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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輯 委 員 會

主 編 黃俊傑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編輯委員 蕭啟慶 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
邢義田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吳展良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吳密察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林維紅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常務編委) 甘懷真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出 版 小 組 執行編輯 童長義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助理編輯 蔡蕙光
責任編輯 王立本 吳雅婷 林志宏 洪麗完
趙立新 趙潤昌
專責校對 蔡宗憲 陳思宇
校 對 吳尚玫 吳政哲 吳鳳家 邱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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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 文 編 輯 唐 格 理 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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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版 者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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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歷史學報》為一綜合性歷史學期刊。創刊於民國六十三年,自民國
八十八年起改版。本學報專門刊載有關歷史學之論著,以研究性論文為主,兼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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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華 民 國 八 十 九 年 十 二 月 出 版 • 第 二 十 六 期

【錢穆與現代中國史學】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
內涵、方法與意義 黃俊傑 1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
之形成與其內涵 戴景賢 39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吳展良 63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汪榮祖 99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
1926~1950 王晴佳 121

【專題論文 】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阮芝生 151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邱仲麟 207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
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孫慧敏 263
由「不抵抗」到抵抗──
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李君山 309

【研究討論】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
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邱澎生 351

【書 評】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林美香 377
臺大歷史學報第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1~37
2000年 12月 , 頁 1~37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
內涵、方法與意義

黃俊傑

提 要
本文主旨在於分析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全文共分五節,第一
節說明全文目標及結構,第二節探討這種「國史」觀的內涵及其歷史背
景;第三節進一步析論錢賓四「國史」觀中的史學方法論及其所刻畫的
中國歷史的特殊性,並與同時代學者徐復觀(1902~1982)互作比較;本
文第四節討論錢賓四史學在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史上的意義,並取之而與
同時代的傅斯年(孟真, 1896~1950)對比。第五節則綜合全文論點,提
出結論性的看法。
本文認為,錢穆畢生以「國史」作「民族之史詩」,使全體中國人
從共享民族之歷史記憶中奮起,為國族之未來而奮鬥。錢賓四的「國史」
觀,既為民族主義所滲透,更以民族主義為其基礎。錢穆特別強調研讀
「國史」者「對本國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所以,這種「國史」觀實以
「主客交融」為其方法論特徵,其歷史寫作特別突顯中國歷史經驗之特
殊性,在與西方歷史對照之下,區隔「我族」與「他族」之界線,強化
「我族」之文化認同。
從中國史學史立場言,錢賓四史學可視為中國傳統史學矩矱在二十
世紀中國之延續與發皇,既與以傅斯年為代表的「史料學派」互異,也
與馬克思派的「史觀學派」不同,在當代國史學史中別樹一幟,反對以
中國史之「殊相」作為世界史「共相」之註腳,從而挺立中國史之自主
性,為二十世紀苦難的中國人指引未來努力的方向。

關鍵詞:錢穆 中國史學 民族史 科學派史學

∗ 作者係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合聘研究員。
2 黃 俊 傑

一、 引言
二、 錢穆「國史」觀的內涵及其歷史背景
三、 錢穆「國史」觀中的史學方法論
四、 錢穆「國史」觀在現代中國史學史中的意義
五、 結論

一、引言
錢穆(賓四,1895~1990)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的巨擘,著述宏富,
超邁前賢,治學兼涉四部,尤以史學名家,卓然為一代宗師。錢賓四畢
生著作,皆為弘揚中國文化之價值,余英時( 1931~)輓錢賓四聯有「一
1
生為故國招魂」一句, 確為錢賓四畢生名山事業之確切寫照。
錢賓四史學世界門庭寬闊,顯微無間,微觀論證與宏觀視野融為一
爐而冶之,從早年《劉向歆父子年譜》(1929)、《先秦諸子繫年》
(1935),到《國史大綱》(1940)、《中國歷史精神》(1948)、《國
史新論》( 1951)、《中國歷代政治得失》(1952)各書,一貫強調中
國歷史的特殊性,並經由中國歷史知識的重建以喚醒當代中國人的民族
自信心,以屹立於狂風暴雨的二十世紀。錢賓四史學最大的特徵在於將

1 余英時,〈一生為故國招魂──敬悼錢賓四師〉,收入氏著,《猶記風吹水上鱗:錢
穆與現代中國學術》(臺北:三民書局,1991),17~30。關於錢賓四的傳記,參看羅
義俊,〈錢穆先生傳略〉,《晉陽學刊》1986 年第 4 期(1986,太原),36~44,此文
初稿完成於 1982 年 7 月 6 日,因故被扣押留至 1986 年 3 月 25 日才以縮改稿刊印,文
中說錢賓四「在思想方法論上有明顯的唯物主義特點或傾向」(頁 44),或係言不由
衷之語;郭齊勇、汪榮群,《錢穆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關於
錢賓四著作之一般性介紹,參看李木妙,〈國史大師錢穆教授生平及其著述〉,《新
亞學報》17 卷(1994 年 8 月,香港),1~184。1995 年 5 月 11~13 日,香港中文大學
新亞書院舉辦「錢賓四先生百齡紀念會學術研討會」,會中多篇論文均對錢賓四學術
有所闡述。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3

歷史視為「民族的史詩」(national epic )而不是「科學的歷史」(所


謂“scientific history”),這種「民族」史觀具體表現在他的不朽名著《國
史大綱》之中。

這篇論文寫作的主題在於分析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第二節
探討這種「國史」觀的內涵及其歷史背景;第三節進一步析論錢賓四「國
史」觀中的史學方法論及其所刻畫的中國歷史的特殊性,並與同時代學
者徐復觀(1902~1982)互作比較;本文第四節討論錢賓四史學在二十
世紀中國史學史上的意義,並取之而與同時代的傅斯年(孟
真,1896~1950)對比。最後一節則綜合全文論點,提出結論性的看法。

二、錢穆「國史」觀的內涵及其歷史背景

錢賓四史學思想中,「國史」這個概念是重要組成部分,(2:1)
「國史」概念的內涵在於以歷史經驗作為民族奮鬥之史詩,(2:2a)
研讀「國史」之目的在於培育愛國情操,(2:2b)並鑑往知來,為民
族之未來指引方向。( 2:3)這個情理交融的「國史」觀是十九世紀以
降的歷史產物,有其時代之背景。我們詳細闡述以上之看法。

(2:1)「國史」作為「民族史詩」:錢賓四史學世界中的「國
史」絕不是逝去的而與讀史者生命毫無關涉的歷史素材或事實,它是血
淚交織的民族建構、發展、中挫以及復興的過程。記述這種歷史經驗的
歷史知識,是一種「民族史詩」,雄壯而可歌可泣。錢賓四在《國史大
綱》〈引論〉一開始就峻別「歷史知識」與「歷史材料」之不同。他認
為,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於
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不是我們今日所需歷史的知識。材料累
積而愈多,知識則與時以俱新。錢賓四說:「歷史知識,隨時變遷,應
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歷史知識,貴能鑒古而知今。至
於歷史材料,則為前人所記錄,前人不知後事,故其所記,未必一一有
4 黃 俊 傑

2
當於後人之所欲知。」 他從這個觀點來看,指出二十世紀的中國雖有
世界上最豐富的「歷史材料」,但中國人卻是最缺乏「歷史知識」的民
族。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在於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的病態,錢賓
四評論當代中國史學流派說:
略論中國近世史學,可分三派述之。一曰傳統派(亦可謂記誦派),
二曰革新派(亦可謂宣傳派),三曰科學派(亦可謂考訂派)。傳
統派主於記誦,熟諳典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亦間為校勘輯補。
此派乃承前清中葉以來西洋勢力未入中國時之舊規模者也。其次曰
「革新派」,則起於清之季世,為有志功業、急於革新之士所提倡。
最後曰「科學派」,乃承「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潮流而起。此
派與傳統派,同偏於歷史材料方面,路徑較近。博洽有所不逮,而
精密時或過之。二派之治史,同缺乏系統,無意義,乃純為一種書
本文字之學,與當身現實無預。無寧以「記誦」一派,猶因熟諳典
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博洽史實,稍近人事;縱若無補於世,亦
將有益於己。至「考訂派」則震於「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
史實,為局部窄狹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
治岩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於先民文化精神,
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夸創獲,號客觀,既無意於成體之
3
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
錢賓四認為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三大流派皆有憾焉,因為當代史學
研究多半與現實人生無甚關係,錢賓四強調:「治史學,要有一種史學
家之心情,與史學家之抱負。若不關心國家民族,不關心大群人長時期
演變,如此來學歷史,如一人不愛鳥獸草木而學生物,不愛數字圖形而
學幾何與算學。如此來學歷史,最多只能談掌故,說舊事,更無『史學

2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27 冊(臺北:聯經出版公
司,1998),22。以下引用錢賓四著作均用《全集》本。
3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24。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5

4
精神』可言」, 他認為,歷史知識與人生現實密不可分,前者是提昇
後者的動力,錢賓四說:
歷史是什麼呢?我們可以說,歷史便即是人生,歷史是我們全部的
人生,就是全部人生的經驗。歷史本身,就是我們人生整個已往的
經驗。至於這經驗,這已往的人生,經我們用文字記載,或因種種
關係,保存有許多從前遺下的東西,使我們後代人,可以根據這些
來瞭解,來回頭認識已往的經驗,已往的人生,這叫做「歷史材料」
與「歷史記載」。我們憑這些材料和記載,來反看已往歷史的本身,
再憑這樣所得,來預測我們的將來,這叫做「歷史知識」。所以歷
史該分三部分來講:一為歷史本身;一為歷史材料;一為我們所需
5
要的歷史知識。
既然歷史知識必須與人生現實綰合為一,那麼,苦難的二十世紀中
國人所需的又是怎樣的通史知識呢?錢賓四說新時代的通史必須具備
兩項條件:
一者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
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智識;
二者應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
有志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前者在積極的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
命之泉源,為全部歷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後者在消極的指出國
家民族最近病痛之證候,為改進當前之方案所本。此種新通史,其
最主要之任務,尤在將國史真態,傳播於國人之前,使曉然了解於
我先民對於國家民族所已盡之責任,而油然興其慨想,奮發愛惜保
6
護之摯意也。
(2:2a)以上所說「國史」的兩項內涵中,第一項是要以「國史」
創造國民的認同,使整個民族有方向感,並為國民之生活方式賦予理論

4 錢穆,《史學導言》,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32 冊,70。
5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29 冊,6。
6 錢穆,《國史大綱》,29、30。
6 黃 俊 傑

的基礎。錢賓四認為,「歷史」在國家動盪之際必會發生無限力量,誘
導國家的前程,規範國家的發展,否則歷史將不成為一種學問,而人類
也根本不會有歷史性之演進。中國近百年來經歷激烈動盪,但不幸在這
段期間,中國人對中國歷史之認識特別貧乏,所以,他有心於就新時代
之需要,探討舊歷史之真相,期能對當前國內一切問題,追溯其本源,
7
提出歷史之啟示。 錢賓四心目中的「國史」實是全體中國人「文化認
同」的共同核心。
(2:2b)「國史」的第二項內涵是以「國史」經驗作為指引民族
未來發展的南針。錢賓四晚年回顧二十世紀中國之動盪,認為「一方面
固是牽於外患,而另一方面實多發自內亂。不僅對外維艱,實亦對內無
方。竊謂今日我中國人及中國自救之道,實應新舊知識兼采並用,相輔
相成,始得有濟。一面在順應世界新潮流,廣收新世界知識以資對付。
一面亦當於自己歷史文化傳統使中國之成其為中國之人根本基礎,及其
特有個性,反身求之,有一番自我之認識。然後能因病求藥,對症下方」

8
錢賓四所承繼並發揚光大的正是中國「史學乃所以經世」的傳統,他
希望以「國史」喚醒國魂,使當代中國人興起心志,自作主宰。
以上這兩項內涵──「國史」作為「文化認同」指標以及「國史」
作為指引未來之南針──在二十世紀中國危機日益嚴重的歷史脈絡
中,都充寓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錢賓四以「國史」喚醒國魂,其意在
於以「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之不同峻別「我族」與「他族」,
使歷史知識成為鞏固國民意志與愛國情操的工具。
(2:3)這種以民族主義情操為基礎的「國史」觀,一方面相對
於近代以前中國史學以朝代為斷代基礎的舊史學而言,確是一大革命;
但另一方面又與十九世紀歐洲史學的「民族史」觀相呼應。
誠如余英時所說,「國史」(“national history”)這個概念約在二

7 錢穆,《國史新論》,〈自序〉,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29 冊,3。
8 錢穆,《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序二〉,收入《錢賓四先生全
集》40 冊,7。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7

十世紀初葉經由日本而進入中國史學界,主要是起於傳統中國「天下」
觀的瓦解,許多中國史學家開始認識中國是現代世界中諸多國家之林中
的一員。當時滯留日本的梁啟超(任公,1873~1929)、章炳麟(太
炎,1869~1936)、劉師培(申叔, 1884~1919)等人,都批評中國史學
的「朝代史」傳統,並有心於新通史的撰寫,賦「國史」以新義,尤以
9
梁任公提倡「新史學」最為翹楚。 梁任公批評傳統史學四大病源:(1)
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2)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3)知有陳跡
10
而不知有今務,(4)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 其中「知有朝廷而不
知有國家」一語,尤具指標性意義。二十世紀初葉中國史學家皆對傳統
11
以朝廷為中心之「皇帝教科書」 之歷史寫作深為不滿,而有心於寫作
以「國家」為主體之新史著。
錢賓四的《國史大綱》正是在二十世紀中國「新史學」這股潮流之
下所完成的巨著,他要在狂風暴雨的二十世紀中國,撰寫一部為全體國
民而不是為一家一姓的王朝所需的中國通史,所以,他在《國史大綱》
首頁就揭示《國史大綱》讀者必先具備之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
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
二、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
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
國以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
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
一切諉卸於古人。

9 參考 Ying-shih Yü, “Changing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in Erik Lönnroch et. al. eds.,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Proceedings of Nobel
Symposium 78 (Berlin and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1994), 155~174.
10 梁啟超, 〈新史學〉 ,收入氏著, 《飲冰室文集》(臺北:新興書局,1955年新1版) ,96~105。
11 這是梁啟超對傳統史籍之批評,見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臺北:臺灣中華書
局,1936年初版、1970年臺7版),3。
8 黃 俊 傑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
12
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這些通史理念強調從「國」及「國民」之立場回顧本國歷史,相對
於傳統史學以朝代為單位之史觀,確為一大革命。
這種以「國史」作為「民族史詩」的新史學,實與十九世紀歐陸的
史學思潮桴鼓相應,法國史學家米希雷(Jules Michelet, 1798~1874)可
以作為代表。米氏著有《羅馬史》、《法國史》( 1833~1843,共六卷)、
《法國革命史》(1847~1853,共七卷)、《人民》(1846)等書。米
希雷在他於一八四六年所撰《人民》一書中宣稱:「此書並非僅只是一
本書,而是我自己,因此也請容許我誇大一點地再度確認,此書也是你(讀
者)……請接受這本書啊!我的人民,因為這本書是你,也是我。」13 米
希雷這封信全文充滿激越的國族情懷。米希雷所呼喊的「法國情操,我
14
國的理念!」 與錢賓四的愛國情操東西互相輝映。
這種以「國史」作為「民族史詩」的歐洲新史學,實淵源於十九世
紀的浪漫主義(Romanticism),特別是浪漫主義思潮中將國家視為有
機 體 的 有 機 體 論 ( organism ) 。 例 如 , 柯 立 之 ( Hartley
Coleridge,1796~1849)把國家形容為一個「精神單位」,認為國家各個
部分皆以其特殊的方式對整體生命作出奉獻,反對革命者罔顧人性或歷
史,只以處理幾何證明那樣的方式處理政治。這種思考傾向在當時歐陸
各國浪漫主義者之間頗為普遍,例如詮釋學創始者之一施萊爾馬赫
(Friedrich Daniel E. Schleimacher, 1768~1834)就曾於一八一四年譴責
當時的政治「工程師」總把「國家」當作「人必須加之以智巧的東西」
來對待,而從不把它當作「自然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東西」。歐洲近代

12 錢穆,《國史大綱》,19。
13 這 是 米 氏 在1846 年1月24 日 寫 給 友 人Edgar Quine 的信,收入Fritz Stern ed. with
Introduction,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Meridian
Books, 1956), 109~119,引文見p. 109。
14 Fritz Stern ed. with Introduction,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 109.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9

思想史中的浪漫主義者多半認為,民族或民族國家是社會組織的最高形
式,個體在國家的協助之下,最能發揮它的潛能——此時「國家」就成
為文化的指導者。浪漫主義者將「國家」形容為擁有特殊性格的龐大個
體,迥異於其他國族(然未必與其他國族對立),於是,浪漫主義的個
體主義,在政治領域內便搖身一變而為國族主義。德國哲學家費希特
(Johann Gottlie b Fichete, 1762~1814)在法國打敗德國之後,在一八○
七-八年發表〈告德意志國民書〉演講,強調所謂「民族的個性」
(individuality of nations),民族觀念開始進入政治領域與歷史研究之
15
中。
以錢賓四為代表的當代中國史學界的「國史」觀,雖與歐洲史學界
之「民族史」觀,同樣是以歷史知識作為提振民族意識加強愛國情操的
工具;但是,兩者卻有其同中之異:歐洲史學的「民族史」觀與十九世
紀的浪漫主義思潮及其所衍生的國族意義有深刻之關係;但是,中國史
學界的「國史」觀則是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後西方帝國主義者侵略中國,
而使中國危機日益加深的歷史背景中,在高昂的民族主義情緒下,以「國
史」作為救國之手段。錢賓四曾對學生說:「研究歷史是從九一八事變
16
後開始的,目的是要探究國家民族還有沒有希望」。 在錢賓四思想中,
「國史」建構的偉業,實有一種挽狂瀾於既倒的緊迫感。

三、錢穆「國史」觀中的史學方法論
錢賓四史學中「國史」的撰寫,(3:1)有其以「主客交融」為特
徵之史學方法論,強調歷史研究者與歷史事實之間的情理交融;(3:2)
因此,錢賓四撰寫「國史」,特別重視刻畫「國史」的特殊「精神」。

15 以上參考Franklin L. Baumer著、李日章譯,《西方近代思想史》(臺北:聯經出版公
司,1988),340~342。
16 引文見吳沛瀾,〈憶賓四師〉,收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蘇省無錫縣委員會編,
《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52。
10 黃 俊 傑

他認為「國史」的特殊精神尤在於中國文化乃起源於本土,與西方歷史
文化大不相同,中國傳統政治是士人政治而不是清末以來一般人所稱的
「專制政治」,以及「國史」在和平中的進展。我們詳細闡釋以上兩項
論點。
(3:1)主客交融的方法論:錢賓四主張研讀「國史」,必須本
17
於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他強調歷史知識隨時而
變遷,必須與讀史者當前所面對之種種問題有所連繫互動,他說:「歷
史知識,貴能鑒古而知今,……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必先使
其國民對國家以往歷史有深厚的認識。欲其國民對國家當前有真實之改
進,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真實之了解。我人今日所需之歷史
18
知識,其要在此。」
在古今連繫的觀點之下,錢賓四非常強調歷史研究中所謂的「意
義」,他說:
近人治學,都知注重材料與方法。但做學問,當知先應有一番意義。
意義不同,則所應採用之材料與其運用材料之方法,亦將隨而不
同。即如歷史,材料無窮,若使治史者沒有先決定一番意義,專一
注重在方法上,專用一套方法來駕馭此無窮之材料,將使歷史研究
漫無止境,而亦更無意義而言。黃茅白葦,一望皆是,雖是材料不
19
同,而實使人不免陳陳相因之感。
在上述說法中,「意義」超乎並且先於研究方法與材料之上,錢賓
四又說:「……先決定一研究歷史之意義,然後再從此一意義來講研究
方法。……研究歷史,所最應注意者,乃為在此歷史背後所蘊藏而完成
之文化。……每一分題,在其共通對象文化大體系之下,各自地位不同,
20
分量不同,其所應著重之材料與其研究方法亦隨而不同」。 錢賓四在

17 錢穆,《國史大綱》,22~23。
18 錢穆,《國史大綱》,22~23。
19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序〉,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31冊,3。
20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3~4。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11

《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特別強調:必先在對歷史研究的「意義」有所掌
握的前提之下,才能談研究方法的講求以及史料批判的工作。錢賓四在
《國史大綱》中之所以特別重視讀史者「對於本國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基本上與前面所說的「意義」這個觀念是分不開的。
錢賓四對於他所強調的「國史」研究中的「意義」一詞並未明確加
以定義,但是,我們從《國史大綱》以及其他相關著作中可以推測:錢
賓四所謂的「意義」,是以讀史者的主體性或讀史者所身處時代的「歷
21
史性」, 照映過去的歷史經驗所創造出來的「意義」。這種「意義」
與司馬遷(子長,145~?B.C.)以降,中國史學家以「一家之言」通貫
「古今之變」的傳統一脈相承。錢賓四所強調的是歷史研究與當前現實
之間的相關性(relevance),讀史者應懷抱著時代的問題進入歷史的世
界,向歷史求答案。 這是一種「主客交融」的研究方法,以這種方法所
撰寫的「國史」,絕不是冷冰冰待解剖的木乃伊,而是活生生的歷史老
人,現代讀史者可以與他對話,向他叩問民族苦難之所由來,探尋民族
未來之前途。以這種方法所撰寫的「國史」著作,必然是「情理交融」
的作品。
(3:2)這種「情理交融」的「國史」著作,強調本民族的歷史
經驗的特殊性。錢賓四在諸多論述中國歷史的著作中,一貫強調「國史」
的特殊性,他說:
文化與歷史之特徵,曰「連綿」,曰「持續」。惟其連綿與持續,
故以形成個性而見為不可移易。惟其有個性而不可移易,故亦謂之
有生命、有精神。一民族文化與歷史之生命與精神,皆由其民族所
處特殊之環境、所遭特殊之問題、所用特殊之努力、所得特殊之成
績,而成一種特殊之機構。一民族所自有之政治制度,亦包融於其
民族之全部文化機構中而自有其歷史性。所謂「歷史性」者,正謂
其依事實上問題之繼續而演進。問題則依地域、人事種種實際情況
而各異。一民族政治制度之真革新,在能就其自有問題得新處決,

21 這是錢賓四在《國史大綱》下冊頁1026所用的名詞。
12 黃 俊 傑

闢新路徑。不管自身問題,強效他人創制,冒昧推行,此乃一種「假
22
革命」,以與自己歷史文化生命無關,終不可久。
錢賓四在上文所謂「歷史性」,是指在具體而特殊的時空脈絡中,
發展出來的具有民族性格的制度或文化。錢賓四在《國史大綱》中〈引
論〉特別強調「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
23
其獨特精神之所在」
, 並一再強調「歷史有特殊性、變異性與傳統性」,
24
而欲求得「國史」之獨特精神,莫過於比較中西文化精神並加以峻別,
突顯出中國民族之精神與文化,因此《國史大綱》一書,屢以中國史事
比較西方歷史發展,以突顯中國歷史精神,舉例言之,錢賓四特舉在政
治方面,中國求一英國之〈大憲章〉與國會之創興而無有,求一法國人
權大革命而更無有,所以中國近代知識份子謂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
專制黑暗之歷史;思想方面,則求一如文藝復興運動之新興文學而無
有,以及求一馬丁陸德軒然興起全歐宗教革命之巨波而更無有,無怪於
謂中國自秦以來兩千年,皆束縛於一家思想之下;經濟方面,求一如哥
倫布鑿空海外而不可得,以及求如今日歐美社會之光怪陸離,窮富極華
之景象,而更不可得,無怪於謂自秦以來二千年,皆沈眠於封建以下,
25
長夜漫漫,永無旦日。 錢賓四痛陳民國以來的革命派史家「懶於尋國
史之真,勇於據他人之說」、「捧心效顰」,誤認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
政治只是專制黑暗,思想只限儒學一家,經濟只在封建經濟之下發展而
無變化,因此,錢先生撰寫「國史」之主要方法,即在「求其同」與「求
其異」,而求同、求異的主要目的在看出歷史之「變」,「於諸異中見
一同,即於一同中出諸異。全史之不斷變動,其中宛然有一進程。自其
推動向前而言,是為其民族精神,為其民族生命之泉源。自其到達前程

22 錢穆,《國史大綱》,1026~1027。
23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2。
24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2。
25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1~32。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13

26
而言,是謂其民族文化,為其民族文化發展所積累之成績。」 為達求
同求異以及突顯「國史」之獨特民族精神,錢賓四運用比較中西文化比
較方法刻畫「國史」之特殊性,《國史大綱》以及錢賓四大量論述中國
歷史精神的著作,常採取宏觀的比較之視野。
舉例言之,錢賓四比喻中西歷史發展的不同說:
「中國史如一首詩,
西洋史如一本劇」、「西洋史正如幾幕精采的硬地網球賽,中國史則直
是一片琴韻悠揚也」、「羅馬如於一室中懸巨燈,光耀四壁,秦漢則室
之四周,遍懸諸燈,交射互映,故羅馬碎其巨燈,全室即暗,秦漢則燈
不俱壞,光不全絕。因此羅馬民族震鑠於一時,而中國文化則輝映千
27
古」。 又如比喻中西文化演進的不同謂:「西方之一型,於破碎中為
分立而並存,故常務於力的鬥爭,而競為四圍之鬥。東方之一型,於整
28
塊中為團聚,為相協,故常務於情的融合,而專為中心之。」 錢賓四
論中西文化體系結構之相異說:「大概西方文化比較重要的是宗教與科
學,而中國文化比較重要的是道德與藝術;宗教與科學兩部門,有一共
同點,都是對外的,……都在人的外面。而道德與藝術都屬人生方面,
29
是內在於人生本體的。」 至於中西歷史分期之比較,錢賓四堅決反對
以西方歷史分期來講中國史,他說:「西洋史是可分割,中國史不可分
割。……西洋史總分上古、中古、和近代三時期。上古史指的是希臘和
羅馬時期,中古史指的是封建時期,近代史指的是現代國家興起以後。
30
但中國人講歷史常據朝代分,稱之為斷代史。」 錢賓四又認為,中國
西周的封建制度與西方的封建不同,中國是由上而下的「封建政治的統
31
一」,西方則是沒有一個統一政權,小貴族與大貴族之間互相依附。
錢賓四論中西思想家的不同則謂:「在西方歷史上,所謂政治思想家,

26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3。
27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5~36。
28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47。
29 錢穆,《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及中國文化》,111。
30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3~4。
31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22~23。
14 黃 俊 傑

他們未必親身參與實際政治,往往只憑著著書立說來發揮其對於政治上
的理想與抱負。如古代希臘之柏拉圖、如近代歐洲之盧梭、孟德斯鳩等
人皆是。……中國自秦以下歷史偉大學人,多半是親身登上了政治舞
32
臺,表現為一個實踐的政治家。」
錢賓四所抉發的「國史」的特殊性不一而足,《國史大綱》於「國
史」特殊性拳拳致意,勝義紛披,我們舉三例以概其餘:
(3:2a)中國文化起源於本土:錢賓四論述中國歷史的起源時十
分強調中國民族與中國文化起源於本土而非來自域外。錢賓四說:「一
民族文化之傳統,皆由其民族自身遞傳數世、數十世、數百世血液所澆
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開此民族文化之花,結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
33
以自外巧取偷竊而得」。 他更明白反駁二十世紀初年以來流行的「中
國文化西來說」:
西方學者早有中國民族與中國文化西來之臆測。民國十年發現仰韶
彩陶上繪幾何花紋,西方學者仍認其與中亞、南歐一帶有關係,但
今亦無人置信。據最近考古學家一般之意見,綜合舊石器、新石器
兩時代遺址之發現,大體認為中國文化最早開始,應在山、陝一帶
之黃土高原。東至太行山脈,南至秦嶺山脈,東南至河南西北山地,
西北至河套地區。自此逐步向東南發展。及至新石器時代,當轉以
渭水盆地及黃河大平原為中心。由仰韶彩陶文化向東發展,形成龍

32 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34~35。錢賓四特別強調中國史之特殊性,與當時一些史
學家之意見互相呼應。柳詒徵(翼謀,劬堂,1880~1956)在所撰《國史要義》中也說:
「吾之立國,以農業,以家族,以士大夫之文化,以大一統之國家。與他族以牧獵,
以海商,以武士,以宗教,以都市演為各國並立者孔殊。而其探本以為化,亦各有其
獨至。驟觀之,若因循而不進,若陳腐而無當,又廣漠而不得要領。深察之,則其進
境實多(如疆域之推廣、種族之鎔化、物產之精製、文藝之深造等)而其本原不二。
近世承之宋明,宋明承之漢唐,漢唐承之周秦。其由簡而繁,或由繁而簡者,固由少
數聖哲所創垂要,亦經多數人民所選擇。此史遷治史所以必極之於究天人之際也大學。」
見柳詒徵,《國史要義》(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2年臺1版),238~239。
33 錢穆,《國史大綱》,57。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15

山文化。向西傳播,乃至黃河上游以抵西北高原。在此六十年之發
現中,尚不見西北地區有舊石器時代之遺址,則中國民族中國文化
34
西來之說,可以不攻而自破。
錢賓四在論述中國歷史的特殊性時,特別強調中國文化發源於本
土,實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也針對特定的對象而發言,所謂「夫子有
為言之」者是也。這個歷史背景就是:清末以來,中國知識份子的民族
自信心喪失殆盡,「中華民族西來說」廣為中國知識界所接受。所謂「中
華民族西來說」,是十九世紀末許多歐洲學者的共識,尤以法國學者拉
古培里(Terrien de LaCouperie, 1844~1894)最為有名。拉氏撰寫專書
35
論述「古代中國文化形成中,來自西亞古文明的因素」, 他堅持文化
36
是從域外傳播而來,並非自主發展。 拉氏深受十九世紀人類學界的「文
化傳播論」的影響,他在書中甚至編製一份古代中國從境外輸入的文化
37
之年表。 拉古培里的說法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許多中國學者深信
不疑,例如劉師培在民國初年撰寫《中國歷史教科書》,就說:「漢族
初興,肇基迦克底亞,古籍稱泰帝、泰古,即迦克底之轉音,厥後踰越
38
崑崙,經過大夏,自西徂來,以卜居於中土」,呼應拉古培理之說。
劉師培的說法,代表那個時代中國知識界的一種意見氣候。梁啟超
寫〈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時就說:「我中國主族,即所謂炎黃遺冑
者,其果為中國原始之住民?抑由他方移植而來?若由移植,其最初祖
國在何地?此事至今未有定論。吾則頗祖西來之說,即以之為假定前

34 錢穆,《國史大綱》第一章,7。
35 Terrien de LaCouperie, 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 from 2300 B.C.
to 200 A.D. (Osnabruck, Ottozeller, 1966, Reprint of the edition of 1894)
36 拉氏的書的副標題是:“Chapters on the elements derived from the old civilizations of West
Asia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culture”。拉氏在該書第6及第7章論述在公元
前775年至公元220年之間,從亞述-巴比倫、波斯、印度、埃及及希臘等地區輸入中
國的文化要素。
37 Terrien de LaCouperie, op. cit., 273~279.
38 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收入氏著,《劉申叔先生遺書(四)》第一冊(臺北:
京華書局,1970),1上半頁,總頁2465。
16 黃 俊 傑

39
提。」。 陳漢章撰寫《中國通史》,也認為中國的八卦就是巴比倫的
40
楔形文字。 柳詒徵寫《中國文化史》,第一章就討論「中國人種之起
41
源」。 凡此種種均可反映當時知識份子的民族自信心喪失之狀況。
錢賓四寫《國史大綱》時,特別重申中國民族與中國文化起源於本
土,實係針對上述特定背景而發。關於中國文化起源於本土,已成為今
42
日絕大多數學者的共識, 但在民國初年到抗戰的時代裡,這個問題仍
是許多人心中的疑惑。錢賓四在抗戰時期撰《國史大綱》,針對這個問
題特別加以廓清。
(3:2b)中國傳統政治是一種「士人政治」而非專制政治:清末
以來中國知識份子多半主張,傳統中國政治一貫是專制政治,是二十世
紀中國人應加批判之負面歷史經驗。錢賓四針對這種看法,明確提出批
駁。他認為中國歷史的特殊性在於:傳統中國政治是一種「士人政治」
而不是專制政治。錢賓四在《國史大綱.引論》中說:
談者又疑中國政制無民權,無憲法,然民權亦各自有其所以表達之
方式與機構,能遵循此種方式而保全其機構,此即立國之大憲大
法,不必泥以求也。中國自秦以來,既為一廣土眾民之大邦,如歐
西近代所行民選代議士制度,乃為吾先民所弗能操縱。然誠使國家
能歷年舉行考試,平均選拔各地優秀平民,使得有參政之機會。又
立一客觀的服務成績規程,以為官位進退之準則。則下情上達,本

39 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收入氏著,《國史研究六篇》(臺北:臺灣中
華書局,1961年臺2版),1。
40見柳詒徵,《中國文化史》(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據前國立中央大學排
印本影印),頁13上半。
41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第一章,10~16。
42 例如夏鼐就曾綜合近數十年考古成果說:「我們根據考古學上的證據,中國雖然並不
是完全同外界隔離,但是中國文明還是在中國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中國文明有它的個
性,它的特殊風格和特徵。中國新石器時代主要文化中已具有一些帶中國特色的文化
因素。中國文明的形成過程是在這些因素的基礎上發展的。」見夏鼐,《中國文明的
起源》(臺北:滄浪出版社,1986),第三章〈中國文明的起源〉,引文見頁104。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17

非無路。晚清革命派,以民權憲法為推翻滿清政府之一種宣傳,固
有效矣。若遂認此為中國歷史真相,謂自秦以來,中國惟有專制黑
暗,若謂「民無權,國無法」者已二千年之久,則顯為不情不實之
談。民國以來,所謂民選代議之新制度,終以不切國情,一時未能
切實推行。而歷古相傳「考試」與「銓選」之制度,為維持政府紀
綱之兩大骨幹者,乃亦隨專制黑暗之惡名而俱滅。於是一切官場之
腐敗混亂,胥乘而起,至今為厲。此不明國史真相,妄肆破壞,輕
43
言改革所應食之惡果也。
錢賓四認為中國歷史上「民權亦各有其所以表達之方式與機構」,
故不可謂中國歷代皆是專制。這項看法在一九四六年所刊〈中國政治與
中國文化〉一文中有進一步的發揮:
今日一般國人,認為中國自秦以下之政治,只是一種專制黑暗的政
治。此種說法,用為辛亥革命時期之宣傳,或無不可;若認為是歷
史情實,則相去殊遠。試問中國廣土眾民,舉世莫匹,為帝王者,
將何藉而肆其專制?若謂憑藉貴族乎?則中國自秦以下,早已推行
郡縣政治,封建已破壞,世祿已取消,何來再有貴族政權?若謂憑
藉軍人乎?則中國自秦以下,固未有純以軍人組織之政府,何來而
有軍人政權?若謂憑藉商人富人以共治乎?則中國自秦以下,在漢
則不許官吏兼營商業,在唐則不許工商人入仕,商人勢力向未在中
國傳統政治下抬頭,何來而有富人政治?然則中國帝王,不憑貴族
封建,不憑軍人武力,不憑工商富勢,彼固何道而得肆其一人之專
制?豈上帝乃專為中國誕生一輩不世傑出之大皇帝,綿綿不絕,以
完成其二千年專制之怪局乎?
今明白言之,中國傳統政治,實乃一種「士人政治」。換言之,亦
可謂之「賢能政治」,因士人即比較屬於民眾中之賢能者。有帝王,
乃表示其國家之統一;而政府則由士人組成,此即表示政府之民
主;因政府既非貴族政權,又非軍人政權與富人政權,更非帝王一

43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7~38。
18 黃 俊 傑

人所專制,則此種政治,自必名之為民主政治矣。若必謂其與西方
民主政治不同,則姑謂之「東方式的民主」,或「中國式的民主」,
44
亦無不可。
錢賓四所撰《國史大綱》全書就是以上述觀點通貫中國歷史,提出
一套新解釋。《國史大綱》第二篇論春秋戰國時代,對「民間自由學術
之興起」(第6章)特闢專章,對「士氣高張」、「貴族養賢」各項歷
史發展尤三致意焉。第三篇論秦漢時代,對「士人政府之出現」(第8
章第6節)、「士族之新地位」(第10章),均極為強調。第六篇論兩
宋,特闢專章析論「士大夫的自覺與政治革新運動」(第32章),第七
篇論元朝的建立則稱之為「暴風雨之來臨」(第35章),論明代歷史,
批判傳統政治君主獨裁下對士人的摧殘,對宋、元、明三代「社會自由
講學之再興起」(第41章),加重篇幅敘述。對清代「狹義的部族政權
之下士氣」之受到壓抑(第44章)不勝其哀惋之情,對「政治學術脫節
後之世變」(第44章第3節)也深為惋惜。正如胡昌智所說,《國史大
綱》關心的對象是學術思想與政治組織。這兩個因素貫穿全書,而學術
思想更是政治活動及制度沿革的決定因素。政治只是學術思想的外在表
現,是實現學術理想之工具;而且,政治也是推動學術思想發展的學者
賴以生存的外在憑藉;學者之政治活動使他們不致流入農、工、商、軍
45
等職業中,而能夠繼續從事政治最後所依靠的學術思想工作。
在錢賓四看來,中國歷史的特殊性正是在於:傳統政治是士人政
治,政府由賢能的士人組成,非帝王所能專制,故應稱之為「民主政治」

44 錢穆,〈中國政治與中國文化〉,《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43
冊,240~241。錢賓四在1952年出版《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書中也說:「辛亥前後,由
於革命宣傳,把秦以後政治傳統,用『專制黑暗』四字一筆抹殺。因此對傳統政治之
忽視,而加深了對傳統文化之誤解」,見《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序〉,收入《錢
賓四先生全集》31冊,7。
45 胡昌智,《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8),242。另參考黃克
武,〈錢穆的學術思想與政治見解〉,《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報》15期(1987年6
月,臺北),393~412。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19

錢賓四以上這種看法,終其一生持論一貫,雖有其以歷史知識喚醒「國
46
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 之苦心孤詣,但作為對中國政治史的一種客
觀判斷,不免引起並世學者之質疑。張嘉森(君勱,1887~1969)曾撰
47
寫專書反駁錢賓四的論斷, 蕭公權(1897~1981)師更有深刻而中肯
的批判。蕭先生首先指出,「專制」包含兩層意思:(一)與眾制的民
治政體相對照,凡大權屬於一人者謂之專制;(二)與法治的政府相對
照,凡大權不受法律之限制者謂之專制。在這兩種意義之下來看,中國
二千年來的歷史,由秦漢到明清二千年間專制政治雖然在效用上好壞不
齊,然而本質上卻是始終一貫,並且就大勢上看,由淺入深,逐漸地增
加了程度,也逐漸地暴露了弱點。雖然從對君權的限制這個角度來看,
從兩漢以後,限制君權的辦法也有三種,一是宗教的限制,二是法律的
限制,三是制度的限制。但是,宗教、法律和制度雖然束縛君主,使他
們不能完全任意行為,但就二千年的大勢看來,它們的效力事實上並不
久遠重大,不足以搖動專制政體的根本。從歷史的大趨勢來看,蕭公權
認為,秦漢到明清二千年中的政體,雖因君主有昏明,國家有盛衰,而
在效用上小有變動,然而其根本精神和原則卻始終一貫。必須等辛亥革
48
命,然後纔隨著新建的民主政體而歸於消滅。 蕭公權的論述,立論通
達公允,我們在此僅僅需綜述他的論點,而不必再多所辭費。
錢賓四所刻畫的中國史的這項特殊性,引起當代學界極大的爭議,
其中徐復觀持論幾與錢賓四針鋒相對。徐復觀雖然同意錢賓四所說儒家
對君權的限制,但他犀利地指出:
儒家既對人倫負責,當然要對政治負責。但因歷史條件的限制,儒
家的政治思想,儘管有其精純的理論;可是,這種理論,總是站在
統治者的立場去求實現,而缺少站在被統治者的立場去爭取實現,
因之,政治的主體性始終沒有建立起來,未能由民本而走向民主,

46 錢穆,《國史大綱》,22。
47 張君勱,《中國專制君主政制之評議》(臺北:弘文館,1986)。
48 蕭公權師,〈中國君主政權的實質〉,收入氏著,《憲政與民主》(臺北:聯經出版
公司,1982),60~77。
20 黃 俊 傑

所以只有減輕統治者毒素的作用,而沒有根本解決統治者毒素的作
用,反嘗易為僭主所假借,……舊儒家一面須對政治負責,而一面
未能把握政治的主動,於是儒家思想,常在政治中受其委曲,受其
摧殘,因而常常影響到儒家思想的正常發展,不斷的產生許多出賣
49
靈魂的盜竊之徒,這真可說是文化歷史中的大不幸。
徐復觀與錢賓四都有心於弘揚中國歷史文化之價值,但錢賓四比較溫
潤,徐先生比較犀利,兩者風格不同。針對中國歷史上的專制政體問題,
錢賓四基本上是從儒家對君權的限制著眼,說明不可以「專制」這個名
詞簡單概括複雜的中國歷史經驗,誠如余英時所說:
據我反覆推究的結果,我以為錢賓四所強調的其實是說:儒家的終
極政治理論與其說是助長君權,毋寧說是限制君權。基於儒家理論
而建立的科舉、諫議、封駁等制度都有通過「士」權以爭「民」權
的涵義。……錢賓四認為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之下,中國行政官吏的
選拔早已通過科舉制度而建立了客觀而公開的標準,既非任何一個
特權階級(如貴族或富人)所能把持,也不是皇帝所能任意指派的。
在這個意義上,他自然無法接受「封建」或「專制」那種過於簡化
50
的論斷。
余英時對錢賓四的論點的鋪陳,可以說明錢賓四本意之所在。我在
這裡想進一步補充的是,錢賓四在《國史大綱》中所謂的「賢能的士人
政府」,有三種涵義:一是指唐中葉以前的門第士人政府,一是指唐中
葉以降的由科舉選拔出的士人政府,一是指宋代以後出現的在野講學士

49 徐復觀,〈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與新生〉,收入氏著,《儒家政治思想與民
主自由人權》(臺北:八十年代出版社,1979),引文見頁66。另外,徐先生有〈良
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一文,對於錢賓四認為中國歷史上並沒有專制提出批
評。徐先生認為漢代是個專制政府,並批駁錢賓四將西漢到宣帝、元帝、成帝時代稱
為「士人政府」認為應是「宦官外戚政府」;又對錢賓四反對中國有「封建社會」,
提出周代即是個「封建政治與社會」。此文收入氏著,同上書,161~170。
50 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收入氏著,《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
引文見頁50~51。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21

人對政府之監督。錢賓四對於北朝以降的門第士人政府頗有「溫情與敬
意」,對科舉士人政府卻頗有微詞,錢賓四所重尤在於在野講學士人監
51
督政府之角色。
首先,錢賓四在《國史大綱》中指出「宗教貴族學術三者,常相合
52
而不相離」, 而士人貫穿於三者,又謂:「東漢以來的士族門第,他
53
們在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地位,幾乎是變相的封建了。」 錢賓四雖稱其
為「變相的封建」,卻在「北方的門第」一節中綜論南北朝的門第說:
要之,門第之在當時,無論南北,不啻如亂流中島嶼散列,黑暗中
燈炬閃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擴斯文。斯皆當時門第之功。
54
固不當僅以變相之封建勢力,虛無莊老清談,作為偏狹之抨擊。
如眾所皆知,在《國史大綱》中,錢賓四對於北方門第士人多持肯
定之態度,他指出隋唐開國所創立之制度以及開國功臣皆是北方之門第
士人,府兵制源自西魏北周的關隴集團人士,租庸調法由北魏李安世所
倡之均田制演變而來。錢賓四說:「唐代的租庸調制和府兵制,結束了
55
古代的社會。其政府組織和科舉制,則開創了後代的政府。」 又曰:
「唐中葉以後,中國一個絕大的變遷,便是南北經濟文化之轉移。另一
56
個變遷,則是社會上貴族門第之逐漸衰弱。」 誠然如是,若以士人政
府作為區分,則門第士人可以代表唐中葉以前的政府之權力運作核心,
科舉士人則代表唐中葉以後政府之運作權力核心。錢賓四論及門第衰落
後,舉出三點社會上的新形象,一是「學術文化傳播更廣泛」,二是「政

51 錢賓四另在《中國歷史研究法》(頁45~49)一書中論及兩千年來中國「士人」的演變
五時期:(一)春秋末之游士時期(二)兩漢之郎吏時期(三)魏晉南北朝之九品中
正時期(四)唐代的科舉時期(五)宋代以後的進士時期。
52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9。
53 錢穆,《國史大綱》(上),331。
54 錢穆,《國史大綱》(上),347。
55 錢穆,《國史大綱》(上),476。
56 錢穆,《國史大綱》(下),884。
22 黃 俊 傑

57
治權解放更普遍」,三是「社會階級更消融」。 錢賓四特就第二點「政
治權解放更普遍」,說明貴族門第消失的結果造成在中央上益顯「君尊
臣卑」,在地方州郡上益顯「官尊民卑」之現象,他說:「第一是政治
上沒有了貴族門第,單有一個王室綿延一二百年不斷,而政府中官吏,
上自宰相,下至庶僚,大都由平地特起,孤立無援。相形之下,益顯君
尊臣卑之象。第二因同樣關係,各州郡各地方,因無故家大族之存在,
58
亦益顯官尊民卑之象。」 這充分說明錢賓四重視貴族門第在大一統的
王朝之下,保有制約君權之功能,門第貴族之間可以作為政治合縱連橫
之勢以抗衡君權。雖然錢賓四區分南北朝隋唐的門第貴族發展之二途:
一是入世講究家庭社會種種禮法,以及國家政府典章制度,建功業與保
59
門第;一是信從佛教講出世,或從道家講長生。 錢賓四雖稱這兩路的
後面,均帶有一種「狹義性的貴族氣味」,但其所重的門第貴族乃是入
世的而不是出世的。錢賓四在論及明代的翰林院設有「庶吉士」制度,
對於政治人才的培養,頗有將其投射到消失的門第貴族教育的政治功能
上,因此他說:「在貴族門第的教育消失以後,在國家學校教育未能切
實有效以前,此種翰林院教習庶吉士的制度,實在對於政治人才之培
60
養,極為重要。」 錢賓四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對於此節也拳拳
致意。總而言之,錢賓四對於貴族門第士人在政治的功能上確有其「溫
情與敬意」。
其次,錢賓四取門第士人與科舉士人比而論之,特別注意政權開放
後的科舉士人政府所產生的「貴族門第特權階級逐步取消,政權官爵逐
61
步公開解放,引起了官僚膨脹的臃腫病。」 錢賓四論唐、宋、明時代
的科舉士人黨爭以及改革變法時,均持「政權無限制解放,同時政府組
織亦無限擴大」之觀點,冗官冗吏乃為科舉士人所造成的缺點以及弊

57 錢穆,《國史大綱》(下),884~885。
58 錢穆,《國史大綱》(下),892。
59 錢穆,《國史大綱》(下),893~894。
60 錢穆,《國史大綱》(下),773。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23

病,范仲淹變法首要「明黜陟、精貢舉」;對於王安石變法,錢賓四特
62
注意其「興學校改科舉制度」; 錢賓四又特稱明代的學校貢舉為好制
度,唯承平日久,科舉進士日益重,而學校貢舉日益輕,而科舉的精義
63
漸漸變成為八股,以致造成明代士人與官僚之通病──「學問空虛」。 綜
而言之,錢賓四雖認為科舉取士帶來了政權與階級的開放,但始終注意
到要以學校教育來取代科舉取士的歷史發展與中挫現象,因此對於經由
科舉產生的士人政府始終抱持要以學校教育轉化科舉取士的態度。
復次,錢賓四認為宋代以後門第貴族衰弱後的社會,特別需要另一
64
種新的力量來監督政府,並援助民眾。 這個觀點在《國史大綱》第四
十一章〈宋明學術之主要精神〉、〈宋明學者之講學事業〉與〈宋明學
者主持之社會事業〉等三節中,獲得充分之論述,這種士人雖處江湖之
遠,卻憂心國事與生民福祉。錢賓四推崇士人批判現實政治,並致力於
民間教育之功能。
總之,錢賓四堅持傳統中國政治是「士人政治」而不是專制政治,
不僅是對中國歷史的客觀判斷,也是一種對中國未來政治走向的期望。
(3:2c)國史於和平中得進展:錢賓四所指出中國歷史的第三項
「精神」在於尚和平而不尚鬥爭,錢賓四說:
然則中國社會,自秦以下,其進步何在?曰:亦在於經濟地域之逐
次擴大,文化傳播之逐次普及,與夫政治機會之逐次平等而已。其
進程之遲速不論,而其朝此方向演進,則明白無可疑者。若謂其清
楚界線可指,此即我所謂國史於和平中得進展,實與我先民立國規
65
模相副相稱,亦即我民族文化特徵所在也。
錢賓四將中西歷史加以對比,認為:
羅馬乃一中心而伸展其勢力於四圍。歐、亞、非三洲之疆土,特為

61 錢穆,《國史大綱》(上),486。
62 錢穆,《國史大綱》(下),670。
63 錢穆,《國史大綱》(下),778~784。
64 錢穆,《國史大綱》(下),893。
65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46。
24 黃 俊 傑

一中心強力所征服而被統治。僅此中心,尚復有貴族、平民之別。
一旦此中心上層貴族漸趨腐化,蠻族侵入,如以利刃刺其心窩,而
帝國全部,即告瓦解。此羅馬立國型態也。秦、漢統一政府,並不
以一中心地點之勢力,征服四圍,實乃由四圍之優秀力量,共同參
加,以造成一中央。且此四圍,亦更無階級之分。所謂優秀力量者,
乃常從社會整體中,自由透露,活潑轉換。因此其建國工作,在中
央之締構,而非四圍之征服。羅馬如於一室中懸巨燈,光耀四壁;
秦、漢則室之四周,遍懸諸燈,交射互映;故羅馬碎其巨燈,全室
即暗,秦、漢則燈不俱壞光不全絕。因此羅馬民族震鑠於一時,而
66
中國文化則輝映於千古。
錢賓四認為中國史之特殊性在於四方力量之整合而非由一個中心
以武力向四方征服。這種說法雖是對中國歷史之新解釋,然在抗戰軍興
之歷史背景中,實有其呼籲全民團結之用心在焉。

四、錢穆「國史」觀在現代中國史學史中的意義
現在,我們可以進一步考慮:錢賓四的「國史」觀在中國現代史學
史上有何意義?我想在這一節的論述中說明:(4:1)在錢賓四的「國
史」觀中,以「主客交融」為特徵的史學方法與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的
「史料學派」構成強烈對比,代表傳統史學的延續;(4:2)錢賓四「國
史」觀中強調中國史的特殊性,力抗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將中國歷史經
驗作為印證普遍定律的中國版本的風潮,又與當代中國史學界馬克思派
的「史觀學派」相抗衡,在史學方法論上及現實政治上均有深刻之意義。
我們接著詳細討論以上這兩項論點。 (4:1)錢賓四史學代表傳統史
學典範的發皇:錢賓四史學中所呈現的「主客交融」的方法論傾向,代
表傳統史學在二十世紀中國的延續與發皇,在「史料學派」成為主流的

66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6。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25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獨樹一幟,別具意義。
我們先從傳統史學中的人文主義精神及其表現說起。中國史學堅強
的精神基礎就是人文主義,然而人文主義在中國文化脈絡之中,與西方
67
人文主義有不同的發展。中國古典文明誠如張光直(1931~)所說, 是
一個連續性的文明,在經過雅斯培(Karl Jaspers, 1883~1969)所說的「哲
學的突破」以後,所改變的是人與人的關係以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
係;人與自然及超自然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遭到破壞,因此得以被延續下
來。從《詩經.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稟彝,好是懿德。
68
天監有周,昭假于下,保茲天子,生仲山甫」的敘述裏, 可以看出中
國傳統認為人稟承天之意志而生,強調「己心與天心互通」的緊密聯繫;
中國人文精神,是眾民悠游於天地之間的情懷,對超自然天命充滿了無
限的孺慕與嚮往。以這種人文精神作為基礎的傳統中國歷史學,較少強
調具有反抗色彩的英雄人物,對社會上被壓迫的弱者則投以高度的關
懷,例如《史記》七十〈列傳〉首篇記載的就是伯夷、叔齊這樣社會上
沒沒無聞的人物,而三十〈世家〉將讓位於季歷的吳太伯置於最前,也
體現了相同的價值取向。
古代西方世界通過了技術改革或商貿活動而帶動的突破,從而產生
出一種斷裂性的文明,人與自然以及超自然的關係在西方文明中互相抗
衡。也因此,西方人文主義迥異於中國傳統所講求的天人和諧,特別強
調人從上帝賜與的既定命運裏掙脫,走出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這種思
維使歷史學家格外重視對英雄的表彰。西方這種人文精神與中國人文精
神出入極大。這個中國人文精神在史學上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67 張光直,〈 連續與破裂:一個文明起源新說的草稿〉,《九州學刊》第一卷第1期(1988
年9月),1~8;K. C. Chang,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Yenching Institute, 1976); Idem, Art Myth and Ritual: The
Path to Political Authority in Ancient China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44~55;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3),尤
其是第12及第13章;張光直,《考古學專題六講》(臺北:稻鄉出版社,1988),13~14。
68 《毛詩正義》(臺北:文化圖書公司,1972年影印阮刻十三經注疏本),卷18〈大雅.
烝民〉,頁569。
26 黃 俊 傑

首先,中國史學中的人文精神表現在史家認為人是締造各種事件的
關鍵,因此傳統中國史家都致力於對人物的刻劃,特別重視《史記•太
史公自序》裏所謂「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的著史原則。例如《史記》
中最精彩的是七十列傳,雖另有〈書〉、〈表〉進行補助性的說明,但
主要內容仍在涵納個人的表現。西方史家則側重在描述整個歷史事件,
譬如有「史學之父」之稱的希羅多德( Herodotus, 484~429B.C.)敘述波
希戰爭史(Greco-Persian War)的過程,就將這場戰爭置放在東西利益
衝突的脈絡裏來考慮;又如波里比亞斯(Polybius,C.200~118B.C.)的
《史記》陳述羅馬由城邦擴充為世界性的大帝國,並將愛琴海變成內湖
等史實,重視前後因果的書寫方式,便與中國史著構成極為強烈的對比。
其次,中國史家解釋歷史的因果關係,多著重於人物之心術,認為
事件的發生主要決定在歷史行為者的存心與意志;這項特點正與前述特
點相互扣合。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左傳.宣公二年》的記載:
趙穿殺靈公於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
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
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慼。其
69
我之謂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
從現代觀點來看,以上所引的這一段董狐的記述與孔子的批評屬於
一種價值判斷( value judgement)而非事實判斷(factua l judgement);
他們認為趙盾沒有討伐弒君的兇手,完全取決於個人的意志,所以必須
對此一事件負起最後的責任。西方史學作品中對歷史的解釋亦不同於中
國傳統史學,例如希羅多德認為波希戰爭之所以不可避免,實源自希臘
民 主 政 治 與 波 斯 專 制 政 治 間 的 不 相 容 ; 修 昔 的 底 斯 ( Thucydides,
c.460~c.400B.C.)析判斯巴達與雅典戰爭的起因,則歸諸雙方貿易經濟
利益的衝突等,西方史學家大抵就事論事,敘事較少涉及道德評斷。因
70
此,錢賓四說中國史學出入於「世運興衰」、「人物賢奸」八字, 其

69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高雄:復文書局,1990),「宣公2年」,662~663。
70 錢穆,《史學導言》,70。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27

中「世運興衰」又必須在「人物賢奸」的脈絡下思考,明顯地表現出中
國史家對歷史行為者之自由意志的重視。
第三,人文精神也表現在史學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淑世乃至於救世,
因此時代變亂愈大、憂患愈多,史學往往愈發達,例如明清之際,在所
謂「天崩地解」的時代動盪裡,史學格外興盛;相反地,史學精神的衰
落通常也就是時代精神衰落的指標。《史記.太史公自序》引上大夫壺
遂之問以及引述董仲舒所說孔子作《春秋》之意,司馬光(1019~1086)
《資治通鑑.進書表》說:「〔《資治通鑑》〕專取關國家盛衰,繫生
71
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為編年一書」, 凡此皆表現出傳統史
學的經世傾向。王夫之(船山,1619~1692):「所貴乎史者,述往以
72
為來者師也」, 必須切合人事,指引人生之未來。因此,中國史學有
著悠久的史論傳統,從《左傳》之「君子曰」、《史記》之「太史公曰」、
《漢書》之「論贊」、《三國志》之「評」,一直到《資治通鑑》的「臣
光曰」,皆顯現出歷史學家獨立於權力外,化身為社會良心的強烈使命
感;對照於希羅多德曾以朗讀史著初稿獲得讚賞,展現出某種享樂精神
的歷史觀,中國史家著述態度較為嚴肅。
第四,中國史學中的人文精神表現在中國歷代史官都保持直書的傳
統,秉筆維護他們心目中的道德與正義。《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548B.C.),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
死者二人,其弟又書,終使崔杼不得不放棄竄史的念頭。唐太宗(在位
73
於626~649)欲觀《起居注》,史官嚴峻拒絕, 正是為了堅持直書傳
統。由於中國史家以經世為目的,自視為真理的守護者,因而發展了價
值判斷與事實判斷合而為一的著史傳統,特重褒貶,所以劉勰(彥和,
約464~522)《文心雕龍》說:「褒見一字,貴踰軒冕;貶在片言,誅
74
深斧鉞」。

71 司馬光,〈進書表〉,《資治通鑑注》(臺北:世界書局,1975),9607。
72 王夫之,《讀通鑑論》(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6),156。
73 司馬光,《資治通鑑注》卷197,頁6203。
74 劉勰,《文心雕龍注》(臺北:開明書局,1968),卷四〈史傳〉,頁1。
28 黃 俊 傑

從以上歸納傳統史學的人文精神及其展現來看,錢賓四史學在上述
四個方面都可視為傳統史學在二十世紀中國最有力的代言人。錢賓四論
述「國史」演進,特重知識份子在歷史進程中所扮演之角色,每以學術
之良窳為政治興衰之指標,對歷代大儒之講學事業再三致意,凡此種種
歷史判斷,皆與司馬遷以降傳統中國史學之人文精神相呼應。錢賓四治
「國史」意在喚醒「國魂」,期許中國人在二十世紀的狂風暴雨中植根
歷史,站定腳跟。錢賓四的著作具體展現中國「史學乃所以經世」之傳
統。這種史學傳統在歷史致知論與寫作方法上,都以「主客交融」為其
特徵。
但是,錢賓四的時代是一個史學研究日趨專業化的時代。史學研究
專業化起於十九世紀末葉的歐洲史學界。十九世紀中期以後,西方社會
穩定繁榮,歐洲中產階級因而對自己的價值與未來滿懷信心。多數思想
家與史家在回顧歷史時,認為人類依據某種規律而逐步演化:由簡單至
複雜、從蒙昧至文明,其間有直線發展的固定進程。他們認為歷史的真
相是可被揭露的,一旦揭露後便不再改變,於是,追求客觀的歷史研究
75
成為當時史學的主流。 英、法、德等國的史學界都在十九世紀末葉創
辦史學專業學報。一八五九年,施培爾(Heinrich von Sybel, 1817~1895)
創辦Historiche Zeitschrift,德國的《歷史學報》發刊辭期許自己成為「一
76
份合乎科學的學報,首要任務即是表現真正的歷史研究方法……。」
法國的史學專業刊物《史學評論》(Revue historique)是莫諾(Gabriel
Monod, 1844~1912)在一八七六年創辦,發刊辭宣稱是專業的科學的歷
77
史研究刊物。 英國史學專業刊物《英國史學評論》(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也在經過二十年的籌劃之後在一八八六年創刊。《英國史學評
論》發刊辭宣稱歷史研究應免除政治與宗教的干擾,並擴大歷史研究的
範圍,強調歷史不應該自我設限在研究政治史的狹隘範圍內,必須研究

75 參 考 王 晴 佳 , 《 西 方 的 歷 史 觀 念 ─ ─ 從 古 希 臘 到 現 代 》 ( 臺 北 : 允 晨 文 化 公
司,1998),230~232。
76 參考Fritz Stern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 171~172。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29

78
人類過去的全史。 從以上三家史學專業刊物發刊辭的內容,我們可以
看出十九世紀下半葉歐陸重要史學刊物的創辦,皆以「科學史學」作為
動力,可視為一種專業化的趨勢。
在歐陸史學研究專業化的新潮流中,將歷史寫作視為「科學史學」
的史家,特別重視科學與道德之間的差異,例如十九世紀法國史家古朗
士(N. D. 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說:「愛國精神是種美德,
然而歷史卻是一門科學,兩者不應該混淆」。這種所謂「科學史學」的
提倡者將歷史學與生理學、心理學等皆是以人類為研究對象的科學,其
目標乃在冷靜地觀察分析人類行為,而非參與世界或改善世界。
「科學史學」派在現代中國史學界可以以傅斯年作為代表。傅斯年
認為「歷史學不是著史」,近代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傅先生所謂「史料
學」特別注重新出土的材料。傅斯年也強調研究材料與工具的擴張。傅
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說:
我們宗旨第一條是保持亭林、百詩的遺訓。這不是因為我們震懾於
大權威,也不是因為我們發什麼「懷古之幽情」,正因為我們覺得
亭林、百詩在很早的時代已經使用最近代的手段,它們的歷史學和
語言學都是照看材料的份量出貨物的。它們搜尋金石刻文以考證史
事,親看地勢以察古地名。亭林於語言按照時和地變遷的這一個觀
念看得頗清楚,百詩於文籍考訂上成那麼一個偉大的模範著作,都
是能利用舊的新的材料,客觀的處理實在問題,因解決問題更生新
問題,因問題之解決更要求多項的材料……本這精神,因行動擴充
材料,因時代擴充工具,辨識唯一的正當路徑。
宗旨第二條是擴張研究的材料。
79
宗旨第三條是擴張研究的工具。
與錢賓四對照之下,傅斯年反對「國故」,反對以歷史作為「民族

77 Stern ed., op. cit., 172~173.


78 Stern ed., op. cit., 175~177.
79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收入氏著,《傅孟真先生全集(四)》(臺
北:國立臺灣大學,1952),169~170。
30 黃 俊 傑

史詩」。傅斯年強調「如果我們所研究的材料多半是在中國的,這並不
是由於我們專要研究『國』的東西,乃是因為在中國的材料到我們的手
中方便些,因為我們前後對於這些材料已經有了些研究,以後堆積上去
80
研究方便些。」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的「科學史學」派固然有其貢獻,使殷墟甲骨
及敦煌經卷等曾遭湮埋或忽視的文物,都能對二十世紀中國人陳述過去
的歷史。但是,他們所提倡的方法,反對史家主觀的解釋,主張證而不
疏,卻有其侷限性。傅斯年提出三個口號:
一、把〔按:疑漏「一」字〕些傳統的或自造的「仁義禮智」和其
他主觀,同歷史學和語言學混在一氣的人,絕對不是我們的同
志!
二、要把歷史學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學等同樣,乃是我們的
同志!
81
三、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
如此一來,歷史學的內容只有文物蒐集、古籍考訂與史料徵集等項
82
目,「證」的範圍退縮到辨識材料之真偽上。 「科學史學」派的方法

80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69~170。
81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69~170。
82 參考傅斯年,〈《史料與史學》發刊詞〉,收入氏著,《傅孟真先生全集(四)》, 276。
傅先生倡言「以自然科學看待歷史語言之學。」見董作賓,〈歷史語言研究所在學術
上的貢獻──為紀念創辦人終身所長傅斯年先生而作〉,原載《大陸雜誌》2:1,收
入《大陸雜誌史學叢書》第一輯第一冊,69~74,引文見頁69。這種把歷史學與自然科
學等量齊觀的看法,在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頗為流行,一般論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多
稱之為「史料學派」,以與「史觀學派」區隔,參考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
學〉,收入杜維運、陳錦忠編,《中國史學史論文選集三》(臺北:華世出版
社,1980),372~373;余英時,〈中國史學的現階段:反省與展望〉,《史學評論》
創刊號(1979,臺北),1~24,收入氏著,《史學與傳統》(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
業公司,1982),1~29;此文英譯本見 Ying-shih Yü, tr. by Thomas H. C. Lee and
Chun-chieh Huang,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Rendition,
No. 15 (Spring, 1981), 7~26。我在本文所謂「科學史學」派即指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的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31

潛藏兩個問題:第一,事實(fact)與價值(value)是朱子(1130~1200)
所說的「不離不雜」的關係;如果沒有「價值」的契入,則「事實」的
檢明將難以進行;第二,史家如果不對歷史事件進行解釋,則難以彰顯
歷史事實中的內在意義。正是在上述這兩個方法論問題的背景裡,我們
看到了錢賓四延續傳統中國史學矩矱的重大意義。
(4:2)錢賓四史學標舉中國史的獨特性,從而建立中國歷史知
識的自主性價值:本文第三節(3:2)說明錢賓四的「國史」事業,著
重刻畫中國歷史經驗的特殊性,錢賓四的這種作法是針對二十世紀中國
史學界的「史觀學派」而發的。正如余英時所說,民國以來的「史觀學
83
派」致力於以西方歷史發展的抽象模式來籠罩中國歷史的實際進程。
我們可以舉侯外廬為代表。
侯外廬在一九四八年將他過去十餘年來論述中國古代社會的論文
修訂集結成《中國古代社會史》一書,曾自述他研究中國古代史之工作
內容有三:一是對於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的確定;二是關於中國古文獻
學的考釋;三是致力於理論與史料的結合說明,他說這一項工作必須以
獨創精神貫徹一個體系,並以《家族私有財產國家起源論》的中國版自
我期許。侯外廬宣稱他「主張把中國古代的散沙般的資料,和歷史學的
古代發展法則,作一個正確的統一研究。從一般的意義上言,這是新歷
史學的古代法則的中國化,從引伸發展上言,這是氏族、財產、國家諸
84
問題的中國版延長。」 事實上,侯外廬的《中國古代社會史》確實是
企圖以中國歷史經驗作為馬恩理論的亞洲版本之註腳。在這種研究方法
之下,中國歷史的特殊性格為之晦而不彰,甚至面目全非,從而使中國
歷史經驗喪失其主體性。
錢賓四之所以特別重視突顯中國歷史特殊性,係針對民國以來馬克
思派的「史觀學派」學者喪失中國歷史主體性的作法而發。其實,除了
傾向馬克思思想的侯外廬之外,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書中,也

「史料學派」而言。
83 余英時,《史學與傳統》,10。
84 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上海:中國學術研究所,1948),〈自序〉。
32 黃 俊 傑

說:「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
果關係,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鑑者也。其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
85
代中國國民之資鑑者,則曰中國史。」 隱隱然以中國歷史的特殊性臣
服於一般歷史所提煉出之普遍性。誠如余英時所說,錢賓四一生的學術
事業,飽受歷史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以及中國與西方的拉鋸之煎
86
熬。 但與梁啟超和侯外廬不同的是,錢賓四堅持中國歷史經驗的特殊
性,拒絕以「國史」之「殊相」屈服於世界史之「共相」之下,並成為
普遍性的理論之註腳。

五、結論
二十世紀中國所經歷的是一段血淚交織的歷史,從一方面來看,中
國人在歐風美雨的侵襲中,從清末以來民族自信心淪喪殆盡;但從另一
方面來看,中國人也在危機之中尋求民族的新出路。錢賓四的《國史大
綱》完稿於抗日軍興的民國二十八年(1939)六月,正是史學家張蔭麟
(素癡,1905~1942)所說:「全民一心一體地在血泊和瓦礫場中奮鬥
〔按:原文作「扎」,應係「鬥」字誤植〕以創造一個赫然在望的新時
87
代」, 錢賓四正是在這樣一個大破大立的時代裡,撰寫「國史」為民
族招魂,從民國二十八年在四川寫《國史大綱》到民國七十二年(1983)
在臺北素書樓接見美國學者鄧爾麟(Jerry Dennerline)重申中國文化的
特殊性, 88 終其一生持論一貫,以「國史」作「民族之史詩」,使全體

85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1。
86 Ying-shih Yü, “Changing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174.
87 張蔭麟,〈中國史綱上冊自序〉,收入氏著,《張蔭麟文集》(臺北:中華叢書委員
會,1956),引文見頁445。
88 Jerry Dennerline, 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中譯本見鄧爾麟著,藍樺譯,《錢穆與七房橋世界》(北京:社會科學
文獻出版社,1995),7~8及117~118。
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33

中國人從共享民族之歷史記憶中奮起,為國族之未來而奮鬥。錢賓四的
「國史」觀,既為民族主義所滲透,更以民族主義為其基礎。
錢賓四這種交織著民族血淚的「國史」,特別強調研讀「國史」者
「對本國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所以,這種「國史」觀實以「主客交融」
為其方法論特徵,其歷史寫作特別突顯中國歷史經驗之特殊性,在與西
方歷史對照之下,區隔「我族」與「他族」之界線,強化「我族」之文
化認同。
從中國史學史立場言,錢賓四史學可視為中國傳統史學矩矱在二十
世紀中國之延續與發皇,既與以傅斯年為代表的「史料學派」互異,也
與馬克思派的「史觀學派」不同,在當代國史學史中別樹一幟,反對以
中國史之「殊相」作為世界史「共相」之註腳,從而挺立中國史之自主
性,為二十世紀苦難的中國人指引未來努力的方向。總而言之,在錢賓
四史學世界中,「歷史」不是待解剖的木乃伊,「歷史」是蘊藏經驗與
智慧的圖書館,中國人應在「國史」中浸潤其生命,拓展其視野,開啟
其新希望。錢賓四為二十世紀中國人所建立的是一個主客互滲,情理交
融的歷史世界!

