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晋鞌之战

【说明】

本文选自《左传·成公二年》（公元前 589 年）。齐国攻打鲁国和卫国，晋国为

了抑制齐国势力的发展，在鲁、卫的求援下，出师阻遏齐军，在鞌这个地方

发生了一场大战。鞌之战是春秋时期的一次著名战役，这场战争对平衡齐晋

两大国的势力起了重要作用。

本文善于抓住主要人物的有关细节，充分展示战争的基本过程。既生动地描

写出了齐侯的轻敌，晋军郤克的顽强，张侯的协助配合，也揭示了晋军必胜

齐军败的原因。至于文中出现的梦验，则是出于传说或虚构，反映了作者的

迷信思想。

【原文】

癸酉[1]，师陈于鞌 [2]。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3]。晋解张御郤克，

郑丘缓为右[4]。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5]”。不介马而驰之[6]。郤克

伤于矢[7]，流血及屨，未绝鼓音[8]，曰：“余病矣！[9]”张侯曰：“自始合，而

矢贯余手及肘[10]；余折以御，左轮朱殷[11]。岂敢言病？吾子忍之！[12]”缓

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13]？然子病矣[14]！”张侯

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15]。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16]，若

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17]？擐甲执兵，固即死也[18]；病未及死，吾子勉
之！[19]”左并辔，右援枹而鼓[20]。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21]。逐

