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34

美歐季刊,第十五卷第二期(民國九十年夏季號),231-264

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
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秦亞青
北京外交學院教授

提 要
社會建構主義在過去十年裏發展迅速,溫特是這一學派最有
影響的理論家。溫特一九九九年的著作《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
全面闡述了他的社會建構主義理論,力圖溝通主流的理性主義和
非主流的反思主義。建構主義以整體主義為方法論基礎,以理念
主義為本體論基礎,以科學實存論為認識論基礎,強調觀念的重
要意義,審視國際關係的文化內涵,分析國際體系觀念結構對國
家身份和利益的建構作用。建構主義質疑無政府性等現有國際關
係理論的基本假定,從社會互動角度提出了新的國際關係研究議
程,創建了以觀念為主要內容的國際政治體系結構理論。

關鍵詞:溫特,社會建構主義,新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
國際政治文化

一、前 言*

自七○年代中後期以來,西方國際關係理論的發展經歷了從現實主義
投稿日期:民國九十年四月二十日;接受刊登日期:民國九十年六月一日
責任校對:吳佩真
*
感謝上海人民出版社同意一次性授權本刊部分引用秦亞青譯,《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上海:上海
人民出版社,2000年)之譯者前言,並感謝秦亞青教授所做的修改。
232 美歐季刊

一統天下到多種理論競相爭鳴的轉化,期間呈現出庫恩 (Thomas Kuhn)


所說的科學革命時期的一些特徵。八○年代中期至九○年代,主流理論範
疇內的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辯論被普遍視為「典範間」辯論 (Inter-
Paradigm Debate) 的重心和焦點。同時,非主流學派也迅速發展,批判
理論、後現代理論、女性主義理論等紛紛向主流理論發起挑戰,對新現實
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基本假定和實質內容都提出了具有重要學術意義和現
實意義的質疑。冷戰的結束更是給這種多元競爭增加了活力。社會建構主
義在這種爭鳴環境中產生和發展起來,成為九○年代國際關係的重要理論
學派之一,其主要理論家和最重要的代表就是亞歷山大•溫特 (Alexander
Wendt) 。

二、亞歷山大•溫特與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興起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主義理論在八○年代中後期興起,八○年代末和
九○年代初開始成形並受到學術界重視,九○年代中後期成為強勁的理論學
派。溫特的論文 "The Agent-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1987) 、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1992) 以及他的
理論專著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1999) 《國際政治的社
會理論》分別代表了這三個發展階段。1 另外,克拉托奇維爾 (Freidrich
Kratochwil) 的 Rules, Norms, and Decisions 、奧努弗 (Nicholas Onuf)
的 World of Our Making 、芬尼莫爾 (Martha Finnemore) 的 National
Interest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卡贊斯坦 (Peter Katzenstein) 主編的
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 等都是建構主義的重要著作。2 在建構主

1
Alexander Wendt, "The Agent-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1, pp. 335-370;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6, pp. 391-425;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亦 參
見秦亞青譯,亞歷山大•溫特著,《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2
Friedrich Kratochwil, Rules, Norms, and Decis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Nicholas Onuf, World of Our Making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9); Martha Finnemore, National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eter Katzenstein, ed., 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 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33

義的發展過程中,最具影響的理論學者是溫特,他的《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
一書全面提出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體系。
溫特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 Macalester 學院完成大學學業,主修政治
學、副修哲學,並對國際關係學和哲學的聯繫深感興趣。他認真研讀了馬
克思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理論,大學畢業論文就是論述依賴理論 (Dependency
Theory) 的,並以這一理論為基本框架討論了南北關係。他於一九八二年
進入明尼蘇達大學研究所,主修政治學,主要研究領域是國際關係理論,
一九八九年獲博士學位。畢業後曾先後執教於耶魯大學 (1989-1997) 、
達特茅斯學院 (1997-1999) ,現任教於芝加哥大學政治學系。
溫特引起國際關係學界注意的是他一九八七年博士研究生時期在國際
關係學重要期刊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上發表的文章 "The Agent-
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國際關係理論
中的能動者 結構問題》,這篇論文提出了能動者和結構互相建構的基
本論斷,為從社會互動角度研究國際關係做了鋪墊,開始系統地提出國
際政治社會特性的具體研究問題,也為溫特本人的博士論文打下了基礎。
一九九二年,溫特在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期刊上又發表題為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無政府狀態是國家造就的:權力政治的社會建構),對主流
國際關係理論一致認可並作為研究起點的核心概念-無政府性-提出了質
疑,強調了無政府狀態的社會建構特徵,否定了國際社會存在單一無政府
邏輯的假說。這篇論文的題目點明社會建構的概念,在國際關係學界引起
了高度的關注,開始引發學理辯論,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建構主義學派
的正式宣言。因此,這篇論文成為九○年代國際關係學界引用次數最多的
一篇論文。3 對於溫特本人來說,這篇論文不但奠定了這位年輕學者作為
國際關係社會建構學派領袖人物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在撰寫論文的過程中
他認識到符號互動理論對他自己理論體系的重要意義。一九九四年,溫特
在美國政治學權威刊物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美國政治
學評論》上發表了 "Collective Identity Form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State" (集體認同形成和國際性國家),進一步闡述了國際政治的社會建

3
John Baylis and Steve Smith, eds., The Globalization of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3.
234 美歐季刊

構,也使國際關係的社會建構理論進一步趨於成熟。
《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是一部全面提出和闡述溫特社會建構理論的
著作。作者自己說,這部著作的最初構思是一九八七年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發表的論文,原型是他一九八九年的博士論文,一九九二年
論文則是撰寫這部著作的關鍵環節。4 一九九三年溫特正式開始寫這部著
作,經過六年的思考與創作,該書於一九九九年由康橋大學出版社列入該
社學理色彩極其厚重的國際政治學叢書出版。手稿的一些部分在著作出版
之前早已廣為引用。當然,在《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問世之前,已經出
現以建構主義為理論框架的著作,並得到了廣泛的重視。5 但是,這些著
作大多是經驗層面的研究,沒有對建構主義進行全面的理論闡述。在《國
際政治的社會理論》這部著作裏,溫特借鑒了哲學和社會學理論,全面提
出了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理論。溫特尤其重視建立理論體系,所以著作的
第一部分基本上是社會學理論和哲學理論,從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等
各個方面討論了社會建構問題;第二部分則集中討論了國際政治中的社會
建構,尤其強調了國家能動性、無政府文化和國際體系的發展變化。如果
說溫特一九九二年的論文是社會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宣言的話,這部
著作的出版則標誌著社會建構主義在理論體系上趨於成熟。這部著作還是
在手稿階段就已經被廣泛引用,出版後立即引起了高度重視和極大迴響,
主流學派反應強烈,溫特本人也作出了一系列的回應,建構主義作為一個
重要國際關係理論學派的地位和學理意義得到了廣泛的承認。6
4
這是溫特在2000年10月26日給本文作者的信中談到的。
5
如 Martha Finnemore, National Interest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eter J. Katzenstein, ed., 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 Norms and Identify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6
參 見 Jonathan Mercer, "Anachy and Identit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 49, No. 2(Spring
1995), pp. 229-252; Jeffrey T. Checkel, "The Constructivist T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World Politics, Vol. 50 (Summer 1998), pp. 324-348; Ted Hopf, "The Promise of
Constructiv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3, No. 1 (Summer 1998), pp.
171-200; Dale C. Copeland, "The Constructivist Challenge to Structural Realism,"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5, No. 2 (Fall 2000), pp. 187-212. 此外,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期刊專門設
立論壇討論溫特的《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 Keohane 、 Krasner 等國際政治學重要學者都發表
了評論。參見 "Forum on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中 Robert O. Keohane, "Ideas Part-
Way Down," ; Stephen D. Krasner, "Wars, Hotel Fires, and Plane Crashes," ; Roxanne Lynn Doty,
"Desire All the Way Down," ; Hayward R. Alker, "On Learning from Wendt," ; Steve Smith, "Wendt's
World," 以及溫特的答覆, "On the Via Media: A Response to the Critic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6, No. 1(January 2000), pp. 123-180.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35

溫特學術思想的發展與他的學問環境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就讀於明尼蘇
達大學,在這個學校的政治學系,有一批重視社會理論研究,質疑新現實主
義和新自由主義的學生,他們認真思考、互相切磋,推動了社會建構學派的
發展,啟發了溫特本人的學術思維。溫特所說「明尼蘇達社會建構主義學派」
實際上就是指這些八○年代末畢業於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系的年輕學者,包
括邁克•巴尼特 (Michael Barnett) ,賈塔•韋爾茲 (Jutta Weldes) ,馬克
•拉菲 (Mark Laffey) ,希馬迪普•穆皮蒂 (Himadeep Muppidi) 等人。
他們都是明尼蘇達政治學教授巴德•杜瓦爾 (Bud Duvall) 的學生,也受到
這位主要是研究新馬克思主義教授的影響。明尼蘇達學派的年輕學者有著不
同的學術觀點,但是他們共同的特點是不滿足於西方主流國際關係理論的本
體論和方法論,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是「建構主義」,即認為國家的認同和
利益不是預先給定的因素,而是在國家之間的互動中得以建構的;主權、無
政府狀態等國際制度同樣也是社會建構的結果。進而,他們年輕,學術思想
活躍,較少受權威理論的約束,敢於把其他社會科學學科的新知識運用到國
際關係領域中來。其中,溫特的同級同學巴尼特的 "Institutions, Roles, and
Disorder" (制度、角色和無序狀態)、 "Sovereignty, Nationalism, and
Regional Order in the Arab States System" (主權、民族主義和阿拉伯國
家體系中的區域秩序);韋爾茲的 "Constructing National Interests" (建
構國家利益)、 "Cultures of Insecurity: States, Communities, and the
Production of Danger" (不安全的文化:國家、共同體和危險的造就)等
已經成為建構主義的重要研究成果。建構主義能夠成為國際關係學的重要理
論,明尼蘇達學派的年輕學者齊心協力、不畏權威、執著認真、相互啟迪的
精神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而溫特之所以成為社會建構主義的領袖人
物,也得益於這個活躍的學術群體。
當然,建構主義興起更重要的還是受到國際關係學界大環境的影響,
這個大環境的主要標誌是八○年代國際關係的理論發展和論戰,它構成了
溫特學術思想發展的學理背景。