*2000年5月14日初稿;7月31日二稿;8月19日三稿,本文初稿曾宣讀於
「紀念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0年11月24~26日),
承主辦單位臺大中文系同意在此刊登,敬申謝意,又本文承《臺大歷史
學報》二位審查人惠賜高見,至深感謝。

(責任編輯:趙立新 校對:吳尚玟)
34 黃 俊 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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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賓四史學中的「國史」觀:內涵、方法與意義 37

The “National History” in Ch’ien Mu’s


Historical Thinking
Chun-chieh Hu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Twentieth-century China witnessed not only the constant


invasions of Western powers and internecine warfares, but also the
shaking of self-confidence among the Chinese people. Ch’ien Mu
(錢穆,1895~1990)stands out as a pivotal historian to console the
frustrated souls of the Chinese in twentieth century through his
historical works. This paper attempts at a study of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he “national history” (kuo-shih , 國史) in Ch’ien’s
historical scholarship. Ch’ien Mu had been torn between the
“universal” and the “particular” in historical thinking. He insisted
through his writings that Chinese history had her own partic ularity
which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Asian footnotes to the Western
patterns or theories. Moreover, Ch’ien Mu, in treating history as
“national epic” as opposed to “scientific history,” urged the
Chinese people to re-establish their own identity in Chinese history
as collective memory.
The present paper consists of five sections. After reviewing the
content and its historical background pertaining to Ch’ien Mu’s
notion of “national history” (section II), we in section III analyze
the methodological issues in Ch’ien’s “national history” and
compare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en Mu and Hsü Fu-kuan (徐
復觀,1902~1982). Section IV discusses the significance of Ch’ien
Mu in the context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Special attention is paid to the contrast between Ch’ien Mu and Fu
Ssu-nien (傅斯年,1896~1950). The final section V considers the
significance of Ch’ien Mu’s historiography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and world historiography.
Keywords: Ch’ien Mu, Chinese historiography, National History,
“Scientific history”
臺大歷史學報第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39~62
2000年12月,頁39~62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
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
戴景賢
提 要
錢賓四(穆)( 1894-1990)先生之學術,就其整體之組合言,
有屬於儒學之基礎者,亦有屬於現代史學之成份。所謂儒學基礎
部份,指錢先生於其整體學術思惟之最深處,不唯具有儒家之價
值信仰,且在其宏觀之學術認知與學術攷量上,始終係以孔子所
啟示於中國學術之核心精神為主幹,探尋儒學發展之最大可能。
在錢先生面對中國學術之現代化議題,包括思攷如何因應西方學
術思想之衝擊時,此一態度極為明顯。然基於哲學性思惟本身自
我建構之特性,人所秉持之觀點一旦接受一種對於自身具有說服
力之思想之影響,則在調整後之視界中,屬於新的思想成份與舊
的思惟架構,即可能相互適應,從而產生新的融合。錢先生整體
學術思想中,所以亦可分析出某些屬於現代史學之成份,即是因
此。本文所欲討論者,即是以此兩種觀念因素之組合為著眼,企
圖將錢先生一生最主要有關中國文化特質之意見,將以整合,並
歸約出一主軸。且亦嘗試依未來史學之可能發展,對於錢先生此
一思惟或將產生之效應,作出討論與評估。

關鍵詞:中國現代史學 中國現代儒學 中國文化特質 中西文


化比較 史學方法 文化哲學 錢穆

* 作者係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40 戴 景 賢

司馬遷著《史記》曾自言乃「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
1
言」, 所謂「成家」,依中國學術史之發展,約有兩義:一指針對特
定議題,或特定研究領域而為之一種特有的創造,其規模可以為人所遵
循;另一則是就學說之哲學意義言,具有自身之完整性,足以樹異於其
他同一理論層次之學說,且於真理之追尋上,具有較為長遠之啟示意
2
義。 近代中國學術經歷前所未有之鉅變,其間居於關鍵影響地位者,
雖不皆明顯具有立言成家之企圖,然學術之困境,有賴風氣之開新,以
謀易弦而更張,故即使學者不自居為一世之師,具材力而成器局者,猶
必有聞其風而悅之者。清末民國初年以來,風氣屢變而益新,得聲名受
矚目者輩出,其因雖關乎當時中國普遍的文化狀態,然人才發展之走
向,則受有世變影響。錢師賓四廁其間,亦其中一人。
錢先生之學受矚目,以其所側重討論者,皆當時學界爭議焦點,而
其運用之方法與研究觀點,就議題所直接涉及者言,亦係同時代所可理
3
解,余前著《錢穆》一書已詳。 唯就議題研究論,一時代之學術成果,
必消納於箇別領域之論辯中,個人貢獻無法獨自區離於整體研究,則此
種學術影響,固應皆屬事項的,而非整體的。然如一學者之學術,足以

1 語見司馬遷(字子長,145~86B.C.),〈報任安書〉,詳《漢書.司馬遷傳》(王先
謙﹝益吾,1842~1917﹞補注,《漢書補注》卷六十二〔臺北:藝文印書館,1982 年景
印王氏原刊本〕,頁 24b,新編頁 1257)。
2 《荀子.非十二子》篇論先秦子學家言曾有「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之評,見王
先謙集解,《荀子集解》卷三(臺北:藝文印書館,1967 年景印王氏原刊本),頁 13b ,
新編頁 130。「成理」即言其思想具有自身之邏輯,而「有故」則是表明,其所說明於
事理有部份之認知。
3 《錢穆》一書係應中華文化復興總會邀稿寫成,收入王壽南主編,《中國歷代思想家》
叢書冊 24(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而在其前,余則另有一文名〈無錫錢賓
四 先 生 學 述 〉 , 收 入 張 永 主 編 , 《 中
局,1991),202~241。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41

生發超越議題之影響,且此影響非限一時,則必在其學術討論之內裡,
具有某種思想之啟迪性,即使並非達至完整的哲學意義之「成家」,亦
必帶有此種「家言」性質之色彩。錢先生之學術影響,是否具有持續作
用之潛力,固有待歷史證明,然其思想之是否具有此種特質,則可由箇
別學者單獨進行分析。此即本文所欲加以探討者。
錢先生之並未真正面對系統化哲學議題之討論,並求取一完整的理
4
論架構,此但稍檢其書而可知。 其緣由實乃因在錢先生之觀念中,義
理之完整性,乃是事實的,既非純由運思所建立,亦無法完整底由概念
5
之邏輯結構加以表述。 此一源自其本人對於儒學核心特質之理解,自
始即貫串於其有關儒學發展之歷史詮釋中。故對於錢先生而言,實踐義
理,並獲取認知之方法,最要部份,仍在於人對於自身道德本心之直接
體驗。唯此項體驗,如要達致道德意義之充實完滿,雖於理論上言,可
6
以全由自成,然除歷史上少數卓越個人外, 多數狀況,仍須經由某種

4 錢先生曾著《中國思想史》,書中選取之思想名家,大體與一般「哲學史」所擇列者
無異,而其所以取名「思想史」,則主要在於強調中國義理思想於性質上不同於西方
所謂「哲學」,故〈序〉中曾言縱謂中國無純正哲學,亦非苛論(收入《錢賓四先生
全集》冊 24,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8,5~14)。至於其書立論之著眼與研究方式,
則與西方所謂 history of ideas 或 intellectual history 之研究法,亦有不同。
5 錢先生對於孔子義理方法之闡釋,基本上係以「學術」之方式加以表述,此一觀察取
向,可於〈本論語論孔學〉與〈孔學與經史之學〉(收入《孔子與論語》,《全集》
冊 4,201~236、237~261)兩文中略覘其意。
6 《論語.季氏》篇載孔子語,有所謂「生而知之者」,見朱熹(1130~1200)集注,《四
書集注》卷八(臺北:藝文印書館,1978 年景印吳志忠校刊本),頁 13b。此一假設,
由於涉及人性是否具備義理條件上之具足,故於孔子論學之理論上,極關重要。蓋所
謂「生而知之」者,非不學,然其所學特以觸發其智,至於其義理之展現,則皆由其
自所啟發、充實之德外發,並未有先其人而存在之「至德」為之引領。德國存在主義
哲學家 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於編寫 Die grossen Philosophen (München: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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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ndt,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Ralph Manheim,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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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二刷〕)時,曾於真正為眾所公認之偉大的哲學家如 Plato(427~347B.C.), St. Augustine
(354~430), Immanuel Kant(1724~1804)之前,另舉出人類歷史中四位典範性人物,
42 戴 景 賢

「成德典範」之啟示,然後始能使個人於謙卑之基礎上,逐步提昇自我。
7
就此一面言,錢先生論學,始終保留一「聖人」之概念,與一歷史上
聖人之地位,作為其儒學觀之核心,抑且成為其評斷儒學之標準,其因
在是。
唯就另一面言,道德本心之體驗雖是成德基礎,個人人生價值之具
體圓滿,依錢先生之見解,則必當有屬於其特定的、個人所承擔之時代
使命之完成。此一自我承擔之使命之體認,其認識來自承擔者對於人類
群體生活,亦即人之社會性與倫理性之表現,有所了解;此一。另一則
是須對社會之文化機體之凝聚與其延續、發展,有一屬於「歷史精神」
之識見。因此就君子成德之自我要求言,「尊德性」不能無「道問學」
之配合;倫理思惟與歷史思惟必須有義理層次之結合。而亦即在此意義
上,個人之生命意義,乃有以與其所存在共同生活之群體生命,確實結
合為一。錢先生此一觀念,若追溯其源,蓋即是《論語》中孔子所言「不
8
知命,無以為君子」 之「知命」義。而錢先生之闡明此義,並予以具
體實踐,則表現於其對整箇中國學術史、思想史,乃至文化史之詮釋。
「學術史」之成為清末以來研究中國歷史者所關注,有其屬於延續
學術門派爭執之前因,亦有屬於新的歷史觀點介入之緣由。前者為漢、
宋及今、古文之爭。而後者,則是明顯受到西方史學觀點之衝擊,中國

即孔子、佛陀、蘇格拉底(Socrates, 469~399B.C.)、耶穌,謂係於世界歷史有決定性
之影響。此種說法即是企圖說明人類價值信仰與歷史上少數卓越個人間之關係。
7 朱子解《論語.學而》篇「學而時習之」之「學」字云:「『學』之為言,『效』也。
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四
書集注》卷一,頁 1a)其重點在於強調,「學」本於「覺」,「覺」乃性之能,此所
以說「性本善」之旨。然無覺雖不成學,「學」之義,則仍主於「效」。「效」字乃
依義理之學應有所「宗主」之義而有。至於同時之陸象山(九淵,1139~1192),其論
「道」,則較不重視義理之學之傳承條件,而專主於闡明「學」之最後所得,必須自
性自悟,否則必非真學一義,故倡言「六經皆我註腳」(《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語錄上〉,收入《四部叢刊》冊 56〔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明嘉靖刊本〕,
頁 1b,新編頁 258);兩人取捨議題之輕重,可謂不同。
8 見《論語.堯曰》篇,《四書集注》卷十,頁 9a。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43

學者祈求對於中國文化及其歷史,有一足以放置於世界史中之理解;而
學術史之發展,由於長久以來導引中國智識份子之思惟,因此亦成為理
解中國歷史所不可輕忽之一環。錢先生對於前者引生之爭議,其所作討
9
論,有屬於就事論事者,亦有依其儒學觀點而為評判者。 至於後者,
錢先生關切之焦點,則在於如何定位中國智識份子核心之人文精神,並
10
說明其與中國歷史之關係。
本文此處聯繫錢先生之「義理態度」,與其有關學術、思想乃至文
化方面之研究,就分析角度言,有一重要之詮釋觀點,即是在於說明:
錢先生之歷史詮釋,就其統整的文化觀點言,其實並未採取嚴格的認識
11
論之要求,將歷史視為一仍有待發掘真相之外在的客體, 因而不斷質
疑歷史研究之方法,而係依於其「人性論」之觀點,將歷史視為乃人主
12
觀精神力量之展現。 因此不論結合多少議題之箇別研究,當歷史研究

9 有關錢先生評騭漢、宋及今、古文之爭之主要意見,參見其所著《兩漢經學今古文平
議》(收入《全集》冊 8)與《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收入《全集》冊 16、17)。
10 關於此點,錢先生實深受一人之影響,即是在其前提倡學術史研究之梁任公(啟
超,1873~1929)。任公曾承沿其師康有為(祖詒,1858~1927)之「國魂」說,提出
一說,謂一國之學術即一國之精神,錢先生之觀點與之近。唯任公雖欲講明中國學術
史,在其理解中,實並無一確定的義理核心之觀念,此則與錢先生異。論詳拙著《錢
穆》一書第一題〈錢先生所處之時代與當時的學術環境〉(頁 233~255)。此事余英時
(1930~)先生於論述錢先生學術精神時,亦曾部分論及,謂錢先生頗受有任公乃至當
時如《國粹學報》(1905~1911)之類言論之影響;參見所著,〈一生為故國招魂──
敬悼錢賓四師〉一文,收入《猶記風吹水上鱗》(臺北:三民書局,1991),17~29。
11 就任何歷史家言,將「歷史」視為研究之客體,乃當然,然歷史家並不皆時時將歷史
視為一極為複雜、難知之對象,從而不斷批判前人研究歷史之觀點、方法,甚至質疑
人類認知歷史之能力。此處所謂「非將歷史視為一仍有待發掘真相之客體」,即依此
意論述。
12 錢先生於《中國歷史精神》(收入《全集》冊 29)一講稿中,曾引述孟子「所過者化,
所存者神」(《孟子.盡心上》篇卷十三,頁 5a)一語以說明其所主張歷史作為「人
存在經驗」之意義(〈第一講:史學精神和史學方法〉,10)。亦即在「人之存在」
之意義上,錢先生主張「過去」、「現在」、「未來」,係由一相貫串之生命所連繫,
其意義與價值亦由是而被賦予。而正因「過去」、「現在」、「未來」,於人文世界
同屬一「化」,故存在於其內裡者,乃「神而莫測」,此一「神而莫測」者,即是歷
44 戴 景 賢

成為一種「敘述」時,錢先生係將創造歷史遠景之真正動力,歸結於各
種表現程度不同之所謂「中國人」。亦即:中國歷史乃是由中國人所創
13
造出之一部歷史。 此所謂理想意義之「中國人」,其意義的核心價值,
以及充實價值之方式,並不能僅止說明為是儒家的,而應更正確底說明
14
為乃由孔子義理所導引而充實,並依孔子之理想為評判之標準。
錢先生不逕以中國義理價值之核心為出於廣泛義之儒學,而必說明
為乃出自孔子,此一強調之重點,顯示錢先生所認為中國學術之核心力
量,乃至中國歷史之核心精神,當其「凝聚為一」時,係由一最深邃之
核心點向外擴散,凡屬於派別的,個人的,時代的,觀念的,乃至社會
15
的,族群的種種變化發展,皆係為此中心之吸力所維繫。 所謂義理的

史之精神。
13 錢先生於《中國文化史導論》(收入《全集》冊 29)一書中,雖舉言文化形成與地理
環境、歷史形勢之關聯,然最終則以民族文化之精神特質為決定文化發展走向之最要
因素,故謂:欲認識與評判中國歷史之特殊意義與價值,必先瞭解中國人之人生觀念
與其文化精神(〈第一章:中國文化之地理背景〉,19~20)。而在其他論著中,錢先
生比較中、西文化之異同,將文化區別為「內傾性」與「外傾性」,亦是以文化發展
中經由塑造而共同表顯之人生性格為說,參見《文化學大義》(收入《全集》冊 37),
與〈中國文化與中國人〉一文(收入《中國歷史精神.附錄》,161~180)。
14 儒學之成為家言,因宗孔子而有,然儒術所傳習,則有所謂「經藝」之學。故分辨「尊
孔子」與「尊儒學」於觀念上之所同與所異,必涉及於孔子與六經關係之討論。錢先
生辨「經」名之所昉始與「經學」概念之成立,最早始於《國學概論》一書〈孔子與
六經〉一章(收入《全集》冊 1,1~31﹚。其中有關《詩》、《書》、禮、樂與《周易》
部份,大體意見日後皆持守未變,而有關《春秋》一項,則有新意發揮,較詳者為〈孔
子與春秋〉,收入《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263~317。至於錢先生分辨儒學發展各歷
史階段之特點,則多注意其學術觀念與思想架構方式之轉移,尤其重視宋以後以「四
書」為義理學核心之趨勢,其大旨可以概見於《朱子學提綱》一書(收入《全集》冊 11)。
15 錢先生攷論孔子之生平、志業、思想,及其與中國學術、中國文化之關係,除專著如
《論語要略》(收入《全集》冊 2)、《先秦諸子繫年》(收入《全集》冊 5))、《論
語新解》(收入《全集》冊 3)、《孔子與論語》、《孔子傳》(收入《全集》冊 4)
之外,其他涉及者,不知凡幾。其尊孔子與重視《論語》,可謂無以復加。而就其所
表現於類如〈本論語論孔學〉與〈孔學與經史之學〉(收入《孔子與論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45

中國人,實即經由此中心所照射,從而被賦予可以展現不同精神色度之
個體。故在錢先生之語言使用中,「中國思想傳統」,或「中國歷史精
16
神」, 成為不斷重複使用之詞句。
正唯錢先生之歷史詮釋,係奠立於此種義理義之「中國人」之概念,
17
故其對於中國歷史之態度,始終為樂觀的,期待的,亦常顯示為同情的。
18
然此一屬於價值意義之歷史信念,如何證明其為實存的,而非虛構
的,則須將義理力量造成歷史影響之機制,藉議題之討論,予以說明。
因此在錢先生之史論中,「中國文化特質」說成為表達之方式。
錢先生結構其所主張之「中國文化特質」說之方式,包括幾項重點:
即價值信仰、思惟方式、生活倫理、社會構造與藝術情調。其中價值信
仰一項,屬義理核心,主要即是以「盡性至命」為主幹之人道觀,不過
隨中國歷來主要思想家所觸及之「天」「人」關係之探討,以及思想、
19
觀念之緣會,可以表顯為儒、道、釋三種主要形態。 在此種說明之架

語》,201~236、237~261)諸文者觀之,錢先生之視「孔學」與歷史上承衍、發展之
「儒學」,實有可辨之分際。錢先生晚歲應臺灣孔孟學會之邀撰寫《孔子傳》,乃後
因書中所疑辨於孔子贊《易》之事,與審議者不合,遂取回原稿另行出版(事詳該書
再版序言及《全集》版出版說明)。此事亦可顯示錢先生此一生平主張,始終未變。
16 錢先生曾謂所謂「歷史精神」即指導歷史不斷向前之精神,亦即「領導精神」,說見
《民族與文化》第三篇第一章〈歷史的領導精神〉(收入《全集》冊 37,108)。
17 錢先生曾謂中國人一向對於「民族」一觀念,所偏重乃在文化上,與西方之「民族」
觀不同。詳《民族與文化》一書〈中華民族之本質〉一章(67~68)。
18 錢先生《國史大綱》序言中曾有一語,謂讀其書者,應備四大信念,其中一項即:對
於本國之歷史,國民除求知之外,亦應由有所知而產生一番「溫情與敬意」(《全集》
冊 27,19)。錢先生此語,自是帶有明顯的愛護民族與國家之情感。然錢先生此一愛
護中國之情感,乃源自一文化情感,而非族群意識。
19 佛教原本為出世性宗教,然近代以來一種新的宗教史說法,則以為佛教之於中國發
展,亦形成一種具有中國文化特色之「中國的佛教」,錢先生大體亦同意此項說法,
且謂唐代之天台、華嚴、禪宗三宗實際業已中國化,已有中國傳統人文精神之羼入,
語見《民族與文化》下篇第五章〈中國文化本質及其特徵〉(39)。此項說法之來歷
及相關討論,參見拙著《錢穆》一書之第四題〈錢先生之學術觀念及其所顯示之學術
史意義〉(321~333)。
46 戴 景 賢

構中,作為「主軸的」,與作為「展延的」,係依義理之包容度之體驗,
作為理解方式。至於思惟方式,則是以義理為基礎所產生之思惟運動方
式。錢先生主要有兩說:一謂中國人由於重視現世價值,且其態度為樂
20 21
觀的, 故自始其面對世事,即有一種務實的理性精神, 且在其看重現
世之圓滿、自足、清明的精神價值之充實過程中,不斷釋放一種導引人
趨向更廣大、更深邃之「精神和同境界」之創造力,而其所成就,則表
現於歷史上中國宏偉的國家與諧和的社會之締造。其次則將中國人之思
惟方式,與西方之哲學思惟作一對比,謂西方之所重在分析,必先有分
析,然後有綜合。中國人則係以其實踐之親證為基礎,不斷將經由歷史
發展所積累之倫理的與社會的經驗,納入其融合的義理思惟之中。
正因中國人有此前兩項特質,故中國人基於其生活態度所建構之生

20 「樂觀」之信念,係以現世之理想為人所可能,且確信終究可以達成。Karl Jaspers
於所著 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 ( Zürich: Artemis Verlag, 1949;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Michael Bullock, 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3);中譯本,魏楚熊等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北京:華夏出
版社,1989),一書中,認為彼所指言之「軸心時期﹙Axial Period﹚」期間(西元前
八百至前二百年),世界若干主要文明區域,包括中國、印度、及所謂「西方」(Iran,
,皆同時產生一種重要的價值觀念之提昇。其宗教的部份,依 John Hick
Palestine, Greece)
之詮釋,雖就其肯定宇宙終極之善論,為「樂觀的」,然就其否定世界言,則是「悲
觀的」,此一悲觀精神,使人超越功利目的之追求,從而真正認識及於永恆價值;其
精神可謂與軸心時期前古代宗教之為樂觀主義者不同(John Hick, An Interpretation of
Religion: Human Responses to the Transcendent〔London: MacMillan, 1989〕;中譯本,
王志成譯,《宗教之解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33~38、67~69)。唯
就中國學術核心之信念觀之,中國先秦儒、墨,甚至於道家,其價值理念則既是永恆
的,亦是現世的。其樂觀的態度來自於一種長遠的歷史觀點,與 Karl Jaspers 所說倫理
性宗教之狀況有別,與希臘哲學亦有若干不同。
21 錢先生平素行文、言談極少使用西方「理性」一詞,唯錢先生曾謂:中國人之哲學精
神即其「求知」精神,中國人之「求道」精神,蓋近於西方實事求是之科學精神,語
見《民族與文化》,45~46。此一語,若不細究其所論述是否確與所謂「科學精神」相
關,而僅就其實然之本意推求,應即是指中國人一種務實的理性精神。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47

22
活理想與社會倫理,亦重和合,不重分別; 中國人強固的生活習性與
穩定的社會結構,與此關係極為密切。而中國社會之所以能由一種義理
態度與思惟方式造成如此廣大平和之社會,有其極高之自主性與同質
性,且歷經歷史上無數變動與衝擊,依然綿延不斷,主要即因中國自春
秋、戰國以來即逐漸形成一強固且理想性極高之智識階層。自是以後
23
「士」、「農」、「工」、「商」所組成之「四民社會」成為歷史常態。
此種社會結構,與西方歷史之演進路徑,並不相似。故不當以西方之歷
24
史經驗,作為社會演化之唯一標準。 至於中國文化中所造就之民族藝
術風格,雖不斷有屬於民間地域性發展所產生之成份持續加入,乃至外
國因素之影響,然最終成為具有綿延性之審美特質,則亦仍是由「士人」
25 26 27
之傳統所主導,無論文學 、美術 、戲曲 皆然。

22 錢先生晚年曾應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之請,擔任「錢賓四先生學術講座」首次講演
者,講題為「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錢先生自謂此題乃其最近三
十年嚮學之總綱,且於其中第二講〈中國人的性格〉中,提出有關「分別性」與「和
合性」如何表現於民族特性一點,作為闡述中西文化不同之重心(《從中國歷史來看
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收入《全集》冊 40,23~50)。
23 錢先生對於中國社會歷史特性之分析,除以「士」、「農」、「工」、「商」之四民
社會,為其常態結構(參見所著〈中國社會演變〉、〈再論中國社會演變〉,收入《國
史新論》﹝《全集》冊 30,1~42、43~65﹞,及《民族與文化》一書中〈中國社會之結
構〉一章﹝9~15﹞)外,亦曾將其性質總括描繪為一「士中心社會」。且依各時期「士」
之動態,將中國歷史之社會分期,區分為「封建社會」、「游士社會」、「郎吏社會」、
「門第社會」、「科舉社會」,說見〈中國歷史上社會的時代劃分(收入《國史新編》,
《全集》冊 30,67~77)一文。此說與一般社會史之分期法,無論著眼點與建立之基礎,
皆甚為不同。
24 參見《國史大綱》一書〈引論〉(序頁 21~59)。
25 錢先生有關文學史之論述,表現其觀點較為完整者,為〈中國文學史概觀〉一文,收
入《中國文學論叢》(《全集》冊 45,55~75)。
26 錢先生有關美學議題方面之專論較少,涉及畫論者,唯〈理學與藝術〉一文,收入《中
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六)(《全集》冊 20,279~312)。文中強調藝術自人生流出,
故應貴從人生看藝術,亦應自藝術觀人生。文化、時代不同,藝術之發展斯亦有別。
中國後代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藝術之變亦與之相應。中國之繪畫由漢至明約分四
期,唯唐以迄五代之禪學期與宋元明之理學期,始達人生與藝境之合一。禪學時代之
48 戴 景 賢

「文化特質」說一經提出,所必然將面對之質疑為:「特質」,或
「特質」之相關語,其定義究竟為何?「文化特質」是否真實存在?提
出「特質」說於史學之意義為何?大體而言,文化如可以以「特質」歸
約,至少應有兩項先決條件,必須承認其存在:其一,為箇別文化之特
28
殊性;其二,為文化之歷史綿延性。 第一項所謂「特殊性」,非指現
象上,或說狀態上之殊異,而必應是屬於構成形式,或條件上之不同。
因此承認不同文化體間具有此種內在之殊異性,即是等同於否定文明演
進之歷程為共通的。至於基於此項觀點而延伸之特定的「綿延性」觀念,
不唯其主張,不將文化視為人類意識與行動之偶然的結果,且在此「綿
延性」之內涵上,其義亦與所謂「演化」之意指不同。蓋「演化」觀念,
就其運用於文化歷史之意義言,事實上必有一種「文明層級」之概念在
其中。亦即文化之歧異雖是事實的,卻並非為本質的。故即使吾人承認
文化演化,並非由單一進程所決定,「文明層級」上之比較,依舊是置
於共同的評量標準之上。因此若就此「特殊性」與隨之而有之「綿延性」
兩項理論上之條件言,錢先生之「文化特質」說,與當時中國所引介、
流衍之「演化」論史學觀點相較,不論此種演化論所著眼係立基於物質
條件、或精神條件,皆是明顯對立。錢先生之史學,於總體上,常為學
者歸納為文化之「保守主義」,或「守成主義」,其因蓋即在是。而當
學者作出此種歸納時,不論其用語是否精確,或更換為更適合其意指之
表述,其立場皆是批判的。錢先生史學觀點之必受爭議,其實亦是凸顯
錢先生之觀點,有其立論之特殊立場。而錢先生整體的史學,是否具有
啟發性?亦是視錢先生此項觀點是否有其可取,或是否可因此激發研究

畫境貴「無我」,而理學時代之畫主「有我」,為其分野之大較。
27 錢先生論戲曲語,除與他類文學合論者之外,另有〈中國京劇中之文學意味〉一文,
收入《中國文學論叢》,199~208。
28 錢先生曾定義文化為「時空凝合的某一大群的生活之各部門、各方面的整一全體」
(《文化學大義》,6),然此實一寬泛之定義方式,其作用僅在設定文化研究之普遍
範圍,若要鑑別一種文化詮釋之內涵,則顯不足,故此處之分析,並未全然遵照錢先
生本人之定義。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49

者產生新的議題,或深化某些議題之討論而定。
任何一歷史家之歷史詮釋,如其所秉持之觀點,為單一的、一貫的
與清晰的,而其所嘗試之詮釋又係整體的,則由於敘述之偏隘性,對於
其他觀點與其他描述,即使並非不能相容,亦可能產生某種程度之排
斥,故難於真正成為可以為不同研究領域與派別之學者普遍接受之觀
點。此亦是所有欲建立一種特殊的文化哲學者,所將共同面對之問題。
然一種文化哲學,或一種具有文化哲學觀點之史學,由於係將歷史之展
演與人性之探討相關連,因此對於反省「人」作為一不斷尋求「意義」
之存有者言,必有重要之啟示;且亦確實可以深化某些文化、或文化史
議題之討論,提高其價值層次。錢先生之史學觀點在此意義上,正具有
此種激發人價值想像之力量。
錢先生之史學觀點足以深化學術議題之討論,最要之一點在於:
「學
術」或「價值信仰」之作用於歷史,究竟能有若何「形塑文化」之力量?
其功能與方式是否可以界定,或說明?智識階層之「自主性」是否於中
國歷史中確然存在?其與政治權力運作系統間之關係是否達成相當程
度之「平衡」作用?中國文化是否因智識階層之長久穩固存在,因此於
其內裡存在足夠導引其發展之一種人文理性?錢先生個人解答此一系
列之相關問題,曾運用兩項屬於近代中國所接受西方影響而強化之觀
29
念,一曰「民族」,一曰「國家」。 其大旨謂:民族創造文化,文化
亦有時近一步摶聚民族,中國民族之於歷史中得以綿延不絕,其力量主
要來自文化;而中國之國家形式則為保障中國民族與文化得以存續之重
要基礎。若然,則在其理解中,人之義理性發展,雖係建立於共同的人
性基礎,其實並不能自外於人自身所處之文化環境,而深沉豐厚的文
化,則亦不能不受其所由創造之民族歷史之影響。故錢先生嘗言「人

29 存在「民族」與「國家」之事實,與在歷史意識,或文化理念中強調應以「民族」作
為文化發展主體,或應以「民族」作為國家基礎之主張,非一事。錢先生曾謂中國自
來並無強烈之民族觀與國家觀,見於所著《民族與文化》,5~6;然其詮解中國文化之
生成與發展,則此兩者皆佔重要地位。
50 戴 景 賢

30
生」、「民族」與「文化」,現象雖三分,其體則一。 倘依此義推說,
民族生存與文化發展並軌之民族性文化,實應是人類創造生活歷史時,
實質上最具強韌力量之方式;中國歷史所展現之價值,應以此為評量之
角度。錢先生此一說法,等於視人之高層次之創造活動,無論為信仰的、
智識的,或生活形態的,皆已部份底為歷史之軌跡所制約,並將於普同
價值於世界歷史達成之前,一直攜帶歷史之印記。果若如此,則反向論
之,則是否人之義理解悟,亦必同時是「語言的」與「思想史的」?此
31
亦是必將引生之問題。
以上各點,就未來可能產生之議題效應言,可以是普遍的,亦可以
是特殊的。所謂「普遍的」,係指歷史之現實為箇別的,而有關人性發
展與人類命運之理解則有普遍議題,必須思惟。因此有關特殊歷史現象
之專題研究,經過史學家類比方法之導引,皆有可能啟示普遍議題之討
論。中國近代自接受一新的「世界史」觀念之衝擊,「中國史」與「世
界史」之關係究竟為何?此一問題,可謂一直盤旋於中國學者之腦海
中。甚至中國改革之方向,亦與此項歷史思惟密不可分。而就其中對立
之兩種立場言,主張中國歷史正處於已知的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之一階
段,為其普遍類型之一特殊事例、或變化形態之說法,與主張中國歷史
係展現人類歷史另一種尚未為歷史研究者所充份認知之一項「可能」之
論點相較,前者明顯佔居於主流地位。故如日後有關中國史之研究,或
中國未來發展所展現之趨向特徵,仍是證明中國歷史不唯大體可以由其
他文明之歷史經驗解釋,且其發展方向,亦是可以基於此項理解而概略

30 參閱《民族與文化》增訂版序言(序頁 9)及其內文之說明。
31 Karl Jaspers 於前註所敘及之《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雖曾謂「軸心時期」中國、
印度與西方,皆同時產生於人類歷史有決定性影響之偉大的思想運動,並於文化路徑
上「典型底重現」其整體的特徵,然在其討論「歷史的統一」之時,卻強調在文化並
列的「箇別統一」間,並不存在「統一」之普遍性。故謂「統一」僅能是歷史之目標,
而非事實(ibid., Yale edition, Part 3, ch.3, 255~265;中譯本,293~305)。Karl Jaspers
此一論述倘具意義,則顯示人之義理性創造,至少在普同價值建立之前,皆與其語言、
觀念之使用,有極緊密之關聯。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51

預測,則錢先生所抱持「人生」、「民族」、「文化」三者一體之觀點,
必是過份高估「價值信念」,乃至「學術傳承」所可能造就之歷史影響。
則中國歷史研究,於普遍議題上所可能提供之參攷價值,恐仍止是展現
「區域的」與「過程的」歷史可能。然如有關中國歷史之研究,仍在主
要的歷史進程之解釋上,顯示詮釋上之困難,或者無法排除不斷的爭
32
議, 而中國於克服現代化之政治、經濟障礙後之發展,其所呈顯之社
33
會特性,仍持續展現強烈之民族風格, 且在此風格中,有效底凝聚其

32 中國早期國家之形成與社會結構,可以依世界史之共同標準加以詮釋,且此項詮釋已
完全改變中國人對於中國古史原本之理解。此事無可爭議。中國近代以來面對西方勢
力之衝擊,其歷史發展之主要走向為「現代化」之進行,此亦甚為明顯。以西方世界
史之標準企圖為中國歷史之社會演進作斷代畫分,最大之困難在於如何說明中國之中
古史。馬克思主義學者將中國歷史秦漢以下亦皆說為封建時期,此種藉「變型」說而
增擴之解釋方法,必將使「封建社會」一詞發生基本定義上之混淆,難於持續。
33 中國於現代化之過程中,雖出現強烈的文化上之自我批判,與劇烈之改革行動,實則
在其紛雜的政治與行為背後,集體之文化意識與經由長期發展所造就之社會特性,仍
扮演極為重要之角色,此一點即就對中國了解仍屬有限之西方學者,亦已覺察。如美
國政治學者 Lucian Pye(1921~),於所著The Spirit of Chinese Politics: A Psychocultural
Study of the Authority Crisis in Political Developm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 London:
The MIT Press, 1968; new editio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1992)一書中,即企圖以研究文化心理之角度,說明中國現代政治現象之成因。
其研究視野之廣度與觀察深度,雖因專業議題之選擇,無法開展,然其以非中國人之
立場,注意及於中國人之集體的心理反應與行為特徵,則可提示研究者,政治改革之
理念與貫徹理念之行為心理,非屬一事,研究者於研究時,應將影響之因素一一區隔。
至於以研究開發中國家「現代化」著稱之 Samuel Huntington,於其近作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96)(中譯
本:黃裕美譯,《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7〕)中,
則更認為中國於現代化之過程中及其後,實際上仍將繼續保持其固有的主要價值觀
點,且此項價值信仰,將成為未來與西方價值觀相衝突之因素。其論中分析「後冷戰
時代」世界多元化之趨勢,注意及於各國政治背後社會價值觀點及文化心理之差異,
值得重視(詳該書第四部〈文明的衝突〉,中譯本,247~417)。然 Samuel Huntington
於描述此種差異時,未能明顯區分價值系統呈顯於「思想」、「社會」、及「政治作
為」三種不同層次之差異,因而於政治衝突與文明衝突兩者間之關連,有過當之推論,
則為一失。
52 戴 景 賢

文化創造之動能,與其他社會發生明顯差異,則錢先生之觀點,即可能
產生對於歷史學者重要之啟示;即使對於錢先生說法之具體內容不免有
所爭議。
倘若最終之答案為後者,則有關世界史之理解,一種新的思想史與
社會史結合之詮釋角度,亦有可能因中國史之研究而產生。若然,則中
國史研究之重要性,勢必因此增加。此為錢先生之史觀所可能產生之議
題效應之屬於「普遍」者。至於議題效應之屬於「特殊」者,則主要可
能發生於兩方面:一為有關中國智識階層於中國歷史中所承擔之「社會
功能」問題,一為有關中國義理思想未來發展之前景問題。此兩項本皆
是近代中國研究學術史與一般史之重要議題,抑且亦將持續成為重要問
題。關於前者,錢先生論述之重點所可能提供之提示在於:欲明了中國
智識份子所曾於中國歷史中承擔之使命,或曾產生之影響、作用,論者
除須具有研究社會功能與分析社會結構之眼光外,中國智識份子內在之
精神特質,亦為一決不當忽視之要點。此種精神特質,不唯立基於一種
長期存在之價值信仰,且此種價值信仰,係與其特殊的歷史意識與歷史
34
想像相結合。 故學者研究其思想,不應僅是注意其觀念之系統與架構,
亦應注意其敘述歷史或事件之語言表述。錢先生常言:西方文化精神之
主脈乃宗教的、哲學的與科學的,而中國則為義理的與歷史的;此一判
斷語即建立於錢先生對於中國智識份子性格之深層了解上。至於後者,
本質上屬於中國學術現代化問題之一環。簡要而言,此問題即是:在中
國學術歷經改造之後,此一新的學術規模與風格,是否仍足以使繼起之
中國智識菁英,能於傳承教育與進行其他本業的活動之中,經受一種崇
高理想之啟迪,並於其中培養出一種堅韌、深厚的情操?就歷史觀之,
此一項發展,固可能影響未來中國之整體文化表現。

34 余前著《錢穆》一書,曾特舉錢先生〈崔東壁遺書序〉(收入《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
八,《全集》冊 22,431~444)一文,闡釋錢先生如何於〈序〉中,區別歷史真相與後
人關於歷史之想像為二,強調歷史想像實於塑造智識份子文化性格一事上,產生影響。
錢先生此一論點,對於理解儒學之性質與其發展,極具重要性。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53

錢先生對於學術前景之看法,基本上,仍是由其自所體會之儒學之
「體」「用」觀出發,亦即每一時代之學術,若要真正產生力量,必須
於其內裡具有一種精神性之統合,且此種精神性之統合,必須由個人於
其義理生活中完成。學術發展之有時代性之轉移,即是卓越的個人面對
學術之衰敗,或時代問題之嚴重挑戰,所建立之新的精神指標所造成之
影響。而在錢先生之判斷與期待中,中國人文學術之未來發展,於「價
值信仰」與「學術思惟」之方式上,應仍能以此一形態,延續其主要特
35
質。 此一論法,由於在其標定之學術性質上,乃是融合「義理的」與
「歷史的」思惟為一,而非針對議題所產生之思辨,亦非針對單一的義
理問題提出主張,故不唯與民初以來新史學所企圖建立之學術標準不
同,亦與哲學化底處理中國義理思想,或設定一種特定的義理法門之趨
勢有異。此一種看法,就涉及歷史底理解中國學術史言,是否正確?此
屬歷史問題,可以以議題討論。至於未來中國人文學術,哲學與史學究
竟係分向發展?抑仍將產生某種與中國價值觀相關之互動?則屬於一
種涉及未來之預測;學者之判斷,主要意義,仍在展現其對於可能影響
於歷史發展之因素之了解。至於事實上之結果,由於歷史發展中必然存
在「偶然的」,與無法充份認知之因素,「預測」並不依其結果是否成
36
為事實,而決定其價值。
所謂「特質」說,就文化史或文化比較之研究言,由於強調價值觀
念、精神力量與思惟方式之重要,因此在其企圖解釋歷史變遷之原因與
發展走向時,若要具有說服力,必須聯繫於各項與社會發展功能相關之

35 錢先生《現代中國學術論衡》(收入《全集》冊 25)一書衡論現代中國學術,主張中、
西、新、舊學術,有其異,亦有其同,倘加比較,可以評得失,亦可以求會同。書中
且舉「宗教」、「哲學」、「科學」、「心理學」、「史學」、「考古學」、「教育
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藝術」、「音樂」十二項為例言之(序
頁 5~10),可以代表其大體之意見。
36 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對於資本主義社會未來結果之推斷,最後證明全然
非真,即是近代極為顯著之一例。然馬克思本人對於歷史之一種「定論主義」式之信
仰,雖已遭揚棄,其分析歷史時所提出之觀點、議題,乃至聯繫歷史現象間關係之陳
述,則仍持續刺激學者之思惟,成為近代史學重要來源之一。
54 戴 景 賢

議題研究,並以某種方式將之整合。當時有一可資參攷之論例,錢先生
曾於其著作中約略提及,此一論例即是已部份為國人引介入中國之德國
37
史家Oswald Spengler之「歷史形態學方法」。 此種觀點不僅係結合部
份「功能」分析之研究,且其對於進步社會之功能演化,傾向於強調在
其各別功能系統間,存在一種整體性之自然節調,此種功能調節類近於
生物因維生所需而產生之機體現象。在其觀點中,此一「節調」之持續
38
存在,對於愈複雜、愈龐大之社會,即愈困難。 一箇偉大文明之存在,
往往盛極而衰,甚至無法持續綿延,整體功能之無法節調,常是主因。
以故在其歷史分析中,「生理的」與「病理的」之對立,常是最終思惟
之焦點。此一思攷方式與將歷史之變遷視為歷史形勢造成之結局,可謂
迥異其趣。蓋在「形勢」觀中,力量互動之主體,乃是分別的與無序的,
形勢即是造成歷史發展之原因,而非僅是其背景或外緣條件。
「生理的」與「病理的」於分析線索上之對立,對於錢先生而言,
正亦是在其面對當時中國學界不斷增強之文化批判時,所作出與自身觀
點相應之回應方式。蓋中國近代智識界自從於歷史之世變中,產生強烈
的文化危機意識以來,極度的文化自譴,其趨勢愈後愈甚。而在種種批

37 Oswald Spengler(1880~1936)於所著《西方之沒落:世界史之形態學大綱》(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Umrisse einer Morphologie der Weltgeschichte
〔1918~1922〕;The Decline of the West, 2 vols., authorized English translation with notes
by Charles Francis Atkins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Inc, 1932;中譯本,陳曉林
據 1962 年單冊節本譯,《西方的沒落》,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0 年二版三刷)一
書中所表現之文化形態史觀,為一種史學之生機論,其論與錢先生之說相契合之一點,
在於 Oswald Spengler 討論文化之生成,係以文化之整體的價值理念與機能形態為核
心,而此點亦為錢先生所強調。唯此書翻譯為中文極遲,錢先生僅由他人引述得知其
部份梗概,故文中偶一提及,所論不多。
38 在 Oswald Spengler 所描繪之「有機邏輯(organic logic )」中,生命擴張後所產生之
耗竭與僵化,其本源來自彼所謂生命「靈魂」之自身,亦即其書中所言:「靈魂乃其
自身廣延之補充物(The soul is the complement of its extensio n.)」(ibid., ch.1, 37;中
譯本,78,唯所引英譯譯文微誤)。故亦可謂,在其分析中,文化之「生理的」與「病
理的」過程,實是同時並進。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55

判之中,對於中國社會,乃至中國歷史缺陷之指陳,皆有將中國病源,
39
追溯於古史之傾向。 亦即中國近代文明之停滯不前,其因決不止為政
局之潰壞,或國力之薄弱。而應有一種屬於文化構成條件上之理由,使
其發展承受無法突破之限制。有關中國國家構成之方式,與支撐此項結
構之基礎,由是成為與學術史研究同等重要之議題。而依當時學者所感
受,凡此皆與秦漢之一統,乃至一統之結構形式相關。
在近代中國學界有關此一問題之討論過程中,對於一種長期歷史現
象之持續,究竟應將之歸因於民族性,或某種文化特性,或結構形勢?
學者實際皆在摸索之中。蓋若將之歸因於民族性,則中國人既是一被注
定無法突破其先天限制之民族,則中國文化之最終將為歷史淘汰,亦是
一無法逃避之命運。此必走向一極度悲觀之看法。若將之歸因於文化之
局部的特性,則僅批評歷史之病態,而不能於其發展中,指出其所以能
40
存續之理由,其論亦不能持久。 而在當時,另有一種分析之眼光逐漸
取得優勢,即是以衝突論為主之社會學學說,及其所帶來之社會史研
究。此種研究角度,由於在「功能」意義上,或「結構」意義上,雖將
社會視為一實體,並不將社會視為一完整的機體,亦不將人之行為趨向
視為人性自然發展、或意志力之結果,故在其辨析之眼光中,社會結構
形態與其變遷之歷史說明,任何屬於「特徵」、「特性」之指涉,其實
皆是現象的與標識性的;決定歷史發展之因素,則是屬於社會的,而非
理念的,或精神的。歷史僅是社會存在與變動產生之結果。此一種觀點
所以顯現為強勢,主要在於當其提出一時代之歷史解釋時,對於影響社
會發展之不同因素,能有完整的聯繫;即使箇別特殊之說法皆無法免除

39 夏曾佑(字穗卿,1862~1924)之《中國古代史》(收入《民國叢書》第二編冊 73,
上海:上海書店,1990 年景印商務印書館 1935 年版)可以為此一種史論趨勢之先期代
表。
40 陳寅恪(1890~1969)於當時學界爭論上古史與秦漢史之際,集其力於隋唐政治史之
研究,除展現一種新的研究方法外,另一層隱含之用意,即是表明歷史之演進,有其
與時變化之條件,並非以一種概念式之文化特性說即可說明。唯對於民族文化是否亦
在其整體的歷史變化之中,有其延續的某些屬於精神或形態之特徵?其成因為何?陳
氏則未深論。
56 戴 景 賢

爭議。而由於此種社會學與社會史學之影響,前此為民初學界所爭執之
文化價值理念問題,其重要性相對減低。中國社會發展究竟處於一種何
樣之狀態?乃至中國史究竟於演化意義上,何時處於何種階段?成為較
爭議中西文化孰優?孰劣?何項為優?何項為劣?更為引人注意之焦
點。此種史學爭議由學術史轉向社會史之發展,就議題之相關性言,具
有足以開拓視野、提供研究手段之功能,故其產生導引研究方向之作
用,實亦是勢有必至。錢先生面對此種史學議題與分析角度之衝擊,壓
力自是極大。
錢先生之精神特質說,就回應中國文化缺陷論而言,其主要之論點
在於:一自始即生理不夠健全之文化,決無能久經歷史變動之攷驗,而
依然有以持續發皇之理,故凡文化中「缺點」之存在,皆應是相對於「生
理」而有之病徵。病雖為生理中所可能,然受病乃因於形勢,生理如能
即時調適,則病不必然足以害生。於歷史之過程中認識所曾受病,雖是
必需,然不應即以病徵說為生命之本質,過度之文化自譴必將戕害文化
之生機。至於面對以社會衝突為歷史變遷主因之說法,錢先生之對應,
於論說上,則是將「衝突」歸結於歷史「偶發」之結果,錢先生並不認
為經濟方式之轉變,對於高度文明社會,依然具有一如其在早期人類社
會發展中所位居之關鍵地位。高度文明社會,政治與其他文化功能之節
調,具有使社會擺脫物質條件限制之更高動能。此一種動能上之差異,
使錢先生於論述文化時,將文化區分為「物質的」、「社會的」與「精
神的」三類,謂此三者既是三階層,亦是人文演進之三階段。錢先生於
論中,且以「戰鬥性」、「組織性」與「融和性」三者,作為三階段文
41
化達成其目的之方法特性。
錢先生之「生理」與「病理」對立之觀點,雖與文化形態觀相近,
然就此種觀點之運用言,錢先生有一與Oswald Spengler差異頗大之不
同。蓋Oswald Spengler之文化生命觀,乃是「箇體的」,意即:在其觀
點中,世界並無「超級的」文明,一如一切生命皆是有限的。因此「文

41 詳《文化學大義》,11~28。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57

42
化」,就其箇體生命之主要韻律言,最終之結局,必然走向衰落。 此
種悲觀論,並非簡單底出自於論者悲觀之心理,而是就其整體觀點所推
43
導出之必然結論。 而在錢先生則不然。錢先生立論之儒學基礎,使其
確信,文化雖透過歷史條件發展出特定的形式,不皆屬人之意志可以決
定,然其真實的基礎,實仍在人性。特此人性內涵之最大範圍,係以「潛
44
能」之方式為人所擁有。 故人若認定人僅能於眾多「特殊的形式」中
45
採擇其一以實踐人性,且此一形式亦被歷史所決定, 則人之可能即被
限定,如Oswald Spengler所言。然人如能把握有效的、得以不斷探尋人
性可能之義理方法,不斷充實、變化之,因而培養出真正的「智慧」。
則文明之命脈,必可因智慧之導引而存續。
正因錢先生之文化生機論與Oswald Spengler所言有此重要不同,故
錢先生所認定存在於社會各別功能系統間之整體的節調,若欲求其能長
久綿延,必須其生理符合於可長可久之理,而非可聽任於所謂自然之韻
律。在此意義上,人之主動的「義理作為」,實際上被放置於較諸歷史
形勢所能產生之「限定作用」更高之位置。錢先生所謂「人生」、「民
族」與「文化」三者一體之論說,「民族」亦僅能是「人生」與「文化」
兩者發展之常有形式,人生價值與文化精神並不以「民族」之概念、或
其認同意識為其最先之根源。而 真正表現人之主動的「義理作為」者,

42 錢先生曾謂當時頗有學者因於 Oswald Spengler 之文化理論,主張中國實已經歷數次


循環,非同一文化之延續者,然此實未掌握中國文化內裡之真精神與真面目。論詳所
著《文化學大義》,82。
43 Oswald Spengler 於書中,討論世界歷史在其表達形式之外,是否亦在文化之內裡存在
一「生命之歷程」時,稱此項歷史邏輯為「歷史人性之形上結構(a metaphysical structure
of historic humanity)」(ibid., ch.1, 3~4;中譯本,37~39)。
44 錢先生曾以人所稟賦之「本質」與「可能」釋「性」字,詳《中國思想通俗講話》第
二講〈性命〉(收入《全集》冊 24,27~52)。
45 Oswald Spengler 曾以「每一文化皆有屬於自身之數學」一語,用以說明箇體文化之「有
機歷史」中,所存在之「形式世界(form-world )」。而其否定有「單一數學」存在之
譬喻,則是顯示,在其觀念中,當生命採取眾多「可能的形式」之一,而將「生成變
化之過程(becoming)」,實現為「已經生成者(the become)」時,箇體文化「由盛
而衰」之宿命即不可避免(ibid., ch.1, 2, 3~90;中譯本,37~145)。
58 戴 景 賢

實際上仍是於「行為」意義上完全獨立之個體的人。此即是「道德意志
力量」之可貴。錢先生論史,雖常流露明顯的民族情感,然其所主張,
與其將之解釋為民族主義式的,毋寧應將之說為乃屬於一種道德的菁英
主義。依其理想,道德菁英不唯應是社會之領導者,且其不斷的自我反
省,與自我提昇,方始是人類文明真正的維護者。對於民族歷史與文化
46
之珍惜,其實即是對於能孕育產生此種道德菁英之環境之重視。 中國
47
存在之意義在此。
綜括而言,錢先生之歷史觀,有其重要之著眼點,且亦在其論述之
中,完成一完整之歷史圖像。然此一歷史之詮釋角度,若將之放置於現
今史學研究中,其重要性究竟為何?由於當前對於中國學術史、思想
史,乃至中國歷史上智識份子活動歷史之研究,仍存在研究者觀點與內
容上極大之差異與爭議,故討論者難於獲致共同結論,甚至不易產生交
集。倘若中國最終現代化之完成,中國智識階層並未扮演最關鍵之地
位,或中國智識份子雖扮演重要角色,然其主要之精神特徵業已根本轉
換,且證明原本之精神與現代化之要求衝突,則近代以來,中國基於改
革要求而對中國智識份子及其思惟傳統所進行之批判,即在方向為正
確。錢先生之觀點自不能成立。然如最終之結果,中國所展現之新的文
化走向,中國之義理思惟,仍在中國人最深層之文化思惟中,居於核心

46 錢先生此一觀點,若以儒學之語言言之,即是「道」有能然,「理」有必然。「能然」
者,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必然」者,順之則得吉,逆之則得凶。中國歷史綿延不
絕,必有得乎理勢所宜然者,而其所以能然,則亦必有得乎人性之真切處。故中國歷
史之值得反省,與中國文化之值得保存,對於儒家「道學價值」之信仰者而言,其事
與單純底基於民族情感而愛護其歷史者,固有所不同。此種看待中國與中國文化之態
度,與清初顧亭林(炎武,1613~1982)、黃梨洲(宗羲,1610~1695)、王船山(夫
之,1619~1692)等人重視道統存續,因而重視中國之存在,頗有義理上相通之處。
47 錢先生對於文明歷史之看法,大體而言,仍是維持清末、民國初年中國學界所通行之
中國、印度、西方三大系統之說,其中印度之世界影響僅偏在某幾方面,故錢先生所
討論之文化比較,僅在「類型」之意義上,以三者並比(詳《文化學大義》, 61~62);
有時則另加「回教文化」一型,如〈世界文化之新生〉一文(《文化學大義》附錄
一,113~114)。餘則常以「中國」與「西方」相對為言。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59

地位,且中國文化之發展,亦能呈顯極為豐富之可能,則錢先生之觀點
與其論述,如前所言,亦將證明有其極值重視之價值,中國近代以來之
歷史研究不能謂無偏失。
以上為就觀點言,其狀況如此。至於依歷史研究中所存在之多元的
方法而論,由於凡任何以「生命觀」,或其他單一觀點看待歷史之增長
與消退,其自身所運用之歷史邏輯,必有其限制,不易兼顧歷史之複雜
性;尤其若其所處理之議題,涉及不同文化之比較。故對於箇別史家而
言,從事宏觀之文化比較,此項企圖雖常具有無比之魅力,然當其面對
具體之研究對象時,實必有對象上熟悉與不熟悉之差異,論斷難致精
審。此在一切建立宏偉歷史理論者,皆所不免。錢先生於所著《文化學
大義》一書中,曾倡議建立一種以全面的「比較文化研究」為基礎之文
48
化學, 然截至目前為止,由於方法學上之要求,各箇領域之研究,無
論其設定之原始標的為何,其實際上所建立之研究規格,皆是以可操作
之方法為其定義方式。故文化之比較研究,僅能於有限議題之導引下進
行,宏觀式之文化比較研究,除部份屬於學者個人意見之陳述外,尚無
法真正成為一種可以持續大規模進行之學術方法。蓋就作為歷史發展主
體之社會言,社會係由分別獨立之個體所組成,因此人之個體性與人之
社會性,皆於社會之生成,扮演極為重要且複雜之角色。今日人類從事
自身心理、行為與文明之研究,對於影響人性發展與社會構成之因素究
竟有多少可辨識之項目,亦仍無法確定與有效掌握。故說明因素與因素
間之關係,其判斷皆不免帶有某種哲學角度,因而採取一種角度,即造
成一種隔離的視界。故就史學界整體而言,「歷史詮釋」本身,必然將
成為一不斷尋求更廣視野之過程,任何可操作之方法之價值皆屬相對
的,而非絕對的。錢先生之史學,依本文此處所分析,就其主脈言,應
歸屬於中國儒學之價值觀點與其學術理念,面對新的文化挑戰時之一種
努力於展延其智慧與生命之發展,有其涉及「如何重新凝聚中國精神文
明力量」一問題之深刻意義;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而錢先生最終所顯
示之獨立的史學觀點,則由於確然能夠提供極為重要之觀察角度,不唯

48 參見《文化學大義》,1~9。
60 戴 景 賢

呈顯出中國歷史屬於精神層面之一種不應忽視之內涵,且對於此種內涵
之深層意義之攷掘,與近代依「演化」觀而形成之中國史詮釋觀點不同。
此種差異,不僅關繫人類特殊的一項歷史進程之理解,且在未來深化後
之討論中,具有開拓史家視野,促使其重新反省於世界歷史中「價值觀
發展」之重要性,故其觀點必然將納入統整後之中西史學,成為其中極
具份量與特色之一部。

*本文初稿曾發表於「紀念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0
年11月24~26日),承主辦單位臺大中文系同意在此刊登,敬申謝意。

(責任編輯:林志宏 校對:吳政哲)
論錢賓四先生「中國文化特質」說之形成與其內涵 61

The Formation and Content of


Chien Mu’s Interpretation on Chinese
Cultural Essence
Tai, Ching-hsie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Sun Yat-sen University

Abstract

Professor Chien Mu (1894-1990) w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historians in modern China. His research on Chinese
history has been highly appreciated but at the same time
controversial, and the most often debated topic has been that of his
obvious Confucianism style. This essay tries to analyze and
evaluate, through a thorough study, the fundamental structure of
Chien’s historical concept and its basic value system underneath.
The author argues that, although most of Chien’s contemporary
critics have treated him as a conservative in confronting China’s
modernization challenge, Chien’s basic issue was always a
genuine modern one, that is: how to situate and interpret China in
world history. He believed that nation, culture, and life style were
three aspects of one thing and, among these three, the guiding and
dynamic force in China has always been the traditional value
system of the Chinese. In order to construct and defend his theory,
he adopted an organic viewpoint that in some ways resembled that
of the German historian Oswald Spengler (1880~1936) . But,
62 戴 景 賢

Spengler’s historical morphologys as presented in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Umrisse einer Morphologie der Weltgeschichte
〔1918-1922 〕, was based upon an explicit relativism, which left no
room for any “ perennial ” cultural form. In contrast to this
pessimistic point of view, Chien emphasized that cultural systems
in some cases did survive and escape the destiny that Spengler
held to be doomed and hence inevitable. Chien’s entire lifetime
work of interpreting Chinese history was to trace out the
fundamental essence of the culture and to compare it with the other
world cultural systems. His concern was to mount a strong defense
against the prevailing Marxist historical determinism. His efforts
to see history as a creation of man’s search for values has
bequeathed a clue for other historians to reconsider China’s history
and its potential contribution to the world in general.
Keywords: China studies, Chinese modern history, Chinese
modern thought, Confucianism, Chinese culture, comparison of the
East and the West, philosophy of history, philosophy of culture,
Chien Mu
臺大歷史學報第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63~98
2000年12月,頁63~98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
吳展良
提 要
無錫錢賓四先生一生篤行理學家言,而又能針對大時代的學術
議題,客觀地研究理學。錢先生一方面強調研習理學必須本於學
者自身的實踐,一方面也重視對於理學的歷史背景與特質之客觀
分析。他認為做學問要先能入而後能出,不融入無法真正瞭解,
不跳出則無法知道它的特質乃至限制,然而學者首先要能深入,
卻不宜急切求出。理學之於錢先生,從作為人生的教訓與昭示人
生的理想境界始,亦以回歸做人與為學合一的學問終。理學的道
理,是錢先生的真生命而不僅是研究的對象;理學家的詩文,則
是他日常相伴,造次不離的精神資糧。然而因為時代的不同,錢
先生一生的學術工作,畢竟與理學家頗為相異。面對中西文化的
交會與衝突,錢先生一生致力於發明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真相與意
義,以為民族文化保留其可大可久的生命。宋人闢佛而爭道統,
錢先生則轉而以整個歷史文化的傳承為道統。宋人一心要完成代
表最高道理的宇宙與心性論的體系,錢先生則用學術思想史的眼
光重新說明理學的各個層面,並進而分析其得失。這都是錢先生
不囿於理學傳統的地方。
錢先生認為中國學術從明末之後,本來便應走向一個新的道
路。由理學而史學,是從陽明學到浙東史學的發展。上接此傳統,
下承時代的挑戰,錢先生之學所重在於認識歷史文化的傳統,而
非抽象的宇宙人生之根本義理。然而他並非不講義理,只是承續
浙東之學的「不離事而言理」,刻就具體的歷史文化中發掘事理
與意義,因此對學者有極深的感發。錢先生的思想文化史研究及
其民族與文化精神說,均與此有密切的關係。錢先生的學問,從
為人之學始,深入中國學術的千門萬戶,且旁治佛學與西學,其
內容早非理學所限。然而錢先生之學終究歸本於為人之學,自孔
子以至於宋明儒,源遠流長,薪火相傳。
關鍵詞:錢穆 理學 實踐 做人之學 史學 道統 現代學術

* 作者係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64 吳 展 良

一、從入之端
二、一生之浸潤涵泳
三、回應大時代的學術課題
四、結論

理學的核心是生命的學問,自古以來的理學大師都強調,學者必須
秉持「切問近思」的態度,透過自家生活的真切體驗來了解理學。若僅
憑藉客觀解析與語言文字的論說,則永遠無法深入理學的堂奧。理學在
中國現代學術及思想史中,依然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然而現代學者往往
偏從西方或所謂現代學術的立場來研究理學,卻不甚重視踐履的工夫。
這種研究固然也有助於我們客觀地瞭解理學的一些特質與問題,然而其
學說若缺乏真實體驗的基礎,不僅難以深入理學的精髓,且容易發生根
本性的錯誤。無錫錢賓四先生一生篤行理學家言,而又能針對大時代的
學術議題,客觀地研究理學。錢先生一方面強調研習理學必須本於學者
自身的實踐,一方面也重視對於理學的歷史背景與特質之客觀分析。他
認為作學問要先能入而後能出,不融入無法真正瞭解,不跳出則無法知
道它的特質乃至限制,而且學者首先要能深入,卻不宜急切求出。 1 這
種學術態度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獨樹一格,非常值得我們研究。
錢先生一生的學行與理學有極深切的關係。他早年便深好理學家
言,生平為人行事則深受理學家的影響。他有關理學的著述甚為豐富,
而可以代表其晚年定論的大著作則為《朱子新學案》。其一生學思所受
理學多方面的影響及其有關理學的研究之成就為何,所牽涉均極深廣,
非本文所能處理。然而錢先生之於理學從何處入與何處出──即其以何
種方式接受理學的影響,又從何種角度對理學加以研究反思,當為瞭解
錢先生與理學之關係的關鍵。本文謹著眼於此,並本此對理學與錢先生

1 錢穆,〈學問之入與出〉,《學籥》(本文所引用錢先生之著作,皆收於《錢賓四先
生全集》〔台北:聯經,1994~1998〕,以下不再一一注出),171~192。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65

學術的根本異同加以探討。

一、從入之端

(一)作為人生教訓

錢先生早年讀書從人生教訓入門。他在十五歲那年,在音樂課中偶
然讀到了《曾文正公家訓》一書,「不禁發生了甚大的興趣」,當下悄
2
悄離開教室,一直讀到深夜,第二天一早還跑去書店買這本書。 他在
四十六年之後回憶此事時說:
或許是我個人的性之所近吧!我從小識字讀書,便愛看關於人生教
3
訓那一類話。
《曾文正公家訓》與《家書》中,多為孔孟程朱的道理。曾文正論修養
以「主敬」為主,更從宋人「居敬」的說法來。錢先生少年時對此書發
生如此大的興趣,已可見出他對義理之學的特殊愛好。錢先生對於他自
己早年所讀之書,又特別指出:
凡屬那些有關人生教訓的話,我總感到親切有味,時時盤旋在心
中。我二十四五歲以前讀書,大半從此為入門。以後讀書漸多,但
4
總不忘那些事。
讀書從「人生教訓」入門,這決定了錢先生學問的一大基本特色。錢先
生一生論學首重做人,與此有極大的關係。
錢先生於年輕時又特好古文,發憤讀唐宋八大家全集,自韓、柳、
歐陽以至於王安石,並由王安石論議之文,轉而治理學家言:
讀《臨川集》論議諸卷,大好之,而凡余所喜,姚、曾選錄皆弗及。

2 錢穆,《人生十論》,3。
3 錢穆,《人生十論•自序》,3。
4 錢穆,《人生十論•自序》,5~6。
66 吳 展 良

遂悟姚、曾古文義法,並非學術止境。韓文公所謂「因文見道」者,
其道別有在。於是轉治晦翁、陽明。因其文,漸入其說,遂看《傳
習錄》、《近思錄》及黃、全兩《學案》。又因是上溯,治《五經》,
治先秦諸子,遂又下迨清儒之考訂訓詁。宋明之語錄,清代之考據,
為姚、曾古文者率加鄙薄;余初亦鄙薄之,久乃深好之。所讀書益
5
多,遂知治史學。
由此可見,錢先生治理學實在治經學、先秦諸子、考據學與史學之前。
古文家講究文以載道,錢先生因古文學而喜好以明道為任的理學,本屬
自然。而由錢先生之自述,可見他的學術個性,本來頗近於義理之學,
並由此而深入學問的天地。錢先生對此曾說:
顧余自念,數十年孤陋窮餓,於古今學術略有所窺,其得力最深者
莫如宋明儒。雖居鄉僻,未嘗敢一日廢學。雖經亂離困阨,未嘗敢
一日頹其志。雖或名利當前,未嘗敢動其心。雖或毀譽橫生,未嘗
敢餒其氣。雖學不足以自成立,未嘗或忘先儒之 矱,時切其嚮慕。
雖垂老無以自靖獻,未嘗不於國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以匹夫之有
其責。雖數十年光陰浪擲,已如白駒之過隙,而幼年童真,猶往來
6
於我心,知天良之未泯。自問薄有一得,莫匪宋明儒之所賜。
可見錢先生的學術不僅由義理之學入門,並於此「得力最深」,終
生奉行理學家有關人生的教訓,而成其充實而有光輝的人格與學問。錢
先生之於理學,從一開始便特重實踐與體驗,亦由此可知。

(二)追求文學與義理合一的美善境界

錢先生早年所好既在古文,他治理學便不能不受文章之學的影響:
余之自幼為學,最好唐宋古文,上自韓歐,下迄姚曾,寢饋夢寐,
盡在是。其次則治乾嘉考據訓詁,藉是以輔攻讀古書之用。所謂辭

5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序》,7~8。
6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序》,8。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67

章、考據、訓詁,余之能盡力者止是矣。至於義理之深潛,經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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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艱,自慚愚陋,亦知重視,而未敢妄以自任也。
理學家致力於昌明義理,對於辭章之學,大多鄙薄不為。錢先生此處所
謂能盡力者止於「辭章、考據、訓詁」而不敢自任以「義理之深潛」,
其學術態度已與多數理學家有所不同。錢先生又曾追記他的小學國文老
師所教文章中選有陽明〈拔本塞源〉論與朱子〈大學章句序〉,此事有
助於使他:「此後由治文學轉入理學,極少存文學與理學之門戶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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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先生一生為學不僅沒有文學與理學之門戶,也不存程朱與陸王的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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壘。 然而理學家之所以有門戶,實緣於其辨明至道的熱誠。錢先生則
合理學於文學,使得理學之於他從開始便主要是一種學習做人,不斷提
高人生情境與意境的學問。因此對於錢先生而言,各家所長可以兼採,
不必歸於一是:
理學者,所以學為人。為人之道,端在平常日用之間。而平常日用,
則必以胸懷灑落、情意恬淡為能事。惟其能此,始可體道悟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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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精微。而要其極,亦必以日常人生之灑落恬淡為歸宿。
錢先生認定理學的宗旨在於「陶鑄性情,扢揚風雅」,並特別提倡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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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學家的詩文去瞭解其內心。 「吃緊為人」本來是理學的核心要旨,
錢先生此說自然深得理學的精神。然而不直接從事於最高義理的辨明以
及本體、宇宙、人性論的體系與根源之講求,亦使錢先生的學術,自始
便與傳統理學家有所不同。對於錢先生而言,為學首重在於學為人,先
賢之典型具在且各有所長,後人實不必多事理論的辯論,而應於生活中
實踐體驗以求自得之。同時代與稍後學者,如梁漱溟、熊十力、張君勱、
牟宗三等,因受西方科哲學與佛教唯識學之影響,偏從理性與思想語言

7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385。
8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42。
9 錢先生第一本有關理學的專著是《陽明學述要》,至晚年雖推尊朱子,卻仍看重陸王
之學。
10 錢穆,《理學六家詩鈔•自序》,3~4。
11 錢穆,《理學六家詩鈔•自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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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辨明「至道之所由出」,其學術路徑與錢先生頗為相異。

二、一生之浸潤涵泳

(一)真生命的泉源

錢先生的理學,從開始便與生活結合,致力於實踐古人有關人生的
教訓,以不斷提高生命境界。這個態度,既影響了他一生的立身行事,
也影響了他對於中國學術與文化傳統的整體詮釋:
我常想,中國學問與西洋學問最大的不同,在於學者的本身,比他
在學術上的表現更為重要。……回想我這一生的為人、生活,受到
好些古人的影響。我雖然極少寫詩,但愛讀詩,最佩服二位詩人:
陶淵明和陸游。……我所受到的影響,可以在我做人及生活中表現
出來。由這二個例子(案:陶淵明和陸游對錢先生的影響),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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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更進一步回答你們的問題:中國學問,就是學做人。
中國學問以學做人為核心,錢先生的學問也以學做人為核心。一方面極
重視義理與文學合一的人生境界,一 方面則以完成此種理想人格為第一
義:
知識只是生命使用的工具,權力也是生命使用的工具。為了要求生
命滿足,才使用知識和權力。生命所使用的,都只是外物,不是生
命之本身。生命不能拿知識權力來衡量,只有人的行為和品格,道

12 梁漱溟、熊十力、張君勱、牟宗三等人都強調科學與認知理性的限制,並提出直觀、
直感、實踐理性等說法,以重新詮釋儒學與理學的認識觀及心性論之核心要旨。其理
論之得失及個人實踐工夫之深淺固不宜一概而論,然其學術路徑已顯然與錢先生不同。
13 邱秀文,〈富貴白頭皆作身外看──坦蕩淡泊的錢賓四先生〉,《中國時報》,1977
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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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精神,才是真生命。
此種人格既是文學的,更是為所當為的,所以錢先生終究以「道德精神」
代表人的真生命。
這種追求理想人格的道德精神,誠如錢先生所經常強調,乃是「足
乎己無待於外」,不需要任何外在條件,在任何情形下都可以完全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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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所掌握,所以它才是人的真生命。 錢先生之於此真生命可以說是「造
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五十年代初,錢先生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
情況極其困難。當年還是學生的余英時先生記道:
有一年的暑假,香港奇熱,他又犯了嚴重的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
地躺在一間空教室的地上養病。我去看他,心裡真感到為他難受。
我問他:有什麼事要我幫你做嗎?他說: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我
便去商務印書館給他買了一部來。我回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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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亞書院全是空的。
大陸淪陷,錢先生的家人全都不及逃出,錢先生孤身在港,面對國破家
亡、天崩地裂、個人一切難料的情形,他最想讀的就是王陽明的文集。
其真生命之所在,由此可知。理學諸先生所創造的光輝人格,既為錢先
生真生命與情感之所繫,每當國家遭遇巨變,現實世界一切難憑時,這
種超越性的文化生命,便自然顯露:
余撰《朱子新學案》,又曾隨手選鈔朱子詩愛誦者為一編。及日本
承認大陸共黨政權,繼以國民政府退出聯合國,消息頻傳,心情不
安,不能寧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繼朱子詩
續選兩集,又增王陽明、高景逸、陸桴亭三家,編成《理學六家詩
鈔》一書。余在宋、元、明、清四代理學家中,愛誦之詩尚不少,
惟以此六家為主。竊謂理學家主要喫緊人生,而吟詩乃人生中一要

14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154。
15 錢先生一生經常強調,充分操之在我的才是人的真生命,此真生命必須求之於人的德
行、人格與內心,而不為外境所轉移。有關此義,可參見《人生十論》,88~99、115~127。
16 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見李振聲編,
《錢穆印象》(上海:學林,1997),106~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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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
大樂也。儻余有暇,能增寫一部「理學詩鈔」,寧不快懷。竟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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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亦一憾也。又有朱子文鈔,因擬加註語,迄未付印。
文學與理學在錢先生的心中融合為一,而其本源則是一個個理想的人
格,與他們所共同創造的人生境界。現實世界的一切種種,終究難料也
難憑,唯有此境界超越古今,既是永恆的文化生命,也是錢先生的真生
命。

(二)優遊饜飫而自得之

理學家論學與論修養,主張於日用常行中時時下工夫,體之於心而
驗之於事,長期涵泳而使本心本性自然發露,是即所謂優遊饜飫而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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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錢先生之於理學,以提昇人生境界與完成理想人格為學習目標。
他早年研讀理學又特別得力於王陽明,認為:「陽明講學,偏重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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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上磨練,是其著精神處。」 這話既點出陽明學的精神,也指出他自
己學習理學的主要方向。錢先生處事明快妥貼又能堅持原則,對人情義
兼重,且能使人自尋向上。他的人無論在何處,都呈現出深湛的修養工
夫:
錢先生是一個很懂得生活的人,當他任新亞書院院長時,新亞正在
艱苦中發展,錢先生除了每天應付紛煩的行政事務外,還要從事著
述和教學,可是我從來不覺得錢先生是個忙人,在處理煩劇的工作
中,錢先生總是不徐不疾,從容有度,顯出一種敬業與樂業的精神。
工作對他而言是一種生活,他永不感到厭煩,更不會視為一種無可

17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376。
18 朱熹,〈答汪尚書〉:「自平易處講究討論,積慮潛心,優柔饜飫,久而漸有得焉。」
(《朱文公文集》〔台北:商務,1980年四部叢刊本〕,卷三十,頁14)
19 錢穆,《陽明學述要•序》,3。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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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的責任。
永遠從容有度、敬業樂業,這是極難得的修養工夫。不僅如此,錢先生
給人的感覺,誠如余英時先生所言,還總是「那麼自然,那麼率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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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充滿感情,但也依然帶著那股令人起敬的尊嚴。」 因此與錢先生相
處越久,便越會感到真與善、情與理,以及人性的光明與莊嚴,都自然
體現在他的人格中。
錢先生的著述,依照杜正勝先生的估計,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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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位, 錢先生在教學與學術行政上的工作又一直極為繁重,可是他
的生活,卻頗為優遊自得。常相隨於錢先生身邊的錢夫人感到他雖然工
作極認真,生活卻「充滿了情趣」:
他的生活卻並不枯燥,充滿了情趣。只這些情趣,也需在長時期的
共同生活中逐漸去體會。最使我受影響的,是他永遠保持著樂觀心
情,使家庭中朝氣充沛。他喜歡接近大自然,我們在香港時,先後
兩個家都可以望月,可以觀海,得了空閒,他喜歡自香港山頂看海
上落日,看夜景,或是到九龍鄉村漫遊。他對於一年四季陰晴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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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變化,都覺得意味無窮。
這種朝氣充沛與四時佳興常在的心境,正是程子所謂「鳶飛魚躍,海闊
天空,活潑潑地」氣象。
錢先生生活有節,既熱情奔赴人生的理想,又重視生活的調適與品
味:
他的每日工作總是適可而止,從不過勞,但也沒有一日間斷。身體
好時,工作時間較長,身體差時,工作縮短。除了臥病在床,從無
一日不讀書或寫作,就在養病時也愛吟詩。出外旅行,更是他吟詩

20 唐端正,〈我所懷念的錢賓四先生〉,《中國學人》2期(1970,香港),147。
21 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見李振聲編,《錢穆印象》,108。
22 杜正勝,〈錢賓四與二十世紀中國古代史學〉,《當代》111期(1995,臺北),81。
23 胡美琦,〈錢穆夫人談錢穆先生〉,《大成》38期(1976,香港),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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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詩自遣的最好時機,但隨作隨棄,很少留底。
他不僅好吟詩,更好讀古人詩集。而他所讀的詩則多本於性情之所好與
所宜,兼具怡情與養性的作用:
穆不常作詩,但好讀古人詩集。以為「吟前人詩,如出己肺腑,此
亦人生一大樂趣」。其於前代詩家,特重淵明,自謂「性偏剛進,
陶詩閒適,高明柔克,實於自己偏處求補」。而此詩鈔,亦皆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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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恬淡胸懷洒落之作,示學者以「進窺理學一新門徑」。
錢先生又喜好遊歷、音樂、棋藝與大自然,生活多采多姿,而人生一以
理想為依歸:
終其一生雖一介書生,但治學之暇,喜遊歷,醉心大自然山水幽寧
中,得人生至趣;又於棋管遊藝無所不愛;交遊頗廣,論議敏健,
先後辦學,一以理想為依歸,兼此諸端,可謂多采多姿,亦可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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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異人!。
以一代之大學者,生活卻如此文學、藝術化而又富有最高之理想性,於
古人中與朱子實最為接近。
錢先生著述雖極豐富,然而他更看重的是讀書。他認為著述只是讀
書有得的副產品,讀書才是本源。錢先生的日常生活以讀書為主體,而
其讀書態度,則表現出最高的修養。在這一方面,錢先生深受「朱子讀
書法」的啟發,強調「虛心」、「靜心」、「寬心」、「精心」、「反
覆不厭」、「白直曉會」、「去己見」、「去成見」、「埋頭理會,不
要求效」、「不要鑽研立說」、「寧詳勿略、寧下勿高、寧拙勿巧、寧
27
近勿遠」。 讀書即修養,修養不夠,無法讀書。錢先生以此方法讀書,
並以此方法教人:

24 胡美琦,〈錢穆夫人談錢穆先生〉,《大成》38期,25。
25 嚴耕望,〈錢穆傳〉,《國史館館刊》復刊17期(1994,臺北縣新店市),206。
26 嚴耕望,〈錢穆傳〉,《國史館館刊》復刊17期,207。
27 錢穆,〈朱子讀書法〉,《學籥》,5~33。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73

賓四師對學生,除了日常解答疑難問題之外,總是反復強調要從從
容容地讀書,要有耐心,要細心體味,不能只顧翻書,只為查找需
要的材料而讀書。賓四師常諄諄教導根基要扎實,要能讀常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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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從常見書中見人之所未見。
讀書態度也就是做人做事的態度。學術即見心術,心術不正,追求速效,
我執我欲,必然影響學術,尤其是人文學術。學者的本分在讀書,是為
追求道理與真理而讀書,志向必須遠大,腳步必須踏實,心思尤其必須
專注,其過程有如登山:
賓四師也常常談到如何讀書,反復強調讀書時要能一心用在書上,
心無旁涉。而觀賞風景時,也要一心用在山水之間,要能乘興之所
至。……賓四師還說過讀書如登山,拾級而上,每登臨一山峰,俯
視山下,必有不同,殆至頂峰,然後方能領略一個全新的境界,方
29
能"一覽眾山小"。
拾級而上,步步落實,一心在書本裏的風光。一書或一家之學研讀完畢,
則有如登臨一山峰;要一路攀至群峰之頂,而後能「一覽眾山小」。如
此讀書,心胸開闊遠大,又能虛、靜、踏實,實在是最好的修養工夫。
錢先生一生學問之博大精深,平正篤實,正是其心地工夫之展現。

(三)行止坐臥皆敬定

錢先生自年輕時便力行理學與儒、釋、道三家有關修養的人生教
訓。長年的工夫,加之以讀書即修養的鍛鍊,使他的人生達到了行止坐
臥皆敬定的境界:
他年輕時為求身體健康,對靜坐曾下過很大功夫,以後把靜坐中的
「息念」功夫應用到日常生活來,乘巴士、走路,都用心「息念」,
所以一回家就能伏案。不僅如此,最得益的是白天在學校應付一件
件接踵而來的人與事,只要有幾分鐘空閒,就能使腦子裡「息念」。

28 酈家駒,〈追憶錢賓四師往事數則〉,見李振聲編,《錢穆印象》,9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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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四常對我說:做學問的人,最重要的須能專心一志,心中不能有
一絲雜念。他說:息念是一門很大功夫,靜坐當然是幫助人息念的
好辦法,只是靜坐很花時間,又要有個安靜的環境。他自從到香港,
時間環境都不許可,無法靜坐,自己只好變通改為靜臥,五分十分
鐘全身放鬆,腦中無雜念就是最好休息。他又利用打拳、散步、乘
巴士、走路,隨時隨處訓練自己去雜念,所以每一坐下,就可以立
刻用功。
這種專心一志的功夫,對他的誦讀寫作幫助很大。他又盡量避免同
時把心作兩用。如果他正在寫一本書,而另要寫一篇短文,他也一
30
定要把書中一節寫成一段落,才另寫短文。
錢先生當時在新亞,環境艱困,人事紛拏,然而他「每一坐下,就可以
立刻用功」,雜念盡去。凡作學問的人,都明白這種境界有多麼困難。
本於涵養與敬定之功,錢先生的寫作亦呈現特殊的風貌:
賓四說他自己寫書或文章,有的常是存在腦中二三十年以上的題
材。到他決定動筆,又總有一段心理準備的時期,提起筆來綱目有
序。就是平時應人請寫的小文也如此。所以他寫稿,不論一篇文章
或是一本書,總是從頭到尾,整整齊齊一筆寫下,從不需別人代抄。
31

不僅小著作如是,連印成六大冊的《朱子新學案》亦如此。這一方面是
「厚積薄發」的工夫,一方面也是心靈極度明澈與天機活潑的表現。學
界一般都認為錢先生的學問為不可學,所謂有其志趣者,無其學識,有
32
其學識者,無其才情。 然而錢先生之學固然植基於高卓的天賦,其志
趣、學識、才情亦與他的修養工夫不可分。

29 酈家駒,〈追憶錢賓四師往事數則〉,94。
30 胡美琦,〈錢穆夫人談錢穆先生〉,《大成》38期,24。錢先生之於靜坐,初習天台
小止觀,而後亦習道家。
31 胡美琦,〈錢穆夫人談錢穆先生〉,《大成》38期,24。
32 杜正勝,〈錢賓四與二十世紀中國古代史學〉,81。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75

錢先生的修養工夫不僅見之於讀書與寫作,且見之於生活全體。程
兆熊先生對錢先生的走路曾有一節生動的描寫,他說:
我們對錢先生有一個大大的發現:就是不論在如何樣的車水馬龍的
香港或九龍的馬路上,錢先生橫過著馬路,總是若無其事地一步一
步地走著。有時汽車衝過來的喇叭之聲大作,我們為他急煞,他仍
是若無其事地一步一步的走著,汽車衝來,見之未見,喇叭之聲,
充耳不聞。……梁先生(漱溟)在和你談話用思想時,那一種想得
透頂,想得深湛的情態,也是誠不可及。只不過他走起路來,卻總
令人感到不免急促,竟像是遑遑如不可終日,衰世之意,亂離之情,
在他的步法裡,更是急急地呈現出來。至於錢先生的走相,則全是
太平相,盛世相,和行得通的相。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有時會對他
33
說,他必將走入廊廟,必將得其高位,必將獲其高壽。
錢先生流亡於香港,國破家喪,然而他的走相,竟然「全是太平相,盛
世相,和行得通的相」。此所謂睟面盎背,達於四體,他的敬定之功與
莊嚴厚重的內心,由此可見。
錢先生的身體自幼不佳,父、祖皆早逝,然而經過長期的修養鍛鍊,
34
他反較一般人更為健康而有精神 :
也許是善於攝生的緣故,錢先生的身體一向都非常好,在一九五四
年以前,雖常有胃病發作,但此後便痊癒。在嘉林邊道時期的錢先
生,聲調鏗鏘,顧盼煒然,連眉毛也是挺秀有光澤的,真使人有精
神煥發,元氣淋漓之感。如今錢先生是七十六歲了,還是精神奕奕,
35
光采照人。
此種「精神奕奕,光采照人」的狀態,一直延續到八十多歲,而後因目
疾發作,雙目雖無光彩,然而講課時依然精神矍鑠,精氣神具足,一連

