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第一篇文字学论文——《说文叙》

撰文/赵丽明

一 《说文叙》的组成部分

叙， （卷三下攵部，中华
《 说文 》右边为“ 攵 ”，解为“ 次第也。从攵余声 ”
书局，69 页下。下同 ）。序，
《 说文 》：
“ 东西墙也。从广予声。”
（卷九下广部，
192 页下 ）也是排列次第义。叙、序皆引申为说明著述编排体例、主旨用意，如
《 尚书·序 》、西汉末刘向《 战国策叙录 》等。后来“ 序 ”又有表文体送别赠言
之义，如韩愈的《 送孟东野序 》。在这里我们应按许慎之“ 叙曰 ”，写作《 说文
叙 》。
中华书局版《 说文解字 》
（ 以下简称《 说文 》）有汉人、宋人、清人写的序
（ 叙 ）。书前有《 孙氏重刊宋本说文序 》，为孙星衍于嘉庆十四年所写。既不能
依今之“ 前序后跋 ”，只抄前面清人孙序，也不能将后面宋人徐铉等人奉旨修订
《 说文 》后写的报告“ 上牒 ”，误入《 说文叙 》。
《 说文叙 》本为《 说文 》第十五卷，许慎自叙三部分，包括后人称之为前
叙、五百四十部、后叙。后把许冲《 上〈 说文 〉表 》、皇帝表彰诏书也加入书
后。这样汉人写的叙 ，就有五部分了。我们今天读皆不可遗漏。
徐铉入宋后，奉旨校订《 说文 》时，最重要的修订有两大项，一是加了反
切，一是析十五卷为三十卷。
《 说文 》原本没有反切。我们所看到的大徐本标
注的是宋人据唐人孙愐的反切，并非汉代音。徐铉等还“ 以编祑繁重 ，每卷各
分上下 ”，将《 说文 》原本十五卷分作卷十五上下。
这样，在徐铉整理过的大徐本中，许慎自叙三部分被分裂为上下卷。第
一部分“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 ”至“ 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和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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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四十部，入十五卷上。而许慎自叙第三部分“ 叙曰 ”至“ 庶有达者，理而
董之 ”被分入十五卷下。徐铉等还把自己写的也放在书末入卷十五下。
而现在一些研究者甚至一些教材，提及《 说文叙 》，许慎自叙三部分往往只
云十五卷上的第一部分“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 ”至“ 盖阙如也 ”。这样就肢
解了《 说文叙 》，也丢失了许多重要信息。
许慎自叙的重要性自不必过多赘言。五百四十部是许慎对汉字整理创造性
的伟大贡献。其后叙更是不可不读，恰好集中体现了“ 叙 ”是说明著述的编撰
体例、篇章次第、撰写主旨，以及成书过程。后叙、许冲上表，乃至朝廷皇帝的
表彰告诉我们，文字是与时代变迁息息相关的重大问题，为什么写《 说文 》、怎
么写的，等等。因此，一定要完整阅读汉人叙。至于后面宋人、前面清人写的叙
（ 序 ），则可作为导读，了解《 说文解字 》的后世影响及流传情况。