三、建構主義產生的背景:國際關係的學理論戰

本世紀初,國際關係開始成為一門社會科學學科。此後,政治現實主
236 美歐季刊

義和自由主義作為國際關係主流理論的兩大派別交替主導了西方國際關係
學的理論研究和國際關係的實踐活動,這兩個學派也成為國際關係學理爭
論的主要對手。

灱新現實主義及其批評者7
兩次大戰期間,自由主義以政治理想主義的形式成為國際關係的主導理
論,國際聯盟和集體安全的思想明顯反映出當時自由主義的主要形式-威爾
遜理想主義-的影響。卡爾 (E. H. Carr) 一九三九年的經典著作 The Twenty
Years Crisis, 1919-1939 《二十年危機,1919-1939》對理想主義觀點提
出了挑戰,現實主義重新興起。漢斯•摩根索 (Hans J. Morgenthau) 一九
四八年的著作 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國家間政治:為權力與和平的鬥爭》提出了一個以人性、利益和權力為核
心的、比較完整的現實主義理論體系,成為戰後經典現實主義 (Classic
Realism) 的奠基之作。之後,現實主義主導西方國際關係二十餘年,雖然
批判聲不斷,但始終沒有一種理論能夠與之抗衡,也沒有一個流派能夠動搖
現實主義的主導地位。
至七○年代,世界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越南戰爭結束、石油危機
發生、布雷頓森林體系 (Bretton Woods System) 解體等一系列重大事件
使現實主義的根本假定受到質疑。自由主義思潮再起,且聲勢浩大。一九
七七年基歐漢和奈伊 (Robert Keohane and Joseph Nye) 的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 《權力與相互依存:轉
變中的國際政治》一書問世,反駁了現實主義國家中心說、軍事權力說等
基本假說,成為跨國主義 (Transnationalism) 的代表作。到八○年代,
多種自由主義國際關係理論派別-共和自由主義、認知自由主義、制度自
由主義-逐漸成形,雖然這些派別各有側重,但都可以統一在自由主義框
架之中,共同形成了對現實主義的嚴峻挑戰。8
在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辯論之中,新現實主義 (Neorealism) 逐漸

7
這是借鑒了 Keohane 主編的 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一書的題目。參見 Robert Keohane, ed.,
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8
Mark W. Zacher and Richard A. Matthew, "Liberal International Theory: Common Threads,
Divergent Strands," in Charles W. Kegley, ed., Controversi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alism and the Neoliberal Challenge (New York: St. Martin's, 1995), pp. 107-150.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37

成熟,標誌是一九七九年問世的肯尼斯•華爾茲 (Kenneth Waltz) 的著


作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國際政治理論》。在該書中,華
爾茲提出了高度簡約的現實主義理論,摒棄了經典現實主義中人性等難以
用科學標定的概念和無法證偽的假設,把無政府秩序和自助體系、權力分
配、國家利己特徵和生存需求等設定為國際關係理論的核心概念,並把國
際關係研究集中在體系結構這個因素上面,因此,華爾茲理論被稱為結構
現實主義 (Structural Realism) 。
華爾茲理論的影響之大是國際關係理論發展史上少有的現象。它提出
了一整套嚴謹的研究議程,據此產生了一系列可證偽假設,對八○年代的
國際關係研究制定了核心研究議程。根據波普爾 (Karl Popper) 關於科學
始自真問題這一論斷,結構現實主義的真正意義也許是激發了更多政治科
學家的問題,並引發了近二十年國際關係學界的學理辯論。
在這場辯論中產生了兩個與新現實主義對立的學派。一派是在諸自由
主義理論發展過程中在學理方面最有影響、研究議程最嚴謹的新自由制度
主義 (Neoliberal Institutionalism) ,屬於西方主流國際關係理論範疇。
這一派的代表著作是基歐漢一九八四年的著作 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霸權之
後: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爭端》。新自由制度主義的核心概念與華爾
茲結構現實主義基本相同,但基歐漢認為國際體系中的權力分配不能夠對
國家的許多行為作出具有說服力的解釋,在相同的結構條件下,體系進程
也會產生重要的因果意義。體系進程的最重要標誌是包括國際組織、國際
規制和國際慣例的國際制度。這樣,基歐漢的主要研究議程就集中在國際
制度這個概念上面,新自由制度主義因此得名。9
另一派是以新馬克思主義為基本理論框架的世界體系理論 (World
System Theory) ,代表人物是伊曼紐爾•沃勒斯坦 (Immanuel
Wallerstein) 。世界體系理論認為只有把世界政治置於全球資本主義結構
的框架之中才能使其實質和內容得以揭示。國家體系的產生和延續是為全
球資本主義服務的,核心、半核心和邊緣地帶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一種階

9
Robert Keohane, 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238 美歐季刊

級之間的剝削關係。雖然世界體系理論具有強烈的批判特徵,但是在認識
論和本體論方面與其他主流國家關係理論基本上是相通的,所以也可以置
於主流理論範疇的邊緣。10
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和世界體系理論之間有著許多不同之
處,但是它們的理論基礎都是理性主義 (Rationalism) ,所以基歐漢
將這些理論統稱為理性主義理論 (Rationalistic Theories) 。 11 與主
流理論典範之間辯論同時發展起來的是所謂的非主流國際關係學派。這
個範疇內有許多不同的學派,它們的共同之處是強調國際關係中觀念和
話語的作用、結構和行為體的相互建構、權力的非物質性和真理的相對
性。可以列入這一範疇的理論流派包括:強調所有理論都具有規範內涵
的規範理論 (Normative Theory) 、以女性認同和地位為核心的女性
主義理論 (Feminist Theory) 、質詢權力的意義、根源和目的的批判
理論 ( C r i t i c a l T h e o r y ) 、探討國家形成的歷史軌跡和各種行為體關
係發展演變的歷史社會學 (Historical Sociology) 、強調話語作用、
探討權力 知識關係的後現代主義理論 (Post-Modernism) 等。這些
理論在涉及理論建設和知識建構等根本問題上與主流理論相左,它們否
認理性的核心作用,反思主流理論作為給定因素的概念,所以被基歐漢
統稱為反思主義理論 ( R e f l e x i v e T h e o r i e s ) 。
在九○年代初社會建構主義成為學理辯論中重要派別之前,國際關係
的基本狀況如圖一所示:
在主流國際關係理論的典範之爭中,重心是以華爾茲為代表的新現實
主義和以基歐漢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的辯論,這一所謂的新 新之爭 (Neo-
Neo Debate) 成為八○年代中期至九○年代中後期國際關係理論發展的核
心,主流國際關係理論期刊上大多數文章是關於這兩種理論流派的爭論和
依照各自理論體系所做的實證分析。12 世界體系理論對新現實主義和新自

10
代表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教科書多是以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分類的,雖然名稱可能
不盡一致。參見 Paul R. Viotti and Mark V. Kauppi,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alism,
Pluralism, Globalism (New York: Macmillan, 1993).
11
Robert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Essay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Boulder: Westview, 1989), pp. 158-179.
12
David A. Baldwin, ed., Neorealism and Neoliberalism: The Contemporary Deba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39

圖一

由主義發起了挑戰,但是兩個主流理論派別的應戰興趣不大,所以,這方
面的辯論更多是單向的。正因為如此,世界體系理論無法成為與新現實主
義和新自由主義具有同樣重量級的理論典範,雖然被大多數學者納入主流
範式之爭範疇,但始終處於邊緣地位。
非主流理論派別的狀況更是如此。非主流理論主要是在批判主流國際關
係理論體系中發展起來的,尤其針對在國際關係學領域占主導地位的現實主
義和新現實主義,非主流理論的主要貢獻也是對國際關係學的核心問題-知
識建構-提出的質疑。雖然非主流的矛頭所向是主流理論,並且主流理論也
承認非主流理論提出了深刻的問題,但主流派基本上把非主流理論稱之為「非
客觀的」和「非科學」的,13 因此不予重視,對非主流提出的批判也很少
作出回應。因此,所謂的第三次大辯論實際上是不對稱的論戰。
這種現象無疑導致了一種結果,即主流和非主流理論同在一個學術領
域,但根本談不上平等的溝通和交流。新現實主義的批評者甚多,與之真
正對話的只有新自由主義一家。這種以主流國際關係理論為中心的「話語
霸權」使得波普爾強調的那種作為科學實質的批判和猜想無法發揮作用,
也不能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科學革命。結果是可以展開對話和辯論的兩種主

13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op. cit..
240 美歐季刊

流國際關係流派 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越來越呈現趨同狀況,兩派
之間的辯論也就越來越失去學問的意義。