33 葉龍,〈錢穆先生軼事〉,《大成》215期,6~7。
34 錢先生曾說:「我年輕時,身體很不好,從沒有想到能夠活得這麼長。」(邱秀文,
〈富貴白頭皆作身外看──坦蕩淡泊的錢賓四先生〉。)又有關錢先生父、祖早逝、
年輕時身體不好,及其早年的鍛鍊可參看錢穆,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
,7、19、88。
35 唐端正,〈我所懷念的錢賓四先生〉,《中國學人》2期,148。
76 吳 展 良

三小時不中斷。筆者於錢先生九十初度時,曾因先生頭髮仍為黑色而請
問先生是否修習道家靜坐,先生回答:「我時時皆定,不需要練靜坐。」
此所以錢先生終如程兆熊先生所言,得享高壽。
錢先生行止坐臥皆敬定的修養,並不偏於內斂自守、安靜闃寂,反
而表現為熱烈的情感與光明四達的人格,震動著他人的靈魂:
錢先生是個地道的中國人,錢先生的心靈是熱愛中華民族的心靈,
因而在我們讀他的著作或聽他的講演時,他的話都有雷霆萬鈞之
勢,震動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在知識之上,還接觸到一個人格,一
個熱愛著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偉大心靈。在這樣心靈的照耀下,人
是可以有「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繡,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
明」(錢先生寫的新亞校歌歌詞)的境界的。這種境界雖然不是歷
史判斷,卻是一個偉大心靈的寫照。這些地方,錢先生實已超越了
歷史,而觸及一個無古無今的天道了。人必須有這樣偉大的心靈,
才能照察出歷史的意義與價值,因而所獲得的歷史知識,才對我們
36
親切。
當時多數流亡港台的人士,都已灰心喪志,錢先生卻於逆境中展現他的
真生命與真精神,照見「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繡,五千載今來古往,
一片光明」。若非內心長有一盞長光長明燈,又豈能如此。

三、回應大時代的學術課題

(一)明歷史之真相

錢先生對於古今學術所「得力最深者」雖「莫如宋明儒」,在大陸
淪陷以前卻很少從事有關理學方面的論著。這與錢先生一生所要處理的

36 唐端正,〈我所懷念的錢賓四先生〉,《中國學人》2期,149~150。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77

學術議題,有密切的關係:
中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
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而年方十齡,伯圭師即耳提
面命,揭示此一問題,如巨雷轟頂,使余全心震撼。從此七十四年
來,腦中所疑,心中所計,全屬此一問題。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
37
問題上。余之畢生從事學問,實皆伯圭師此一番話有以啟之。
「中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這一問題,所涉及的範圍極廣大,本
質上非理學與辭章之學所能涵蓋。所以錢先生雖從古文學與義理之學入
門,在學術的路向上卻逐漸轉而為囊括經、史、子、集的通人之學。錢
先生自述其為學的過程係由古文學而理學、而經學、而子學;又因考訂
38
《墨子》,而轉治清人考據之學; 最後「讀書益多,遂知治史學」,
39
並以史學為其學術的主要方向與歸宿。錢先生為學之過程既然如此,
所以他對各家各派特別不存門戶之見,主張兼容並蓄,以成就更高的見
40 41
識。 而其兼容並蓄的方法,則主要為一種無處不在的史學眼光。 錢
先生天資高邁,興趣廣泛,所以能夠深入各家各派的學術。然而各家學
問不免有種種衝突,若要兼取其長並得一通盤的認識,莫若各就其發生
的原因、背景及其所成就的意義乃至限制作一同情的瞭解,究明其間的
關係,並分別存之。所以他「讀書益多,遂知治史學」,並非偶然。此
外,「中西文化孰得孰失」這一課題,基本上為一史學問題。當時一輩
開風氣的學術界大師如章太炎、梁啟超、胡適之都專研中國學術思想與
文化史,以解答有關議題。錢先生早年篤實地遍讀經、史、子、集四部
要籍,年方逾弱冠卻遇上新文化運動,對於傳統社會與文化大肆乃至濫

37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36。
38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89~90。
39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序》,7~8。
40 錢先生說:「近人論學,好爭漢、宋。謂宋儒尚義理,清儒重考據,各有所偏,可也;
若立門戶,樹壁壘,欲尊於此而絕於彼,則未見其可也。」(《莊老通辨•自序》,5。)
類似的說法,在其著作中隨處可見。
41余英時著、王元化編,《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遠東,1994),34。
78 吳 展 良

肆批評。年輕而熱愛傳統文化的他,不禁大為古人抱不平:
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
42
不平鳴,如是而已。
余之為學孤陋寡聞,僅於鄉村小學中以教課之暇偶翻古籍,信而好
古,述而不作。僅見時論於中國歷史傳統、先哲本真多有不合,加
以申辨,如是而已。何敢於學術思想上自樹己見,自唱新說。而於
43
西方文化,中西異同,則更從不敢妄下一語,輕肆一筆。
「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必須以真相服人;明真相則有賴考據,所
44
以錢先生早期最重要的文章,幾乎均屬考據性的歷史論文。 余英時先
生曾在略敘錢先生之由文學、理學、經學、子學而考證學之後指出「清
代經學專尚考證,所謂從古訓以明義理,以孔、孟還之孔孟,其實即是
45
經學的史學化。所以錢先生的最後歸宿在史學。」 此說雖稍嫌簡略,
然而清代考證學以明真相為目標,一轉而為清末民國以來之史學,實為
46
順理成章。 錢先生雖從不趨時隨俗,然而他的學術路徑,卻自然反映
了大時代的學術課題與方向。錢先生的學問,本由傳統的四部之學入
手,自此之後,乃轉而為以儒學為中心的中國學術思想史的研究,而後
並擴大為通史的研究,其學術規模遠非理學傳統所限。

(二)理學與學術思想文化史

42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2。
43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1。
44 同時梁漱溟也一心為古人伸冤,然而梁先生的學問從唯識學與當時流行之西方科哲學
來,未曾受過考據學之訓練,所以學術路徑大為不同。錢先生一生效法諸葛孔明之謹
慎,語必徵實,與梁先生的態度頗為相異。
45 余英時,《錢穆與中國文化》,34。
46 錢先生之治史學,亦深受古文學之影響。姚鼐的《古文辭類纂》本來深具文學史的眼
光。錢先生在小學時得華紫翔先生選授歷代古文,更啟發他注意歷代文章與思想之流
變,而終於使他「每治一項學問,每喜從其歷史演變上著眼,而尋究其淵源宗旨所在。」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79

錢先生的史學植根於儒學中經史之學的大傳統,同時受到當代新史
47
學與新學術史觀點的深刻影響,而出之以獨創的個人風格。 其學術淵
源、特色與意義所涉極為深廣,非理學傳統所能範圍,亦非此處所能詳
論。然而錢先生浸潤於理學在先,而後雖轉治史學,卻仍主張四部兼修
的通人之學,故其史學依然深受理學的影響。錢先生溝通理學與史學,
其關鍵在於繼承了從陽明學到浙東史學的學術史發展大方向。錢先生早
48
年深好王學,他「治王學乃特從〈拔本塞源〉之論得有領悟」 錢先生
認為〈拔本塞源〉之論:
內聖外王,有體有用,舉凡政治、教育、道德、才能,莫不一以貫
49
之。既理想,又具體,實足懸為將來人類社會所永遠追求的一遠景。
又說:
一、講良知之學,每易側重在個人方面,而此篇所論則擴大及於人
類之全體。
二、講良知之學,每易側重在內心方面,而此篇所論則擴大及於人
生一切知識才能與事業。
三、講良知之學,每易側重在人與人之相同處,而此篇所論則同時
涉及人與人之相異處。
四、講良知之學,每易側重在倫理問題的一部分,而此篇所論則同
時涉及政治、經濟、社會的一切問題上。
我在上章所舉的「事上磨練」,本亦是陽明晚年提出的口號。我想
治王學者,應該把〈拔本塞源論〉作為從事「事上磨練」之主要題
目,那便不致把王學偏陷在個人的喜怒哀樂方寸之地,而僅求其無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0~42。)
47 參見戴景賢,〈錢穆〉,《中國歷代思想家•二十四》(台北:台灣商務,1999),233~279。
本節所論,原來偏重錢先生「由理學而史學」的轉變,觀點狹窄而疏漏,幸得戴師景
賢指出該種論述方式之缺失,實不勝感激。
48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42。
49 錢穆,《陽明學述要》,89。
80 吳 展 良

過,像南宋理學大盛時葉水心諸人之所譏了。50
由「事上磨練」,致良知於事事物物進而深究「人生一切知識才能與事
業」與「政治、經濟、社會的一切問題」,關心人類全體的問題,且包
容人與人的相異處,這的確是王學所揭示的偉大規模。繼承此意的則是
黃梨洲的「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所
至,即其本體。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以及章
51
實齋「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的學說。 理學的發
展,至此而轉入一個全新天地。
52
錢先生生平對於章實齋的學術,特別愛好推崇,受其影響甚深。
有關浙東史學上繼陽明學這一發展,錢先生在其民國十七年所著的《國
學概論》一書中,已特別指出章實齋的學問「卒歸宗於浙東之學,言史,
53
言經世,言性命,言行事,言學問,一以貫之,而溯源於陽明之教。」 至
於由〈拔本塞源〉論以至於梨洲、實齋一線的發展,則闡釋於民國十九
54
年所成《陽明學述要》一書,且幾乎為全書之結論。 《陽明學述要》
為錢先生有關理學的第一部專著。全書自「宋學裏面留下的幾個問題」,
歷數明代學理的一般趨嚮,陽明成學的經歷、變化、晚年思想與流傳。
是典型的不離事而言理、「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的寫法。錢先生日後對
於浙東史學上承陸、王這一事的重要性,屢屢提及。他對於這一學脈的
55
重視,以及自身在這方面所受的影響,由此可見。

50 錢穆,《陽明學述要》,89~90。
51 黃、章之說皆轉引自錢穆,《陽明學述要》,128~129,是為錢先生所特別標出。
52 錢先生年輕時好讀其書,「至形於夢寐間」。(《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84。)
53 錢穆,《國學概論》,335。
54 錢穆,《陽明學述要》,128~129。
5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30~32、36、494~502;錢先生晚年對於章實齋所提
浙東史學的傳承關係,已不再相信。(《中國史學名著》,381~382。)然而對於此說
法所具有的學術史意義,則依然十分重視。(《中國學術通義》,93。)大抵錢先生
所受章實齋與浙東史學的影響,並不在具體的學術傳承,而在於有關儒學與理學發展
的大方向之掌握。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81

《陽明學述要》雖是錢先生有關理學的第一部專著,然而錢先生最
早有關理學的論述,卻見於《國學概論》一書。此書的寫法,不僅分析
學術發展之主要脈絡,同時採用梁啟超所開啟的「學術史」觀點,「依
56
時代劃分斷落,綜敘各期特有精神,並闡明其與時代的關係」。 因此
錢先生對於宋明理學,一方面勾勒它所承續儒、釋、道、陰陽家之傳統
以及內部流派之發展分合,一方面指出此六百年之理學的基本精神,在
57
於「大我之尋證」,此所以其學與佛、老大為不同:
余嘗論先秦諸子為「階級之覺醒」,魏晉清談為「個人之發現」,
宋明理學為「大我之尋證」。則自此以往,學術思想之所趨,夫亦
曰「民族精神之發揚」,與「物質科學之認識」是已。此二者,蓋
非背道而馳、不可並進之說也。至於融通會合,發揮光大,以蔚成
58
一時代之學風,則正有俟乎今後之努力耳。
對於時代精神的發掘,實為錢先生學術的一大特色。錢先生精於史學,
所以不採取宋人狹窄的道統說,然而他企圖綜合各時代之精神,以得出
民族與文化的真精神。「物質科學之認識」偏於外,偏於用。「民族精
神之發揚」則屬於內,屬於體。此精神對於錢先生而言,實有取代宋儒
道統說的意義。
錢先生在日後的《宋明理學概述》一書中曾特別指出,學者必當溯
源竟流才能明白一個時代思想的意義與得失:
求明一代之思想,必當溯源竟流,於全部思想史中 其師承,踵其
衍變,始可以明此一代思想之意義與價值。往年曾著《中國思想
史》,雖篇幅有限,而綱宗觕立。讀者治此書,必與上書 觀,始
59
不為此一代之思想之所囿,亦可明此一代思想之所闢。
而錢先生整部《中國思想史》的作意則在於「抉發出中國思想之真實的

56 戴景賢,〈錢穆〉,234~235。
57 錢穆,《國學概論》,214~277、278。
58 錢穆,《國學概論》,411。
59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例言》,12。
82 吳 展 良

生命」:
本書旨在指示出中國思想之深遠的淵源,抉發出中國思想之真實的
生命。學者由此窺入,明體可以達用,博古可以通今。庶乎使中國
60
民族之將來,仍可自有思想,自覓出路。
必須明此民族思想的真生命,才能使中國民族的未來「仍可自有思想,
自覓出路」。現實的中國一片混亂與災難,然而悠久歷史的真生命必然
不會斷絕,其精義與精神也必然在未來發揮作用。錢先生這番話,足以
61
讓人聞之興起。 昔年章實齋曾說: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
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
62
以其即三代之史爾。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
談義理不可離開歷史中實際的人事,繼往聖的絕學,必須切於古人的人
事。錢先生不離具體的歷史來發揮先賢的學術思想,這依然繼承了「浙
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的傳統。而他對於民族與文化真生命的發
揮,則似乎有得於陽明學的精神。錢先生在《陽明學述要》一書的最後
結論說:
此後講王學的,能把浙東和顏、李及戴、焦三派,融和會合;再歸
之浙中、江右、泰州,萬派歸宗,而溯源於陽明;一爐共冶,海涵
地負,再從博雜見精純,再從艱深得平易,庶乎重發陽明良知精義,
63
為宇宙開奇秘,為斯民立標極,那便是命世的豪傑。
萬派歸宗,而溯源於陽明,以發明良知精義,這是就陽明學的流衍而言。
若就儒學而言,則是千門萬戶同歸宗於孔子。若進而論民族文化精神,

60 錢穆,《中國思想史》,17。
61 在無限西風中,這番話竟說得如此自信、厚重而平實,不能不說是錢先生堅定篤實的
人格有以致之。
62 章學誠,《文史通義》(台北:華世,1980年版本), 53;錢穆,《國學概論》,335。
63 錢穆,《陽明學述要》,129。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83

則又必須包納百川千江,一爐共冶,
「從博雜見精純,再從艱深得平易」

以見其真生命。錢先生早在寫《國學概論》與《陽明學述要》時,便已
然企圖從史學中重新發明古人言行的精義,以「為斯民立標極」。他有
關歷史文化精神的說法雖成於晚年,其淵源早見於此時。
錢先生為學為人均踏實謹慎,不好空論。在《國史大綱》以前所為,
大抵均屬歷史性與考據性論文,其目標限於求歷史真相,為古人鳴不
平。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西方文化的問題紛紛呈現,錢先生乃決心公開
提倡中國文化,並進一步比較中西文化之得失。民國三十二、三年間,
錢先生在《思想與時代》發表《中國文化史導論》的初稿,從探索文化
的整體性質這一角度,分期敘述中國文化各階段的主要特質、歷史意
義、及貫串歷史全程的文化特性:
此後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唱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
較,其開始轉機,則當自為《思想與時代》撰文始,此下遂有《中
國文化史導論》一書,該書後由正中書局出版。是則余一人生平學
64
問思想,先後轉捩一大要點所在。
錢先生後期的各種通論性著作,大抵都在此一觀點下繼續發展。而其根
65
源,則可上溯至《國學概論》時就已使用的學術史觀點。 在《中國文
化史導論》及其後的文化研究中,文化的真生命,民族的真精神,成為
一種擴大的道統觀:
宋明兩代所爭執之道統是一種主觀的道統,或說一線單傳的道統,
是截斷眾流,甚為孤立,紕謬甚多。真道統則須從歷史文化大傳統
66
言,當知此一整個文化大傳統即是道統。
然而這種新道統觀,並非固守傳統排斥外來,而只是要讓國人認清傳統
文化的基本特色與價值,以為民族文化的未來開啟新生的契機。這種文

64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2。
65 可參見戴景賢,〈錢穆〉,235~240。
66 錢先生在〈中國儒家與文化傳統〉一文中所言,轉引自錢胡美琦,〈讀劉著《對於當
代新儒家的超越內省》一文有感〉,《中國文化》13期,14。
84 吳 展 良

化史研究以及擴大的道統觀,一方面有得於現代學術界的刺激與啟發,
67
一方面也是理學與浙東史學的新發展。

(三)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重研理學

錢先生的學術、思想、文化史研究之背後雖然頗具理學的精神,然
而發掘歷史真相,不離事而言理,仍然是他學術研究的最高指導原則。
他大陸時期的著述為了替古人鳴不平,必須與當時重考據的學術界對
話,所以幾乎多為歷史性的論文。面對豐富的古典遺產,也只有用史學
的角度,才能兼容並蓄,分別發明其意義。至於錢先生所得力最深的理
學,反而很少作為他論述的對象。錢先生第二本有關理學的專書《宋明
理學概述》成於民國四十二年。他在序言中說:
平居於兩《學案》最所潛心,而常念所見未切,所悟未深,輕率妄
談,不僅獲罪於前儒,亦且貽害於當代。故雖私奉以為潛修之準繩,
68
而未敢形之筆墨,為著作之題材也。
經過了長期的實踐,飽讀有關理學、禪學的著作,又歷經大時代動亂的
磨練,錢先生才敢於發心闡述理學,而其態度依然十分敬謹:
雖自問智慮短淺,修養工疏,而寢饋宋明理學,前後已逾三十載。
聊示學者以門徑,雖或詮釋未當,衡評失理,當可見諒於古人,見
69
諒於來者。
重點放在「聊示學者以門徑」,亦即學術上的淵源、異同與得失。全書
從「宋學之興起」開始立論,歷數各家學術與思想的緣起、特色、貢獻

67 錢先生曾說:「又其後乃知陽明〈拔本塞源〉之論,亦從朱子〈大學章句序〉轉來,
則已在余之晚境矣。」(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1~42。)然而錢先生
在《陽明學述要》中實已說及此事(《陽明學述要》,87~89),只是晚年對此有更進
一步的發揮。
68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序》,9。
69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序》,9。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85

與影響,為典型的學術思想史寫作法。書中的觀點亦早已不受限於理學:
初期風氣,頗多導源於韓愈,因遂注意於文章。北方如柳開、石介,
南方如歐陽修、王安石,更屬顯見。惟其注意文章,故能發洩情趣。
人生必然與文藝結不解緣,而中期則絕少對文章有興趣。周敦頤先
已有「虛車」之譏。韓愈說:「文以載道。」文不載道如虛車。但
二程兄弟,講學多用語錄體,直如禪宗祖師們,雖是潔淨樸實,但
70
擯棄文學,便減少了活的人生情味,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
文章、政治、教育,三大項目之活動,中期都較前期為遜色。即論
學術著作,初期諸儒,都有等身卷帙。… … 中期諸儒,在此方面亦
71
不如。
對於北宋初期諸儒活潑開闊的為學風格與多方面的成就特別稱許,同時
指出後代理學家的基本嚮往也從初期宋學轉來:
北宋初期諸儒,……有一共同趨嚮之目標,即為重整中國舊傳統,
再建立人文社會政治教育之理論中心,把私人生活和群眾生活再紐
合上一條線。換言之,即是重興儒學來代替佛教作為人生之指
導。……後代所謂理學或道學先生們。這些人,其實還是從初期宋
72
學中轉來。
同樣的觀點亦見於《朱子新學案》一書。該書提綱首先敘述北宋初期儒
學之發展,而後論述朱子如何集理學之大成、宋學之大成、漢唐儒之大
成,是即朱子如何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至於以下分類論述朱子之思
想及其經學、史學、文學與其他各種學術亦以發明真相為目標,並首重
其學說之背景:
治一家之學,必當於其大傳統處求,又必當於其大背景中求。本書
采錄朱子所言,止於組織條理,讀者自可因文見義,不煩多所闡申,
此亦竊師朱子教人解經注書之遺意。……其他茍有所發揮,則胥於

70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31。
71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32。
72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30。
86 吳 展 良

大傳統處,大背景中,稍作指點,使讀者於傳統中見朱子之創闢,
73
於背景中見朱子之孤往。
及其學術思想的首尾演進:
本書敘述朱子,尤重在指出其思想學術之與年轉進處。在每一分題
下,並不專重其最後所歸之結論,而必追溯其前後首尾往復之演
74
變。
依然是用學術思想史的角度來研究理學。至於書中所述朱子與宋代學人
之關係,更可見錢先生深湛的史學功力。
錢先生認為朱子志在繼承與擴充儒學的傳統:
僅求以理學來擴新儒學,卻不喜理學於儒學中有走失。所謂擴新與
75
走失,則亦一衡之於義理之至當,非是孔孟所未言,即認之為走失。
並從融合前人的說法中,創出新義,並組織成思想的大體系:
其實朱子言鬼神,雖亦一一引據古經籍,顯與古經籍中觀念有分
歧。朱子又因而推及於魂魄義、祭祀義,要之皆是雜糅新舊,自創
76
一說,合而組成一思想大體系。
其學問無所不究:
理學家語錄,大率多談性理,朱子《語類》,則上自天地之所以高
77
厚,下至一物之微,幾於無所不談。
而一歸於大中至正的孔子。這些態度,都與錢先生本人非常接近。所以
錢先生對於朱子的學術特別推崇。然而於其推崇中,卻依然不失洞察時
代特色與古今之變的歷史眼光。錢先生曾說:
無論是程朱或是陸王,都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導原則,

73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62~63。
74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例言》,12。
75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21。
76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74。
77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56。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87

無論是心即理,或是性即理,理總是一切的準繩。他們因於針對著
佛教,自身均不免染上些教主氣,因此都要爭傳統。現在黃宗羲的
觀念,卻把這傳統觀念沖淡了,把這統總一切的大原理忽視了。循
此而起的新學術與新思想,如網解綱,就宋明理學言,不免要放散
78
了。道術將為天下裂,下面顯然會走上一新方向。
程朱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導原則」,所以偏重最高哲理的
探討與道統的建立。然而黃宗羲「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的
說法,已將理學轉入經史之學的道路:
宋明理學發展到朱熹與王守仁,可謂已攀登上相反方面之兩極峰,
把宋明理學家所要窺探的全領域,早已豁露無遺了。再循著兩路線
前進的,自然會逐漸轉成下坡路。但只要繼續地向前,必然會踏上
79
新原野,遇見新高峰。這是思想史演進的自然趨勢。
清朝的部份學者雖然繼承了理學傳統,「但若我們真能瞭解了宋明兩代
的理學,有清一代對此方面之造詣,其實則精華已竭,無法再超越宋明
80
了。」 生於晚清的錢先生,認識了學術思想史發展的大方向,自然不
會再以替「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導原則」為其學術目標。然而誠
如錢先生所言,只要向前,「必然會踏上新原野,遇見新高峰」。錢先
生便是民國以來,人文學術界的群峰之中出類拔萃的一位大師。

(四)從現代學術與比較思想文化的角度研究理學

錢先生雖然主要從一學術思想史的角度研究理學,其中卻早已融入
現代學術與比較思想文化的觀點。錢先生寫《中國思想史》時,特別強
調:「研治中國思想史,最好能旁通西方思想,始可探討異同,比較短
81
長。本書關於此點,僅能微引端緒,甚望讀者勿輕易略過。」 晚年寫

78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402。
79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402~403。
80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403。
81 錢穆,《中國思想史》,16。
88 吳 展 良

《朱子新學案》時又說:
自有朱子,理學大盛,道家固已不振,而釋氏禪宗亦如強弩之末,
更不能與理學相爭衡。於是諍朱反朱者,乃亦只限於儒者與理學之
一大傳統之內,更無超出於此以起與朱子持異者,此尤為朱子學不
能大發明大振起之一大障蔽。今則西學東傳,國內學術思想界又引
起一激動,或者朱子學轉有復興重光之機,此則為本書著者所深
82
望。
這是何等開通、宏闊且深遠的遠光。
錢先生自己的思想,其實頗受清末民國以來傳入中國的西方思想之
影響。其中嚴復所引進的天演論,與民初流行柏格森的創化論對他的世
界觀與歷史觀影響尤深。天演論的唯物傾向,使百年來的現代儒者大抵
避談儒學的宗教及超自然層面;天演論的演化觀,則使百年來的學者傾
向於用歷史與發生學的眼光認識一切事物。錢先生一生的學術思想,也
在這個大風氣之中。至於創化論的生機論觀點,則曾直接滲入錢先生對
於朱子理氣論的詮釋:
我們只須從生物進化的常識為據,一切生命,直從最低的原形蟲,
乃至植物動物,那一個機體不從生命意志演變而來呢?就人而論,
人身全體,全從一個生命意志的本原上演出。因生命要有視之用,
始創出了目之體。因生命要有聽之用,始創出了耳之體。因生命要
有行之用,始創出了足之體。後來生命又要有持捉之用,才從四足
演化出兩手。「生命」只是一個「用」,「人身」乃是一個「體」,
並不是有了人身之體始有生命之用,實是先有了生命之用乃創演出
人身之體來。若把此意用朱子語說之,應該是先有了視之理,而後
有目之氣。先有了聽之理,而後有耳之氣。先有了人之理,乃始有
83
人之氣。也可說先有生命之道,乃始有生命之器。

82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61。
83 錢穆,《湖上閒思錄》,18。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89

此外,馮友蘭在討論共相與殊相時所用的「一與多」、「未有飛機,先
84
有飛機之理」的說法,更常為錢先生用來詮釋朱子的「理先氣後」說 :
朱子說「理先於氣」,由今人說之,則應謂未有飛機,先有飛機之
理。若此「理」字認作「用」的意象,即人心必先有了要凌空而飛
85
之一種用的要求,乃有飛機之實體產生,語本無病。
此如今人說,未有飛機,先有飛機之理。人只能憑此理創此物,不
能說為要創此物,同時卻創此理。更不能說,必待先有了飛機纔始
86
有飛機之理。
理是一,氣是多。理是常,氣是變。沒有多與變,便看不見一與常。
但在理論上,究不能說只有多與變,沒有一與常。縱使離開了多與
變,此一與常者究竟還存在。但朱子又不許人真箇離了多與變來認
87
此一與常。似乎又不認多與變外還另有一與常。
另外在討論周濂溪的〈太極圖說〉時,錢先生所用的語言與論述的方式
均為現代學術的觀點:
若就工夫論,「無欲」可說是儒、道、佛三家的共同立場。但濂溪
的話,實與先秦儒、道所論「無欲」不同,這已有了哲學上本體論
88
的氣味了。
認為周氏論「無欲」時將人生論的問題推本於本體論上無極的問題。這
是從人生論與本體論的觀念,分析前人思想。在討論濂溪「無極而太極」
這一關鍵問題時他說:
天地萬物何自始,第一因畢竟是無因可覓,故太極實即無極。西方
思想論宇宙,必究其本質,故有唯心、唯物之辨。中國古代,僅著
眼宇宙整體之變化,就現象論現象,認天地萬物,只是一氣之動,

84 參見戴景賢,〈錢穆〉,291~293。
85 錢穆,《湖上閒思錄》,21。
86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41。
87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41。
88 錢穆,《中國思想史》,166。
90 吳 展 良

89
無始以來只是此動,而實無所謂最先之一動,故曰:「無極而太極。」
解釋朱子對於「無極而太極」的詮釋時又說:
若謂物物者亦必是一物,則上帝造物,上帝亦猶一物也。今謂物之
前更無他有,故曰「以理言則不可謂之有」。然物不能自為物,必
有所由,故曰「以物言則不可謂之無」。今謂萬物生成之理即寓於
物之中,非自別為一物在於物之外,則人心又往往不肯即此便休,
仍將於太極外更尋太極,於寓於物中之理以外更尋一超物而獨立之
90
理,故必謂之無極,庶使人不再以有底道理去尋求也。
以第一因或上帝畢竟是無處可覓的觀點來說明太極實即無極,這是從宇
宙發生論的角度來詮解「無極而太極」。然而朱子以太極為理,「無極
而太極只是說無形而有理」,似乎並不具有宇宙發生論的意涵。同時第
一因的問題源於亞里士多德式的因果觀點,是否能適用於宋人思想亦宜
進一步討論。錢先生另外說:
無極而太極此「極」字該是「原始」義。宇宙無所始,無所始即是
最先的開始。於是說明了宇宙沒有一個至善萬能的上帝在創造,因
此我們也不能追尋天地原始,來奉為我們至高無上的標準。極字亦
可作中正與標準解,如建中立極是也。如是亦可說,宇宙之無標準,即是其最高
91
標準,此即莊老自然義。

用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自然義來解釋本無此最高標準之「極」,
應無問題。然而若用「原始」來解釋「極」字,則必須假設周濂溪在〈太
極圖說〉中企圖說明時間軸上的宇宙本始的問題,這個看法不免難以證
92
明。

89 錢穆,《中國思想史》,165。
90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98。
91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37。
92 周子《通書》似乎並不著意於從時間軸上論宇宙之生成。錢先生此解是否受嚴復天演
論的影響,特別看重宇宙原始、生成與變化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嚴復曾說:「如
老氏之自然,蓋謂世間一切事物,皆有待而然,惟最初眾父,無待而然,以其無待,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91

然而上述直接引用西方或現代觀點以詮釋古人的例子,在錢先生著
作中實屬少見。錢先生所受現代學術的影響,更常見的方式則為引用現
代的觀念作說明或比較,而非使用西方的學術語言對傳統作全新的詮
解:
蓋理字顯是一靜定之辭,性字則有生動義,而鬼神一語之涵有生動
義則更顯。若專就理氣說之,此宇宙終嫌少活潑生機,而將陷於一
種呆定之境。必兼言鬼神而合一以觀,此始是朱子論宇宙造化之真
93
實見解所在。
而孔子之所謂學,顯然不專指思想,故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
不學則殆。」「學」與「思」分作兩項工夫言。此又中西一大不同
處。朱子在此上亦言之極謙遜,說象山偏在「尊德性」,自己偏在
「道問學」
,戒學者當兼取象山講學長處。西方哲學則既非尊德性,
94
亦非道問學,又顯與中國學問途徑有別。
錢先生有時亦以西方或部份援自西方的觀念作為分析工具,重新解析傳
統思想。所企圖傳達的思想內容仍屬傳統,然而論述的方式則頗為現代:
只說「太虛」是氣之本體。此有二義。一則氣是變化的,虛則無變
化。種種變化,還是此太虛之體。二則氣是部分的,虛則是全體。
凡屬變化,均指相對的、部分的而言。全體則是唯一的、絕對的,
故無可變化。但如此一說,宇宙變成雙重了。變者是氣,是形, 形
亦是部分的、相對的。若惟一絕對,則無形可言,故稱之曰「太虛」。不變者
是太虛,是體。於是分主客,分體用,使人總要偏重到主與體的一
面去。他們總像要教人先認識一本體,再回頭來發揮大用。但此本
體卻實在渺茫,極難湊泊。但卻不能說天地間只有用而無體。此是

故稱自然。此在西文為self-existence,惟造化真宰,無極太極,為能當之。」(〈譯凡
例〉,《群己權界論》,收入《嚴復合集》〔台北:辜公亮文教基金會,1998〕,2~3。)
以老莊自然之說,合於天演論,並進而由時間軸論及最初萬物本始。錢先生的說法,
可能導源於此。
93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350。
94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30。
92 吳 展 良

95
人類語言自有限制,須待學者之善自體會。
朱子論宇宙萬物本體,必兼言「理」、「氣」。然朱子言理氣,乃
謂其一體渾成而可兩分言之,非謂是兩體對立而合一言之也。此層
96
最當明辨,而後可以無失朱子立言之宗旨。
從變化與不變、相對與絕對、部份與整體、一元與二元等觀念分析張載
及朱子的思想。觀念雖然並非全新,然而使用邏輯上的二分法直指本
體,以解析其哲學上的基本性質,其論說與行文的方式與古人實大不相
同。除此之外,錢先生著作的體裁、章節的分合、敘事論事的次序與分
類的方式所受現代學術系統化、分析化與邏輯化學風的影響,也處處可
97
見。
錢先生詮釋理學時所受西方的影響雖有如上述,然而這些說法在錢
先生對理學的詮釋體系中,並不佔主要地位。錢先生對理學的認識,出
自生命的親切體驗;他對理學的研究,則以欲知其人必論其世,且必究
其思想之淵源與發展的史學研究為中心。錢先生所理解的理學,門庭極
廣,意趣多方,不能以任何一種單一的線索或系統化的哲學體系來理
解。中國古人並不喜作嚴格意義的系統思維,錢先生也並不企圖為古人
重建哲學系統。當他用現代學術語言詮解理學時,通常是將他自己長期
浸潤在古文與歷史世界中之所得,「翻譯」給現代中國人聽。此種翻譯,
乃所謂假妄說真,往往並不代表錢先生對於理學的終極見解。錢先生的
著作,絕大多數時候仍使用古文或變自古文的語體文,從各種不同的角
度與線索,來闡釋古人的思想。對於錢先生而言,只有無可化約的古文
世界與歷史世界,才能代表古人思想行為的真正情貌;至於如何深入這
98
一古典世界,除了用身心性命長期浸潤於其中之外,別無他法。 至於

95 錢穆,《中國思想史》,174~175。
96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67。
97 此事以《朱子新學案》與《朱子語類》的分類與論述方式一作比較,即已明白可見。
98 此所以錢先生從來不願意談方法,卻重視下工夫。參見胡美琦,〈錢穆夫人談錢穆先
生〉,《大成》38期,24。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93

前述「無極而太極」及「理與氣」的新釋,以及運用西方觀念與方法重
新解析傳統思想,對於錢先生有關理學的理解,當然會造成一定的影
響。然而這些影響較之於錢先生所重視的古文與歷史世界,實退居次要
地位。
錢先生治理學既然有如上述,他對於一切從西方的學術觀點與觀念
世界出發,重新理解乃至支解古人思想的作法,非常不能接受:
又所謂分門別類之專家學,是否當盡棄五千年來民族傳統之一切學
問於不顧?如有人謂,非先通康德,即無以知朱子。但朱子之為學
途徑與其主要理想,又何嘗從先知康德來。必先西方,乃有中國,
99
全盤西化已成時代之風氣,其他則尚何言。
近代中國人必崇西化,特據西方哲學,求為中國古人創立一套哲
學,而又必據西方哲學作批評,使中國哲學乃一無是處,終亦不成
100
為哲學。斯誠不具體不落實,亦西方哲學架空乘虛之一端矣。
他一向認為作學問必須先能深入,再談跳出。學者若不能親切體會古人
的言語思想,而援引西方觀點從外部來窺測,其效果不僅有限,且容易
犯根本性的錯誤。錢先生教人治理學,終究以不斷深入古人的精神與歷
史世界為本:
《學案》與《提綱》,皆於朱子之學術、思想分途敘述。其思想方
面,雖片言隻辭,皆出朱子所躬行實踐,親體默證。讀者當反求諸
己,心領神會,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可以終身享受。此乃理學之所
以為可貴處。至於學術方面,則不論經學、史學、文學及其他諸端,
在朱子亦自有此成就而止,學者當不以其所成就而自限。只求得此
範,明此途轍,鳶之飛,魚之躍,海闊天空,將一任學者之自極
101
其所至。
然而真能深入,自然能出。從此「海闊天空,將一任學者之自極其所至,」

99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序》,9。
100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45。
101 錢穆,《朱子新學案(一)》,264~265。
94 吳 展 良

又豈是前人所能限制。

四、結論
理學之於錢先生,從作為人生的教訓與昭示人生的理想境界始,亦
以回歸做人與為學合一的學問終。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只看到錢先生的
學問循著這條線索一路深入,並不求出。錢先生早年由文學、理學、經
學、子學而史學,學問的規模逐漸擴大,然而就錢先生而言,他「一生
讀書只是隨性所好,以及漸漸演進到為解答在當時外面一般時代的疑
問,從沒有刻意要研究某一類近代人所謂的專門學問如史學文學等。這
102
是我一生學習的大綱,亦是我私人一己的意見。」 從吾所好,為己之
學,這是儒學與理學的大綱領。然而在這個「隨性所好」的過程當中,
錢先生學問的深度與廣度,卻達到古今罕有其匹的境地。錢先生說:
故言學術,中國必先言一共通之大道,而西方人則必先分為各項專
門之學,如宗教、科學、哲學,各可分別獨立存在。以中國人觀念
言,則茍無一人群共通之大道,此宗教、科學、哲學之各項,又何
103
由成立而發展。故凡中國之學,必當先求學為一人,即一共通之人。
中國傳統上做學問要講「通」,我不是專研究想要學近代人所謂的
一文學專家或史學專家。亦可說,我只求學在大群中做一「人」,
104
如中國傳統之儒學子學,至於其他如文學史學亦都得相通。
中國傳統學術從講求為人的共通道理、學習「在大群中做一『人』」出
發,而後發展出分門別類的各項學問。換言之,學做人才是一切學問與
道理的根本,離此源頭活水則無所謂儒學與理學。錢先生這種態度,固
然深受理學家的影響,其終極所嚮則在孔子:

102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73~474。
103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46。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95

我平生自幼至老,只是就性之所近為學。自問我一生內心只是尊崇
105
孔子,但亦只從《論語》所言學做人之道。
錢先生從這個觀點闡釋孔子、儒學,以及他自己一生的追求。中國文化
源泉混混,必須上溯先秦;儒學源遠流長,必須歸本孔子。理學也只是
這其中的一部份,然而就為人與為學合一而言,是其核心的部份。
吃緊為人,一切從做人出發,這本來是理學的真精神。錢先生之於
理學,從開始便重實踐與體驗。理學的道理,是錢先生的真生命而不僅
是研究的對象;理學家的詩文,則是他日常相伴,造次不離的精神資糧。
讀書、著述、賞花、奕棋,理學的道理無所不在;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希聖與希賢為其終生之志。錢先生行、止、坐、臥早已入定境;作、起、
遊、息,處處皆得活水源頭。他充實而有光輝的一生,就是理學最好的
示範。
因為時代的不同,錢先生一生的學術工作,畢竟與理學家大為相
異。面對中西文化的交會與衝突,錢先生一生致力於發明中國歷史與文
化的真相與意義,以為民族文化保留其可大可久的生命。宋人闢佛而爭
道統,錢先生則轉而以整個歷史文化的傳承為道統。宋人一心要完成代
表最高道理的宇宙與心性論的體系,錢先生則用學術思想史的眼光重新
說明理學的各個層面,並進而分析其得失。這都是錢先生不囿於理學傳
統的地方。
錢先生之於理學,既能深入,又能從史學、儒學大傳統、西學等多
種角度跳出反思。他贊成學者使用現代觀念去研究與闡明理學,然而他
懷疑全面使用西方的觀念架構去詮釋古人的有效性。至於有關宇宙論、
形上學、認識論、倫理學等問題,錢先生都將其融入其學術思想史的研
究中,並不抽象分析其內容。這不僅是因為錢先生的學術基本上是儒
學、史學而非經學、子學或科哲學,更重要的是,錢先生認為中國學術
從明末之後,本來便應走向一個新的道路。由理學而史學,本是從陽明
學到浙東史學的發展。上接此傳統,下承時代的挑戰,錢先生之學所重

104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72。
105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471。
96 吳 展 良

在於認識歷史文化的傳統,而非抽象的宇宙人生之根本義理。然而他並
非不講義理,只是繼承浙東之學的「不離事而言理」,刻就具體的歷史
文化中發掘事理與意義,因此而可以對學者有極深的感發。錢先生的思
想文化史研究及其民族與文化精神說,均與此有密切的關係。錢先生的
學問,從為人之學始,深入中國學術的千門萬戶,且旁治佛學與西學,
其內容早非理學所限。然而錢先生之學終究歸本於為人之學,自孔子以
至於宋明儒,源遠流長,薪火相傳。

*本文初稿曾發表於「紀念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0
年11月24~26日),承主辦單位臺大中文系同意在此刊登,敬申謝意。

(責任編輯:吳雅婷 校對:劉嵐崧)
學問之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 97

In and Out: Professor Qian Mu’s


Scholarship and Neo-Confucianism
Wu, Chan-li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Professor Qian Mu (Binsi) practiced and studied


Neo-Confucianism throughout his life. He emphasized that the
study of Neo-Confucianism must be based on one’s
self -cultivation and real-life practice. On the other hand, he put
none the less stress on the objective knowledg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Neo-Confucianism.
He believed that to understand something cultural one has to, in
the first place, immerse oneself in it. After learning it by heart, one
can and should begin to analyze and criticize it from an outsider’s
view. To Professor Qian, the teaching of Neo-Confucianism was
not just an object of study but the gist of life. The writings of
Neo-Confucian masters were his dear companion on ordinary days
and anchoring power in crisis. However, since the historical
situations of Sung-Ming and modern China are entirely different,
his scholarship also varied extensively from that of
Neo-Confucians. Neo-Confucians repudiated Buddhism and
contended for the definition of the highest Tao. Professor Qian,
instead, spent his entire life trying to uncover the tru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and, as a result, took the unmitigated cultural
heritage as Tao. Neo-Confucians consecrated their life to form
systematic interpretations of the highest principles of the world
98 吳 展 良

and humanity. Professor Qian, however, employed a more


historical approach to reinterpret and analyze Neo-Confucianism
from disparate perspectives. By doing all this, he has continued
and transcended the Neo-Confucian tradition.
Professor Qian recognized that Neo-Confucianism took a
major turn since the late -Ming. The development from Yangming
School to Zhedong School indicated an inevitable transformation
from Neo-Confucianism to historical study. Continuing this
tradition and confronting the challenge of his era, Professor Qian
focused his scholarship not on contemplating abstract principles
but on unveiling the truth and meaning of history. However, this
does not mean that he was not interested in basic principles, but
that he, following the example set by Zhe dong School, would not
separate the study of principles from concrete events. Having
uncovered the meaning of crucial historical events, Professor
Qian’s works were highly inspiring and touching, and there were
Neo-Confucian values to be found in his study of
cultural-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his theory of th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Professor Qian inquired deeply into numerous schools of
learning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goal of “learning to be an ideal
person,” and absorbed Buddhism and Western learning to expand
the horizon of this inquiry. The scope of his scholarship had long
surpassed that of Neo-Confucianism, but it was still a scholarship
that originated from “learning to be an ideal person,” a tradition
initiated by Confucius, inherited by Neo-Confucians, and followed
incessantly by later Chinese.
Keywords: Qian Mu, Neo-Confucianism, praxis, learning to be an
ideal person, historiography, orthodox tradition, modern
scholarship
臺大歷史學報第 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99~119
2000年12月,頁99~119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
汪榮祖

提 要

本文以錢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為主,評述錢穆研究
清代學術史的成果。錢氏寫作之前,已見梁啟超所撰同書名之
作。比較兩書,可見兩人思想與學術之異同。大致而言,論清
初學者,錢梁略同;論清中葉學者,錢惡樸學之鄙宋攻朱,頗
多譏評,而梁則認為乾嘉考據,甚具實證主義精神而好之。至
於晚清,經今文興,梁隨康有為之後,為此一運動的推動者和
宣揚者,自道有啟蒙之功。然錢穆一本尊崇宋儒之心,以及信
仰朱子之執著,痛詆今文改制說之荒謬,甚不恥康之剽竊與武
斷,視之為清學覆亡的罪魁禍首。於此可見,錢著與梁著立異
之處,要在意識型態的不同,尚可見漢宋門戶之見的遺影,並
未能在思想史方法上,有所突破。他仍採傳統的學案體,故未
能將各種議題展開來討論,學術思想從一時代到另一時代轉進
的過程,因而難詳,更難能顯示時代的深層動力,也不足以細
究學術思想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及對時代的實際影響。一部以
現代思想史方法書寫的清代學術思想史,猶有待於來者。

關鍵詞:錢穆 梁啟超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清代思想


* 作者係美國維吉尼亞州立大學歷史系教授
100 汪 榮 祖

一、 引言
二、 清學史淵源
三、 清中葉之考據學
四、 晚清學術史
五、 結語

一、引 言
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是他研究清學史的代表作。這部書
於1937年七七抗戰爆發之前出版,乃據北大授課講義而成。錢氏自謂,
任公(梁啟超)曾在清華講授近三百年學術史,並印有講義,錢氏赴北
大開同一課程,並於北平東安市場購得梁之講義,「因與任公意見相
1
異」,故另撰一書, 於是梁錢各有一書名相同的著作。
錢穆及其先進梁啟超均屬名家,所著在學術史上亦有其應有之貢獻
與地位,然學術不斷進步,兩氏有關清代學術史的撰述,無論在寫作方
法與實質內容都暴露了嚴重的缺點與不足,此乃無可否認的事實。我們
之所以以今日之學術眼光評論前人,既非否定前人的業績,也非對前人
要求太過,實在檢討已有的成果,知其缺點與不足之所在,冀有所突破
與進展。若仍以舊日的標準,一味讚賞前人之書,認為仍具頗高的學術
價值,豈非自認近一世紀來,有關清學史的研究竟然停滯不前,毫無進
展?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們應該站在前人的肩膀,高瞻遠矚,大步
邁進。
本文述評錢穆論清學史,固然要指出與任公相異之處,然也要明示
相同意見。無論異同,錢書都有依傍梁書的痕跡。錢書晚出十年,在篇
幅上固然勝出,然思辨論證未必超勝許多,甚至在概念上有些倒退現

1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3),141。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01

象,故讀錢書的同時,不時參閱梁書,或亦有助於理解錢氏清學史的看
法。
錢氏講授以及撰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除了自稱與任公「立
異」之外,亦有闡釋清代學術史內容與流變之意。其判斷和解釋必有其
思想根源,值得玩味。其寫作方法與所用史料為何?與近代思想史之寫
作,究有何種距離?其主要論點為何?是否有效?影響何在?以及錢穆
作為近代思想史家的地位,均屬本文寫作時思考的範疇。

二、清學史淵源
清朝享國約三百年,錢穆與梁啟超所謂三百年學術史,就是清學
史,實甚顯然。梁以清學始於對晚明弊政與王學流弊之「反動」,明末
西學之輸入,藏書、刻書、讀書風氣之漸盛,以及佛教反禪精神之發展,
2
遂下開重視實踐的清學, 所言雖仍不免簡略,卻眉舉目張,並照顧到
思潮與時代的關係,多少反映了清季西學以及新概念對他的影響。錢穆
雖晚於任公一世代,思想則似乎早任公一代,故絕不提十六世紀以來西
學之衝擊與反動,亦不提思想之物質基礎,逕謂清代學術導源於宋,而
宋學又導源於唐之韓愈,其意清學既揭漢敵宋,若不知宋學,便「無以
3
平漢宋之是非」。 欲知宋學,必須追蹤到唐宋。若然,則近三百年學
術史應作近九百年學術史矣。其實,明末清初對宋學之反動,並非完全
反對宋學;所反者乃宋學之流弊,而流弊見之於三百年前,實在沒有必
要追溯到九百年之前。
錢穆論清學淵源時,也特別強調晚明東林學派的重要性,若謂東林
4
不僅「矯挽王學的末流」,而且「抨彈政治之現狀」。 不過,問題是
東林是否可稱清學的先驅?錢氏雖亟言,清初大儒或導源於東林,或為

2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海:復
旦大學出版社,1985),91~102。
3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1。
4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9。
102 汪 榮 祖

東林之嗣響,然亦自認清代之實學固非東林之所謂實學,康雍以往,更
5 6
「渺不相涉」。 然則,錢氏逕謂「清初學風盡出東林」, 無乃太過?
事實上,錢氏首章所討論的黃梨洲、王船山、顧炎武三鉅子,才是清學
的先驅人物。諸人背景雖異,皆欲糾空談心性之弊,以實學濟之,並有
以用世,也就是梁啟超已經做出的定論。錢氏在論述這些先驅時,也頗
襲用梁氏原語,或轉引梁氏引文,小傳照抄梁書之處尤多,最明顯的莫
若船山傳略有曰:「其遺書,得七十七種,二百五十卷,此外未刻及佚
7
者猶多」, 僅易任公所記「佚者不少」為「佚者猶多」。然而梁氏誤
記卷數,錢穆照抄而未查書,故而沿誤。按船山遺書初刊於1842年,上
海太平洋書局1930年重刊,計七十種,二百八十八卷。吾國傳統文士,
轉錄前人之書,習以為常,未必能以現代西方規範論之,然錢氏僅言與
梁氏之異,而不及其同,不得不表出之也。
黃王顧三人在現代被視為清初學術思想之鉅子,學者景從無礙,多
少歸功於梁錢兩氏《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肯定,而兩人對三氏的評
價也大同小異,主要觀點可說相當一致。梁首揭梨洲雖出自陽明,實已
提出致良知的新解,謂致即行,以救王學空疏之弊,並將之比作「近世
實驗哲學的學風」,也許未必有當,然其斷定「梨洲不是王學的革命家,
8
也不是王學的承繼人,他是王學的修正者」, 則頗言簡意賅而不可移。
錢穆所謂,梨洲「重實踐,重功夫,重行,既不蹈懸空探索本體,墮入
9
渺茫之弊,而一面又不致陷入猖狂一路」, 並未超出梁任公所提致良
知的新解。
錢穆論梨洲政治思想一節,多取《明夷待訪錄》,所論與任公也少
異,引文亦略同,認為黃氏已具民主之創闢思想。所異者,主要是《待

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8~19。
6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20。
7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95。
8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45。
9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6。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03

訪錄》之所以作,任公不同意章太炎所謂「將俟虜之下問」,也就是說,
期待清廷的青睞,而正恰恰相反,實欲「為代清而興者說法」。錢穆則
據全祖望之言,謂成書之時( 1663),「潮息煙沉,已無可望,更無可
待,故而《待訪錄》成於梨洲五十四歲,實為梨洲政治興味最後之成績」 ,
10
此後則轉入理學方面。 然而,事實上梨洲並未放棄他最後之政治興
味,似乎仍有所待。據1985年寧波天一閣新發現的《留書》抄本,知乃
《待訪錄》之底本,成於前十年,有序曰:「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
11
後之人茍有因無言而行之者,又何異乎吾之自行其言乎?」 足見梨洲
仍有待於後人,以實行其主張。然其所待者,絕非狹隘的某一類人;其
胸懷固非近人之比。
錢穆於任公讚賞梨洲《待訪錄》所言近似西方民主學說,雖無異詞,
卻有一語暗批任公曰:「今讀其書者,驚其立說之創闢,而忘其處境之
12
艱虞,則亦未為善讀古人書矣」。 任公並非不知梨洲處境之艱虞,若
13
謂「凡豪傑之士,往往反抗時代潮流,終身挫折而不悔」。 蓋正有此
挫折之處境,始有其創闢之見;不顧處境之艱虞而持此創闢之見,正梨
洲之所以異於常人也。錢與梁對梨洲的看法,實大同而小異。
王夫之號船山,其書至十九世紀中葉始出,才引起重視。梁啟超雖
自稱未通讀王書,然所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予王學極重要的位置,
14
並首以西洋哲學概念描述王學,謂「為宋明哲學闢一新路」。 錢穆論
船山,承襲梁書的痕跡顯然,觀點也基本略同。梁推崇船山以治哲學的
15
方法治學,「比前人健實多了」。 錢亦以哲學之本體論述王學之能顯
真明體,並推而演之曰:船山「理趣甚深,持論甚卓,不徒近三百年所

10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3。
11 李明友,《一本萬殊:黃宗羲的哲學與哲學史觀》(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246。
1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5。
13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52。
14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82。
15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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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未有,即列之宋明諸儒,其博大閎闊,幽微精警,蓋無多讓」。
17
梁揭出王夫之「反對純主觀的玄談」, 而錢亦言船山切中流俗,
砭「後世言心者,蹈虛落空之病」以及「虛知浮解之無當本體」,蓋其
「發明性道之幽玄,本於人事生理之實也」,故而既不空談心性,也不
18 19
因重功利而忽心性。 此論也未脫任公所說,船山提倡實行而不廢原理。
錢穆固標出船山喜言變動與宇宙演化之妙,謂王氏人文進化之說,「閎
20
闢深博」。 唯船山之演化觀,不僅演進化,也演退化,道出文化有興
21
亡起伏之跡,實為一「石破天驚」之論, 惜錢氏未及見之。
錢穆甚賞王學,未嘗不因認為王學「繩律之嚴,仍是宋明儒家矩
22
矱」,尤與張載《正蒙》的學風為近, 展露錢氏一貫崇宋之主見,亦
因而相較之下,顏元汩於習行,戴震耽於情恕,以錢之見,皆不如船山
之正。然以錢氏之嚴夷夏之辨,於論呂晚村一節,多有發揮,竟未就船
山貴華賤夷的強烈民族本位政治與歷史觀,大加論述,僅以「《黃書》
23
於種性夷夏之防尤謹嚴」, 一語帶過,未免失之交臂。
錢穆論顧炎武,雖然在傳略與引文上頗採梁書,但論點頗異。錢穆
一則曰,「亭林之治古音,乃承明陳第季立之遺緒」,以駁梁氏稱亭林
24
為漢學開山之說, 再則曰,經學即理學,「亦非亭林首創」,因錢牧
齋已先言之,意在駁斥近人「既推亭林為漢學開山,以其力斥陽明良知
25
之說,遂謂清初漢學之興,全出明末王學反動,夫豈盡然」? 錢氏於

16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96。
17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83。
18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12、114。
19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82。
20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15。
21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臺北:聯經出版社,1982),681。
2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14、116。
23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20。
24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35~136。
2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37~139。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05

26
此顯然在挑戰梁啟超所謂「論清學開山之祖,捨亭林沒有第二個人」; 然
而細察之,錢穆對亭林的結論,實亦清初不作第二人想,不僅認同任公
總括顧學「博學有文,行己有恥」之精到,而且認為並世學者「皆不足
相肩並」,「要其意氣魄力自足以領袖一代之風尚」又謂「以後清儒率
好為纂輯比次,雖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廣,結撰不能如亭林之精,用意更
27
不能如亭林之深且大,然要為聞其風而起者,則不可誣也」。 然則,
錢穆雖不云亭林為漢學開山,實已肯定其開山之功,與任公所言,大同
之餘,小異耳。
總之,清初學者莫不針對明末空疏之弊而發,故提倡實學。清學之
淵源於此亦顯而易見。錢穆雖言清學源自宋,然並不能無視清學乃宋學
流弊之反響。太炎所謂,宋學至清已「竭而無華」,亦屬事實。錢穆對
於清初三鉅子的評價,實與梁啟超所見略同。

三、清中葉之考據學
錢穆以傳統學案體寫學術史,但見學人先後出場,卻難見學術與學
派之演變。乾嘉考據代表清學的全盛時期,但錢書實未能盡道其來龍去
脈,而於顧炎武作為清代漢學開山之說,亦頗持異議。雖仍以乾嘉考據,
上承亭林,然承襲之跡不明。白壽彝曾批評錢穆將顧視為復古主義者、
28
道學先生、抄書匠,歪曲了亭林考據學的優良傳統, 雖言之尖刻,不
謂無見,錢穆尤其不應誤解亭林所謂著書不如抄書之真意。顧氏之意,
僅僅是說,盜竊或改竄他人的著作,還不如忠實的抄書,而此一誤解,
確也可能曲解亭林以考據為目的而非手段。所謂上承亭林,是否即延續
復古與抄書的傳統?顯然不是。
梁啟超之《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長篇結算「清代學者整理舊學

26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53。
27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146、145。
28 白壽彝,《學步集》(北京:三聯書店,1961),272~273。
106 汪 榮 祖

29
之總成績」,實係對乾嘉考據學的詳細總結。 由此總結可知,所謂乾
嘉考據學,確不免餖飣煩瑣;為考據而考據之譏,亦非無據。今人探究
考據極盛之故,常謂專制政權禁錮思想所致,然也不能忽略,乾嘉正當
清之盛世,始有人力物力進行大規模的考證工作。其結果對古籍的復原
與整理,對文化的承繼,自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余英時提出的「內在
30
理路」說,謂乃自明末清初以來,重視「道問學」的自然結果, 能以
內緣說補外緣說之不足。惟道問學與尊德性乃一體之兩面,殊不可一分
為二。
錢穆論乾嘉鉅子,以專章述戴震(東原)與章學誠(實齋),於兩
31
氏學術思想之交涉,語焉未詳,後由其門人續成之。 戴震與章學誠雖
為乾嘉之要角,未得謂包攬乾嘉時代學術思想錯綜複雜之全貌。錢書論
及乾嘉時代,也未暇多言時代與學風的關係,亦看不見亭林考據學發展
至乾嘉的過程,以及兩者間之異同。
休寧戴震(東原),可說是乾嘉時代最享盛名的學者,不僅在考據
上別開生面,從字義、名物、度數以通經意,所謂訓詁明而後義理明,
而且在義理上更頗有發明,尤令後世學者敬佩。胡適之就把戴東原的哲
學等同英國講求實用的樂利主義(utilitarianism),視為清初以來反玄
32
學運動的成果。 梁啟超也說,東原所言,「絕似實證哲學派之口吻,
33
而戴震之精神見焉,清學派之精神見焉」。 梁胡兩人皆將漢宋之爭,
視為實學與玄學之爭,而尊漢鄙宋之意溢於言表。然此恰非錢穆所能接
受,並見諸其論述之中,如謂東原學自江永,徽歙又是朱子故里,風尚
篤實,原亦尊朱;所謂戴學原出朱學,章實齋已先言之,惟錢穆認為東
原論學之變,由於受到惠棟的影響,始尊漢詆宋,亦因而使錢詆戴,若

29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294~520。
30 余英時,《歷史與思想》(臺北:聯經出版社,1976),121~156。
31 余英時,
《論戴震與張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臺北:華世出版社,1977)

32 胡適,《戴東原的哲學》(台北:商務印書館 1971),70-71
33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31。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07

謂「東原在四庫館,盜竊趙東潛校《水經注》,偽謂自永樂大典輯出,
34
以邀榮寵,其心術可知」, 則又效實齋之叱戴矣。胡適之窮畢生之力
治《水經注》,不亦為戴氏辯誣乎?
學者間相互激盪,事屬平常,然東原是否聞蘇州惠氏之風而變,並
無確據,一如胡適疑心《孟子字義疏證》和《原善》受到顏李學派的影
35
響,沒有確據。 但東原的學術思想,卻可分前後兩期,而後期才代表
他成熟的學術與思想。即使他最後受到惠棟的影響而變,他的學術之精
深,已遠遠超過惠棟。戴學既不能歸功於惠棟,亦不能將戴之抑宋攻朱,
怪罪於惠棟,更不能說,戴助惠奪宋儒講義理的傳統,何況學術思想之
變,不可能突然發生,而是其來有自。余英時研究戴震早期作品《經考》
與《經考附錄》,發現「東原後期思想的發展大致都可在此早其作品中
36
得其根源」。 然則,戴氏思想有變有常,仍具思想發展的一貫性。東
原晚年從辨性欲到辨理氣到辨理欲,亦有其一定的發展過程,似非任何
外人所能主導。
錢穆雖認可東原考證之精卓,然並不認同其義理。太炎嘗言,戴之
37
名著「《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出,學者自是薄程朱」, 而錢穆尊崇朱
子,始終如一,晚年撰百萬言《朱子新學案》,開宗明義即謂:「在中
國歷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兩人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及中
國文化史上,發出莫大聲光,留下莫大影響。瞻觀全史,恐無第三人可
38
與倫比。」 錢穆既仰視朱熹如此,自不能容忍批宋攻朱之論,故斥東
原所論「激越」、「深刻」、「詆毀逾分」,於東原頗致憾焉,亦因而
下視東原曰:「余觀船山議論,頗多與東原相同,然船山極尊宋儒……
39
其識超於東原矣」, 因亦頗為借重章實齋批戴之言,若謂「東原以朱

34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22。
35 胡適,《戴東原的哲學》,22。
36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154。
37 章炳麟,《訄書初刻本重印本》(北京:三聯書局,1998),160。
38 錢穆,《朱子新學案》(臺北:三民書局,1971),1。
39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64。
108 汪 榮 祖

學傳統反攻朱子,故實齋譏之,謂其飲水忘源也」,更說學問之事不盡
40
於訓詁考釋,以奪戴學之長,並斷言東原慧有餘而識不足。 錢穆恨與
朱夫子為難之人,頗似方東樹。
錢氏矛頭既指向東原,於章實齋自多表同情;然章氏在乾嘉時代實
遭冷遇,其書亦未出,錢穆專章論實齋,以與東原相抗衡,已張大其事,
41
所謂「東原實齋乃乾嘉最高兩大師」, 亦如任公謂章學誠為乾嘉全盛
42
期與蛻分期間一重要人物, 不免誇張。實齋之成為重要人物,乃後世
43
之發現與認可;實齋之學,也多後人主觀的詮釋。 實齋針砭漢學家之
言,既非乾嘉漢學家所知,則又何從影響其時代?
一時代學術之重要,端視其影響的深淺,以及反響的輕重。就此而
言,戴震無疑是清中葉最重要的宗師。梁啟超以段玉裁、王念孫、王引
44
之父子為最能光大戴門之業的後學, 顯然著眼於正統漢學之樸學,其
一脈相承,增事踵華之跡,釐然可尋。錢穆則以焦里堂(循)、阮芸臺
(元)、凌次仲(廷堪),繼戴之後。三人固極重東原,亦皆受東原的
影響,然未盡受戴氏藩籬。即依錢穆之見,焦循雖學宗東原,不免「溺
於時代考據潮流」,但因其「富具思想文藝之才」,故思辨深湛,「可
與東原實齋鼎足」,甚至「較東原為圓密」,亦因而能不隨漢學家考據
45
之風起伏,進而能綜戴章兩家之長,自樹一幟。 所可議者,里堂既未
得讀實齋之書,又何從綜其長乎?不過,焦循的思想,確有可述,尤其
時變旁通之義與異端執一之說,非同凡響。錢穆雖言里堂旁通異端之說
46
頗詳, 惜未能就兩者之意義多所發揮,如時變旁通,是否已發清季變

40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389、402、407。
41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475。
42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57。
43 汪榮祖,〈章實齋六經皆史說再議〉,收入《第三屆漢學會議論文》(臺北:中央研
究院,2000)。
44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36。
4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455。
46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455~467。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09

通思想之先聲?異端執一,是否已具多元思想的色彩?皆大可推論,實
無須侷限於漢宋調和一端也。
阮元之學,固亦植根於東原,主古訓明而後義理明。錢穆因見阮之
長於歸納,有別於焦之長於演繹,故謂阮重實事求是,近乎朱子;焦主
自思求通,近乎陸王。由焦阮性情之異,以明學途之異轍,再因阮氏出
47
處較顯,助成漢宋兼採之風。 錢氏此見,可稱明通。至於凌廷堪,錢
穆認為亦承東原之風,雖以禮易戴之理,然論經實與戴同尊荀卿,曰「東
原言性善,專就食色之性言之,與次仲言禮,專就聲色味之好惡言之,
48
同一失也」, 而凌分樹禮與理的旗幟,更嚴漢宋門戶,則揚戴之風而
益甚矣!唯凌亦頗道漢學流弊,不以「好罵宋儒而高自標置」為然,也
49
不以「許慎掩周孔」為然。 類此皆頗合錢穆之意,錢梁標舉東原後學
之異,可以略見漢宋門戶,以及兩人道術之異趣。
錢穆述論焦循、阮元、凌廷堪之餘,附錄方東樹(植之),涉及清
中葉學術史上一大公案,事關桐城派挾怨攻伐漢學。梁啟超說,「方東
樹著《漢學商兌》,遍詆閻、胡、惠、戴所學,不餘遺力」。惟梁氏雖
說「其書為宋學辯護處,故多迂舊」,然仍謂「其針砭漢學家處,卻多
50
切中其病,為清代一極有價值之書」。 錢穆則謂,方東樹之書「頗足
為漢學針砭」,尤樂見其「尊護朱子」,雖云方氏「肆口無忌」,其書
之水準也不及實齋之《通義》與陳澧之《學思錄》,但風格差近,皆不
51
滿當時極盛之漢學,並可絕其病痛者。 但是梁錢兩氏,均未對此一公
案作全面的探討,亦未追究其學術史上的意義。錢氏僅在附錄之中,稍
稍涉及,隱約不彰。
按照章太炎的說法,戴震治學深遽,令諸儒震悚,願為弟子,天下
人遂敬重經儒而輕文士,導致文士與經儒間的交惡。桐城派文士效法曾

47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489。
48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496。
49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06、508。
50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56。
51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18、519、520。
110 汪 榮 祖

鞏與歸有光,講究依傍程朱的桐城義法,但是桐城諸子並未得程朱要
領,「徒援引膚末,大言自壯」,故尤遭輕蔑。姚鼐想做戴震的學生,
未被接納,感到羞辱,乃不斷抨擊樸學殘碎,後來方東樹寫《漢學商兌》

雖不完全是誣讕之言,然方氏本人,亦屬文士,強以宋儒自居,而行不
52
附言,所言漢學弊端,僅僅是微識,反增糾紛。 近人朱維錚於此一公
案,有進一步的論述,略謂姚鼐死後,江藩撰《漢學師承記》以區別漢
宋門戶,又撰《宋學淵源記》,獨不記桐城諸家,因而結冤。方東樹即
姚門弟子,反應最為強烈,凡與漢學有關之人,都在攻擊之列,尤集矢
於戴震與揚州學派,以維護朱子與發明道統自任,學術價值雖然不高,
但頗得桐城、陽湖兩派之聲援。更有進者,方東樹身後,正值咸同大亂,
曾國藩輩以當世方苞自居,以明道救世自任,《漢學商兌》亦隨世變而
53
風行一時;然而變局之下,漢宋實兩敗而俱傷,雙雙凋零。 朱氏所論,
頗能補梁錢兩公之闕。蓋思想史之研究,不僅須追究漢宋間理性對話,
且須顧及學者間之隱情私衷,亦須注意時代因素及其影響。錢穆著作體
例,引一段,評說一句,不脫舊史藩籬,殊難暢述思想與學術發展之複
雜過程。

四、晚清學術史
晚清學術,肇自乾嘉樸學式微之後,講求復古。乾嘉考據學風,崇
尚樸實,主張訓詁明而後義理明,原是針對宋明理學末流的游談無根,
然而此一學風,亦導致清代經學之流於煩瑣,僵化而枯燥,至道咸之際,
衰象已著。梁任公曾以考證學研究範圍之拘迂,漢學本身因遲滯而腐
敗,漢學家尊古與善疑之矛盾,以及咸同戰亂之刺激,思以經世濟時等
54
因素,解釋盛極一時乾嘉清學的衰微。 錢穆論清學之衰,一本其尊宋

52 章炳麟,《檢論》(臺北:廣文書局,1970年影印本),24b~25a 。
53 朱維錚,《求索真文明:晚清學術史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3~37。
54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57~59。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11

的立場,較著眼於東原以來,樸學家力訾宋儒之非是,故述衰世之繼起
者,多以調和漢宋為言,顯然以為漢宋調和乃救學與興學的良方。不過,
倡言漢宋調和,即使能夠落實,是否足以應付道咸以降的世變,殊為可
疑,而此一關鍵問題,梁錢兩公皆未作深論。
正當道咸學者提倡漢宋調和之際,漢學因經今文的復興而趨分裂。
今文之復起,自與乾嘉箋注之學流於義理枯竭有關;然今文之闡抉奧
旨,往往牽綴比附,並不能等同宋明先儒之求義理,自非錢穆所能允可,
故目為好誕之風,較其弊視惠棟尤有過之,若謂「其始則為公羊,又轉
而為今文,而常州之學乃足以掩脅晚清,百年來之風氣而震盪搖撼之,
55
學術治道同趨凘滅,無救厄運」。 錢穆此語,總結經今文學在晚清的
影響,認為關係到學術治道的凘滅,甚至將清代之覆亡,歸罪於經今文。
此等大事,理應詳述密證其過程,明其因果,豈能一筆帶過?
56
梁啟超將經今文學派開拓之功,歸諸龔自珍, 錢穆也認為常州今
文學,雖然起於莊存輿,立於劉逢祿、宋鳳翔,然變於龔自珍與魏源,
而龔才是此一學派「精神的眉目」,原因是龔自珍始將今文學派之輕古
57
經,推展到注重時政。 龔氏確是清儒在百年文字獄陰影之餘,首開發
舒政論風氣之一人,在學術上固然為乾嘉經學的反響,在思想上由政論
而發清末變法的先聲,而其膾炙人口的詩篇,也風靡幾代士人。凡此皆
龔氏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值得深探細究。然錢穆或因其鄙視今文之
故,對龔氏的評價偏低,一謂其承襲章實齋之說,再惜其屢試不售而消
58
極,以致於「往往有徬徨歧途莫審適從之慨」, 又說「定盦之學,博
59
雜多方,而皆有所承,亦非能開風氣」, 雖可說明即使定盦也不能有
所作為,卒不免自我否定其學術思想之重要性矣。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真正英雄人物終於登場,此人乃曾

5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25。
56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61。
57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32。
58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46。
59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52。
112 汪 榮 祖

國藩(1811~1872)。此一政治人物,在思想史上固然有其重要性,如
錢氏所說,國藩學業文章源自桐城姚氏,持論顯然與乾嘉漢學家異,代
表晚清反考據之學風,更何況曾氏以中興元勳,提倡經世致用,以挽救
士風為己任。曾氏禮論,謀漢宋會通,扶植禮教,而禮以時為大,遂達
經世濟時的目的,不謂無見。然而錢氏不僅以專章述曾,而且將其學術
地位與清代鉅子並列,讚褒有加,認為其見解「有其甚卓絕者」,如「以
杜馬補許鄭之偏,以禮為之綱領,綰經世考覈義理於一鈕,尤為體大思
精,足為學者開一瑰境」,又說「與嘉道漢學家繼東原後,專以考訂古
禮冗碎為能事者,迴不侔焉」,尤推譽其特重宋學,不僅知經世而且知
經術,以致於「滌生之所成就,不僅勘平大難,足以震爍一時,即論學
之平正通達,寬閎博實,有清二百餘年故亦少見其匹矣」,故而「滌生
之歿,知經世者尚有人,知經術者則渺矣,此實同治中興所為不可久持
60
一大原因也」。 於此足見曾國藩在錢穆心目中形象之高大,實不作晚
清第二人想,亦可略見錢穆與曾國藩在思想與意識上之相契。現代學人
之中,固不僅僅陳寅恪之思想在湘鄉南皮之間也。
曾國藩之外,另一獲錢穆青眼的晚清學者,是粵人陳澧,號東塾。
東塾完全是象牙塔內學者,幾無俗世名聲。錢氏以東塾身值大亂衰世,
能切中時弊,深知發明訓詁而不講義理的漢學家之失,故欲挽風氣,砭
流俗,主漢宋兼採,有意提倡新學風。所謂新學風,以錢氏之見,只是
不分漢宋以求微言大義,且不期而與章實齋挽風氣之說相同,並響應方
東樹對漢學流弊的批評。然則,所謂新學風,實無新義,更何況錢穆又
說,東塾之學仍不出古訓,其意實欲漢學家勿專務訓詁,勿忘義理。若
然,則東塾乃漢學之振興者,亦不得謂之新學風。另可注意者,錢穆於
東塾的學術實未予多許,若謂:
於兩漢學術精要所在,尚未能發揮呈露,又排比眾說,不欲講家法
而但求通義,其意雖是,而於兩漢四百年諸儒,流變派別,因亦無
所發明。其取去抉擇,在作者雖自有微意,而自今言之,則其書亦

60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87、589、581。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13

不得謂研治漢儒思想者一完備之參考書也。
又說「其言學問偏主讀書,議論似不如顏習齋;言讀書唯重經籍,識解
61
似不如章實齋」。 既如此,則又何須專章論述陳澧?原來錢穆拳拳致
其嚮往之意於東塾者,因東塾力斥士情既懶且躁,不肯讀一部書,而好
以勝古人,頗中錢氏當世之感慨:「今日安得東塾其人者,以上挽之於
朱子鄭君,相率趨於博學知服之風,而求以作人才轉世運哉?」朱子鄭
君云云,立見錢氏本人學術思想之歸宿,與夫論學好惡之所本。
康有為雖是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中之「殿軍」,也就
是結束清學史的大學者,但是錢穆對康之評價甚低,與梁啟超對乃師的
讚賞迴異。錢氏認為,康之公羊改制說,實自川人廖平剽竊而來,甚至
62
說,「康門學說,尚是廖季平範圍」, 豈不是說,若稱康門,還不如
逕稱廖門?至於禮運大同之說,康雖「自闢天地」,然而「亦自有其來
63
歷,並非絕無依傍勦襲也」, 而所論也不出譚嗣同的仁學。然則,依
錢穆之見,康有為並無自得之學可言,錢氏清學史的完結篇遂有極為消
極的結論:
長素之於考據如廖,於思想如譚,更所謂橫掃無前者,然亦不能自
持之於後。凡其自為矛盾衝突抵銷以迄於滅盡,則三百年來學術,
至是以告一結束,掃地赤立,而繼此以往,有待於後起之自為,此
64
所以康廖譚三家之書,適成其為晚清學術之末影。
「掃地赤立」,未免言之過當;蓋後起者,頗多自認受到康有為的影響。
康之思想非無創意,所謂矛盾衝突也非不可解釋。康有為固然受到廖平
的啟發和影響,但兩者的規模與目的絕異,殊不可同日而語。蕭公權先
生之研究,已有定論(1988)。於康之評價,非蕭錢兩氏可各持一端之
詞,而屬是否公平判斷之事。將康氏震動一時,影響深遠的《新學偽經
考》與《孔子改制考》,說成完全剽竊廖平幾無影響的〈知聖篇〉與〈闢

61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597、622。
6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700。
63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664。
64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668。
114 汪 榮 祖

劉篇〉,並不公平。既謂竊自廖平,所竊之貨,無論好壞,自應由造貨
原主負責,卻又集矢於非造貨之人,逕謂「長素抹殺一切,強辯曲解,
65
徒亂後生耳目」。 果如錢穆所言,其說來自廖平,則抹煞曲解之罪,
豈非應歸之廖平才是?
康氏論學,確常不顧證據,強詞奪理,梁啟超亦不諱言。錢穆就純
學術之觀點,批評康魯莽滅裂,亦不為過;然而不能不體會康氏著作之
微旨,原不在純粹的學術考證。康明欲學以致用,甚至以學術作為達到
政治改革的手段,亦因此能在思想界引發颶風和火山。錢穆認定「康氏
66
思想之兩極端」, 以為戊戌變法是走急進的極端,而民國以後,反對
共和則走保守的極端,似乎前後自相矛盾衝突,實則未能全面掌握康氏
三世說而致誤。康有為演三世說為政治改革理論,一個基本點就是制度
演變必須循序漸進而不可躐等。戊戌時期,保守勢力仍強,必須極力求
變,而民國以後,未行君主立憲就遽行民主共和,有違漸進之意,造成
紛亂,故極力反對。若知康氏理論之整體性,便知並無重要的矛盾或自
相衝突之處。
蕭氏研究康有之最大貢獻,要能釐清康之現實面與理想面;現實面
冀由改革而臻中國於現代化富強之域,而理想面則求世界大同於未來,
乃分屬二個不同的境界,當前與未來的關切原本不同,並非矛盾。就康
之大同理想而言,內容之豐富,誠如蕭氏所說,康有為的「烏托邦構想
67
極具想像力與挑戰性,足列世界上偉大烏托邦思想家之林」。 凡細讀
康氏《大同書》者,當有同感,而錢穆竟視之為「無端發此奇想」,「以
68
空想為遊戲」,「侈張不實之論」。 中外烏托邦思想多矣,精深或淺
薄仍有其客觀標準,非僅憑個人好惡同情與否而能斷言者。錢氏惡今
文,視改制為荒誕,無從體會康有為思想之重要與意義,失之多矣!