二 《说文叙》总结了集体思维

许慎对文字起源的阐述 ，汇集了先贤集体的认识成果、价值观。文字、文
明的起源是一个很难有史实考证的问题。
《 说文叙 》开篇对文字、文明的起源
的说法，
《 庄子 》
《 荀子 》
《 韩非子 》
《 易传 》
《 吕氏春秋 》
《 淮南子 》
《 尚书序 》
中都有类似论述 ，可见是中华民族传承的集体记忆，是先秦至汉代先贤们的普
遍说法和共识。
《 庄子·胠箧 》：
“ 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
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 ，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
往来。”
《 荀子·解蔽 》：
“ 故好书者众矣 ，而仓颉独传者，壹也。”
《 韩非子·五
蠹 》：
“ 古者仓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 厶’，背‘ 厶’谓之‘ 公 ’，公厶之相
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
《 周易·系辞下 》：
“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
象于天 ，俯视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
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
《 吕氏春秋·君守 》：
契 ，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 奚仲作车，仓颉作书，后稷作
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 ，此六人者所作当矣。”
《 淮南子·本经 》：
“ 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 尚书·序 》：
“ 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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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八卦，造书契 ，以代结绳之政 ，由是文籍生焉。”
文字产生前曾经历过结绳时代，汉字中可以找到痕迹，如甲骨金文中的十、
廿、卅、世等字 ；现代国外人类学调查也可以得到证实。笔者在基诺山、独龙
江、珞巴族等地的田野调查，就可以找到前文字的实例。强调八卦在汉字产生前
期的重要性 ，正是许慎把“ 指事 ”列在六书之首的重要原因。
《 说文解字 》据许慎自己在后叙的统计，全书十三万多字，是作为字典，按
五百四十部，对一万多个汉字逐字进行形义音的说解 ，是对每个汉字的研究成
果。而《 说文叙 》只有二千多字，却是全书总纲，是说解文字的理论依据，反
映了对文字的系统研究成果。其中讨论了文字的基本理论，如文字起源的历史、
文字的基本概念、文字的社会功能、文字规范的重要性 ，等等，尤为重要的是六
书理论。
“ 六书 ”二字最早见于《 周礼 》，为教养国子的六艺（ 礼、乐、射、御、书、
数 ）之一，并没有说明具体内容，直到东汉才见到几处解释“ 六书 ”的记载。
许慎《 说文·叙 》：
“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
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
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 ，江河是也。四曰会
意。会意者，比类合谊 ，以见指㧑，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
同意相受 ，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 周礼·地官·保氏 》云 ：
“（ 保氏 ）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
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 ，五曰六书，六曰九数。”郑众注《 周
礼 》曰 ：
“ 六书，象形 、会意、转注、处事 、假借、谐声也。”班固《 汉书·艺文
志 》曰 ：
“ 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 、象事 、
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
可见三家说对于六书的名称次序，大同小异。后世多数学者名称采用许慎
说 ，顺序则依班固的意见。但班固、郑众仅仅讲了六书的名称，是许慎第一次具
体阐发了定义、例字，并将六书理论贯穿了《 说文 》全书，落实到对 9353 小篆
字的说解 ，
“ 今叙篆文，合以古、籀 ”。
然而，三家说实同出一源。
班固（32-92），与许慎几乎同时代。他俩之说同出于西汉末年著名文献学
家刘歆（ 前 53-23）。班固《 汉书·艺文志 》本于刘歆《 七略 》。许慎之师贾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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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贾微是刘歆的弟子。郑众的父亲郑兴也是刘歆的弟子。因此三家之说 ，实
出同源。这个师承，不得不提到一次重要会议 ,有《 说文叙 》自述史实为证。
西汉末年汉平帝时（ 公元 1-5 年 ），
“ 征（ 爰 ）礼等百馀人 ，令说文字未央
廷中 ”。在皇宫内由朝廷举办百人以上规模的文字专题研讨会。此时正值刘歆继
其父刘向主持文化工作，任“ 典文章 ”之职，整理自文景开禁之后宫中的藏书。
刘歆不可能不参加这次重要的会议。他的弟子当然也了解这次会议的内容及当
时的学术状况。这样，三家同出一源，就不奇怪了。
正是未央宫文字学术会议的成果，经过汉代学者们的条理化、系统化，提
高并统一了当时学者对文字的认识。而许慎则在集体认知成果的基础上 ，有自
己独到的看法。他进一步完善了重要的“ 文 ”
“ 字 ”的概念 ：
“ 仓颉之初作书，
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 ；其后形声相益 ，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即
独体为文、合体为字。因此文只能说 ，字可解。许慎则根据时代学术成果，加
上自己的研究，撰写了《 说文 》。
这不禁使人想起西汉的《 盐铁论 》和东汉的《 白虎通义 》。西汉昭帝始元
六年（ 前 81 年 ）期间召开讨论经济问题的全国“ 盐铁会议 ”，会后桓宽根据当
时的会议记录等，整理撰写成《 盐铁论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 ( 公元 79 年 ) 在
白虎观召开全国经学研讨会，会后班固将这次会议成果撰写成了《 白虎通义 》。
这在客观上 ，起到了统一社会思想、规范学术的作用。
可见，许慎作为汉代的学术精英，撰写的《 说文 》是时代的产物，代表了
当时最高水平。六书理论揭示了文字创造、发展的基本规律，并具有普遍性。
六书对文字认识的层次、高度，后世尽管有各种延伸、裨益 ，犹不可企及 ，至今
不可逾越。六书理论是公元前后汉代学者研究汉字的成果，是一个时代学术的
产物。许慎是集大成者。
“ 六书 ”是以汉之前的篆文汉字为对象，分析归纳出的汉字的结构和造字手
段 ，即给汉语词编制代码符号的方法。经过历史的检验及人类古文字普遍规律
的考察，六书对原始文字、古文字构形造字法的分析基本是适合的，并已超出了
汉字的范围，对于人类其他古文字也是普遍适用的。尽管有不足 ，但至今仍是我
们认识研究古文字所必不可少的依据，它奠定了汉文字学的基础，并使中国文字
学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此外，
《 说文叙 》还有史学 、哲学 、人类学 、符号学 、学术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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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 说文叙 》，整个汉代社会变迁、时代热点、社会时弊、主流价值观等，
无不呈现在眼前。甚至汉民族学术发展、社会语言文字生活等，也得以生动
描绘。 特别是对文字产生于黄帝时代，
“ 雨粟 ”
“ 作车 ”
“ 作稼 ”
“ 作刑 ”
“作
陶”
“ 作城 ”，
“ 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等集体记忆，明确指出文字是父系社会、
农耕时代、国家机器需要的产物，而非“ 小国寡民 ”的部落时代。并且通篇贯
彻了发展的观点，奠定了中华民族“ 五千年文明史 ”的说法。