牞主流學派的辯論:由不可通約到理論趨同
七○年代至九○年代第三次國際關係學理辯論的重心是新現實主義和
新自由主義之爭。這一論戰之所以被稱為典範間辯論,是因為現實主義和
各自由主義理論之間的不可通約性似乎非常明顯。經典現實主義的基本概
念受到根本質疑:基歐漢和奈伊一九七七年的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權力與相互依存》否定了現實主義的核心概念,認為國家不是唯一的國
際行為體、國家不是單一性理性行為體、軍事手段作為對外政策工具的效
用越來越低。14 其中核心的駁論就是否定國家是單一性的、理性的國際行
為主體這一現實主義的根本假定。其他自由主義學派也圍繞這個核心問題
提出質疑。15
典範間明顯的不可通約性是庫恩典範間論戰的基本標誌,第三次辯論
初期的論戰表現出這一特徵。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學派各自觀察不同的客
觀事實,使用不同的經驗資料證實各自的理論或反駁對方的理論。從根本
上說,這是因為它們對世界的看法有著實質的不同,尤其是涉及國際行為
主體這個重要問題,所以,可以把兩派簡稱為國家中心 (State-Centric) 理
論和多元中心 (Multi-Centric) 理論,亦即國家是否是國際體系中唯一具
有意義的單一性和理性行為體,國家是否具有天生的認同和利益。在七○
年代國際事務發生重大變化的情況下,自由主義各派指出了現實主義國際
關係理論無法解釋的許多「反常」現象,力圖否定現實主義的核心假定,
相信一種新的理論典範將會取代現實主義成為國際關係學的新的主導理論。
但是,隨著第三次辯論的發展,主流學派之間這種不可通約的現象逐
漸淡化。轉捩點為一九七九年華爾茲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國際政治理論》一書的出版。這部著作力圖摒棄一切形而上的思考,把
國際關係理論發展為像物理學那樣高度簡約的科學理論體系。經典現實主

14
Robert Keohane and Joseph Nye, Power and Interdependne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
(Boston: Little, Brown, 1977).
15
Graham T. Allison, Essence of Decision: Explain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Boston: Little,
Brown, 1971).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41

義中的哲學意義和社會內容被以非科學為理由排除在理論體系之外,國際
關係理論體系被表述為類似經濟學中市場和個人構成的系統,或者說類似
物理學中場和粒子的系統。為了發展這個系統,華爾茲必須把國家定義為
單一性的理性行為體,這樣國家才可能成為可以類比的「相似」的單位。
他也必須把國際體系定義為具有單一無政府邏輯的自助體系,這樣才可能
使相同的體系單位 國家 在國際體系中從事有規律的行動。16 結果是
現實主義從一種描述國際關係實質性內涵的理論轉化為一種高度簡約的科
學理論。其基本變數只有兩個:國際體系結構與國家行為;其基本變數關
係是:國際體系結構影響國家行為。華爾茲認為,這就是現實主義「思想」
和新現實主義「理論」之間的區別。八○年代的重要現實主義著作,如吉
爾平 (Robert Gilpin) 的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戰爭與世
界政治變革》、布伊諾•德•梅斯奎塔 (Bueno de Mesquita) 的 War Trap
《戰爭的陷阱》等明顯地表現出這些特徵。
華爾茲的重大影響實際上並不在於他對現實主義世界觀的調整,而是
他把現實主義發展為具有高度科學特徵的國際政治理論。正是這種影響,
使得自由主義各個理論流派成為在學理、在理論體系發展方面很難與其競
爭的理論。但是,也正是這種影響,使得第三次論戰中新現實主義的主要
對手新自由制度主義得以產生。
新自由制度主義之所以在諸自由主義流派之中成為影響最大、能夠與
新現實主義在學理上抗衡的學派,主要是它同樣呈現出高度的科學性。要
做到這一點,必須對經典自由主義理論進行果斷的取捨,重新定義核心概
念和基本研究議程。基歐漢一九八四年的 After Hegemony 《霸權之後》
所做的實質性努力的意義正在於此。他一九八九年出版的論文集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國際制度與國家權力》收
入了他八○年代的主要論文,更進一步闡明了他的學術思想。17 首先,基
歐漢修正了一九七七年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中的基本假定,轉
而承認國家的理性和單一性特徵,具有先驗的認同和利益,這就從根本上

16
秦亞青,「國際關係中的進程因素」,中國書評(北京),1998年總第13期,頁5-18。
17
Keohane and Nye,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op.cit.;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
and State Power: Essay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op. cit., 尤 其 參 見 其 中 他 對 新
自 由 制 度 主 義 和 自 我 學 術 思 想 發 展 的 敘 述 , 如 "Neoliberal Instituionalism: A Perspective
on World Politics," 和 "A Personal Intellectual History" 兩 篇 論 文 。
242 美歐季刊

接受了理性主義的核心概念。其次,他承認無政府狀態是國際體系的基本
特徵,同時也接受了華爾茲對無政府邏輯的定義。再次,他也是致力於發
展體系理論,力圖發現最簡約的國際政治體系理論。為此,他把國際制度
定義為國際體系進程的基本特徵,把國家定義為國際體系中的行為主體。
這樣一來,基歐漢的理論也成為高度簡約的、呈現高度科學性的系統理論,
其基本變數也是兩個,即:國際制度和國家行為;基本變數關係是:國際
制度影響國家行為。
歷史久遠、紛繁複雜的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在華爾茲和基歐漢的整合
之下,成為八○年代和九○年代西方國際關係理論的兩個主流派別:新現
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兩者之間的論爭也構成了八○年代中期至九○
年代國際關係學理爭論的重心。但是,在兩派理論都高度科學性努力的同
時,它們也在朝著理論趨同的方向發展。
第一,理論框架趨同。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理論基礎都是
理性主義。這最明顯地表現在對國際行為主體的基本假定上面。新現實主
義一直把國家作為國際關係的行為主體,並以微觀經濟學定義個人 公司
的方式,把國家定義為利己的、單一性的理性行為體,國家的利益和認同
完全是由內部因素預先決定的,與在國際社會中的活動沒有關係。基歐漢
在提出新自由制度主義的時候,也從一九七七年肯定多元國際行為體的立
場後退,承認關於國家行為體的理性主義假定,把國家的認同和利益視為
給定因素,獨立於行為體的實踐活動和相互作用。至此,兩派的基本理論
假定從根本上統一到理性主義上面,研究方法也都統一到個體主義方法論
上面。
第二,世界觀趨同。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都接受物質主義理
論,不承認觀念的實質性意義。新現實主義的最基本概念 國際體系結
構 指的是國家物質力量的在國際體系中的分配狀態,主要以軍事力量
定義的國家權力和以物質收益為主的國家利益也反映出單純物質主義的濃
厚色彩。新自由制度主義的制度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是非物質的,但其作用
取決於制度能夠提供的物質回報,物質性權力和利益仍然是國家行為的主
要動因。對於新現實主義來說,觀念是無足輕重的;對於新自由主義來說,
觀念能夠成為一個與權力和利益並列的引數,具有獨立的因果作用。但是,
觀念與權力和利益之間是相互獨立、相互並列的關係,觀念的作用也只能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43

是彌補物質權力和利益解釋能力的不足。18 所以,在物質主義世界觀方面,
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也達到了相當程度的趨同。
第三,認識論趨同。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都堅持科學實證主
義的原則,反對任何詮釋性理論。基歐漢明確指出:「新自由主義贊成新
現實主義的一些重要推理原則。…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都不滿足
於對文本的詮釋:兩派學者都認為存在國際政治的客觀事實,雖然這樣的
事實總是不能完全得以揭示,但部分的解釋是可能的。」19 一切對國際政
治社會內容的考慮和對國際政治詮釋性的研究都被視為沒有明確研究議程
和可證為假設的非科學解釋。20
第四,研究方法趨同。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研究起點都是
國際體系無政府狀態,承認無政府狀態是國際體系的基本特徵。這個特徵
又派生出三個基本假定。首先,無政府狀態是給定因素,「客觀存在」於
國際體系之中,是凌駕於體系中行為體之上的無形之手。其次,由於無政
府狀態是國際體系恆久的基本特徵,所以,國際關係的研究,尤其是國際
關係體系理論,必然要以無政府狀態為研究起點。華爾茲討論均勢和兩極
結構對無政府狀態負面影響的制衡作用,基歐漢探討國際制度對無政府狀
態負面影響的削弱作用,兩種研究議程都以國際體系的無政府特徵為切入
點。再次,新現實主義認為無政府秩序只有一種邏輯,即霍布斯自然狀態
的邏輯,亦即國際體系必然是一個自助體系的邏輯。21 基歐漢在研究國際
制度的一系列論著中,無政府狀態的這一邏輯都是被作為理論假定和給定
因素處理的,他從來沒有對無政府狀態的根本性質提出質疑。所以,新現
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這兩種體系理論在國際體系基本特徵問題上也達
成了一致。
另外兩派的研究層次也是相同的。國際關係研究可以在多種層次上展
開,如體系層次、國家層次、個人層次等。華爾茲明確指出國際政治理論
必須是體系理論,一切以單位為分析層次的理論都是還原主義理論。22 基

18
Judith Goldstein and Robert Keohane, eds., Ideas and Foreign Polic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19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op. cit., p. 8.
20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op. cit..
21
Waltz, Thoe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op. cit..
22
Ibid., pp. 18-37.
244 美歐季刊