6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652。
66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678。
67 蕭公權著、汪榮祖譯,《康有為思想研究》(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451。
68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737、738。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15

西力東漸,乃康有為及其同時代有識之士無可迴避的挑戰,故探討
晚清學術思想必不能不細考西方因素,而西方因素正是錢穆論晚清學術
史之最大盲點。他仍持有根深蒂固的本位主義思想,譴責用夷變夏,而
不去處理西方衝擊與中國反應的新時代課題,以致於在錢氏筆下,清代
學術思想傳到康有為,變得矛盾衝突,一無是處,無所適從,而有「掃
地赤立」的錯誤結論。

五、結 語
錢穆論清學史的代表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不僅在形式上是
傳統的學案式的綱目體,而且內容也不脫傳統的義理,尤重宋儒朱熹。
這部書基本上是由二十世紀的人,寫十九世紀之書。錢氏寫清學史,似
設身其境,與先賢唱和或辯難,而不似異代學者,作旁觀超越之論析。
世人多知,錢賓四頗具民族主義意識,並見諸其史學,然其民族主義也
未脫傳統的華夷之辨與漢文化意識,以及崇宋尊朱的基本心態。
錢氏自身之學術思想背景如此,其論清學史亦只能選取若干學者,
述其傳略,摘取其著作要點,以其個人的信仰加以評論而已。取樣不廣,
難見學術思想之全貌,一時代精神文明的整體,只能說是學者之學術思
想列傳。其所論清初學者,議論與梁啟超略同;論清中葉乾嘉考據學,
則與梁較異,錢惡樸學鄙宋攻朱,頗致譏彈,而梁則甚喜樸學的實證風
尚;論晚清則錢梁所見絕異,道咸以後思想之變局,莫重於經今文的勃
興,學者由論證而圖政改,康有為以學人推動變法而至高峰,故梁視康
乃晚清今文運動之中心,斯學之集成者,而自稱今文學派最猛烈的宣傳
者,亦自認學術活動雖具政治色彩,然寄望於新時代之啟蒙,甚為殷切,
69
意頗樂觀。錢則視今文改制說,荒誕不經,較惠棟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視康有為如學術之罪人,以其為清學之總結,亦足見政學俱亡之不可挽
救,其情悲觀。兩氏背景與思想俱異,遂有頗不相同的學術結論。
從現代的思想史研究而論,錢穆與梁啟超在方法上均無多突破。現

69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兩種: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68、69、86~88。
116 汪 榮 祖

代思想史貴知在特殊歷史時間中,思想與思想間的相互影響與演進,以
發現其時代思潮的特徵,而時代思潮面向須廣,非僅由名家巨著所能形
成,於不見經傳的短簡小冊之中,也可窺測時代思潮的趨向。時代思潮
錯綜複雜,非必一致,同中或有異,而由一時代轉變到另一時代,也非
乾淨利落,往往新光映幕而舊影猶在。清學史自早期經中期到晚期的縱
橫發展與演變之跡,以及在整個思想史上的意義,猶待在先賢開拓的基
礎上,作進一步的探討。

*本文初稿曾發表於「紀念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2000
年11月24~26日),承主辦單位臺大中文系同意在此刊登,敬申謝意。

(責任編輯:洪麗完 校對:胡雲薇)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17

徵引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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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榮祖,《康章合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
───,《康有為》,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8。
───,
〈章實齋六經皆史說再議〉
,收入《第三屆漢學會議論文》
,臺北:中央研究院,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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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公權著、汪榮祖譯,《康有為思想研究》,臺北:聯經出版社,1988。
118 汪 榮 祖

Qian Mu’s View of Qing


Intellectual History
Young-tsu W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Virginia Polytechnic & Institute and State University

Abstract

This paper is a critical appraisal of Qian Mu’s study of Qing


intellectual history, focus ing on his well-known book entitled
Zhongguo jinsanbainian xueshushi (A history of Qing scholarship
during the recent three hundred years). Attention is given to
several basic questions: What incentive did Qian Mu have in mind
when he embarked on writing this history of Qing scholarship?
How did he handle his sources? Did he argue reasonably and
logically? What was the form of his historical exposition? Would
his admission of anti-Manchu prejudice affect his thinking and
interpretation on Qing scholars? Generally, would his study of
Qing scholars represent a high-level craft as an intellectual
historian?
Qian’s intellectual history basically follows the traditional
xuean style of writing. Hence, it is mainly a collection of short
intellectual biographies from Huang Zongxi to Kang Youwei with
annotated commentaries. Each chapter begins with a brief
biographical note before highlighting principal ideas and thoughts,
showing little transition of ideas and thoughts from one period to
錢穆論清學史述評 119

another. In general, Qian’s views of early Qing scholars had few, if


any, differences from his predecessor, Liang Qichao, who had
written the exactly same titled book. The interpretations of
middle-period Qing scholars, however, show a sharp contrast
between Qian and Liang, mainly because of Qian’s strong
preference for Neo-Confucianism. He showed virtually no
tolerance for those who criticized Zhu Xi, whom he considered the
greatest Confucian scholar next only to Confucius himself. On the
other hand, Liang praised the empirical research of mid-Qing
scholars, which he cherished as the source of modern Chinese
scholarship. As for the late Qing period, Qian had no respect
whatsoever to the rise of New-text Confucianism and condemned
its application to political reform, which he denounced as arbitrary
and farfetched. He thus held Kang Youwei in great contempt. In
Qian’s opinion, Kang’s arbitrariness and inconsistency delivered
such a fatal blow to traditional Chinese scholarship that later
scholars would have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On the contrary, as the
principal disciple of Kang, Liang honored the New-text movement
as the force that had enlightened a new generation of scholars. The
different conclusions drawn from the studies of the same subject
made manifest the contrast in personal background and ideology
between the authors.
Keywords: Qian Mu, Liang Qichao, Qing intellectual history
臺大歷史學報第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121~149
2000年12月,頁121~149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

1926~1950
*
王晴佳

提 要

自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史學經歷了多次重大變遷。這些變
遷的結果是,中國史家不斷分化組合,以意識型態和治史風格
為分野,形成了不同的派別。大致說來,在二十世紀上半期,
至少存在三大派別﹕科學史學派、傳統史學派和馬克思主義史
學派。如果依治史的方法來看,又可分「史料」與「史觀」兩
派。由於各種條件的變化,這些流派之間又不斷交叉融合、相
互影響。本文以錢穆早期史學為例,探究錢穆與科學史學家,
即「史料學派」之間的關係。作者指出,錢穆的早期學術生涯,
受到科學史學家的影響,以「考史」成名。但由於抗戰的關係,
則使他逐漸與科學史學分道揚鑣,改以「著史」為業,宣揚中
華文化的傳統價值,使他以後成為一代「國史大師」。

關鍵詞:錢穆 科學史學 胡適 顧頡剛 傅斯年

* 作者係美國羅文大學歷史系系主任
122 王 晴 佳

一、 引言
二、 科學史學的興起及其演變
三、 錢穆與科學史學
四、 作為「國史大師」的錢穆
五、 結論

一、引言
有關錢穆先生的學術定位問題,特別是有關他與新儒家之間的關
1
係,在他逝世以後,已經有了不少討論。 但不管錢先生是否新儒家,
都不影響他作為現代中國一代學問宗師的地位。事實上,這些討論本身
已經表明,雖然錢先生以史學成名,但他學問之淹博,已經使他的治學
超越了史學的範圍而成為所謂「國學大師」,以致在他逝世之際,他的
2
弟子逯耀東如此感嘆﹕「絕了,絕了,四部之學從此絕了!」 在錢先
生逝世十週年之際,由臺灣大學中文系主持召開錢穆學術生涯的綜合討

1 有關這些討論可見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遠
東出版社,1994),30~90;以及錢穆妻子胡美琦,〈讀劉著《對於當代新儒家的超驗
內省》一文有感〉,《中國文化》第十三期(1996 年 6 月,北京),8~19。中國大陸
的學者,通常把錢穆與其他新儒家並列,如胡偉希,《傳統與人文:對港台新儒家的
考察》(北京:中華書局,1992);方克立、鄭家棟主編,《現代新儒家人物與著作》
(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
2 將錢穆先生稱為「國學大師」的作法,在大陸學者中頗為流行。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的「國學大師叢書」中,錢先生的傳略就被列為一種。在所謂的「國學大師」中,自
有高下之分。該叢書中有些傳主之「大師」稱呼,就頗有些商榷的必要。但錢先生的
地位,則無可懷疑。錢仲聯紀念錢穆的論文,將錢穆與王國維並列,便是一例。見氏
著,〈紀念國學大師錢穆先生〉,《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
社,1992),77~79。逯耀東的評語見氏撰,〈夫子百年:錢穆與香港的中國文化傳承〉,
收入李振聲編,《錢穆印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124。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23

論會,恰好反映了錢穆先生學問的博大精深和影響深遠。
但錢穆先生首先而且畢竟是一位歷史學家。史學研究不僅是他的本
行和成名的基礎,也是他治學的主要方法。在研究錢穆的論著中,不少
3
人都稱贊他「以史證經」、「以史證子」的成功。 那麼,在現代中國
史學史上,錢穆的史學究竟佔有怎樣的地位呢?這是本文希求探討的主
要問題。要想解答這一問題,筆者以為,我們必須將錢穆的史學置於現
代中國史學的演變過程中考察,方能對他的史學成就,有一種比較清楚
的認識。如所周知,中國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其史學研究的傳統受到了
激烈的挑戰,引起了一番深刻的改造。這一改造的結果是,各式各樣的
「新史學」層出不窮,使得史學界出現流派紛陳、相互競爭、遞嬗的複
雜局面。在中國史學史上,二十世紀可以稱得上是史學界最為活躍的一
個時期。錢穆先生置身於內,參與其間,其成就及影響使他卓然成一大
家。但他「論學不立門戶」的作法,又使他的史學研究有別於一些常見
4
的流派。 因此,對錢穆史學的研究,就顯得別有興味。

二、科學史學的興起及其演變
為了正確闡述錢穆史學與現代中國史學的關係,我們似乎必須對中
國史學在二十世紀的發展,作一簡述。中國史學的革新與改造,自然是
與西方強權的侵入是有關係的。在鴉片戰爭的時期及其以後,中國的有
識之士便覺察到認識外部世界的必要。從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
《海國圖志》到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我們可以看到這一努力,其結
果影響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具體而言,這一影響體現在兩個方
面。第一是中國人眼界的擴大。如魏源的《海國圖志》就將一般人對世

3 參見李木妙等人對錢穆《先秦諸子繫年》和《劉向歆父子年譜》的評論,見李木妙編
撰,《國史大師錢穆教授傳略》(臺北:揚智文化,1995),120~127。
4 在余英時回憶、討論錢穆學術的論著中,他一再強調錢穆信奉章學誠「學者不可無宗
主,而必不可有門戶」來證明錢穆學問之博採眾長。參見余著,〈錢穆與新儒家〉,
《錢穆與中國文化》,30~90。
124 王 晴 佳

界的認識,從沿海的鄰邦擴展到了歐洲、大洋洲和美洲。但從第二個方
面來看,這一「開眼看世界」的結果,反而縮小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從
原來的「天下」縮小到了「國家」。中國人漸漸拋棄了以前的那種以天
下為己任的抱負,而將注意力慢慢轉移到了國家,也即中國與外國,特
別是與西方強國之間的關係問題上。但在這一新的國家觀中,又包含了
原來的天下和王朝等概念。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對此有較清楚的分析。他
認為在清末的知識分子中間,這一國家觀常常有不同的含義,取決於人
5
們對清王朝的態度。 保皇派可以將清王朝等同於國家,保國就成了保
清朝;而革命派則將國家界定為中華民族的天下,清朝的滅亡正好是保
國的必要條件。但無論如何,國家的興亡已經成為中國人注意的中心。
從天下到國家,反映的是中國人的認同觀念所產生的深刻變化。
這一認同感的變化與國家觀的建立,自然而然地導致了民族主義史
學的勃興。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連載《新史學》和 1905年開
始《國粹學報》上有關史學的論文,都代表了民族主義史學的興起。如
果說在十九世紀末年魏源、王韜等人介紹西方的著作中,中國人對西方
的知識只是原來的天下觀念的延伸,那麼到了二十世紀初年,由於國家
觀念的普及,原來的中國為天下之中心的觀念已經被中西之間的抗衡、
甚至中國應模仿西方的認識所取代。在梁啟超的《新史學》中,他一方
面將高揚民族主義視為史學研究的目的。在另一方面,他又以西方和日
本的民族主義史學為樣板,批判中國的傳統史學。由此,中國史學開始
「革命」,進入了一個全面革新的階段。在梁啟超看來,雖然中國史學
汗牛充棟,但並沒有對中國人的民族意識,產生多少幫助。其中主要的
原因在於,中國的「正史」,只是專制帝王的家譜,未能記載多少中國
民眾的事跡,即所謂中國的「舊史家」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
顯而易見,梁啟超的新史學是想將「國家」作為史學著述的中心。
同樣的企圖也見於「國粹學派」的著作中。所謂「國粹」、「國魂」,

5 溝口雄三著、林右崇譯,〈近代中國像的再檢討〉,收入《做為方法的中國》(臺北:
國立編譯館,1999),52~56。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25

都首先由日本學者所發明使用。「國粹學派」的人物中,有不少人與梁
啟超一樣,曾受到日本現代學術的影響。在「國粹學派」追尋中國這一
國家的起源及其特質(即「國粹」)時,歷史學也是他們重要的工具之
一。從建設民族-國家的需要來衡量,「國粹學派」的學者對中國的傳
統史學,也做了犀利的批判。如鄧實就寫道﹕
悲夫,中國之無史也。非無史,無史材也。非無史材,無史志也。
非無史志,無史器也。非無史器,無史情也。非無史情,無史名也。
非無史名,無史祖也。嗚呼,無史祖、史名、史情、史器、史志、
6
史材,則無史矣。無史則無學矣。無學則何以有國也。
鄧實像梁啟超一樣,以民族主義史學為基準來檢驗中國傳統史學,
由此而發展中國「無史」的嗚呼。更有甚者,他認為沒有史,便沒有學,
而沒有學就沒有國,於是將史學研究,將國家建設緊密相連。這種以國
家觀念為中心的民族主義史學,是勾勒中國現代史學的主要脈絡。以後
史壇流派紛陳,但都不脫此藩籬。錢穆也不例外。因此余英時在回顧中
7
國民族史學的興起和演變時,也將錢穆的史學放在其中一併考慮。
從天下到國家,反映的是清末民初中國人世界觀的巨大變化。一旦
放棄了中國作為天下中心的思想,而把中國視為世界上諸多國家的一個
成員,就自然需要對中國在世界史上的地位重新考慮。這是當時民族主
義史學必須首先面對的問題。其實,就當時中國所處的情形來看,這一
問題似乎十分簡單明瞭,那就是在西方強勁的挑戰面前,中國顯得軟弱
無力、雄風不再。於是,許多開明、激進人士提倡改革、變法,以求中
國之重振。這些想法,在今天看來,似乎順理成章。但其實卻反映了一
種歷史觀的深刻變化,即那時的中國人開始以進化論的觀點來考察歷史
的發展了。因為正是通過進化論,人們才開始將世界各地區的歷史放在
一個起點上考察,以觀察它們前進速度的快慢。也正是由於進化論,即

6 鄧實,〈國學微論〉,《國粹學報》第 2 期(1905,上海)143~144。
7 見余英時,“Changing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20th Century China,” Erik
Lönnroth, Karil Molin, Ragnar Björk eds.,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Proceedings of
Nobel Symposium 78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1994), 155~174。
126 王 晴 佳

通過與外國,特別是西方歷史的比較,人們才注意到古代中國的先進和
現代中國的落後,於是就有了所謂「復興」的提法。「國粹學派」對「古
學復興」情有獨鍾,而五四時期的人物則提倡「文藝復興」,都是顯例。
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在當時的思想界自然有震聾發聵的作用,但進
化論的一般道理(國家之間的孰先孰後),對於那時的中國人來說,應
8
該並不難理解。 正是由於進化論的觀念顯得如此顯而易見、深入人心,
康有為才會如此煞費苦心地到儒學經典中尋找其痕跡,以求證明在中國
古代學問(三世說)中,也包含有這一「偉大的」真理。
由於進化論思想的普及,民族史學在中國便顯得十分必要。因為要
想復興中國,就不得不回過頭去,看一看古代中國的先進,具體表現在
何處,又如何能對當前復興中國的任務,提供何種幫助。於是,歷史研
究就帶上了「目的論」(teleology) 的眼光,即如何從過去的歷史中,尋
找能服務於當代的史實,提出新的歷史解釋。這一用「目的論」的眼光
9
考察過去的作法,在世界各地區民族史學中,都有明顯的表現。 但是,
由於中國的歷史悠久,可以摭拾的史實自然很多,因此就使得中國的民
族史學,呈現特別活躍的局面。如「國粹學派」對中國民族歷史的構造,
就力圖從遠古的時代入手,發現一些與現代科學相契合的因素,而將這
10
些「現代因素」的湮沒不彰,歸罪於儒學的興盛。 毋庸贅言,「國粹

8 吳展良在其《中國現代學人的學術性格與思維方式論集》(臺北﹕五南圖書,2000)
中指出,嚴復之翻譯《天演論》,有其求道之宏旨,這是就嚴復個人的學術生涯而言。
從《天演論》的影響來看,它當時之所以風靡一時,則是由於它對中國人如何求「富
強」,提供了一個方案。事實上,當時中國人所求的是中國的「再度富強」。這裡的
進化論觀念,十分明白。
9 有關民族史學的研究論著很多,前舉余英時參加寫作的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一 書 , 就 是 一 例 。 另 可 參 見 杜 贊 奇 (Prasenjit Duara), 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拙著,Inventing China through History:
The May Fourth Approach to Historiography (Albany, NY: SUNY Press, 2000),對中國二
十世紀的民族史學,也做了一些分析。
10 如鄧實就在〈國學原論〉一文中指出,在古代中國有所謂「鬼神學派」與「術數學派」,
前者研究自然界的變化,後者探究科學。但這些學派在秦漢以後,則由於儒學的興起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27

學派」的復興古學的目的,是為了建設一個強盛的現代中國。這種出自
現代的關懷而回顧、「發現」過去的作法,成了中國民族主義史學的重
要標誌。
同樣為了「發現」過去、復興古學,其作法可以多種多樣,於是就
有了不同的史學流派。更為重要的是,在中國悠久的學術傳統中,對古
11
代經典自有一個不斷革新、變化的詮釋傳統。 現代學者之復興古學,
就不可避免地會與之相聯繫。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末期推崇今文經學、貶
斥古文經學,便是現代學者從現代的立場「託古改制」,並與已有的詮
釋傳統相結合的一個例子。
康有為之倡導今文經學,有著明顯的政治目的。但他對所謂「新學
偽經」的指責,則為二十世紀初年的學術界的「疑古」風氣的形成,有
很大的影響。當然,我們並不能將這一「疑古」的風氣,完全歸咎於康
有為。事實上,由於進化論的影響,當時(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
的中國人,從現代中國的問題出發,已經對現存的文化傳統,逐漸產生
種種惡感,視之為造成中國落後於西方的原因。他們的著眼點,是將科
學理性的發達視為西方文化強盛的基礎,而將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學傳
統中把科學研究視為「末技」的作法,視為現代中國貧弱的主因。如果
說進化論讓當時的中國人認識到自身的落後,那麼科學主義則向他們揭
示了落後的根源。因此,中國現代史學的改造必須仰賴科學方法,從梁
啟超的《新史學》以來,成為不少人堅守不移的信仰。
用科學方法復興古學、重振中國,梁啟超首開其例。科學史學對寫
作《新史學》時候的梁啟超而言,就是如何從進化論的觀點出發,重新
解釋中國歷史的演變。因此他在《新史學》中,將展示歷史的進化視為
史學研究的宗旨。但是對小他一輩的胡適來說,進化論則應該是一種科

而衰微。見《國粹學報》第1期,21~31。
11 由黃俊傑在臺大主持的「中國經典的詮釋傳統」的研究計劃,已經對這一詮釋學的傳
統做了不少探究。除了已經出版的中文著作以外,尚有涂經怡(Ching-i Tu)主編的英文
文集,Classics and Interpretations: The Hermeneutic Traditions in Chinese Culture (New
Brunswick NJ: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128 王 晴 佳

學方法。胡適對此有一段重要的解釋﹕
這種進化的觀念,自從達爾文以來,各種學問都受了他的影響。但
是哲學是最守舊的東西,這六十年來,哲學家所用的「進化」觀念
仍舊是海智爾(Hegel,通譯黑格爾)的進化觀念,不是達爾文的
《物種由來》的進化觀念。到了實驗主義一派的哲學家,方才把達
爾文一派的進化觀念拿到哲學上來應用;拿來批評哲學上的問題,
拿來討論真理,拿來研究道德。進化觀念在哲學上應用的結果,便
發生了一種「歷史的態度」(The genetic method)。怎麼叫做「歷史
的態度」呢?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
12
在的樣子﹕這就是「歷史的態度」。
一旦進化論成了一種歷史方法,它就對復興古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康
有為對「新學偽經」的懷疑,如果用胡適的話來說,只是一種「大膽的
假設」,缺乏詳實的證據。而「進化」的方法,或「歷史的態度」,則
為如何證明這種懷疑,提供了手段,那就是追根溯源,找出偽書、偽經
的來龍去脈,用事實來證明其偽。由此看來,在胡適1917年回國以後,
學術界的「疑古」風氣,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從提出懷疑到證實其懷
疑。但是雖然胡適將進化論解釋成一種方法,但這並未影響人們用進化
論史觀看待中國歷史的演化。胡適提倡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正好
證明中國傳統學術中科學精神的不足。因此,進化論史觀所揭示的中國
的落後,仍然是胡適等人「科學實驗」的思想背景。
既然缺乏科學是造成中國落後的原因,那麼胡適所領導的「整理國
故」運動,就必然以尋求科學精神、提倡科學態度為主要目的。但是像
「國粹學派」一樣,胡適也有復興古學的願望。雖然他被認為是現代中
國「西方化」的主要人物,但實際上他對古代中國文化的先進,仍然抱
有信心,認為不會與科學的精神相差太遠。胡適在美國攻讀博士時以先
秦哲學為研究對象,表明他像鄧實等人一樣相信,在遠古的時代,中國

12 胡適,〈實驗主義〉,《問題與主義》,收入《胡適文存》第一集第二卷(臺北:遠
東圖書,1990),296。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29

文化中包含有科學的因素。的確,在他博士論文的起始,他就斷言中國
13
和西方的哲學中,都有邏輯方法存在和發展的例證。 從胡適的這一立
場來看,他把清代考證學家的方法視為科學方法的一種,也就不足為怪
了。換言之,胡適提倡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正是想通過這一「整理」,
發現中國文化中固有的科學精神,加以重振、復興,以求富強。胡適將
他所參與領導的這場「新文化運動」,稱為「文藝復興」,清楚地表現
了他的心態。
但既然有復興的必要,也就表明在胡適看來,中國的文化在過去的
某個時期,存在著不足,與科學的精神相背離了,因此有待現代中國人
的重振。這一問題出在哪兒呢?胡適對當時中國存在的毛病提出了不少
指摘,其中包括社會的、倫理的和政治的等各方面。但他注意的重點還
是學術研究。在他看來,中國文化中雖然有科學的精神,但長期以來並
未有長足的進展,於是許多文獻資料就顯得很不可靠。用科學精神「整
理國故」,就是要剔除糟粕、保留精華。受到胡適的影響,顧頡剛挑起
了「古史辨」的討論。顧的大膽「疑古」,繼承了康有為、廖平等人懷
14
疑古文經學的傳統,是那個時代「疑古」風氣的一個集中表現。 但是,
顧頡剛的「疑古」,雖然像康有為一樣態度激烈,但對他影響最大的人
15
還是胡適。這在他的自述和旁人的研究中,都有證明。 既然顧所受的
影響主要來自胡適,那麼他的「疑古」就必然帶有求證的意圖,即如何
用事實來證明作偽的經過。如此一來,這一「疑古」就帶有建設性的意
向。顧頡剛本人也聲明,他的「疑古」,是為了在科學的基礎上重建古
16
史。 易言之,顧頡剛的「疑古」,只是他古史研究的第一步。但是由

13 胡適,《先秦名學史》,見姜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下卷(北
京:中華書局,1992),770。
14 顧頡剛曾說他的「疑古」,是「今文古文討論百餘年後該作的工作」。這說明他有受
到康有為等人的影響。《古史辨》(香港﹕太平書局,1962),第2冊,〈自序〉,6。
15 顧頡剛的自述見他的《古史辨》第1冊,〈自序〉,1~103。對顧頡剛疑古思想淵源的
考察,可見王汎森,《古史辨運動的興起》(臺北﹕允晨文化,1987)和陳志明,《顧
頡剛的疑古史學》(臺北﹕商鼎文化,1993)的有關章節。
16 顧頡剛在清華講授中國古代史時,表示了用科學方法重建古史的意向。見他為《古史
130 王 晴 佳

於他「疑古」成名之後,為聲名所累,又由於戰爭與革命的影響,使他
無法全力從事重建古史的工作。不過,顧頡剛雖然自己無法全力以赴,
但對別人用科學考證的方法重建古史,還是盡一切可能提供幫助和支
持。因此,顧頡剛之提拔、推薦錢穆,並非偶然,而是他在學術界的一
17
貫作法,也是他學術理念的一種反映。

三、錢穆與科學史學
18
對顧頡剛提拔錢穆一事,一般人都歸之於顧在學術上的寬宏。 這
固然沒有大錯,但就當時的情形來看,顧之推薦錢,也是因為錢穆的治
史,與顧在當時所推崇的方法,有相通之處。如上所述,顧頡剛之「疑
古」,也有重建的一面。而他掀起的「古史辨」論戰,就其對現代中國
史學的影響來看,是為科學史學、批判史學開闢了道路。胡適在評論「古
史辨」的討論時已經指出,不管雙方意見如何,但都必須用同一種方法﹕
19
「就是尋求證據」。 由此看來,「古史辨」的討論,與其說是批判傳

辨》第3冊和第4冊寫的自序。他也認為考古的方法會幫助人們最終達到這一目的。見
氏著,〈中國古代史述略〉,《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
局,1988),474~478。
17 在顧頡剛女兒顧潮寫的《歷劫終教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上海﹕華東師範大學
出版社,1997)一書中,記錄了不少顧頡剛提拔別人的事情。據顧頡剛自述,在三十
年代初年的北京,學術界有三大「老板」:胡(適)老板,傅(斯年)老板和顧(頡
剛)老板。但前兩位都有研究所或基金會作後盾,而他自己則靠自己的薪金支持青年
學者。179~180。
18 持這種觀點的人中包括上引顧潮的《歷劫終教志不灰》,138~139。錢的弟子嚴耕望的
〈錢穆賓四先生行誼述略〉中也說顧的「胸懷實極難得」。見《錢穆印象》,8。美國
的Jerry Dennerline也把錢穆視為顧頡剛的「對頭」(opponent)。見氏著,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56。
19 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後感〉,《古史辨》第1冊,190。彭明輝在《疑古思想與現代
中國史學的發展》(臺北﹕商務印書館,1991)中也指出,「古史辨」論戰的雙方都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31

統,不如說是為現代史學研究標準的建立奠定基礎。現代中國史學在二
十年代,逐步形成了一種學術規範,即以批判史料、考證史實為圭臬。
20
錢穆之為顧頡剛賞識,正是由於錢的早期史學著作符合當時史學研究
的規範。
如所周知,錢穆由於早年喪父,未能上大學深造,而是在無錫、蘇
州附近的小學與中學各教了十年書。由於江南一帶文風的燻染,加上他
本人的勤學,錢在教書期間,閱讀了大量典籍,積累了豐厚的經史方面
的知識。從他自學的情況來看,他的早期興趣以研讀、詮釋經典為主,
與傳統的學者相近。錢最初的兩部著作,《論語要略》、《孟子要略》,
反映了他那時的治學興趣。
但是,青年時代的錢穆,雖然以教書為業,但卻沒有完全放棄繼續
升學的願望。錢在十九歲時,得知北京大學招生需章學誠《文史通義》
和夏曾佑《中國古代史》兩書,便購來勤讀。這說明他有應考的想法。
既有應考的想法,那麼錢穆對當時北京學術界的情形,也一定關心。錢
穆在《師友雜憶》中說道,他在那個時期逐月讀北京的《新青年》雜誌,
21
就是他關心學術界新動向的一個證據。 既然關心學術界的動向,那麼
錢穆對當時北京文史界的風雲人物如梁啟超、胡適、陳獨秀和以後的顧
頡剛,都一定很瞭解。對於他們的學問興趣,也多知曉。事實上,在二
十年代中期,錢穆還效仿梁啟超而自學日文,就說明他還沒有放棄升
學,或者進入學術界的願望。雖然錢穆在晚年回憶時,對這些「新文化
運動」的人物多有批評,但不難想像在青年時代,他還是一度有仰慕,
甚至追隨他們的想法的。當然,這裡的所謂「追隨」,並不指錢穆同意
胡適、梁啟超對傳統學術的批評,而是指他那時對這些人的治學方法和

遵守同樣的「遊戲規則」,71。
20 拙文,〈論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方向性轉折〉對此有較詳細的論述。《中華文史論叢》
第62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83。另見拙文,”Historical Writings in 20th
China: Methodological Innovation and Ideological Influence,” Rolf Torstendahl ed., An
Assessment of Twentieth-century Historiography (Stockholm: The Royal Academy of
Letters,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2000), 43~69。
21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臺北:東大圖書,1983),79~81。
132 王 晴 佳

手段,有模仿之意。
錢穆當時在中學講授「國學概論」,並寫成和以後出版的《國學概
論》一書,對我們瞭解他當時的治學興趣,有很大幫助。應該說,在二
十年代後半期,也即胡適的「整理國故」運動熱火朝天的時候,錢穆受
其感染不小。首先,他在中學講授「國學」,就已經表示出在那個時代,
學術界與教育界已經接受了那種始自二十世紀初年、以國家為關懷的中
心的文化理念。當然,錢穆雖然教授「國學」,但他對此尚有一些保
留。1931年《國學概論》出版時他在「弁言」中寫道﹕
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詞,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
時代的名詞。其範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
本書特應學校教科講義之需,不得已姑采梁氏清代學術概論大意,
22
分期敘述。
這一段話,十分有意思。其中「學術本無國界」一語,表明錢穆仍然像
傳統儒家那樣,沒有忘懷天下。但他在同時又說他應時代之需,採用了
梁啟超的觀點,表明錢穆在那時也願意跟隨該時代的學術潮流。
在《國學概論》書內,更有不少例子說明錢穆對「新」學問,非常
了解。這一了解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錢穆在書的最後一章中,對「最
近期之學術思想」做了較詳細的介紹。第二,在前面各章中,他也不時
參考梁啟超、胡適、章太炎等人的著作,與前人的論述作比較。我們可
以在下面看幾個例子。譬如,在錢穆那時下力很深的先秦諸子研究中,
他就參考而且同意胡適的意見,認為「諸子出於王官論」的說法不可靠﹕
「遑論所謂『某家者流,出於某官』之說哉?故謂王官之學衰而諸子興
23
可也,謂諸子之學一一出於王官則不可也」。 在談到兩漢今文、古文
的爭論時,錢穆像顧頡剛一樣,並不認為在漢代,有所謂今、古文之爭。
24
他們在研究那個時代的學術時,也都想突破今、古文討論的藩籬。 到

22 錢穆,《國學概論》(臺北:商務印書館,1997),1。
23 錢穆,《國學概論》,34。
24 錢穆,《國學概論》第4章,80~121。顧頡剛對今、古文經的態度主要見於他〈五德終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33

25
了唐代,有關佛經的翻譯,錢穆則引用了梁啟超的論著。 在講述清代
考據學時,錢更是大段引用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可見他對那些
「新」人物著作的熟悉程度。在總結清代考據學時,錢穆引用了胡適、
梁啟超的意見,認為這些考證的手段,代表了科學的精神,有助於史學
的研究。不過,錢穆對清代學問還是有所保留。他引證了柳詒徵對之的
批評。但更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更喜歡胡適的批評。錢穆引了胡適〈國
學季刊發刊宣言〉的說法,認為清代考證學,欠缺對「材料的組織與貫
通」,因此在清朝三百年中,「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
史家」。從錢穆以後的學術生涯來看,他是不滿做純粹的考證學問,而
26
是有意成為一名「史家」的。 看來胡適對早期的錢穆,也有一定的啟
發。
錢穆對他同代學者的直接評論,見於《國學概論》的最末一章﹕「最
近期之學術思想」。在該章中,他將章太炎、胡適和梁啟超視為當時治
先秦諸經與諸子的主要人物。對於胡適,更是贊譽有加。認為他「介紹
27
西洋新史學家之方法來治國故,其影響於學術前途者甚大」。 這幾乎
是「夫子自道」,即錢穆已經認識到,在那個時代即使做古代的學問,
也須採用一些西洋的新方法。他在以後的論著中,不斷將中西學問做比
較,看來與此認識有關。事實上,在寫作《國學概論》時,錢穆已經對
28
西方的一些學術經典和思潮,有一定的了解。
當然,錢穆對胡適還是有批評的。他提到胡在寫作時,由於匆忙而
對一些問題的處理顯得潦草。但他馬上又說﹕「要之其書(胡適《中國
哲學史大綱》)足以指示學者以一種明確新鮮之方法,則其功亦非細
矣」。甚至在將胡適與梁啟超比較時,錢穆仍然偏好胡適。他說雖然梁
的著作「精美詳備」,「惟其指陳途徑,開闢新蹊,則似較胡氏為遜」。

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收入《古史辨》第5冊。
25 錢穆,《國學概論》,173~174。
26 錢穆,《國學概論》第9章,246~317。
27 錢穆,《國學概論》,323。
28 錢穆,《國學概論》,61。其中錢穆談到古代的柏拉圖和現代的克魯泡特金。
134 王 晴 佳

更為重要的是,錢穆對來自東南大學柳詒徵的對章太炎、梁啟超、胡適
29
的批評,不以為然,認為梁、胡等的作法,有扭轉風氣之功。 由此看
來,如果我們說那時的錢穆對「新學問」有仰慕之心、追隨之意,恐不
為過。而他那時對胡適等人的反動派,則並不見的有多少同情。
譬如,錢穆在評論柳詒徵在東南大學的同事吳宓、梅光迪等人的《學
衡》雜誌時,這樣說道﹕這些人「隱然與北大胡、陳諸氏所提倡之新文
化運動為對抗。然議論蕪雜,旗鼓殊不相稱」。在簡述了「學衡派」的
「人文主義」以後,錢穆也只是說﹕「蓋與前引二梁之書( 梁啟超之《歐
遊心影錄》和梁漱溟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相桴鼓,皆對於近世思
想加以箴砭者也。惟學衡派欲直接以西洋思想矯正西洋思想,與二梁以
30
中西分說者又微不同」。 從這些不溫不熱的評語可見,錢穆對這些新
文化運動的批評者,並不看好。而他所認為與新文化運動可以相媲美的
31
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這一認識到了以後也沒有改變。
錢穆在《國學概論》中的這些意見,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他在入京前
夕,也即進入學術界以前的一些基本想法。因為雖然《國學概論》出版
於1931年,在他去燕京大學任教以後,但據他自述,他寫作該講義,是
32
在1926和1928年之間,也即在他結識顧頡剛以前。 該書所反映的,因
此是他對當時學術界的先進所抱的比較真實的看法。從上述的討論來
看,錢穆在那時對梁啟超、胡適、顧頡剛等人對傳統的懷疑與批判,並
無惡感,而對他們在研究方法上的探索,頗為贊許。因此,他在1929
年認識顧頡剛以後,會馬上被後者所欣賞,並非完全偶然。事實上,錢
穆在《國學概論》中,對顧頡剛等人的「疑古」,頗為稱許,認為他們
「雖建立未遑,而破棄陳說,駁擊舊傳,確有見地」。並對他們提倡的

29 錢穆,《國學概論》,324~325。
30 錢穆,《國學概論》,347~349。
31 錢穆不僅在《國學概論》的末尾闡述三民主義的偉大,也在以後其它的著作中做相同
的論述,如《國史大綱》等書。
32 見錢穆,《國學概論》,〈弁言〉,1。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35

研究方法,即胡適所謂的「歷史的方法」(genetic method)或「剝皮主義」

33
表示有「注意之價值」。
既然錢穆欣賞胡適、顧頡剛,那麼他那時在研究上自然而然地向胡
適等人所創建的學術標準靠攏,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錢穆早期的兩部成
名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治學與胡適、顧頡剛等人「互補」的情形。
我們可以先看一下錢的《劉向歆父子年譜》。錢之寫作該長文,是在寫
《先秦諸子繫年》之後,以應顧頡剛的稿約。從他的寫作宗旨來看,有
不少與顧頡剛對古史的態度相契合。而錢穆自述他在研究方法上,則採
34
用了他認為有「價值的」、胡適的「剝皮主義」。 像顧頡剛、胡適等
人一樣,錢穆想突破今文、古文的壁壘,對古書保持一種謹慎的態度,
不明顯偏袒一方。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希圖用考證的方法,將古書的真
偽作細致的研究。他們之間的區別是,錢穆對古典學問始終抱有一種崇
敬的態度,不願輕易將之摒棄,而胡適、顧頡剛則是「新文化運動」的
健將,對傳統學術持有一種批判的態度。不過,在錢穆寫作《劉向歆父
子年譜》和《先秦諸子繫年》時,他並沒有全面闡述他的學術觀點。此
時他的研究,重在「考史」,而非「著史」。這是他在那時為胡適、顧
頡剛、傅斯年等「科學史家」所欣賞的主要原因。在錢穆到北京大學任
教以後,傅斯年在宴請外賓時,經常邀他作陪,並向外賓介紹說錢穆是
35
《劉向歆父子年譜》的作者,儼然將錢視為同道。
傅斯年那時欣賞錢穆的原因,與錢在《劉向歆父子年譜》的立場有
關。錢穆寫書的出發點,是反對康有為認為劉歆偽造古文經的說法,即
批判所謂「新學偽經」論。而他採用的方法是依靠班固的《漢書》,將
劉向、劉歆的父子的一生行跡,逐年記述。由此,他得出了以下的結論:
就劉向、劉歆的生卒年來看,劉歆領五經只有大約五個月的時間。在如
此短的時間製造「偽經」,顯然不太可能。而且,如果照康有為的說法,

33 錢穆,《國學概論》,330~331。
34 參見錢穆,〈易經研究〉,《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臺北﹕東大書局,1980),172。
35 見錢穆的學生誦甘,〈紀念錢師賓四先生〉,《錢穆紀念文集》,45。另見郭齊勇、
汪學群,《錢穆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313。
136 王 晴 佳

劉歆造「偽經」是為了幫助王莽篡權,但從時間上來看,也不成立,因
為在劉歆爭立古文經時,王莽還不具備篡權的機會。由此看來,錢穆的
成功之處,是用歷史的方法重造古史,以此來鑒別經書的真偽。錢穆自
謂:「實事既列,虛說自消。……凡近世經生紛紛為今古文分家,又伸
今文,抑古文,甚斥歆莽,偏疑史實,皆可以返」。而「發古人之真態」,
36
則是他著書的「嚆矢」。 這也就是說,他用考訂史實的方法,重建歷
史、「再造文明」。難怪胡適、傅斯年會欣賞他了。如果說顧頡剛之提
拔錢穆,是欣賞錢的以史證經的方法,那麼傅斯年之欣賞錢穆,則還有
另外一層含義。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正是傅斯年從「疑古」走
向「重建」的關鍵時期。換言之,此時的傅斯年,已經與顧頡剛「分道
揚鑣」,不再以懷疑、批判古史為重點,而是想通過科學方法,重建中
37
國的古史了。 錢穆雖然沒有運用傅所提倡的考古方法證史,但他的著
38
作異曲同工,為重建古史做了貢獻。
至於顧頡剛與錢穆,在那個時候更是惺惺相惜、互相欣賞。其原因
也主要是由於研究興趣與方法的相似。在錢穆應顧頡剛之邀,寫作了《劉
向歆父子年譜》以後,顧頡剛也寫了〈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
其中說道﹕「我很佩服錢賓四先生(穆),他的《劉向歆父子年譜》尋
出許多替新代學術開先路的漢代材料,使我草此文時得到很多的方
39
便」。 雖然顧頡剛在文章中,採用了康有為「新學偽經」的不少觀點,

36 錢穆,
〈劉向歆父子年譜自序〉
,《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臺北﹕東大圖書,1989)
,6~7。
37 參見杜正勝,〈從疑古到重建──傅斯年的史學革命及其與胡適、顧頡剛的關係〉,
《當代》第116期(1995,臺北),10~29。另見王汎森,“Fu Ssu-nien: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Ph.D. Dissert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1993), 第三章;拙著,Inventing
China through History,第四章;以及Jerry Dennerline, 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58。
38 其實,傅斯年雖然提倡用考古的方法研究古代歷史,但他自己在治學時,仍然以文獻
材料為主。如他的〈夷夏東西說〉和〈大東小東說〉,都是例子。
39 見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138~139。該書還提到,錢穆的手稿在顧頡剛遺書中發
現,其題目原來是《劉向劉歆王莽年譜》,由顧頡剛改為今題,見頁139。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37

與錢穆對當時今文經學的不滿十分不同,但就研究手段而言,有不少相
通之處。他們都以考證的方法,重構古史。在顧頡剛發表《五德終始說
下的政治和歷史》以後,他又請錢穆作評論。錢穆也不諱言,對顧的「疑
古」
,提出了批評,認為他還未能擺脫今文學家的影響。顧頡剛回應說﹕
「我對於清代的今文家的話,並非無條件的信仰,也不是相信他們的微
40
言大意,乃是相信他們的歷史考證」。 Jerry Dennerline所言,錢穆的
《先秦諸子繫年》「填補了顧頡剛1926年開始研究的新史學中的空
41
白」。
顧頡剛對錢穆歷史考證手段的欣賞,在他1929年讀到錢穆《先秦諸
子繫年》的初稿時就開始了。從該書的範圍來看,錢穆的寫作顯然受到
清末民初學術界對諸子學研究的影響。如王先謙、孫詒讓、章太炎、梁
啟超和胡適等人的著作,就是例子。而從錢穆書的結構來看,則又與胡
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相埒。他們都想將先秦諸子學術的演變,做一
系統的整理。不過,胡適對諸子著作的態度,有一種懷疑,認為必須用
科學的方法加以重新整理,而錢穆則雖也有疑,卻又自然帶有一種尊
敬。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與胡適、顧頡剛等人的區別在於﹕「余疑《堯
典》,疑《易傳》,疑老子出庄周後,所 疑皆超於頡剛。然竊願以考古
名,不願以疑古名。疑與信皆須考,余與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
42
實無大異」。 這段話十分重要。錢穆等於是在說,雖然他們的方法相
似,但信仰卻很不同。正是這一信仰的不同,造成錢穆以後的變化。不
過在當時,錢穆還沒有全面闡述他的文化、歷史觀點。他還是以「考史」
聞名。
但或許是由於兩人研究相近的關係,胡適與錢穆之間總是有一種緊
張的關係。雖然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發表以後,胡適承認錢穆的學
43
問,對人說若要問先秦諸子的事,不用問他,可以問錢穆。 但他們兩

40 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139。
41 Jerry Dennerline, 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59。
42 見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143。
43 見錢仲聯,〈紀念國學大師錢穆先生〉,《錢穆紀念文集》,78。
138 王 晴 佳

人初次見面在蘇州,就有點話不投機。胡適與顧頡剛兩人都由於東吳大
學教授陳天一的介紹而認識錢穆,但胡適到蘇州中學演講遇到錢穆,雙
44
方都覺得「意見不相得」。 錢穆到北京任教以後,又由於顧頡剛的介
45
紹,再次與胡適相見,討論學問,但以後還是往來很少。 這裡的原因,
至少有兩個。一是兩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意見不同;胡適力求改造,而
錢穆希圖維護。而在具體的問題上,也有分歧,如對老子的看法,就是
46
一例。 二是兩人當時的治學相近,以致「同行相輕」,也有可能。胡
47
適與馮友蘭之間的緊張關係,與他和錢穆的關係,其性質有點類似。

四、作為「國史大師」的錢穆
以上的論述表明,在錢穆1929年進京任教前後,他的學術研究,以
「考史」為主,因此與當時史學界的主流,十分契合。由此,他得到「科
學史家」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的欣賞。但在學術信仰上,已經表現出
某些不同來,只是錢穆還沒有機會具體論述。余英時在評論他老師的學
術生涯時說﹕「錢先生自民國十九年到北平以後,表面上他已進入中國
史學的主流,然而他的真正立場和主流中的『科學』考證或『史料學』,
又不盡相合」。這是非常道地的觀察。對於這一佔據「主流」的學問,
據余英時的回憶,錢穆還是頗為欣賞的,認為是一種「客觀的標準」,
48
只是由於以後戰爭的破壞,才喪失了影響力。 所謂「客觀的標準」,

44 羅義俊,〈錢賓四先生傳略〉,《錢穆印象》,34~35。
45 見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140。
46 胡適對於老子的看法,見其《中國哲學史大綱》。錢穆的有關論文,見《老子辯》(上
海:大華書店,1932)。
47 周質平對胡適與馮友蘭之間的關係,有很好的研究,見氏著,〈胡適與馮友蘭〉,《知
識分子》夏季號(1991,紐約),78~88。
48 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中國文化》,15~16。有關當時史學界考證史
學的影響,參見前引拙文,〈論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方向性轉折〉,29~39。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39

也就是說史家在研究中對史料所採取的審慎和批判的態度。這一標準在
中國史學界的建立,自然與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人的努力有關。錢
穆在史學界地位的建立,也顯然是由於他早期的著作符合了這一標準。
但是,在錢穆進入中國學術界的三十年代,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個
多事之秋。1931年日本侵佔東北,就已經在不少學者的心上,投下了一
個陰影。提倡科學史學最力的傅斯年在當時,也已經提出「書生何以報
國」的問題。他的具體作法是,通過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人力和財力,對
中國古代文明做實證的考察,希望用考古發掘的事實批駁「疑古」的論
調。而對於東北的喪失,他則以寫作《東北史綱》來駁斥日本政府認為
東北不屬於中原大陸的說法。由於寫作匆忙,他的《東北史綱》裡面包
含不少史實的錯誤,由此引起一些學者的嘲諷,認為他一方面提倡「史
49
學就是史料學」,另一方面又不尊重史料。 但該事件說明,當時中國
的學界,幾乎沒有人可以對「九一八事變」無動于衷。
錢穆自然也不例外。據他自己說,他之研究歷史,自「九一八事變」
50
以後開始。 這裡的意思顯然是,雖然錢穆以前也治史學,但並沒有「著
史」,而是「以史證經」、「以史證子」。但自東北淪陷以後,則開始
希望通過歷史的敘述,來重振民族的信心。換言之,雖然錢穆以「考史」
出名,但他進入史學界以後,則由於時局的關係,逐漸改變了治學的方
向,改以「著史」為主了。錢穆的「著史」,包括了教學與著述兩個方
面。兩者並不矛盾,而是相互補充。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講稿的基
礎上寫成的,如著名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和《國史大綱》。錢穆
的第二次入京,是他講授歷史的開始。而這個時候,正好是1931年,即
「九一八事變」的那一年。他所擔任的課程是「中國上古史」和「先秦
史」。但東北淪陷以後,由於民族主義的高揚,各校都遵教育部之命開
設「中國通史」。傅斯年等人都支持這一課程,但在課程設置的方面,

49 王汎森對傅斯年之寫作《東北史綱》及其反響有很好的研究,見他的博士論文”Fu
Su-nien: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第五章。另見前引余英時文“Changing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20th-century China”, 172。
50 見吳沛瀾,〈憶賓四師〉,《錢穆紀念文集》,52。
140 王 晴 佳

卻有不同的意見。從傅斯年提倡「專題研究」的立場出發,這一「中國
通史」的講述,應派幾位專家分別擔任,因此最初北大曾準備由十五位
專家承擔這一課程。後來由於實行起來困難,才由錢穆建議,由他和陳
51
寅恪兩人主講。最後,錢穆自告奮勇,決定一人承擔。 由此便有了《國
史大綱》的寫作。
在如何教授「中國通史」上錢穆與傅斯年的分歧,可以視為錢穆與
「科學史家」分道揚鑣的一個最初的標誌。雖然這裡在表面上涉及的只
是一個教學的問題,但在實際上卻反映了史學觀念的不同。從傅斯年的
立場出發,現代史學的特徵就是史家對史料的發掘和考證,以求得對某
一階段歷史的認知。傅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旨趣〉的一開始便說﹕
「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
52
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 而從錢
穆講授和寫作「中國通史」的情況來看,正好像傅斯年所批評的那樣,
其中既講儒家的倫理道德精神,又追求文采和微言大義。難怪從那個時
候開始,錢穆與傅斯年的關係就逐漸惡化,以致傅斯年後來對人說,錢
穆寫的東西他從來不看。這與錢穆初到京時,傅斯年經常在宴客時邀他
53
作陪的情形,成天壤之別。
錢穆與傅斯年交惡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錢穆此時已經開始在治學
的興趣與方法上,都有了改變。就研究方法上而言,自錢穆進京以後,
他就很少再從事「考史」的工作。除了前述有關老子其人其書的文章以
外,錢穆僅在1939年寫過《史記地名考》,而把其它的時間都用在闡述
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和特質等方面。余英時在一篇紀念錢穆的文章中用
54
「一生為故國招魂」為題,概括錢穆的學問重點,可謂十分貼切。 這

51 參見羅義俊,〈錢賓四先生傳略〉,《錢穆印象》,37和Jerry Dennerline, 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59~60。
52 《傅孟真先生集》第4冊(臺北﹕臺灣大學歷史系,1951),169~170。
53 誦甘,〈紀念錢師賓四先生〉,《錢穆紀念文集》,45。
54 見余英時,《錢穆與中國文化》,19~29。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41

一重點在抗戰開始以後,特別明顯。但在三十年代初期,已見端倪。因
此,錢穆的治學方法和興趣的轉變並非突然,而是與當時中國的國際形
勢以及北京學術界的風氣息息相關的。
錢穆得以進入北大歷史系,與顧頡剛的推薦有很大的關係。本來北
大想請的是顧,而顧由於種種原因無法去北大,就安排了錢穆去那兒。
55
顧頡剛是古代史的專家,錢穆替代他,自然也擔任這一方面的課程。
他在走上講壇以後,馬上就發現這是一個爭議很大的領域。由於顧頡剛
挑起了「古史辨」的爭論,各派立場都有代表,互不相讓。錢穆自己說
道﹕「當時在北大上課,幾於登辯論場。」教授的講義稿在授課以前就
56
廣為散發,可見聽課的學生很關心教授的立場。 但就三十年代青年學
生的興趣和態度來說,看來是贊同顧頡剛的為多數,對中國的傳統文化
持一種懷疑和批判的態度。據錢穆的學生吳沛瀾回憶,他在大學一年級
時上了錢穆的「中國通史」,也讀了顧頡剛《古史辨》七冊。他更欣賞
顧的觀點,並以此為出發點,寫了一篇長文。但給錢穆看了以後,錢穆
57
「加以批評,態度嚴肅,聲色俱厲,歷時亦長」。 這雖然只是一個例
子,可由此可見,當時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主流」歷史學家影響
之大。
錢穆在起初的時候,也持一種謹慎的態度。據他的另一位學生楊向
奎回憶,1931年錢穆到北大教書時,他也正好上北大一年級,修了錢的
「中國古代史」。「按一般規定,中國古代史應當自虞夏商周講起,但
錢先生並不如此,他只是根據他的『先秦諸子繫年』的內容,自先秦諸
58
子講起,聯繫史實講下來,一年也沒有出這個範圍」。 但錢穆同時也
在尋求變化。他也許感到那些「主流」歷史學家對傳統的態度過於偏激,
不利於中國的民族主義立場,因此試圖盡自己的力量改變風氣。如他在

55 有關顧頡剛推薦錢穆去北大的事情,詳見顧潮,
《歷劫終教志不灰》
,140~143。錢穆1929
年進京時在燕京大學教的是國文。
56 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行誼述略〉,《錢穆印象》,9。
57 吳沛瀾,〈憶賓四師〉,《錢穆紀念文集》,52~54。
58 楊向奎,〈回憶錢賓四先生〉,《錢穆紀念文集》,3。
142 王 晴 佳

北大開選修課時,就自定為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希望對這一時代思想
史的發展提出與梁啟超不同的解釋。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就
是依該課的講義為基礎寫成。錢穆的這部著作,體大思精,是一部力作。
但從當時北京學術界的風氣來看,他之講授「中國通史」和「中國近三
百年學術史」,都無異是對清末民初,特別是「 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學
術文化主流的一個挑戰。因此錢穆也遇到一些阻力。譬如他在1932年提
出開「中國政治制度史」時,歷史系主任、留洋歸來的陳受頤認為中國
已進入民國時代,以往的君主專制政治不必再研究,以致錢的課上沒有
歷史系的學生。反而是法學院院長周炳霖(也是留洋歸來的學者)認為
政治系的學生也應知中國政治,遂令政治系的學生來修,才使課得以開
59
成。
雖然錢穆之開「中國通史」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近乎一種
政治表態,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但他在三十年代初期和中期,並沒有對
清末民初以來中西文化之間的複雜關係,提出自己明確的見解。他只是
通過講壇和著述,伸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希望學生在推崇西方文化
和科學時,也注意到自身文化的長處。他在那段時間,與各派人士都有
交往,達三、四十人,實踐他的「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
60
的信仰。 但是,正如余英時所言,錢穆雖然起初為「主流派」的學者
所提拔,但「他和反主流派的學人更為投緣,甚至左派學人中也不乏和
他談得來的」。所謂的「反主流派」人士,主要是那些與胡適等人不太
61
投緣,或觀點相左的人。 而錢穆之得到某些左派人士的賞識,則是由
於他的民族主義立場。雖然這些人接受了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但他
們同時又是民族主義者。因此,錢穆對中國歷史的解釋,對左派學者有

59 錢穆,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147~148。另見李木妙,
《國史大師錢穆教授傳略》
,27。
60 有關錢穆的幾部傳略中都提到錢穆在三十年代交遊之廣,如郭齊勇、汪學群,《錢穆
評傳》,314。另見李木妙,《國史大師錢穆教授傳略》,29。
61 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和〈錢穆與新儒家〉
,氏著,《錢穆與中國文化》
,16、57~61。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43

62
參考的價值。 從錢穆自己的回憶來看,他在北大和西南聯大時,交往
63
最為緊密的是湯用彤、蒙文通和熊十力。 這些人都不是「新文化運動」
中的人。唯有例外的是顧頡剛,錢穆對顧一直抱有知遇之恩。在抗戰時
期,顧頡剛在成都借齊魯大學設立國學研究所,希望錢穆任主任,錢遂
離開西南聯大,於1940年到成都協助顧。雖然研究所所處的成都賴家園
僻處鄉野田間,但錢穆認真講授,培養了嚴耕望、方詩銘等歷史學家。
64

錢穆之離開西南聯大,自然是由於顧頡剛的邀約,但也與那時校園
的激進空氣有關。錢穆自述﹕「自余離開聯大以後,左傾思想日益囂張,
師生互為唱和。聞一多尤為跋扈,公開在報紙罵余為冥頑不靈。……凡
65
聯大左傾諸教授,幾無不視余為公敵。」 這種情形,雖然發生在錢穆
離開聯大以後,但可以想見,在他未離開以前,也已經有了不少反對者。
錢穆當時的反應就是,潛心寫作《國史大綱》,全面闡述他對中國歷史
和中西文化的看法。為此需要,他一定抽空閱讀了不少西方著作,以致
他在完成《國史大綱》以後,又花一年多的時間自學英文,以求能讀原
66
著。 到抗戰結束以後,錢穆在與學生的交談中,已經不時摻雜他對西
67
方哲人的評論,可見他對西方的歷史與文化,也下過一定功夫。
余英時指出,「錢先生自《國史大綱》起才公開討論中西文化問題。

62 有關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中的民族主義,可參見Arif Dirlik, Revolution and History:


Origins of Marxist Historiography in China, 1919-1937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拙文,“Between Marxism and Nationalism: Chinese Historiography and the
Soviet Influence, 1949-1963,”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9:23(2000), 95~111,對此
也有分析。
63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155~56。
64 參見嚴耕望的回憶〈錢穆賓四先生行誼述略〉,《錢穆印象》,13;方詩銘的〈錢賓
四先生散憶〉,《錢穆紀念文集》,37~39。
65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232~233。
66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氏著,《錢穆與中國文化》,9。
67見諸宗海在〈國魂常在、師道永存﹕為紀念賓四先生逝世一周年寫〉中回憶道:錢穆在
抗戰以後,與學生交談時,「於儒家學說、釋道思想,俱有闡發,對康德、尼采、柏
格森、黑格爾,各有評論」。見《錢穆紀念文集》,66。
144 王 晴 佳

68
他以鮮明的民族文化的立場表明了他在學問上的『宗主』」。 換言之,
從那時開始,他已經決定公開向西化的思潮反擊了。錢穆自己也說,寫
作《國史大綱》是他學術生涯的一個改變。「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
69
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 而《國史大綱》則是
他表明立場,確定學問宗主的開始。錢穆在發表《國史大綱》(1940)
以前,決定將其〈引論〉首先在報紙上發表,反映了他在那時的急切心
情。如果寫作《國史大綱》是為了褒揚中國的傳統文化,那麼他的〈引
論〉就是這一立場的公開宣言。
有關錢穆《國史大綱》中的歷史觀點,已有不少論述,筆者也另有
70
專文。 此處僅想以《國史大綱》〈引論〉為主,分析一下該書在錢穆
學術生涯中的含義。錢穆寫作《國史大綱》所公開的立場,可以見於兩
個方面。第一有關中西文化之間的關係,第二有關當時史學界的流派。
他在〈引論〉中開宗明義,從中國的歷史著眼,正面肯定中華民族文化
的地位,反擊「西化」論者貶低本族文化的論點。錢穆說道﹕「中國為
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其表現有三﹕一「悠久」,二「無間斷」
和三「詳密」。錢穆這裡所謂的「歷史」,有歷史與史學兩個意義。「悠
久」指歷史,而「無間斷」與「詳密」指中國的史學傳統。錢穆指出﹕
「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
71
於並世固當首屈一指。」 錢穆維護中國文化的立場,十分鮮明。
既然歷史與史學是錢穆立論的主要根據,他就必然要闡明他的歷史

68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氏著,《錢穆與中國文化》,40。
69引自羅義俊,〈錢賓四先生傳略〉,《錢穆印象》,43。
70有關的專題論文很多,這裡僅舉幾例。楊承業,〈讀「國史大綱」與「國史新論」感言:
道統與法統獻論〉,《錢穆先生八十歲紀念論文集》(香港:新亞研究
所,1974),379~420;何茲全,〈錢穆先生的史學思想:讀《國史大綱》、《中國文
化史導論》札記〉,《錢穆印象》,138~162。拙文,〈儒學與史學:錢穆《國史大綱》
中之歷史觀分析〉,發表於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1999年7月的「儒學與現代東亞」學
術討論會。
71 錢穆,《國史大綱》上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95),〈引論〉,1。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45

觀與史學觀。在他看來,史學包含「歷史材料」與「歷史智識」兩種。
「材料累積而愈多,智識則與時以俱新。歷史智識,隨時變遷,應與當
72
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 換言之,「歷史智識」是一種歷
史的解釋,反映了現代人對過去的認知。這種認知必須不斷更新。由此
可見,錢穆的史學觀反映了一種現代的歷史意識,與以往史家單純記述
73
歷史的作法有重大區別。 如果用錢穆的話來說,即他認為現代史學家
不應像「傳統派」的史家那樣,「主於記誦」,而須溫故知新。除了「傳
統派」以外,在錢穆看來,當時的史學界還有兩派,一是「革新派」,
一是「科學派」。他對「科學派」所下的定義十分明白,認為它「以科
學方法整理國故」為代表,顯然指的是胡適、傅斯年等人的史學。但在
錢穆眼裡,這一學派並無什麼價值。下面請看他的評語﹕
此派與傳統派,同偏於歷史材料方面,路徑較近;博洽有所不逮,
而精密時或過之。二派之治史,同於缺乏系統,無意義,乃純為一
種書本文字之學,與當身現實無預。無寧以「記誦」一派,猶因熟
諳典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博洽史實,稍近人事;縱若無補於世,
亦將有益於己。至「考訂派」則震於「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
裂史實,為局部窄狹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
如治岩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於先民文化精神,
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夸創獲,號客觀,既無於成體之全
74
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
這一評語,十分尖銳,其矛頭與其說是指向胡適,無寧說是指向傅斯年,
因為胡適尚有一部《中國哲學史大綱》。而傅斯年反對「著史」,以專
75
題研究為重,又崇尚實證、客觀之史學,與錢穆所言更為相合。 顯然,

72 錢穆,《國史大綱》上冊,〈引論〉,2。
73 有關現代歷史意識在中國的產生,筆者在〈中國二十世紀史學與西方:論現代歷史意
識的產生〉中有所論述。《新史學》9卷1期(1998,臺北),55~84。
74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3~4。
75 這一治史之傳統在現今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和近史所,仍然流行。其研究人員昇等,
仍以在該所集刊上的論文為重。
146 王 晴 佳

到了四十年代,非但傅斯年宣稱他從來不讀錢穆的書,錢穆對傅也無多
少好感可言了。在錢穆的回憶錄中,他還試圖將顧頡剛與傅斯年的治史
方法,有所區別,認為他自己與顧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實無大
76
異,而孟真所主者(西方史學的德國蘭克學派),則似尚有迥異於此者」。
錢穆比較欣賞的是三派中的「革新派」。從他的解釋來看,指的是
清末民初以來章太炎、梁啟超等提倡的民族主義史學。因此,余英時在
77
回顧中國民族主義史學的發展時,將錢穆列於其中,頗有道理。 但是,
錢穆對章、梁等人的民族主義史學,也有批評,認為他們對傳統文化,
78
批評太多,而於西方文化,過多贊揚。因此也有必要修正。 毋庸贅言,
錢穆的《國史大綱》,就是這一修正工作的開始。除了該書以外,他在
當時和以後的論著中,都對中國文化的傳統,從歷史的角度,做了大量
79
的正面介紹與肯定。
由此看來,錢穆《國史大綱》的寫作,是他公開與胡適、傅斯年等
人決裂的一個重要標誌。該書的出版,表明錢穆已經不再以「考史」為
治學的主要手段,而是以伸揚中國文化、強調中國生生不息的歷史精神
為己任。自此以後,一直未有改變。據許多人回憶,1986年錢穆在臺北
「素書樓」的最後一課,以「你們是中國人,不要忘了中國」為結束,
80
可見他直到晚年,始終沒有放棄、動搖過他對中國文化傳統的信仰。
錢穆如此公開地批評胡適、傅斯年,那麼對方也有反應。1945年抗戰結

76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146。另見李木妙,《國史大師錢穆教授傳略》, 27。
77 見前引余英時Changing Con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20th-century China一文。另見
余英時的解釋,〈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中國文化》,17~18。
78 錢穆,《國史大綱》,〈引論〉,4~6。
79 錢穆於1941年在《教育雜誌》的「歷史教育特輯」上與陳立夫、黎東方、繆鳳林等人
一起發表的、題為〈歷史教育幾點流行的誤解〉的文章,就是一例。《教育雜誌》31:11
(1941,重慶),20~23。而在他的晚年,更有多部從史學的觀點「為故國招魂」的著
作,如《中國歷史精神》、《中國史學發微》等。其觀點、內容,與《國史大綱》相
近。
80 見李木妙,《國史大師錢穆教授傳略》,50。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47

束以後,傅斯年代胡適任北大校長,就沒有聘請錢穆回北大任教。當時
未受到聘書的原北大教員,大都是因為在抗戰期間與日本有所妥協而
致,而錢穆沒有此等「污蹟」,可見他與傅斯年學術上的分歧,是他未
獲聘書的主要原因。錢穆在1949年以後,沒有馬上到臺灣,而是在香港
81
創立新亞學院,也說明錢穆在那個時候,也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五、結論
綜上所述,在1950年以前,錢穆的學術生涯,如果從他與「科學史
學」的關係來看,可以大致上分為兩個時期。從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初
期為第一時期,那時錢穆治學的特點是,逐漸走出傳統,與新學問接觸
並有所靠攏,試圖用考證的方法,爬梳、整理古代學問。這使他的著述,
得到科學史家的讚賞,成為當時「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學術主流的
一部分。但他對中國傳統的態度,還是與胡適等人有區別。1931年錢穆
到北大任教以後,由於國際形勢的變化、民族危機的加深,使他逐漸與
提倡「西化」或受到「西化」思潮影響的人物分離,而希望通過對中國
歷史的全面考察,強調中國文化的長處和價值。他一人承擔北大「中國
通史」的教學和用正面的角度評價清代的學術文化,是他與科學史學的
人物逐漸疏遠的標誌。而他在1940年出版的《國史大綱》,則表明他已
經公開與科學史學的人物決裂了。不過在那時,以胡適、傅斯年等人為
首的「科學史學」的地位,也已經大不如前了。抗戰期間民族主義的勃
興,使得人們對那種單純以考訂史實為主的科學史學,興趣頓減。而對
緊密聯繫現實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增加了興趣。錢穆所代表的則是在這
兩派之外的另一種取徑,雖然未能像馬克思主義史學那樣在中國取得統
治地位,但其影響十分深長久遠,而在近年非但在港臺,而且在中國大

81 錢穆與傅斯年還見過一次面,那是在1950年,錢已在香港創辦了新亞書院。為了獲得
國民黨政府的援助,錢到了臺灣。那時的行政院長陳誠設宴招待,由傅斯年作陪,兩
人大談乾嘉學派。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281。
148 王 晴 佳

陸,都有擴大之勢。從這一趨勢來看,傳統文化對現代的中國人,仍然
保持著強烈的吸引力,雖經多次「革命」,終未能改變。
在結束本文以前,筆者還想做一點說明。此文以探討錢穆與科學史
學之間的關係為重點,因此便有將兩者硬性對立起來的嫌疑。但這並非
筆者的真意。事實上,本文所想揭示的,正是歷史現象之間的複雜性,
特別是錢穆學問中的多面性。而中國現代史學的變化,更是型態多樣。
現代中國的歷史起伏動蕩,置身其中的知識分子不免發生變化。梁啟超
82
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 而1937年抗戰的爆發,更使得不少人為了民族
大義,重新為自己的學術定位。即使是這裡作為錢穆之「對立面」的傅
斯年,也有明顯的變化。因此以上對史學界各種流派的劃分,只是一種
「暫時的」(temporal)作法。歷史的持續與變化,特別是其在一定時間
與空間內的分化組合,向來是歷史研究的主要的吸引力,也是筆者寫作
此文的主要動機。

*筆者感謝臺灣大學中文系的邀請,在「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
研討會」上發表此文,也感謝中研院近史所黃克武先生的評論和《臺大
歷史學報》兩位審稿人的意見。

(責任編輯:林志宏 校對:張繼瑩)

82 本文中將梁啟超視為「科學史學」的代表,但梁在二十年代,已經對中國的傳統史學
有了不同的看法。詳見拙著,Inventing China through History,103~111。
錢穆與科學史學之離合關係──1926~1950 149

Qian Mu and Scientific History

1926~1950
Q. Edward Wang
History Department, Rowan University

Abstract
Historical writings in 20th century China witnessed several
major changes. These changes caused historians to form different
schools in different time period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for instance, there appeared three schools: the scientists,
the traditionalists, and the Marxists. Or, from a different
perspective, one found the antithesis of the “Historical Source
School” and the “Historical Explanation School.” There were also
a great deal of exchange and interactions among these schools.
Focusing on the early career of Qian Mu, this article examines
Qian’s association with the scientific historians, or the leading
figures of the “Historical Source School.” The author contends that
during the 1920s and the early 1930s, Qian basically adopted the
“scientific ”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applying textual
criticism to historical sources. It was largely due to the increasing
threat of Japan’s invasion in China in the late 1930s that he began
to embark on a different career path, which was characterized by
and well known for its emphasis on th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narratives.
Keywords: Qian Mu, Scientific history, Hu Shi, Gu Jiegang, and
Fu Sinian
臺大歷史學報第 26期 BIBLID1012-8514( 2000)26p.151~205
2000年12月,頁151~205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
析論
*
阮芝生

提 要

本文旨在結合相關資料與古今研究,解析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的內容與作意,以闡明「司馬遷之心」。研究過程必然涉及任
安來書的時間與目的、史公〈報書〉的寫作年月與真意、司馬
遷行年、漢代官制,以及漢武帝晚年的政情等基本問題的考
訂,最後歸結於破解〈報書〉開頭「太史公牛馬走」六字。本
文首創「司馬遷之心」一詞,以有別於「司馬昭之心」。「司
馬遷之心」者,就是自乞宮刑,隱忍苟活,完成《史記》,以
雪恥揚親,並對自己、對父親、對歷史文化做出交代。這個意
思可從「太史公牛馬走」六字的正確解讀上看出來。

關鍵詞:司馬遷 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 牛馬走 包世臣

趙翼 王國維 錢穆(賓四)

*
作者係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152 阮 芝 生

一、 前言
二、 〈報任少卿書〉讀本
三、 「推賢進士」可以有求援之意
四、 〈報任少卿書〉的寫作年月
五、 〈報書〉的作意與司馬遷的隱衷
六、 「太史公牛馬走」的解
七、 司馬遷之心

一、前言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以下簡稱〈報書〉)是千古第一書信,誠
摯悲痛,感人肺腑。此書是《史記》之外,史公遺存下來的唯一完整書
信,它和〈自序〉都是後人研究司馬遷人格、思想與感情最直接的第一
手資料,十分寶貴。依中國傳統「讀書知人」、「知人論世」的觀念,
讀《史記》者應先讀並讀懂〈自序〉與〈報書〉,方能深入理解史公的
人格或心靈世界,並大有助於吾人對《史記》一書的瞭解。然而,此信
卻是出名的聚訟紛紜,無有定論。筆者於七十年代初,撰有〈司馬遷的
心〉(《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 23期,1974年10月)一文,曾對
〈報書〉作初步的探討,現今重讀舊作,雖自認大意不差,但不免得失
並陳,頗慚疏略。而二十餘年來,時賢先進往復論辨,雖亦醇駁互見,
但實日趨深細,似可再做歸納總結,重提看法。
本文旨在結合相關資料與古今研究,解析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的內
容與作意,以闡明「司馬遷 之心」。研究過程必然涉及任安來書的時間與
目的、史公〈報書〉的寫作年月與真意、司馬遷行年、漢代官制,以及漢
武帝晚年的政情等基本問題的考訂。但最基本的還是儘可能恢復〈報任少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53

卿書〉的原貌;故本文將先從建立〈報任少卿書〉的讀本開始,然後經由
史料鑒別,分判史料價值,根據正確的文字解讀,從事邏輯論證,最後希
望能對此一特定事件獲得整體的綜合理解。

二、〈報任少卿書〉讀本
讀本說明

1.〈報任少卿書〉見於東漢班固(約A.D.32~92)《漢書.司馬遷傳》、東漢
荀悅(A.D.148~209)
《漢紀》卷14天漢二年條,梁昭明太子蕭統(A.D.501~531)
編《昭明文選》卷41。《漢書》時代在先,略有刪文;《漢紀》時代略後,
僅節錄一段;《文選》時代在後,但收錄全文,文字與《漢書》小有出入。
2.本篇以《漢書》(王先謙《漢書補注》本,簡稱「王本」)為底本,闕文用
《文選》(據南宋孝宗淳熙八年尤延之貴池刊本,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因現
存《文選》寫本、鈔本及北宋天聖明道本殘卷中,均闕〈報書〉)補足。書
信文字,《漢書》與《文選》小有出入,優劣互見;但整體而言,以《漢書》
為勝。本文兼採折衷,擇善求真;但入主出奴,不能全無主觀臆斷;故斯篇
但以「讀本」為名,不敢稱之「定本」原文。
3.底部劃直線 的文字,為《漢書》本無,據《文選》補入者;方括弧〔〕
內的文字,表示改用《文選》本,不從《漢書》,或保留《文選》本文字,
以資對照;圓括弧()內的小字,表示非原文,而是說明文字。
4.舊版書信文字,通篇連續,無句讀標點,亦無界斷提頭。今分段並加新式標
點符號,便利今人研讀。

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
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而(如)流俗人之
言。僕非敢如是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
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
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
說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
154 阮 芝 生

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
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
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
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府[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
符[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
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
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
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
於 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柰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
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
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
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
勞[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
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嚮]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
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埽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
卬(仰)首信(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
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
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
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
嘗銜盃酒接殷勤之懽。然僕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
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
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
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55

卬(迎)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
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
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
躬自流涕,沬血飲泣,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
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
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悽怛悼,
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
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
柰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
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
主不深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
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
右親近不為壹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
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僕又茸[佴]
以[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
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
螘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
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
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剔)毛
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
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
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
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
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
此,言不辱者,所謂彊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牖里;李斯,
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繫獄具
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
156 阮 芝 生

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
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彊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夫]人不能蚤
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閒,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
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
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
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
勉焉!僕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
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幽於]糞土
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
演周易;仲尼 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
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
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
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
聞,考之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
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
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
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
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
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
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
背霑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臧於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
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之私指[心]剌謬
乎。今雖欲自彫瑑,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祗[適足]取辱耳。要
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57

三、「推賢進士」可以有求援之意
有來書才有〈報書〉,〈報書〉見在,任安(字少卿)來書卻不見
了。〈報書〉的作年與真意至今尚且有爭論,則來書的年月與內容自是
不明。雖是不明,但並非不能探究,其線索保留在〈報書〉中。〈報書〉
開頭說任安來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結尾再言「今少卿
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之私指剌謬乎?」「推賢進士」四字,首尾
相應。可見這八個字,尤其是「推賢進士」四字,應是任安來書之主旨。
問題在於這八個字是任安來書的原文,還是史公總括來書的本意?「推
賢進士」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諱言任安求援之意?清.包世臣〈復石
贛州書〉有云:
竊謂「推賢進士」非少卿來書中本語,史公諱言少卿求援,故以四
字約來書之意,而斥少卿為天下豪 以表其冤;中間述李陵事者,
明與陵非素相善,尚力為引救,況少卿有許死之誼乎!實緣自被刑
後所為不死者,以《史記》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記》之身,
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為少卿死,而《史記》必不能為少卿廢也。
結以「死日是非乃定」,則史公與少卿所共者,以廣少卿而釋其私
憾。是故文瀾雖壯,而滴水歸源,一線相生,字字皆有歸著也。
──《藝舟雙輯》(《安吳四種》,咸豐元年白門倦遊閣刊本)
包氏此言是讀書百遍、深刻老到的見解,但有不少學者會質疑:(1)
〈報書〉內容根本隻字未提救援一事;(2)任安犯了死罪,向知心朋
友求援,卻轉彎抹角用隱語,這種滑稽喜戲,絕非司馬遷之所為;(3)
退一步說,「推賢進士」是求援的隱語,那麼「慎于接物」四字又從何
1
處落實?(4)還有班固說的「責以古賢臣之義」,難道是無的放矢?
以上四個疑點,並非不能解答,試作綜合評析如下:
(一)事物都有陰陽、正反、虛實、顯隱之兩面,文章的寫法也不例外。
有直接、顯白的陳述,也有間接、含蓄、婉轉、隱約的表達。故

1 參張大可,〈司馬遷生卒年考辨辨〉,見氏著,《史記研究》(甘肅:甘肅人民出版
社,1985),101~102。
158 阮 芝 生

作者的意思,有時「溢於言表」,有時「意在言外」。賈誼〈過
秦論〉,通篇不提「漢」字,但其作意,除了「過秦」外,更重
2
要的是在「諷漢」。 史公寫〈貨殖列傳〉譏「千乘之王、萬家
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隻字未提萬
乘之天子,但其意實尤在天子患貧,這要參看〈平準書〉才明白。
〈河渠書〉錄武帝〈瓠子歌〉,看字面,「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
泛濫不止兮愁吾人,」武帝似乎「閔然有籲神憂民惻怛之意」,
3 4
以為史公錄之「即所以予之」。 實則細研之下方知,史公錄〈瓠
子之詩〉非重其文辭,而是欲其自供;「悲」武帝有求仙之心,
無恤民之意,以瓠子之決歸之天事,致使久不復塞,令民長陷水
深之中,而猶於〈瓠子詩〉中譴神罪人;史公並非「予之」,實
5
乃譏之也。 當然,並非所有文字都是意在言外,或應別求深解,
而是要就個別例子做整體考察判斷。但史公已告訴我們,讀《史
記》者應「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五帝本紀贊〉),對於這
樣的作者所寫的文字,我們有理由在閱讀時不應只從文字表面的
意思作單線思考。
(二)不論「推賢進士」四字是否為任安來書原文,如果任安來書只是
要司馬遷推賢進士,則實在講不通。因為:
1.不論〈報書〉作於何年,史公寫〈報書〉時任安已是即將執刑
的死刑犯。對於一位即將被處死的老友,不去營救、安慰、鼓
勵他,卻要趕在他死前回答解釋他多時以前(不論是數月或數
年)的一個建議──推賢進士。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試問任安

