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566/j.cnki.1003-5672.2013.12.

026

现
张春华
代 ——
—叶嘉莹对词的审美特质的解读
学
人
之美
“要眇宜修”
与
历
史

叶嘉莹先生是著名的诗词赏析大家，多年 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④
“低徊要眇”也
来一直致力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她的词学 “要眇宜修”
罢， 也好，从这些词语中皆可看出，
研究融汇中西，博古通今，既蕴含了对中国传 词评家们对词的美学特质原本就有一种共同
统文学理论的灵悟慧解，又运用西方的思辨方 的体认。
法对中国诗词作了清晰透辟的分析，赋予中国 叶嘉莹指出，
“要眇”指一种女性特有的精
诗词以鲜活的生命力。 微细致之美，最擅长表达作者心中深微幽隐的
建国后，由于受意识形态影响，传统的词 特质，也最易引发读者的感发联想。词不仅在
学理论大都缺乏对词的艺术魅力的阐发，词的 音韵体制上有别于诗，而且在情感类型与精神
消沉绮靡浮艳风格尤其为词学家所诟病，其文 内涵上也都与诗有着明显区别。具体而言，诗
学价值也就时常被忽略或贬低，在这种状况 多言志抒情之作，能够厚人伦美教化，能够观
下，叶嘉莹于一九七九年回大陆讲词，专注于 风俗正得失，然词则不同，词原本是游戏消遣
探究词的审美感性，使学界为之耳目一新。叶 之作，是戏言“伪”情，无须言志也无须载道，因
嘉莹独到地指出，词之所以区别于诗，就在于 此，作为最纯粹的文学样式之一，词最具备康
它的“要眇宜修”之美，这一审美特质体现在形 德所说的审美无功利性。
式与内容两方面：形式上，词的节奏及韵律是 叶嘉莹认为，在词的演进过程中，这种“要
错落有致的；情感内容上，早期那些专写闺阁 之美又分成三个不同的阶段：
眇宜修”
儿女情态的作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词人幽 在五代宋初的“歌辞之词”阶段，作者在填
微深隐的内心世界构成了“要眇宜修”之美的 写歌辞之初，并无言志抒情之意，但在其游戏
内涵。词的这种“要眇宜修”之美远离了伦理道 的笔端却无意中流露出作者最真实的心灵本
德与政治教化的约束，因此是最符合审美无功 质，它融聚了作者的性情学养，这一幽微深隐
利性的。 的品质灌注在词句的叙写中就形成了要眇深
一、
“要眇宜修”之美概说 微之美，具有丰富的联想与感发力量。
“要眇宜修”四字原出于《楚辞·九歌》中的 至苏轼辛弃疾等人的词作开始有了言志
《湘君》，原文为“美要眇兮宜修”，王逸注：
“要 抒情之意，词发展到了“诗化之词”阶段。虽为
眇，
好貌”。又言：
“修，饰也”。洪同祖补注：
“此 抒写襟怀之作，但他们在人生遭际、性情、意
言娥皇容德之美” 《楚辞》中《远游》一
。此外， 志、修养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其词作逐渐形
篇，
也有“神要眇以淫放”的句子，洪兴祖补注： 成了一种曲折深蕴的品质，这种品质使得他们
“要眇，精微貌” “ 要眇宜修”
。可见， 之美应是 即使身处超旷与豪迈之中，因其情志本身深厚
“一种精微细致富于女性修饰之美的特质”。 ①
丰美，在深隐的叙写中，仍具有一种深隐幽微
后来，词评家们开始用“要眇”一词来概括词的 的志意。
审美特质，张惠言在《词选·序》中说，词可“道 二、叶嘉莹对“要眇宜修”之美的体认与发
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 展
以喻其致”。②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也曾说： 对词之特质的论述，张惠言与王国维两家
“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以出 在相似中其实有着很大的不同。
之，
而后可以感人。”③
王国维更是对此有过精 张惠言是以比兴说词。他先肯定了作者有
辟的阐释，他在《人间词话》中说：
“ 词之为体， 一种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只是要
要眇宜修。能言诗之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 通过低徊要眇的方式来传达，但他以赋化之词