歐漢在其一九八九的論文集中也明確指出:『新自由制度主義像新現實主
義一樣,力圖通過探討權力分散的國際體系的性質來解釋「國家」有規律
的行為。』23 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都堅持體系理論的研究方向,
認為諸如國家和個人層次上的研究無法構成國際政治理論。雖然兩派所強
調的側面不盡相同,但研究層次都是國際體系,都認為只有體系理論才可
以稱為國際政治理論。
由於在這些根本問題上的趨同,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研究
議程也相互吸引和相互靠攏。根據鮑德溫 (David Baldwin) 的闡述,到
九○年代,兩派的研究議程和主要分歧是無政府狀態下國家的合作問題:
新現實主義強調無政府狀態使國家在整體上趨於不合作,相對獲利是國家
考慮的主要問題,國際制度不能從根本上減弱無政府狀態的負面影響,因
此不能導致根本的國家間合作。新自由制度主義則在承認無政府邏輯和體
系結構重要性的同時,強調國家可以以絕對獲利為基本考慮,國際制度可
以通過降低交易成本和減少不確定性減弱無政府狀態的負面影響,導致國
家的實質性合作。這樣一來,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研究議程就
集中到相當狹窄的範圍之內,甚至僅僅就技術性問題相互論證。兩派可以
用同樣的語言和同樣的方法測試兩種理論提出的假設,如國際規制的作用、
無政府狀態下的合作、霸權之下的體系穩定等等。至此,新現實主義和新
自由制度主義已經不像經典現實主義和經典自由主義那樣具有不可通約性
質,共同的理性主義學理基礎、科學主義研究原則、無政府邏輯的假定以
及合作進化和制度作用等研究議題使這兩個主流理論學派不僅成為可以通
約的理論,而且產生了所謂的新 新合成 (Neo-Neo Synthesis) 。24 新
現實主義主要作家華爾茲也說,新自由制度主義的核心仍然是結構現實主
義,所以其研究必然與結構現實主義相似。25 新自由主義已經從新現實主
義的批評者轉變為合作者。這種新新趨同的結果使得國際關係理論的發展
失去了原動力,對現有理論的質疑和批判在很大程度上被弱化和虛化。因

23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op. cit., p. 7.
24
Ole Waeve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Inter-paradigm Debate," in Steve Smith, Ken Booth,
and Maryasia Zalewski,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ositivism and Beyo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149-185.
25
Kenneth Waltz, "Structural Realism after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5, No. 1
(Summer 2000), pp. 24-25.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45

此,國際關係辯論的分界線自然而然的開始轉移。

犴非主流學派的挑戰:批判與反思
隨著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逐步趨同,被統稱為反思主
義的非主流各派向主流的挑戰仍持續著。非主流理論和主流理論的
爭論既涉及認識論問題,也包含哲學意義上的本體論爭論,因為非
主流的挑戰仍然是指向主流理論的核心假定,如客觀性和主觀性、客
體和主體的關係等問題。所以,這一論戰的關鍵是國際關係的本質。
並且,反思主義具有深刻的懷疑、批判和否定精神,這就使辯論的內容更
具火藥味。
反思主義包含了許多派別,這些派別之間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分歧,其
反思物件也各不相同。但是,它們有著一個共同點,就是不承認理性主義
的基礎,強調理論的詮釋性、行為體和結構的互構性、互主意義的重要性。
這樣,國際關係就不能從理性主義視鏡中觀察,國際關係現象也就不能以
實證主義的方式進行研究。具體來說,反思主義在以下三個方面和理性主
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26
首先,理性主義理論屬於因果性解釋理論 (Causal Theory) 。因
果性理論把世界和行為體視為外生於理論的客觀存在,是不以理論導向
所轉移的。理論的目的是揭示人類行為和客觀世界的規律,亦即解釋變
數之間的有規律因果關係。據此,對社會世界的研究和對自然世界的研
究從本質上是一樣的。 27 反思主義則不同。反思主義各派基本上都具
強調建構作用。它們認為理論無法獨立於它要解釋的事物,我們的語言、
概念、實踐、理論都參與了對事物的構建。這也就是說,是理論界定了
我們認為是客觀世界的東西。這樣,我們使用的概念實際上會對客觀世
界產生建構作用。所以是關於社會世界 ( S o c i a l W o r l d ) 的理論建構
了這樣的世界。
其次,主流國際關係理論堅持認識論基礎主義,認為所有關於真理的
陳述都有一個客觀的基礎。我們能夠以這個基礎為準,以公正和客觀程式

26
Bayli and Smith, op. cit., pp. 167-168.
27
Gary King, Robert O. Keohane, and Sidney Verba, Designing Social Inquiry: Scientific
Inference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246 美歐季刊

對陳述加以驗證,確定屬真或屬假。反思主義則基本上是反基礎主義的。
反思主義認為不存在這樣一個客觀基礎,所以也就不存在公正和客觀的驗
證程式。這樣,關於真理陳述的屬真或屬假就無法判定。進而,由於每一
種理論都自行對客觀事實作出定義並根據這種定義進行解釋,所以在不同
理論的競爭中也無法公正地判定孰是孰非。
另外,主流理論信奉實證主義。實證主義是西方知識界對知識積累的
重要觀點,認為科學的內涵是一致的,無論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是如此;
客觀事實和價值觀念可以分離,客觀事實獨立於任何理論;社會界和自然
界一樣存在客觀規律,這些規律是可以被發現的。據此,檢驗理論的標準
是對照客觀事實對理論加以驗證。反思主義否認這些實證主義假定的合理
性。對社會界的研究無法區分客觀事實與主觀價值,無法分離研究主體和
研究客體,甚至無法確定客觀事實本身,所以實證主義的這些基本假定無
法應用於社會世界。
反思理論的重要派別批判理論 ( C r i t i c a l T h e o r y ) 就是一個明顯
的例證。考克斯 (Robert Cox) 等人把法蘭克福學派和哈伯馬斯 (Jürgen
Habermas) 的思想應用到國際關係領域,對主流理論代表的知識體系
進行了批判。在基本的客觀性問題上,批判理論認為社會科學家是社會
的一部分,生於社會,長於社會,所以社會科學家無法獨立於他們的研
究物件。這是與自然科學家的根本不同。社會事實是社會和歷史發展的
結果,是充滿價值觀念的,所以關於社會的理論不可能是價值中立的理
論。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理論的根本目的是使現有秩序的合法化,而批
判理論自身的目的就是通過對主流知識體系的批判,爭取人類的徹底解
放。一九八一年考克斯發表了 " S o c i a l F o r c e s , S t a t e s , a n d W o r l d
O r d e r s : B e y o n d I n t e r n a t i o n a l R e l a t i o n s T h e o r y " (社會力量、國
家和世界秩序:超越國際關係理論)的著名論文,矛頭所指是新現實主
義,指出新現實主義理性實際上是國家應該採取的對外政策觀,所以本
身就是價值觀念的體現。進而,新現實主義把世界描述成獨立存在的事
實,而將使這個世界得以存在的社會和權力關係作為給定因素不加質疑,
其目的就是使現有的世界秩序得以物化和合法化。主流理論是解決問題
理論 (Problem-Solving Theory) ,力圖解決現有社會和權力關係面
臨的問題,以保證這些關係的持續存在和正常運轉。因此,「理論總是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47

為某些人和某些目的服務的。」 28 考克斯強調指出,社會結構是主體
間互動的結果,是社會建構而成的,主流理論所謂的像國家這樣的給定
因素實際上是歷史和社會力量所建構的。
反思理論的另一重要派別後現代主義國際關係理論則具有高度的反基礎
主義特徵,對任何元敍述 (Meta-Narratives) 發起挑戰。後現代主義國際關
係的代表人物理查德•阿什利 (Richard Ashley) 和沃克 (R. B. J. Walker)
認為像新現實主義這類宣稱可以直接探求真理的理論自封為理性的代表,為
自己編織了思想體系和理論體系,對其他各種話語進行壓抑。但是實際上,
號稱真理的理論都是靠不住的,需要對其解構。後現代國際關係理論學者受
福柯 (Michel Foucault) 關於權力和知識關係的論述影響頗深,他們反對
知識中立說,不接受知識不受權力左右的理性主義觀點,認為權力造就了知
識。所有權力要求知識,所有知識依賴於並加強現存的權力關係。他們質疑
國際關係主流理論提出的所謂真理,認為這些理論的概念和知識假定實際上
是依附於特定的權力關係的。權力和真理在歷史中平行發展、互相加強,關
於社會界的陳述只有在具體話語中才是「真理」。權力關係使某些話語和在
這些話語中產生的「真理」具有主導性質。據此,後現代國際關係理論反對
像新現實主義這類致力於建立元陳述的理論體系,因為這樣的理論意味著確
定知識真偽的條件不是話語的結果,因之也就不是權力的產物了。另外,後
現代國際關係理論家根據德裏達 (Jaques Derrida) 的解構理論,提倡對國
際關係文本進行分解。阿什利認為文本中看上去是穩定、自然的概念和關係
實際上是人為的構建。解構的方法是兩次識讀 (Double-Reading) :第一次
先根據文本的內在邏輯讀出它要表示的意義,第二次識讀則是讀出文本的內
在矛盾,以便揭示文本的多種解讀意義。阿什利使用兩次識讀的方法,指出
傳統國際關係理論中關於無政府狀態和國家行為邏輯的假定是極端武斷
的。29 沃克也通過兩次識讀,發現現實主義對馬基維里 (Niccolo Machiavelli)
和霍布斯 (Thomas Hobbes) 等重要思想家的理解是多麼失之偏頗。30

28
Robert W. Cox, and Timothy J. Sinclair, Approaches to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88.
29
Richard Ashley, "Untying the Sovereign State: A Double Reading of the Anarchy
Problematique," Millennium, Vol. 17 (1988), pp. 403-434.
30
R. B. J. Walker, Inside/Outsid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 Political The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248 美歐季刊