2 過商侯評語,見〔清〕過珙評選、湯壽銘校訂,〈過秦論〉篇首總評,《言文對照古
文評詮全集》(上海:會文堂,1926)。
3 歸來子評語,見增補《史記評林》卷 29(臺北:地球出版社,1992 年景本),頁 4。
4 牛運震語,見《史記評註》卷 4,收入《空山堂文集》(乾隆 56 年空山堂刊本),頁 49。
5 詳見阮芝生,〈史記河渠書析論〉,《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學報》第 15 期(1990
年 12 月,臺北),73~78。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59

作何感想?別人可以不懂,史公為營救李陵含冤下獄時,不也
是渴望朋友的幫助嗎?結果「交游莫救,(那時任安做了什
麼?)左右親近不為一言」,這是他的隱痛,他體會至深。所
以他寫〈游俠列傳〉時,對那些「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
6
之阨困」 的游俠給予相當的評價。今故友有大難,不但不積
極安慰,解救,反而努力回答跟眼前大難無直接關係的老問
題,甚至通篇回信中大部分都談自己的冤曲,這豈不是太無心
肝!這個解法要能講得通,恐怕吾人對司馬遷人格的認識都要
為之改觀。
2.如果「推賢進士」只是推賢進士,別無它意,則任安勸史公推
賢進士,實在有些奇怪。
(1)(司馬遷)為李陵「遊說」,在天漢二年(99B.C.),
受腐在天漢三年(98B.C.);而任安予司馬遷書,照時
賢說法,早則在天漢三、四年(98~97B.C.),晚則至太
7
始四年(93B.C.)或征和二年(91B.C.)。 史公為李陵「遊
說」,即是「推賢進士」(詳下第四小節),對一個已
經或不久之前(一、二年至八年)曾因「推賢進士」而
受「最下」、「極矣」之腐刑的朋友,又要力勸他「推
賢進士」,試問任安是什麼樣的朋友,而司馬遷還需要
就此點為自己辯解嗎?任安予遷書若在天漢三、四年,
當時史公新創未癒,且尚未就任或纔新任中書令;若在
征和二年,則豈不是令他舊創復發?
(2)任安是武帝之親信,自己亦可推賢進士,何必非司馬遷
不可。任安與田仁是司馬遷青年時的朋友,但二人仕進

6 〈游俠列傳〉卷 124,頁 3。(本文《史記》卷頁,均依瀧川《史記會注考證》本。)


7 施丁主張「任安予遷書當在天漢三、四年(98~97B.C.)之交」(見《司馬遷行年新
考》,95),自創一說,年代最早。王國維主太始四年(93B.C.)(見《太史公行年
考》),袁傳璋等人從之。包世臣、趙翼主征和二年,程金造等人從。程文,〈論王
國維考定報任安書的時代與內容〉,見氏著《史記管窺》(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
160 阮 芝 生

較史公略早。二人一文一武,為武帝賞識,用為腹心爪
牙。故田仁敢刺舉三河太守,下吏誅死。任安已知擔任
過之職務,以郎中起家後,先為北軍護軍,後為揚州刺
史、益州刺史,末為監北軍使者。 8西漢京師有南北軍,
南軍由衛尉統領,警戒宮城(宮的內層守衛則由郎中令
掌管),宿衛天子;北軍由中尉率領屯兵,拱衛京師,
奉詔遠征。北軍是唯一的常備作戰部隊,其指揮權直接
關係皇權的存亡,故皇帝都要直接控制北軍,調發北軍
都要皇帝命將持節才可。任安先任北軍「護軍」,監臨
諸將,督察奸宄;後任監北軍「使者」,為皇帝派駐北
軍的代表,是北軍的監軍,有權決定是否發兵。這都是
視為親信心腹才能擔任的職務。 9元封五年(106B.C.),
武帝分全國為十三部,部置刺史一人,職掌監察,以六
條問事。武帝詔「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異等可為將
10
相及使絕國者,」 任安作為益州或揚州刺史,有向朝
廷「奏幽隱奇士」的職責。而且,刺史每年「歲盡詣京
都奏事」述職,有面聖上達之機會。由此觀之,任安是
武帝之親信,職責所在,自有推賢進士之路,何必以此
責備司馬遷?而且褚少孫評任安「知進而不知退,久乘
11
富貴,禍積為崇」, 顯然任安在戾太子事件之前,一

8 任安任職,以袁傳璋考證為詳,多一揚州刺史。見〈從任安的行跡考定《報任安書》
的作年〉,《淮北煤師院學報》1987 年第 2 期。
9 參看袁傳璋上文;勞榦,〈論漢代的衛尉與中尉兼論南北軍制度〉,收在《勞榦學術
論文集》(臺北:藝文,1976);廖伯源,〈漢代監軍制度試釋〉第二節,收在《歷
史與制度──漢代政治制度試釋》(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8)。
10 見《漢官舊儀》卷上,收在孫星衍等輯、周天游點校,《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
局,1990)。
11 《史記.田叔列傳》,後褚補。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61

直是仕途得意,一帆風順的,他自己推賢進士的資格與
機會都應比司馬遷強。若說要借重史公當時為中書
令,「尊寵任職」,說話有力,則需考慮到:第一,史
公為中書令在天漢四年或太始元年初(司馬遷自請宮
刑,僅能減死一等,仍繫獄中;據《漢書.武帝紀》,
武帝於天漢四年夏五月赦天下,司馬遷方能出獄。故其
任中書令之時應在天漢四年末至太始元年初。王國維《太
史公行年考》置於太始元年),則主張任安予遷書在天
漢三、四年(98~97B.C.)的說法,因當時史公尚未為中
書令,便站不住。第二,若任安予遷書在太始元年至征
和二年間,則參考上文新創未癒,舊創復發的顧慮,亦
不合情理。若說任安熱中仕途,想引司馬遷為奧援,推
任安之「賢」,進任安之士,則對方目前已是即將就死
之人,除非事涉援救,否則現在回答這個問題豈不是時
機不當,毫無意義,甚且滑稽?
(3)如果說「推賢進士」是臣子的責任,即使司馬遷曾為此
遭刑受辱,也不可因私廢公,應勇敢繼續犧牲奉獻,所
以任安才不避嫌疑,力勸史公繼續推賢。但這樣說還是
不通。因為照此說法,推賢進士是公事或公義,不是臣
子的私事或私情。然而史公〈報書〉中為何要說「恐卒
然不可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
魄私恨無窮」,把它講成個人的「私恨」呢?史公為李
陵說話受腐,自覺冤曲,現在任安即將處死,史公不問
原因,不管曲直,不做安慰,更不營救,卻將不執行任
安過去的一個建議或請求,當作受刑人死前的一個「私
恨」來認真回答。真是太奇怪了!
(三)「責以古賢臣之義」非無的放矢
「賢臣」一詞,在古籍中不時出現,但怎樣才算是「賢臣」,並
無明確定義。一般講,五帝三王都有賢臣,夏之伊尹,殷之三仁,
周之散宜生、南宮括以及春秋之賢大夫如楚屈原、衛蘧伯玉、晉
162 阮 芝 生

叔向、虞百里奚、齊管仲、晏嬰等都是。司馬遷在〈管晏列傳.
贊〉中明白指管仲是「世所謂賢臣」,並說「語曰:『將順其美,
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其管仲之謂乎!」借此引伸,賢臣
表現出來的積極面是「將順其美」,要成全國君的仁心德意,一
定會為國舉才,不嫉賢、蔽賢而進賢,此即「推賢進士」。另一
表現出來的消極面是「匡救其惡」,國君是非不明,賞罰失當,
賢臣一定會忠言逆耳,諫諍補過。東漢王褒(子淵)〈聖主得賢
臣頌〉云:「及其(賢臣)遇明君遭聖主也,運籌合上意,諫諍
則見聽。」其中所講賢臣的兩個主要工作「運籌」與「諫諍」,
即與此相合。
(運籌是軍國大事的謀畫計算,包括用人任賢在內)
基於以上對「賢臣之義」的理解,如果任安自認忠而被謗、信而
見疑,繫罪冤曲,而希望故友幫他俟機進言,在皇帝面前講真話、
好話,在致書時含蓄的「責以古賢臣之義」,應在情理之中,不
能說是「無的放矢」。
(四)「推賢進士」可以有求援之意
假若任安來書只是勸司馬遷推賢進士,試問:如何推賢?如
何進士?這不外乎稱揚自己心中所認定的「賢」、「士」之德、
智、仁、勇等,給予正面的評價,希望獲得人主的重視與任用。
如果是這樣的話,則司馬遷在任安來書之前,已經做過推賢進士
的事。李陵以五千步兵敵匈奴一國之師,最後因矢盡道窮,救兵
不至而「陷敗」,漢廷上的「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
司馬遷「私心痛之」。為援救李陵,他在武帝召問時「推言陵之
功」,認為李陵「自奇士」,「有國士之風」,「雖古之名將,
不能過也」;認為李陵身雖「陷敗」(當時尚未降),但「所殺
過當」,「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他不是投降,而是「欲得其當
而報於漢」。請問這是不是「推賢」?這是不是「進士」?司馬
遷既然曾經「推賢進士」
,並為此付出重大代價,則任安豈能「責」
以不「推賢進士」?司馬遷救援李陵時採用的方式是推賢進士,
則任安若曾不止一次犯過死罪,並一度期望史公救援,幫他解釋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63

說好話,則仍然逃不脫「推賢進士」四字。故「推賢進士」四字,
單獨看,不會有求援的意思;放在特定時空的人事背景中去看,
則可以有求援的意思。是與不是,須要個案考察。以任安的案例
來講,很有可能,而非絕無可能。
原因之一,任安可能不止一次罹犯死罪。自認冤曲,死裏求
生,希望親友仗義執言,以財解困,探視安慰等,是人之常情。
史公下獄時不也是為「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感到心傷
嗎?原因之二,〈報書〉不僅兩次講到「推賢進士」,也兩次講
到「是非」短長的問題。「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
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
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又於書信末尾說「要之,死
日然後是非乃定。」可見任安來書所言之事,是有「是非」的。「論
列是非」就要說長道短,而史公已自認「無短長之效」了。若只
是推賢進士,則用人用其長,推進賢士之時,只講長處或以長處
為主便好,論「高下」便好,何必要論列「是非」「長短」(說
長道短即是是非)?從再言「嗟乎」與「尚何言哉」的語氣來看,
這事是大有是非的。任安既曾身陷死罪,捲入是非,則〈報書〉
中的「推賢進士」四字的意涵,便不能被認為絕無「求援」的可
能,而只作單線思考,認為只是文字表面的意思,那太簡單武斷
了。
(五)「慎於接物」四字在「推賢進士」之前,但八字中應以「推賢進士」
為主,「慎於接物」是次要的引句。「慎於接物」是指在人事的應
接處理上要謹慎小心,以免出錯惹禍。謹慎小心什麼?言行是也。
12
《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 處
亂世、涉艱危時,尤其如此。多言賈禍,一言喪邦;一棋失著,滿
盤皆輸。司馬遷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幫李陵講話,結果落得下吏
受腐的下場,此即禍從口出,多言賈禍,未能「慎於接物」。天威
難測,伴君如伴虎,一言一行均當謹慎小心,臨深履薄,戒慎恐懼,

12 見《易經.繫辭上傳》第八章。
164 阮 芝 生

否則後果難料。戾太子事件時,任安為北軍使者護軍,掌握京城軍
隊。戾太子召任安,以節令與任安欲其發兵助己,但任安卻「拜受
節,入閉門不出。」既不助太子,亦不助丞相。此其處大事,應巨
變,不可謂不知謹慎、不能達變,故太子敗逃之後,武帝認為「詳
(佯)邪」而原諒他;但他最後仍因笞辱錢官小吏,被小吏誣告太
子反時曾言「幸與我鮮好者」(《史記.田叔列傳》 ),因而下吏
誅死。這可說是未能「慎於接物」。此次任安來書或許不必是求援,
但此四字或八字若出現在任安下吏待死之後的書信文字中,便很可
能是求援的意思,而不能看成只有「推賢進士」一種意思。因此,「慎
於接物」可說是任安與司馬遷的共同經驗,可以說是一種相互提
醒、自我辯解與求援的話語。高等人說話文雅含蓄,間接婉轉,給
人留情面,自己也站穩了腳步。

四、〈報任少卿書〉的寫作年月
〈報書〉的作年,主要有兩說。一是王國維的太始四年(93B.C.)
13
說,張鵬一、鄭鶴聲、李長之、張大可、施丁等人從之。 一是趙翼的
征和二年(91B.C.)說,清人包世臣、王鳴盛、沈欽韓、周壽昌等多主
14
此說,近代程金造、袁傳彰等人亦從之。 二說各有理據,往復論辯,
愈辨愈細,最後也都堅持己見。筆者在綜覽各家文字之後,思之再三,

13 太始四年說,見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張鵬一,《太史公年譜》;鄭鶴聲,《司
馬遷年譜》;李長之,《司馬遷的人格與風格》,24;王達津,〈讀郭沫若先生〈《太
史公行年考》有問題〉後〉,《歷史研究》1956年第3期。
14 征和二年(91B.C.)說,見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司馬遷作史年歲」條;包
世臣,《藝舟雙輯.復石贛州書》;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子長遊蹤」條;
沈欽韓,《漢書疏證》(《漢書補注》卷六一引);周壽昌,《漢書校注補》7,41;
程金造,〈從報任安書商榷司馬遷的卒年〉及〈論王國維考定報任安書的時代與內容〉,
見氏著,《史記管窺》(陜西: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袁傳璋,〈從任安的行跡
考定報任安書的作年〉,《淮北煤師院學報》(1987年2月)。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65

亦仍主征和二年十一月之說。試將思辨過程及理由條述如下:
(一)考據應儘量依據確實的資料進行,至少不可違背基本的史實,故
應尊重第一手資料。〈報書〉與〈自序〉等作者自述文字,在
無版本依據及明顯錯誤的情況下,不應隨意懷疑或推翻,以遷
就己說;否則,各從己是,治絲益紛,難以客觀理性討論並獲
致共同結論(不必是最後答案)。
(二)司馬遷自言,「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這是指在京師為官,侍奉武帝已有二十餘年。史公不應連自己
出仕的年數都記錯或算錯,因此,〈報書〉的作年必須符合或
不違背此一基本事實。
史公何年入仕?根據〈自序〉所言:「二十而南游江淮,
上會稽,探禹穴,闚九江,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
都,觀仲尼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
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史公仕為郎中是在漫遊歸來之後,
奉使西征之前。元封元年之前的「西征巴蜀以南」,應是指元
鼎六年(111B.C.),平西南夷以為五郡。但史公仕為郎中的年
代至晚應可再上推一年。王國維根據《漢書•武帝紀》,元鼎
五年冬武帝曾逾隴「登崆峒」,而史公於〈五帝本紀贊〉中自
言「余嘗西至空桐」,認為這是史公以郎中身份侍從武帝西巡
15
的顯證。
施丁認為司馬遷始仕郎中,肯定在元狩年間,至遲在元狩
五年(118B.C.),主要證據為〈封禪書〉末尾講「余從巡祭天
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
意,於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於鬼神者,具見其表裏。 」
史公既曾「入壽宮侍祠神語」,而壽宮為元狩五年置,因此斷
16
言史公至遲在元狩五年仕為郎中。 此說有二病。其一,史公生

15 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元鼎五年條。
16 施丁,《司馬遷行年新考》(陝西:陝西人民出版社,1995),三、「入仕始于元狩
166 阮 芝 生

於建元六年(筆者另有〈太史公生年研究評析〉稿,史公生年
當以建元六年為是),元狩五年時史公十八歲,有可能當郎中,
但施氏主張史公生於景帝中五年,則史公當時已二十八歲,似
乎太晚了。其二,這段話是〈封禪書〉的贊,是史公總結的評
論,雖是以武帝為主,但不只講武帝,更非只講壽宮。壽宮是
元狩五年置(見《通鑑》),但史公入壽宮不能必定此年。因
為武帝即位後,即「尤好鬼神之祀」,在位數十年,始終好神
仙,求長生,立祠祀,候鬼神,欲與神通。故太祝領六祠、八
神,而方士所立祠猶不在內。壽宮在甘泉,甘泉是申公對武帝
所言「黃帝接萬靈」之處,元狩二年(121B.C.)甘泉宮落成,
元狩五年(118B.C.)置壽宮神君(《通鑑》考定),元封二年
(109B.C.)從公孫卿言,甘泉作益壽、延壽二觀(從《漢志》
解,不從梁玉繩說),通天莖臺,置前殿,始廣諸宮室。可見
文成將軍少翁雖誅死,而壽宮續存不廢,且更增建。武帝常至
甘泉,候祠天神,冀益壽延年,並非只到甘泉壽宮一次,故不
能據此判定司馬遷必於元狩五年仕為郎中。
史公入仕之年可以早到什麼時候?則視對上文的解讀而
定,短則「有一、二年的時間足矣」,長則「假定五年也不為
過」。史公生於建元六年,則二十壯遊當為元鼎元年。個人理
解,史公壯遊的時間不應少於二年,因為(1)史公的壯遊不是
一般的漫遊,而是遊歷加上遊學,是有計劃、有目的的。司馬
談刻意栽培其子司馬遷繼承太史的家業,從十歲誦古文到二十
歲,司馬遷的基礎教育已經完成。二十歲後進入一個新階段,
要其愛子遊歷天下,行萬里路,但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是基
本上以學習為目的,鍛鍊體魄,增廣見聞,把握機會,自由吸
收。這與秦皇漢武出巡的動機、條件與限制是不一樣的。(2)
因為是遊學,所以應將「講業齊魯之都」特別計算進去。齊魯

年間」。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67

兩地經濟優、文化高,是孔子的故鄉、儒者的居地,是漢初學
術振興的重鎮。「業」是經書的大版,《國語.周語上》:「三
時務農而一時講武」,韋昭注:「講,習也」。講武即習武。
《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注:「講,
習也。」習禮亦稱講。《說文》:「業,大版也。所以飾縣鐘
鼓。」是覆在懸掛鐘鼓等樂器上的裝飾物;又指築牆用之大版,
見《爾雅.釋器》;又指書冊之版。《禮記.曲禮上》:「先
生問焉,終則對,請業則起,請益則起。」鄭玄注:「業,謂
篇卷也。」是解說,不是正名。故宋翔鳳《過庭錄.管子識誤》
云:「古人寫書用方版,《爾雅》:『大版謂之業』,故書版
亦謂之業。鄭訓業為篇卷,以今證古也。」又,「業」亦指寫
字用的業版。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周頌.有瞽》:「至弟
子之言習業、講業,皆謂書所問於版,以備遺忘。蓋弟子之有
業版,猶人臣之有笏。」因此,「講業齊魯之都」表示,司馬
遷曾在齊魯兩地停留較長久的時間,研習學業,深有所獲,所
以才會說「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祇迴留之,不能去云。」
因此,筆者以為保守的估計,司馬遷仕為郎中之年不應早於元
鼎三年,至晚則為元鼎五年。
「二十餘年」是多少年?理論上,二十一年至二十九年皆
可適用。實際上,檢索《史》《漢》中「二十餘年」的例子,
17
可考者都在二十三至二十八之間。 〈屈賈列傳〉「賈生以為漢
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張丞相傳〉「自漢興孝文二十餘年」,
核算實為二十八年。從元鼎三年或五年計後二十一年,應為太
始三年或征和元年;計後二十三年,應為征和元年或征和三年。
因此,依據史公「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一句,便可知〈報
書〉的作年不得早於太始三年,嚴格的說,不能早於征和二年。

17 如《史記.樂毅列傳》:「其後二十餘年,高帝過趙。」案,始皇二十五年(222B.C.)
滅趙,高祖七年(200B.C.)二月自平城過趙,實為二十三年。
168 阮 芝 生

18
因此,〈報書〉寫於太始元年冬的新說 明顯不能成立,而太始
四年說尚勉強可列入考慮。
(三)〈報書〉云:「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上雍。」此句可證
明〈報書〉必作于十一月,但是年十二月後當有武帝幸雍的記
載,才能與〈報書〉相合。雍在陝西扶風汧縣,是武帝郊天、
祠畤、休養、打獵之地。甘泉宮亦在此。武帝一生幸雍多次,
據施丁考察,武帝「行幸雍」的記錄有元光二年冬、六年六月、
元狩元年冬十月、元鼎四年冬十月、五年冬十月、元封二年冬
十月、四年冬十月、太始四年十二月、征和三年春正月;另據
〈李將軍傳〉,李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此為元狩五年
事;元封六年冬、太初四年冬、太始二年春正月,「行幸回中」,
天漢二年「還幸回中」,也都曾行幸雍。依上文,〈報書〉作
年無論如何不得早於太始三年,故吾人只需考慮太始四年以後
的幸雍紀錄。《漢書.武帝本紀》書「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
至安定北地。」一般反對征和二年說的人,引此條文字多省去「至
安定北地」一句,以突顯只有太始四年相合。其實,本紀記事
簡括,將征和二年十二月幸雍,三年正月至安定北地,約寫成「征
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至安定北地。」是完全可以的。因為「《漢
書.武帝紀》說的是具體到達雍地的時間,而〈報任安書〉說
的是迫于要跟隨武帝去雍的出發時間,所以二者是完全相合
19
的。」 更何況,「正月」的文字要涵蓋到達「至安定北地」的
時間。
(四)「會東從上來」
〈報書〉寫在「東從上來」之年,一般解為「從武帝還」(《漢
書》服注),這是考據的另一線索。問題是「東從上來」是往
東(從西向東),還是自東(從東向西)?這要由「當事人所

18 施丁,《司馬遷行年新考》,九、「報書寫於太始元年冬」。
19 何世華,〈報任安書並非作於太始四年考〉,《人文雜誌》1982第6期,90。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69

20
在處所或敘事者立足點」 來決定。譬如,老子出關故事,關尹
在函谷關望見紫氣而知真人將至,故曰「紫氣東來」;但若從
洛陽或長安看老子西行,就只能說「紫氣西去」了。又譬如李
白〈公無渡河〉詩句:「黃河西來決昆崙,咆哮萬里觸龍門。」
此「西來」是指黃河之水,詩人寫此詩時已將河水擬人化,欲
先來決昆崙再去觸龍門,故可如此寫。若是詩人站在昆崙觀河
水來決,便只能說黃河「東來」或「北上」了。
「東從上來」基本上是講東來,然而司馬遷寫信的地點,
亦即「當事人所在處所或敘事者立足點」在什麼地方,卻無法
斷定。即使史公從武帝還京可被接受,〈報書〉可寫在途中,
也可寫在還京後,這是無法判定或統一規定的。因此,無法根
據此點斷定那一種說法正確;只要無明顯違背之處,任何說法
都有它的可能。
因為史公寫信地點不明,因此我們判定王國維將「東從上
來」解為由東向西的方向不一定不符,但他所說的時間卻有問
題。他根據《漢書.武帝紀》解為「是歲(太始四年),春三
月行幸太山;夏四月,幸不其;五月還幸建章宮。」將「會從
上東來」解為「是歲(太始四年)春三月,行幸太山;夏四月,
幸不其;五月,還幸建章宮。」問題是,〈報書〉雖不必寫於
太始四年,卻必定寫於十一月,從「五月還幸建章宮」到十一
月約有半年時間,與書信內容「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
不合。而且,王國維將「會東從上來」改為「會從上東來」,
在版本上沒有根據,在文意上也略有區別。
(五)任安卒年與「吾常活之」
太始四年說還有一個明顯的缺點,就是沒有具體說明任安來書
的動機和內容,解讀〈報書〉的真正作意是什麼?
〈報書〉篇首稱「今少卿抱不測之罪」
,「恐卒然不可諱」
,「則

20 袁傳璋,〈報任安書「會冬從上來」辨證〉,《安徽師大學報》(哲社版)(1987年1
月,安徽),92。在所有討論「東從上來」的文章,只有袁文清楚指出這一點。
170 阮 芝 生

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結尾又說「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首尾都在講死。據此,任安分明是獲死罪且行將就死之人。書
信中看不出任何免死、減死的希望,也看不出任何要拯救老友
的意圖或行動,甚至安慰的話語。任安這次是死定了,結語「要
之,死日是非乃定」即包含此意。試問任安因何事獲此重罪?
又如何能逃過此劫,而活到征和二年呢?
王國維解釋說「當坐他事」。「他事」是何事?全無內容,
於史無徵。這只是推想。王國維又引武帝在征和二年欲誅任安
之前曾說:「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認為武帝曾免
死任安,「活之」。這樣講也有疑點。第一,《史記》原文是「吾
常活之」,王國維引作「吾嘗活之」。古書中「常」、「嘗」
有時相通,但並非一律通用。「嘗」是一次,「常」是多次。
罪甚「眾」與「常」活之相應,在此應是「常」字。把「常」
字改為「嘗」,於版本無據,在文意上出入頗大。第二,「吾
常活之」一句,可從兩方面設想。其一,此話屬虛。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武帝在明白太子冤死的實情後,心存報復,欲誅殺
曾與太子對立或未曾幫助太子的大臣,故出此言。若是如此,
則太始四年任安的死罪是怎麼逃過的?其二,此話屬實。武帝
敢用人、殺人,甚至殺大臣、丞相。司馬光寫武帝「心嚴峻,
群臣雖素所愛信者,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輒被誅之,無所寬
21
假」, 這是事實,但也不能絕對化。大皇帝喜怒由心,生死一
念,天威難測,我們也不好說一定不足信或是褚少孫編造。但
任安是當時人物,又是司馬遷的故人,他多次免了「當死之罪」,
為何《史記》隻字未提,甚至在〈報書〉中也無蹤影呢?我們
不能說必無此事,但此空白總是太始四年說的一個大缺點。
(六)「曩者辱賜書」與「闕然久不報」
相較於太始四年說而言,征和二年說的問題較小,且可以

21 《資治通鑑》卷十九。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71

有具體的解說。若〈報書〉作於征和二年十一月,其時正在戾
太子事件之後,任安已被錢官小吏誣告繫獄待罪。據《漢書.
武帝紀》,戾太子發兵在征和二年七月壬午,出亡在庚寅(第
九日),自殺於湖(縣)在八月辛亥。從出亡到自殺,共計二
十二日。從發兵到自殺則足足一個月。又據《漢書.武五子傳》,
壺關三老令狐茂上書中有言「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那
麼,令狐上書的時間應在七月壬午到八月辛亥之間。車(本姓
田)千秋兩次上書訟太子冤,第一次也應在八月辛亥之後。此
時武帝開始有些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恰在此時,任安被錢官
小吏誣告,武帝因心態轉變,將之投獄治罪,當在九月間。
問題是從九月到十一月,只有兩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樣的
時距能不能算「久」?因為〈報書〉言,「闕然久不報」(「久」
字,《漢書》無,《文選》有),這樣的時距仍在同年之內。
按〈報書〉稱「曩者辱賜書」、「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是否
來書與回信應間隔一年以上?筆者認為並無問題,理由如下:
《爾雅.釋詁》:「曩者,久也。」〈釋言〉又曰:「曩者,
曏也。」邢昺《疏》解釋為「自今而道既往,或曰曩,或曰曏。」
古、往、今、來,都是相對的觀念,且是動態關聯的。自今以
往都是「往」,往日、往年、往世都是「往」,約二個月前左
右的時間當然也可以是「往」。寫成「曩者」,應無不可。
怎樣才算「久」?實際上並無一個固定的時間數據,而主
要是一種心理感覺,甚至與文化觀念有關。生活無目標,無聊
混日子,覺得日子難挨,就會想法子「消磨時間」;目標清楚,
認真辦事,事情老做不完,就會覺得「光陰似箭」。如果生活
窘迫,前途渺茫,或困守鐵窗,親友離棄,便會覺得「度日如
年」。這些都是主觀的感受,由當事人所處的情境來決定。以
任安與司馬遷書信之事而論,若「推賢進士」只是一般表面的
意思,二個月左右的時間,或許還可以說不算「久」;但若是
任安繫獄待刑,自認冤曲,欲死裏求生,故向老友求救,則他
必日夜引頸期盼佳音回報,其心情當如熱鍋螞蟻,其感覺應有
172 阮 芝 生

似度日如年。如此,則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實在夠「久」,與「曩
者辱賜書」及「今少卿抱不測之罪」之間的時間距離也不會衝
突。不但如此,如果我們在「曩」與「今」兩字之外,再注意
到「會東從上來」的「會」(剛好遇到、碰上)字,就會理解
到「曩」與「今」之間的事情至少應是同一年之間的事情。相
隔一年以上的來信,到現在才要回答,需要用剛好遇到某件事
情所以才能回信來解釋嗎?
(七)「故人益州刺史任安」
求援說的真正疑點,在於任安來書的時間。《漢書.司馬
遷傳》寫「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把任安寫成「益州刺
史」,而不是監北軍使者。任安何時為益州刺史?根據《水經
注》卷三十三「(江水)又東南過犍為武陽縣」下注文:「(武
陽)縣故大夜郎國。漢武帝建元六年開置郡縣。太初四年,益
州刺史任安城武陽。」可知任安至遲在太初四年(101B.C.)為
益州刺史,任期短則數月,長則九年。22 但征和二年戾太子事件
時,任安的身分是「監北軍使者」。因此,論者以為身分與時
間不合,故將任安來書時間提前。袁傳璋雖力主〈報書〉作年
為征和二年十一月,但對任安來書時間亦從王國維太始四年
23
說。 筆者對此卻有不同理解,認為可能並不衝突。試申述如下:
1.《漢書》文字應當屬實,特別在無版本異文的情況下,更應予
以尊重。問題是出在對文字的解讀上。
2.解讀文字應注意到許多問題,包括古今文字使用習慣的不同,
文字的類別性質,以及個別的情況與特殊需要等,不能完全
只就字面作理解。如史書記事簡約,每有省略,若逢此例,
就不能執著字面理解。舉例來說,《漢書•武五子傳》記「車
千秋復訟太子冤,上遂擢千秋為丞相。」實際上,參看《史

22 參施丁考證,〈報書寫於太始元年冬〉,88~90。
23 袁傳璋,〈從任安的行跡考定《報任安書》的作年〉。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73

記•將相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補表「富民侯」欄、
《漢書•百官公卿表》,便知車千秋是先拜大鴻臚,再拜丞
相,並非一步到位。
3.假若任安是在征和二年戾太子事件後致書司馬遷,則此時正繫
獄待罪,他的身份已非「監北軍使者」,此時用「監北軍使
者」稱呼並不適合,用舊銜「益州刺史」稱呼任安反較妥當。
若說應加一「故」字,寫成「故人故益州刺史任安」,一則
不辭,二則古人稱呼他人並非如此千篇一律,絕無例外。李
廣與人田閒飲酒,夜還霸陵亭,霸陵尉呵止,廣騎代答「故
李將軍」。當時李廣已贖為庶人,在此場合中,有此必要加
一「故」字回答,以明確實身分。但並非所有情況均是如此。
4.史書中有無不稱現職,反稱舊銜的事例?有。例如,《史記•
東越列傳》記載:「建元三年,閩越發兵圍東甌……天子問
太尉田蚡。」但查《史記•將相表》,田蚡於建元元年為太
尉,二年「蚡免太尉,罷太尉官。」《漢書•百官公卿表》
記載同。但史公寫武帝於建元三年「問太尉田蚡」,仍稱舊
職官名。因田蚡為太尉,已習知通用,為行文方便,故如此
寫。又如,《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將軍韓說,「以太
初三年為游擊將軍,屯於五原外列城。為光祿勳,掘蠱太子
宮,衛太子殺之。」〈衛將軍傳〉後附傳幾位裨將,格局份
量不同,都只能略寫始末。掘蠱太子宮是征和二年事,但未
寫出年代,此即省文略寫;若不明此,單看兩句,會誤以為
是太初三年事。韓說掘蠱太子宮時的身份是「光祿勳」,光
祿勳原名「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始改名光祿勳,典領禁
軍,掌宮殿門戶宿衛,所以才能掘蠱太子宮。〈將相表〉征
和二年欄寫「七月壬午,太子發兵殺游擊將軍說、使者江充。」
卻將韓說身份寫成游擊將軍。這同樣也是以舊銜稱呼他。韓
說於太初三年便為游擊將軍,又於天漢四年( 97B.C.)與貳師
將軍李廣利、因杅將軍公孫敖皆擊匈奴。他擔任游擊將軍的
時間長(最少六年以上),名氣響亮、眾所皆知;九卿之一
174 阮 芝 生

的「光祿勳」是因功升任,事屬後起。〈將相表〉重視將相
的結局,故仍以「游擊將軍」舊銜稱呼韓說。(其實,韓說
當時還有一個「案道侯」的身分,是爵名,見《史記.建元
以來侯者年表》「龍 」欄下;又見《漢書.武帝紀》、〈武
五子傳〉;據《漢書.魏豹田儋韓王信傳》,韓說為韓嫣弟,
先為橫海將軍,以擊破東越,封按道侯。)同樣的情形,若
任安於征和二年秋繫獄待罪時致書司馬遷,史家以「益州刺
史」稱呼他,不是不合理,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安事跡見存
的,除《史》《漢》的有限記載外,就屬曾任益州刺史「城
陽武」一事了。
附帶說明,上舉〈衛傳〉與〈將相表〉兩條文字,學者
會有不同意見。梁玉繩認為「為光祿勳以下十四字,後人以
征和二年事誤入也,當刪,」這是臆測無根之言,韓說為光
祿勳,不見於他處,這是後人能編造續入的嗎?因不合己意,
便疑而偽之,進而欲刪之,這不是好方法。如果人人如此論
學,自然難有真正的對談並獲致合理的結論 (不 必 是 最 後 的 答
案)。〈將相表〉也有相同情形,因為牽涉到《史記》斷限的

問題,〈將相表〉文字的真偽,學者之間也存在各種不同的
意見。但筆者意見較保守,認為〈將相表〉基本上不偽,原
表寫至征和二、三年是合理、可能的。此非三言兩語可以說
得明白,來日當有專文討論。

五、〈報書〉的作意與司馬遷的隱衷
上文考定〈報書〉作於征和二年十一月的可能性較大,而書中「推
賢進士」一語可以有「求援」之意。二者相加合看,則任安來書與戾太
子事件有關,而來書之「推賢進士」一語與「求援」有關,大有可能,
不可逕予屏棄。今據此分析任安來書之背景與司馬遷〈報書〉的作意與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75

隱衷如下:

(一)任安來書與戾太子事件

1. 任安受節不發兵
關於戾太子事件的首尾曲折,必須參看《史記.田叔列傳》
末褚先生的補記,《漢書》的〈公孫賀傳〉、〈江充傳〉、〈武
五子傳〉、〈劉屈氂傳〉以及荀悅《前漢紀》中的有關記載,
才能明白。在此僅能簡述經過。
武帝晚年,戾太子(衛太子據)生母衛后寵衰,江充用事。
江充與戾太子及衛后家有隙,害怕武帝晏駕後為太子所誅,欲
先發制人。正巧征和二年(91B.C.)巫蠱禍起,武帝年老多病,
懷疑左右用蠱道詛咒他,就命江充窮治蠱道。江充乘機為姦,
便說宮中有蠱氣。於是武帝就派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
蘇文等人協助江充治蠱。江充進入太子宮內,掘出了幾個桐木
人。這時武帝在甘泉宮(陝西淳化縣西北)避暑養病,皇后和
家吏請問都不得回報。太子覺得情形可疑,又恨江充跋扈,專
門離異他人父子骨肉,就派人收捕江充,並且發中廄車士,出
武庫兵,發長樂宮衛,召集百官,告以皇上臥病甘泉,江充等
謀反。太子捕得江充,並親自臨斬,發兵入丞相府。武帝聽信
逃回來的章贛和蘇文的報告,以為太子謀反,就令丞相劉屈氂
發兵交戰,自己又從甘泉力疾回到長安城西的建章宮,以表示
太子說他臥病甘泉並非事實。
太子在發兵佈署的時侯,曾經持節召監北軍使者任安,命他
發兵助戰。可是任安「受節已,閉城門,不肯應太子。」節代
表君命,不受節即違抗君命,是死罪。受節應發兵,發兵則殺
丞相,丞相此時奉君命,變成與武帝對抗,還是死罪。若以丞
相為代表君命,不受節而發兵殺太子,一則不受節不能發兵,
發兵即違命;二則縱使發兵,太子是君嗣,此是皇家骨肉之爭,
一旦涉入,前後凶險難料。因此,任安採取權變的措施,受節
176 阮 芝 生

而不應。少了北軍的助戰,太子的人馬和丞相的軍隊在城中合
24
戰五日,「死者數萬人,血流入溝中。」 最後,太子兵敗,由
於城門司直田仁的縱放,太子從覆盎門(長安城南門,又名杜
門)逃出,逃到長安東面的湖(縣)地,藏匿在泉鳩里。不久,
被人發覺,主人格鬥死,太子也閉戶自經而死。時為征和二年
八月辛亥。
2. 上書訟冤與武帝心理的轉變
太子敗亡前後,武帝對事件的處置和反應,本文基本上依據
25
程金造的分析而略有訂正, 可以分為二個階段說明。第一階
段,武帝以為太子謀反,因此,武帝從甘泉回建章宮後,立即
誅死放走太子的城門司直田仁,同時「切責」阻止丞相斬田仁
的御史大夫暴勝之,暴勝之惶恐自殺。回到長安城後,又賞賜
那些力戰與繫捕太子的人,征和二年七月癸己封大鴻臚商丘成
為 侯(距太子壬午發兵僅十二日,可見明快),同年九月又
封張富昌為題(踶)侯,李壽為邘侯。將那些隨從太子或為太
子而戰的人都治以重罪。至於任安,武帝「以為任安為佯邪,
26
不傅事,可也。」 這表示武帝對任安的權變,諒解不責怪。因
為任安雖然沒有助丞相(即助武帝),但也沒有助太子(不傅
事);否則,情勢逆轉,後果難料。第二階段,武帝理解到太
子是被迫發兵,太子是冤死的。就在太子逃亡的時候,壺關三

24 上引文分別見《漢書》卷66,頁3、4。(《漢書補注》,臺北:藝文書局景本印光緒
庚子王氏校刊本)。
25 見程金造,〈論王國維考定報任安書的時代與內容〉,收在氏著,《史記管窺》(陝
西: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128~132。
26 見《史記.田叔列傳》後褚補。「不傅事何也」,《索隱》本「何」作「可」,故《索
隱》解作「謂詐受節不發兵,不傅會太子也。」此時,武帝認為太子反亂,任安未助
成太子反亂,原諒他故說「可也」。若作「何也?」解,則是怪罪,不必待錢官小吏
上書即可定他死罪。田仁縱放太子,腰斬在先,任安則是在錢官小吏上告後,下吏誅
死。二人死非一時,並非在征和二年七八月同時被腰斬。弄錯了會節外生枝。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77

老令狐茂上書說:太子是受困於姦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
心,因此忿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
臣竊以為無邪心」,並勸武帝「 令太子久亡」,書奏,天子
27
感寤。 接著,車千秋也上書訟太子冤。武帝經過調查後,逐漸
理解到事情的真相:太子是君嗣,焉能造反?子盜父兵,並無
他意。然而太子已自經,武帝深憐太子無罪而死,「乃作思子
宮,為歸來望思之臺於湖」(《漢書.武五子傳》),希冀能
一望太子魂魄之歸。田千秋有功,起用後於征和三年九月擢升
為大鴻臚(征和四年六月又升為丞相)。由於對事件的認識有
變,原本以為有過的已經罰了,難以彌補,原本有功的卻變成
28
有過。江充已死,武帝後來以事「夷充三族」; 又焚蘇文於橫
橋;領兵與太子作戰的丞相劉屈氂,也於次年六月下獄腰斬,
妻子梟首。這些都充分表現出武帝心中的悔恨怨毒。而這些心
理的變化,最早起於令狐茂和田千秋的上書,應該是在是年八、
九月之時。
在此須要特別說明的是:
(1) 令狐茂上書的時間是在太子逃亡未得之時,否則不會
說「 令太子久亡」。令狐上書後,武帝只是「感悟」,
尚未能完全釋疑(八月辛亥捕得太子時,太子已自縊而
死);田千秋上書的時間,則在其後,是時武帝「頗知」
太子惶恐無他意,「乃大感寤」;等到「久之,巫蠱事多
不信,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才確信太子非造反。
(2) 巫蠱事件是大案,武帝事後必全力儘速徹查,尤其因為其
中有大疑情。由於事件牽涉到的人、地、事、物都在京城
或其周邊,調查不會耗時經年。「久之,巫蠱事多不信」
的「久之」,估計時間約為一個月左右。車千秋第一次上
書的時間,應在武帝「上知」之前。若在事件查證清楚,「上

27 《漢書》卷63,頁3。
28 《漢書》卷45,頁14。
178 阮 芝 生

知」之後才上書進諫,便無意義,更談不上有大功了。
(3) 武帝雖在九月底前已逐漸證實太子非造反,但並未為太子
翻案平反(衛太子仍稱「戾太子」,死後葬「戾園」),
因為這是他自己造成的錯誤。因此,表面形式的賞罰仍須
照做,山陽卒張富昌與新安令史李壽「共得衛太子」,分
別封為題(踶)侯與邘侯,僅得八百五十八戶與一百五十
戶,但真正能反應武帝心理變化的賞罰,則在此後。
(4) 受重賞的主要是田千秋。征和二年(九月?)田千秋第一
次上書時的身分是「故高廟寢郎」(見《史記.建元以來
侯者年表》續表「富民侯」),征和三年九月繼商丘成為
大鴻臚,征和四年六月拜為丞相(《漢書.百官公卿表》),
不到二年的時間,即從平民升到丞相。「故高廟寢郎」是
平民,只是曾經做過高廟寢郎,還不是皇帝身邊的郎官。
從平民不能一步躍登九卿之一的大鴻臚,應為迭次超遷,
一年後到達,史文簡括,未能細列罷了。田千秋體貌甚麗,
武帝見而悅之,說:「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為吾
輔佐。」遂者,終也,竟也,即期望田千秋最後成為武帝
的左右手;在此之前,中間應有一過程。故「立拜千秋為
大鴻臚」的「立拜」恐怕不能如顏師古解為「當其立見而
拜之」,這恐怕不是實情。
(5) 武帝既知太子冤死,心態大變,意在為子報仇,故賞罰倒
置,受到重罰的是後來的「夷(江)充三族」,焚蘇文於
橫橋,腰斬劉屈 ,妻子梟首,還有就是早先的欲誅任安。
由於誅殺嚴厲,所以征和四年六月田千秋為丞相後。「見
上連年治太子獄,誅罰尤多」,遂二次上書「勸上施恩惠,
緩刑罰。」(以上見《漢書.田千秋傳》)「連年」治太
子獄,不能憑空加罪,至少也要借題發揮,錢官小吏告任
安之事應屬其一。
3.誣告與求援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79

武帝心理既然轉變,那麼對任安的受節不應就有了不同的看
法。若是任安肯受節發兵,太子豈不是可免冤死?此時適巧發
生一事,任安笞辱北軍錢官小吏,小吏上書告任安受太子節時
曾說:「幸與我其鮮好者」。武帝一聽之下,便說:「是老吏
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
29
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今懷詐,有不忠之心。」 武帝把任
安看成「老吏」,認為他坐持兩端,以觀成敗,懷有二心,且
恨他不助太子,間接造成太子冤死,所以要處他極刑大辟。
可是,在任安看來,卻認為自己是冤枉的。他以為自己受太
子節而不發兵,這就等於幫助了丞相,也就幫助了武帝;即使
無功,至少無過。現在入獄待刑,純是由於小吏誣告,並非事
實。為死裏求生,洗刷冤情,他自然想起了現任中書令、「尊
寵任職」的老友-司馬遷。任安寫信給他,希望司馬遷能在武
帝面前「推賢進士」一番,也就是設法援救。這是事態自然的
演變與合理的推測。

(二)〈報書〉的作意

司馬遷接到任安來書後,心中十分為難。他知道武帝的心理變化,
知道武帝心中怨恨悲痛,意在為子報仇。平時在武帝身側,已有「伴君
如伴虎」之感;現時的武帝,更是「天威莫測」。司馬遷知道事已無可
挽回,這時若有人強諫,必定又是捋虎鬚、嬰逆鱗,自取滅亡;而以自
己隱忍苟活的目的而言,他是決不願意重遭李陵之禍的。這倒不是他厚
李陵而薄任安。論交情,他與李陵「素非相善」,「趣舍異路」,「未
嘗銜盃酒,接殷勤之懽」;而他與任安則是老朋友。司馬遷心裏是痛苦
的。八年前,他為一個「素非相善」的李少卿(陵字少卿)仗義執言,
結果落得「身殘處穢」的下場;現在一位故交老友任少卿來信向他求援,
而他卻無法拔刀相助!司馬遷如何把任安有死無救的消息和自己見死
不救的苦衷告訴任安,使任安知道答案並諒解自己的痛苦呢?他寫了一

29 見《史記.田叔列傳》,後褚補。
180 阮 芝 生

封悲憤抑鬱、蕩氣迴腸、感人至深、流傳千古的長信──〈報任少卿書〉

以下分三小節分析〈報書〉的內容、作意與隱衷。
1.〈報書〉內容結構
書信長約二千三百字,今分段敘述大意,以明其主旨。全文
分六節:
(1)「闕然久不報」(起訖參看本文第二節〈報任少卿書〉讀
本)。首節是答任安之詞,以「推賢進士」概括對方來書
之意,並說明未能即時覆信的因由。
(2)「無短長之效」。二節憤己之被刑,說明刑餘之人「無短
長之效」,此時不能在朝廷上「論列是非」。
(3)「少卿所親見」。三節講自己遭李陵之禍受腐,「重為天
下觀笑」,是任安所親見,我不是不肯救人的人。
(4)隱忍苟活者。四節講自己所以自乞腐刑,隱忍苟活,主要
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惜
其不成」,即為完成《史記》而苟活。
(5)「誠已著此書」。五節講自己發憤著書留名,一旦《史記》
完成,就是自己赴死之日,萬死不辭。
(6)與私恉剌謬。末節講因此你要我「推賢進士」,實在與我
的私恉(苟活著史)相違背。此事已定,多言無益,一切
是非都只有死後留待後人去評定。
以上從〈報書〉的內容結構來看,明顯是拒絕對方的請求,
說明自己隱忍苟活是為了要完成《史記》,不是不想救任安,而
是救不了,也不能救。
2.為何不就死,也不自裁
隱忍苟活,生不如死。但為何不就死或自裁,一死了之,以
免此苦此辱呢?司馬遷說自己並非怕死,知道歷史上的著名人
物,像西伯、李斯、淮陰、彭越、張敖、絳侯、魏其、季布、灌
夫等人,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可是等到「罪至罔加」的時
候,他們「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81

也!」「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僕之不得已乎!」連「臧
獲婢妾」這等微賤之人,在必要的時候都懂得引決自裁,義不受
辱,更何況以「 慨之士」自許,「頗識去就之分」的司馬遷?
但是,司馬遷不能在這時候死去,原因可分三層意思來說。第一,
如果現在死去,別人還以為自己是罪有應得,這樣死得不明不
白,毫無意義。所以他說:「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
與螻螘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
免,卒就死耳。」第二,如果現在死去,有何面目去見父母?司
馬談遺命著史,現在《史記》未成,更有何面目去向父親復命?
所以他說:「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
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第三,如果現在死去,不但對父親
沒有交代,對歷史文化也無法交代。《史記》的成否,不僅關係
到父親的遺命,也關係到「天下之史文」。司馬遷自覺對歷史文
化負有責任,他不能「廢天下之史文」,這一點要參看〈太史公
自序〉才能明瞭。「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由以上三點
來看,現在不能去死,要把死看得很重,「重於泰山」,不能輕
30
易赴死;否則,這樣死去的價值,真要「輕如鴻毛」了。
3. 惜其不成
征和二年,距司馬遷為太史令(元封三年)已經有十八年,
《史記》已經成形,但尚未成書。何以知之?司馬遷自言:「僕
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
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
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
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
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
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
哉!」從這段文字看,全書分五體,百三十篇,結構宗旨已完

30 泰山鴻毛古義,參王同策,〈「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究何所指〉,《史學集刊》1984
年第2期。
182 阮 芝 生

整;但先列「表」後列「本紀」,與成書後的「本紀」先於「表」
不同。故知此時《史記》尚未完成,但規模已具。司馬遷因為「惜
其不成」,所以才自請宮刑(天漢三年)。等到征和二年寫〈報
書〉時,《史記》的寫作當近尾聲,但還是沒有完成;否則不
會說「僕誠已著此書」,「雖萬被戮,豈有悔哉!」「誠」是
果真,是假設之辭;真要能夠讓我完成《史記》,雖萬死不辭。
司馬遷同樣是因為「惜其不成」而拒絕任安的請求。不是不想
救你,而是救不了你,也不能救你;你有是非冤曲,難道李陵
沒有是非冤曲,我司馬遷沒有是非冤曲,歷史上多少人物沒有
是非冤曲要論嗎?這些都留待後人去論吧!請你諒解我。這就
是〈報書〉全文的主意。「惜其不成」是通篇眼目。

(三)司馬遷的隱衷

〈報書〉的作意是回絕任安「推賢進士」的請求,表示自己本來應
死卻為完成《史記》而自請宮刑,所以《史記》及司馬遷不能再為任何
人而犧牲。但為什麼一定要選擇走自請宮刑這條路,則司馬遷還有他的
隱衷。試分析如下:
1. 誣罔罪與自請宮刑
司馬遷因李陵案獲罪,被判的是誣罔罪,而不是腐刑。〈報
書〉云:「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因為誣上」是指被告犯
了「誣上」,即「誣罔」、「罔上」之罪;「卒從吏議」是指
31
被定為此罪。「誣罔」罪在漢代是死罪。 方士欒大即是坐誣罔
罪腰斬(元鼎五年)。今既已被判死罪,欲求生路,只有兩種
可能:
(1) 贖錢減死一等。依漢代法律,只有死罪才能贖減,需要

31 欒大因「誣罔」腰斬,見《漢書》卷6,頁22。「誣罔」應得死罪,可參看1.程樹德,
《九朝律考.漢律考》卷四,「律雜考.誣罔」條;2.大庭脩著、林劍鳴等譯,《秦漢
法制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二篇第三章第二節「誣罔與罔上」。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83

32
入錢多少,前後不等。 天漢四年秋九月,
「令死罪(人)
[入]贖錢五十萬減死一等。」(《漢書.武帝紀》)從
這條法令來看,約需五十萬錢左右。
(2) 改受腐刑減死一等。景帝中四年有詔:「死罪欲腐者許
之。」以後武帝及東漢諸帝都沿用此詔。但司馬遷只
是俸秩六百石的官,「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又「交
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則剩下的便只有
自請受腐一條路了。這一點極重要,前人姚鼐、趙銘、
錢穆等都已講到,但有些人還是疏忽了,故須特別強
調。
2.「最下腐刑極矣」
受腐則生,但生不如死,司馬遷把腐刑看成最大的恥辱。他
說:「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
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
其次鬄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
矣。」他將辱分為十等,而認為最下極恥的就是腐刑,所以又
說:「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真是一切的恥辱沒有
比宮刑更甚的了!所以又引自古以來受宮刑的人被人賤視的例
子說:「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
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
於宦豎,莫不傷氣。況 慨之士乎!」司馬遷心中是以「 慨
之士」自許的,他怎麼能夠忍受這種自古而恥、「莫不傷氣」

32 西漢贖錢減死,其數目可知者有四:一、《漢書.惠帝紀》元年(194B.C.)「民有罪
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應劭〈注〉一級直錢三千,是須納錢六萬才能免死。二、
《漢書.淮南王安傳》,載安賜死後,「其非吏它(者),贖死金二斤八兩。」此為
元狩元年(122B.C.)事。三、六臣註《文選.報任安書》「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下
引向曰:「法百金贖死罪,而遷金無之。」此是古注,不知何據。據此,贖死當須百
金。四、《漢書.武帝紀》天漢四年(97B.C.)秋九月「令死罪人贖錢五十萬減死一
等。」據《漢書.食貨志》「黃金重一斤直萬錢」,則前四說出入甚大,本文暫依天
漢四年令。亦可參看程樹德,《漢律考》卷二,「刑名考.贖刑」條。
184 阮 芝 生

的奇恥大辱呢?
司馬遷最後還是自請宮刑了。受腐之後他所感受到的恥辱,
可分三層意思講。第一,《孝經》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一般人尚且以毀傷髮膚為不孝,何況
是去勢絕後的腐刑?所以說「詬莫大於宮刑」。受刑之後,司
馬遷雖然是「尊寵任職」,但他卻用「刑餘之人」、「閨閣之
臣」、「埽除之隸」來自稱,說自己是「大質已虧缺」,「身
殘處穢」、「在闒茸之中」。第二,古者「刑不上大夫」,為
的是鼓勵和培養士節,所以說:「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
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借為「先」字)也。」太史
令是下大夫,受腐不但是「刑上大夫」,而且是「最下」、「極
矣」之刑,這是何等恥辱。第三,除了上述二層恥辱外,司馬
遷還有一種憤慨,以為自己為李陵仗義執言,忠而被刑,為善
無報,有如他在〈伯夷列傳〉中所說的公正發憤每遇禍的情形。
3.自救的唯一生路
即使是這樣子的恥辱,司馬遷還是選擇生不如死的腐刑。這
不是貪生,而是「所以隱忍苟活,函( -陷,或作幽於)糞
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私心未盡,文采不表,這都是為了《史記》,他想到歷史上的
故事,「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
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
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聖
發憤之所為作也。」他以這些例子自鏡自勵,而悟到必須隱忍
苟活,完成《史記》。
完成《史記》的目的有三。第一,以《史記》報命。下獄受
辱,已是辱了父母的遺體,不能再辱父母的遺志、遺命;所以
必須完成《史記》,才能復上父母的邱墓。第二,以《史記》
立名,並借以雪恥揚先。古人將名看得很重,烈士要「徇名」,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85

33
閭巷之人要「砥行立名」, 司馬遷也說「立名者,行之極也」,
34
並屢次引孔子的話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可見君子
也是重名的。又說「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
35
則已焉。」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
稱焉。」可見立名是很難的。司馬遷自信,若能完成《史記》
的論著,《史記》必能傳諸後世,自己也必可因《史記》而立
名。司馬遷能夠立名,做到「行之極也」,才能一洗所受宮刑
之恥辱;司馬遷能夠立名,做到司馬談所說的「揚名於後世,
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才能光揚祖先,稍贖自己毀傷父母
遺體的罪過。第三,司馬遷出身太史世家,為董仲舒、孔安國
弟子,復以接周孔、繼《春秋》自期,故唯有完成《史記》,
才能不「廢天下之史文」,對歷史文化作出交代。這樣說來,
司馬遷的「隱忍苟活」,續成《史記》,竟是他自救的唯一生
路和寄望。試想,在當時,司馬遷除了自請宮刑,還有別的路
可走嗎?

六、「太史公牛馬走」的解
精確解析〈報書〉的作意與隱衷之後,回頭再看書首「太史公牛馬
走」六字,便有可能產生新的理解。但仍須從「太史公」與「牛馬走」
二詞的個別考據出發。

(一)「太史公」不是官名

「太史公」是官名還是尊稱,是一老問題。因為此一名稱的涵義牽
涉到「太史公牛馬走」的解讀,故必須做一綜合評析。認為「太史公」

33 見《史記.伯夷列傳》。
34 仝上。
35 《史記.孔子世家》贊。
186 阮 芝 生

當為官名的主要依據有三:
1.《漢舊儀》:「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
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遷死後,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
史公文書而已。」(〈 太史公自序.集解〉 引如淳曰)
2.《西京雜記》卷下:「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太史公司
馬談世為太史,……談死,子遷以世官復為太史公,位在丞相
下(下文有說)。天下上計,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太史公序事
如古春秋法。……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不復
用其子孫。」
3.《漢舊儀》:太史公秩二千石,卒史皆秩二百石。──〈太史公
自序.正義〉引
根據以上的材料,可以得出幾個要點:太史公,武帝置,秩二千石,
位在丞相上;司馬談父子相繼為太史公;遷死後,宣帝以其官為令。如
果沒有其他材料可資考證,我們當然可以同意此一簡單結論,但實情恐
非如此。試評析如下:
1.《漢舊儀》記載西漢典章禮儀,是東漢初年衛宏作;《西京雜記》
采輯西漢遺文軼事,舊題劉歆撰,《隋書.經籍志》則認為是晉
代葛洪作。二書的史料價值,不容否認。但僅就「太史公」一詞
而論,上舉史料的價值,不應超過時代更早的當事人自身論述與
更嚴謹正式的歷史記載。
2.《漢書.百官公卿表》是記載西漢官制的專篇,其史料價值在《漢
舊儀》與《西京雜記》之上,但〈百官公卿表〉中只有太常屬官「太
史令」,而無二千石的位在丞相上的「太史公」。這一點,晉灼
已經指出:「〈百官表〉無太史公在丞相上,又衛宏所說多不實,
36
未可以為正。」 或以「西漢官職不見於〈百官表〉甚多」為解。
但小官職可以漏列,二千石的官不應漏列。〈百官表〉記載官制
的演變,如景帝六年「奉常」更名「太常」,武帝太初元年「大

36 《漢書.司馬遷傳》,顏注引。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87

行令」改名「大鴻臚」等。二千石的「太史公」如為武帝所置,
且於宣帝時為「太史令」,此一官制變化,實無不加記載的理由。
37
且班家與太史公最有淵源,班斿受賜《太史公書》, 班彪續《太
史公》,班固為蘭臺令史,受命撰史,覽閱中外書籍最多,其《漢
書》又多仿錄《史記》,可以說他是漢代除了楊惲之外最瞭解司
馬遷及其《史記》的人。如果真有司馬談父子擔任二千石「太史
公」一官之事,班固是不應不知而且不記的。在這一點上,我們
寧信《漢書》而不取東漢的衛宏與西漢末的劉歆或晉的葛洪。
2. 史公父子並未自言擔任過二千石的「太史公」
(1) 司馬談只說「余先,周室之太史」「汝復為太史」,「余
死,汝必為太史」,「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司馬遷
也自言「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太史」即「太
史令」,父子兩人都沒有自言「余為太史公」。
(2) 〈報書〉是一手資料,〈報書〉的自述否定了二千石太
史公的說法。錢賓四說:「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裏說:『嚮者僕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可
見太史公自己也說他只是做的『下大夫』,就是六百
石的小官,其位決不在丞相之上。」 38〈自序〉記載上

37 《漢書.敘傳》記載,班斿與劉向校秘書,「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
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的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
許。」呂世浩君力主「秘書之副」中有《太史公》書,理由是:(1)班固舉東平思王
求《太史公》不得之例以為對照,足證其家所藏賜書中有《太史公》,否則舉此例全
無意義。(2)班固之父班彪作《太史公》之後傳,且針對《太史公》全書作略論考班
彪官僅至徐令,未能入中秘,且後傳及略論作於其病免居家後,如其家無《太史公》
藏書,班彪何能著作?(3)王充師事班彪,其所著《論衡》多引《太史公》為言。時
《太史公流傳不廣》,王充應得見於班彪處,可為班家藏《太史公》書之旁證。(4)
時班固於家續後傳,如非家有藏書,何能父子相續不輟?以上參見呂世浩,〈從五體
末篇看《史記》的特質──以〈平準〉、〈三王〉、〈今上〉三篇為主〉第四章一節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碩士論文,1999),其說可從。
38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臺北:三民,1973),94。
188 阮 芝 生

大夫壺遂與史公討論《 春秋》,司馬貞《索隱》注:「遂
為詹事,秩二千石,故為上大夫也。」(新莽時更二
千石曰上大夫)郎中令屬官有中大夫,掌論議,太初
元年更名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漢制,二千石秩分
四等,中二千石(俸祿每月百八十斛),真二千石(百
五十斛),二千石(百二十斛),比二千石(百斛)。
史公父子若曾為二千石之「太史公」,則當與壺遂同
屬上大夫,何以自稱下大夫?如果他任二千石的太史
公,朝位在丞相之上,又何以要說「陪」外廷「末」
議?若武帝之前、宣帝之後都是太史令,中間只有司
馬談父子曾任二千石的「太史公」,這是何等光采的
事,為何父子二人不但隻字不提,反而自卑地說「文
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
(3) 論者又引《漢書.東方朔傳》言「武帝既招英俊,程其
器能,用之如不及。時方外事胡越,內興制度,國家
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
守相至公卿,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後常為郎,與枚皋、
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
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從東方朔「自
訟獨不得大官」,反證「太史公地位較高,在此可以
39
得到證明。」 東方朔不得大官是事實,但不能反證出
太史公地位較高,是二千石。東方朔只有一次做到(嘗
至)秩比千石的太中大夫,其餘就只是為「郎」。據
《漢書.百官表》,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有議郎、
中郎、侍郎、郎中,皆無定員,可以多至千人。議郎、
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司
馬遷外則「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內則任職太史令、

39 趙生群,《太史公書研究》(陝西:陝西人民出版社,1994),135。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89

中書令,雖然太史令秩僅六百石,但太史只有一人,
且為官長,又有清望,在東方朔看來,這總比員無定
額,秩「比四百石」,僅常在人主左右「詼啁」的侍
郎職務要受重視,故「欲求試用」。司馬遷「奉使方
外」時出仕不久,也還只是郎。 (至少未自報官職) 他為
中書令時「尊寵任職」,但中書令只有千石。故由此
條材料雖可反證出司馬遷地位較東方朔為高,但恐怕
不能證明司馬遷曾為二千石的「太史公」。
4.《茂陵書》、《博物志》與《漢舊儀》、《西京雜記》之比較
〈自序〉「談為太史公」句下司馬貞注云:「案《茂陵書》,
談以太史丞為太史令。」《茂陵書》應是武帝起造茂陵時的官府
檔案,記錄的是司馬談由太史丞為太史令而不是「太史公」,未
見由太史令為太史公的記錄。
〈自序〉「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句下司馬貞注云:「《博
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年二十八,三年六
月乙卯,除六百石。』」這條是司馬遷的官籍(吏籍),是漢代
官吏人事資料的標準格式,與新舊出土漢簡中的吏籍書寫格式相
合,是可信的資料。但也只有「太史令」的官籍,而無「太史公」
的官籍。主張「太史公」為官名者,會強調衛宏「好古學」;《漢
舊儀》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史記》三家注徵引《漢舊儀》有
關職官建制的資料有十二條,對各條記載均一無異辭,「可見此
書所載資料之可信」;又「考之《漢書》,僅〈百官公卿表〉顏
師古注引用《漢舊儀》的資料,即多至十餘條,亦未見有斥其謬
40
誤者。」 《漢舊儀》有其史料價值,應無疑義。但一本書很難
有記載完全正確或完全錯誤的情形,我們要追究確認的只是這一
條材料記載的正確可靠性。顏師古注雖引用《漢舊儀》十餘條資
料,但唯獨對這一條表示異議。顏注《漢書•司馬遷傳》云:「談
為太史令耳,遷尊其父,故謂之為公。」這是明白的不贊同,且

40 仝上,頁132。
190 阮 芝 生

有解說。
比對上引《西京雜記》與《漢舊儀》兩段文字,頗有雷同,
顯見抄襲痕跡。不是《漢舊儀》抄《西京雜記》或《西京雜記》
抄《漢舊儀》,就是二書有一共同的資料來源。總之,它們應屬
同一資訊系統,一個講對就都對,一個講錯就都錯。但筆者認為,
應是《西京雜記》抄《漢舊儀》,因為它有修正,將「位在丞相
上」改為「位在丞相下」,知道那一句不妥,需要修飾。近代學
41
者對《西京雜記》一書的作者及成書時代,頗有意見。 總而言
之,《漢舊儀》、《西京雜記》的史料價值,與《茂陵書》、《博
物志》是不能相同並論的。二者取一,我們寧可相信《茂陵書》
與《博物志》的記述。
5.衛宏、如淳之說弄錯的原因
衛宏、如淳說,太史公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
副本上丞相,這恐怕是弄錯了。檢索《史記》、兩《漢書》、兩
《漢紀》,從未發現有「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的例子。《史記.
張丞相列傳》記蕭何為相國時,張蒼以明習天下圖書計籍,「以
列 侯 居 相 府 , 領 主 郡 國 上 計 者(張 蒼 為 計 相 在 高 祖 六
年,202B.C.)」《後漢書.文苑傳》記光和元年(A.D.178)「舉
郡上計到京師。是時司徒(三公之一,與太尉、司空同為宰相)
袁逢受計,計吏數百人皆拜伏庭中,莫敢仰視」。都是集於相府
上計。衛宏、如淳之說不合史實,二人應是弄錯了。為何弄錯?
錢賓四對此有一說法:「若說天下計書先上中書令,後上丞相,
那是不錯了。 而那時的中書令正是太史公司馬遷在做。若說一
個秘書長的地位還在丞相之上,這也未嘗不可如此講。或許衛
宏、如淳弄錯了,把中書令誤會到太史公。」這是一個好見解,
但語焉不詳。吳昌廉曾做進一步的考辯,認為計書先上尚書,衛、

41 請參看1.勞榦,〈論西京雜記之作者及其成書時代〉,《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33
(臺北:明文,1982)。
本(1962,臺北);2.洪業,〈再說西京雜記〉,收在《洪業論學集》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91

如二人將武帝時的中書令視為東漢尚書令,又將東漢尚書令的地
42
位還看西漢的中書令,故有此誤解。
6.漢制,二千石以上官吏,可保舉子弟一人為郎,此即蔭任(言「任
子」不周延)。〈報書〉稱「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又說「僕賴
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先人是指司馬談,司馬
遷「幸以先人之故」,「賴先人緒業」得為郎。論者由此反證司
馬談應是二千石之官。司馬遷入仕為郎與司馬談有關,此無問
題,但是否因為司馬談為二千石大官,則非必然。漢代有蔭任制
度,假如無其他矛盾材料出現,我們可以接受史公因其父為二千
石之「太史公」蔭任為郎的說法,但這與「廁下大夫之列」,「陪
(奉)外廷末議」等資料背逆。這些資料,是史公正面直接陳
述,「幸」「賴」先人是 間接側面推敲反證。二者若有抵觸,應
從前者,並考慮後者文字解說的其他可能。事物都有常變,有例就
有例外,不可能千篇一律,完全一致。例是常規,多數情形如此,
例外是少數個案變化。即以蔭任制度而論,漢制、吏二千石以上視
事滿三年,得保舉子弟一人為郎;但據《漢書•蘇建傳》,蘇武(蘇
建子) 「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兄弟二人并為郎,不是一人。

漢代郎官來歷,除蔭任外,還有貲選與特殊技能,如衛綰以戲車為
郎,荀彘以御見侍中,亦有以孝廉為郎者(如王吉、京房、蓋寬饒、
杜業、師丹等人),有射策為郎者(如蕭望之、馬宮、何武等人)。
東方朔上書,用三千奏牘,武帝讀之,二月乃盡,得為常侍郎。錢
賓四說:「然史謂東方朔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其
先東方朔待遇乃與侏儒等,文士與侏儒,同樣為皇帝一時好奇心所
43
愛好,而畜之宮中,則與戲車善御皆一例也。」 又有太常博士弟
44
子射策中甲科補郎、軍功除郎與徵辟等。 可見武帝用人,多途並

42 錢說,見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吳說,見《兩漢計偕考》第四章(臺北:蘭臺,1996)。
43 有關漢代郎官來歷,參看錢穆,《國史大綱》,第三編第八章第二節「西漢初年政府」。
44 新的研究,參看嚴耕望,〈秦漢郎吏制度考〉,《嚴耕望史學論文選集》(臺北,聯
經,1991);黃留珠,《秦漢仕進制度》(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85);廖伯源,
192 阮 芝 生

進,不拘一格。司馬遷出身太史世家,經司馬談悉心栽培,學業告
成之後,又周遊天下,講業齊魯之都,歸來之日正年輕有為之時,
武帝欲用他為郎,畜之宮中,正不必非經蔭任一途不可。

(二)「牛馬走」不是「先馬走」

「太史公」是官名還是尊稱,雖有爭議,尚可理解。但「牛馬走」
則顯得突兀,不知何解。不解而求解,於是博學而聰明的學者便想到古
書常有「先」字訛成「牛」的例子,認為「牛馬走」原本是「先馬走」,
因而〈報書〉篇首文字變成「太史公先馬走司馬遷」,並依此做出不同
的解釋。試辨析如下:
1.古官名有「先馬走」
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六〈洗馬〉條曰:
《越語》:「句踐身親為夫差前馬。」《韓非子》云:「為
吳王洗馬。」《淮南子》云:「為吳兵(王)先馬走。」《荀
子》:「天子出門,諸侯持輪挾輿先馬。」賈誼《新書》:「楚
懷王無道,而欲有伯王之號,鑄金以象諸侯人君,令大國之
王,編而先馬,梁王御,宋王驂乘,滕、薛、衛、中山之君
隨而趨。」然則,「洗馬」者,馬前引導之人也。亦有稱「馬
洗」者。《六韜》:「賞及半豎馬洗廄養之徒。」《漢書•
百官表》:「太子太傅、少傅屬官有先馬。」張晏曰:「先
馬,員十六人,秩比謁者。先或作洗。」又考《周禮•齊右
職》云:「凡有牲事則前馬。」註:「王見牲,則拱而式,
居馬前卻行,備驚奔也。」又〈道右職〉云:「王式則下前
馬。」是此官古有之矣。
楊樹達《令鼎跋》云:
(令鼎)銘文云:「王大耤農于諆田,餳(饗),王射,有

〈漢代仕進制度新考〉,收在《簡牘與制度──尹灣漢墓簡牘官文書考證》(臺北:
文津,1998)。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93

(司)眾(及)師氏小子 (會)射。王歸自諆田。王馭,
溓中(仲) (僕,御車),令眾(與)奮先馬走。」此銘
記王親耤(藉)田,禮畢,饗其臣下。饗訖,王射,有司與
師氏小子會射。及王歸,王馭溓仲為王御車,令與奮二人為
王車之先導。《積微居金文說》卷一
觀顧、楊二人考證,西周有「先馬走」官名,見於金文〈令鼎〉,
為王車之先導。春秋至戰國亦有「先馬走」
、「前馬」
、「洗馬」
、「馬
洗」、「先馬」之名,前三名分別見於《淮南子•道應》、《國
語•越語四》、《韓非子.喻老》,講的都是句踐事吳王的同一
故事,故知三名雖有小異,但實為同一官職。「先馬」見《新書.
春秋》,講的是楚懷王無道,將諸侯人君鑄成銅像,把大國之王
的銅像編置在自己御駕車隊的前頭擔任引導。可見「先馬」即「先
馬走」,即「前馬」、「洗馬」,也可稱「馬洗」,都是王者御
45
駕「馬前引導之人」,簡稱「王車之先導」或「前驅」 。古有
此官,名稱雖異,不容置疑。
3. 漢官惟太子、列侯屬官有「先馬」
考察前四史,《史記》中無「先馬」之名,但〈汲鄭列傳〉
記汲黯於景帝時為「太子洗馬」,汲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
為太子洗馬」。《漢書.百官公卿表》記太子太傅、少傅「屬官
有太子門大夫、庶子、先馬、舍人。」即有「太子先馬」。張晏
注:「員十六人,秩比謁者。」《後漢書.百官志四》:「太子
少傅」條寫作「太子洗馬,比六百石」,又說舊注:「太子出,
則當直者在前導威儀。」《三國志.蜀書》卷四二記譙周少子譙
同,被「召為東宮洗馬,不就。」又《三國志.魏書》卷十六記
顏斐(字文林)有才學,「丞相召為太子洗馬」卷三十九〈董允
傳〉記「先主立太子,(董)允以選為舍人,徙洗馬。」卷四十
五〈楊戲傳.裴注〉記李密為太子洗馬。又《三國志.吳書》卷

45 楊樹達,〈令鼎跋〉語,見《積微居金文說》卷 1(臺北:大通書局,1971年影本),17;
于省吾語,見《雙劍誃吉金文選》卷上之二(臺北:洪氏出版社,1996),40。
194 阮 芝 生

五十八記太傅楊駿「辟(陸)機為祭酒,轉太子洗馬。」又《宋
書.裴松之傳》記裴松之召為「世子洗馬」
。以上「世子洗馬」
、「東
宮洗馬」,都是「太子洗馬」,秩比六百石,重要職務為太子出
時在前導威儀,即所謂前驅、先導。
《後漢書.百官志五》「列侯」條云:「列侯舊有行人、洗
馬、門大夫,凡五官。」(連同前述之家臣、庶子合計。)同書
〈輿服志下〉記尚書陳忠奏曰:「門大夫職如諫大夫,洗馬職如
謁者,故皆服其服,先帝之舊也。」可見漢代列侯屬官「洗馬」,
職如謁者,穿的衣服與謁者同。

(三)「太史公牛馬走」不應是「太史公先馬走」

「先馬走」雖是古官名,於史有據,但〈報書〉篇首六字「太史公
牛馬走」還是不宜改為「太史公先馬走」。理由如下:
1.文字訛誤,魯魚亥豕,此固有之;「先」訛為「牛」,亦不少見。
46
但不能逢「魚」認「魯」,見「牛」必「先」。最好在版本上
要有依據;沒有版本依據,也要在改字解說後讓人覺得怡然理
順,不作他想。但此處「牛馬走」易為「先馬走」,並無版本依
據,只是臆測;而易字解說後,更令人疑竇叢生,難以信服。
2.據四史,漢代並無「先馬走」官名,只有太子(太傅、少傅)與
列侯的屬官有「先馬」、「洗馬」。我們可以認可「先馬」或「洗
馬」為「先馬走」的省稱,但史公並未做過「先馬」或「洗馬」
的官。他先為太史令,寫〈報書〉時是中書令,二者都是皇帝身
邊官吏,與東宮太子何干?他能同時擔任中書令以及「秩比謁者
(六百石)」為十六人之一的「先馬」嗎?如果〈報書〉確寫於
征和二年十一月,則當時戾太子已死,新太子未立,他書信具銜

46 劉向《晏子敘錄》云:「臣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以『先』為『牛』,如此類

者多。」見商務《四部叢刊》正編本,頁1。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95

為何不寫「中書令」反而寫「先馬走」?這講不通。
3.把「先馬走」當官職列銜,又要講得通,筆者倒有一解。「先馬
走」既可省稱「先馬」、「洗馬」,前文考證先馬「秩比謁者」,
謁者「古者一名洗馬」。今司馬遷擔任的中書令,是「中書謁者
令」的省稱,在名義上看,謁者令是謁者的官長,也就等同是「先
馬」的官長。司馬遷受腐後雖貴為「中書令」、「尊寵任職」,
但他卻視為奇恥大辱,認為只是「閨閣之臣」,故避而改用古官
名「先馬走」替代「中書令」。但這樣講還是有疑問。「先馬走」
在此是列銜官職,則前三字「太史公」也將變成列銜。有人認為
47
司馬遷擔任中書令,同時兼攝太史令(或太史公), 但這有何
根據?自腐減死一等,遇赦出獄,加陞新官之外還要復舊職,這
48
可能嗎?班固明言「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 沒有說兼攝
太史令。此其二。〈報書〉是私信,任安是老友,若以中書令為
恥,篇首省去「中書令」,甚至省去「 太史公」,直接以「司馬
遷」通名敬禮,難道對方不認識嗎?為何一定要繞彎含蓄的用古
名「先馬走」來表達自己不喜歡又不貼切的身分?此其三。
4.一說「『中書令』位尊權寵,卻是『宦者之職』,非他所好,故
而改列扈駕巡行的『先馬走』,那是暗用句踐忍辱事吳的典故,
49
別具深意。」 這也不妥。第一,群臣隨皇帝出行,都可泛稱扈
駕,但太史令或中書令的主要職務不是「扈駕巡行」。第二,句
踐忍辱事吳是為復仇,如果篇首六字中的「先馬走」是用的這個
典故,「別具深意」,那太危險了。司馬遷言語召禍,忍辱偷生,
現在《史記》未成,豈可再因文賈禍,自取滅亡?這與〈報書〉
的私指相違背。
5.假若「太史公先馬走」中的「太史公」不是官名而是指人,則有
兩種情況。一、「太史公」是尊稱司馬談。但司馬談已死,用不

