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教育 ２０１４．０２ 古典重读

《西北有高楼》情感分析
薛杨虹

内容摘要：在如怨如泣的弦歌声中传达出欲觅知音而知音难求的哀怨，诗人借假托之境表达“抚中徘徊，四
顾无侣”的游子之悲。《西北有高楼》正表达了这种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情感——
—对知音的渴盼与追求。
关键词：游子之悲 寻觅知音 假托之境

《西北有高楼》出自汉朝的一 感受。 大概只有杞梁妻一类人才能演奏

组诗《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 高楼，浮云，极言其高，将人们 得出吧。杞梁名植，春秋时齐国大
大约产生于东汉中后期，非一人一 引向一种远离尘世的高寒境界。在 夫，为齐君而战死，其妻曰： “ 上则
时一地所作，作者多为当时中下层 中国古代文学中，高楼或高处本 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
知识分子，因这些诗风格内容相 身，往往代表着一种孤高凄凉与世 苦至矣！”乃亢声而歌，杞都城感之
近，被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入《文 隔绝的意境：苏轼的“高处不胜 而崩，遂投水而死。“清商”是古代
选》中。《古诗十九首》的内容多为 寒”，曹植的《七哀诗》中“明月照高 的一种乐曲名，曲调清切而悲伤。
表现游子之悲和思妇之怀。当代著 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 大家都有这样的经验，声音一定要
名学者叶嘉莹教授在讲到《古诗十 有余哀。”“上与浮云齐”。 “齐”是 有一个空间距离的传送，经过一种
九首》时提到一个故事：晚唐的李 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楼和天上的 空气的振荡，听起来才美。唐人张
商隐曾写过一组非常动人的诗，叫 浮云一样高！这真是一开篇就把人 继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
《燕台四首》。有一次，一位叫柳枝 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处。接下来两 到客船”，那是一种远远地传过来
的姑娘，也就是“洛中里娘”，听到 句，“结绮窗” “阿阁”，极言至美。古 的声音，因而显得悠扬好听。这叫
这一组诗，为之感动，惊叹不已，说 代建筑的木窗上，往往雕刻出弯弯 “随风发”。“中曲正徘徊”，这悲凉
了一句话：“谁能有此？谁能为是？” 曲曲的花纹。这花纹当然是刻通 的曲子弹到了中间，旋律一直回环
这句话是说，什么人能有如此悠深 的 ，而 且 互 相 交 叉 ，所 以 叫 作“交 往复。“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
飘渺而又如此动人的情思？又有谁 疏”。“绮窗”，那木窗棂上刻出的花 （清代的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写曲
有着这样高的才华把这种悠深飘 纹像丝织品上织出来的花纹一样 子的徘徊，实际上是表现人内心的
渺的情思表达出来！叶教授接着 精致美丽。这个“阿”字，就是极言 徘徊。所以下面他说“一弹再三叹，
说，我每次读《古诗十九首》，都会 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经盖过一 慷慨有余哀”。楼中之人每弹一个
轻叹：“谁能有此？谁能为是？”由此 个很高大气派的宫殿就叫作“阿房 音符的声音都传达了那么多的哀
我们可以看出《古诗十九首》具有 宫”，那么什么是“三重阶”呢？古人 叹啊。古人所说的“慷慨”是指情绪
很高的艺术成就，真可谓“实五言 说到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常 激昂，内心生发激动的一种感觉。
之冠冕也。”（刘勰 《文心雕龙·明 常不是确指，而是极言其多。 “阿阁 曹操的《短歌行》中有“慨当以慷”，
诗》） 三重阶”，并不一定只有三层，它可 《史记·项羽本记》写到项羽在垓下
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 以有很多层平台。以上四句是极其 和虞姬告别时说， “ 于是项王乃悲
路津”的汉末文人们，面对的却是 高大雄伟、富丽堂皇。写出了弦歌 歌慷慨”。这里的“慷慨”，就是指一
君门深远，宦官当道的苦闷时代。 声的背景和环境。 种悲哀之中的激愤之情。 “余哀”是
踌躇满志却无以施展，壮志凌云却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说曲子虽然结束了，但是在听者的
—在茫茫人世间，还有
报国无门—— “一何”是多么的意思。从高楼上传 心中还回荡着无尽的悲哀。“如怨
什么比这更叫人嗟伤的呢？远离家 下来弦歌声，是多么的悲伤，悲哀， 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
乡的游子，或游学于他乡，或奔走 悲凉！使得楼下的听歌人受到感 缕”，
（苏轼的《前赤壁赋》 ）使听者
于公卿谒走于权贵之间，以求一官 染，和楼上的歌声产生了共鸣，于 继续受到感染，为之感动。中间八
半职，实现自我人生价值。 《西北有 是不由感慨：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 句写楼上飘下来的弦歌声。
高楼》写了这样的一位游子偶然听 梁妻”。这两句是听歌人的揣测，像 最后四句写听歌者的感慨和
到高楼处飘出的弦歌声而产生的 这样悲伤哀怨的缠绵悱恻的乐曲， 心愿。歌者的悲哀并不重要，真正

０５６
古典重读 ２０１４．０２ 学教育

的悲哀是能够听懂她的歌、体会她 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 鸣。所不同者，白诗中琵琶女同白