另外一些反思主義理論,如女性主義、規範理論等也提出了實質性質
疑,涉及國際關係的根本問題。作為西方國際關係主流的理性主義學派曾
試圖與反思主義展開對話,一九八六年出版的 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新現實主義及其批評者》一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本書由新自由制
度主義學派最重要學者基歐漢主編,收入了新現實主義學派主要學者華爾
茲和吉爾平文章(包含了《國際政治理論》一書的主要章節),自由主義
學者拉格 (John Ruggie) 和基歐漢自己的文章,還有批判理論和後現代理
論主要學者考克斯和阿什利的文章,書的最後一章是華爾茲的應答,題為
"Reflection on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 Response to My
Critics" (反思國際政治理論:對批評者的應答), 31 顯示出主流和非
主流對話的意識。但是,這種對話和辯論沒有進行下去。32 從八○年代後
期到九○年代,主流理論開始更多地注意它們之間的辯論,對非主流理論
基本上採取了不予回應的態度。在新自由制度主義開始創立並產生巨大影
響的時候,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辯論壓倒了其他辯論,成為國
際關係學理論戰的中心。鮑德溫一九九三年的著作 Neorealism and
Neoliberal Institutionalism: The Contemporary Debate 《新現實主義
和新自由主義:當前的辯論》最明顯地表現出這種局面。他在序言中把當
前的辯論界定為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論戰,書中論文作者則是兩大
主流學派的重要學者,包括基歐漢、格裏埃克 (Joseph Grieco) 、鮑威爾
(Robert Powell) 、克拉斯納 (Stephen Krasner) 等重量級人物。討論議
題也集中在無政府秩序與國際合作、相對獲利和絕對收益等少數幾個問題
上。33 這部著作既反映了主流學派對非主流的漠視,也表現出主流學派論
戰戰場的狹小和實質趨同。理性主義學派和反思主義學派的不可通約性和
缺乏直接交鋒的局面到九○年代中期已經十分嚴重。正是這種理論發展的
尷尬局面使得建構主義的興起成為可能,也使得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具
備了產生影響的學理空間。

31
Kenneth Waltz, "Reflection on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 Response to My Critics,"
in Keohane ed., op. cit., pp. 332-345.
32
Keohane, ed., op. cit..
33
Baldwin, ed., op. cit..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49

四、建構主義的理論體系與學術意義

溫特致力於社會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目的在於建立一條介於理性
主義和反思主義之間的所謂中間道路,取兩派之長,棄兩派之短,使國際
關係理論成為一種既考慮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又堅持科學實在論的理論
體系。用溫特自己的話來說,他的目的是在理性主義和反思主義之間建立
一座橋梁,這一橋梁或曰中間道路 (Via Media) 就是社會建構主義。對
於既共存於國際關係理論領域之中、又無法開展對話的理性主義和反思主
義這兩種理論體系來說,社會建構主義可能是一種使兩者產生希望的理論,
也可能是兩者共同攻擊的物件,但無論怎樣,它使國際關係領域的學理辯
論再度呈現質疑和論戰的局面。

灱建構主義的理論體系
溫特對國際關係理論諸流派的分類是根據方法論和世界觀兩個尺度作
出的。方法論方面是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區別。整體主義強調整體(如
國際體系結構或國際制度)對個體的作用,以整體為基本分析單位,根據
整體特徵解釋個體特徵。個體主義則強調個體的作用,把個體作為基本單
位,具有先驗給定的認同和利益,並以個體特徵解釋整體特徵。整體主義
是社會學常用的方法,而個體主義方法論則是經濟學偏愛的方法。世界觀
方面主要是物質主義和理念主義的區別。物質主義重視物質性因素對行為
體行為的直接作用,如國際環境中的物質條件和國家的物質性實力被認為
是影響國家行為的主要因素;理念主義則重視觀念的作用,強調物質因素
是通過觀念因素而產生意義的。根據這兩個尺度,溫特把國際關係諸理論
流派分劃在四個框架之中,即:(1) 整體主義 物質主義理論,包括世界
體系理論和新葛蘭西馬克思主義;(2) 整體主義 理念主義理論,包括英
國學派、世界社會理論、後現代國際關係理論、女性國際關係理論等;(3)
個體主義 物質主義,包括經典現實主義和新現實主義(雖然新現實主義
有一定的整體主義傾向,如強調國際體系結構);(4) 個體主義 理念主
義,包括經典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 34

34
參見秦亞青譯,亞歷山大•溫特著,《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第一章。在新自由主義個流派中,新自
由制度主義的物質主義色彩是比較厚重的。參見以上對新自由制度主義的論述。
250 美歐季刊

溫特把自己的社會建構理論界定為第二類型的理論,即整體主義 理
念主義理論,這就劃定了溫特理論的基本構架,即:在方法論上,呈現明
顯的社會性質,強調整體對個體的作用。在國際關係領域,就是國際體系
結構對國家的作用。溫特特別強調國際體系文化(或稱為共有知識、共有
期望、共有觀念等)對國家的意義,充分表現了這種整體主義方法論。35 在
世界觀方面,溫特否定純粹物質主義,提倡重視觀念的作用。他承認物質
性因素的客觀存在,但強調客觀因素只有通過行為體的共有觀念才能夠產
生影響行為的意義,才能具有實質性的內容。所以整體主義方法論和理念
主義世界觀構成了溫特建構主義理論的基礎。
這個基本理論架構包含了社會建構主義的兩個重要原則:一是反理性
主義原則,即:國際政治的社會性結構不僅僅影響行為體行為,更重要的
是建構行為體的認同和利益。實際上,建構主義與主流國際關係理論學派
的本體論分歧集中在這一點上面。二是反物質主義的原則,即:國際政治
的基本結構不僅僅是物質性建構,它更重要的是社會性建構。這一條原則
並不是否認物質的客觀存在,而是反對把物質的客觀存在作為解釋行為體
行為的唯一和最主要原因的單純物質主義觀點。
與建構主義基本架構並立的是建構主義的認識論基礎。建構主義是科學
的理論,堅持科學實在論的原則。建構主義不採取反思主義的「詮釋性方
法」,強調建立嚴格的科學研究議程,提出能夠證偽的科學假設。溫特在這
部著作裏用了一章的篇幅闡明其理論的科學性和客觀性問題。36 從根本上
說,社會建構主義承認客觀存在的重要性。溫特了反駁一些認為建構主義是
主觀唯心論的批評,指出:雖然建構主義認為在社會科學研究中研究主體和
客體之間的界限很難清晰界定,但從本體論方面來說,建構主義從來都是承
認諸如國家和國家體系這類社會結構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是集合性社會現象,
對於個人來說,社會結構是獨立存在的事實,是不能化約為主觀理念的;從
方法論方面來說,建構主義認為我們可以獲得關於社會現象的客觀知識,即
通過建立嚴格的科學研究議程,經過認真的科學驗證步驟,就可以獲得關於
社會界的客觀知識。所以,溫特稱自己的理論屬於「弱式」物質主義或「弱
式」基礎主義,正因為如此,把社會建構主義理論視為唯心主義是不正確的。
35
秦亞青譯,前揭書,第四章和第六章。
36
秦亞青譯,前揭書,第二章。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51

溫特對有些人認為社會類別具有極大的人為建構性質、所以不具有客
觀性質的觀點也進行了反駁。國家、國際體系、國際進程等都屬社會類別
範疇,如果說社會類別不具有客觀性,那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可以使用科學
的方法觀察社會現象和研究社會問題。溫特認為,社會類別和自然類別的
確有區別,這些區別也是重要的,但是,這些區別不能否定以觀念為核心
的社會類別仍然具有客觀性這一論斷。因為,社會類別的存在首先是有其
物質性基礎的,這種物質基礎是實在的。第二,社會類別的自行組織能力
決定其客觀存在的特徵。國家是社會類別,也是不可直接觀察的抽象社會
事物,但是國家的存在是客觀事實,侵略會受到抵抗、犯罪會受到懲罰,
這就是國家客觀性的可觀察表現。第三,研究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區別不像
自然界那樣清楚,但仍然是可以區分的。建構主義承認社會科學不像自然
科學,社會科學研究的主客體是很難截然分開的。但是,社會類別雖然不
能獨立於建構社會類別的集體話語語境,卻可以獨立於研究者的個體話語
語境。國際體系對於國際關係研究人員來說是客觀存在的社會事實,是不
以研究者個體的意志為轉移的。研究人員使用的理論勢必影響他對客觀現
象的觀察,所以,任何觀察都是以理論為導向的。但是,這絕不意味著觀
察是由理論所決定的。這就是社會現象的客觀基礎,建構主義承認這種客
觀基礎,並且把這種基礎作為建構主義方法論的根本依據。
這樣,整體主義 理念主義的理論基礎和科學實在論的認識論基礎共
同構成了建構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理論體系。

牞建構主義的理論定位
在整體主義 理念主義和科學實在論的理論體系架構之中,根據反物
質主義和反理性主義的兩大原則,我們會發現溫特社會建構主義理論的一
些重要特徵。這些特徵涉及國際關係研究的三個主要方面,並確定了建構
主義的理論取向。這三個方面是:(1) 國際政治體系的基本結構和體系單
位;(2) 能動者和結構的互構與無政府邏輯;(3) 行為體認同和利益的社會
建構。根據建構主義對這三個方面問題的基本觀點,又可以明確它的理論
定位。
(一) 建構主義是體系結構理論。溫特反駁了有些現實主義者關於建
構主義不承認國際體系結構的說法,強調建構主義是結構理論,是討論國
252 美歐季刊