１５６ 文艺评论·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 ａｎｄ ａｒｔ ｃｒｉｔｉｃｉｓｍ ２０１３·１２ 现代学人与历史

的“要眇”之美来概括与说明歌辞之词与诗化
之词的“要眇”之美，其实赋化之词与后两者有
着明显不同，张惠言把作者不经意间情感的自
然流露，解释成了刻意所为，不免有牵强附会
之嫌。
王国维说词则将三种词的“要眇”之美全
部概括其中，但在叶嘉莹看来，王国伟也有不
足之处，那就是他在批评实践中，对赋化之词
的“要眇”之美始终没能真正欣赏与理解。王国
维在评论苏辛时提出来的一些论点，如“东坡
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
、 之美的深化
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⑤
及“读东坡、稼轩词，
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⑥
等言，
都能掌握评赏这类词的重心所在，不失为一种
有见地之言，但惜其对苏辛之词的评赏似乎只
是一种直觉感受，而缺少理论上的反思，因而
没能真正树立起属于自己的创见与言论。
但毫无疑问，王国维评词的最大成就在于
他对“歌辞之词”所蕴含的“要眇宜修”之美的
体认与评说。“歌辞之词”的特色在于，作者写
作时本无言志抒情之用心，但作品却常以其
“要眇”之意境引发读者的感悟与联想，这种感
发联想与作者有意而为的言志抒情之作有着
很大不同，王国维体会到了这种“要眇宜修”之
美，
由此提出了“境界”说。
叶嘉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发了她对“境
界”的看法，她认为，唐五代词有很多浅薄鄙俗
之作，因此王国维才提出词应以境界为最上的
评词标准，王氏“境界”说的主旨就在于这类歌
词之辞能够引人感发与联想的要眇之质。
叶嘉莹又举引西方诠释学理论来对词的
“要眇宜修”之美作了进一步阐释。五十年代
末，德国的凯特·汉柏格（ＫａｔｅＨａｍｂｕｒｇｅｒ）在其
《文学的逻辑》一书中讲到，一些抒情诗的内容
虽非诗人的真实体验，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是
真挚的，是诗人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叶嘉莹
认为，格女士的这种看法，与词中所蕴含的“要
眇宜修”之美，所深蕴的诗人之情感心灵本质，
有着某些暗合之处。这也说明东西方诗歌中有
着某些相似及相通的特质，除了作品表面上叙
写的作者显意识中的情事之外，还可能流露出
作者潜意识中的情感本质；从读者角度来看，
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能从作品中读出作者潜意
识中蕴含的情感本质，并从中得到体悟与感
发。中国五代宋初小词中的一些佳作，便适合
于以此种态度去评赏。
据此，叶嘉莹将词之“要眇宜修”的特质灌
注于三类词作的评赏之中，并指出，张惠言的
比兴寄托之说适宜于赋化之词中的有心安排
之作，而王国维的境界说则适宜于歌辞之词中
富于联想感发之作。叶嘉莹体会细致幽微，将
理性的归纳与灵慧的感悟有机融合起来，初步
树立起以诗词为依托，以中西诗学为基础的中
国古典诗词诠释体系，在诗词研究方面为我们
开创了一条崭新的学术道路。
三、
“弱德之美”——
—叶嘉莹对“要眇宜修”
在《从艳词发展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
质》一文中，叶嘉莹结合朱彝尊的感情经历分
