 既然使用本人真实身份 情与伪造居民身份证罪的典型情况相比不具有普遍
信息私自制作居民身份证同样属于伪造, 该罪又不存 性,对其判处刑罚也几乎没有一般预防价值。 当然,由
在“起刑点”问题,那么这里的违法性判断就与“可罚的 于检察机关坚持对被告人判处刑罚, 似乎难以通过酌
违法性”无关,而只涉及到正当化事由。 [12]
被告人显然 定不起诉使被告人避免承担刑事责任, 但从我国目前
不存在任何将其行为正当化的理由, 即使派出所工作 的刑法规范与司法机关组织架构来看, 学者能够建议
人员的过错与被告人的后续行为有一定关联, 被告人 的也仅仅是由人民法院向检察机关提出撤回起诉并作
也无法从中获得一项正当化的豁免。 酌定不起诉处理的司法建议, 径行判决无罪虽然符合
接下来,需要考察被告人是否应承担刑事责任。 本 一般人的法感情,但毕竟与法有悖。
案的被告人作为精神正常的成年人, 具有完全的刑事 三、法律适用方法教育的展望
责任能力,且不存在防卫过当、避险过当等法定免责事 在上文中,笔者展示了使用“归入法”体系性处理案
由,因而原则上应当承担刑事责任。 在讨论中,有同学 例的思维路线图,就刑法案例而言,即为对可能构成犯
提到“期 待 可 能 性 ”概 念 ,然 而 我 们 应 当 注 意 ,“期 待 可 罪的行为依认定犯罪的体系方案进行逐步审查,将案件
事实向规范概念中“归入”。 目前,在我国刑法学界有
[15]
年版,第 47 页以下。 实际上“刑事归类”是“归入法”在
犯罪论体系的维持与重构之争,但从逻辑上讲区分犯罪 刑法领域的特定称谓。
的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本体要件和出罪事由、正当化 [6 ] 参 见 马 克 昌 :《 论 教 唆 犯 》, 载 《 法 律 学 习 与 研
和免责是现代刑法学发展的必然方向。 无论采取几“阶 究》1987 年第 5 期。
层”、几“要件”,司法工作人员都应从入罪与出罪两方面 [7 ] 参 见 张 明 楷 : 《 刑 法 学 》, 法 律 出 版 社 2011 年
检验犯罪成立与否, 而非固守缺乏逻辑性、 程序性的 版,第 925 页以下。
“一次性综合评价”模式。 依照上述思路分析问题、解决 [8 ]参见林钰雄:《新刑法总则》,作者自刊 2011 年
问题,便能够克服普通人在面对个案时思路混乱、凭感 版,第 462 页以下。
觉、情绪化的毛病,也只有熟练地适用以上的方法,一个 [9 ]参见[德]李斯特著、施密特修订:《德国刑法教
法律学习者才能真正成为具备专业技能的法律工作者。 科 书 》,许 久 生 译 ,法 律 出 版 社 2006 年 版 ,第 200 页 以
我们传统的法学教育注重概念的背诵与理论的记 下。
忆,而忽视了所有的概念与理论都应该在体系中找到位 [10 ]参见[德]克劳斯·罗克辛:《德国刑法学总论》
置,并能够在处理案件时被适当地运用。 近年来,一方面 第 1 卷,王世洲译,法律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390 页以
随着国内法学界对现状的反思 [16],另一方面也因为负笈 下。
欧陆师法德国的年轻学者的积极参与和推动,[17]国内渐 [11 ]参见注[7 ],第 92 页。
渐出现了强调案例教学的声音。 我们还需注意到,成功 [12 ]当然 ,以 “实 质 的 违 法 性 ”理 论 对 构 成 要 件 进
的案例教学并非对范例单纯的、文本式的呈现,也并非 行限制解释的路径并非完全不可行, 如德国学者所举
发现参与者的少数闪光点, 更需要的是将学生不成体 的向邮递员赠送新年礼物,用很小的注进行赌博,或者
系、缺乏逻辑的思维扭转成随时经得起实例考验的法律 在最小的家庭圈子里秘密地说贬低他人的话, 都没有
人思维,这便需要课程的组织者具有法律适用方法教育 满足有关犯罪的构成要件,参见注[10 ],第 391 页。 但
的理念,熟练运用以“归入法”为代表的法律适用方法, 本文认为就我国刑法第 280 条第 3 款而言, 立法意图
并有能力把握课堂讨论的方向和进度,使学生经过讨论 过于明确而使得解释的余地受到限制, 这里不采有争
后不仅在知识层面有所收获,更在技能方面获得训练。 议的限制解释路径。
法律适用方法的教育能够在理论与实务之间架起 [13 ]参见 陈 兴 良 :《许 霆 案 的 法 理 分 析 》,载 《人 民
一座桥梁,使大学课堂在培育法律人的理想之外,也能 法院报》,2008-04-01 。
够系统性地塑造法律学习者的专业技能。 [14 ]参见注[10 ]第 680 页以下。 该书 中 文 译 本 将
“缺 乏 期 待 可 能 性 ”译 作 “非 过 分 要 求 性 ”,这 是 对 德 文
Unzumutbarkeit 更为准确 的 翻 译 ,如 果 深 究 的 话 ,或 许
注释: “不可 (过 分 )要 求 性 ”更 恰 当 ,因 为 法 秩 序 总 期 待 合 法
[1 ]参见 最 高 人 民 法 院 刑 事 审 判 第 一 、二 、三 、四 、 的行为,但法不强人所难,因此在特定的场合对特定的
五庭:《中国刑事审判指导案例 4 》,法律出版社 2009 年 行为人已不可(过分)要求。
版,第 613 页。 [15 ]更为 规 范 的 “归 入 法 ”范 例 ,则 可 参 考 由 国 家
[2 ]参见注[1 ],第 614 页。 法官学院、德国国际合作机构共同编写的《法律适用方
[3]赵秉志等:《刑法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法丛书》。 此外,在民法领域由我国台湾地区著名民法
年版,第 82 页。 学家王泽鉴先生提倡的请求权规范基础分析方法实际
[4 ]参见国家法官学院、德国国际合作机构:《法律 上是“归入法”在民法领域的具体化。
适用方法: 刑法案例分析》, 中国法制出版社 2012 年 [16 ]有关著作如陈兴良:《判例刑法学》,中国人民
版,第 10 页以下。 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
[5 ]所谓 “归 入 ”,即 是 理 论 中 一 般 所 称 的 涵 摄 、包 [17 ]年轻 学 者 的 译 著 如 [德 ]克 劳 斯·罗 克 辛 :《德
摄(德文:Subsumtion ),有学者称之为“刑事归类”,参见 国 最 高 法 院 判 例 : 刑 法 总 论 》, 中 国 人 民 大 学 出 版 社
王世洲:《现代刑法学》(总 论 ), 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2011 2012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