際體系結構對體系單位的作用的。由於華爾茲採用了微觀經濟學的方法,
限制了其結構的真正意義,所以,雖然華爾茲強調體系結構對行為體的影
響,但這種影響僅僅局限於結構對行為體行為的因果作用,而不考慮結構
對行為體認同和利益的建構作用,所以是不徹底的結構主義理論。建構主
義認為國家利益不是外生於體系結構,而是由體系結構建構的,所以比華
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更徹底。
但是,建構主義的結構不同於新現實主義的結構。建構主義的結構是
社會意義上結構 (Sociological Structure) ,新現實主義的結構是微觀經
濟學意義上的結構;社會意義上的結構主要是觀念的分配 (Distribution of
Ideas) ,它的構成是行為體的共有觀念,因此其核心內容不具物質主義性
質。而微觀經濟學意義上的結構完全是物質力量的分配 (Distribution of
Capabilities) ,它的構成是國家的物質性實力,是完全意義上的物質性結
構。37 這是新現實主義和建構主義涉及結構的根本區別。
建構主義的結構包含三個主要因素。最根本的因素是共有知識,所以
溫特的結構可以被簡單地定義為共有知識或文化。共有知識指行為體在一
個特定社會環境中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在這個環境中,共有知識建構
行為體的認同和利益。國際關係的基本概念安全困境就是這樣一種共有知
識或曰結構:當主體間期望使行為體具有高度的相互猜疑,使它們總是對
對方的動機和意圖作出最壞的估計,那麼,一旦一方增加軍備,另一方勢
必感到威脅,結果就是安全困境。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安全共同體則是全
然不同的社會性結構:行為體的共有知識使它們有著高度的相互信任,它
們之間存在利益衝突,但是它們都相信可以通過和平途徑予以解決,結果
就是安全共同體。安全困境和安全共同體都可以在無政府狀態中產生和存
在,所以,無政府狀態本身不能構成解釋原因。
第二個是物質性因素的作用。建構主義認為結構包含物質性因素,如
人的身體、國家的實力等物質性因素是不可化約為觀念性因素的。但是,
溫特認為物質性因素本身的意義十分有限,物質性因素只有通過社會性結
構才能對行為體行為起到有意義的影響。例如,假如英國具有核力量,朝
鮮也具有核力量,核力量是物質性存在,但是對於美國來說,感到具有威

37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op. cit., pp. 79-101.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53

脅的必然是朝鮮的核力量,而不是英國的核力量,所以就會對英國和朝鮮
的核力量採取不同的政策和行動。僅僅核力量這種物質性因素是不能解釋
美國的行動的,只有通過美國相對於英國和相對於朝鮮的不同期望,核力
量才產生了它所實際具有的意義。
第三是社會結構存在的條件。溫特認為社會結構不是行為體大腦中的東
西,也不是物質性因素造就的東西。社會結構的形成和存在是行為體社會實
踐的結果:行為體之間的互動造就了社會建構,這種互動的過程是社會結構
存在的基本條件。這個論點強調進程,也包含了社會結構變化的可能。結構
現實主義的結構是靜態結構: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結構總是由主要國家的
實力分配構成的,所以,雖然結構的形式可以變化,可以從單極到兩極到多
極,但結構的實質是不變的。建構主義的結構是動態的:行為體可以建構一
種結構,也可以分解這種結構、並建立另外一種結構,新的結構是由完全不
同的觀念構成的。比如,國家可以建構安全困境,也可以建構安全共同體。
如果行為體的實踐活動發生了變化,觀念發生了變化,國際體系的結構也就
會發生變化。溫特提出的三種文化的轉化就是這個意思。
至於國際體系單位問題,由於溫特接受現實主義假定,承認國家是國
際關係的行為體主體,據此也把國家定為國際關係的主導行為體。另外,
溫特也強調自己的理論是結構主義理論,是體系層次的理論,其基本理論
框架是體系結構和體系單位之間的關係。但是,這種關係超出了單純行為
研究的範疇,而著重考慮體系結構和行為體之間的建構進程,即:國際體
系結構建構行為體認同和利益,行為體只有具備認同和利益之後才能採取
與之相稱的行動。
(二) 建構主義是重視實踐活動的理論。建構主義強調能動者和結構
的互構。這裏涉及兩個建構主義的重要關係。一是能動者對結構的作用,
二是結構對能動者的作用。建構主義的社會性質使其既強調能動者對結構
形成的作用,又強調結構對能動者的建構作用。能動者的互動構成了結構,
結構又反過來建構了能動者的認同和利益。在溫特的社會建構國際關係理
論中,能動者是國家,結構是國際體系中的觀念分配或稱為國際體系文化。
能動者的互動導致了結構的形成。能動者造就結構的機制是所謂的互
應邏輯 (Logic of Reciprocity) 。互應意味著行為體的主體間實踐活動。
兩個國家在從來沒有交往的情況下是沒有共有知識的,因此也就沒有結構。
254 美歐季刊

雙方一經交往,初始行為通過互應機制會使互動中的雙方產生並加強一些
觀念,並開始共同擁有這些觀念,於是便產生了文化。
無政府狀態正是這樣建構起來的一種文化。經典國際關係理論都把無
政府狀態作為先驗給定的因素,當作國際關係研究的起點,實際上,無政
府狀態是一種體系結構,是國際體系中能動者互動的結果。不同的初始行
為,通過互應機制,就可以產生不同特徵的無政府狀態。正是從這個意義
上將,不會存在一個單一的、以每個人反對每個人的戰爭為基本特徵的無
政府邏輯。根據國家之間互動性質的不同,可能存在多種無政府文化。溫
特歸納了三種不同的國際體系無政府文化,即霍布斯無政府文化、洛克無
政府文化、康德無政府文化。現實主義的無政府邏輯是霍布斯無政府文化
的邏輯,即以相互敵視、相互殘殺為特徵的無政府狀態,這是國家互存敵
意、互為敵人的無政府文化。如果國家間關係的目的就是摧毀和吞併對方,
國家間的行為特徵是各方力圖改變現狀,那麼,這些國家之間的實踐活動
必然會導致霍布斯文化。洛克無政府文化則不同。在洛克文化中,國家不
在相互視為仇敵,不在以消滅敵人為基本目的,它們承認相互的生存權利
和財產權利,典型的標誌就是西發里亞體系對主權的確認。在洛克文化中,
國家之間的主要關係是競爭者之間的關係,雖然利益衝突會使國家使用武
力,但是,征服他國和侵佔他國領土已經不是主要目的,國家間關係的特
徵是維持現狀。從一六四八年至今,國家,尤其是弱小國家的低死亡率說
明洛克文化是當今國際體系的主導文化。如果我們還是處於相互敵對的霍
布斯文化,那麼強大的國家早就把弱小的國家吞併了。康德文化則是以國
家之間互為朋友為基本特徵的體系文化,在這樣的文化體系中,國家不會
使用暴力解決利益衝突,如果作為朋友的一方受到威脅,另一方會鼎力相
助,並不計較自己的得失。這實際上是安全共同體的形式。這種文化體系
的顯著特徵是非暴力和互助。雖然霍布斯、洛克、康德文化都是在國際無
政府狀態下的文化形態,但其內涵截然不同,所以,不存在一個單一的無
政府邏輯。至於哪一種文化佔據主導地位則要看作為能動者的國家怎樣通
過自己是實踐活動進行文化建構了。這就是溫特著名的論斷:「無政府狀
態是國家造就的。」38

38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op. cit., p. 391.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55

能動者造就結構,結構也建構能動者。理性主義假定能動者具有先驗
給定的認同和利益。根據這樣的假定,行為體天生具有利己特徵和理性特
徵,其認同必然是為尋求利益最大化而採取理性行動的利己主義者。由於
行為體被認定是帶著這樣的認同和利益而參與互動的,所以,行為體認同
和利益自然外生於行為體之間的互動進程,理論的目的就是在行為體給定
利益的條件下解釋行為體行為規律的。建構主義不同意這種觀點,認為這
種方式只解釋了結構因素的因果作用,完全忽視了結構因素的建構作用。
溫特指出,體系結構有兩種作用,一是因果作用,二是建構作用,即體系
結構不僅對行為體行為產生影響,也塑造了行為體的認同。溫特進而認為,
體系結構對行為體認同和利益的建構是他的建構主義理論的最大貢獻,因
為認同決定利益、利益決定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建構主義是認同政治
(Politics of Identity) 理論。
如果體系結構對行為體只有因果作用,就必須首先認定體系結構和行
為體之間是相互獨立存在的兩個實體。進而,由於體系結構涉及多個行為
體,所以,行為體之間也必須是相互獨立的實體。採取個體主義 理性主
義研究方法的學派多是從這個假定出發的。新現實主義就把結構定義為超
越行為體的因素,如經濟學中的市場,一旦形成,便超然獨立於國家之上,
像一隻無形之手,左右行為體的行為。新自由制度主義對國際制度和國家
之間關係的表述也是這種觀點的典型表現:國際制度是國家造就的,但是,
一旦國際制度存在,就成為制約國家的獨立存在的因素,即便是建立國際
制度的主要國家(如霸權國),也不會對業已形成的國際制度產生決定性
影響。國家在與國際體系結構或國際制度互動之前就有著既定的利益,結
構或者制度對國家行為的影響也是通過滿足或不滿足國家的這些既定利益
而實現的。這就是新現實主義的「結構選擇」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制度
選擇」。根據這種推理,互動過程對國家的認同和利益沒有任何影響,它
影響的只是國家的行為,即國家根據國際制度提供利益的情況決定自己採
取什麼樣的對應行動。從這個意義上說,理性主義者關心的只是行為體的
行為,把行為體的認同和利益當作常數,當作其研究設計中的不變因素。
建構主義者則不同。建構主義者認為行為是重要的,但是,只有在確
定了行為體的認同和利益之後,才能夠表述行為體的行為。而行為體的認
同是由結構(文化)建構而成的。奴隸主只有在奴隸存在的情況下、在奴
256 美歐季刊