析了其词作，创造性地提出了“弱德之美”一
词，并以此来概括词的三种审美特质，分别为：
“低徊要眇”“沉郁顿挫”
、 和“幽约怨悱”。
朱彝尊早年家道衰落，入赘冯家，与妻妹
日久生情，但终未能效皇英故事。冯女嫁后婚
姻不如意，归宁时朱彝尊携全家移居梅里后二
人相互定情，时二人已相识十四年之久。由于
这种特殊的经历，朱氏才有 《江湖载酒集》和
《静志居琴趣》两种作品，尤其是《静志居琴趣》
中全部为爱情词，而且是为社会伦理所不容的
一段隐秘恋情的表达，因此朱词难免会流露出
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表现出低徊要眇的美
感特质。历代男性作者的艳词多描写歌儿酒女
之类人物，极少有以良家妇女入词者，朱氏词
作由于其描写对象的特殊性，因此写得朴质深
婉，悱恻缠绵，深微幽隐且富含言外之意蕴，与
词的美学特质有着暗合之处，叶嘉莹将这种美
感特质称为
“弱德之美”。叶嘉莹说：
“这种美感
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
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
一种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
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们所称述为‘低徊要眇’、
‘沉郁顿挫’‘ 幽约怨悱’
、 的好词，其美感之品
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
‘弱德之美’ ⑦
。”由于朱冯
二人的恋情从未公开宣称过，因而此举不但表
现了朱彝尊对冯女的尊重，也蕴含了自己的一
份矜持；但另一方面朱氏又不甘自己刻骨铭心
的恋情沉埋于世，因此多用了隐笔和缩笔来描
述，在热情中保有了一份可贵的收束与内敛，
叶嘉莹将这种幽微深隐的特质称为“弱德之
美”。朱氏入赘冯门后，一直过着十分清苦的生
活，在这种情形下，冯女却能独赏爱其才华，乃
至不惜以身相许，这种深情挚爱令朱氏终生难
现代学人与历史 ２０１３·１２ 文艺评论 １５７
 忘，因此朱氏甘受一切难言之苦，其“弱德之 了多种乐曲的长处，既有六朝清乐，也有边疆
美”乃是出于对冯女的怜惜与顾念，陈廷焯称 胡乐，还有宗教间流行的杂曲，歌唱起来繁复
赞朱氏词作，谓其“纯以真气盘旋，情至者文亦 美妙，变化多端，听者无不如痴如醉。因此，词
至。”⑧
说朱氏词作不同于其他人“丽而淫”之 的歌辞虽时常鄙俗浅薄，但音乐却清雅动听，
作。所以朱氏爱情词的曲折深微特质，并非出 因此赢得了很多人的喜爱，一些文人雅士也会
于有心机巧之安排，乃全是心灵深处生发出来 偶一为之，为燕乐填写歌辞。
的深情厚谊，因此才写得如此浑厚质朴。 自《花间集》始，词开始脱离诗，逐渐形成
通过对《静志居琴趣》中爱情词的解读，叶 自己的传统，
《花间集》的“弱德之美”可从欧阳
嘉莹认为，朱彝尊的词证明了纯写爱情的词也 炯作的序中体现出来：
“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
可具有深微幽隐的特质，而无需刻意追求比兴 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
寄托之意；其次，朱彝尊的爱情词之所以具备 用助娇娆之态。”
⑨
“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
深微幽隐的美感品质，是因为词中含蕴的“难 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⑩