之，三周华不注[22]。

【注释】

[1]癸酉，公元前 589 年六月十七日。

[2]师，齐、晋双方的军队。陈，摆开阵势，后来写作“阵”。鞌(ā n)，同“鞍”，

齐地名，在今山东济南市附近。

[3]邴 bǐnɡ 夏，齐大夫。逢(páng)丑父，齐大夫。御，驾车。右，车右，又叫

戎右。 古代战车，将领居左，御者居中（如果将领是君主或主帅则居中，御

者居左）， 负责保卫协助将领的人居右，故称为右。

[4]解(xiè)张（下文又称张侯）、郑丘缓，都是晋大夫。郤(xì)克，晋大夫，是

这次战役晋军的主帅。

[5]姑，姑且。翦，通“剪”，剪除。朝食，吃早饭。

[6]介，甲，这里用如动词，给马披上铠甲，古代战马要披甲。驰之，使劲赶

马， 指驱马进击。

[7]伤于矢，被箭射伤。

[8]血一直流到鞋上仍然击鼓不息。屦(jù)，鞋。绝，断。

[9]病，古代凡病重、伤重、饥饿、劳累过度等造成体力难以支持，都叫做

“病”。 这里指受伤很重。

[10]从两军一开始交战，箭就射进了我的手和肘。合，这里指两军交锋。贯，
穿入。

[11]折，折断射中自己的箭杆。朱，红色。殷(yā n)，红中带黑的颜色。

[12]吾子，对对方的尊称，比称“子”更亲热些。

[13]苟，如果。险，这里指地势不平、难走的路。

[14]然，然而。子，指郤克。识，知道。

[15]全军都注意着我们车上的旗鼓，前进和后退都听从旗鼓的指挥。古代作

战，由主帅挥旗击鼓以指挥战斗，所以张侯说军队的耳目在于旗鼓。

[16]殿，镇守。集，成就，成功。集事，成事。

[17]怎么能由于伤痛而坏了国君的大事呢？若之何，固定格式，怎么。其，句

中语气词，加强反问的语气。以，介词，因为。败，败坏。

[18]穿上铠甲，拿起武器，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擐(huàn)，穿上。执，

手持。兵，兵器。固，副词，本来。即，动词，走向。

[19]受伤还没有死。及，至，到达。勉，努力。之，代词，指指挥战斗。

[20]御者原来左右手各手持一辔，现在张诸侯将右手所持的辔并握在左手，腾

出右手接过郤克手中的鼓槌击鼓。并，合并。辔，缰绳。援，接过来。枹(f

ú)，鼓槌。鼓，动词，打鼓。

[21]逸，狂奔。师，指晋军。败绩，军队溃败。

[22]晋军追赶齐军，围着华不注山绕了三圈。逐，追赶。周，遍，这里作动

词，绕。华不注，山名，在今山东济南市北。
【译文】

癸酉这天，齐晋两国军队在鞌地摆开阵势。邴夏给齐侯驾车，逢丑父做车

右。晋军解张给郤克驾车，郑丘缓做车右。齐侯说：“我们姑且剪除消灭晋军

之后再吃早饭！”不给马披上铠甲就驱马进攻。郤克被箭射伤，血一直流到鞋

上，仍然没有停止击鼓。说：“我伤得很重！”张侯说：“从一开始交战，箭就

穿进我的手和肘；我折断箭继续驾车，左边车轮都被染成深红色。怎么敢说

伤得很重呢?您还是忍住它吧。”郑丘缓说：“从一开始交战，如果有难走的

路，我必定下来推车。您难道知道这些吗?然而您却说伤得很重。”张侯说：

“军队的注意力在于我们的旗帜和鼓声，前进、后退都听从它。这辆战车只要

有一个人镇守它，就可以使大事成功。怎么能因为受伤而坏了君王的大事呢?

穿上铠甲，拿起兵器，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伤重还没有死，您还是努

力坚持吧！”解张把缰绳并在左手，右手拽过鼓槌来击鼓，战马狂奔不能停

止，军队跟随主帅的车向前冲。齐军大败。晋军追赶齐军，围着华不注山绕

了三圈。

【原文】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1]：”旦辟左右。[2]”故中御而从齐侯[3]。邴夏曰：”射其御

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4]”射其左，越于车下[5]；

射其右，毙于车中[6]。綦毋张丧车，从韩厥[7]。曰：”请寓乘。[8]”从左右，

皆肘之，使立于后[9]。韩厥俛定其右[10]。

【注释】
[1]韩厥，晋大夫。子舆，韩厥的父亲，当时已经去世。

[2]旦，次日早晨。辟，避开，后来写作”避”。左右，指战车左右两侧。

[3]中御，在战车当中驾车。中，方位名词作状语。从，追赶。在一般战车

中， 由御者居中，韩厥为了避开左右所以居中驾车。按：韩厥不是国君或主

帅， 理应居左，但头天夜里却梦见父亲之灵告诫他必须居于当中。

[4]非礼，不合于礼。齐侯在战争中讲“礼”，是迂腐的，同时也与固然所谓戎

事 以杀敌为礼不合。

[5]越，坠。

[6]毙，仆倒，向前倒下。先秦古书中的“毙”不表示“死亡”，意思都是“仆倒”。

[7]綦(qí)毋(wǔ )张，晋大夫。姓綦毋，名张。丧，失去。

[8]寓乘，搭车。寓，寄，托。

[9]跟在左边或右边（韩厥）都用肘制止他，使他站在自己的身后。肘，名词

用 作动词，指用胳膊肘推撞。按：韩厥由于梦中父亲的警告所以这样做，以

免 綦毋张受害。

[10]俛，同“俯”，低下身子。定，安放。其右，原来在车右位置上被射倒的

人。

【译文】

韩厥做梦梦见父亲子舆对自己说：“早晨要避开兵车左右两侧。”因此他代替

御者，立在车中央驾车追赶齐侯。邴夏说：“射那个驾车的人，他是君子。”

齐侯说：“称他君子而又射他，不符合礼。”于是射他左边的人，左边的人坠
落到车下；射他右边的人，右边的人仆倒在车中。綦毋张失去了兵车，跟随

韩厥说：“请允许我搭乘您的车。”綦毋张站在韩厥的左边和右边，韩厥都用

肘撞他，让他立在自己的身后。韩厥低下身把他右边被射倒的人放稳当。

【原文】

逢丑父与公易位[1]。将及华泉[2]，骖于木而止[3]。丑父寝于轏中[4]，蛇出于

其下，以肱击之[5]，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6]。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

首[7]，

奉觞加壁以进[8]，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9]，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

[10]。’下臣不幸，属当戎行[11]，无所逃隐[12]，且惧奔辟而忝两君[13]。臣辱

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14]。”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15]。郑周父御佐

车，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16]。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17]。呼曰：“自

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18]，有一于此，将为戮乎[19]？”郤子曰：“人不难以死