隸制的結構之中才可以成為奴隸主,奴隸主也只有在成為奴隸主之後才會
作出符合其認同的行動。所以,討論行為體行為,必然涉及行為體認同和
利益。在霍布斯文化中,國家之間是敵人,敵人之間是沒有什麼相互尊重
權力可言的,使用暴力也是無限度的。因此,它們的利益是消滅對方,以
侵佔領土、吞併國家為目的的戰爭就是這種文化塑造的國家基本行為方式。
在洛克文化中,國家之間是競爭對手,因此它們相互承認主權,遵循「生
存和允許他國生存」的原則。競爭對手可能會使用暴力解決爭端,但是它
們使用暴力是有限度的。競爭對手的認同使國家的基本利益成為尋求安全
而不是尋求權力和征服。在康德文化中,國家之間是朋友,朋友之間遵循
非暴力原則和互助原則,即不使用戰爭和戰爭威脅的暴力方式解決問題,
在朋友受到威脅的時候出手相助。康德文化中的國家利益是共同安全,隨
著這種文化的內化,利他也成為國家利益的一部分。不同的體系文化確定
了國家不同的角色認同,不同的角色認同確定了不同的國家利益。
建構主義超越了單純對行為的研究,開始從本體論角度對國家的認同
和利益進行深刻的探討,並根據國家認同和因認同而具有的利益來考慮其
行為選擇。這是與理性主義學派的根本不同。
(三) 建構主義是進化理論。建構主義假定國際體系結構是可以變化
的。現實主義國際關係理論強調權力政治實質的穩衡、國際體系無政府狀
態的穩衡和國家利益和認同的穩衡。建構主義打破了這三種穩衡,指出這
些被現實主義認為不變的因素實際上是變化的。根據建構主義的觀點,權
力政治和國際體系的無政府狀態是國家建構的,國家認同和利益是國際體
系結構建構的。這些觀念結構由社會建構而成,是能動者實踐活動的結果。
如果能動者的互動進程發生變化,國際體系的結構也就會發生變化。所以,
變化是可能的。實際上,根據建構主義理論的推理,根據溫特自己對國際
體系文化發展的解釋,國際社會是在朝著進步的方向發展。霍布斯文化時
期已經是過去,洛克文化是現在,而康德文化則會是將來國際社會的主導
特徵。雖然溫特對此十分謹慎,但是,根據這種動態的結構觀,他斷言,
國際社會是不會倒退的,是會朝著世界政府和某種意義上的世界大同方向
發展的。39 所以,建構主義是樂觀的理論,是歷史發展和人類社會進化的

39
這是溫特下一個研究項目的主要論點之一,是溫特在2000年10月26日給本文作者的信中提到的。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57

理論,而不像現實主義那樣是悲觀的理論,是歷史循環理論。
當然,建構主義並不是說國際體系的結構是易變的。建構主義的國際
體系結構可能比新現實主義的國際結構更難發生變化,因為建構主義的結
構是觀念的分配,是文化,文化有著自我實現、自我加強的性質:一旦一
種文化形成,這種文化中的個體就會被這種文化所建構,文化話語中的內
容和意義就會不斷通過行為體間的實踐活動得以加強。安全困境就是霍布
斯文化中自我加強的典型例子。但是,從本質上說,國際體系的文化是國
家建構的,那麼,具有新觀念的國家就可以分解它。結構的趨穩定性質不
意味著結構具有不可更改的性質。這與主流理論是根本不同的。對於新現
實主義來說,雖然其結構的表現形式可以改變,但是,國家的自私本能和
國際無政府狀態的本質永遠不會改變,因此,國際政治的性質也永遠不會
改變。建構主義把國家認同和利益以及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結構看作是一個
發展的過程,在互動性實踐活動中既可得以建構和亦可得以分解,並且,
國際關係的進程是在向著和解和非暴力方向發展,國家在這個進程之中可
以創建新的國際體系文化。
建構主義重視觀念結構,強調行為體實踐活動的進程,包含了國際體
系文化的可變化性和國際社會進化的可能性。這些特徵構成了建構主義對
國際政治的實質、發展和演變的基本觀點。

犴建構主義的學術意義和理論局限
建構主義的學術意義是重大的:它開始重新設定國際關係研究的議
程。建構主義把哲學和社會學問題引入國際關係研究議程。建構主義不
僅僅是一種國際關係理論,而且首先是一種分析社會現象的理論,是一
種涉及國家本體地位的哲學思考。 40 群體是人組成的,國家是人組成
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構成了社會,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互動構成了國際
社會。主流國際關係理論以經典經濟學的方式,把國家作為「經濟人」
對待,實際上是把國家非人化。經濟學是一種思維方式,是理性選擇的
思維方式,理性選擇的標準是效用的最大化。理性主義不考慮作為社會
基本單位的人的本體性問題,只考慮這些被假定為利己者在給定利益驅

40
這是溫特2000年8月31日給本文作者的信中所說的。
258 美歐季刊

動下的行為。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的落腳點均在於此。國際關
係的研究議程應該包含人性的內容,尤其是人的社會性。建構主義力圖
使人性回歸國際政治,使人的能動性、社會性和實踐性體現出來,因此
也使政治的本意體現出來。
人性的回歸自然涉及到根本的哲學問題。於是,建構主義開始質疑國
際關係主流理論視為給定的一系列重要概念:國家、無政府狀態、自助體
系等等。可以說,到目前為至,建構主義理論框架中的基本概念沒有超出
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制度主義基本概念的範疇,但是對於這些概念中的每
一個,建構主義都從本體性角度提出了質疑。說到底,建構主義要提出並
解答「我是誰?他是誰?」這類基本哲學本體論問題。
人的本體地位又直接涉及人與人的互動,國家的本體地位也是如此。
這樣,社會學的互動理論被引進國際關係研究領域。於是建構主義也試
圖提出並希望解答:「我怎樣成為我和他怎樣成為他?」的社會實踐和
互動進程問題。社會科學是研究社會的,國際關係研究不可能排除國家
之間的社會性實踐。國家是國際社會社會實踐活動的主體,國家的社會
實踐創造了國際社會和國際體系的結構。國際政治的社會性質是不可忽
視的。
建構主義從哲學層面和社會學角度提出的問題引發了國際關係學界的
反思。國際關係學從希望成為獨立的科學學科之日起,就深受經典經濟學
的影響,理性選擇 (Rational Choice) 理論也就成為國際關係主流學派的
理論基礎。一大批這樣的研究成果使國際關係學越來越朝著科學主義的方
向發展。華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和基歐漢的新自由制度主義就是典型的例
子。這些理論推動國際關係學向前發展,但是,隨著這種發展,人們越來
越希望超越經濟學理念,提出更加根本性的國際政治學問題。主流學派對
國際關係學的推動,使人們有了這樣的意識,開始反思經濟學模式的意義
和局限;但是也正是主流學派在這方面的乏力,才為新的學術思維留下了
空間,使建構主義發展起來。建構主義把國際政治理論研究推向哲學層面,
從最根本的問題入手探討國際政治的內涵;建構主義把國家比擬為人,從
社會角度探討社會層面的關係。開始,這也許只是一個大膽的嘗試,一旦
發展開來,卻開拓了國際關係研究一方新的天地。
新一代的學者開始研究國家的互動對無政府邏輯形成和變化的作用影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59

響、國際制度對國家認同形成與國家利益界定的影響、觀念和文化的意義
和轉化等。這些正是建構主義提出的核心問題。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國
際關係學者開始研究建構問題,國際關係重要學術期刊也連續發表這一類
的研究成果。九○年代末,人們已經開始談論國際政治研究的轉向問題,
即:從理性主義轉向建構主義。41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國際政治的建構
主義理論的貢獻在於重新設定了國際關係學的研究議程。世界體系理論作
為主流邊緣的理論沒有產生這種作用,反思主義處於不能與主流理論對話
的境地也沒有產生這種作用。
建構主義的目標是很高的。它試圖作為主流和非主流之間的橋梁,使
兩大學派的合理成分得以發揚光大,實現一種真正成功的合成理論,既考
慮國家體的行為規律,也探討國家認同和利益的形成。溫特出於這樣一種
考慮,所以他的社會建構主義理論從兩個陣營中汲取了營養。
建構主義與理性主義理論相通的地方是認識論。建構主義承認社會現
象的客觀性和可認知性,贊成有限的基礎主義原則,並致力於建立科學的
理論體系,這是與主流理論最大的相同之處。建構主義研究試圖明確界定
建構認同的條件,設定可以證偽的科學假設,並根據經驗加以驗證。從現
有的建構主義研究成果來看,建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對
認同和利益關係的研究,其假定是溫特的基本觀點之一,即:行為體的利
益取決於行為體認同。這種研究主要是討論行為體認同確定或變化以後,
其行為會出現什麼規律形式。如江憶恩 (Alastair Iain Johnston) 的 Cultural
Realism 《文化現實主義》就是這類研究,卡曾斯坦 (Peter Katzenstein)
主編的《國家安全的文化》也收入了這類研究論文。42 另一種是對國際觀
念結構和國家認同形成之間關係的研究,並考慮認同形成對國家利益和行
為的影響。芬尼莫爾 (Martha Finnemore) 的著作 National Interest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國際社會中的國家利益》就主要研究結構對能動
者認同和利益的影響,力圖發現新的國際規範與國家利益和行為的變化之
間的相關關係,認為國際規範(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規範)不僅僅制約國

41
Checkel, "The Constructivist T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p. cit..
42
Alastair Iain Johnston, Cultural Realism: S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Katzenstein, 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 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 op. cit..
260 美歐季刊