言之处”虽不同于贤人君子的幽约怨悱之情， 词最初是源自诗人文士的宴会，是供歌女
但两者在本质上却同是外在强大压力下对自 们在宴会上酬唱的，词的内容也大都描绘女子
己情感的压抑和委婉隐曲的表达，这种情思和 的爱情、容貌、服饰等等。以《花间集》的代表
姿态在本质上都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其三， —温庭筠的《菩萨蛮》为例：
作—— “ 小山重叠金
朱氏之爱情词与一般艳词的最大的不同之处 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
在于朱氏没把对方女子看做男性眼中的“他 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
者”，而是对对方有着深厚的尊重与感恩之情， 作为男子的温庭筠，
双金鹧鸪。” 却描画出了美
并甘为对方承受痛苦，所以朱词与一般文人的 丽女子晨起弄妆慵懒寂寞的情态，张惠言解释
艳词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有着很大的差别。其 道：
“感士不遇也。”
訛
輯
輥
认为温庭筠所写的歌辞是
四，朱氏对冯女的爱恋之情，本应属男性之情 读书人没有得到重用和赏识。还说 四句
“照花”
思，但由于其对冯女的顾念和尊重，而甘愿处 是《离骚》
“初服”之意。屈原说：
“进不入以离忧
处压抑自己，约束自己，具有委曲难言之处，这 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意思是说我虽然进不
种态度实应为一种女性之品质，朱氏之爱情词 入，而且又遭到诽谤，但我仍然洁身自好，要保
之所以具有幽微深隐之特美，也是因其含有一 持自己的美好和清白。中国传统的士人文化，
种“双性”特质的缘故。朱氏表达的这种“难言 主张“士当以天下为己任”，读书人应当“修身
之处”与“弱德之美”，成就了朱词别样的美感。 齐家治国平天下”，
“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
传统的词评家们认为“诗庄词媚”，王国维 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因此中国的读书人没有
在《人间词话》里也曾对诗词加以比较，概括出 别的出路，就是读书考试做官，以实现自己“致
二者的不同，指出词所表现的美感特质是“要 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的理想抱负。朱自清先
眇宜修”，这是一种能引发人的丰富联想的精 生曾说，唐诗三百首，无论哪一首，隐藏着的都
微细致的美感。除此之外，词的美感特质还在 是仕隐的问题。所以读书人都有士的文化情意
于
“能言诗之所不能言”。将词与诗的文学体式 结，张惠言也因此才评价温庭筠的《菩萨蛮》是
作一下比较，就会发现诗的句式大都形式整 感士不遇也。
齐，无论五言七言，都有固定的韵律节奏，吟诵 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蒙·波伏娃在其代
起来便会产生一种内容之外的感发力量，而词 表作《第二性》中说，在男性的眼中，女子向来
的体式大多参差不齐，如果内容再过直接，便 都被置于不平等的地位，男人看女人是男性的
会显得浮白浅陋，缺少意蕴。诗是言志的，而词 注视，是对女性评头论足的观赏。叶嘉莹也将
则不同，词在唐代只不过是一种和乐而歌的文 男性作者所写艳词分为两种，一种是男性作者
体，是为配合乐府音乐而演唱的歌辞，所以词 以男性口吻所写的，表现他们对女性的欲求，
原本是歌曲之辞的意思，有人也称“曲子词”。 多为玩赏之作；一种是虽为男性作者，却以女
这些敦煌曲子词的内容非常广泛，最初流行于 性口吻叙写女性心态的作品。叶嘉莹将两种作
市井之间，贩夫走卒皆可歌唱，都熟悉这些曲 品加以比较，发现前一类以男性口吻创作的以
调，可以按照曲调编写歌辞，因此这些歌辞并 对女性玩赏为目的的词作，多轻薄淫亵之语，
不优雅；但是所用燕乐，却极为动听，燕乐集合 而后一类以女性口吻与心态所作的爱情词，歌