的情感的人实在太少了。在这个世 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第十 居易在一起，而此诗中则是“曲终
界上，没有人理解，没人欣赏，是最 三》）字面意思是说：现在这里有价 人不见”。当代著名学者程千帆也
悲苦的事了。于是行人突发奇想： 值连城的美玉，我们是将它用木匣 说：“以常情论，这位楼外行人所缺
我们两个缺少知音却在寻觅知音 子包裹好深藏呢，还是访求那识货 少的知音恐怕在政治方面，而那位
的人，能够化作一双鸿鹄，从此结 的人卖了它？孔子有感而发，迫切 楼中歌女所缺少的知音则多数是
伴高飞，共同遨游在那广阔的白云 地说：卖了它吧，卖了它吧！我啊， 爱情方面。需要知音，是所同；而所
蓝天上，岂不好吗！ 就等待那识货的买家。这段对话实 需要的知音却不同。知音稀之苦，
诗中的听歌人是一位失意的 际上是讨论人生观的问题，它代表 既相通而又不同。” （《古诗今选》 ）
文人士子，他走过宅第高楼时，听 了两种人生观，一是“韫椟而藏”， 如何把我们上面分析的情感
到高楼传出的弦歌之声，产生了同 这个成语比喻怀才隐退，独善其 情绪或者说把每个人都会有的情
情，以至于这位失意士子产生了 身，二是指儒家的兼济天下。孔子 思具体形象地表达出来，这就是诗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奇 是说，只要有了解我的人，也就是 歌的构思问题。我们来看明代的陆
想。这楼中的歌者当然不知道楼下 如果有那识货之人，我会倾其所 时雍的评价： “ 抚中徘徊，四顾无
有这样一位同情者，当然，楼下的 有，为他所用的！我们看，虽然阮小 侣”，“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
失意士子也对歌者的身世年龄和 五们和孔子生活的时代，他们的身 人悱恻。” （陆时雍《古诗镜》 ）
相貌甚至性别都一无所知，我们读 份地位都不同，但是，他们却表达 他的意思是高楼上这位弦歌
诗的过程中想象歌者可能是一位 了共同的心声。 佳人属子虚乌有，是出于诗人的虚
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
——
—但 我们再来看运斤成风的故事： 拟 。“ 抚 中 徘 徊 ， 四 顾 无 侣 ”。
是如果从楼上走下的也如同听者 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 “抚”，是用手接触的意思； “中”是
是位翩翩男子呢，我们该如何理解 “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 内心； “抚中”，就是你自己反观回
这首诗呢？ 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 顾，亲自体会你内心深处的那种感
我们都有这样的人生体验：我 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 觉。“四顾无侣”是说，当你向四方
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获得周围人 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 观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
的认可，首肯，这样我们心理上才 之。’匠石曰：
‘臣则尝能斫之。虽然 么孤独。
会有满足感。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 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 “情动于中，故托为一意、托为
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种，像阶梯一 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也就是
样从低到高，基本上是从物质需求 郢人逝去，匠石终生不再运斤 说，假托之“境”，虚实相生。诗中的
到精神需求。人类的最高精神需求 成风。庄子表达了对朋友的无限深 高楼是假托之境，人物是假托之
是人的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按层 情；魏晋时期的诗人嵇康在《赠秀 人，事情是假托之事。假托是为了
次逐级递升，分别为：生理上的需 才从军》 用到这一典故： “ 郢人逝 情感表达得更具体，更能打动人。
求，安全上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 矣。谁与尽言”。钟子期死后，俞伯 叶嘉莹也说： “ 如果你要传达
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 牙摔琴以谢知音；鲁迅赠瞿秋白对 你的感情，就必须有一个对象，但
求。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方可 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茫茫 这首诗里边的对象完全是假想的，
有用武之地，善弹琴奏瑟，怎少得 人海，知音难求！四顾徘徊，谁是知 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把感
了钟子期这样的懂音乐的知音欣 音？从古至今，人们都在表达着这 情投注进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
赏！所以说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在于 种期许与愿望！ 者却把这种内心中最难传达的感
有人真正知道你，了解你，识你，懂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情通过一个假想的歌者和一个假
你，能够认识到你的价值。《水浒 这种对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 想的听者传达出来了，写得真是令
传》里吴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 情，其实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情 人十分感动。”正如刘勰在《文心雕
弟，让他们入伙同劫生辰纲，阮小 感。这也就是《西北有高楼》这首诗 龙·明诗》 中评价 《古诗十九首》：
五和阮小七听吴用一讲，就用手拍 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的缘故。 “……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委曲
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 这首诗从立意上看，颇似白居 婉转，反复低徊，典型的体现了曲
货的！”不仅仅绿林好汉才有这样 易的《琵琶行》，表达了“同是天涯 笔传情的艺术技法。 “兴象玲珑，意
的渴望，就连我们的圣人孔老夫子 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
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说的含蓄 这位士子和白居易同为失意之人， —（明）胡应麟《诗薮》
——
婉转罢了。《论语》中记载了孔子一 又都遇到了弦歌之人，同时受到音
次与学生子贡的隐喻对话：子贡 乐的感染，又同时引起了身世之 （作者单位：山西师大临汾学院中文
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 感，同歌者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 系）

０５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