家行為,而且建構了國家的認同和利益(如國家科學利益的重新界定和科
學政策的改變)。43 在這些研究中,變數的確定是明確的,變數關係的陳
述也是明確的,研究方式仍然是科學驗證的方式。
建構主義與反思主義相通的地方是本體論。這涉及國際政治的主要概
念-如作為行為主體的國家、國際體系的結構、無政府特徵、權力等的存
在和實質。理性主義假定行為體的認同和利益是互動之前就已經具有的給
定因素,是不以其實踐活動和話語結構發生變化的,是非歷史的。建構主
義認為這是理性主義最大的缺陷。行為體有意義的行為只有在主體間社會
語境之中才得以成為可能。沒有認同的行為體就沒有利益可言,沒有利益,
就更談不上行動。理性主義假定國際體系結構是物質結構,無政府狀態只
有一個邏輯,自助是無政府狀態下國家唯一的行為準則。建構主義則認為
無政府狀態是觀念結構,是文化,是由國家塑造的,國家可以塑造霍布斯
無政府文化,也可以塑造康德無政府文化,所以,無政府狀態有著多種邏
輯,可以是自助,也可以是助人。理性主義認為權力的實質在與它的物質
性,如軍事權力、經濟權力等權力因素;建構主義則認為物質性權力和話
語性權力都是有意義的權力因素:觀念是權力,實踐也是權力。實踐活動
造就了共有觀念,賦予社會結構以內容,創造了主體間意義。進而,實踐
活動使這樣的結構和意義得以再造和加強。這樣,實踐就建構了社會共同
體,也建構了共同體中的成員。在這些涉及本體論的根本問題上,建構主
義借鑒了反思主義理論。44 建構主義要超越理性主義的研究軌跡,把理性
主義的研究起點作為自己質疑的問題,把理性主義假定屬真的內容作為自
己證否的物件。建構主義試圖超越行為,質疑本體。
於是,建構主義的位置就如圖二所示:45
溫特試圖開拓一條中間道路,以科學的方法對待國際政治的建構問題,
溝通理性主義和反思主義,並創建國際政治社會理論的研究議程。國際關
係學界對溫特理論作出了迅速的反應,對他作出的學術貢獻予以高度肯定,

43
Finnemore, National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op. cit..
44
在這裏應當指出,建構主義與反思主義對身份形成等問題的研究目的是不一樣的。建構主義研究身份
形成的目的是探求行為體行為的根源,是力圖發現怎樣使集體身份得以形成;反思主義研究身份形成
的目的是發現身份形成背後的異化現象和權力關系。建構主義的目的是發現規律,反思主義的目的是
人的解放。
45
此 圖 參 考 Baylis and Smith, The Globalization of World Politics, op. cit., p. 168.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61

圖二

同時也對這條中間道路提出了批評和質疑。由於溫特理論選擇了理性主義
推崇的科學實在論作為認識論,以反思主義本體論作為世界觀基礎,所以,
可以預見,理性主義學者批評的主要是其本體論,而反思主義批評的則主
要是其認識論。
理性主義對溫特理論本體論的批評主要針對他的理念主義:觀念在國
際關係中佔據什麼地位。批評既來自新現實主義,也來自新自由主義。現
實主義的批評主要是基於物質主義本體論,認為偏重觀念作用的理論無法
解釋國際政治,物質條件仍然構成了國際政治的實質。國際體系中的根本
問題是國家物質力量的強弱,國際體系文化,包括規範 (Norms) 和制度
(Institutions) 等因素,都是不牢固和不可靠的。克拉斯納 (Krasner) 認
為根本無法用洛克文化來定義西發里亞以來的國際政治,因為國際政治中
的主權制度最多只不過是法律意義上的概念,實際生活中起決定性作用的
仍然是物質力量:大國一直在試圖利用自己的實力剝奪小國的「自由」,
控制小國的國內制度安排和政治進程。大國沒有吞噬小國,不是因為主權
制度的內化,而是因為吞併和管理的成本大大高於收益。46 所以,克拉斯
納認為具有實際意義的是物質因素,尤其是可以導致嚴重暴力的物質能力。
新自由主義的批評比現實主義緩和:一方面承認觀念在國際關係中的
重要性,另一方面則認為對本體論問題的深究對國際關係學沒有意義。基
歐漢在評論溫特理論的時候首先強調的是新自由制度主義對觀念的重視,

46
Krasner, "Wars, Hotel Fires, and Plane Crashes," op. cit..
262 美歐季刊

認為溫特把新自由主義納入物質主義是錯誤的,對外政策的決定因素既包
含了物質因素的成分,也包含了觀念的成分。進而,基歐漢認為溫特採用
笛卡爾二元性原則,把國際政治的世界一分為二、把理念和物質對立起來
的做法是沒有意義的,47 因為任何事物的存在與發展都是與兩種因素有關
的,尤其與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有關。所以,理念和物質的二元對立說是
不可取的。在國際政治中,物質還是理念作用更大這樣的本體論問題在宏
觀層面上沒有答案,所以沒有意義。真正有意義的問題是觀念起到什麼樣
的作用,通過什麼因果機制起作用。48
反思主義的批評則主要針對建構主義的認識論,反思主義比較一致的
觀點是實證主義認識論與後現代本體論是不可調和的。激進建構主義學者
認為社會實在論無法作為認識論和方法論來研究社會現象,如果採取這樣
的方法則必然物化國家這樣的本來是社會建構的行為體。所以,溫特不得
不假定國家為先於社會存在的、是自行組織的能動者。這樣一來,溫特理
論自身包含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反思主義學者還認為,溫特提倡理念主義
和整體主義以反對理性主義,提倡科學以反對激進建構主義,但他綜合實
證主義認識論和後實證主義本體論的努力實際上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所謂
的科學方法「從根本上錯誤地理解了社會世界的本質,限制了基於社會世
界的國際關係社會理論的研究範疇。」49 由於溫特堅持科學實在論的觀點,
認為社會世界獨立與個人的觀察與語言、科學理論指涉客觀世界(包括不
可觀察的世界),所以,他所提倡的科學方法無法解釋主要是觀念構成、
充滿互主意義的社會世界。溫特科學實在論必然使他堅持「因果性」理論,
摒棄「詮釋性」理論。但同時,溫特對社會世界採取了理念主義或規範主
義本體論,這又使他需要採用「詮釋性」而不是「因果性」的立場。正因
為如此,溫特理論的內在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即關於物質因素和觀念因素
之間關係的矛盾。從根本上說,溫特沒有理解互主意義的實質。互主意義
不是科學實在論的應用範疇,因為社會類別是話語,是觀念,是主體間互
動產生的意義,所以是無法獨立於觀察者的心智的。

47
Hayward R. Alker, "On the Learning from Wendt,"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6, No. 1
(January 2000), pp. 141-150.
48
Keohane, "Ideas Part-Way Down," op. cit..
49
Smith, "Wendt's World," op. cit., p. 152.
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 263

另外,無論是理性主義學派,還是反思主義學者,都對溫特的體系理
論提出了質疑。溫特認為。他所建構的理論是系統層次的理論,是理念主
義的結構理論,所以,只能物化單位。在這一點上,溫特效仿了華爾茲的
系統理論,把國家假定為自行組織的、先於國際社會的行為體。50 有些學
者認為,國家也是社會建構,國內政治和社會進程是國家主體性和認同構
成的第一因素,如果把國內因素略去不談,就忽略了對「認同之認同」
(Identity of Identity) 的討論,實際上仍然是理性主義理論。有人反問:
『如果他「溫特」的世界是由先於社會的、具有穩固認同的行為體構成的,
那麼,溫特的社會建構又是怎樣得以建構的呢?』51 溫特沒有對能動者和
施動性予以足夠的重視,沒有提出能動理論,因此必須「把能動性帶回」
到建構主義理論中來。52
要想全面瞭解建構主義的思想內涵和學術意義還需要對溫特的理論進
行更加深入的討論。如果建構主義真正能夠達到它設定的目標,成為理性
主義和建構主義之間的橋梁,使兩者各自最具學理意義的成分合成為一種
新的理論體系,那麼,國際關係理論的發展就會呈現出新的局面。但是,
建構主義的這一目標是否能夠實現,現在仍無定論。有人認為建構主義有
著極大的理論內涵和發展潛力,建構主義與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之間
的辯論將成為另一次國際關係學理大論戰;53 也有人認為溫特無法實現溝
通理性主義理論和反思主義理論的目標,因為歸根究底溫特仍然是一個理
性主義者,並且理性主義和反思主義是根本無法調和的。54 不過,學界普
遍認為,建構主義提出的問題是有意義的,目標是有意義的。正是由於建
構主義的出現,國際關係的理論發展才又產生了動力,學理論戰才又充滿
了活力。把各種學術觀點統一到一種主導理論的方式只能導致學術的死滅,
強勁的學理爭辯才是知識積累和勃發的條件。建構主義之所以引起學術界
的極大重視、受到學問者的熱情歡迎,其原因也許正在於此。

50
Wendt, "On the Via Media: A Response to the Critics," op. cit..
51
Smith, "Wendt's World," op. cit..
52
Checkel, "The Constructivist T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op. cit..
53
Waever; Ted Hopf, "The Promise of Constructiv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op. cit..
54
Smith, "Wendt's World," op. cit..
264 美歐季刊

Social Construc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lexander Wendt and the
Constructivist Approach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Ya-qing Qin

Abstract
Social constructivism, as a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has developed
rapidly and vigorously in the past decade. Alexander Wendt is the leading
theorist of this school and his most recent work,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provides a comprehensive framework of constructivist IR theory.
Aiming to bridge the two major IR schools – Rationalism and Reflectivism,
Wendt's constructivism combines methodological holism, ontological
ideationalism, and scientific realism. It emphasizes the role of shared ideas
in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 the implications of cultures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the importance of the structure in constituting the identities and
interests of the state. It problematizes the basic assumptions of existing IR
theories, sets a new research agenda from the social perspective, and creates
a systemic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with ideas as its characteristic
content.

Key Words: W e n d t , S o c i a l C o n s t r u c t i v i s m , N e o r e a l i s m ,
Neoliberalism, Culture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