１５８ 文艺评论·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 ａｎｄ ａｒｔ ｃｒｉｔｉｃｉｓｍ ２０１３·１２ 现代学人与历史

颂的是男女间的坚贞不渝的爱情，不仅提高了 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
词的品质，还因为夫妇与君臣的近似关系，能 应回首， 这是苏轼经历了新旧党争
为我沾衣。”
引发读者的言外之联想，也因此形成了后世词 之后，离开杭州时写给好友参寥子的。
“有情风
学家们读词时的期待视野，那就是——
—富于深 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波涛滚滚，政治上
微幽隐的言外意蕴者方算得上好词。
《花间集》 一时得势，但转眼就消失了。“问钱塘江上，西
里的作品，有的是以男性的眼光和口吻来写女 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
性的，如欧阳炯的“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 诗人曾在钱塘江上看过无数潮来潮往，
非。” 日
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 斜日落，短短数十年间，见证了盛衰兴亡，经历
客。”
（欧阳炯《南乡子》
）但有时候也会像温庭 了新旧党争。但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满头
筠一样以女子口吻来喻托，如屈原有诗句：
“众 白发，浑然忘机，苏轼性情十分洒脱豪放，如今
女嫉余之娥眉兮。”曹子建也有诗云：
“南方有 要离开杭州了，跟自己的好友参寥子告别，要
佳人，容颜若桃李。”
（曹子建《杂诗》
）“君怀良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这首
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子建《杂诗》
）男子以美 词前面气魄雄伟豪放，但后面却低回婉转，写
女自喻，以贱妾自喻，但大都是有心之喻托；小 出了贤人君子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词的双重性别，则是作者未必有此意。张惠言 除了苏轼之外，辛弃疾的词也在豪放的英
曾指出，词的特质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訛
輰
輥
雄气派中表现了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清代
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中说词“其文小，其体 王又华《古今词论》说：
“填词长调，不下于诗之
微”，词的篇幅短小，感情细微，但却能够以风 歌行。长篇歌行，犹可使气，长调使气，便非本
俗里巷之谣引发人的内心深处的感动，能够表 色。高手当以情致见佳。盖歌行如骏马蓦坡，可
达出品德里最为美好的、理想最为高远的贤人 以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
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在评赏者中间形 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
成了深微幽远富含言外之蕴的期待视野，这正 力健足，无所用之。”
訛
輲
輥
叶嘉莹举辛弃疾的《水龙
是小词的“弱德之美”之所在，它不是张扬凌厉 吟·过南剑双溪楼》为例：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
的美，而是含蓄矜持又敢于担承的。它是在强 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
大的压力之下，士人的志意不得不压抑，不得 我觉山高，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
不收敛的幽约怨悱之情。 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
苏东坡的“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与辛弃疾 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
的“百年悲笑，一时登览”同属弱德之美，正如 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
叶嘉莹所说：
“ 不仅《花间集》中男性作者经由 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西北是北宋沦陷的
女性叙写所表现的 ，
‘双性心态’ 是一种‘弱德 土地，我要用一把万里长剑将浮云扫除，剑潭
之美’
， 就是豪放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 里没有宝剑，只有一片冰冷，映照着天上的淡
所蕴含的 ，
‘幽咽怨断之音’ 以及辛弃疾在‘豪 淡星辉。于是我要点一个犀牛的火把到潭里看
雄’中所蕴含的 ‘悲凉’
‘沉郁’ 之慨，究其实，也 一看，可“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辛弃疾
同是属于在外在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 每一次欲有所作为时， “峡束苍
都会有人弹劾，
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 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两条溪水在高山峡
的表现。”
訛
輱
輥
谷间汇合激荡，越过高楼，想要飞起却还是收
苏轼也曾用写诗的笔法来写词，他的“老 敛作罢了。“元龙老矣”，自己业已老了，所以
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 “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不愿再有所作为了。国
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家的盛衰，人生不过百年，登临楼上，俯瞰剑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虽然写尽英雄豪杰 潭，千古兴亡的悲哀与感慨，一时涌上心头。是
之气，却缺少小词宛转幽微的意蕴。但苏轼另 什么人把那船帆卸下来，就在沙岸旁边，夕阳
一首词《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则不然：
“有情风 之下。叶嘉莹认为，这首英雄豪杰之词同样表
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 现了弱德之美，是作者在外界强大的压力下，
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 不得不压抑自己，收敛自己，但内心深处的理
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 想抱负却依旧在挣扎徘徊，这种痛苦和悲哀，
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 表现了贤人君子的幽约怨悱之情。