三 《说文叙》是第一篇独立的规范的专业学术论文

《 说文 》是使用汉字的人们的传家宝，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国学根基。
《说
文叙 》是旷世之作，是第一篇专门的、独立规范的文字学学术论文。
《 说文叙 》具备了规范的学术论文基本要求。例如，首先正名，阐释论文
讨论的基本概念，何谓文、字、书。然后申明选题意义 ，撰写动机、缘起 。还
有文献综述 ，前人成果。说明了研究方法、写作原则。在全书注明引文出处 ：
有文献、通人、同仁、俗语等。阙如则存疑。
通篇具有发展的观点。治学严谨 ，著述原则“ 博采通人 , 至于小大 , 信而
（《 说文叙 》）。
有证 ” （《 上〈 说文 〉表 》）。
“ 慎博问通人 ，考之于逵 ” 《 说文 》
中提到的就有董仲舒、司马相如、京房、刘向、刘歆、爰礼、扬雄 、宋弘、杜林 、
贾逵、班固、傅毅、卫宏、徐巡、张林 、王育、尹彤 、黄濒、庄都 、张微、周盛
宁、严退安等二十七人 , 另又有博士司农但称官职而不举姓名者，等等。引用
的书证则有“《 易 》孟氏、
《 书 》孔氏、
《 诗 》毛氏、
《 礼周官 》
《 春秋 》左氏、
《 论语 》
《 孝经 》，皆古文也 ” 。
许慎是那个时代的学术精英，杰出代表。个人的深厚学养（ 五经无双、校
书东观 ）、缜密的逻辑思维、严谨的治学态度，作为时代代言人 ，写出一部语言
文字学科学著作，不仅是一部旷世字典，也写出了旷世第一篇文字学论文，其学
术价值、社会意义无庸赘言。更重要的是，回答了中国古代是否有独立的语言文
字学研究的历史问题。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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