47 林礽乾,〈太史公牛馬走析辨〉,《中國學術年刊》第20期(1999年3月,臺北),91。
48 《漢書.司馬遷傳》。
49 劉向,《晏子敘錄》,頁1。
196 阮 芝 生

到也不該有為王者、太子、列侯前驅的「先馬走」。而且,這樣
講可以說是不辭。二、「太史公」是司馬遷自尊之號,即使司馬
遷未受腐,也同樣用不到、不該有「先馬走」。

(四)「太史公牛馬走」就是「《太史公》牛馬走」

既然「牛馬走」換成「先馬走」,再配上官名的「太史公」或人稱
的「太史公」作成的解釋,都有上述的扞隔不通之處,那麼,我們何妨
回到原狀,換個角度,重新平直的看待這個問題。既然版本無異文,「牛
馬走」就且當它「牛馬走」來讀。「太史公」除了官名稱尊稱之外,是
否還有其它的可能解釋?如果有,不妨納入考慮,並和「牛馬走」配在
一起綜合理解。這樣也許可以找出答案,解開謎題。錢賓四〈太史公考
釋〉一文,正為我們解開了這個謎題,以下分五點闡述補正。
1.〈太史公考釋〉寫定於一九五三年五月。此文最大的貢獻,在於
發明「太史公書乃家言,非官學。」此一創見乃由憶誦悟解〈報
任安書〉而來,文中對〈報書〉內容有考釋,對「太史公牛馬走」
六字亦有貼切的解釋。其重點是:(1)認為「太史公」是《史
記》的原名正稱;(2)「太史公牛馬走」中的「太史公」是尊
稱其父;司馬遷又自稱「太史公」,是因為父子相繼為太史令;
(3)著書為何以尊號「太史公」為名?是因為「古代家言,例
有自尊之稱號」;(4)司馬遷著史是由於父親臨終遺命,他被
判「誣罔」死罪而自乞宮刑、隱忍不死者,是要完成其父之遺志;
故未將「牛馬走」解為「先馬走」,而從李善注,解為「父僕」。
錢先生的結論是:
所以自乞宮刑而求免於死者,其用意特在於史書之未成,父
命之未就。故於篇首又特舉太史公牛馬走六字,亦所以深白
其忍辱偷生之隱衷。
班書存錄此文,獨削去其首句太史公牛馬走六字。顧不知此
六字,乃遷此文最要用意之所在,非偶而浮文也。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97

錢先生此解,不必改動「太史公牛馬走」任何一字,卻與書信本
文密合無間,見其深妙。蓋〈報書〉全篇主旨,已先在篇首「太
史公牛馬走」六字中表達出來了。此解亦與上引包世臣論〈報書〉
語,有異曲同工之妙。故〈考釋〉雖未提任安來書與其因戾太子
案獲罪求援有關,並持保留態度,但仍說:「包氏臆測未知果信
50
否,然其言亦足發明書前『太史公牛馬走』六字之用意。」
2.〈考釋〉認為司馬遷用「太史公」三字,稱其父並自稱,是「自
尊之稱號」,「世嘉其高,乃因其所自尊而尊之。」甚是。但末
句似稍有語病。司馬氏世典周史,司馬談復為太史令,時人尊
稱「太史公」,則子稱其父自然沿用眾人之尊稱,而不必稱為太
史令;太史令已被尊為「太史公」,則司馬遷繼父為太史令,兩
代太史,傳為美談(漢代太史官非世襲),也自然沿用「太史公」
之尊稱,並用為自尊之稱號與私家著述之名稱。太史令被尊稱
為「太史公」有文例可循嗎?有。漢代縣令可稱公,如曹參為戚
51 52
令,稱「戚公」 ,夏侯嬰為滕令,稱「滕公」 。官令也有稱「公」
的例子,如淳于意為齊太倉令,稱「太倉公」,亦稱「淳于公」,
見《史記.孝文本紀》。高祖七年二月,蕭何治未央宮,立太倉,
《漢書.百官公卿表》謂太倉令為大司農屬官。諸侯王亦有太倉,
〈將相表〉孝惠六年「七月齊悼惠王薨,立太倉、西市」。太倉
令可稱「太倉公」,則太史令也可稱「太史公」。因此,「太史
公」是時人對太史令司馬談之尊稱,司馬遷也用以稱其父;司馬
遷繼為太史令,襲用時人之尊稱,並用為自尊之稱號以及私家著
述之名稱。這樣講,多一層次,較少語病。
3.用自尊之稱號作為私家著述之名稱,有何根據?錢先生說:「《太

50 錢穆,〈太史公考釋〉,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臺北:東大圖書公
司,1977),27、30。
51 戚公見《史記.蕭相國世家》。
52 滕公見《史記.樊酈滕灌傳》,《集解》引《漢書》曰:「(夏侯)嬰為滕令奉車,
故號滕公。」
198 阮 芝 生

史公》則一家之私書,當與孔子《春秋》齊類,不當與《魯春秋》、
《晉乘》、《楚檮杌》相例。故其書稱《太史公》,猶孟軻自稱
『孟子』,其書固亦稱《孟子》,荀況自號『荀子』,故其書亦
稱《荀子》耳。」又說:「蓋古者私家著述,無不自居於尊號。
自孔門《論語》稱孔子,後人遞相傳襲,忘其本初,因若當然。
《白虎通》云:『子者,丈夫之通稱。』馬融、趙岐亦皆謂:『子
者,男子之通稱。』然此皆後漢人云耳。昔者,孔子弟子謂其師
賢於堯舜,謂自生民以來所未有,有記述其師遺訓,顧以男子通
稱稱之?試讀《左氏傳》,則子者,當時小國諸侯及列國賢卿大
夫始稱之,此乃王朝尊爵,何嘗為凡夫之通稱哉?遷以太史公尊
其父,既仍襲父職,又其著書自擬於孔子之《春秋》,亦欲成一
家之言,故復以『太史公』之號自尊,乃先秦家學著書慣例,而
後世勿知者。蓋家學之微,固自遷時而然矣。」又說「古代家言,
例有自尊之稱號」,「唯褚少孫補《史記》,自稱『褚先生』,
孫為猶知太史公稱號之微旨者。」以上所言,有原理,古代家言,
例有自尊之稱號;有例證,《孟子》、《荀子》之書,是孟、荀
(及其弟子)所著,書中皆自稱孟子、荀子。錢先生又再特舉褚
補《史記》文字稱《褚先生》為例證。本文謹就此再申進數言。
53 54
褚少孫於宣帝甘露間為博士, 補《史》在宣元之際。 博士稱「先
生」,故「褚先生」是他人對褚少孫之尊稱。褚少孫亦用他人對
自己之尊稱作為自尊之稱號,並用作自己私人著述之名稱。故其
著述稱「褚先生曰」,正猶如《史記》稱「太史公曰」;司馬遷
之書名為《太史公》,褚少孫之書名則為《褚先生》,是一樣的
道理。
4.《史記》的原名、正稱應是《太史公》
錢先生又說:

53 參易平,
〈褚少孫補史新考〉第三節,見《臺大歷史學報》第25期(2000,臺北)
,167~190。
54 參易平,〈褚少孫補史新考〉第三節,167~190。。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199

(楊)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以材能稱。
《史記.龜策列傳》褚先生曰:『臣以通經術、受業博士、
幸得宿衛,竊好《太史公傳》。』《後漢書.東平王傳》:
『王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此或稱『太史公記』,
或稱『太史公傳』,或稱『太史公書』,皆非正稱。『太史
公書』者,猶云諸子書,孟子、老子書。若正名以稱,則應
曰《孟子》、《老子》、《太史公》,不得加書字。至曰記
曰傳,則舉一偏以概,更非其書之本稱。
《後漢書.范升傳》,
時難者以《太史公》多引《春秋》,升又上《太史公》違戾
五經謬孔子言,此始為其書之正稱矣。
這與陳直〈太史公書名考〉一文的見解不同。陳直認為《史記》
原名《太史公書》,並論由《太史公書》轉變為《史記》名稱的
過程如下:
《史記.太史公自序》:「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
字,為《太史公書》」,是司馬遷自定原名為《太史公書》。
嗣後西漢諸儒多沿用此名稱,故《漢書.藝文志》列《太史
公書》于《春秋》類。一變為《太史公記》,《漢書.楊惲
傳》云:「惲母司馬遷女也,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是
也。再變為《太史記》,《風俗通義.正失》篇云:「謹按
《太史記》,燕太子丹留秦,始皇遇之益不善,燕亦遂滅」
是也。三變為今稱《史記》。其他有稱《太史公傳》(見《史
記.龜策傳》褚先生補)及《太史公》者(見楊子《法言.
55
問神》篇)均屬在演變中多種的名稱。
筆者不贊同《太史公書》是司馬遷自定原名之說。茲仍本錢先生
之說申論如下:
(1)《漢書.藝文志》錄存秘府藏書,應是史實紀錄。若有大
題或書名,應不會弄錯。列於《漢志》「六藝略」「春秋」

55 陳直,〈太史公書名考〉,原載《文史哲學報》(1956年6月,臺北),後收入氏著,
《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183~184。
200 阮 芝 生

類下的,正是「太史公百三十篇」,而非「太史公書百三
十篇」。後面一條又記「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書名也
是《太史公》,而非《太史公書》。
(2)《史記》本文更是第一手資料。〈自序〉:「凡百三十篇,
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
《史書》全書中,「太史公書」僅在此出現一次,但應作
正確解讀。「太史公」一詞在《史記》中出現一百多次,
大多數指司馬遷,少數幾個指司馬談或父子二人,都是人
稱。但此句中的「太史公」是書名,若不加「書」字,容
易混淆,不易看出是書名。雖加「書」字,卻不可將「太
史公書」視為書名。錢先生已解釋:「太史公書者,猶云
諸子書、孟子、老子書,若正名以稱,則應曰《孟子》、
《老子》、《太史公》,不得加『書』字。」此其一。為
何以「太史公」為書名,錢先生已言《史記》「是司馬遷
一家之私書」,「古代家言,例有自尊之稱號」,這是深
刻的見解,說已見前。《史記》中有一百多個「太史公曰」
可以佐證。此其二。
(3)褚先生去司馬遷未遠,好《史記》、求《史記》、補《史記》。
褚補〈龜策列傳〉言「竊好『太史公傳』」,似乎《史記》已
有「太史公傳」之名,但《史記.三王世家》褚補有「褚先
生曰:臣幸得以文學為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對
比之下,方知上文「太史公傳」是指《太史公》之列傳,亦
可證《史記》原名為《太史公》。此其三。
5.「太史公牛馬走」不是自謙之辭,自卑之辭,而是痛辭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是什麼意思?注《文選》的李善與
呂延濟,都解「太史公」為司馬談,解「走」為「猶僕也」,但
李說:「言己為太史公掌牛馬之僕,自謙之辭也。」而呂說:「言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201

56
己為太史公牛馬之僕,蓋自卑之辭。」
說司馬遷為其父司馬談的「掌牛馬之僕」,此非事實,而且
司馬談已死,對亡父也無須如此自謙。說司馬遷是司馬談的「牛
馬之僕」,作為一種譬喻形容,表示願意像牛馬一般地服事奉承
父親,做牛做馬地服事奉承司馬談也願意。這樣講比較通,但還
是不通。因為司馬談已死,何需又如何去服事奉承?而且,有此
孝心又何必對外人,特別是一個即將被處死刑的人去講?更何必
在書信開頭報身分的地方講?有人會說,這不是要服事奉承活著
的司馬談,而是願意像牛馬一般地去完成司馬談的遺志。這樣講
通了,但司馬談的遺志是什麼?司馬談的臨終遺命-「無忘吾所
欲論著」是也,即完成《史記》。這就對了,《史記》的原名正
是《太史公》。所以,「太史公牛馬走」就是「《太史公》牛馬
走」,「《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的意思是,
為完成《史記》而忍辱偷生像牛馬一般地活著的司馬遷給您少卿
閣下回信報告如下。為《史記》而活著,何須如此自卑?司馬談
期望他的兒子當此五百大期,應當接周、孔,繼《春秋》,完成
57
一部偉大著作;司馬遷也當仁不讓,自稱「小子何敢讓焉」,
並自許這部著作可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這是何等榮幸與自負,怎麼會是「自卑之辭」、「自謙之辭」呢?
如果說「牛馬走」是對任安的謙稱,也同樣不易講通。因為(1)
「牛
馬走」之謙辭與「太史公」之尊辭 (尊父兼自尊) 對沖,先自尊後
自卑,又自卑至此,極不合理。(2)「走」已有「僕」義,在
古代,子女事奉長輩自居自譬於僕,尚有可說,但以「牛馬」喻
己卻非必要,甚至不敬。對平輩朋友任安,更無如此謙稱之理。
(3)任安當時是死刑犯,對死刑犯需要自謙自卑至此嗎?而實

56 分見《文選》41卷(臺北:藝文印書館,1959年景印清嘉慶十四年胡克家重雕南宋淳
熙李善注本),頁5;《五臣注文選》卷21(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建
刊本),頁5。
57 見《史記.太史公自序》。
202 阮 芝 生

際上,司馬遷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痛苦地婉拒任安的請求而已。
為《史記》而活著,為完成《史記》即使活得像牛馬一般沒
有人的尊嚴,也要活下法。這正是〈報任少卿書〉全文的主旨,
也正是司馬遷謝絕任安請求「推賢進士」(不論解為舉賢還是求
援)的正當理由。「僕誠已著此書,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還
活著,就是為了《史記》;我個人可以犧牲,但完成《史記》這
件事,不能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犧牲;我因李陵事受腐,腐刑是
最恥辱的,比死還可怕,可是我自請宮刑免死,如此忍辱偷生,
隱忍苟活,為的是要完成《史記》;《史記》真要能完成,那時
教我死一萬次,我也心甘情願啊!(「被萬戮」是殺萬刀死一
次,「萬被戮」則另有殺一萬次的意思)所以包世臣說:「實緣
被刑後,所為不死者,以《史記》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
記》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為少卿死,而《史記》必不
能為少卿廢也。」而錢賓四也說:「所以自乞宮刑而求免於死者,
其用意特在史書之未成,父命之未就。故篇首又特舉『太史公牛
馬走』六字,亦所以深白其偷生忍辱之隱衷。」此解不必改換一
字,不必曲為說解,而可以與〈報書〉正文的主意密合無間,是
正確的妙解。將「太史公牛馬走」中的「太史公」三字加上書名
號,變成「《太史公》牛馬走」,文義比較明顯。為《史記》而
活著,就是為司馬談的遺命而活著,也就是為司馬談而活著。《史
記》和司馬談,司馬遷都用「太史公」指稱,所以將「太史公牛
馬走」解成為《史記》和司馬談而活著,會更圓融,「其用意特
在於史書之未成,父命之未就」就包含這兩個意思。但就排序之
先後、文意之主從而言,《史記》應排在前面,較無語病。此所
以使用新式標點,本文會認定「太史公牛馬走」就是「《太史公》
牛馬走」。
著史是榮耀,宮刑是恥辱,為著史而自乞宮刑,是極大的榮耀與極
大的恥辱。「《太史公》牛馬走」六字是司馬遷莊嚴的誓辭,它不是自
謙之辭,也不是自卑之辭,讀明白後會知道那是司馬遷的痛辭。我們感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203

覺到他的痛,也為之心痛。

七、司馬遷之心
本文析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從建立〈報書〉讀本開始,進而
推敲任安來書之意,考證〈報書〉寫作年月及其作意與隱衷,破解書首「太
史公牛馬走」六字,不知不覺中溶入了司馬遷的思想、感情、人格與心
靈世界,感悟之餘,最後想提出一個名詞作為文章的總結,並向司馬遷
致敬。這個名詞是什麼?「司馬遷之心」是也。
「司馬遷之心」是什麼?總括一句來說,就是「自乞宮刑,隱忍苟
活,完成《史記》,以雪恥揚親,並對自己、對父親、對歷史文化做出
交代。」隱忍苟活是忍辱,但不是貪生。為何要隱忍苟活?是為了要完
成《史記》。為何一定要完成《史記》?因為只有完成《史記》才能雪
恥揚親,對自己、亡父與歷史文化作出交代。司馬遷為此忍辱到什麼程
度?他自乞宮刑以逃死,而宮刑卻是他認為「最下」、「極矣」的恥辱,
比死刑還可怕千萬倍。但他還是勇敢的提出請求,並且接受了。他為此
變得男人不像男人,甚至自覺失去做人的尊嚴,活得不像人。但他還是
選擇如此非人般地苟活下去,認定只要能完成《史記》,「雖萬被戮,
豈有悔哉!」這是司馬遷心底的吶喊,生命的真聲,已藏諸心中多年,
但是對誰去講,有誰會聽,又有誰能理解呢?某年(本文認定是征和二
年)故友任安來書,責求司馬遷「推賢進士」
(不論解為舉賢還是求援,
皆未足為定論。本文偏主求援說,只是重提看法,補強論證,並對舉賢
說提出質疑),這才觸動司馬遷久藏的心靈傷痛,迫他剖肝掏肺,一股
腦兒地把心底的真話和盤托出。回信的主旨是拒絕任安的請求。(任安
來書時間與目的的爭議,均不影響對此一主旨之認定,故亦不致影響本
節對司馬遷之心的推定。)拒絕的理由就是自己早就該死,之所以忍辱
偷生就是為了要完成《史記》(惜其未成),是為《史記》而活;司馬
遷可以為朋友犧牲,但《史記》不能為任何人、事而犧牲;而一旦《史
記》完成,也就是自己還死債的時候到了。上述的真實心聲與拒絕理由,
204 阮 芝 生

司馬遷早已開門見山,一語道出,將它集中濃縮到〈報書〉開頭的「太
史公牛馬走」六字上。所以這六字不是什麼「自謙之辭」或「自卑之辭」,
而是痛辭,是他生命的莊嚴誓辭。我們從這六個字就可以看出,可以說
明「司馬遷之心」。
從來只聽說「司馬昭之心」,未聞有「司馬遷之心」。「司馬昭之
58
心,路人皆知」 ,篡位奪國是也。奸雄心事,權謀術數,看似秘密難
解,其實簡單明白,天下皆知。司馬遷之心是什麼?可以從「太史公牛
馬走」六字看出;但要看懂這六字,並理解為「自乞宮刑,忍辱苟活,
完成《史記》,以雪恥揚親,並對自己、對父親、對歷史文化做出交代」,
卻要歷二千年之誦讀考辨方能直捷說出 (是否能獲眾人認同,猶未可
知)。六字看似明白淺易,然而聖賢之道、君子之義,其實深微難測。
英雄豪傑容易懂,聖賢君子(司馬遷可當一賢人)才難懂,這是我們研
究〈報任少卿書〉,明白「司馬遷之心」之後的另一層體悟。「太史公
牛馬走」不是正常的語言,把它寫成書信的開頭話語,是在非常狀態之
下被逼出來的心聲,是司馬遷生命最真實的道白。文章真處見性情。
從「太史公牛馬走」六字,就可以看出司馬遷的真性情,以及一位大史
家生命的悲、壯、深、美。讀明白了,不但楊惲的〈報孫會宗書〉遠不
能比,就是孔明的〈出師表〉也要覺得略遜一籌了。
2000.11.23 初稿
12.25 二稿
*本文未及〈報任少卿書〉的文學造詣。原因是,人家正用身家性命拼
搏,椎心泣血陳述,我們若在此忽而轉談他的文章之美,非惟不當,抑
且不忍。
本文蒙吳福助、袁傳璋、閻鴻中三位先生諟正,方能定稿,書此誌感。
本文初稿曾發表於「紀念錢穆先生逝世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00
年11月24~26日),承主辦單位臺大中文系同意在此刊登,敬申謝意。
(責任編輯:趙潤昌 校對:吳鳳家)

58 《三國志.魏志.高貴鄉公紀》注:「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
今日當與卿等自出討之。」
司馬遷之心──〈報任少卿書〉析論 205

Ssu-ma Ch’ien’s Mind: An Explication


of His “Letter in Reply to Jen An”(Pao
Jen Shao-ch’ing shu)
Juan, Chih-sheng
Department of History,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This article draws upon related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research, old and new, to explicate the content and purpose of
Ssu-ma Ch’ien’s letter in reply to Jen An in order to elucidate
“Ssu-ma Ch’ien’s mind.” The research process for this inquiry
necessarily involved embarking on a review of the following
issues: 1)the time and purpose of Jen An’s original letter to Ssu-ma
Ch’ien, 2)the time(month and year) and purpose of Ssu-ma
Ch’ien’s letter in reply, 3)Ssu-ma Ch’ieh’s age, 4)the Han system
of officials, and 5)the political situation during the latter part of
Han emperor Wu’s reign.
Finally, we are in a position to break through and interpret the
six words with which Ssu-ma Ch’ien opened his letter: T’ai-shih
kung niu-ma tsou(太史公牛馬走): Grand Historian master cow
horse flees. This article first established the expression “Ssu-ma
Ch’ien’s mind” so as to distinguish it from, say, “Ssu-ma Chao’s
mind.” Consequently, “Ssu-ma Ch’ien’s mind” lay in begging for
castration and suffering patiently despite people’s talk, so he could
complete the Historical Records(Shih chi) for the purpose of
washing away his disgrace and bringing honor to his father. Indeed,
he made this exchange for his father and for history and culture.
This essential meaning can be explicated from the six words:
T’ai-shin kung niu-ma tsou.
Keywords: Ssu-ma Ch’ien, Pao Jen Shao-ch’ing shu, T’ai-shih
kung niu-ma tsou, Pao Shih-chen, Chao Yi, Wang Kuo-wei, Chien
Mu
臺大歷史學報第 26期 BIBLID1012-8514(2000)p.207~262
2000年12月,頁207~262

耆年冠帶

──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
邱仲麟

提 要

本文主要在探究明代養老制度中賜予老人冠帶(即所謂
的「壽官」)的問題。全文分為三個部份,首先介紹整個制度
的發展,其次談及「壽官」的遴選過程及其弊端,最後討論「壽
官」制度與社會勢力的互動情況,於結論的地方並稍為提及清
代「壽官」制度的情況。明英宗天順二年( 1458)以後出現的
這種「壽官」,是逢恩詔頒下時才賜予的一個頭銜,在整個明
朝僅僅頒給十九次,因此對當時人來說格外珍貴。「壽官」是
經由地方推舉的方式產生的,其頒給乃由地方,不由中央,因
此當中存在著地方官與當地人士(如士大夫、商人及宗族組織
等)之間的權力運作關係。

關鍵詞:明代 養老制度 「壽官」 地域社會 社會史

* 作者係淡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208 邱 仲 麟

一、前言
二、明代的「壽官」制度
三、「壽官」的遴選及其弊端
四、「壽官」遴選與社會底層的脈動
五、結論──兼及清代的「壽官」制度

一、前言
在中國歷史上,養老制度對老人的優待,不外( 1)賜物、( 2)賜
1
官爵、(3)賜几杖、(4)減免賦役、(5)刑律上的優免五種。 而在
這些對老人的優待當中,賜予老人頭銜、官職,是一種較為特殊的尊崇。
自漢代以後,迄至唐初,歷朝各代,多曾賜予耆老民爵。而在北魏
以後,又出現了授予老人虛銜地方官職的制度。此制始於魏孝文帝太和
十八年( 494)賜「民百年以上,假縣令」。其後,孝明帝又有賜耆老「大
郡板」、「小郡板」及「大縣板」、「小縣板」、「中縣板」之舉。北
周(557~581)亦因襲此制,授予耆民郡、縣板。至隋唐時期,賜老人
民爵的做法幾已淘汰,朝廷對老人的恩榮以賜官職為主。隋煬帝曾詔令
河北諸郡及山西、山北之地,年八十以上者,板授太守、縣令。唐代則
於顯慶五年(660)春,始詔板授并州八十歲以上老人刺史、縣令,並
特別給予太原城內八十歲以上老婦板授郡君的恩寵。爾後,亦多有耆
老「板授下州刺史」、「州司馬」、「板授縣令」;老婦「板授郡君」、「板
授縣君」、「板授鄉君」之例。睿宗太極元年( 712)又增賜老人牙笏、
木笏。至肅宗至德二年( 757)又賜緋魚袋。其後直至後唐( 923~936)、
後周(951~960),仍有耆老板授上佐縣令之制。宋代亦曾於徽宗大觀
元年(1107)大赦天下,男子百歲以上授官、婦人封君。然而,像唐代

1 謝元魯、王定璋,《中國古代敬老養老風俗》(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37~66。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09

那樣的盛況,已經不復存在,受賜年齡也提高至百歲,老人得賜官職的
2
並不多。迄於元代,則未再賜予老人官職。 明太祖即位以後,則於洪
武十九年( 1386)下詔賜耆老「社士、鄉士、里士」;至明中葉,又有
3
賜冠帶之舉。
本文所要探究的問題,為明代養老制度中賜予老人冠帶的部份,至
於其他方面將另文處理。首先針對明代賜老人冠帶(即所謂「壽官」)
的制度的發展加以探索,當中並稍微述及太祖賜耆老「社士、鄉士、里
士」這一制度的內容。其次,則考察「壽官」的遴選方式,及其所牽涉
的問題;第三部份則討論地方官授予「壽官」與社會底層之間的脈動。
最後,在結論的地方,順帶述及「壽官」制度在清代施行的情況。此一
論文最重要的旨趣,在藉由授予「壽官」的制度,看社會底層各種勢力
的交互作用情況,就遴選過程及獲得「壽官」的對象加以分析,探究這
一制度與地方社會權力結構的關連。

二、明代的「壽官」制度
明代的「壽官」制度,出現於明英宗復辟之後。在正式討論明代的「壽
官」制度之前,此處要先談一下明太祖賜予耆老「社士、鄉士、里士」
的制度。洪武十九年六月,明太祖在〈優恤高年詔〉中,曾明令賜予八
十歲以上的耆老「社士、鄉士、里士」。其內容為:
富實人戶、京師應天府、鳳陽府民,年八十以上,賜爵社士;九十
以上,賜爵鄉士。天下民人,八十以上,賜爵里士;九十以上,賜
爵社士。皆與縣官平禮,並免雜泛、差役,冠帶、服色,另議頒行。
正官歲一存問。給賜之物,本州縣委敦篤生員,按月詣門禮送,毋

2 以上參見〔宋〕李嗣京訂正,《冊府元龜》(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7 年影崇禎 15
年刊本),卷 55,〈禮部三十八•養老〉,頁 610~621;並謝元魯、王定璋,《中國
古代敬老養老風俗》,48~52。
3 關於明太祖賜耆老民爵及明英宗賜老人冠帶,學者已有初步研究,參見王興亞,《明
210 邱 仲 麟

得給以陳粟。著為令。
依照這一制度,賜予頭銜的對象,包括:(a)富民,(b)京師、中都百姓,
(c)天下各府州縣百姓三類。(a)、(b)兩類年齡八十以上賜爵社士;九十
4
以上賜爵鄉士。(c)類年齡八十以上賜爵里士,九十以上賜爵社士。
明太祖賜耆民「社士、鄉士、里士」的制度,就如嘉靖年間田藝蘅
所說的,「名稱甚奇」。為何太祖會用這樣的稱呼?田藝蘅提出一個解
釋,他認為太祖立這些頭銜必有所本,可能是看到《孟子》中有「友一
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以及史傳中有「春秋豫讓國士,
漢韓信國士,戰國魯仲連天下士」之類的名銜,所以突發奇想,想出這
5
些奇怪的頭銜賜予耆老。
現存有關耆老在這一年受賜的資料已經不多,方孝孺( 1357~1402)
在文集中,曾記及浙江台州府寧海縣的方姓兩兄弟,在這年同時受賜。
6
但諸如此類的資料並不多。
明太祖在洪武十九年六月頒布這一養老令後,曾於洪武二十年閏六
7
月指示禮部重申舊令,要相關單位確實奉行。 其後,在《明太祖實錄》

代行政管理制度》(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349~350。
4 傅鳳翔編纂,《皇明詔令》(臺北:成文出版社,1956 年影嘉靖間刊本),卷 3,〈優
恤高年並窮民詔〉(洪武十九年六月),頁 154~56。有關於這一詔令的內容,學者多
引用《明太祖實錄》或《大明會典》、《續文獻通考》中的記載,而實際上這些資料
的記載均有缺漏;而即使《孝陵詔敕》的記載亦有遺漏,大家並未發現。相關考證,
見邱仲麟,〈明太祖賜耆老民爵考〉,《淡江史學》11 期(2000 年 6 月,臺北),105~114。
5 〔明〕田藝蘅,〈養老〉,《留青日札》卷 1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點校
本),頁 277~278。
6 方孝孺,〈壽善堂記〉,《遜志齋集》卷 16,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235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頁 477~478。以下
所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各書并同,不另註明。
7 《明太祖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年校勘印行),卷 182,「洪
武二十年閏六月甲寅」,頁 2751。以下所引明代各朝實錄并同,不另註明。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11

8
中,也存在著優恤耆老的記錄, 然而在這幾條養老的資料中,除了洪
武二十一年四月的資料有賜百歲以上老人陳濟樵等二人「里仁冠、黑角
帶、圓領衫」的記載之外,其他各條均未見八十歲以上賜冠帶的記錄。
這就不禁讓我們要問:洪武十九年賜八十歲以上耆老民爵的政策是否持
續施行?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明代後期,顧起元(1565~1628)在談及「鄉士」、「里士」時,
對於賜民爵的制度亦已不甚了然,他說:「此爵似即今之壽官,而人多
9
不知其名,即漢之三老、公乘爵級也。」 到底「社士」、「鄉士」、「里
士」,是不是後來的「壽官」?應該不是。因為明代中期所出現的「壽
官」,並未帶有爵銜。
然而不論如何,明代自太祖頒布養老令後,各帝承此遺制,在即位
詔或其它的詔書中亦均頒有養老令,而賜予耆民冠帶的內容,就常雜在
養老令賜予耆老米石、布帛的文字之後。但明朝自惠帝至神宗兩百餘年
間,歷年所頒的養老令,其內容並未完全繼承太祖的「祖制」,與洪武
十九年的養老令內容亦不盡相同,特別是賜「社士」、「鄉士」、「里
士」的制度,並未再見諸於文字。而在這些歷年的養老令中,提及賜天
下耆年冠帶(亦即顧起元所說的「壽官」)的,要到英宗天順年間才出
現。在太祖之後至天順二年(1458)賜天下耆年冠帶之前,明代政府亦
曾賜給老人冠帶,但均為特賜,如正統年間常州武進縣民潘旭以百歲得
10
賜冠帶,即為特恩。
天順二年正月,因上皇太后徽號,詔告天下,命「男子百歲者,加

8 《明太祖實錄》,卷 190,「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壬子」,頁 2863~2864;卷 195,「洪


武二十二年二月壬寅」,頁 2929~2930;卷 195,「洪武二十二年二月壬子」, 頁 2931;
卷 207,「洪武二十四年正月己酉」,頁 3084;卷 213,「洪武二十四年十月辛未」,
頁 3155。
9 《客座贅語》(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卷 1,「里士鄉士」,頁 32。
10 《光緒武進陽湖縣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年影光緒5年修光緒32年重印本),卷7,
〈旌卹•壽耆〉,頁634。
212 邱 仲 麟

11
與冠帶,以榮終身」, 於是開啟了明中葉以後賜老人冠帶的慣例。據
彭時(1416~1475)說,這是李賢( 1408~1466)在擬詔旨時,採納他的
建議的結果。彭時在其筆記中云:
戊寅年天順二年,二月(按:應為正月),上聖烈慈壽皇太后尊號,
詔告天下,詔草已進訖,予謂李公曰:「此事前所未有,宜有恩典
及人。」李曰:「先年兩赦,數赦非所宜。」予曰:「非謂赦也,
但行優老之政為宜。若朝官父母年七十者與誥敕,百姓年八十與冠
帶,是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如此恩典,斯〔與上徽號相稱。〕
12
李公喜曰:「是。」即擬仁政數條進呈。上大悅,命即行之。
將此與詔令的「百歲」做比較,彭時所建議的「百姓年八十與冠帶」,
李賢在擬旨時可能並未採納,不過也有可能是英宗在降旨時將年齡改為
百歲。然而,不論原因如何,自此以後,直至萬曆中葉,各帝均曾陸續
頒布類似的優老政令。(參見表一)
表一:明代各帝詔旨賜耆老冠帶內容
時 間 相 關 內 容 資 料 來 源
天順二年正月 軍民之間有年八十以上者,不分男婦,有司給絹一匹、綿 《英宗實錄》
辛巳上皇太后 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者,倍之;男子百歲者, 卷 286
徽號詔 加與冠帶以榮終身。
天順八年正月 凡民間年七十以上,免一丁差役,有司每歲給與酒十瓶、 《憲宗實錄》
乙亥即位詔 肉十斤;八十以上者,加與綿二斤、布二匹;九十以上者, 卷 1
給與冠帶,每歲設宴待一次;百歲以上者,給與板木。
成化十一年十 凡民年八十以上者,免一丁差役,有司每歲給與綿二斤、 《憲宗實錄》
一月癸丑冊立 布二疋;九十以上者,給與冠帶。 卷 147
皇太子詔
成化二十三年 軍民之間有年八十以上者,不分男婦,有司給與絹一匹、 《憲宗實錄》
四月戊子上皇 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者,倍之。其八十以 卷 289
太后徽號詔 上,為鄉里所敬服者,有司勘實,加以冠帶,以榮終身。

11 《明英宗實錄》卷286,「天順二年正月辛巳」,頁6128~6129。
12 彭時,《彭文憲公筆記》,收入《記錄彙編》卷 226(臺北:民智出版社,1965年影印),
頁9a。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13

弘治五年三月 民年七十以上者,與免一丁侍養。八十以上者,有司給與 《孝宗實錄》


戊寅冊立皇太 綿布二疋、綿花二斤;九十以上者,給與冠帶榮身;仍一 卷 61
子詔 體優免一丁侍養。
弘治十八年八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武宗實錄》
月丙辰上兩宮 八十以上者,仍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 卷 4
尊號詔 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八十以上,為鄉里所敬服者,加
與冠帶,以榮其身。
正德五年十二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皇明詔令》
月十五日加上 八十以上,仍給絹一疋、綿一觔、米一石、肉十觔;九十 卷 18(按:此
兩宮尊號詔 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八十以上,為鄉里敬服者,加以冠 一詔旨,《武
帶榮身。 宗實錄》未載)
嘉靖元年三月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世宗實錄》
壬戌上聖母尊 八十以上者,仍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 卷 12
號詔 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八十以上,為鄉里所敬服者,加
與冠帶,以榮其身。
嘉靖三年四月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世宗實錄》
癸丑上本生帝 八十以上者,仍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 卷 38
及聖母尊號詔 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八十以上,為鄉里所敬服者,加
與冠帶,以榮其身。
嘉靖七年七月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世宗實錄》
戊子上獻皇帝 年八十以上者,有司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 卷 90
及兩宮尊號詔 九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八十以上,有為鄉里所敬服者,
加以冠帶,以榮其身。
嘉靖十二年八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世宗實錄》
月乙未皇嗣誕 八十以上者,與冠帶,仍給絹一疋、綿二斤、米一石、肉 卷 153
生詔 十斤;九十以上者,倍之。
嘉靖十五年十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世宗實錄》
一月戊午皇子 年八十以上者,有司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 卷 193
誕生詔 九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年八十以上,為鄉里所敬服者,
加與冠帶榮身。
嘉靖十七年十 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已經旌表,年及七十以上,并軍民之 《世宗實錄》
一月辛卯祀天 家,男婦年八十以上者,有司各給與絹一疋、綿一斤、米 卷 218
慶成詔 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倍之。其八十以上男子,加以冠
帶榮身。
嘉靖十八年二 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已經旌表,年及七十以上,并軍民之 《世宗實錄》
月辛丑冊立太 家,男婦年八十以上者,有司各給與絹一疋、綿一斤、米 卷 221
子詔 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倍之。其八十以上男子,加以冠
帶榮身。
214 邱 仲 麟

嘉靖二十年四 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已經旌表,年及七十以上,并軍民之 《世宗實錄》


月丙子九廟災 家,男婦年八十以上者,有司各給與絹一疋、綿一斤、米 卷 248
下詔罪己 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倍之。其八十以上男子,加以冠
帶榮身。
隆慶六年七月 軍民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八 《神宗實錄》
辛亥上兩宮尊 十以上者,仍給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十 卷 3
號詔 以上者,倍之。若有德行著聞,為鄉里所敬服者,給與冠
帶榮身。
萬曆十年九月 軍民之家,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 《神宗實錄》
丙寅重上兩宮 八十以上,仍給與絹一疋、棉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 卷 128
尊號詔 十以上者倍之。其男子若有德行著聞,為鄉里所敬服者,
給與冠帶榮身。
萬曆二十九年 軍民有年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役;九十 《神宗實錄》
十月甲午再上 以上者倍之。其人若有德行著聞,為鄉里所敬服,給與冠 卷 364
兩宮尊號詔 帶榮身;百歲者,表宅優異。
萬曆三十四年 軍民男婦無過犯,年七十以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泛差 《神宗實錄》
二月丁巳四上 徭;八十以上者,仍給布二疋、米一石;九十以上者倍之。 卷 418
兩宮尊號詔 內男子有德行著聞,鄉里敬服者,給與冠帶榮身;男婦百
歲者,表宅優異,仍歲給布米養贍終身。
從上表可以看出,天順八年( 1464)正月,憲宗即位詔的養老內容,
除了應給米肉布帛之外,又將年齡由百歲降為九十歲。成化二十三年
(1487),又將受賜年齡降為八十歲。此後,除弘治五年( 1492)冊立
皇太子詔一度又將年齡提昇至九十歲以外,直至嘉靖年間,年齡限制均
為八十歲。而這八十歲的年齡標準,正是洪武十九年養老令中賜民爵的
年齡底線。就此而言,經過將近百年的變遷,賜冠帶的年齡標準才又回
到了太祖的「祖制」。
至隆慶六年( 1572)七月,神宗的上兩宮尊號詔,又有了一些改變:
年齡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只要「德行著聞,為鄉里所敬服者」,就可獲
得賜給冠帶。其後,直至萬曆三十四年(1606)皆然。
明代這種遇恩詔授予老人冠帶的做法,從天順二年到萬曆三十四
年,前後近一百五十年,共頒布了十九次。爾後,則未再見賜予老人冠
帶的詔命;若有受賜的,亦僅是個別陳奏,特旨頒給。如崇禎十年(1637)
浙江會稽縣劉老先生之以百歲受賜冠帶,即是經兵部侍郎王明昌陳奏所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15

13
特賜。
一般說來,地方官除了在聖旨頒下的當年,賜給耆老冠帶,使其成
為明人所說的「壽官」之外,有些地方官也會在該年之後的次年或數年,
14
援例賜給冠帶。它與歷代養老令賜予老人米帛的措施,極為類似。 因
此,在明代,雖然給賜「壽官」僅近二十次,但它與唐代賜耆民郡縣板
以及明代賜老人米帛的做法是一樣的,常是逢降旨之年才舉行。
明代前期的養老令大約均針對一般百姓而設,衛所軍人殆多未能受
賜冠帶。成化三年( 1467),巡撫宣府右僉都禦史葉盛在〈陳邊務事宜〉
中,曾建議軍衛老人應一體適用:
(天順八年憲宗即位詔)詔書:「凡民年八十以上者,所司每歲給
與布、絹、綿、米、酒、肉;九十以上者,給與冠帶榮身,每歲宴
待一次。」此曠古所無之盛典。但今軍衛高年之人,未蒙遍及;且
宣府邊處一方,有九十以上者十九人,內九十八歲者一人。乞准同
一例,凡九十以上者,無分軍民,一體冠帶。如此則天下之老均霑
15
朝廷之恩典矣。
奏疏上了之後,憲宗云:「民年至於八、九十,王政所當優者,奚有軍
民之間?盛言有理,所司其詳議以聞。」俟後,軍人亦同百姓,一體賜
予冠帶。
但明代為了體現對於道德高尚者的尊崇,從成化二十三年(1487)
四月開始,又有如下的優待:孝子、節婦,「其已旌表,年及六十者,
16
孝子冠帶榮身,節婦照八十以上例,給賜絹綿米肉。」 也就是說:已
受旌表的孝子,其受賜「壽官」冠帶的年齡較一般人提早二十年,只要

13 陳子龍,〈江夏鄔太公百歲壽序〉,《安雅堂集》卷6(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7
年影清初刊本),頁381~382。
14 根據一般理解,常認為優老制度中賜予耆老、耆婦米帛的做法,是地方官每年舉行的,
但考察史料可以發現,地方官常僅在皇帝頒詔時才舉行。這與賜冠帶的情況,極為類
似,只不過其次數較多而已。
15 《明憲宗實錄》卷46,「成化三年九月甲子」,頁945~946。
16 《明憲宗實錄》卷289,「成化二十三年四月戊子」,頁4892。
216 邱 仲 麟

六十歲即可得賜冠帶。
這樣的內容,除成化二十三年的詔旨之外,在弘治十八年、正德五
年、嘉靖元年、嘉靖三年、嘉靖七年、嘉靖十七年、嘉靖十八年、嘉靖
17
二十年、隆慶六年、萬曆十年、萬曆三十四年的詔令中,均可見到;
其中,除了嘉靖十七年、嘉靖十八年、嘉靖二十年這三年的詔旨,將年
齡標準提高至七十歲之外,均為六十歲。
在明代,因這種情況而獲賜「壽官」的,如:成化十年( 1474)以
18
刺血療親而獲朝廷旌表的秦永孚, 在弘治改元( 1488)時即又獲得「壽
19
官」冠帶,當時年齡才五十三; 而以「孝感」在隆慶年間受到知府旌
20
表的孝子陸桂,在萬曆元年(1573)亦以恩詔得賜「壽官」。 另外,
因割股救父在早年獲地方官豎匾旌表的馮啟昌(1524~1588),亦在萬
21
曆十年(1582)以五十八歲之年獲賜「壽官」冠帶。
在明代的一些文獻中,對於授予冠帶的耆老,多稱之為「壽官」
。「壽
官」這一名稱,大約在弘治年間(1488~1505)就已出現。弘治《句容

17 《明武宗實錄》卷4,「弘治十八年八月丙辰」,頁121。《皇明詔令》卷18,〈加上
兩宮尊號詔〉(正德五年十二月十五日),頁1536。《明世宗實錄》卷12,「嘉靖元
年三月壬戌」,頁434;卷38,「嘉靖三年四月癸丑」,頁966;卷90,「嘉靖七年七
月戊子」,頁2067;卷218,「嘉靖十七年十一月辛卯」,頁4486;卷221,「嘉靖十
八年二月辛丑」,頁4569~4570;卷248,「嘉靖二十年四月丙子」,頁4990。《明神
宗實錄》卷3,「隆慶六年七月辛亥」,頁118;卷128,「萬曆十年九月丙寅」,頁2390;
卷418,「萬曆三十四年二月丁巳」,頁7908。
18 見《明憲宗實錄》卷126,「成化十年三月庚戌」,頁2411。
19 邵寶,〈明孝子秦公墓表〉,《容春堂續集》卷 13,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258
冊,頁617。
20 嚴果,〈贈陸氏母子節孝榮膺寵服序〉,《天隱子遺稿》卷8,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
書》集部第141冊(臺南:莊嚴文化事業公司,1997),頁103。以下所引《四庫全書
存目叢書》集部各書并同,不另註明。
21 趙之德,〈明故恩詔壽官貞菴馮公墓誌銘〉,收於李獻奇、郭引強編,《洛陽新獲墓
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頁368。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17

22
縣志》、弘治《常熟縣志》,已有「壽官」一類; 正德《汝州志》、
23
正德《光化縣志》,亦有「壽官」之目。 此後,許多方志亦多有「壽
官」或「恩詔壽官」一類。大體上,明代中葉以後的地方志,地域不分
南北,已針對冠帶耆老,用特殊的類別來加以記載。而此種現象並不祇
存在於地方志中,在明人文集中亦時有所見,如張悅(?~1491)的《定
24 25
庵集》、 夏鍭(1455~1537)的《夏赤城先生文集》、 毛紀(1463~1545)
26 27
的《鼇峰類稿》、 呂柟(1479~1542)的《涇野先生文集》、 胡纘宗
28
(1480~1560)的《鳥鼠山人小集》, 就有「壽官」的字眼。總之,
自明中葉起,「壽官」似乎已經成為冠帶耆民的一個通稱,而時常出現
於文獻之中。
29
此外,不少文人比附漢代養老賜民爵之制,書為「賜爵一級」
、 「爵
30 31
一級」、 「授爵一級」或「授階一級」。 另外,也有稱為「高年爵」、

22 弘治《句容縣志》卷6,〈人物類•壽官〉,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85),頁434。弘治《常熟縣志》卷1,〈壽官〉,收入《四
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85冊,頁204~205。
23 正德《汝州志》卷6,〈壽官〉,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289。正德《光
化縣志》卷3,〈壽官〉,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674。
24 張悅,〈故壽官計公墓表〉,《定庵集》卷4,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7
冊,頁344~345。
25 夏鍭,〈許壽官八十節文〉,《夏赤城先生文集》卷1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45冊,頁360。
26 毛紀,〈明故壽官簡夫吳君墓誌銘〉,《鼇峰類稿》卷3,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45冊,頁104~105。
27 呂柟,〈壽官張君墓碣〉,《涇野先生文集》卷30,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
第61冊,頁376。
28 胡纘宗,〈明壽官周翁墓誌銘〉,《鳥鼠山人小集》卷1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62冊,頁386~387。
29 周瑛,〈賀林素菴處士應詔冠帶序〉,《翠渠摘稿》卷2,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1254冊,頁754。
30 汪道昆,〈明賜級阮長公傳〉,《太函集》卷 3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117
218 邱 仲 麟

32 33
「高季爵」 的。
在明代社會,對於這種十數年或數十年才會碰上的頭銜賜予活動,
給予高度的期待,也覺得該特別慶祝。明中葉,王越(1423~1498)在
〈賀許隱君八十六壽序〉這篇文字中提到許孔昭八十六歲時,適逢「天
子改元,下優老之詔,榮錫冠帶」,兒子的「僚友曰當賀,司教廣文(學
官)曰當賀。」地方上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後,「耆老曰當賀,士夫曰當
34
賀,兒童、走卒皆曰當賀」。 姑且不論是不是連小孩子都說應該慶賀,
社會上對於這一榮譽,應該是極為重視的。王襞(1511~1587)在〈慶
東樓宗叔冠帶敘〉中,就談到地方上認為他宗叔獲賜「壽官」是難得的
35
恩遇,「鄉之耆舊,重為慶之;吾宗黨亦相與執斝於其庭」。 而羅欽
順在〈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中,也清楚地寫出了社會上對此的心
態:
皇上嗣登寶位,奚稽典禮,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尊號,推恩海內,
凡民年八十,人所敬服者,賜冠帶以榮身,蓋優禮高年,王政之先
務也。一時山林遺老,往往纓冠束帶,北向稽首,戴帝德以欣然,
莫不自以為非常之遇。而其子若孫者,感激欣幸,尤有甚焉。不必
家之有餘,皆黽勉營致酒食,會集嘉賓,以樂其親之心而侈上賜。
凡曰親友,又相率而往,為之助喜,以儀物為未足,則於作者之文

冊,頁451。
31 溫純,〈明壽官王君暨配墓誌銘〉、〈明壽官師君墓誌銘〉,《溫恭毅集》卷10,收
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8冊,頁634~635、646~647。
32 王九思,〈德門世壽詩序〉,《渼陂集》續集卷下(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年
影崇禎13年重刊本),頁917~918;李維楨,〈邵母蘇孺人墓志銘〉,《大泌山房集》
卷102,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3冊,頁63~64。
33 馮皋謨,〈贈槐庭沈翁賜高季爵序〉,《豐陽先生集》卷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122冊,頁260。
34 王越,
《黎陽王襄敏公集》卷1(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影萬曆13年刊本)
,頁211~212。
35 王襞,《東崖先生遺集》卷上,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6冊,頁673~ 674。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19

36
詞以重之。
這種求「作者之文詞以重之」的形式,除了倩人撰寫壽序「以鋪張其盛
37 38
美」 之外,通常還有上面提到的「畫圖、徵詩為壽」 的方式。
在明代慶壽的文字當中,祝賀膺賜「壽官」的賀壽文字,也比較特
別。就如國家誥封官員的父母,為明代的文章類型增添了「榮封序」
、「榮
壽序」這類的文字一樣;國家賜予耆民「冠帶」,也為文章的類型更添
了另一種形式,這也就是「應詔冠帶序」、「承恩冠帶序」這一類文字
在明中葉以後大量出現的一個因緣。
39
明代的做壽文化中, 「壽官」生日的慶賀,雖比不上中央、地方
大員的壽誕,卻也是地方上難得的盛會,而且這種文化活動的範圍,隨
著人際網絡的擴散,從地方向外輻射出去,可以到達中央政府所在的北
京。在這種情況下,任職於京城的子孫、鄉人,多半會徵求同僚或文人
撰寫詩文,遙相慶賀。何塘(1474~1543)就提到弘治十八年(1505)「上
兩宮徽號,覃恩天下,凡民年八十以上,賜以冠帶以榮其身」,國子監
生韓佶之父韓老先生適以八十之齡,獲贈冠帶,「京師縉紳交遊者,各
賦詩以贈,為先生壽」,詩成彙集之後,「裝為冊葉,題之曰『仁壽延
40
恩』」。 王九思(1468~1551)也記及陜西鄠縣的鄉先輩中有一位張
老先生,在嘉靖十二年( 1533)因「皇太子誕生,天子覃恩海內」,得「授
高年爵」,王九思於是「請諸學士大夫詩歌以為公壽」,輯為《德門世
41
壽詩》,「金輝玉燦,宛然在帙」。

36 羅欽順,《整菴存稿》卷7,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1冊,頁92。
37 羅欽順,〈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整菴存稿》卷7,頁93。
38 鄭岳,〈壽西圃林翁八十冠帶序〉,《鄭山齋先生文集》卷 10(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
年影萬曆19年莆田鄭氏家刊本),頁253。
39 有關於明代的做壽文化,請參見邱仲麟,〈誕日稱觴──明清社會的慶壽文化〉,《新
史學》11卷3期(2000年9月,臺北),頁101~56。
40 何塘,〈仁壽延恩詩引〉,《柏齋集》卷6,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9冊,
頁553。
41 王九思,〈德門世壽詩序〉,《渼陂集》續集卷下,頁917~918。
220 邱 仲 麟

依照制度,授予「壽官」,除了賞給冠服之外,所屬縣份的知縣,
42
也會「賜帛、羊、酒存問」,並賜予「祥壽」之類的堂匾。 而且,「復
43
一丁侍養」,即優免家中一丁賦役。 至於受賜的老人家,慎重的會「即
44 45
其家設几案,北面稽首以受」, 或「北面承之」。 而受賜的家庭,
通常在受賜耆老該年生日當天,邀集親友,廣開宴席,大肆慶祝。老人
46
家於宴會中「烏紗白髮,輝映堂序」,成為大家羨慕的焦點。

二、「壽官」的遴選及其弊端
明代授予「壽官」,是遇聖旨頒布,明言優老之年才得以授予的措
施,故而正如何瑭( 1474~1543)在祝賀其鄉耆韓老先生時所說的:「間
47
有賜爵賜帛之典,然曠世僅一再見,遭際者不其難乎?」 而這點,羅
欽順(1465~1547)在慶賀其伯父膺賜冠帶時,也說:「夫曠蕩之恩不
48
常有」。 因此,「壽官」的遴選,應是地方上的一件大事。
但有多少老人能獲賜?這牽涉到兩個問題,一為當地的老人數。明
代中葉,家在福建晉江的蔡清(1453~1508)曾說當地耆老不多:「嘗
以耳目所及,考之一鄉數十家或數百家中,求年七十者,指已不可多屈,
信人生七十者稀矣。若八十者,或連數鄉僅一二見;至九十者,則或闔

42 吳子玉,〈汪思雲公九十壽序〉,《大鄣山人集》卷1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141冊,頁433。
43 這樣的例子,可參見乾隆《揭陽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影民國26年重刊
本),卷6,〈壽耆〉,頁753。
44 周瑛,〈賀林素菴處士應詔冠帶序〉,《翠渠摘稿》卷2,頁754。
45 汪道昆,〈明賜級阮長公傳〉,《太函集》卷35,頁451。
46 羅欽順,〈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整菴存稿》卷7,頁93。
47 何塘,《柏齋集》卷6,頁553。
48 羅欽順,〈奉慶伯父孤峰先生八十冠帶序〉,《整菴存稿》卷7,頁93。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21

49
郡一邑一郡所無。」 山東章丘的李開先(1502~1568),亦曾概算該
縣長老,結果「七十者不四十人焉,八十者不十人焉,九十又二者,惟
50
吾岳丈一人。」 如此看來,一縣之中得獲「壽官」者,相對地似乎不
會太多。不過,這可能也有地域性的差別。萬曆年間,王 世貞(1526~1590)
曾說「江左多壽考」
,「九十則時見,八十、七十,則恒見而不以為異」
,「乃
51
至有百歲者」。 這樣看來,江南的老人還是不少。
然老人多寡,似乎有著時間上的差異。明代中葉,浙江台州府天台
人夏鍭(1455~1537),曾提到當地的長老說老壽之人有越來越多的情
況:
予聞之長老云:「自吾為兒時,去今纔五、六十年,吾目中所見老
壽之人,何其少也。乃今所見,何其多也。當時年七十者謂之上壽,
一家以一人為多,於是五十者,人視之已若耆年老宿。今也,則不
然。七十者比肩,八十者相望,廣宗茂族,或可得數百指。嚮之五
十者,今以七十者抵之;七十者,僅可以比九十者。」其言如此,
亦不自知其何為然也。予聞而嘆且嘻,夫所以致壽之多如此者,蓋
52
以太平無事之日久,受氣完固而傷之者弗至也。
如此看來,明中葉以後長壽的人又似越來越多。
另一方面,有多少老人受賜,也牽涉到賜給名額多寡的問題。明代
賜給「壽官」是否有名額的規定,在制度上看不出來,雖然明代資料曾
53
有「限少不限多」的記載, 但地方官似乎偏向少報。(參見表二)
表二:明代各地歷年冠帶耆民人數統計

49 蔡清,〈壽蔡儒人九十序〉,《虛齋蔡先生文集》卷3(臺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影
正德16年刊本),頁248。
50 李開先,〈賀壽官張岳丈九十二歲序〉,《閒居集》卷5,收入《李開先集》(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點校本),頁273。
51 王世貞,〈壽歸德倅姜翁八十序〉,《弇州續稿》卷32,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1282冊,頁417。
52 夏鍭,〈許壽官八十節文〉,《夏赤城先生文集》卷15,頁360。
53 夏鍭,〈施公孟和八十壽序〉,《夏赤城先生文集》卷15,頁361。
222 邱 仲 麟

天 成 成 成 成 弘 弘 正 正 嘉 嘉 嘉 嘉 嘉 嘉 嘉 萬 萬

份 順 化 化 化 化 治 治 德 德 靖 靖 靖 靖 靖 靖 靖 曆 曆
地 區 11 21 22 23 3 18 元 5 元 3 4 7 12 15 18 元 10
8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年

河南開封府
4 1 4 2
通許縣
河南開封府
8 1
尉氏縣
河南汝寧府
1 3 3
光山縣
山東東昌府
2 1 4 1
夏津縣
陜西寧夏鎮
2 1 1
靖虜衛
南直隸淮安府
1
鹽城縣
南直隸蘇州府
4 11
常熟縣
南直隸松江府
1
金山衛
南直隸廬州府
1 5 5 6 10 3
廬江縣
南直隸池州府
15
石埭縣
南直隸徽州府 15 15 118
南直隸徽州府
12 2 2
績溪縣
浙江湖州府
2 3 4
德清縣
浙江寧波府
1 2 3 5
奉化縣
浙江金華府
80 60 50 50 30
金華縣
浙江金華府
8 34
蘭谿縣
江西建昌府
6 11
新城縣
江西南昌府
2
武寧縣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23

湖廣襄陽府
2
光化縣
福建福寧州
8
寧德縣
資料來源: (a)嘉靖《通許縣志》,〈恩典〉,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上
海:上海書店,1990),頁105~06。(b)嘉靖《尉氏縣志》卷3,〈人物類•壽考〉,收入
《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114。(c)嘉靖《光山縣志》卷8,〈人品志•壽官〉,收入
《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697。(d)嘉靖《夏津縣志》卷下,〈人物志•壽官〉,收
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511。(e)康熙《靖遠衛志》卷4,〈人物志•恩例〉(臺
北:臺灣學生書局,1968年影抄本),頁423~ 424。(f)萬曆《鹽城縣志》卷6,〈選舉•壽
官〉(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影印),頁257。(g)弘治《常熟縣志》卷1,
〈壽官〉,頁204~205。
(h)乾隆《金山縣志》卷11,〈恩賚〉(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民國18年重印本),
頁461。(i)雍正《廬江縣志》卷11,〈雜志•優恤〉(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雍正10
年刊本),頁800。(j)嘉靖《石埭縣志》卷4,〈人物篇•優老〉(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嘉靖26年刊本),頁204~206。(k)弘治《徽州府志》卷6,〈卹政•優老〉,收入《天
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644。(l)乾隆《績溪縣志》卷2,〈食貨志•優老附〉(臺北:
臺北市績溪同鄉會,1962年影乾隆20年刊本),頁101b~101d。(m)康熙《德清縣志》卷4,
〈食貨考•優老〉(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抄本),頁217。(n)光緒《奉化縣志》
卷22,〈優老〉(臺北:臺北市寧波同鄉會,1957年影印),頁1124~1126。(o)光緒《金
華縣志》卷6,〈人物•壽民〉(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影光緒20年修民國23年鉛印
本),頁336。(p)嘉慶《蘭谿縣志》卷5,〈優老〉(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嘉慶5
年刊本),頁229~230。(q)正德《新城縣志》卷8,〈恩典•優老〉,收入《天一閣藏明代
方志選刊續編》,頁625~626。(r)嘉靖《武寧縣志》,卷5,〈人物類•壽官〉,頁525~526。
(s )正德《光化縣志》卷3,〈壽官類〉,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674。(t)乾隆
《福寧府志》卷30,〈耆英〉(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光緒6年重刊本),頁466。
說明: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庚寅日的〈星變寬恤詔〉,並未有賜給冠帶的內容,但有些地方
志載有是年受賜人數,存以俟考。
從表二我們可以看出:大部份的縣份,在逢到詔賜耆民冠帶的年
份,每次賜予「壽官」的人數並不多,多者達三十以上,少者一人,大
54
部份在一至四人之間。

54 表二所呈現的南直隸徽州府的例子,其前兩年的數字,整個府均僅十五人,除以徽州
府六縣,每縣約兩人上下;至成化二十三年,因為年齡的放寬,增加了百餘人,由是
每縣得賜冠帶的老人近二十人。
224 邱 仲 麟

明代「壽官」的遴選,大約是一種鄉舉里選的推薦方式。從現存的
一些文字來看,大致有以下幾種途徑:
(一)透過官員(或典吏)的推舉。這類的例子,如:
1、湖廣武昌府崇陽縣人雷霖的受賜冠帶,乃是「成化時特詔
55
給高年冠帶」,經知縣趙弼、縣學教諭黃尚禮推舉而獲贈的。
2、浙江嘉興府海鹽士人沈槐庭受賜「壽官」,則由李姓知府
親自指名,由署縣事的張通判,「陳禮幣,張鼓樂,飭車徒」,
56
親臨授予。
3、湖廣武昌府崇陽縣的曾處士,亦是「嘉靖元年(1522)詔
57
八十以上給冠帶」,經典吏牟萬濟推舉而應例冠帶的。
4、福建晉江龜湖舖錦里人黃勳(1446~1525),其先世為「上
農夫」,自號「東野耕讀」,早年曾見知於縣學學官朱文簡、
霍球等人。其之所以獲賜,乃遇嘉靖改元賜耆民冠帶,經晉
58
江縣儒學教諭鄧文憲上「狀」薦請的結果。
5、河南開封府鄢陵縣的常文用,於嘉靖三年(1524)應詔冠
帶,亦為「邑侯廉其實,學士定其論,僉曰常君文用其人也,
59
官之」。
6、南直隸徽州府祁門縣商人程神保(1507~1591),其得賜「壽
官」,乃「邑令常公、直指使者孫公」察知程氏行誼,「旌
60
其門,授之冠服」的結果。

55 同治《崇陽縣志》卷8,
〈人物志上•壽考〉(臺北:學生書局,1970年影印)
,頁1210~ 1211。
56 馮皋謨,〈贈槐庭沈翁賜高季爵序〉,《豐陽先生集》卷7,頁260。
57 同治《崇陽縣志》卷8,〈人物志上•壽考〉,頁1211。
58 呂柟,〈明贈承德郎刑部四川司主事東野黃君暨配蔡安人墓表〉,《涇野先生文集》
卷31,頁427。
59 陳棐,〈賀常文用冠帶序〉,《陳文岡先生文集》卷1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103冊,頁743。
60 李維楨,〈程叟墓志銘〉,《大泌山房集》卷 8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2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25

7、廣東潮州府揭陽縣人陳若山,「生平厚施薄取,人多被其
澤」,隆慶年間,經由致仕家居的海陽通判張大會「上其事
61
於當道」,乃於年至七十歲時,被賜粟帛及冠帶。
8、湖廣承天府京山縣人吳希名(1522~1603),早年習舉子
業,後棄儒從農,「所入與千戶侯等」,在萬曆年間逢恩詔
賜給老人冠帶,地方官「譚博士(縣學教諭)、宋明府(知
縣)、焦別駕(通判)及邑諸生,先後舉翁行誼與詔合」,
62
而吳希名不欲接受,最後在好友的勸告下才穿戴上冠帶。
9、陜西三原縣商人胡汝寬的被賜「壽官」,亦為「藩使高其
63
行,榮以冠帶。」
(二)經由士人、生員的舉薦,如:
1、羅季黼(江西泰和人),亦是在逢詔命優老之年,「適八
64
十,士君子遂相與言於邑大夫(知縣),奉冠帶以加於翁」。
2、江西安福縣生員王攷的受賜,則因其為質行君子,年七十
時適逢恩詔優老,「士論翕然推之」,「邑長吏」於是援例
65
賜予冠帶。
3、陜西朝邑縣人王來聘,因德行高雅,縣學生員們「高其行,
合辭而白之邑令」,請其為賓飲老人,來聘堅辭;適神宗即
位賜耆老冠帶,縣令乃以來聘上報,知府以壽官賜之。但來
聘不願「裹章服見上官」,幾經同族子孫以「君命也,非邑
66
大夫(知府)之私也」相勸,最後才接受。

冊,頁536。
61 乾隆《揭陽縣志》卷6,〈壽耆〉,頁752~753。
62 李維楨,〈鄉祭酒吳翁墓誌銘〉,《大泌山房集》卷87,頁535。
63 溫純,〈明壽官胡公墓誌銘〉,《溫恭毅集》卷10,頁630。
64 羅欽順,〈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整菴存稿》卷7,頁93。
65 劉元卿,〈王南喬傳〉,《劉聘君全集》卷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4
冊,頁170。
66 李維楨,〈鄉祭酒王公墓表〉,《大泌山房集》卷106,頁153~154。
226 邱 仲 麟

4、江西九江府湖口縣庠生柯映治,在萬曆十九年(1591)受賜「壽
官」,則係其受業門生段克允「照例,手本開稱:『年八十餘,
德行俱優,鄉閭共仰』,禮部覆准,給劄,冠帶榮身。」67
5、南直隸廣德州慶壽寺的僧人正通,於萬曆三十四年( 1606)
獲賜冠帶,也是因為生員陳泰來等人呈狀至州,「稱其募富
68
賑濟,耕溪一保賴以存活」,因此「准給冠帶、印帖」。
(三)經由鄉里或宗族之人的推舉,如:
1、福建莆田人林素菴於弘治元年(1488)應詔冠帶,乃是孝
宗改元,「詔下,里中人相與言曰:『鄭庄林氏,故大族,
林氏諸長老若素菴先生其可。』於是里聞諸縣,縣聞諸府,
69
府按實曰『請如制』。」
2、身份為福建莆田縣水南鄉士族的林孟聲,「始事勾股」,
後業農。「諸姻族以翁明年八十,且有隱行,宜受冠帶。」
孟聲極力拒絕,眾人強制其接受,於是「以是月十有八日始
70
生之旦,拜恩例,且畫圖徵詩為壽。」
3、醫者顧邦輔之於嘉靖年間獲賜冠帶,亦為嘉靖二十一年
71
(1542)「是歲,鄉人推薦年德,遵制冠帶。」
4、歐陽德(1496~1544)的舅舅蕭江隱(江西萬安人),在
嘉靖年間受賜「壽官」冠帶,亦是「里族」以其合於恩詔條
件,將其名字呈報上去的結果,當時歐陽德的父親還叫他「具

67 乾隆《湖口縣志》卷10,〈耆壽〉(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年影乾隆21年刊本),
頁570。
68 光緒《廣德州志》卷 37,〈壽官〉(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影光緒7年刊本),頁2188。
69 周瑛,〈賀林素菴處士應詔冠帶序〉,《翠渠摘稿》卷2,頁754。
70 鄭岳,〈壽西圃林翁八十冠帶序〉,《鄭山齋先生文集》卷10,頁253。
71 陳卜,〈賀耆醫顧翁冠帶序〉,《過菴遺稿》卷2,收入《叢書集成續編》第146冊,
頁94。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27

72
紗帽、束帶敬上為壽」。
5、徽商張北泉於神宗即位時受賜,亦以其「為閭里父老所推
73
讓」,故得「應詔受冠帶」。
而在這諸多途徑之中,知識份子所扮演的角色,頗為重要,他們常
直接向縣官或知府推薦人選。除了上舉的數例之外,張化( 1469~1545)
的獲賜,亦因其人先已為知府所悉,府學裡的「諸生」又一再推崇,最
74
後正好以恩詔的機會賜予「散官冠帶」。
至於推舉狀的形式,現已少見。萬曆初年,常熟舉人孫樓(1515~83)
曾留下一篇向縣令推舉當地老生員袁墨津的〈袁墨津奉例冠帶呈〉:
遵恩詔以彰宿儒事。有本縣生員袁某,端謹褆躬,清脩勵行,言動
不愆于禮義,取與必辨于錙銖。瓶罍罄儲,拾遺金而輒返;圖書在
御,席舊氈以長吟。誠為鄉之善人,庶幾古之狷者。節蒙文宗大人
廉其獨行,足冠五百士之群;稽之輿論,又協千萬人之眾,懋以殊
賞,獎以溫言。上官既待之以非常,本生亦當之而無愧。況其青雲
之志未衰,而朱衣之頭不點,道亦窮矣,命實為之。今已棄雞肋,
而野處甘蠖,屈以渥蟠,又可謂青襟之遺珠、白屋之埋璧也。竊照
去歲詔書:民間七十以上,素行推于鄉黨者,許冠帶榮身。如伊人
者,正合此款。藍袍已誤其一生,在本生雖無章服之望,丹詔稀逢
于千載,在國家實為曠蕩之恩。倘俾其上列于下士,庶可少別于齊
民,不徒增膠序之光,亦可為閭閻之勸,則明公之取人,即武城之
75
言子,而本生之見取,亦敝邑之澹臺矣。有此,具呈。

72 歐陽德,〈江隱記〉,《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23,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80
冊,頁710。
73 吳中行,〈張北泉榮授冠帶序〉,《賜餘堂集》卷 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57
冊,頁129。
74 歐陽德,〈張翁偕配合葬墓誌銘〉,《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25,收入《四庫全書存
目叢書》集部80冊,頁759~760。
75 孫樓,〈袁墨津奉例冠帶呈〉,《孫百川先生文集》卷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112冊,頁678。
228 邱 仲 麟

大致上,「壽官」的推舉流程應是經由同鄉、同縣之人(里中人、
鄉人、士人)的推舉到縣,再上報至府、州衙門,俟經過核實、回覆的
手續,最後才由府、州頒給榮身帖,授予「壽官」。至於誰掌管榮身帖
的頒給,並不清楚。今人嚴寶善在《販書經眼錄》中,曾依原式抄錄了
一份嘉靖七年( 1528)浙江嘉興府陰陽學發給秀水縣民施俊的壽官帖,
原件高五六•五公分,寬五○公分,其文字為:
浙江嘉興府陰陽學為開讀事,嘉靖七年七月十九日奉詔書內一
款:「年高有德者,有司給絹一疋、米一石、肉十斤,許令侍養,
免其雜泛差役;鄉里所敬服者,加與冠帶榮身。欽此,欽遵!」外
據秀水縣永樂三十一都收字圩民施俊,告稱年老無過,今蒙遇例,
告給冠帶,具詞到學,參照所告查果,遵言優老,擬合就行為此帖,
仰壽官施俊照帖事理,即便冠帶榮身。須至帖者。右帖下壽官施俊,
76
准此。嘉靖七年七月廾六日給。
這一份榮身帖談到「具詞到學,參照所告查果,遵言優老,擬合就行為
此帖,仰壽官施俊照帖事理,即便冠帶榮身」,顯然是經由府級陰陽學
的審核而頒給的。
不過,上舉江西九江生員柯映治的例子,有「禮部覆准,給劄,冠
帶榮身」的記述;徽州歙縣商人卓某,在萬曆五年(1577)受賜,亦有「得
77
請部中授章服如令」 的記載,似乎授予「壽官」也與旌表制度一樣,
須有呈報禮部,由禮部覆核的過程。但是不是每個個案都是如此,無法
斷定。因為施俊的例子顯示:聖旨頒下與施某獲得壽官帖,中間僅有七
日的時間,怎麼可能上呈禮部核實?
如此一來,地方職官在冊報時,是否有浮濫、不公的問題?徐渭
(1521~93)在〈贈陳翁授官序〉中,曾指出地方上在授予壽官時所存
在的一些問題:

76 嚴寶善,《販書經眼錄》卷10(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390~392。
77 汪道昆,〈明賜級卓長公配朱氏合葬墓碑〉,《太函集》卷6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29

古者民年六十至百,其良者,國家並有養以差。周〈王制〉篇,若
〈文王世子〉可考也。下迨漢高猶然,然未聞以官。官始孝文代祚
時,賜民爵一級,史失其齒,疏也!至唐因之,每大赦賜爵,有至
刺史者。即非真,亦濫甚矣。然直曰「壽」不曰「授」,授以板,
不以劄。自「授」訛為「壽」,民間遂轉相傳以為壽至,且例得官
可冠服,不問良與否,以故人稍易之。又降不由內,即秩下郎苟握
印而司民者得楮劄以予。值吉凶禮,往往帽紗規領帶牛銙而造者滿
街巷,於是人益易之。……下迨有司握印者,亦漸相沿襲,假以榮
人,不大關礙,然易之者益熾,至相指謾,必曰:「彼劄耳!」嗚
呼!此惡足以亂劄者之良乎?……鄉之陳君,某鄉之良也,頃年八
十矣,宜劄。會劄至,親若里輩某等榮之,來以書榮告。予多其良
78
也,榮之。書以復,非榮其年也。
在這篇文章中,徐渭指出了二個層次的問題:第一是「壽官」之名容易
讓人誤解,以為可以「以年得官」,不論良莠;第二是「壽官」之授予
非由中央,而由地方,即地方官掌印者,亦得以濫給,結果「壽官」滿
街跑,榮身帖被視成「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按照制度的原意,「壽官」須是德性堪為表率的老人,才得賜給。
但實施之後,卻與原意背道而馳。陳卜在文章中,曾說:「今制民八十
79
者賜冠帶,貴壽也」, 似乎標誌著論「壽」較論「德」為多。嘉靖十
五 年 ( 1536) 「 遇 例 冠 帶 」 的 山 西 平 陽 府 夏 縣 師 村 里 人 尚 秉 彝
(1458~1549),在辭卻鄉飲時,曾說:「冠帶,恩詔也,以壽,吾年
八十,吾安焉。鄉飲,大典也,以德,吾何以堪之?壽而靡德,古謂之
80
辱,不亦羞典矣乎?」 按照這段話,則「壽官」在一般人的映像裡,
似乎已是徐渭所說的「以年得官」,跟德性沒什麼關係。

叢書》集部第118冊,頁90。
78 徐渭,
《徐文長逸稿》卷14(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7年影天啟3年刊本)
,頁596~598。
79 陳卜,〈賀耆醫顧翁冠帶序〉,《過菴遺稿》卷2,頁93。
80 韓邦奇,〈處士一菴尚公暨配郭孺人王孺人合葬墓誌銘〉,《苑洛集》卷6,收入景印
《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9冊,頁429。
230 邱 仲 麟

明代中葉,夏鍭曾提到成化二十三年( 1487)四月,憲宗下詔:「軍
民人等,自年八十以上,為鄉人敬信者,有司勸冠帶榮其身。」當時他
甫考上進士,旅居在京,覺得恩詔「貴年而不忘德」,真是「大哉言也!」
等到回家省親後詢問家人,家人說:「詔書乃下,老者相率奮床第、杖
子孫,變冠加帶,而出則往往集市闠」;並為他指出得賜者的名字。他
81
聽後的感覺是:這些人「多竊焉!」也就是多半「名不符實」。 呂柟
在文集中亦曾提到類似情況,他說:「他人獲此榮者多矣,免于議者,
82
其張君(政)乎!」 似乎得「壽官」者其人品多有可議之處。而在萬
曆年間,李維楨(1547~1626)在文集中,亦曾有壽民予官,「大抵由
83
賄,無舉德者」的感慨, 這似乎代表了給賜不公的情形,是極為常見
的。
此外,甚至有在朝為官的兒子,向「鄉有司」推薦自己父親,希望
賜予他父親「爵一級曰壽官」,結果他父親拒絕說:「壽官,官壽也,
84
吾才踰艾,將誰欺?」 京官挾制地方官的可能性,似乎也是存在的。
明代中葉以後,「壽官」制度不僅「德壽兼備」的本意已漸失去,
即年齡的限制也漸多不顧,許多受賜者的年齡根本未達標準。如地處西
北邊陲靖虜衛地方的路瑄,弘治十八年(1505)受賜冠帶時,年僅七十
85
八歲。 這種情況,同樣存在於直隸廣平府清河縣。據光緒《清河縣志》
的記載,嘉靖年間受賜冠帶的生員顧璉(年七十三)、生員房鸞(年七
86
十四)、廩生張玶(年七十),都不滿八十。 萬曆以後,受賜的年齡
降至七十,一樣有不少人在七十之前便已獲賜,如江西吉安人郭龍洲以

81 夏鍭,〈頤壽堂記〉,《夏赤城先生文集》卷16,頁376。
82 呂柟,〈壽官張君墓碣〉,《涇野先生文集》卷30,頁376。
83 李維楨,〈鄉祭酒王公墓表〉,《大泌山房集》卷106,頁154。
84 李維楨,〈贈戶部主事劉公強安人墓表〉,《大泌山房集》卷107,頁171。
85 康熙《靖遠衛志》卷4,〈人物志•恩例〉,頁423。
86 光緒《清河縣志》卷 2,〈耆壽〉(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影光緒9年刊本),頁304。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31

87
恩詔「老人而有行義者予冠帶」受賜,當時年紀不滿七十。 另外,萬
88 89
曆年間受賜的陜西商人王一鴻, 以及江西吉安府安福人彭逸菴, 年
紀也分別才六十三、六十歲。萬曆元年( 1573)「用高年賜爵」的吳士
90
選,當時年齡更僅五十四歲。 從這一點來看,地方官並不一定依旨行
事。
明代中葉以後,「壽官」的授予之所以喪失聖旨中「為鄉里所敬服
者」的原意,可能有多方面的理由,當中可能有地方官私相授受,也可
91
能有生員、胥吏居中舞弊, 但我們從資料上看不到整個運作的過程,
只能據一些片段稍做推想。
明末清初的魏禧(1624~1680)嘗指出:明代後期地方上鄉飲酒禮
的活動,常存在著胥吏勒索賓飲耆老家人的情事,「登賓席者,破產百
金」,一般百姓「年將五十者,聞將舉盛典,則挐家逃匿於遠僻」,甚