现代学人与历史 ２０１３·１２ 文艺评论 １５９

 朱氏与苏辛的深曲有其相似之处，首先， 父权体制在天人合一的理论中，维护着男性中
他们的深曲都是发自灵魂深处，而不是写作技 心的理想社会和宗法秩序，对女性在思想和语
巧的刻意追求；其次，他们的深曲都是因为内 言上进行着贬压。《礼记·郊特牲》记载：
“男帅
心的理想无法实现，只好委屈压抑自己，因此 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妇人，从人者
都有着一种“难言之处”，遂在词作中流露出双 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夫也者，夫
重心态。 也；夫也者，以知帅人者也。”可见女性的地位
不过，朱氏与苏辛也有不同之处。苏词意 居于父亲、兄长、丈夫、儿子等男性身份之下，
蕴的深曲，在于苏轼儒家用世之意未得伸张之 男性不论身份、地位、年龄，都是女性的依附和
后转而遁为道家之超旷的一种双重的人格修 统帅。
《易经·家人》中云：
“女正位乎内，男正位
养，辛词之意蕴深曲在于英雄志意受到压抑后 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这种男性中心
形成的一种双重的激荡，朱词的深曲则是由于 论思想，将男性置于政治、经济、文化、语言、社
既希望突破礼教的束缚，追求美好的爱情，又 会的中心，把女性放逐于边缘位置。
不得不服从于礼教，两者的冲突引发了内心的 与中国传统女性这种隐忍苟安的弱势地
“如果就‘弱德之美’
苦痛挣扎。叶嘉莹说， 而 位相似，叶嘉莹举引的这些词作都具含一种
言，则苏轼之超旷，可以说是已经从外界的挫 “意内言外”的绵缈无尽的情思，作者的难言之
折中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解脱；辛词之激荡， 处以“曲笔”“ 隐笔”
、 的手法宛转表达出来，托
则是在外界的压抑下仍一直怀有一种内心中 象幽微，寄兴深远，呈现为一种弱德之美。与之
的激愤；而朱词所表现的则是虽经过矛盾挣 相比，李白的狂放不羁，杜甫的雄浑博大，虽都
扎，却终于不得不向外界的压抑低头俯首的一 有失意之悲慨，却并无难言之处，因此并不属
种驯顺的承受，而且写得充满了对于对方的深 于“弱德之美”。叶嘉莹认为，词的弱德之美，是
厚的感恩之情。” 因此，叶嘉莹将苏词称作
訛
輳
輥
“弱 指感情上的一种承受，和承受压抑之下对内心
德之美”的达士，辛词为“弱德之美”中的豪杰， 理想的坚定持守，虽为弱势，却是一种德，词的
朱词才是 中真正的弱者。訛
“弱德之美” 輴
輥
那种抑扬顿挫低回吞吐的体式是最适合表现
苏辛二人在仕途中理想得不到实现带来 这种“弱德之美”的。叶嘉莹对于词的“弱德之
的挫伤，与女性承受委屈的心态有着极为相近 美”的描述，准确地揭示了词的本质的弱势特
之处，因此他们的词作也相应包含了一种双重 征，这是一种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采取的约束
意蕴的幽微深曲之美。《礼记·郊特牲》曰：
“男 与收敛的隐曲姿态，这种隐曲姿态本质上又是
子亲迎，男先于女，刚柔之义也。天先乎地，君 积极的，正是这种积极才成就了词的动人美
先乎臣，其义一也。”
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历来是 感。
被边缘化的，也历来是矜持、隐忍和无奈地接
纳着这种被边缘化的状态。孔子说，用之则行， 【基金项目：本文为 ２０１１ 年度山东省社科规划项
舍之则藏。人越是失意的时候，越要保持自己 目
“叶嘉莹中国古典诗词诠释体系及其当代价值研究”
的修养品格。所以屈原说，
“制芰荷以为衣兮， （编号：１１ＤＷＸＪ０９） 及山东财经大学博士基金项目阶
集芙蓉以为裳。”又说“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 段性成果】
菲其弥章。”这与中国传统女性那种隐忍苟安 ，山东财经大学艺术学院（２５００１４）；山
【作者单位：
的弱势姿态是有相似之处的。中国传统的宗法 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２５０１００）】

①叶嘉莹《中国词学的现代观》，岳麓书社 1990 年版，第 67 71、71、 87 页。

86、
页。 ⑧陈廷焯著、屈兴国辑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第 308 页。
②张惠言辑《词选》，中华书局 1957 年版，第 2 页。 ⑨⑩《花间集序》，张少康《中国历代文论精品》，时代文艺出
（第 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③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 版社 2003 年版，第 95、95 页。
年版，第 561 页。 訛
輯
輥輥訛张惠言辑《词选》，中华书局 1957 年版，第 12、7 页。
輰
④⑤⑥王国维 《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輥 王又华《古今词论》，
訛
輲 《词话丛编》册一，中华书局 1990 年
19、11、11 页。 版，第 609 页。
⑦輥
訛訛
輱 輳
輥訛輥叶嘉莹《清词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7 年版，第
輴

１６０ 文艺评论·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 ａｎｄ ａｒｔ ｃｒｉｔｉｃｉｓｍ ２０１３·１２ 现代学人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