免其君[20]，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21]。”乃免之[22]。

【注释】

[1]易位，调换位置。这是逢丑父为了保护齐侯，乘韩厥低下身子安放车右的

机 会与齐侯交换位置，以便不能逃脱时蒙混敌人。

[2]华泉，泉水名，在华不注山下。

[3]骖(cā n)，古代用马驾车，在辕马两旁的马叫骖。絓，通“挂”，后来写 作

“掛”，绊住。木，树。

[4]轏(zhàn)，古代一种棚车，即用木条横排编成的轻便的车子。
[5]肱(gō ng)，从肘到肩的部位，这里泛指胳膊。

[6]伤，丑父手臂受伤。匿，藏，这里指隐瞒。之，指受伤之事。及，赶上，

这 里指被追上。

[7]絷，绊马索。再，两次。再拜稽首，拜两拜，然后下跪低头至地。这是臣

下 对国君所行的礼节。春秋时期讲究等级尊卑，韩厥对敌国的君主也行臣仆

之 礼。

[8]奉，捧着。觞，一种酒器，功用如后代的酒杯。璧，玉器，圆形，中间有

圆 孔。进，奉献。这三句是说韩厥对齐侯行俘获敌国国君时的礼仪（即“殒

命”之礼）。

[9]请，求情。因为晋军是应鲁、卫两国的要求来救援的，所以韩厥说是替

鲁、 卫求情。这以下韩厥所说的话都是委婉的外交辞令。

[10]不要让许多军队深入您的国土，即不要让晋军进一步攻进齐境。无，通

“毋”， 不要。舆，众多，许多。

[11]臣下不幸，正好在军队里任职。下臣，韩厥自称，这是人臣对别国国君的

自 谦之辞。属，正好。当，遇。戎行(háng)，兵车的行列，指齐军。

[12]没有地方逃避隐藏。言外之意就是不得不尽职作战。

[13]而且怕因为逃跑躲避给两国的国君带来耻辱。忝 tiǎ n，耻辱，名词使动用

法， 使……蒙受耻辱。

[14]臣下不称职地处于战士地位，冒昧地向您禀报，臣下不才，代理这个官职

是 因为人才缺乏，充数而已。言外之意就是我要履行职责，俘虏你。辱，名
词使动用法，使……受辱，表示不称职的意思。戎士，战士。敢，表谦副词，

表示大胆、冒昧。不敏，等于说“不才”。敏，聪明。摄官，暂时代理任职。

承乏，在人才紧缺的情况下承担官职。

[15]如，动词，往。饮，用如名词，这里指泉水。丑父与齐侯已经交换了位

置，这时丑父假冒为齐侯，让真齐侯借取水的工夫脱身。

[16]郑周父、宛茷(fèi)，都是齐人。佐车，副车。免，逃走，脱身。《左传》习

惯用“免”来表示免除祸患。

[17]郤献子，郤克。

[18]直到目前为止，没有能代替自己国君承担患难的人。自今，从现在追溯到

以前。任患，承担患难。

[19]（现在）这里有了一个，将要被杀掉吗？为，助动词，表示被动。

[20]不把“以死免其君”看作难事。难，形容词意动用法，把……看做难事。

免，使……免于灾祸。

[21]劝，鼓励。事君者，侍奉君主的人。

[22]免，释放。

【译文】

逢丑父和齐侯调换了位置。快要到华泉时，兵车两旁的马绊在树上而停住。

（交战前一天晚上）逢丑父睡在棚车里，一条蛇从他的身下爬出，他用手臂

击蛇，手臂受伤但他隐瞒了这件事，所以不能推车而被晋军赶上。韩厥执着

绊马索站在齐侯马前，拜了两拜，然后下跪低头至地，捧着酒杯加上玉环来
进献，说：“敝国国君派群臣为鲁国、卫国请求，说‘不要让许多军队深人您的

国土。’我很不幸，恰巧遇上您的兵车行列，没有地方逃避躲藏，而且怕因为

逃跑躲避而给两国国君带来耻辱。我充数当个戎士，冒昧地禀告您我不会办

事，暂且任个职务以弥补人才匮乏。”逢丑父让齐侯下车，往华泉去取水。郑

周父驾着副车，宛茷做车右，载着齐侯逃走免于被俘。韩厥献上逢丑父，郤

克将要杀他。逢丑父大喊道：“到目前为止没有能代替自己国君承担患难的

人，现在这里有了一个，还将要被杀掉吗?”郤克说：“一个人不把用自己死而

使他的君王免于遭难当作难事，我杀了他不吉祥。赦免他，以此鼓励侍奉君

主的人。”于是就释放了逢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