87 郭子章,〈世父龍洲翁七十序〉,《蠙衣生粵草》卷3,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154冊,頁515~516。
88 溫純,〈明壽官峨東王君墓誌銘〉,《溫恭毅集》卷10,頁644~645。
89 劉元卿,〈壽彭逸菴六 序〉,《劉聘君全集》卷6,頁126。
90 于慎行,〈明累贈中順大夫湖廣長沙府知府靜山吳公暨配恭人成氏合葬墓誌銘〉,《穀
城山館文集》卷21,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7冊,頁624。
91 在明代中後期的地方事務上,生員「無賴化」與胥吏舞弊的指摘,時見於文字上。相
關的研究,如:繆全吉,《明代胥吏》(臺北: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1969),
頁231~244。和田正廣,〈明末 吏治體制 舉劾 官評 關 一考察──管
志道「從先維俗議」 中心 〉,《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2(1974,福岡),33~50;
〈明末官評 出現過程〉,《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8(1980),69~97;〈明代窩訪
出現過程〉,《東洋學報》62(1980),71~98。川勝守,〈明末清初 訟師
──舊中國社會 無賴知識人 一形態〉,《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9(1981,
福岡),111~129。佐伯有一,〈明清交替期 胥吏像一斑〉,《中村治兵衛先生古稀
記念東洋史論叢》(東京:刀水書房,1986),285~302。夫馬進,〈明清時代 訟師
訴訟制度〉,《中國近世 法制 社會》(京都: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
所,1988),437~483。陳寶良,〈明代無賴階層的社會活動及其影響〉,《齊魯學刊》1992
年第2期(1992,濟南),91~97。李洵,〈論明代的吏〉,《明史研究》第4輯(1994,
合肥)
,51~59。趙世瑜,
《吏與中國傳統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
,128~161。
232 邱 仲 麟

92
至存在「禮請甫臨,而懸樑、仰藥以求死」, 與「脫身棄妻子,逃遁
93
以求免」 的情況。「壽官」遴選過程中,會不會有胥吏勒索的情形,
我們很難正面回答。不過,「壽官」在被遴選之後,按理是免一丁徭役
的,但我們卻看到有位年近九十的劉姓「壽官」,僅有一子,竟仍被編
入舖行,經歷「伺候陪償之苦」,劉姓壽官因而至當時退休在鄉的姻親、
94
大學士毛紀家,請其寫信給縣官,乞求免去徭役。 是不是這位劉老先
生得罪了胥吏,或是未給予胥吏好處,因此胥吏從中搞鬼呢?似乎不無
可能。
在明代社會,能得到「壽官」冠帶的老人並不多,也就因為如此,
人們特別以此為榮,甚至欺偽以求,假報年齡的情況自然也就存在了。
95
李開先在一篇文章中也曾談到當時「人有假衣冠以欺世眩俗者」,因
此為了獲得這個「壽官」的「衣冠」,有人甚至至死仍念念不忘:
濱海有年七十九者,聞來歲有八十冠帶之詔,除夕將卒,囑其子
曰:「吾身後果有恩詔,即取舊日寫真,以墨塗卻遮陽巾,加上兩
角,野服改作團領,麻絛改作束帶。」逾兩月詔下,子果如言易之。96
看來,雖然「壽官」僅是一個虛名的官職,但為了這頂烏紗帽及這套官
服,還是有不少人想獲得。

92 魏禧,〈雜說〉,《魏叔子日錄》卷2,收入《魏叔子文集》(臺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3
年影易堂藏版),頁2989。
93 魏禧,〈明知分宜縣黃公墓表〉,《魏叔子文集外篇》卷18,頁2390。
94 毛紀,〈柬侯筆山少尹〉,《鼇峰類稿》卷18,頁155。
95 在明代的一些文集中,就存在著周遭的人慫恿老人家虛報年齡以獲得賞賜的記載,如
程敏政就談到有人慫恿醫者錢寶(1412~1488)添加幾年,以獲得成化二十三年的恩詔
壽官,但他沒這麼做,見《篁墩文集》卷44,〈復齋錢翁墓誌銘〉,頁78。而這種情
形,也存在於狀元毛澄的祖父毛弼身上,有人叫毛弼多報點年齡,以便領到更多的賞
賜品,見李東陽,〈毛間翁墓表〉,收於《李東陽集》第三冊《文後稿》(長沙:岳
麓書社,1985年點校本)卷16,頁234。
96 李開先,〈張壽翁傳〉,《閒居集》,頁541。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33

三、「壽官」遴選與社會底層的脈動
在明代,當授予耆老冠帶的聖旨頒下之後,地方官如何取決給賜的
人選,首先牽扯到的便是他本身對於聖旨的解讀,而同時也涉及到其對
地方耆老的瞭解程度;此外,更參雜著他與地方勢力的關係。而在最後,
可能幾經考量或斟酌,才將名單往上冊報。他如何決定這些人選?用什
麼標準?考慮哪些因素?
根據表二所呈現,明代每次每縣獲賜的耆民,大部份在一至四人之
間,似乎要獲選並不容易。然而,我們卻發現有父子皆為「壽官」的,
如徽州府休寧縣人邵康樂,「九十賜高年爵」;而其子邵湖石,「富而
97
行善,賜高年爵如其父。」 而江西萬載人王珪、王覲父子,也先後被
98
賜耆民冠帶。 另外,也有兄弟並賜「壽官」的:江西泰和人康仰軒與
99
康孚菴兄弟,就並以壽躋八十而膺冠帶之賜; 而南直隸廣德州人劉余
100
志、劉雙慶,亦分別以九十六、九十三之齡,在隆慶年間同時獲賜。
陜西西安府三原縣商人胡汝寧、胡汝寬,亦先後被賜「壽官」,而其祖
101
父胡鰲,亦是「壽官」; 同縣的鹽商無王一鶴、王一鴻,也先後成為
102
冠帶耆民。 此外,亦有丈人及女婿都是「壽官」的:徽州府黟縣女子
李氏,父親李鑰「以高年為社祭酒(鄉飲大賓),得賜爵一級,是曰壽
官」;嫁給其夫婿祁門人程神保,「亦以高年為社祭酒,賜爵與鑰同。」

97 李維楨,〈邵母蘇孺人墓志銘〉,《大泌山房集》卷102,頁63~64。
98 康熙《萬載縣志》卷11,〈壽耆〉(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年影康熙22年刊本),
頁913。
99 歐陽鐸,〈壽孚菴康先生八十序〉,《歐陽恭簡公遺集》卷 8(收入《四庫全書存目
叢書》集部第 64 冊),頁 792。
100 光緒《廣德州志》卷 37,〈壽官〉,頁 2188。
101 溫純,〈明壽官胡公墓誌銘〉,《溫恭毅集》卷 10,頁 629~630。
102 溫純,〈明壽官王君暨配墓誌銘〉、〈明壽官峨東王君墓誌銘〉,《溫恭毅集》卷 10,
頁 634~35、644~45。
234 邱 仲 麟

103
西安府高陵縣商人張政(1429~1508)於正德元年(1506)「生八十
104
歲,應詔受官服之榮」;而其丈人惠澤亦是「壽官」。 另外,羅欽順
105
(江西泰和人)的伯父羅孤峰與宗老羅季黼,也先後成為冠帶耆民。
在頒賜人數不多的情況下,一個家族能有兩人同時或先後受賜,實是極
為難得。
從這點看來,似乎顯示了地方官在賜予耆民冠帶上,有其它的考
量。「壽官」雖然是皇帝賜予的恩典,但可能也是地方官與地方勢力權
力(利益)交換的空間。這些「壽官」,或有可能真的道德很好,但那
可能不是唯一的條件。易言之,受賜者除了德行「為鄉里所敬服者」的
理由之外,恐怕還有其它的原因,而且這些附加的因素,可能還更重要。
無可置疑的,「壽官」的遴選,是社會底層各個勢力互動的過程。
不過,從現存的一些「壽官」的資料,我們很難清楚地看出整個互動的
情況。明代社會底層,存在著各個不同層次的社會勢力(如官宦之家、
地方鉅族、富商富農等),這些多元的社會勢力,在權力來源上雖各個
不同,甚至可能相互重疊(如一個家族同時擁有官宦、鉅族或富室的背
景),但其在地方上必各有其影響力。到底是家族、宗族的影響力大?
還是富室、地主?抑或是士大夫群體?或許都有地域性或時間性的差
異。然而,最後的決定權掌握在地方官手上。地方官在考慮「壽官」的
人選時,如何取決?而此或許又有著極為明顯的個別性,因為每位地方
官的認知與取決理由,可能各不相同,有些可能依據聖旨「德行著聞,
為鄉里所敬服者」的前半部份,而有些可能看重的是「為鄉里所敬服者」
這個環節。而且,在這個決定過程中,地方官可能執著於他喜歡的原則,
不見得顧及所謂的地方勢力「權力平衡」的問題。
從現存的「壽官」資料來看,獲得冠帶的人,在背景上頗為複雜。

103 李維楨,〈程嫗墓志銘〉,《大泌山房集》卷 101,頁 58。


104 呂柟,〈壽官張君墓碣〉,《涇野先生文集》卷 30,頁 376。
105 羅欽順,〈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奉慶伯父孤峰先生八十冠帶序〉,《整菴
存稿》卷 7,頁 92~94。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35

例如,不少受賜的老人出自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如仰嵩(1407~1496)
就出身於「吳中名家」的長洲仰氏,「幼而好學」,稍長隨侍其父親仰
瞻至京任職,本將以「書藝薦用」,後因病不果,乃返家治理產業。「平
106
生讀書,喜吟詠」
。 江西南昌府靖安縣舒氏,也是當地的望族。其中「涉
獵書史」的族人舒鑑,「宗族稱其孝,鄉黨稱其仁」,知縣張伯祥於弘
治十八年( 1505),「奉例給與冠帶,不受。」而族弟舒鎮,「初習舉
子業」,因父親仕宦在外,兄又多病,乃放棄科舉,掌管家業,統率宗
族事務,「每晨興,鳴鼓集長幼,詣祠堂謁祖,敘揖而退,自壯至老,
無或怠焉。」後被華林賊及寧王宸濠所囚,均不屈獲釋。又救濟宗族老
107
貧,殯葬無棺之人。於正德年間獲授冠帶。 另外,羅欽順的宗親羅季
108
黼,本身也來自江西吉安的大族。 至於老農林孟聲,亦是當地的「士
109
族」。
有些「壽官」則來自搏有不少科舉功名的家族。如山東東昌府莘
縣「壽官」楊時(1429~1514),父親楊振以監生為陜西的縣官,當時
年幼的楊時曾隨父赴任;「及長好讀儒書」,「甘淡不求聞達,處家庭
穆穆雍雍,無一言之間;處鄉黨恂恂衎衎,無一事之爭」,顯然是一位
有聲望的宗族長老。「天性純篤,不事浮靡,一生不喜葷酒,人固擬公
為善人」,雖居於縣衙附近,但從不請託。因此受到當地人的尊重。「及
老,蒙朝廷恩例,冠帶榮身。」在其身故之前,兒子六人中,長子楊濟
已任山西平陽府翼城縣教諭;次子楊灌、三子楊泗,俱為生員;其他三
子楊澄、楊波、楊瀾,亦「克就家業,以成功志」。而其長孫楊桐,亦
110
為當地生員。 顯然這是一個地方上的士人家庭。另外,濟南府歷城縣

106 吳寬,〈仰府君墓表〉,《家藏集》卷 75,頁 750。


107 嘉靖《靖安縣志》卷 3,〈人物類〉(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嘉靖 44 年刊本),
頁 368~370。
108 羅欽順,〈慶宗老季黼翁承恩冠帶序〉,《整菴存稿》卷 7,頁 92~93。
109 鄭岳,〈壽西圃林翁八十冠帶序〉,《山齋文集》卷 10,頁 252~253。
110 吳宗器,〈明壽官楊公墓誌銘〉,收於民國《莘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民國 26 年鉛印本),卷 9,〈藝文誌〉,頁 603~604。
236 邱 仲 麟

的「壽官」薛虎(1479~1554),出身於當地鉅族,其子亦多獲功名:
111
薛松為舉人;薛梅入國子監,中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 此外,
鎮江府丹陽縣的荊樹,亦出身於「邑中著姓」,本身「勤以治生」,又
致力於教育子孫及族人,長子文炳、四子文煥入國子監,次子文燁中舉
人,三子文炤登進士第;其餘族人中舉人、入國子監及為生員者,多達
一、二十人。當地人說他是「吾鄉之善人也」。巡按蘇松御史陳文峰聞
112
知其名,乃行文地方官送給冠服,將以八十冠帶之禮賜予「壽官」。
最後,荊某雖未接受賜予,但從他的背景,也可以了解何以官員會要給
他這個頭銜。
換言之,許多老人得以獲賜冠帶,可能與子孫的功名有關。這類的
例子不少,如毛弼的受賜,可能與考上狀元的孫子毛澄(1461~1523,
累官至禮部尚書)有關。又如大學士李春芳(1510~1584)的祖父李旭
(?~1548),原是揚州府興化縣的小商人,「故無豐藏」,孫兒春芳
考上秀才時,鄉人仍以差役羞辱他,李旭卻仍前往應役,為的是免去人
家的閒言閒語。嘉靖二十六年(1547)
,春芳榮登狀元,地方官乃以其「齒
113
行並隆,宜如例授冠服」而賜給「壽官」。 明末,馮琦(1558~1603)
亦談及一位「壽官」,是在兒子「既成進士」之後,旋即「被詔給冠服,
114
賓飲學宮」。 至於沈槐庭的受賜,也可能與孫子「掇上第,刺名州,
115
曄曄聲動,戚里阿承,蠅聚從臾」有關。 另外,滕景暘的獲賜冠帶,

111 殷士儋,〈壽官薛公墓表〉,《金輿山房稿》卷 10,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15 冊,頁 796~797。
112 姜寶,〈野莊荊公墓誌銘〉,《姜鳳阿文集》卷 11,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 127 冊,頁 641。
113 李春芳,〈先祖壽官朴菴公暨配祖妣王孺人行狀〉,《貽安堂集》卷 9,收入《四庫
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113 冊,頁 270。
114 馮琦,〈壽官震源于公墓志銘〉,《北海集》卷 16(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 年影
萬曆末年雲間林氏刊本),頁 924。
115 馮皋謨,〈贈槐庭沈翁賜高季爵序〉,《豐陽先生集》卷 7,頁 260。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37

116
則可能與他是大學士蔣冕的姊夫,孫女又被選為靖江王妃有關。
「壽官」除了來自地方上有名的書香門第、官宦家族之外,也有不
少來自財產饒富的鉅族。江西「壽官」魏敬(1413~1492),就來自南
昌府新建的「杉林官族」,「頗以世業涉書史,然絕意進取」;家擁厚
貲,又「立產占籍」,「生理日興,遂成巨家」。「性好施予,不責報;
117
鄉鄰忿相持者,質於公,得片言而平。」 浙江嘉興府海鹽縣「壽官」
朱某(1445~1536),亦具豪族背景,「有腴田千頃,桑竹梅李榆楩萬
株,湖蕩可漁樵者千畝,馬牛羊雜畜千足,臧獲有力任耒耜、給衣食者
千指。」曾擔任糧長,年八十餘歲,仍「應役京師」。年近九十,獲授
118
耆民冠帶。
另外,有些「壽官」係出自聚族而居的家族,這類的「壽官」雖沒
有官宦、鉅富的色彩,卻可能是地方上的一個極具地位的人物。如湖廣
南部山區永州府寧遠縣人楊萬山,「昆季六人,同居無間,豪爽好義」,
後被賜予冠帶。同縣的石可正,亦為宗族中極有權威的長老,「族眾有
清晨門未啟者,必叩門責之;暮扶杖坐里門,農歸考驗勤惰。族黨化之,
119
無游手。」萬曆年間獲授「壽官」。
從上面的例子看來,他們的受賜,似乎不外乎「財」(如經營田莊、
商業,擁有富貲)與「勢」(如身為下層士紳或大宗族的成員),或則
因為「貴」(子孫考上進士或任官)。從這一個結果來看,地方官在考
量人選時,似又有一套合理的運行軌跡,而這一軌跡正凸顯出社會底層
權力結構與地方官的互動模式。

116 蔣冕,〈感皇恩壽滕景暘八十詩〉,《湘皋集》卷 1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 44 冊,頁 170~171。
117 魯鐸,〈壽官魏公墓志銘〉,《魯文恪公集》卷 9,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
第 54 冊,頁 131~132。
118 鄭曉,〈朱翁墓志銘〉,《端簡鄭公文集》卷 6,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85
冊,頁 265~66。
119 嘉慶《寧遠縣志》卷 7,〈人物•耆壽〉(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影嘉慶 16 年
刊本),頁 724。
238 邱 仲 麟

以「壽官」資料所呈現的階層來分,被授予者的社會類別,包含士、
商、醫、農等階層,甚至有僧人。然而,從一些例證上看,受賜者似乎
有偏向士大夫的傾向。(參見表三)
表三:明代「壽官」階層分佈
階 層 生員 一般士人 士人家族 其他 階層不詳 合計
地 區 成員
直隸廣平府清河縣 4 3 7 14
山東東昌府莘縣 2 11 13
山西潞安府屯留縣 8 11 19
河南開封府尉氏縣 1 9 10
河南汝寧府光山縣 2 8 10
南直隸應天府句容縣 1 2 26 29
浙江寧波府奉化縣 4 2 17 23
江西九江府瑞昌縣 2 21 23
江西南昌府武寧縣 2 3 5
江西建昌府新城縣 3 15 18
湖廣武昌府崇陽縣 2 1 3 4 10
福建福寧州寧德縣 1 18 19
廣東潮州府揭陽縣 2 6 8
廣西梧州府興業縣 3 7 10
資料來源:(a)光緒9年《清河縣志》卷 2,〈耆壽〉,頁304。(b)嘉靖《莘縣志》卷6,
〈壽官〉(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 764、771。(c)康熙《屯留縣志》卷 2,
〈明壽官〉(北京:中國書店, 1992年影印),頁525。(d)嘉靖《尉氏縣志》卷3,〈人
物類•壽考〉,頁114。(e)嘉靖《光山縣志》卷8,〈人品志•壽官〉,頁697 。(f)弘
治《句容縣志》卷6,〈人物類•壽官〉,頁 434。(g)光緒《奉化縣志》卷22,〈優老〉,
頁1124~1126。(h)隆慶《瑞昌縣志》卷6,〈人物•壽官〉,收入《天一閣 藏明代方志
選刊》,頁487~488。(i)嘉靖《武寧縣志》卷5,〈人物類•壽官〉,頁525~526。(j)
正德《新城縣志》卷8,〈恩典•優老〉,頁625~626。(k) 同治《崇陽縣志》卷8,〈人
物志上•壽考〉,頁1210~1211。(l)嘉靖《福寧州志》卷9,〈優老〉,收入《天一閣
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頁 369~371。(m)乾隆《揭陽縣志》卷6,〈壽耆〉(臺北:成
文出版社,1974年影民國26年重刊本),頁 752~754。(n)光緒《續修興業縣志》卷6,
〈壽耆〉(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抄本),頁76~78。
「壽官」本身具有生員身份的,如羅欽順的伯父羅孤峰,以生員「年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39

120
耆而行脩也,得賜冠帶榮身。」 另外,「以耆德奉詔授爵一級」的常
121
貴(1511~1587),「嗜讀書,為舉子業。甫舞象,補邑諸生」。 萬
曆元年(1573)受賜的吳士選,也是生員,「平生孝友,醇篤君子也。」
122
馮啟昌(1524~1588)則「弱冠遊庠泮,藉藉有聲兩河間」,曾以割
股救父而獲得旌表,萬曆十年( 1582)又逢皇太子誕生施恩,獲賜「壽
123
官」。
至於不具生員身份的,似乎也都有士人背景。如江西廣信府貴溪縣
人吳太定(1429~1512),早年「讀儒書,知大旨」,居鄉善為人調解,
「里
人相競弗平者,往往取質於君,得一言即服。」正德改元,下詔百姓年
及八十、有行誼者,給予冠帶,縣令援例,首及太定,理由是:「齒德
124
兼備,而非君孰宜?」 陜西三原人馬江(1431~1510)則於正德初年
獲賜,他本身亦是一名儒者,嘗刲股療母,後教授於鄉里,前後來學者
125
至千餘人。 寧波府奉化人汪易,亦「以舉業教授鄉閭」,嘗兩度參與
126
纂修實錄,後於正德年間應詔冠帶。 而壽州的薛洪,則「服田力檣以
127
養其父母」,但閒暇時還能讀《資治通鑑》、《大學衍義》, 應該不
是等閒之輩。而「壽官」張志忠,亦「幼習舉子業,通時義」,因童試
128
累試不利,乃轉而業農,生平守正不阿,喜讀《史記》
。 張化(1469~1545)

120 羅欽順,〈奉慶伯父孤峰先生八十冠帶序〉,《整菴存稿》卷 7,頁 93~94。


121 季道統,〈明檻泉先生常公墓誌〉,收於《新中國出土墓誌•河南》〔壹〕下冊(北
京:文物出版社,1994),頁 412。
122 于慎行,〈明累贈中順大夫湖廣長沙府知府靜山吳公暨配恭人成氏合葬墓誌銘〉,《穀
城山館文集》卷 21,頁 624。
123 趙之德,〈明故恩詔壽官貞菴馮公墓誌銘〉,收於李獻奇、郭引強編,《洛陽新獲墓
誌》,頁 368。
124 毛紀,〈明故壽官簡夫吳君墓誌銘〉,《鼇峰類稿》卷 3,頁 104。
125 徐問,〈明贈中大夫光祿寺卿雲巖馬公神道碑〉,《山堂續稿》卷 3,收入《四庫全
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54 冊,頁 379~380。
126 光緒《奉化縣志》卷 22,〈優老〉,頁 1125。
127 王九思,〈明故壽州處士薛洪墓碑〉,《渼陂集》卷 11,頁 372。
128 穆文熙,〈明壽官張公墓志銘〉,《穆考功逍遙園集選》卷 15,收入《四庫全書存
240 邱 仲 麟

129
亦曾「習舉子業」,後棄去,教授生徒於鄉里。 謝肇淛的叔父謝心田,
則「教授於都鄙、山谷之中,負笈聽論難者,日數十百人」,為鄉里長
130
者,後亦被賜冠帶。
傳統社會中,士大夫階層的比重一向甚低,萬曆年間,李維楨
(1547~1626)在談到湖廣竟陵縣東六十里的皂角市時,曾說當地「農
131
十之二,賈十之八,儒百之一」。 這「儒百之一」的比例,或許並不
只存在於皂角市而已。萬曆二十二年( 1594),南直隸鳳陽府蒙城縣知
縣谷文魁在清審人丁時,全縣共38,791丁,當中「各士夫、生員等職」
132
有596丁, 佔1.54%,與李維禎所言相當。另外,從地方志所記載的戶
籍資料來看,士大夫家庭(如儒戶、生員戶)在總戶數中的比率亦不高,
多半也在1%以下。(參見表四)
表四:地方志所載明代士人家庭在總戶數中之比率
地 區 年 代 總戶數 官戶 生員戶 儒戶 b+c+d
(a) (b) (c) (d) /a
江西吉安府龍泉縣 洪武 24 年(1391) 7,699 26 0.34﹪
江西吉安府廬陵縣 洪武 24 年(1391) 88,974 91 0.10﹪
永樂 10 年(1412) 92,752 90 0.10﹪
正德 7 年(1512) 81,876 59 0.07﹪
嘉靖元年(1522) 81,943 59 0.07﹪
南直隸鎮江府丹徒縣 成化 18 年(1482) 30,959 63 15 1 0.26﹪
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 成化 22 年(1486) 72,445 31 2 10 0.06﹪
浙江衢州府 嘉靖 31 年(1552) 94,557 120 183 0.32﹪

目叢書》集部第 137 冊,頁 193~194。


129 歐陽德,〈張翁偕配合葬墓誌銘〉,《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 25,收入《四庫全書
存目叢書》集部 80 冊,頁 759~760。
130 謝肇淛,〈其輔叔壽序〉,《小草齋文集》卷 2,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175
冊,頁 631~632。
131 李維楨,〈劉處士墓志銘〉,《大泌山房集》卷 87,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52 冊,頁 537。
132 康熙《蒙城縣志》卷 5,〈戶口〉(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康熙 15 年刊本),
頁 168~169。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41

廣東潮州府潮陽縣 嘉靖 31 年(1552) 18,158 官吏生儒戶 116 0.64﹪


嘉靖 45 年(1566) 15,897 仝上 0.73﹪
浙江紹興府會稽縣 隆慶 6 年(1572) 18,608 109 207 1.70﹪
浙江紹興府新昌縣 萬曆 6 年(1578) 7,350 33 234 3.63﹪
浙江紹興府山陰縣 萬曆 15 年(1587) 29,142 125 116 0.83﹪
浙江紹興府會稽縣 18,608 109 207 1.70﹪
浙江紹興府蕭山縣 19,430 29 40 0.36﹪
浙江紹興府慈谿縣 18,411 20 160 0.98﹪
浙江紹興府餘姚縣 41,847 31 40 5 0.17﹪
浙江紹興府嵊縣 11,605 12 29 0.35﹪
浙江紹興府新昌縣 7,345 33 234 3.64﹪
資料來源:(a)乾隆《龍泉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乾隆36年刊本),卷13,
〈風物志•戶口〉,頁863~864 。(b)乾隆《廬陵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 1983年
影乾隆46年刊本),卷 11,〈戶口〉,頁856~860。(c)萬曆《丹徒縣志》卷2,〈戶口〉,
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頁 620。(d)弘治《吳江縣志》(臺北:學生書
局,1987年影印),卷 2,〈板籍•戶口〉,頁111。(e)天啟《衢州府志》(臺北:成
文出版社,1983年影天啟2年刊本),卷8,〈國計志•戶口〉,頁811~812。(f)隆慶《潮
陽縣志》卷7,〈戶口〉,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頁374~375。(g)萬曆《會
稽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萬曆 3年刊本),卷5,〈戶書一•戶口〉,
頁182~184。(h)萬曆《新昌縣志》卷6,〈民賦志•戶口〉,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
選刊》,頁55。(i)萬曆《紹興府志》卷 14,〈田賦志•戶口〉(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萬曆15年刊本),頁1053~1065。
雖然表四這些數字不見得是一個準確的數字,但士大夫家庭在整個
133
地方上所佔的比例不高,應無問題。 然而,居於極少數的士人,在被

133 以生員而論,據韓國學者吳金成的研究,明初只有 3 萬至 6 萬左右的生員,佔全人口


的 0.1%弱;到十六世紀增至 31 萬餘,明末則至 50 餘萬,亦僅佔全人口的 0.33%強。
參見其〈明清紳士層研究的諸問題〉一文,載於《中國史研究的成果與展望》(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185。明清士人在戶口中的比率不高,我們還可以清代
鎮江府丹徒縣的例子再做說明(見光緒《丹徒縣志》卷 12,〈戶口〉〔臺北:成文出
版社,1970 年影光緒 5 年刊本〕,頁 213):
年 份 總戶數 儒戶 儒戶%
康熙 12 年(1673) 38,355 318 0.83
康熙 13 年(1674) 40,782 720 1.77
康熙 14 年(1675) 38,364 325 0.85
康熙 15 年(1676) 42,525 466 1.10
242 邱 仲 麟

賜者之中所佔的比重卻不低。地方官對於「為鄉里所敬服」者的認定,
其實很有可能偏向士人,而鄉里之人在推舉時,也多半會指向士紳家庭。
在地域社會之中,掌握知識的階層,在競爭特定的榮銜上,常擁有
較大的優勢,「壽官」的例子,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其他如國家旌表
制度下的牌坊,士大夫家庭獲得的可能性,相對還是比較高。而之所以
如此,就在於擁有知識的士大夫,比較熟悉制度運作的規則,也擁有比
較多的政治資源。因此,官宦家族與書香門第,與地方官的互動關係比
較密切,也是可以想見的。
另一方面,商人受賜者亦不少,而這些商人之所以受賜,本身多半
符合「儒商」的形象。如徽州木商程實( 1395~1495)出身休寧望族,「為
人淳樸,涉獵書史」,早年經商於「江湖間」,嘗販木至蘇州;後棄商
134
就農,「更事畎畝」。年九十五歲,「以恩例授冠帶」。 蘇州大賈汪
清(1443~1527)乃是一位「為市而有士道」的 商人,亦「雅尚儒術」,
知府「廉其賢」,適逢天子降詔賜「高年章服」,乃「以齒例得拜」。
135
蘇州商人曹演( 1485~1572),先人中有不少舉人,因少孤養母,「不
得治舉子業」而為賈,然並未廢讀書之志,時「取父書讀之」,與士大
136
夫亦時相過從,生平亦多儒行。 此外,浙江的商人王廉(1498~1577),
137
早年亦曾讀書,「涉獵子、史」,後棄去從商。
山東商人張錡(1462~1553,李開先的丈人),則敬養其親,友愛

此外,據學者的統計,清末光緒、宣統年間,士人在許多州縣總人口中的比例,大半仍
在 2%以下,甚至在 1%以下。參見姜濤,〈傳統人口的城鄉結構──立足于清代的考
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 年第 3 期(1998,廈門),35。
134 程敏政,〈百歲程翁墓表〉,《篁墩文集》卷 47,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253
冊,頁 150。
135 鄭若庸,〈處士汪君墓志〉,《蛣蜣集》卷 3,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143
冊,頁 605~606。
136 申時行,〈贈戶部貴州司郎中曹公墓表〉,《申文定公賜閒堂集》卷 22,頁 456~457。
137 王世貞,〈東墅王翁墓誌銘〉,《弇州續稿》卷 100,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43

138
兄弟;經商所得,多用以周濟貧乏之人; 河南黎陽商人孫縉
(1469~1553)「性明達,雖不學而識大體」,「奮志於經營」,「貿
139
易於四方」,後來「奉恩例給冠裳為壽官」。 陜西三原商人高尚信
(1513~1586),本身也曾從事於書史,後隨其叔父入四川經商,生平
140
不侈華,又多助人事蹟。 同縣的布商、鹽商王一鶴(1515~1594),
141
也是「性和款雅飭,類儒生,終身無疾言厲色,里中人目為長者」。
142
在士商漸次相混、商人地位漸次提昇的明代社會, 「儒商」的受賜「壽
官」,似亦不令人意外。
明代醫者的得授「壽官」,或許也多因為他們的「內儒外醫」。如
上海名醫沈亮(1423~1511),「性孝友」,「工醫,病無貧富,必實
心治之,求其愈而後已。遠近就醫者無虛日。年五十,有司刻名於旌善
143
亭,給扁額。」弘治十八年( 1505)以八十三歲「恩賚冠帶」。 耆醫
144
顧邦輔,則「出於詩書之族,以善道自將,不競其心,不肆其欲。」
應天府句容縣醫者張約,則「精通醫術,存心濟利」,其祖張在中、父
張與敬、子張世安,「累世業醫,一門種德。享壽八十以上,榮膺冠帶
145
而終。」 出身無錫望族、世醫之家的潘繼賢,亦有儒者特質,「論者

第 1283 冊,頁 433。


138 李開先,〈張壽翁傳〉,《閒居集》,頁 541。
139 王价,〈大明恩賜壽官靜菴孫公墓表〉,收於《新中國出土墓誌•河南》〔壹〕下冊,
頁 116。
140 來儼然,〈明壽官堯山高君墓誌銘〉,《自愉堂集》卷 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77 冊,頁 352~353。
141 溫純,〈明壽官王君暨配墓誌銘〉,《溫恭毅集》卷 10,頁 634~635。
142 關於明清時期士商相混及商人地位上升的討論,參見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
商人精神》下篇(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7),頁 95~166。
143 同治《上海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 年影同治 11 年刊本),卷 22,〈藝術〉,
頁 1707。
144 陳卜,《過菴遺稿》卷 2,〈賀耆醫顧翁冠帶序〉,頁 94。
145 弘治《句容縣志》卷 6,〈人物類•壽官〉,頁 434。
244 邱 仲 麟

146
謂有國初敦樸風」。 江陰楊村的耆醫呂講(1518~1590),其先人累
世為儒醫,而他本人「仁心為質,蟬蛻聲利,第好讀古人書,泛濫經史,
147
不專軒岐家言」,「未嘗以醫廢儒也」。
除此之外,另外的一些「壽官」,行為亦多符合「儒行」。成化二
十三年(1487)受賜的毛弼,「慎身寡欲,無偽言飾行」,「嘗獨處,
148
有少婦來奔,正色叱之。」 任佑(1445~1527)則「賦性忠良,隱德
149
弗耀。」 曾 (1445~1530),則友敬兄弟,致力宗族事務,「建祠
150
堂以事先公,復與諸有力者增置祭田」,以賢能受知於知縣。 嘉靖十
七年(1538)受賜冠帶的曹瑀(1461~1542),「平居力田作,時時廢
151
居轉逐,以故積貲致饒」,雖「未嘗習儒」,而所行「類聞道者」。
152
這樣的形象,在地方志的「壽官」傳記中,也隨處可見。
不過,地方耆老的獲選為「壽官」,除了「道德面貌」之外,可能
還有外部的條件,亦即其與地方及地方官的互動關係。
在明代,其實有相當多的縉紳,對地方事務涉入頗多,地方士紳與
地方官也時相會面。明末清初,陸文衡曾回憶說:

146 邵寶,《容春堂後集》卷 6,〈梅邊潘翁俟歸銘〉,頁 299。


147 孫繼皋,〈醫壽官楊村呂翁墓誌銘〉,《宗伯集》卷 8,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 1291 冊,頁 479~480。
148 李東陽,〈毛間翁墓表〉,收於《李東陽集》第三冊《文後稿》卷 16,頁 234。毛澄,
〈大父府君墓志銘〉,《三江遺稿》卷下,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46 冊,
頁 381。
149 佚名,〈大明昆陽壽官任公墓誌銘〉,收於《新中國出土墓誌•河南》〔壹〕下冊,
頁 246。
150 羅欽順,〈恩例冠帶西磐曾公墓誌銘〉,《整菴存稿》卷 14,頁 192~193。
151 申時行,〈壽官曹翁墓表〉,《申文定公賜閒堂集》卷 22,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
書》集部第 134 冊,頁 457~458。
152 如弘治《句容縣志》所載的朱克讓「質質無偽,惟安本分自守」;張文美「德性純厚,
恬淡無欲」;徐惠「性鯁直,異流俗,尚禮義,有智識」;魯處榮「稟性純篤,不事
矯飾」;崇明寺僧人隆大猷「戒行老成,勤於焚修」。見卷 6,〈人物類•壽官〉,頁 434。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45

往時,縉紳有公會雅集,團坐一處,講求時事得失,諮詢地方利弊。
凡衙門積蠹大惡,皆耳而目之,謁當事侃侃指陳,或公函條議。當
事虛心採納,以故上下之情通,而梓里蒙福,蠹惡亦有所畏憚而不
153
敢逞。
陸文衡所提及的情況,大約是明代後期的狀況,若從此推想之前的情
形,士紳與地方官之間接觸的頻繁,對於地方官擇定「壽官」的人選,
或有直接的影響。由於地方官任職的「官評」與在地人士(如縉紳、胥
154
吏)的「感覺」息息相關,甚或可能影響到中央對他政績的考核, 地
方官對於地方人士的意見,似乎不可能掉以輕心。地方官對於地方士紳
(包括生員)「鄉評」、「鄉議」的人選,多少會有所留意。換言之,
官宦家族與書香門第或胥吏的鄉議、鄉評人選以及其所推舉的人,似乎
比較容易上榜。在我們所見到的「壽官」傳記中,就有不少老人是經由
鄉評而獲賜的,如:
1、徽州人程尚質( 1405~1488)的應詔冠帶,乃是平時「純雅曠達,重
於鄉議」,因此在成化二十三年( 1487)恩詔頒下時,鄉里以其為「善
155
人」,「宜受殊典」,於是「即日拜賜於家。」
2、南汝寧府光山縣人胡僖,則以平常「制行純厚,教子義方,為鄉評
156
所推重」,因此在嘉靖年間「應詔冠帶」。
3、江餘姚人孫鏊( 1525~1592)的宗族長孫石泉,亦以「德器寬厚,行
履端方,夙為鄉評所許」,又逢恩詔「凡庶民耄耋有德者,榮之以官」,
當地人「爰是聞之邑長(知縣),轉聞之文宗(學政),大夫(知府)

153 陸文衡,《嗇菴隨筆》卷 4(臺北:廣文書局,1969 年影光緒間刊本),頁 9a。


154 日本學者和田正廣的研究,即注意到這一點,見〈明末 吏治體制 舉劾 官
評 關 一考察──管志道「從先維俗議」 中心 〉,35~48;〈明末官評
出現過程〉,80~90。
155 吳寬,〈梅友處士墓表〉,《家藏集》卷 73,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255
冊,頁 715~716。
156 嘉靖《光山縣志》卷 8,〈人品志•壽官〉,頁 697。
246 邱 仲 麟

157
許之。」
4、江西景德鎮人程永貞( 1544~1620),「生性孝友,退讓謹愨」,為「鄉
158
評推重」,因此在萬曆三十一年(1603)「奉恩例冠帶」。
此外,地方官時時需要地方人士在特定事務上給予協助,因此,對
於平時在地方上配合官方出錢出力的,似乎也必須藉一些名目來給予回
饋。如此一來,這一類人受賜「壽官」的可能性也就相對提高了。
歸結來說,受賜者對地方上的貢獻,大約有幾類,其一如擔任里甲
長或糧長等職役。如出身莆田書香門第的林赤(1409~1490),善於辦
事,「每執里役,輒為郡縣官所異待,里中推為耆宿,承受公事。公起
應之,上下以為能。」因此在弘治元年( 1488)以不到八十之齡獲得「壽
159 160
官」冠帶。 而應天府句容縣人經文通,也曾為「鄉里司直」。 嘉靖
初年受賜的王棠(1448~1528),亦曾任糧長二十年,五十歲後將糧長
過繼給兒子輩,與友人結「文酒社」,彼此相過從。嘉靖初年,詔賜「壽
官」,王某「自顧德薄,不敢當」,縣官親至其宅相勸,「曉以大義」,
161
乃拜受。 而萬曆中葉受賜的吳隆中,亦曾在萬曆十年丈田時,為徽州
162
府休寧縣負責方塘鄉的丈田事務。 江西萬載人周民蒸,則「博通經
籍」,「鄉里推為亭老,一切利弊興革,勘踏修理,悉秉公正」,後亦

157 孫鏊,〈宗約跋語〉,《端峰先生松菊堂集》卷 24,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47 冊,頁 221。
158 朱一桂,〈程永貞府君墓誌銘〉,收於陳柏泉編,《江西出土墓誌選編》(南昌:江
西教育出版社,1991),頁 441。
159 彭韶,〈賜冠帶直庵處士林公墓誌銘〉,《彭惠安集》卷 4,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
全書》第 1247 冊,頁 62。
160 弘治《句容縣志》卷 6,〈人物類•壽官〉,頁 434。
161 顧鼎臣,〈贈南京太常寺卿思菴王公墓誌銘〉,《顧文康公文草》卷 5,收入《四庫
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 55 冊,頁 565。
162 吳子玉,〈拜高年爵吳長公七十榮壽序〉,《大鄣山人集》卷 14,頁 425~426。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47

163
獲冠帶。
其次,如排解訴訟。這類例子,如弘治元年(1488)受賜的蔣廷槐
(1409~?),曾受歷任的知府委託,代理鄉里的訴訟,後來又預聞一
164
縣、一府的訟案,歷經五任知府皆然,故經公評贊許,獲賜冠帶。
再者,如施捨錢財、救濟災荒。如江西袁州府萬載人張鑾,逢歲饑
即煮粥施賑,又捐修橋樑道路;生平有膽略,正德年間寧王宸濠叛變,
縣令求有膽識者解送軍餉,縣人皆以為非張鑾莫屬,縣令於是召請擔任
是項任務,歸後「予之路費,卻不受」,乃賜予「運餉長材」匾額。後
165
於八十六歲應詔賜給冠帶。 另外,江西九江府瑞昌人陳伯瑢,亦曾於
正德年間境內荒歉時,出粟救濟;董昊則於嘉靖二十三年(1544)大災
166
荒時出錢協助縣裡救災,先後獲賜「壽官」。 另外,崇明島上的施伯
仁,樂善好施,嘉靖四十年(1561)大水時,出粟貸民,署理州判唐朝
167
宗「申憲給善人匾」,萬曆元年以恩例給予「壽官」冠帶。
換言之,對於這些平時協助官方事務的社會賢達,相應地地方官也
168
可能以「壽官」來做為報答,這一類的例子相當多。 而此在商人的獲
賜上,亦可看出。有不少商人的被選為「冠帶耆民」,也是因為對地方
做出許多貢獻。來自揚州府寶應縣四大家族之一的范畬( 1441~1528),
即是一位所謂的「良賈」,出錢出力救濟災民,受到當地縉紳與里老的
169
推重,屢蒙恩詔賜予布帛,得獲「壽官」。 嘉靖年間獲賜「壽官」的

163 康熙《萬載縣志》卷 11,〈壽耆〉,頁 913。


164 程敏政,〈壽蔣翁八十序〉,《篁墩文集》卷 27,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252
冊,頁 476。
165 康熙《萬載縣志》卷 11,〈壽耆〉,頁 909~910。
166 隆慶《瑞昌縣志》卷 6,〈人物•壽官〉,頁 487~488。
167 康熙《崇明縣志》(北京:中國書店,1992 年影印),卷 11,〈人物•耆行〉,頁 933。
168 這樣的情況,可再以浙江杭州府昌化縣為例作說明。據康熙《昌化縣志》(北京:中
國書局,1992 年影抄本),〈人物志•耆壽〉所記載,明代受賜冠帶的耆老共 23 人,
其中有施捨濟人事蹟者 8 人,占 35%,見卷 8,頁 989~990。
169 顧鼎臣,〈明故贈戶部貴州司郎中范公墓表〉,《顧文康公文草》卷 6,頁 398~399。
248 邱 仲 麟

南京商人陳景聰(1460~1541),「雖業末而多行仁義」,嘗出穀濟救
170
災民,埋路屍、施米粥、造橋修路,建土地祠。 萬曆初年受賜的劉準
(1497~1583),則是徽商子弟,隨父經商於浙江,孝順父母,急公好
171
義,曾助修休寧縣城,並施粥於嘉興、湖州。 徽商阮良臣,早年亦曾
就學,「以脩糈不給,去而學醫」,其後「市中故多醫,復不利」,乃
轉而至蕪湖為商人,因是大富,致富後多義行,急於公事,亦受賜「壽
172
官」。
萬曆元年(1573)受賜的直隸真定府井陘縣巨賈霍岱(1512~1590)

當時年齡僅六十二,其之所以受賜,應與他的巨賈背景,又立義塚、施
173
棺槥,並捐穀百餘石、錢五萬助修長堤一百數十丈有關。 河南懷慶人
劉冕,亦是一名儒商,「性好施予」,施財、施棺、施粥、施茶、修橋、
174
鋪路。「萬曆陸年,恩例詔授壽官冠帶」。 陜西三原商人郭旺
(1494~1582),除排解鄉里訴訟之外,又曾於嘉靖三十四年(1555)
關中大地震後極力救濟,其後又造橋、修祠,在地方上的德望甚隆,因
175
為獲授「壽官」冠帶。 另一名三原布商、鹽商師從政( 1519~1595),
則具「孝友質行」;生平亦常施粥、捐米、修城、造橋,乃經涇陽、三
176
原兩縣縣令共推,獲賜「壽官」冠帶。 同縣的商人周邦相(1525~1587)

170 崔桐,〈愛山陳翁墓誌銘〉,《崔東洲集》卷 16,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


第 73 冊,頁 52~53。
171 吳子玉,〈明故拜高年爵守泉劉公墓誌銘〉,《大鄣山人集》卷 45,頁 755~756。
172 汪道昆,〈明賜級阮長公傳〉,《太函集》卷 35,頁 451~452。
173 余繼登,〈壽官槐菴霍公行狀〉,《淡然軒集》卷 7,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 1291 冊,頁 934~935。
174 劉初東,〈明故恩榮壽官西田劉公妣儒人金氏合葬墓誌銘〉,收於《新中國出土墓誌•
河南》〔壹〕下冊,頁 176。萬曆六年三月,神宗曾以上兩宮徽號禮成頒詔天下,然《明
神宗實錄》,卷 73,「萬曆六年三月己未」條中所載,並未有寬恤的內容,是年是否
優老給冠帶,無法知曉。
175 來儼然,〈明壽官堯峰郭公墓誌〉,《自愉堂集》卷 2,頁 365~366。
176 溫純,〈明壽官師君墓誌銘〉,《溫恭毅集》卷 10,頁 646~ 647。來儼然,〈明壽官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49

177
亦「賈而好儒」,生平也多義行,並捐穀救災,後獲賜冠帶。
商人憑藉著雄厚的經濟資源,在地方上所能提供的協助,或許較士
178
大夫更多;再加上明代地方官的行政資源有限,財政不足, 對於商人
所給予的幫助,應也不會拒絕。因此,不少商人以其曾是「讀書人」的
背景,參與地方上的公益事務,通常也是獲賜的理由之一。而從不少商
人得被地方賜予冠帶,也可以看出商人在社會底層的地位,已日漸提
昇,特別是在江南與華北地區,尤其明顯。
任何的頭銜,都帶有文化符號的價值。在這之中,每一個階層所需
求的理由,可能都不相同。從推舉「壽官」者的成員,多屬(1)掌握
行政資源者、(2)知識份子、( 3)鄉里及宗族組織三者來看,他們背
後似乎代表了不同的利益訴求與心裡預望。在乎「壽官」這類頭銜的,
絕非只是老人家而已,或許整個宗族、鄉里都投入了一個文化符號的競
爭之中,尋求分享這一「象徵」性的頭銜。
在社會的底層,每一道聖旨的頒下,便是一個實質利益與面子角逐
的開始。可以想見的是,在恩詔頒下之後,鄉里中必然出現一些運作的
動作。萬曆年間,鄧元錫就提到這樣一件事:隆慶初年,登極詔下,賜
耆老「高年有行誼者」冠帶,岳父楊桂(字一山,1487~1574)的弟弟
來找他,說其兄一山翁,「於宗黨稱善人,又年且八十,於明詔最宜稱」,
要他去想辦法取得(原文為:「惟吾子圖之」)。不過,事情似未成功,
179
原因是「愧元錫不力,而有司者奉德意不稱,罔念聞也。」
其實,在這個「壽官」給賜的運作過程中,地方官、士紳、胥吏與

南庄師公墓誌銘〉,《自愉堂集》卷 2,頁 357。


177 來儼然,〈明壽官雙柏周公暨配碩人竇氏合葬墓誌銘〉,《自愉堂集》卷 2,頁 363~364。
178 地方官(特別是知縣)不好當,是明代的公論,這方面的討論可以參見吳智和,〈明
代的縣令〉,《明史研究專刊》7(1984,羅東),1~50。柏樺,〈明代知縣的關係網〉,
《史學集刊》1993 年第 3 期(1993,長春),47~55。
179 鄧元錫,〈外舅一山楊翁墓誌銘〉,《潛學編》卷 8,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30 冊,頁 555。此一資料所談及的年份可能有誤,查《明穆宗實錄》嘉靖四十五
年十二月的穆宗即位詔中,並無該項內容。
250 邱 仲 麟

里老、宗親,都在這個網絡之中,牽動著地方權力結構的線。明末,徽
州歙縣商人卓長公,在萬曆五年逢詔「舉民間高行,賜爵一級」時,就
受到「郡縣大夫、學宮子弟、三老、豪傑」的推轂,「得請部中授章服
180
如令」。 而明中葉,徽州休寧人汪孔暉,適逢恩詔賜民間八十以上、
為鄉里所敬服者冠帶,坊長認為他合於條件,於是加以推舉,他推辭;
縣吏又推舉他,他又推辭。不久,巡撫王克復到任,由知縣處得知此事,
即命禮生前往延請,他又辭謝。正好考上進士的姪子汪大淵回來,勸他
說:「人生至榮者,無如冠服,蠅營狗茍之徒,尚欲假此以驕人,況年
在桑榆,有此奇遇,安可孤(辜)子孫之望哉?」他才答應出門,接受
181
巡撫賜予的冠帶。 由這兩個例子看來,下從老人的家人,上到里老、
縣吏、縣官,甚至巡撫,都參與了整個授予頭銜的運作過程。而且,似
乎當事人之外的親戚、朋友,反而更為熱衷。
而這種在乎頭銜的現象,與明代中後期社會重視「名」的風氣息息
182
相關,並且表現在許多層面上(如孝子、節婦旌表 )。事實上,上層
社會的成員,常不斷地向下侵奪一般百姓榮銜獲得的機會。除了孝子、
節婦之外,在「壽官」的賜予上也可以看到,生員與官宦人家的獲賜「壽
官」,便與原意背道而馳。因為制度上受賜的對象,清楚地說是「民」,
這些具有士紳背景的人,獲得這一頭銜,相對地便減少了平民受賜的機

180 汪道昆,〈明賜級卓長公配朱氏和葬墓碑〉,《太函集》卷 67,收入《四庫全書存


目叢書》集部第 118 冊,頁 90。
181 張旭,〈慶處士汪公孔暉壽膺冠帶序〉《梅巖小稿》卷 25,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
書》集部第 41 冊,頁 252。
182 以旌表制度而言,旌表孝子本為一般庶民而設,但明中葉以後,卻出現了宗室希冀旌
表的例子,並有親王獲頒孝子牌坊;到萬曆十五年(1582),禮部甚至會議准許宗室
孝行者立坊旌表。參見邱仲麟,〈不孝之孝──隋唐以來割股療親現象的社會史考察〉
第 3 章(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論文,1997),129~130。而社會上上
層的人與一般百姓爭奪「名」,也表現在官宦人家與一般百姓競爭「節婦」的旌表上
面。參見費絲言,《由典範到規範──從明代貞節烈女的辨識與流傳看貞節觀念的嚴
格化》第 1 章(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98),104~113。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51

會。
然而,「壽官」冠帶有些人想要,有些人則未必。明中葉,夏鍭即
曾談到有些人「趨」,有些人「止」:
嘉靖改元(1522),新天子施恩宇內,自古稀至大期,肉帛有差;
冠帶施於八十,限少不限多。於是大耄之老,有趨者、止者。趨者
奮床第、杖子孫,變冠加帶以出曰:「天子施恩,山草之臣,不敢
不受。」止者焚香 炬,北望稽首,中心領感曰:「天子施恩,山
草之臣,不敢不讓。不有受者,何以章主恩;不有讓者,何以見民
志。」夫衣冠掛身,榮賤立辨,若非守常自足之叟,其視烏帽綠袍,
侈為何等?貪榮慕盛,垂次金紫,冒進強荷,士大夫固有所不免,
山谷之叟,篤信履道,有如此者,亦可敬慕。……。吾邑鄉西舊族
方前施公孟和,今年壽躋大耄,某月某日,其初度辰也,親交僉
曰:「屬有榮老恩詔,翁殆其人。」相與縱臾,使就冠服。翁固讓
183
不可。……。
其實像施孟和的例子不少,出身清江望族的江素齋,於嘉靖元年亦逢世
宗登基,「高年有德者,錫以冠紱」,「郡中無問旄倪,合詞舉公」,
184
江某北面稽首拜辭。 為何有些老人要「止」要「讓」?是本身感覺不
夠資格?抑或是有其他壓力?從文字上看來,似乎這樣的老人,多半覺
得自己不夠資格。然而,會不會是因為同時獲賜者多半非以「德望」,
而是「謀求」得之,故而不齒與其同列?
從漢代以來,不論是授予耆老爵級或官職,應有標舉齒德,建立一
185
個倫理秩序,穩定社會底層的用意; 而在明初的太祖、爾後的諸帝以
及官僚/士大夫的心中,可能也有透過養老政令中「尊敬長上」這一倫
理道德以穩定社會秩序的意圖,但在明代中後期,地方官重視的似乎不

183 夏鍭,〈施公孟和八十壽序〉,《夏赤城先生文集》卷 15,頁 361。


184 王一旂,〈慶外舅素齋江公九十壽序〉,《王襄敏公集》卷 3,收入《四庫全書存目
叢書》集部第 68 冊,頁 83。
185 相關論述,參見西 定生著,武尚清譯,《二十等爵制》(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
司,1992),302~312。
252 邱 仲 麟

一定是這些。「壽官」的集中於有力的階層,似乎無法達成「道德統治」
的目的。

結論──兼及清代的「壽官」制度
明代的「壽官」制度出現於天順二年( 1458),按照制度,僅賜予
冠帶、未賜民爵,它與洪武十九年賜「社士、鄉士、里士」不同。這一
制度初立之時,受賜年齡為百歲,其後隨著歲月的流轉,受賜年齡從百
歲降至九十、八十,至神宗即位時又改為七十。明代的這種「壽官」,
僅是恩詔頒布時才得以賜給,整個明朝僅十九次。從地方志的數字來
看,每次受賜的老人,每縣多在四人以下,能夠獲賜,殊屬難能可貴。
明代賜予的「壽官」,乃經由推舉方式產生,大部份是經由鄉里、
同宗之人、士大夫,或者「鄉評」、「鄉議」舉薦所選出來的,另外也
有經官員推舉授予的。這當中,存在著地方官與當地社會勢力之間的互
動關係。在明代社會,本即存在著各種社會勢力,即使是一個不怎麼偉
大的「壽官」頭銜,都充滿了複雜的權力運作關係。隨著地方官與地方
勢力的互動,制度上「德壽兼備」的原意,漸次破壞,「壽官」人選也
時遭物議,而未依年齡標準授予的例子,亦時有所見。雖然我們從士人
所寫的「壽官」傳記中,可以一再地看到這些耆宿的道德,多半符合儒
家的標準,但這些地方耆老之所以獲選為「壽官」,應該與其在地方權
力網絡中的地位有關。
日本學者在二次大戰以來,曾以( 1)家族、宗族基軸論、( 2)地
主指導型、( 3)士大夫指導型、( 4)國家基軸論等論點,探討明清地
186
方社會的權力結構。 晚近,森正夫先生所提出的「地域社會論」,更
從明清社會內部的社會關係網絡出發,探討社會秩序的存在形態。他

186 按此係森正夫氏的歸納,參見于志嘉,〈日本明清史學界對「士大夫與民眾」問題之
研究〉,《新史學》4 卷 4 期(1993 年 12 月,臺北),157。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53

將「地域社會」視為一種「場域」,討論各種實體「場域」範圍內運作
的社會紐帶或共同性的特質。並強調:「地域社會」、「地方社會」、「在
地社會」等,通過個體與個體的接觸,締結社會關係,進而不斷地互動,
並構成社會關係網絡,藉由權力、支配、秩序等,讓社會確實凝聚整合
187
成一個整體。 雖然有學者認為「地域社會」論做為一個研究的取徑,
188
仍有其缺陷, 但這一論點仍不失為是思索明清社會內部群體關係的一
189
個方向。 對於本文來說,更具有啟發性。

187 森正夫自 1977 年以來,針對明清社會「秩序」與「地域社會」的問題進行考察,而


在 1980 年正式提出以「地域社會」做為分析基礎的主張,為爾後明清史研究開啟了新
的研究方向。森正夫所謂的「地域社會」,是一個地方性的「場域」,可以區分為實
體上與概念上兩者。方法概念上的「地域社會」,所關心的是各種實體範圍內運作的
社會紐帶或共同性的特質。「地域社會」論關心的主題之一,即為社會秩序的存在形
態。森正夫認為社會秩序是由社會成員共同形成的,在這當中,成員意識的整合尤具
意義。參見于志嘉,〈日本明清史學界對「士大夫與民眾」問題之研究〉,155~161。
188 山田賢認為「地域社會」論會陷入「國家」與「社會」二元分離的困境,是否可以做
為一個研究的取徑,仍有問題,見山田賢著、太城佑子譯,〈中國明清時代「地域社
會論」研究的現狀與課題〉,《暨南史學》2(1999,埔里),45~49。
189 最近,岸本美緒則在新出版的《明清交替 江南社會──17 世紀中國 秩序問題》
一書中,以研究史的脈絡為主軸,指出在「地域社會論」出現之前,明清史學界著眼
於「地域」的多樣性研究,已在活躍地進行。她認為在「地域社會」論提出前,討論「地
域」主要的取徑有三:(1)將廣大的中國分為許多在產業、文化等方面具有一定特色的
地域,如江南、華北、福建等,個別加以討論。(2)將地域作為一個具有個別統合性、
獨立性的體系,分地域加以研究。此種取徑,如施堅雅(G. W. Skinner)的「巨區」
理論(macro -region),及「朝貢貿易體系」理論。至於第(3)種類型,則與地理、空間
的大小無關,重點是從社會層面出發,研究當地社會。日本的中國史學者,在戰後甚
少研究宮廷、中央政府層次的政治史,而是投注更多心力以處理社會底層的生產關係、
階級對立等社會經濟史議題;而英語世界的明清史研究,自 1970 年代以來,亦試圖從
相對於靜態與概念性的國家秩序樣貌,透過充滿紛爭的地方社會( local society)現況,
尋求展開動態的歷史論述。就此而言,她認為對「地域社會」的注意,顯然不能說是「新
的」視角。不過,她說:「地域社會論」跳過直接討論階級鬥爭、反權力鬥爭,代之
以探究具「地域社會論」傾向的「領導權」等社會整合關鍵因素,雖然常被指斥為把
254 邱 仲 麟

明代「壽官」的遴選,就是一個「地域社會」各個勢力之間彼此互
動的例子。從現存的「壽官」的資料,我們無法回答「地域社會」如何
互動的確實面貌,不過,明代社會底層各個不同層次的社會勢力,對
於「壽官」榮銜的競爭,應是存在的。而在交織著各種勢力的底層社會,
地方官如何取決「壽官」的人選,更呈現了當時權力運作的模式。從上
面的討論,獲賜老人的背景,似乎離不開「財」(如經營田莊、商業,
擁有富貲)、「勢」(如身為下層士紳或大宗族的成員)與「貴」(子
孫考上進士或任官)這三者。而其獲得冠帶的理由,也不純然是道德上
的因素,可能還與對地方的「貢獻」有關。
不過,地方官如何判定各個勢力間的人選高下,很難悉曉。但我們
也許可以推想:在各地社會勢力互霸一方的情況下,每位地方官在取決
人選時,心中對各個勢力所呈現出的光譜,必然有他的排序(不論是來
自於他自己本身的認知或胥吏的建議),而這一排序,可能就是其擇取
人選的標準。
而在地方官的排序上,士大夫應排在首位。就如前面所分析的,明
代士人在社會階層中的比率並不高(大部份在1%以下),但居於極少
數的士人,卻在被賜者中佔了極大的比重。在地域社會之中,掌握知識
的階層,在競爭特定的榮銜上,常擁有較大的優勢,他們除了比較熟悉
制度運作的規則,同時也擁有比較多的政治資源。因此,地方官對於「為
鄉里所敬服」者的認定,其實在相當程度上偏向士人,而此也顯示士人
階層在地方權力網絡中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其次,若就商人的大量取
得「壽官」榮銜來看,似乎也更凸顯了明代商人在社會底層的地位(不
論其受賜是基於德望或是其它理由)。
另一方面,明代中後期地方社會的階層變動(如士商地位的消長)、

權力或支配等問題拋開,從而塑造理想的、樂天的社會秩序理論;但這個研究取徑還
是吸引她注意,一方面是由於它從「秩序的稀少性」這個認知出發,另一方面又試圖
追問「秩序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參見岸本美緒,《明清交替 江南社會──17 世紀
中國 秩序問題》(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99),〈序〉,頁 iv~v、xi。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55

宗族組織的發展,以及公眾輿論(所謂的「鄉評」、「鄉議」與「士論」)
的存在,可能都對地方社會的鄉舉里選活動,帶來新的權力運作的挑戰
與重組。而各個地方的權力重組,應該都會不同;地方勢力的排序,應
也存在差異。以前舉的一些例子來看,在湖廣有不少「壽官」,是經由
官員直接舉荐的,地方官的主導力似乎較強;而江西不少的「壽官」,
則來自於大的宗族,宗族的影響力似乎較大。但在華中的徽州、江南,
華北的河南、陜西,則不少「壽官」的身份是商人,則這些地方的商人,
其所能提供的資源,或許要大於其他的階層。然而,對於各社會勢力在
各地的權力大小與消長,或許還需進一步考察。
明代賜予耆老冠帶的制度,後為清代所沿用,而且在品級上有所提
昇。明代賜予耆老冠帶,一般資料均未載明賜予的品級,若依照若干傳
190
記所云的「賜爵一級」,則大概為九品冠帶。 迄至清代,則有八品、
七品,甚至六品者。
清朝賜予耆老頂帶始於雍正十三年( 1735),是年高宗即位恩詔優
191
榮耆老:八十以上者,給八品頂帶。 嘉慶元年( 1796)的仁宗即位詔,
則令:「滿漢七十以上,除家奴外」,給與九品頂帶,八十以上者給與
192
八品頂帶,九十以上者給與七品頂帶,百歲以上給與六品頂帶。 其後,
193
嘉慶二十五年(1820)的宣宗即位詔,亦同。

190 民國《鄢陵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4 年影印),卷 23,〈人物志•耆壽〉


記載明代的鄭士能以「壽至九十,恩賜七品壽官」(頁 1574),是目前個人所見超過
九品的例子。但方志所據為《鄭氏家乘》,而《鄭氏家乘》可能有誇大或將清代制度
加諸明代的差誤。
191 該年賜予老人幾品官銜,在《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以下所引清各朝實錄併同)(臺
北:華聯出版社,1964),卷 2,雍正十三年九月己亥日的恩詔(頁 170)中未記載。
此處據《清朝文獻通考》所載,見《十通分類總纂》第 7 冊(臺北:鼎文書局,1975),
卷 45,〈學校類〉,頁 74。
192 該年賜予老人幾品官銜,在《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 1,嘉慶元年正月戊申日的恩詔
中亦未記載;而《清朝續文獻通考》亦失載。此處據民國《宿松縣志》(臺北:成文
出版社,1984 年影印),卷 8,〈民族志•典禮〉,頁 813~814。
193 該年賜予老人的官品,在《清宣宗成皇帝實錄》卷 3,嘉慶二十五年八月庚戌日的恩
256 邱 仲 麟

道光二十五年( 1845)恩詔則改為:「八十以上者,給與九品頂帶;
九十以上者,給與八品頂帶;百歲以上者,給與七品頂帶;一百二十歲
194
以上者,給與六品頂帶。 其後的道光三十年(1850)
、同治元年(1862)

光緒元年( 1875)、宣統元年(1909)文宗、穆宗、德宗、溥儀即位恩
195
詔,均同此例。
清代賜給「壽官」的流程,是縣級向上冊報,由府州經巡撫、總督,
上呈禮部,經禮部覆核後,准予頒給執照或獎劄。宣統《固原州志》中,
就保存了宣統皇帝即位後,賞給一百一十六歲老人李生潮(1794~?)
七品頂帶的文件兩份,一份是知州呈報的〈旌表耆民牘〉,另一份為甘
196
肅布政使毛慶蕃奉陜甘總督劄准的〈頒發耆民獎件劄〉。
在這一系列的養老詔頒下之後,各地方官依此給予耆老頂帶,在地
方志中留下了一些數字。(參見表五)
表五、清代地方志所載歷年恩賞「壽官」數字
乾隆 嘉慶 道光 道 咸豐 同治 光緒 宣統 資料
年 代
元年 元年 元年 光 25 元年 元年 元年 元年 來源
地 區

直隸順天府薊州 25 67 (a)
直隸天津府南皮縣 6 (b)
直隸正定府贊皇縣 23 (c)
直隸順德府邢臺縣 17 (d)
直隸大名府長垣縣 151 (e)
山東臨清州夏津縣 6 (f)

詔中未記載;《清朝續文獻通考》亦失載。此處仍據民國《宿松縣志》卷 8,〈民族志•
典禮〉,頁 814~815。
194《清宣宗成皇帝實錄》卷 422,「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壬寅」條,頁 7459。
195《清文宗顯皇帝實錄》卷 2,「道光三十年正月己未」條,頁 18~19;《清穆宗毅皇帝
實錄》卷 6,「咸豐十一年十月甲子」條,頁 102;《清德宗景皇帝實錄》卷 3,「光
緒元年正月己未」條,頁 32;《大清宣統政紀實錄》卷 1,「光緒三十四年十月辛卯」
條,頁 33。
196 宣統《固原州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影宣統元年刊本),卷 9,〈藝文志〉,
頁 1022~1027。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57

山東濟南府平原縣 3 (g)
山東濟南府長山縣 82 (h)
山東泰安府泰安縣 5 12 10 (i)
山東萊州府昌邑縣 8 (j)
河南開封府杞縣 10 (k)
河南歸德府虞城縣 10 (l)
河南陳州府扶溝縣 3 28 13 (m)
河南陳州府商水縣 4 (n)
河南南陽府南召縣 4 (o)
山西大同府天鎮縣 3 (p)
山西大同府廣靈縣 2 201 (q)
陜西榆林府榆林縣 173 184
(r)
陜西榆林府神木縣 81 101
陜西榆林府府谷縣 108 66
陜西榆林府葭縣 295 505
陜西榆林府懷遠縣 81 94
甘肅全省 45 (s)
江蘇蘇州府吳江縣 7 (t)
江蘇蘇州府震澤縣 12 (u)
江蘇松江府上海縣 23 (v)
江蘇松江府金山縣 4 (w)
江蘇鎮江府溧陽縣 17 701 53 (x)
浙江嘉興府嘉善縣 72 (y)
浙江杭州府昌化縣 55 21 (z)
浙江金華府義烏縣 76 (×)
浙江金華府蘭谿縣 84 (+)
浙江台州府黃巖縣 11 (*)
浙江處州府慶元縣 4 (-)
安徽潁州府亳州 107 99 (÷)
安徽潁州府潁上縣 10 (%)
安徽潁州府霍邱縣 4 (á)
安徽廬州府廬江縣 553 (â)
安徽安慶府宿松縣 698 106 (ã)
安徽安慶府太湖縣 271 52 (ä)
安徽池州府銅陵縣 16 (å)
安徽池州府東流縣 5 (æ)
安徽寧國府涇縣 10 533 68 (ç)
安徽寧國府旌德縣 25 14 (è)
安徽寧國府太平縣 20 145 (é)
安徽徽州府績溪縣 6 (ê)
258 邱 仲 麟

安徽廣德直隸州 10 (ë)
江西九江府湖口縣 5 49 (ì)
江西九江府德化縣 4 140 (í)
江西南昌府奉新縣 937 498 (î)
江西瑞州府上高縣 2 (ï)
江西袁州府分宜縣 2 37 57 14 11 6 (ð)
江西吉安府萬安縣 261 1077 (ñ)
江西廣信府 111 (ó)
江西廣信府貴溪縣 1 140 21 (ô)
江西廣信府玉山縣 37 47 (õ)
江西寧都州石城縣 10 (ö)
江西南安府上猶縣 15 (÷)
江西贛州府信豐縣 14 55 (ø)
湖南長沙府長沙縣 4 (ù)
四川綿州直隸州綿州 16 (£)
福建興化府莆田縣 8 (¥)
廣東南雄直隸州 4 170 ($)
廣東雷州府遂溪縣 3 (¢)
廣西桂林府臨桂縣 323 (&)
廣西鬱林府興業縣 195 (#)
雲南大理府趙州 38 (?)
雲南景東廳 7 (!)
資料來源:(a)道光《薊州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 年影印),卷 9,〈人物志•耆老〉,
頁 1033~1038。(b)民國《南皮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影民國 21 年刊本),
卷 10,〈文獻志•壽耆〉,頁 1153~1154。(c)光緒《贊皇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
年影光緒 2 年刊本),卷 16,〈恩賜〉,頁 163~165。(d)光緒《邢臺縣志》(臺北:成文
出版社,1969 年影光緒 31 年刊本),卷 5,〈選舉•恩卹〉,頁 559。(e)嘉慶《長垣縣
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影嘉慶 15 年刊本),卷 5,〈事紀書•恩澤〉,頁 627。
(f)乾隆《夏津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影印),卷 7,〈選舉志•壽官〉,頁 425。
(g)乾隆《平原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乾隆 14 年刊本),卷 7,〈選舉•
壽官〉,頁 301。(h)嘉慶《長山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嘉慶 6 年刊本),
卷 6,〈選舉志•賜職〉,頁 441~443。(i)民國《重修泰安縣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
年影民國 18 年刊本),卷 7,〈人物志•選舉一•壽官〉,頁 905~906。(j)乾隆《昌邑縣
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乾隆 7 年刊本),卷 5,〈選舉•恩榮附〉,頁 321~322。
(k)乾隆《杞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乾隆 53 年刊本),卷 18,〈人物志六•
耆農〉,頁 1147~1148。(l)光緒《虞城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光緒 21 年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59

刊本),卷 6,〈人物•敬老錄〉,頁 469。(m)光緒《扶溝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光緒 19 年刊本),卷 12,〈耆壽〉,頁 815~817。(n)民國《商水縣志》(臺北:成
文出版社,1975 年影民國 7 年刊本),卷 3,〈職官志•壽官〉,頁 180。(o)乾隆《南召
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民國 28 年重刊本),卷 3,〈人瑞〉,頁 345~348。
(p)乾隆《天鎮縣志》(北京:中國書店, 1992 年影印),卷 6,〈恩榮•壽官〉,頁 738。
(q)乾隆《廣靈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乾隆 19 年刊本),卷 8,〈選舉•
老人〉,頁 240;光緒《廣靈縣補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年影光緒 6 年刊本),
卷 8,〈選舉•附老人〉,頁 134~140。(r)道光《榆林府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 年
影印),卷 34,〈人物志•耆壽〉,頁 1130~1133。(s)乾隆《狄道州志》(臺北:成文出
版社,1970 年影清末官報書局排印本),卷 16,〈拾遺〉,頁 1000。(t)乾隆《吳江縣志》
(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 年影清末石印本),卷 40,〈禎祥〉,頁 1156。(u)乾隆《震
澤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影光緒 19 年重刊本),卷 27,〈禎祥•賞賚〉,
頁 977。(v)乾隆《上海縣志》(北京:中國書店,1992 年影印),卷 9,〈科貢表•附恩
榮老人〉,頁 645。(w)乾隆《金山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民國 18 年重印
本),卷 11,〈恩賚〉,頁 461。(x)嘉慶《溧陽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
光緒 22 年重刊本),卷 6,〈食貨志•耆民〉,頁 162;光緒《溧陽縣續志》(臺北:成
文出版社,1983 年影光緒 23 年刊本),卷 4,〈食貨志•耆民〉,頁 51。(y)光緒《嘉善
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影光緒 18 年刊本)
,卷 18,
〈耆士•附壽民〉
,頁 347~348。
(z)道光《昌化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抄本),卷 5,〈戶賦志•耆瑞〉,
頁 274~275。(×)嘉慶《義烏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影嘉慶 7 年刊本),卷 12,
〈壽官〉,頁 292~293。(+)嘉慶《蘭谿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嘉慶 5 年
刊本),卷 5,〈優老〉,頁 233~234。(*)光緒《黃巖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影光緒 3 年刊本),卷 16,〈選舉•鄉賓〉,頁 1288。(-)嘉慶《慶元縣志》(臺北:
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嘉慶 6 年刊本),卷 9,〈選舉•耆介〉,頁 376。(÷)光緒《亳州
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光緒 20 年刊本),卷 6,〈食貨誌•優老〉,頁 558~561。
(%)道光《潁上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道光 6 年刊本),卷 13,〈雜志•
祥異〉,頁 684。(á)乾隆《霍邱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乾隆 39 年刊本),
卷 12,〈雜志•惠老〉,頁 1019~1020。(â)嘉慶《廬江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影嘉慶 8 年刊本),卷 6,〈戶口•耆宿附〉,頁 321。(ã)民國《宿松縣志》(臺北:
成文出版社,1984 年影印),卷 8,〈民族志•典禮〉,頁 813~816。(ä)同治《太湖縣志》
(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同治 11 年刊本),卷 25,〈人物志•耆壽〉,
頁 1098、1129~1130。(å)乾隆《銅陵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 年影民國 19 年鉛
印本),卷 8,〈耆年冠帶〉,頁 345~346。(æ)乾隆《東流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260 邱 仲 麟

年影乾隆 23 年刊本),卷 16,〈人物•耆壽〉,頁 810。(ç)嘉慶《涇縣志》(臺北:成


文出版社,1975 年影民國 3 年重刊本),卷 5,〈恩賚〉,頁 401、404~05;道光《涇縣
續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民國 3 年重刊本),卷 2,〈食貨•恩賚〉,頁 62。
(è)嘉慶《旌德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影民國 14 年重刊本),卷 7,〈選舉•
壽官〉,頁 851~853。(é)嘉慶《太平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嘉慶 14 年刊
本),卷 7,〈封蔭•壽官附〉,頁 460~466。(ê)乾隆《績溪縣志》,卷 2,〈食貨志•
優老附〉,頁 102a。(ë)光緒《廣德州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年影光緒 7 年刊本),
卷 37,〈壽官〉,頁 2188。(ì)嘉慶《湖口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嘉慶 23
年刊本),卷 8,〈耆壽〉,頁 647~650。(í)同治《德化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影同治 11 年刊本),卷 31,〈選舉•耆壽〉,頁 413~414。(î)道光《奉新縣志》(臺
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道光 4 年刊本),卷 5,〈食貨•恩賚〉,頁 581~582。(ï)
同治《上高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印),卷 7,〈選舉•冠帶〉,頁 911。
(ð)道光《分宜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道光 2 年刊本),卷 27,〈祥異〉,
頁 1112~1148;同治《分宜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同治 10 年刊本),卷 10,
〈雜類•祥異〉,頁 2444~2493。(ñ)同治《萬安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同
治 12 年刊本),卷 14,〈人物志•人瑞〉,頁 1225。(ó)乾隆《廣信府志》(臺北:成文
出版社,1989 年影乾隆 48 年刊本),卷 21,〈人物志•壽考〉,頁 2532。(ô)同治《貴
溪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同治 10 年刊本),卷 10~3,〈雜類•祥異〉,
頁 2158~2163。(õ)道光《玉山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道光 3 年刊本),卷 20
下,〈選舉•鄉耆〉,頁 380。(ö)乾隆《石城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乾隆 46
年刊本),卷 6,〈人物志•頤耆〉,頁 928。(÷)道光《上猶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道光 3 年刊本抄本),卷 20,〈選舉〉,頁 429~430。(ø)道光《信豐縣志》(臺北:
成文出版社,1989 年影道光 4 年刊本),卷 8,〈選舉•冠帶耆民〉,頁 150~54。(ù)嘉
慶《長沙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影嘉慶 22 年增刊本),卷 21,〈耆壽〉,
頁 2132~2134。(£)民國《綿州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 年影印),卷 7,〈人物志•
耆壽〉,頁 1048。(¥)乾隆《興化府莆田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影光緒 5 年
補刊本),卷 36,〈雜事•耆壽〉,頁 713~715。($)道光《直隸南雄州志》(臺北:成文
出版社,1967 年影道光 4 年刻本),卷 29,〈耆壽〉,頁 508~511。(¢)道光《遂溪縣志》
(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 年影道光 28 年刻本),卷 10,〈耆壽〉,頁 826。(&)嘉慶《臨
桂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 年影光緒 6 年補刊本),卷 1,〈蠲卹〉,頁 7~8。
(#)光緒《續修興業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 年影抄本),卷 6,〈壽耆〉,頁 76~78。
(?)道光《趙州志》(臺北:學生書局,1968 年影民國 26 年石印本),卷 3,〈優養〉,
耆年冠帶──關於明代「壽官」的考察── 261

頁 330~331。(!)民國《景東縣志稿》(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 年影民國 12 年石印本),


卷 11,〈人物志•壽耆〉,頁 787、791。
說明:方志中所記賜給之年份為雍正13年者,歸入乾隆元年欄內;嘉慶25年者,歸入
道光元年欄內。

與清代相比,明代「壽官」的賜予,似較為嚴格,不似清代的浮濫。
不過,清乾隆元年所賜的「壽官」還不算太多;但嘉慶以後,地方官冊
報「壽官」顯得較為寬鬆,有些縣份冊報的人數甚至多達數百人、甚至
上千人。清代的「壽官」
,似乎已到了明中葉徐渭所批評的「以年得官」、
壽官滿街跑的地步。而在當時人的心中,「壽官」似乎也不怎麼有價值,
甚至有人還以得之為恥。
清人在輯鈔明人陳堯的《梧岡文正續兩集合編》時,曾對「壽官」
有這樣的一段按語:「昔壽官,人道稱其官而不諱;今壽官,人若直指
其官,則必拂然怒」,因此,為人寫壽序或碑傳者,亦多避而不用「壽
官」字眼。輯鈔者在按語的最後,還感嘆清代的「壽官」與明代相比,「奚
197
啻霄壤哉!」 如此看來,清人似乎覺得受賜「壽官」頭銜,也並不是
什麼光榮的事。或許,這就是清人文集中,「壽官」傳記及受賜頂帶序
這類文章極少的原因所在。

*附記:憶六年前,與邱澎生學長等三、四人,隨徐泓師讀汪道昆《太
函集》,讀至〈明賜級阮長公傳〉時,文中有「詔賜民間年八十以上爵
一級」之句,眾皆不解所以,徐師認為可加以考察,爾後多年,於閱讀
文集、地方志時,對此予以留心,積至今日,乃成是文。本文撰寫過程
中,承蒙徐泓師、邱澎生學長、王鴻泰、巫仁恕諸友、宋惠中、王俊中、
唐立宗諸學弟惠賜意見,於此一併誌謝。此外,亦感謝匿名審查者給予
的建議。

(責任編輯:蔡宗憲 校對:潘志群)

197 陳堯,〈壽顧翁序〉,《梧岡文正續兩集合編》卷 6,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


部第 101 冊,頁 428。
262 邱 仲 麟

An Honorary Hat Given to the Elders:


A Look at Ming Dynasty's System of
“Honorable Aged Gentlemen”
Chung-Lin Ch’iu

Department of History, Tamkang University

Abstract

This article is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Ming Dynasty's senior


citizen honorary system, by which a respected old man was given a
hat by the emperor. This article is composed of three parts: firstly
the evolution of this system, secondly the election of the
“honorable aged gentlemen” and its abuses, and thirdly the
interplay between the local governments and local elites. The
counterpart system of the Qing Dynasty will be mentioned briefly
in the Conclusions.
The system of “Honorable Aged Gentlemen” was invented
in 1458, which was a title given by the emperor out of his own
charity. Throughout the Ming Dynasty, the honorary title was
given only 19 times. Since the honored ones were selected by local
governments. We can view it as kind of interplay between the local
officials and local elites.
Keywords : Ming Dynasty, aged honorary system, “Honorable
Aged Gentlemen”, local society, social history
臺 大 歷 史 學 報 第 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263~307
2000年12月,頁263~307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
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
孫慧敏

提 要

夏允彝(1596~1645)與夏完淳(1631~1647)父子,是明末清
初抗清運動中的兩位死難者。他們雖然出身平凡、仕宦不顯,
而且也不是最「艱苦卓絕」、最「慘烈」的個案,但他們的故
事,卻在其死難後的三百多年中,逐步從眾多忠烈故事裡脫穎
而出。筆者認為,這與夏氏父子的同鄉後輩運用松江地區在經
濟與文化上的優勢條件,來營造對夏氏父子的鄉賢崇拜有關。
而夏氏父子相關文獻的彙集、刊刻與流傳,一方面使他們逐步
從「鄉賢」轉化為「國殤」,另一方面也使他們的故事,有了
可資依傍的基調。到了晚清,由於「少年」、「青年」族群的
興起,夏氏父子的歷史地位產生明顯的消長。在這樣的時代環
境下,夏完淳的「年少殉國」,被突顯為一項無與倫比的卓越
特質,而他也因此而成為清末民國時期重要的青年偶像。

關鍵字:夏允彝 夏完淳 忠烈 鄉賢 少年

* 作者係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
264
孫 慧 敏

一、前言
二、走進歷史舞台──城市邊緣的新興士紳家庭
三、夏家親友的記述──以夏允彝為中心的故事
四、夏家故事的異傳
五、史臣的修撰
六、鄉賢與國殤:夏完淳遺稿的刊刻與流傳
七、少年的浮現:夏家故事的近代版本
八、結論

一、前言
夏允彝(1596~1645)與夏完淳(1631~1647)父子,都是明清之
際松江府抗清運動中的死難者。他們的事蹟,除了得到明遺民的記載與
傳誦之外,也被寫入了《明史》。相對於其他許多《明史》中的人物,
或者靜默地躺在故紙堆中,或者只存活在專業歷史學者的心中、口中,
夏氏父子的故事,特別是以夏完淳為中心的夏家故事,卻在近代中國的
知識界得到不少共鳴。單就研究論文與專書來說,在一九三○年到一九
四九年間,根據筆者目前搜集所得,共有五篇與夏完淳有關的論文及兩
1
本專書問世; 而在戴逸、羅明所收集的清代人物研究論文目錄

1 王志梁,《夏存古(三百年前國難期間的一個學生)》(長沙:湘鄂,1936);聞亦
博,《明代模範學生夏完淳傳記》(重慶:獨立出版社,1945);山公,〈民族詩人
夏存古〉,《中央時事周報》3 卷 42 期(1934);侯庭督,〈民族詩人夏存古〉,《文
化與教育旬刊》92 期(1936);郭沫若,〈夏完淳之家庭師友及其殉國前後的狀況(附
表)〉,《中原月刊》1 卷 2 期(1943);南史,〈夏允彝完淳父子合傳〉,《中美週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65

2
(1950~1986)中,則收錄了十篇以夏完淳為主題的論文及一本專書。
夏氏父子為什麼能夠在近代中國重新得到書寫?沈松僑指出,這和
晚清知識人投入故紙堆中找尋「抵禦外族」的「民族英雄」,以進行國
3
族建構的運動有密切的關係。 國族主義的興起即使是夏氏父子的故事

刊》1 卷 30 期(1940);南史,〈江左少年夏完淳傳〉,《宇宙風》37~39 期(1941)。


2 戴逸、羅明,《清代人物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2),470~548。在戴逸、羅明
所編的研究論文索引中,以王夫之為研究主題的最多,高達一百九十餘篇;其次則是
康熙皇帝,有一百三十餘篇;再次則是鄭成功的研究,有七十五篇。除了這三個人之
外,其他的人物,大抵可以分成三個大類:第一大類是篇數在三十篇到五十篇之間的
人物,這些人多半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大思想家,至於政府大員則只有史可法一個人而
已;第二大類是篇數在十篇到三十篇之間的人物,這些人大多是明末清初最重要的政
治人物;至於第三類則涵括了大多數得以名留青史的人物,相關研究的篇數都在十篇
以下。按照這樣的分類標準,夏完淳可以躋進第二類。(見表一)但如果我們進一步
的將時間縮短到 1970 年代以前,則夏完淳被書寫的頻率,可能不下於第一類當中的許
多知名的學者。(見表二)
表一:1950~1986 年間明末清初人物研究論文篇數
篇數 人名
150~ 王夫之
100~149 清聖祖
50~99 鄭成功
30~49 黃宗羲(47)、史可法(46)、傅青主(46)、顧炎武(46)、方以智
(32)……
10~29 李定國( 24)、李自成(21)、多爾袞(18)、袁崇煥(17)、施琅(16)、
唐甄(16)、夏完淳(10)……
1~9 張煌言(7)、洪承疇(8)……
表二:1950~1970 年間明末清初人物研究論文篇數
黃 史 傅 顧 方 李 李 多 袁 施 唐 夏

宗 可 青 炎 以 定 自 爾 崇 完

羲 法 主 武 智 國 成 袞 煥 琅 甄 淳

5 32 5 24 9 18 1 0 2 0 2 4

3 沈松僑,〈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想像〉(中央研究院近代史
266
孫 慧 敏

重新受到注意的契機,卻無法解釋夏氏父子在夏家故事中之地位消長,
也不能說明夏完淳的故事為什麼會比其他眾多明末士大夫的忠烈事
蹟,更能引起近代中國知識人的注意。因此,這個現象實際上正在提醒
著我們:近代中國知識階層在從事歷史書寫的時候,除了「國族主義」
以外,還有許多尚未經過發掘與反省的考量與關懷。
三百五十多年來,包括夏氏父子自己、夏家的親友及後世的各種正
史、野史撰作者與文藝創作者,都留下了許多不同版本的夏家故事。這
些故事過去常被研究者用來作為拼湊夏家歷史圖象的材料,而本文則試
圖透過對這些材料的綜合比較,重建夏氏父子故事的形成史,藉此展現
近代中國知識階層的文化心態與其變化。

二、走進歷史舞台──城市邊緣的新興士紳家庭
夏允彝與夏完淳父子來自松江府華亭縣一個新興的士紳家庭。夏允
彝的父親夏時正(1560~1627)是家中第一個擁有科舉功名的人物。雖
然夏時正終其一生不過是個秀才而已,但他的兩個兒子卻都能克紹箕
4
裘,長子之旭(?~1647)
,貢生出身,次子允彝則是萬曆四十六年(1618)
的舉人,並於崇禎十年(1637)成為進士。

研究所學術研討會論文,1999),28~29。
4 潘光旦在《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第四章第十六個血系
分圖──錢氏(附:吳氏、夏氏、沈氏)中則記為「允懷」,但不知其根據為何。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67

夏家世系表

夏鳳 夏鸞
承繼祖 本生祖

夏簡

夏時正 顧氏
1560-1627 ?-1642
時正妻

陸氏 夏允彝 盛氏 夏之旭
1613-? 1596-1645 1604-? ?-1647
允彝妾 允彝妻 允彝兄

夏惠吉 夏完淳 錢秦篆 夏淑吉 侯洵


完淳妹 1631-1647 1630-? 1618-1661 ?-1636
完淳妻 完淳姐 淑吉夫

侯檠
268
孫 慧 敏

從夏之旭、允彝兄弟均以嘉善籍應科舉考試來看,夏家的先世可能
5
是從嘉興府嘉善縣遷到松江府華亭縣居住。根據王澐( 1618~? )的回
憶,在明末的松江,士大夫城居的風氣十分盛行,因此稍有能力的士大
夫,都會在城內營治宅第。舉例來說,夏允彝的好朋友陳子龍
(1608~1647),原來世居華亭縣的莘村,因為家世富裕,父親陳所聞
(1587~1626)早登科名,所以在他出生以前,陳家就已經遷到松江城
內了。而夏家在夏允彝考上進士以後,雖然也有向松江城推進的現象,
6
卻沒有遷入城中居住。 從夏家的宅居位置,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夏家
在人文匯萃的松江地區原先所處的邊緣地位,從而驗證了它的新興特
質。
夏允彝雖然沒有顯赫的家世,但透過科舉制度的管道,以及相當程
度的因緣際會,逐漸受到松江士大夫的矚目。在弘光元年(1645)所寫
的《幸存錄》一書中,他簡單的回憶了自己一生的經歷:
予少鈍劣,讀書數百過,僅得上口;十五以後,心稍開,不數過亦
時能記憶。弱冠名浮,應酬日劇,久困公車,不能舍帖括技;強仕
7
始第,又困簿書。失恃而還,三年崩壞。
夏允彝二十歲出頭就考中了舉人,這樣的成績使他受到不少士大夫的側
目。但他投考進士的過程卻很不順利,為了準備考試,夏允彝除了參加
當時最著名的文社──復社之外,還與幾個同鄉另外組成了「幾社」。

5 王澐,〈越遊記〉:「予年十有四,始師事大樽陳先生。時歲在壬申,先生方以古文
辭倡起東南,牆宇高峻,士之及其門者,造次不能自達。」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
熙標校,《陳子龍詩集》(上海:上海古籍,1983),745。
6 王澐是陳子龍的學生,與夏允彝也很熟悉。根據他的回憶,陳子龍的家是在松江城的
西城,夏允彝的居所則有兩處,一是西門外花園濱的舊居,這裡後來成為夏之旭的住
宅;一是較接近西門的新居。王澐,《雲間第宅志》(臺北:藝文印書館,1968 年影
《藝海珠塵》本), 1a、2b、11a;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年譜〉,
《陳子龍詩集》,628。
7 夏允彝,《幸存錄》,《中國近代內亂外禍歷史故事叢書》(臺北:廣文,1964),3。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69

8
不同於復社的廣開門戶,幾社是「非師生不同社」, 因此一直保持著
地方性文人社團的性質;而相對於復社逐漸捲入政治社會運動,幾社則
一直以研習制藝詩文為主要活動,因此在崇禎中葉以後,當復社因為政
治上的壓迫與領袖張溥(1602~1641)的去世漸趨衰落時,幾社社友的
「雲間派」文學則逐漸在江南士人社群當中引領風騷,而夏允彝的時文
9
稿更是士子模倣的對象。
夏完淳的誕生,為夏家帶來繼續發展的新希望。夏允彝一直到三十
10
六歲的時候,才以納妾的方式得到這個唯一的兒子, 對於這個得來不
易的後嗣,他自然是盡全力的栽培,而天資卓穎的夏完淳也不辜負父親
的期望,自小就在學業上有超乎常人的發展。此外,由於父親的關係,
夏完淳很早就進入了江南士大夫的社交圈。松江名士陳繼儒
(1558~1639)早在夏完淳五歲的時候,就為他寫了一篇〈童子讚〉,
11
並聲明:「非敢佞也,吾有所試矣。」夏完淳的妻舅錢默( 1624~?)
也在夏完淳六歲的時候,為他寫了一篇〈神童賦〉。這些文章都是在崇
禎年間就已經刊行,由此可以想見神童夏完淳應當在明末清初的松江社

8 趙郡西園老人口授、蔣烈編,《南吳舊話錄》卷 23(臺北:廣文,1971),995~996。
9 《南吳舊話錄》卷 13,頁 642:「時瑗公時藝半為他人借刻」,夏允彝時文稿的風行
程度由此可見一斑。關於幾社的成立與發展過程,參見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
考》(臺北:商務,1967),187~203。《欽定四書文》的編者方苞認為幾社制藝「多
務怪奇、務矜藻思」,只有陳子龍與夏允彝的作品「清古雄直」,可以成為不朽之作。
見《夏節愍全集》(臺北:華文,1970 年影光緒 20 年成都重刊本),卷末,頁 8a。有關
明代文社對時文風氣的影響,可參看劉祥光,〈時文稿:科舉時代的考生必讀〉,《近
代中國史研究通訊》22 期(1996,臺北),65。
10 夏完淳的生母陸氏生於萬曆四十一年(1613),她生下夏完淳的時候才十九歲,可見
夏允彝當是在三十多歲時因為無子才納妾。關於夏允彝妻妾的生年資料,見白堅,《夏
完淳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1991),〈前言〉,28。
11 白堅據《南疆逸史•錢 傳》所說,錢默在崇禎十六年(1643)成進士時,年僅十五
歲,推定錢默當生於崇禎二年(1629),即錢默比夏完淳大兩歲;但陳子龍,〈題錢
仲子神童賦後〉中說,錢默在寫〈神童賦〉的時候是十三歲,而夏完淳則是六歲,據
此,錢、夏二人應該相差七歲,亦即錢默當生於天啟四年(1624)。見白堅,《夏完
淳集箋校》,731。
270
孫 慧 敏

12
會中相當知名。
崇禎十年( 1637),夏允彝終於如願以償的考上了進士,隨即帶著
家眷前往福建擔任長樂知縣,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個實授的官職。崇禎
十五年( 1642),他因為母親顧氏過世而丁憂回籍,經過二十年努力才
換得的短暫仕宦生涯,至此告一段落。
夏允彝雖然沒有顯赫的仕宦經歷,但他的社會聲望,卻使「草木門
13
庭,旂常家世」 的夏家能夠與江南名門結為兒女親家。夏允彝的長女
淑吉(1618~1661)嫁給嘉定侯岐曾(?~1647)的兒子侯洵(?~1636);
他的獨子完淳則娶了嘉善錢 (1598~1647)的女兒錢秦篆(1630~?)。
只不過,時局已不容許夏家做進一步的發展。由於與抗清勢力有所牽
連,夏家的男性成員夏允彝、夏之旭、夏完淳等,在順治二年(1645)
到順治四年( 1647)間陸續自殺或被處死,而侯家與錢家也有類似的遭
遇。一度充滿無限可能的夏家,就這樣消逝在明清之際的漫天動亂中,
但夏家成員曾經發出的光采,卻使他們的故事不僅沒有隨著夏家的殞滅
消逝,反而更得到時人與後人的傳誦。

三、夏家親友的記述──以夏允彝為中心的故事
夏家父子雖然都以文字聞名,但我們所知道的夏家故事,大多出自
他人的手筆。現存寫作時間最早的一篇記述夏家故事的文章,是陳子龍
14 15
在順治三年(1646) 所寫的悼祭文〈報夏考功書〉。
陳子龍筆下的夏允彝,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具有知人之明、樂於提

12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727~732。
13 這是夏完淳在〈大哀賦〉中自述家世的用語,見《夏節愍全集》卷1,頁10b。
14 王澐,《陳子龍年譜》,見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715。
15 陳子龍,《陳忠裕公全集》卷27(臺大圖書館藏,嘉慶8年簳山草堂刊),頁15a~19b 。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71

16
攜後進。陳子龍回憶,他認識夏允彝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 但當時已
是一位知名舉人的夏允彝,卻願意與他結為忘年之交。由於夏允彝的讚
譽稱揚,陳子龍的文名日益彰顯,並在天啟六年(1626)順利取得秀才
功名。在此後的二十多年中,他們擁有許多共同的經歷,也共同面對了
各種困難險阻,陳子龍因此說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形雖異氣,義同孔
懷。」
夏允彝除了是一位直、諒、多聞的益友之外,也是一個清廉、寬仁、
勤勉、明斷的好官。陳子龍說,他與夏允彝在崇禎十年( 1637)一起考
上了進士,之後雖然一個在浙江擔任紹興推官,一個則到福建擔任長樂
知縣,但他們時常藉著魚雁往還來相互切磋與勉勵,因此兩人在職務上
都有相當優異的表現,並在崇禎十六年(1643)的天下賢能官吏選拔中
17
名列前茅。 陳子龍因此擢升兵科給事中,而夏允彝因為正在丁憂期間
18
不能立即起用,但還是得到崇禎皇帝「書名御屏」的嘉勉。
陳子龍除了讚揚夏允彝的政績之外,也非常稱許夏允彝的識見,特
別是他對晚明黨社運動的看法:
僉人險夫,妨賢醜正,為國蟊賊,固無足論;獨君子風規英邁,牆
宇凝整,病在好同嫉異,真偽罔分,故道廣道峻,各有其患。又不
求可仗之人,講救時之略,以濟當世之急,而坐論節 ,專別流品,
19
恐後世議成敗者,將與小人分謗。
不過,夏允彝雖然相當程度的意識到東林派本身的盲點,並強調為政應
當「秉至公、渙群小」,但他原有的結社背景、交遊狀況以及他的政治
立場,卻使他很容易就被貼上東林派的標籤,而不得不捲入東林與非東
林的政爭當中。身處這樣一個紛擾、腐敗的官場中,夏允彝很快的就萌

16 陳子龍在自訂年譜中,將陳、夏訂交的時間繫在天啟五年(1625),見陳子龍著,施
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637~638。
17 陳子龍在自撰年譜中說:「時冢宰鄭元嶽先生為政最清嚴,舉天下有司大廉卓者八人,
以予為首,奉旨優擢。」見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677。
18 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15b~16a。
19 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15a~15b。
272
孫 慧 敏

生去意。
陳子龍說,夏允彝在丁憂回籍以後,已經做了歸隱的打算,但崇禎
十七年( 1644)的劇變,使他一度離開幽靜的山居,走到復國戰爭的前
線,投入籌辦水師的工作。但由於南京政府隨即發生嚴重的政爭,他於
20
是再度回鄉,且從此「堅臥不出」。
弘光元年(1645),清廷揮軍南下,五月,南京即告失守。在此後
的幾個月當中,清廷除了以武力攻城掠地外,也運用各種故舊關係來徵
聘知名的士大夫,而夏允彝與陳子龍當然都是清廷延攬的對象。陳子龍
描述當時夏允彝的活動:
北兵渡江,列郡茅靡。舊交故帥,受旨移書,逞其詭詞,妄為招誘。
僕作逋臣,莫能躡跡,而足下則見裨將,答書數百言,責以大義,
矢以靡他。至各郡義兵起,同志之士,紛紛建旗鼓,足下斷其不可
恃。次第得徐冢宰、徐詹事、侯納言諸公死問,語僕曰:「事勢不
21
可為,惟有守正不屈,以從諸君子而已。」
相對於出逃在外的陳子龍,家居的夏允彝,在直接面對清廷勸降壓力的
情況下,要堅守不事二主的原則,必須接受更嚴格的考驗,也正因為如

20 陳子龍在自訂年譜中,對自己在這段時期的出處選擇,有較清楚的陳述,或許可以用
來作為觀察夏允彝的參照點。陳子龍說,他在崇禎十七年(1644)三、四月間,已經
辭官回鄉奉養年邁的祖母。當時北方情勢十分危急,他因此和一些同志上書建請太子
出京南下,他們表示願意捐出全部家產來籌辦水師,協助太子復興明室,但這項計劃
還來不及實行,北京城便告陷落。到了五月,南京新成立的福王政府,恢復他兵部給
事中的原職,而兵部尚書史可法也因為他之前曾經提出興辦水師的建議,寫信邀請他
參與新政府,陳子龍因此在覺得「江左事尚可為」的情況下,在六月中旬到南京就職。
但他到南京後不久,就發生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上書糾彈執政大臣與擁兵四鎮的事
件。雖然陳子龍與秉政的馬士英有舊,可是因為他與劉宗周也有往來,而他自己在任
內所提出的奏章,對馬士英政府有非常嚴厲的批評,因此馬士英開始疑心陳子龍也加
入反對自己的陣營,甚至還懷疑他和左良玉的叛軍有所連絡。陳子龍在感到「時事必
不可為」、「再出必重禍以為親憂」的情況下,決定辭官回鄉,在職不過五十日。見
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688~704。
21 陳子龍,《陳忠裕公全集》卷27,頁17a。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73

此,夏允彝的始終不為所動,以及最後的自沈而死,在陳子龍看來,是
一種非常高難度的道德實踐。陳子龍更強調,夏允彝的死之所以可貴,
是因為它既不是時勢逼迫下的無奈之舉,也不是一時意氣所激,而是出
22
於夏允彝個人自主的選擇與堅持。
繼陳子龍之後,夏允彝的另一個好朋友宋徵輿(1618~1667),也
23
在順治五年(1648)寫了一篇〈夏瑗公先生私謚說〉, 來紀念與表彰
他的死節。
相對於陳子龍的抗清至死,宋徵輿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則已經是
個清朝的官員了。或許是考量到自己作為一個「變節仕清」的人,沒有
評價殉節者的發言地位,所以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是在引述陳子龍對夏
允彝之死的評價。雖然如此,〈夏瑗公先生私謚說〉與〈報夏考功書〉
中的言論立場卻有相當大的差異。如前所述,〈報夏考功書〉強調的是
夏允彝胸中「素所蓄積」的忠誠,但〈夏瑗公先生私謚說〉所表彰的則
是夏允彝的「忠惠」,而因為宋徵輿認為夏允彝的「忠」行人皆知,所
以他特別強調夏允彝的「惠」。
什麼是「惠」?宋徵輿引述陳子龍的話說:
知死必勇,夫夏子豈不知致憤於疆,必有與斃哉?豈不知絕脰剖
肝,足以耀志哉?以為彰譽而殘民,亦勿攸濟,有勿忍也。且夏子
曰:「余以國固也。夫宗何罪?余有以考,而余兄與余子也免,先
人其無余尤!」外及寬乎國,內及愛乎宗,令終有俶,施及生民,
24
不亦惠乎!
這段話是否真的出自陳子龍之口,現在已經難以查考,但宋徵輿認同這
樣的評價卻是無庸置疑的。透過將夏允彝之死詮釋為不肯連累他人的自
我犧牲行動,並把它和株連甚廣的陳子龍之死相對照,宋徵輿或許為自
己的不反抗,乃至於出仕清朝,找到了一個藉口;另一方面,經由強調

22 陳子龍,《陳忠裕公全集》卷27,頁17a。
23 宋徵輿,《林屋文稿》卷 16,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15冊(臺北:莊嚴,1997),
頁6b~8a 。
24 宋徵輿,《林屋文稿》卷16,頁6b~8a 。
274
孫 慧 敏

夏允彝的盡忠方式不但對清朝政權無害,而且還有利於建立與鞏固清朝
君臣之間的名教,宋徵輿也將自己之前的社會關係中的負面因素轉化為
正面因素。
陳子龍與宋徵輿的作品,都著重在詮釋夏允彝的死亡,並沒有對他
的自殺經過做太多的敘述,因此讀者根本無法看到詮釋與事件之間的連
繫,而可能輕易摒斥「政治立場錯誤」的宋徵輿所做的詮釋。但從侯玄
涵的〈吏部夏瑗公傳〉中我們可以看到,宋徵輿的詮釋其實是以一個陳
子龍未曾提及的事件為基礎。
侯玄涵( 1620~1664)是夏允彝的親家侯岐曾的兒子,他所寫的〈吏
部夏瑗公傳〉可以說是幾篇夏家親友的記述中,最有系統的一部作品。
這篇文章的敘事,主要也是以陳子龍〈報夏考功書〉為張本,但補充了
〈報夏考功書〉中所闕略的兩個時段的故事:一是夏允彝在福建長樂知
縣任內的建樹,一是夏允彝在弘光元年(1645)自殺前後的具體經歷。
根據侯玄涵的記載,夏允彝與松江起義的關係,只是他應陳子龍的
要求,寫了一封信給他的門生江南總兵吳志葵,要他帶著水軍經吳淞江
攻打蘇州。後來,吳志葵兵敗,松江城陷落,有人勸夏允彝經由海路到
福建去另謀發展,但夏允彝認為這種舉事失敗就逃亡求生的行為並不恰
當。侯玄涵引述夏允彝的話說:
吾昔吏閩,閩中八郡咸懷思我。今駕一航南趨,圖再舉事,固善。
然舉事一不當,而行遯以求生,何以示萬世哉!吾將從虞求、廣成
25
游耳。
這一個故事應該就是宋徵輿據以立論的事件,但相對於宋徵輿將夏允彝
的不逃亡詮釋為「惠及宗國」
,侯玄涵則認為夏允彝是在效法與建立「捨
生盡忠」的典範。引文中所出現的「虞求」、「廣成」,指的是夏允彝
的好朋友徐石麒( 1578~1645)和侯峒曾(1591~1645),他們先前都已
經因為兵敗城破而死難,其中侯峒曾就是侯玄涵的伯父。

25 《國粹學報》14期(1906,上海),〈撰錄〉,2b~3a 。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75

相對於徐石麒、侯峒曾都是在兵敗城破時自殺或被殺,夏允彝在松
江城破時,雖然已經表明願意坦然面對死亡的決心,卻並沒有立刻「慷
慨殉節」。
侯玄涵指出,清廷的徵辟是促使夏允彝自殺的直接原因:
鎮帥以素聞公名,必欲致一見,且曰:「夏君來歸,我大用之;即
不願,第一見我。」公乃書於門曰:「有貞婦者,或欲嫁之,婦不
可,則語之曰:『爾即勿從,姑出其面。』婦將搴帷以出乎?抑以
死自蔽乎?」遂盡斥其家人,賦詩曰:「少受父訓,長荷國恩。以
身殉國,無愧忠貞。南都繼沒,猶望中興;中興望杳,安忍長存!
卓哉吾友:虞求、廣成、勿齋、繩如、愨人、蘊生,願言從之,握
手九京。人誰無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勵後人。」詩竟,自
投於淵。屍浮水上,衣帶不濡。死三日,而黃學士道周,果奉檄以
翰林侍讀兼給事中招公急往,至則公甫入殮。使者以書倚櫬,叩頭
26
慟哭而去。
根據侯玄涵的描述,清朝官方至少在表面上願意尊重夏允彝對出仕與否
的決定,只要求夏允彝與他們做一次面對面的接觸,但夏允彝為什麼要
以死亡來回應清廷的要求呢?
我們固然可以這麼說,清廷在正式入主松江府之後,它對松江士大
夫施壓的工具就不再像之前那樣,主要是「舊交故帥」的人情壓力以及
稍具距離的軍事暴力,而是更能直接施壓的政府統治權力,因此夏允彝
在拒絕與清廷官員會面時所感受到的壓力,也比過去大了許多,這樣的
壓力迫使他以死亡回應清廷的辟召。綜觀其他許多明遺民的作為,死亡
並不是拒絕辟召的唯一方式,隱遁、逃禪也是許多明遺民經常採取的方
式。但對夏允彝來說,後兩種方式,雖然保全了忠貞,卻是一種「偷生」
的行為。那麼他的不與城偕亡,難道就不是「偷生」嗎?事實上,從夏
允彝自比為「貞婦」,我們可以看出夏允彝並不認為一個亡國士大夫必
須以身殉國,只要他能夠像守身不嫁的貞婦一樣不出仕異朝就算盡了人

26《國粹學報》14期,〈撰錄〉,3a。
276
孫 慧 敏

臣的本份,而這應該就是他選擇不與城俱亡的理由。
對於守身不仕的明遺民而言,清朝官員對他們的徵辟,可以說是對
其的志行的嚴格考驗,或許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隱遁與逃禪才會被視
為逃避試煉的「偷生」行為。由於夏允彝一開始就以不逃亡來表明自己
的確願意為抗清付出生命的代價,同時也願意坦然的面對即將到來的各
項試煉,最後並以抵死拒絕與清朝官員會面的方式,表明自己絲毫沒有
出仕異朝的打算,因而受到時人與後人極高的推崇,許多人甚至認為夏
允彝在亡國之際的表現,比屢興義兵、繼之以死的陳子龍還要卓越。近
人何冠彪在其對明清之際殉國行為的研究中,對時人的這種看法提出了
27
質疑。
何冠彪以是否積極參與起義反抗活動為標準,將明末殉國者籠統的
分為積極進取與消極退縮兩型,指出許多明清之際的士大夫有將二者等
而觀之的傾向。而他並沒有對這個現象提出解釋,只以後者的死亡無補
28
於國事為由,說古人這樣的想法是思考上的失誤。 但從夏家親友的記
述來看,我們可以發現何冠彪的說法可能有忽略歷史脈絡之嫌。那些書
寫夏家故事的夏家親友,雖然在政治立場上有所不同,但他們在觀察與
詮釋夏允彝的死亡時,都著重在指出這樣的行為如何踐履著道德的標
準,而不是如何贊助著反清復明的事業。這樣的論述所透露的價值取向
是:道德實踐的重要性,也許比明朝的興復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於這
樣的價值取向並不是降清者的專利,因此這種價值觀的形成似乎不能簡
單的看作清朝官方政治教化的成果,而可能具有需要另外進行深入探討
的複雜文化脈絡。
在這三篇夏家親友的記述當中,由於寫作時間與題旨的限制,只有
〈吏部夏瑗公傳〉在末尾提到了夏完淳,而夏完淳之所以被提起,乃因
他是夏允彝的兒子:
公子完淳,四歲能屬文,誦群書數十萬言。文采宏逸,江左絕儷。

27 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臺北:聯經,1997),161~162。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77

為錢 婿,居禾郡,頗通問浙東,授試中書舍人。後復拜表普陀,
為守帥偵得見收,與顧咸正、劉曙同繫建康獄,談笑如平生,作新
聲樂府數十闋。臨刑,意氣揚揚。所著文多散佚,存詞賦雜錄數卷。
嘗自言:七歲操觚,九歲成章。出入古今,咀含英華。有韻之文,
自謂無敵;無韻之文,通達而已。方十七歲,遽殉節忠孝,公竟不
29
祀,識者悼焉。
這僅僅一百五十字左右的小傳,也許是現存最早的一篇較完整的夏完淳
傳。在這篇傳記中,侯玄涵以白描的筆法,清晰的勾勒出夏完淳的性格
與生平梗概──一個早慧、充滿自信的年輕文人,以及一個從容赴義的
青年殉國者。
由於夏完淳是以「夏允彝之子」的身份出現在文獻當中,因此夏完
淳的身殉復明運動,在侯玄涵看來,除了表現出一個遺民對故國的忠誠
之外,也是追隨父親遺烈的孝行。而也正因為侯玄涵將夏完淳定位為「夏
允彝之子」,他對夏完淳之死所感到的遺憾,並不只是對夏完淳個人際
遇的惋惜,還有對夏家絕嗣命運的哀悼。
在夏家親友所記述的夏家故事中,陳子龍可以說是最權威的消息來
源,這並不只是因為〈報夏考功書〉的寫作時間最早,陳、夏之間的深
刻交誼,也許更是人們之所以願意相信陳子龍的原因。而雖然宋徵輿與
侯玄涵的記述,都大量的引用陳子龍的話語與文字,但在傳述的過程當
中,他們也做了不少增刪與改動,因此使得這三篇文章呈現不同的樣貌。
在清朝初年,夏家的故事其實並不只有陳子龍一系的說法,不過除
了宋徵輿的〈夏瑗公私謚說〉曾在康熙年間刊刻之外,其他夏家親友的
作品似乎都沒有廣為流傳。可惜執筆書寫夏家故事的夏家親友,並沒有
記錄下自己在書寫過程中的心路歷程,使我們無法窺探他們在書寫與傳
散作品時的諸多考量,而只能透過觀察其他有類似遭遇的人們,來推測
夏家親友狀況。
康熙三十一年( 1692),時年已經七十五歲的王澐,完成了《續陳

28 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207~219。
29《國粹學報》14期,〈撰錄〉,3b~4a 。
278
孫 慧 敏

子龍年譜》。他在跋語中說,早在許多年前,宋徵輿就已經為陳子龍寫
了一篇〈於陵孟公傳〉,雖然宋、陳兩人是多年好友,但宋徵輿在這篇
傳記裡,卻引用了許多失實的傳聞。王澐認為,自己作為陪伴陳子龍度
過最後歲月的學生,有義務出面釐清事實,否則以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
陳子龍晚年生活的實際樣貌了。
早在順治五年(1648),王澐就起草編寫這本年譜,但不久即傷心
輟筆,直到四十多年後,陳子龍的寡妻去世時,他才重新整理舊稿,完
成了這部作品。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喪禮的舉行可能與親友的書寫活
動有密切的關係,而喪禮時的聚會或許就是夏家親友那些未刊刻作品的
重要傳散管道。
雖然王澐寫作年譜的原因是為了匡正傳聞之誤,但他卻沒有將年譜
廣為刊行的打算。王澐說,他要將年譜的正本燒給陳子龍,至於副本則
暫時由他自己收藏,等陳子龍的曾孫陳世貴長大以後,再交給陳家收
藏。從王澐對《續陳子龍年譜》的處置計畫,我們看到明末殉難士大夫
的親友們在從事書寫活動時所感受到的恐懼與壓力,而他們面對這種壓
力的方式,則是藏諸名山、傳諸後人的老辦法。但王澐也清楚的意識到,
在他這樣的安排下,宋徵輿版乃至於其他各種版本的陳子龍故事仍會繼
續在社會上流傳,所以他在跋文中不只一次的強調自己是「據事實書」、
「字字皆實錄」,原因只是為了不讓後人在看到他的作品時反而感到無
30
所適從。
從王澐的例子可以看到,人們在面對各種不同版本的殉國者故事
時,常以書寫者與被書寫者的關係作為衡量信實度的標準,因此親友們
的記述,往往被賦予較高的可信度。但另一方面,當書寫者與被書寫者
之間的關係越親密,書寫者因此肇禍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那些與被書
寫者有親密關係的人,反而更會設法用曲筆寫作,或以嚴密收藏的方式
來隱瞞其中的細節。這正是各式各樣的異傳得以出現並持續存在的社會
脈絡。

30 陳子龍著,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726~727。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79

四、夏家故事的異傳
清代所流傳的夏家故事,就傳散方式而言,可以分成傳說與傳抄兩
個系統。二者最大的差別,在於前者是以口語的方式傳播,後者則是以
文字的方式傳播。不過,這兩個系統之間並不是毫無關聯,因為傳說系
統的故事會不斷地被文字化而進入傳抄的系統,傳抄系統的故事也會不
斷地口語化而重新進入傳說的系統,所以兩個系統之間實存在著複雜的
流通、互動及競爭關係。在三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去探索那
些以口語方式傳播的夏家故事,而只能透過已經文字化的故事去想見口
語傳播時期的樣貌。換句話說,本文在此所能加以探討者只是傳說系統
的文字化,與傳抄系統內部的演化。
在康熙中葉以前,書寫者對夏允彝的基本資料,諸如字號、科第、
官歷、自殺方式,乃至於絕命辭的內容等,已經能夠大體掌握。比較飽
學的書寫者,如朱彝尊(1629~1709,浙江秀水),則甚至可能讀過夏
31
允彝自己的詩文,因而對野史中的夏允彝傳記產生了若干懷疑。
在康熙中葉以前,各種不同版本的夏家故事最可能發生差異的地
方,就是在涉及夏完淳與夏之旭部份的史事。
海寧人查繼佐(1601~1676)在〈行取知縣夏公傳〉的初稿中說:
夏允彝,字瑗公,華亭人。丁丑進士。才致宏敞,海內文章領袖。
為閩中令,治行第一。分闈所得士為何家駒等,一時稱名傑,亦分
典闈粵中,士風為丕變,皆知經術。清兵下,郡縣望風解,旋布薙
髮之令,允彝義不辱,赴水死。子完醇,字存古,稱神童,聞父變,
32
亦隨自盡。
這篇傳文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有關夏完淳隨父自盡的敘述。事實
上,在篇幅增加一倍的定稿中,查繼佐已經刪除了這段敘述。其中的原
因,由於查繼佐的沈默,後人已無從得知。但從定稿中將重點放在敘述

31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學林類》冊10(臺北:
明文,1991),頁155。
32 查繼佐,《國壽錄》,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107,頁63。
280
孫 慧 敏

33
甲申以後的夏允彝,並且能夠引述夏允彝絕命辭, 我們似乎可以推
測,查繼佐很可能因為看到了新材料而發現這段敘述的謬誤。
夏完淳隨父自盡的說法,並沒有在清初消失。近人白堅指出,在乾
隆時代編寫的《長樂縣志•名宦•夏允彝傳》中,仍然有夏完淳隨父自
盡的說法:「南京失守,公與兄之子旭、子完淳,舉家投淮。」而在同
34
治、民國兩次重修縣志的過程中,這樣的敘述也沒有被改動。
和隨父自盡說相反的一種說法,是一再起義的說法。沈仲方
35
(1612~? )說,夏完淳喪父之後不久便發生太湖起義,當時他曾作
表與魯王連絡,且因事跡不密而被逮捕,所幸得到故明降將吳勝兆的掩
護,才得以脫身。後來吳勝兆起兵反清,夏完淳因此成為他與陳子龍、
魯王政府與松江士紳之間的連絡管道。而在起義失敗以後,相對於同案
諸人的重賄乞生、戰慄受刑;夏完淳則從一開始便視死如歸,且在受刑
36
的時候「挺立衝刃」。
張岱(1597~?)同樣也認為夏完淳上表魯王一事,因為吳勝兆的
掩護而沒有被追究,但夏完淳的死難並不是因為他參與吳勝兆起事,而
37
是因為吳勝兆兵敗,清廷搜查吳勝兆衙署時發現了夏完淳的表文所致。
同樣是持一再起義說的屈大均(1630~1696),他所說的故事,又
與沈仲方、張岱不同。屈大均說,夏完淳一開始先跟著陳子龍起兵太湖;
子龍戰敗以後,夏完淳轉而到吳易(書中作「昜」)的義軍中擔任參謀;
後來吳易的起事也告失敗,夏完淳因此轉而與吳勝兆合作起事,最後因

33 這段引文所引述的部份,和陳子龍與侯玄涵所引述的文字只相差一個字,即將「繩如」
的「繩」字寫為「成」字,而未引的部份則是:「人誰無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
敬勵後人」。
34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544~545。
35 沈起,〈墨子語後自序並詩十九章〉:「語成而歲在重光作噩,月臨壽星、日在角,
而墨子年已七十矣。」,見查繼佐,《東山國語》,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
綜錄類》冊107,頁307。
36 沈仲方補,〈夏完淳傳〉,收入查繼佐,《東山國語》,頁299~301。
37 張岱,《石匱書後集》,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104,頁212。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81

為起事失敗而被捕。在沈仲方與張岱所說的故事中,雖然都提到了審訊
的過程,但並不是重點所在。而在屈大均所說的故事中,審訊一節,竟
然占了將近一半的篇幅。故事中的洪承疇、夏完淳與錢 三人在審訊過
程中的互動,更是一個非常戲劇性的場面:
至留都,叛臣洪承疇欲寬釋之,謬曰:
「童子何知?豈能稱兵叛逆?
誤墮軍中耳,歸順當不失官。」完淳厲聲曰:「吾嘗聞洪亨九先生,
本朝人傑,嵩山、杏山之戰,血濺章渠(「章」,陳本作「溝」),
先皇帝震悼褒卹,感動華夷。吾嘗慕其忠烈,年雖少,殺身報國,
豈可讓之?」左右曰:「上坐者,即洪經略也。」完淳叱之曰:「亨
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聞知,曾經御祭七壇,天子親臨,淚
滿龍顏,群臣嗚咽。汝何等逆賊,敢偽託其名,以汙忠魄?」因躍
起奮罵不已,承疇無以應,惟色沮而已。時完淳婦翁職方主事錢
同在訊,氣稍不振,完淳厲聲曰:「當日者,公與督師陳公子龍及
完淳三人同時歃血,上啟國主,為江南舉義之倡,江南人莫不踴躍。
今與公慷慨同死,以見陳公於地下,豈不奇偉大丈夫乎哉?」栴遂
38
不屈,與完淳同死。
由於夏之旭在前述由夏家親友所書寫的夏家故事中並沒有出場,因
而使夏之旭的故事有較大的變易空間。就筆者所知,在康熙中葉以前,
39
最早提到夏允彝兄長的夏家故事書寫者,應是寧波人高宇泰
(1618~1678):
夏允彝,字彝仲,號瑗公;松江人,丁丑進士。初知福州長樂縣,
以才擢吏部主事。未幾,以憂歸。虜軍至,匿居山中。兄某先投附;
虜大索,執其兄問之。兄素無行,遂導執公;公語執者曰:「須冠
服往拜先冢,然後薙髮;乞假我須臾!」執者許之。既至,拜訖,
遂投冢前池內死。其兄聞之,歎曰:「嗟乎!吾弟焉得有我之為兄

38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6(臺北:鼎文,1978),頁225b~226a。
39 全祖望,〈高武部宇泰傳〉,見高宇泰,《雪交亭正氣錄》,收入周駿富輯,《明代
傳記叢刊•名人類》冊68,頁348:「嘗自言得年六十當死;及六十,竟無恙。次年戊
午,無疾而逝。」
282
孫 慧 敏

乎!」遂往縊於先師廟。其兄素為人不齒,至是人並稱之。踰二年,
40
公子完淳與陳臥子起兵以死。
這篇傳記中的基本資料,如夏允彝的字號、籍貫、科第、官歷,允彝、
之旭兄弟的自殺方式,與夏完淳的死亡時間等都與通說無異,甚至連夏
41
允彝的絕命詞都抄錄得十分完整, 但這個故事的情節卻與通說大相逕
庭,而且也沒有說出「之旭」的名字。
在現存的早期文獻中,的確存在著一位「夏之旭」。張岱《石匱書
後集》裡有一篇相當長的〈夏之旭傳〉。傳中的夏之旭是浙江嘉興的庠
生,也是陳子龍手下一個非常幹練善辯的幕僚。他曾經參與吳易的起
兵,代表江南義師和魯王聯絡,乃至奉陳子龍之命策反松江總兵吳勝
兆。吳勝兆兵敗後,夏之旭因被人密告而受通緝,最後在文廟顏回神位
42
前自縊身亡。
在查繼佐的《國壽錄》中也有一位擁有類似經歷的夏姓人物──夏
寶謨:
夏寶謨,嘉善諸生也。初從吳易起義,潛走浙東,請兵監國。時清
人為間于國舅張國俊曰:「清督撫行表降于魯。」朝廷信之,以為
坐受杭、嘉諸郡矣。寶謨以易疏至,廷諍之日,毋為小人所算,勢
未有我力不敵,彼反屈下我者,遂不受紿。浙東敗,復以陳子龍意,
遊說清松江鎮將吳聖兆。丁亥四月十七日,聖兆且起事,不成,索
子龍急,有告寶謨當知子龍處,及得子龍,以嘗與謀,同徐爾穀、
43
王濤、錢 、張寬逮南都,獨濤得脫,其四十三人同日遇害。
類似的故事又出現在番禺人屈大均的《皇明四朝成仁錄》裡,只是傳主
的名字既不是夏之旭,也不是夏寶謨,而是夏發英:

40 高宇泰,《雪交亭正氣錄》,頁201~202。
41 高宇泰所引述的絕命詞,與侯玄涵的版本只有一字之差,即將「不泯者心」寫作「不
泯此心」,見高著頁202。
42 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104,頁219~222。
43 查繼佐,《國壽錄》,頁119。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83

夏發英,字寶沐,嘉興諸生。陳子龍與吳昜起兵,嘗遣發英往紹興,
條陳策應機密,魯監國錄其勤勞,授行人。及吳聖兆與子龍等謀反
正,令往舟山見肅虜侯黃斌卿,約同舉事。發英方報命,聖兆兵起,
颶風大作,海師不能至,聖兆遽為中軍詹甲所殺,其參謀長洲戴武
功(「武」,陳本作「生」)、平湖陸瞻伯(「伯」,陳本作「佝」)
並死之。子龍復欲遣發英至嘉興,約同志,圖再舉。敵追之急,投
44
水死,發英亦為敵所得,不屈死之。
綜觀這三篇傳記,雖然傳主的名字各不相同,但事蹟卻有極高的相似
性,〈夏之旭傳〉與〈諸生夏寶謨傳〉甚至連文字也有許多雷同的地方,
只是兩位傳主的結局有所差異,前者自縊,後者被處決。而〈夏發英傳〉
與〈諸生夏寶謨傳〉,則除了「寶沐」與「寶謨」二字的聲音近似之外,
兩位傳主的經歷與結局更是幾乎完全相合,從這裡我們可以大膽的推測
三者應該是從同一個故事演變出來的。但究竟那一個故事會比較接近原
型呢?白堅在《明清檔案》中所找到的一份揭帖,為我們提供了答案。
順治四年( 1647)九月廿四日,江南總督洪承疇向清廷報告處決吳勝兆
謀反案一干人犯的情形,其中一個被處決的人犯,名字叫做「夏保謨」。
45
這個證據顯示查繼佐的版本應當是比較原始的版本。
這位在順治四年( 1647)被處決的「夏保謨」,究竟是不是夏允彝
的兄長夏之旭呢?對於這個問題,屈大均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在〈夏允
彝傳〉中明白的寫下:「允彝之兄旭〔敏案:「之兄」二字疑倒置〕,
46
後涉吳聖兆之難,自縊死。」 另一方面,根據徐秉義《明末忠烈紀實》
中的記載,夏之旭的死是因為受到陳子龍的牽連,而且是在孔廟中自縊
47
身亡的。 換句話說,在受陳子龍牽連而死的人士當中,實際上有兩個
夏姓人士,一個是被梟斬的夏保謨,一個是自縊的夏之旭。或許是因為

44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6,頁230b。
45 從揭帖中將錢 的字「彥林」寫作「彥淋」,我們似乎不必太在意「保謨」與「寶謨」
之間的差異。該揭帖見白堅,《夏完淳集箋校》,654。
46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6,頁229b。
47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末,頁1a~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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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 慧 敏

兩人都姓夏,而且又都牽涉到陳子龍案,因而張岱才會將夏保謨與夏之
旭視為一人,並將兩個故事雜糅在一起。
就現有的材料來看,康熙時期是夏家故事逐漸文字化的重要階段,
但大多數人在將傳說「文字化」的過程中,可能也像夏家的親友們一樣,
不見得有將這些文字公開發行的勇氣。而由於大多數的資料都只透過傳
鈔的方式在有限的群體中收藏與流通,因此使得資料與資料之間缺乏互
相比較參證的機會,從而使各式各樣的異傳擁有各自的活動空間。

五、史臣的修撰
在康熙中葉以後,清人對夏家故事的書寫,有由簡而繁、由紛歧而
趨於畫一的趨勢,這個現象可能與《明史稿》列傳部份的完成有莫大關
係。
自康熙十七年(1678)起,清廷即以國家的力量徵集人才與圖書,
展開《明史》的修纂工作,至康熙四十年( 1702)實際負責纂述工作的
48
萬斯同去世時,列傳部份的初稿已經完成。 初稿在康熙五十三年
(1714)由王鴻緒上呈朝廷,經過長期的修訂,至乾隆初年頒行於世,
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明史》列傳部份。
對於從《明史稿》到《明史》之間漫長的修纂過程,《廿二史劄記》
的作者趙翼,認為這是使《明史》臻於完善的關鍵:
古來修史,未有如此之日久而功深者也。惟其修於康熙時,去前朝
未遠,見聞尚接,故事跡原委,多得其真,非同《後漢書》之修於
宋,《晉書》之修於唐,徒據舊人記載而整齊其文也。又經數十年
參考訂正,或增或刪,或離或合,故事益詳而文益簡。且是非久而
49
後定,執筆者無所徇隱於其間,益可徵信。

48 溫睿臨,《南疆繹史》,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104,頁501。
49 趙翼,《廿二史劄記》(臺北:世界,1983),頁454。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85

然而,我們從〈夏允彝傳〉中看到的並不是這樣一個情況。以下,筆者
50
將透過比較《明史稿列傳》卷一五三〈夏允彝傳〉 與《明史》卷二七
51
七〈夏允彝傳〉 之間的異同,來觀察清初史臣對夏家故事的理解狀況,
以及官方所容許的寫作尺度。
《明史•夏允彝傳》對《明史稿•夏允彝傳》的刪修,有些純粹只
是文字的修飾,有些則可能帶有政治的考量。在表三中,筆者將兩篇傳
文分成十二個段落來比較,其中第二段、第五段和第七段都完全相同,
52
第一段、第三段只做文字上的修飾; 第四段刪「何剛」二字、第十段
刪「徐石麒」三字,可能是因為在傳文中並沒有交待他們的生平資料。
《明史•夏允彝傳》對《明史稿•夏允彝傳》最重要的修改有三項:第
一,去除了原有的評價性文字,如第四段的「名重海內」,第六段「毀
家倡義」,以及第十一段對夏允彝道德學問的描述等。第二,《明史》
編者似有刻意泯除明末黨派之見的企圖,如刪除第八段、第十一段,刪
除第九段中對徐復陽背景的敘述和「時論為不平」數字。第三,《明史》
編者只敘述夏氏父子「死亡」的結果,而不及於他們的「死亡」過程。
於是,《明史稿》中「慷慨就義」的夏完淳與「從容自縊」的夏之旭,
便成沒有事蹟,沒有音聲表情的「死者」了。總之,從《明史稿》到《明
史》,〈夏允彝傳〉並沒有像趙翼所說的那樣「事益詳而文益簡」,因
為失去情節反而失去動人的能力。
表三:《明史稿》與《明史》〈夏允彝傳〉內容比較表
《明史稿》 《明史》
1 夏允彝,字彝仲,松江華亭人。 夏允彝,字彝仲。
2 弱冠舉於鄉,好古博學,工屬文。 弱冠舉於鄉,好古博學,工屬文。
3 是時東林方講學,蘇州高才生張溥、楊 是時東林講席盛,蘇州高才生張溥、楊
廷樞等慕之,結文會名曰復社。 廷樞等慕之,結文會名復社。

50 王鴻緒等撰,《明史稿列傳》,收入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 97,頁334。
51 《明史》(臺北:鼎文,1975),頁7098~7099。
52 第一段之所以刪去「松江華亭人」五字,是因為同卷〈陳子龍傳〉末段已有「同邑夏
允彝」數字。
286
孫 慧 敏

4 允彝與同邑陳子龍、何剛、徐孚遠、王 允彝與同邑陳子龍、徐孚遠、王光承輩
光承輩亦結幾社相應和,名重海內。 亦結幾社相應和。
5 崇禎十年,與子龍同舉進士,授長樂知 崇禎十年,與子龍同舉進士,授長樂知
縣,善決疑獄,他郡邑不能決者,上官 縣,善決疑獄,他郡邑不能決者,上官
多下長樂。居五年,邑大治。吏部尚書 多下長樂。居五年,邑大治。吏部尚書
鄭三俊舉天下廉能知縣七人,以允彝為 鄭三俊舉天下廉能知縣七人,以允彝為
首。帝召見,大臣方岳貢等力稱其賢, 首。帝召見,大臣方岳貢等力稱其賢,
將特擢,會丁母憂,未及用。 將特擢,會丁母憂,未及用。
6 北都變聞,慟哭累日,毀家倡義,走謁 北都變聞,允彝走謁尚書史可法,與謀
尚書史可法,與謀興復,聞福王已立, 興復。聞福王立,乃還。
乃還。
7 其年五月,擢吏部考功司主事。疏請終 其年五月,擢吏部考功司主事。疏請終
制,不赴。 制,不赴。
8 及馬士英、阮大鋮亂政,重允彝名,屢 〔全刪〕
為好辭招之,拒不應,服既除,猶不起。
9 御史徐復陽者,故逆案中人,至是復官。 御史徐復陽希要人旨,劾允彝及其同官
希要人指,劾允彝及其同官文德翼居喪 文德翼居喪授職為非制,以兩人皆東林
授職為非制,以兩人皆東林也。兩人實 也。兩人實未嘗赴官,無可罪。吏部尚
未嘗赴官,無可罪。吏部尚書張捷遽議 書張捷遽議貶秩調用。
貶秩調用,時論為不平。
10 未幾,南都失,徬徨山澤間,欲有所為。 未幾,南都失,徬徨山澤間,欲有所為。
聞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黃淳耀、徐汧 聞友人侯峒曾、黃淳耀、徐汧等皆死,
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賦絕命詞,自投深 乃以八月中賦絕命詞,自投深淵以死。
淵以死。
11 允彝學務經世,歷朝制度,暨昭代典章, 〔全刪〕
無所不諳習。獨處一室,志常在天下,
名既高,四方人士爭走其門,書問往來,
酬荅無暇晷。好獎勵後進,有片善,稱
之不容口,多因以成材。與子龍齊名,
晚節亦略相似,人謂白首同所歸云。
12 子完淳,字存古,生有異稟,七歲能詩 允彝死後二年,子完淳,兄之旭並以陳
文,年十三,擬庾信作〈大哀賦〉,文采 子龍獄詞連及,亦死。
宏逸。允彝死後二歲,以子龍獄詞連及,
亦逮下吏。談笑自如,作樂府數十闋,
臨刑神色不變,年甫十八。允彝兄之旭,
字元初,以諸生貢於廷,有聲。南都失,
欲與允彝俱死,允彝託以妻子,乃不果,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87

自此不入城市。亦以子龍故,作絕命詞,
從容謁文廟,自縊復聖位旁。
清朝官方雖然希望以《明史•夏允彝傳》作為此後傳寫夏家故事的
張本,事實上許多傳寫者仍然傾向以情節較豐富的《明史稿》作為改寫
的依據,甚至進一步的搜求其他資料,不過在標注參考資料時,則往往
只列示《明史》。白堅指出,乾隆《婁縣志•夏允彝傳》與嘉慶《松江
府志•夏允彝傳》都有實據《明史稿•夏允彝傳》刪節,而註明是以《明
53
史•夏允彝傳》為底本的情形。 筆者也發現,連由清朝中央政府所編
54
訂的《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也有類似的狀況。
如果說從《明史稿》到《明史》,是從事纂修的史臣在政治壓力的
影響下,對夏家故事做了高度的壓縮;那麼,從《明史稿•夏允彝傳》
到《南疆繹史•夏允彝傳》,則是夏家故事在較不受政治壓力影響的私
家修史者手中所得到的解放。
《南疆繹史》的作者是烏程人溫睿臨。他在《明史稿》纂修者萬斯
同(1638~1702)的鼓勵下,開始搜集南明史的資料,但他真正動筆,
55
則是萬斯同去世以後的事。 《南疆繹史•夏允彝傳》的辭句與《明史
稿•夏允彝傳》有很多雷同之處,但對福王政府敗亡後的夏家,做了更
詳細的記錄。相對於其他史料中的夏允彝多半呈現謹言慎行的樣貌,溫
睿臨筆下的夏允彝,則相當積極的參與復明運動。除了毀家倡義之外,
更伸展縱橫之術,寫信游說清政府效法金、宋舊事,讓明朝能夠在淮河
以南成立新政權;甚至還加入吳志葵的起義軍,「為之飛書走檄,聯絡
江、浙士大夫,由是四方響應」。同時,溫睿臨筆下的夏完淳,也不像

53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523。
54 舒赫德、于敏中奉敕撰,《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卷7(臺北:成文,1969年影乾隆四
十一年刻本),頁379~380:「中書舍人夏完淳,松江華亭人,吏部主事允彝之子,被
執,送江寧,不屈死。」從這段文字明白指出夏完淳的官銜是「中書舍人」,被捕後
被押送到「江寧」,可以看出作者據以寫作的史料,實是《明史》與《明史稿》以外
的材料。
55 溫睿臨撰、李瑤校,《南疆繹史勘本列傳》,收入周駿富,《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
冊104),頁501。
288
孫 慧 敏

《明史稿》所記,只是受陳子龍牽連的無辜犧牲者,而是曾經接受魯王
官職並拜表慰問的積極復國者。在夏之旭的部份,溫睿臨雖然只用不到
四十個字就交代了夏之旭的一生,但透過全文引用《明末忠烈紀實》所
收錄的夏之旭絕命詞,不但使夏之旭在夏家故事中的份量,首次超過夏
56
完淳,更使夏之旭的死亡成為動人的忠烈故事。
《南疆繹史》雖然直到道光十年(1830)才由吳郡人李瑤校訂出版,
但它對此後的南明史寫作,卻有相當大的影響。以〈夏允彝傳〉來說,
57 58
凌雪的《南天痕》 與徐鼒(1810~1862)的《小腆紀傳》 就幾乎全篇
襲用溫睿臨的文字。不過,徐鼒在襲用文字之餘,卻做了一項改變,即
將夏之旭的傳記提到夏完淳之前,從而改變了夏家故事向來以父子為主
軸的敘事架構。

六、鄉賢與國殤:夏完淳遺稿的刊刻與流傳
我們之前所看到的夏家故事,大多出自紀傳體的史書。在這些史書
中,夏允彝一直居於主體的地位,而夏完淳通常都是以附傳或附見的形
式,被放在夏允彝傳的末尾。但在文學的場域裡,夏完淳卻擁有一片屬
於自己的天地。
59
夏完淳的作品最初主要是在江浙地區流傳。根據方授 的回憶,他
60
曾經在杭州蔣氏兄弟家裡看到夏完淳的一篇賦、三封信和近千首的詩, 不

56 溫睿臨撰、李瑤校,《南疆繹史勘本列傳》,頁665~668。
57 周駿富,《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冊107,頁500~502。
58 周駿富,《明代傳記叢刊•遺逸類》冊69,頁209~211。
59 方授,字子留,生卒年不詳,從他在〈南冠草原序〉中提到夏允彝時稱「瑗公師」,
而夏完淳也有〈寄懷子留方二〉一詩,可見他與夏家應有相當密切的交誼。夏完淳,
《夏節愍公全全集》卷首,頁1a。
60 根據白堅的調查,目前最完整的夏完淳詩文集,也只收錄了312首詩。見《夏完淳集箋
校》,〈凡例〉,1~2。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89

過他自己所收藏的,則只有夏完淳臨終前的作品《南冠草》。順治九年
(1652),他到寧波與朋友聚會的時候,談起夏完淳的故事,在座的朋
友聽過他的說明之後,都對夏完淳的作品很感興趣,他於是將《南冠草》
61
一書介紹給朋友們欣賞。 在清朝最初的一百年當中,夏完淳的作品,
就是透過這種傳閱與輾轉抄錄的方式在世間流傳。
夏完淳的作品在清代受到注意,朱彝尊的稱揚應是一個重要的關
62
鍵。 他在《靜志居詩話》中,對夏完淳的文學造詣做了相當高的評價:
存古南陽知二,江夏無雙。束髮從軍,死為毅魄。其〈大哀〉一賦,
63
足敵蘭成。昔終童未聞善賦,汪踦不見能文,方之古人,殆難其匹。
朱彝尊對夏完淳的評價是從「年少」、「忠烈」與「文采」三方面著眼,
他指出,亙古以來,能夠同時具備這三項條件的人,只有夏完淳一個。
不過,朱彝尊雖然強調夏完淳殉國的忠烈,但在引錄他的詩句時,卻很
小心地避免涉及具有明顯政治意涵的部份。在《明詩綜》中,朱彝尊一
共收錄了十一首夏完淳的詩作,分別是〈仿古〉、〈秋懷〉五首、〈精
衛〉、〈楊柳怨〉、〈秋夜感懷〉、〈送杜于皇歸郢〉與〈寶帶橋〉。
其中〈楊柳怨〉原是一首相當長的七言古詩,詩中對江南社會在國變以
64
前的風華與鼎革之後的蕭條,有相當深刻的描寫。 但朱彝尊卻只引了
最前面的八句,而使它的主題變成單純的訴說離情:

61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首,〈方序〉,頁1a~2a。
62 朱彝尊之所以會注意到夏完淳,可能與他的好朋友李延 (1628~1697)有關。李延 是
松江府上海縣人,同時也是夏允彝的好朋友徐孚遠的學生。他曾在晚年時以口述方式
記錄下許多松江地區士大夫的軼事,後來由華亭縣人蔣烈編訂為《南吳舊話錄》一書。
或許是因為交誼的關係,這部書中最常出現的明末人物,就是當時松江的名宿陳繼儒,
與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朱彝尊在〈高士李君塔銘〉中說,李延 在臨終前將《南吳
舊話錄》和歷年所收藏的2500卷書籍一起送給他,雖然我們並不知道李延 所送的書
裡,包不包括夏完淳的作品,但以李氏對夏氏父子的熟稔與推崇,他應該可以成為朱
彝尊接觸夏家故事與夏氏父子作品的一條管道。朱彝尊文見趙郡西園老人口述、蔣烈
編,《南吳舊話錄》,1067~1069。
63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頁191~192。
64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4,頁2a~3a。
290
孫 慧 敏

東風初度春江曲,大堤花草參差綠。昨宵煙雨盡傷心,今日鶯花空
滿目。有客扁舟迥自傷,一江春色半垂楊。始知啼鳥皆牽恨,不是
65
征人亦斷腸。
在朱彝尊所選錄的詩作中,其實也有表現故國之思的詩句,如〈秋夜感
懷〉中說:「征鴻非故國,橫笛起新亭」,但這與「束髮從軍」之間的
距離,豈能以道里計。朱彝尊對夏完淳詩作的選擇標準,反映出他對清
政府言論尺度的認識:表現對已逝明朝的傷感是可以的,但這樣的傷感
絕對不可以帶有反映現實乃至於批評、反抗清朝的意味。從這裡我們也
可以想見,在這樣的考量之下,夏完淳的作品不可能得到全面性的整理
與刊行。
根據後來整理夏完淳詩文的松江人莊師洛回憶,松江地區的書肆,
在乾隆初年,已經在賣李雯、宋徵輿、陳子龍三人的合集《雲間三子詩
集》。到了乾隆十二、三年(1747~1748)間,松江有個名叫吳光裕的
人,開始進行陳子龍遺文的收集刊刻工作,但由於吳光裕去世而沒有完
66
成。 從這些現象可以看到,經過將近一百年的沈寂,到了乾隆初年,
人們對像陳子龍這樣的抗清運動參與者的忌諱,已經有鬆動的跡象。
乾隆四十年( 1775),清高宗正式為明末清初的抗清運動參與者恢
復名譽,他在上諭中說:
及其他或死守城、或身殞行陣,與夫俘擒駢僇、視死如歸者,爾時
王旅徂征,自不得不申法令以明順逆,而事後平情而論,若而人者,
皆無愧於疾風勁草,即自盡以全名節,其心亦並可矜憐。雖福王不
過倉猝偏安,唐、桂二王並且流離竄跡,已不復成其為國。而諸人
茹苦相從,捨生取義,各能忠於所事,亦豈可令其湮沒不彰,自宜
67
稽考史書,一體旌謚。

65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頁192。
66 莊師洛,〈陳忠裕公全集跋後識〉;王昶,〈陳忠裕公全集序〉,陳子龍著,施蟄存、
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773~775。
67 舒赫德、于敏中奉敕撰,《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卷首,頁1b。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91

翌年,清廷頒布《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陳子龍、夏允彝和夏完淳都
得到清朝的追謚,他們不再是清朝政府眼中的賊人,而是受到清朝褒揚
的忠節之臣;他們對清朝的反抗,不再是叛逆的行為,而成為一種表現
忠貞的行動。在這樣的明文宣示下,許多從前只能嚴密收藏、私下欣賞
的遺稿,逐漸開始公諸於世。
目前所知最早的夏完淳詩文集刻本,是嘉慶十四年( 1809),由王
昶(1724~1806)鑒定,莊師洛與弟子陳均、何其偉編輯刊行的《夏節
愍全集》。王昶在序文中說,夏完淳的詩文集實際上是整理陳子龍詩文
時的副產品。他原先的計畫,本來是想在搜羅陳子龍詩文的過程中,順
道收集同為幾社社友的夏允彝的作品,但後來因為沒有什麼收穫,才將
68
目標轉向夏允彝的兒子、陳子龍的弟子──夏完淳。
雖然資料較為豐富是夏完淳詩文的輯校工作得以展開的主要因
素,但資料的整理卻不是編者們進行這項工作的主要目的。何其偉在〈書
69
夏節愍集後〉中說:「國朝定鼎容頑民,吾鄉抗節夏與陳」, 由此可
見,夏允彝與陳子龍在松江地方歷史上的重要性,是編者們之所以願意
70
費心輯校陳夏遺文的重要因素; 他們對陳夏遺文的搜羅,其實也是一
項輯集地方歷史、凝聚鄉土認同的工作。正因為編者們是從歷史的角度
來找尋、觀看夏家的故事,所以他們也和一般史傳一樣,強調夏完淳作
為夏允彝之子的角色。於是,夏完淳作品的整理,就在編者們認為「湘
71
真遺刻在,珍重並尊彝」 的需要下展開。
雖然編者們之所以整理夏完淳的作品,是因為夏允彝的緣故,但編
者們一旦進入了夏完淳的文學天地,便不得不承認夏完淳的主體性,而

68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首,〈王序〉,頁1a。
69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末,〈題辭〉,頁344。
70 《夏節愍全集》的四位編者都是松江人,其中莊師洛與陳均是婁縣人,王昶與何其偉
則是青浦縣人。婁縣是在順治十二年(1655)從華亭縣分出來的新縣,而位於華亭縣
北方的青浦縣,則是陳子龍晚年住居與死後陵墓所在,於是,不管以「府」還是以「縣」
為單位,編者們都很容易對陳、夏等人產生「鄉賢」的認同。
71 王昶,〈題夏內史《玉樊堂集》〉,收入夏完淳,《夏節愍全集》卷末,〈題辭〉,
292
孫 慧 敏

開始說一個屬於夏完淳的故事。
在《夏節愍全集》中,編者首先徵引《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追謚
夏允彝與夏完淳的記錄,來說明夏氏父子的確是經過清朝政府褒揚的人
物。然後以《明史稿•夏允彝傳》來說明夏家故事的梗概。接著編者又
引用蔡嗣襄、黃鶴醉翁、《闕氏成仁錄》、《鎮洋縣志》、《紫隄 志》
及《南吳舊話錄》的記載,來描述夏完淳的童年、被捕與起解過程、受
審情形及遺孤的下落。其中編者們所謂的《闕氏成仁錄》,就是修改了
一些違礙字句後的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夏完淳傳》。雖然屈大均
72
是《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點名批判的人物之一, 但編者們還是將屈
大均版的夏完淳故事當做認識夏完淳生平的基本架構。
《夏節愍全集》的內容,並不只是單純的收錄、校勘夏完淳的作品,
事實上,編者們收集了許多相關的史傳、筆記資料,對夏完淳詩文中所
提到的人與事,做了不少註腳。此外,編者們還將他們所收集到的夏家
成員的作品與生平資料,以附存的方式收錄在卷末。這些夏家成員,除
了夏氏父子和夏之旭以外,也包括夏完淳的女性親屬在內,從而使《夏
節愍全集》成為一部以夏完淳為中心的夏家故事總匯。
在完成《夏節愍全集》的輯校工作以後,莊師洛用以下的詩句來總
括夏完淳的一生:
天荒地老出奇人,報國能捐幼稚身。黃口文章驚老宿,綠衣韜略走
謀臣。湖中倡義悲猿鶴,海上輸忠睠鳳麟,至竟雨華埋骨地,方家
73
弱弟可同倫。

頁343。
72 清高宗在乾隆四十年十一月初十日的上諭中說:「至錢謙益之自詡清流,靦顏降附,
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幸生畏死,詭託緇流,均屬喪心無恥。若輩果能死節,則今日亦
當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捨生,而猶假語言文字以自圖掩飾其偷生,是必當明斥其進
退無據之非,以隱殛其冥漠不靈之魄。」見《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卷首,〈議疏〉,
頁21。
73 莊師洛,〈輯夏節愍集成題後〉,收入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末,〈題辭〉,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93

和朱彝尊一樣,莊師洛也是用「年少」、「忠烈」、「文采」三項指標
來為夏完淳做歷史定位,但相對於朱彝尊只能呈現夏完淳的文采,莊師
洛則強調夏完淳的忠烈,而且是一種不斷反抗、至死方休的忠烈。
《夏節愍全集》刊刻以後,夏完淳詩文的收藏與閱覽者逐漸不再侷
74
限於江浙地區, 到了光緒二十八年(1902),《夏節愍全集》更在數
千里外的四川成都重刻刊行。主持其事的舉人吳克讓說,他據以重刊的
嘉慶版《夏節愍全集》,是他在光緒二十六年( 1900)時向井研人吳蜀
猷所借,而吳蜀猷的書則是他的父親吳祉蕃在擔任順天府房山縣令的時
75
候所取得的。 由此我們可以想見《夏節愍全集》在松江刻本刊行後的
一百年間所走過的漫長旅程。
我們之前說過,王昶等人輯校刊刻《夏節愍全集》,原本具有表彰
鄉賢、收集鄉邦文獻的意義,但當《夏節愍全集》離開了松江,夏完淳
就有可能要與其他地區所崇拜的鄉賢有所競爭。在四川重刻本的《夏節
愍全集》中由浙江人吳慶坻所寫的序文裡,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現象的
端倪:
慶坻視學蜀中,任滿將歸。新津吳衡騫孝廉持以來,謂將醵貲重刻,
而屬為之序。余因念《奇零草》傳本尤罕,吾鄉之人,必有好事如
76
孝廉者。他日歸求其書以寄孝廉,當益有讀之而感發興起者。
引文中所說的《奇零草》,是浙江鄞縣人張煌言( 1620~1664)的作品。
吳慶坻在序文的後半部份,向讀者介紹「吾浙張公煌言」的生平,並說
夏完淳之死「與張公略相類」、「《奇零草》傳本尤罕」等等,雖然不

頁343~344。
74 抄本當然也可以做跨區域的流傳,如山東聊城人傅斯年(1896~1950)說:「憶余八、
九歲時,見祖父處有《夏內史集》一薄冊,舊抄本,海源閣物(或協卿先生所遺,不
可知也)。」但刻本在傳布上所具有的優勢,卻是不可否認的。傅斯年語見夏完淳《夏
節愍全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同治乙巳年印本,傅斯年手
題記)。
75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末,〈後序〉,頁347。
76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首,〈敘〉,頁6。
294
孫 慧 敏

見得有引「吾浙張公煌言」與「松江夏完淳」爭高下的意思,但其中所
透露出來的鄉邦意識,卻是非常值得加以注意的。
川刻本《夏節愍全集》的刊行,證明吳克讓與他的贊助者們並沒有
從地理界域的角度來觀看夏完淳。對這些四川士大夫來說,夏完淳雖然
是個「東南」之人,卻是一個值得全天下景仰的忠烈之士。不過,吳克
讓所談的忠烈,卻與一百年前莊師洛等人有相當大的差異。相對於莊師
洛等人強調不斷反抗、至死方休的忠烈,吳克讓則援用《欽定勝朝殉節
諸臣錄》所宣揚的死節觀念,鼓吹「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名教綱
77
常,不可一日不在天下」的忠君觀念。 讀到這裡,我們幾乎忘了這已
經是新政運動時代的中國。

七、少年的浮現:夏家故事的近代版本
綜觀清人對夏完淳的書寫,在朱彝尊所提出的「年少」、「忠烈」
與「文采」三項特質當中,「年少」可能是夏完淳身上最明顯,卻最沒
有被正面對待的特質。
就筆者閱歷所及,在清代的史傳資料中,以夏完淳為敘事主題的只
有兩篇,分別是沈仲方《補東山國語•夏完淳傳》與屈大均《皇明四朝
成仁錄•夏完淳傳》。這兩位作者雖然都注意到夏完淳的年少,但都沒
有直接針對這一項特質多做發揮。
沈仲方說,他之所以寫〈夏完淳傳〉,是因為他與夏完淳曾經有過
神秘的接觸經驗:
予初未識存古,竟識之夢中,曰:「吾夏存古也」。予感其義,設
位為詩以祭之。……後之讀余詩者,既知存古於生前,復感存古於
78
身後,慎勿以彝仲、臥子諸公附見為嫌也。

77 夏完淳,《夏節愍公全集》卷末,〈後序〉,頁349。
78 查繼佐,《東山國語》,頁301。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95

沈仲方在描述這次神交的經驗時,並沒有因為夏完淳的年少殉國而感到
自慚,反而說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年輩比夏完淳稍長的話,實在不敢在夢
中與忠烈過人的夏完淳論交。(「維子誠少年,乃敢與之伍」)也就是
說,沈仲方乃是憑藉自己在長幼秩序上的優位性,來面對在道德實踐上
具有優位性的夏完淳。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沈仲方雖然在文章一開
始,就以「雲間有少年君子焉」點出夏完淳的「年少」,但「少年」並
不是他所要謳歌稱揚的重點,「少年」們更不是他所要訴求的對象。
在《皇明四朝成仁錄•吳江起義傳•夏完淳傳》中,屈大均同樣也
注意到夏完淳的「年少」。但相對於沈仲方從「年輩」的角度來認識夏
完淳的年少,屈大均則從夏完淳的年少去探討「年壽」的意義。在〈吳
江起義傳〉中,除了夏完淳以外,還有另一個少年殉國者──十六歲的
呂宣忠,屈大均在卷末的論贊中說:
呂、夏二子,以成童之年,而能慷慨建義,誓死相從,吳公以之不
79
孤,江南因之有氣。何必老成,一殤子勝於彭 多矣!
透過呂宣忠、夏完淳的例子,屈大均質疑了中國人的「壽」、「夭」觀
念。他強調,生命的意義不在生命的長短,而是在生命存續期間所發放
的光芒,透過這樣的論說,屈大均巧妙的避開「年少」在當時的文化脈
絡中所可能具有的負面意義。
光緒二十六年(1900),二十八歲的梁啟超(1873~1929)發表了
〈少年中國說〉一文,宣示「少年」的觀念即將發生革命性的改變。在
這篇文章中,梁啟超將少年等同於進取、冒險與朝氣;而將老年當做幽
鬱、悲慘與頹唐的同義詞。正因為少年代表的是無盡的希望,老年則意
謂著漸趨滅亡,所以他努力的要在理論上與實際上構作一個「少年」中
國。他指出,中國向來只有為一家私產的「朝廷」,而沒有為人民公產
的「國家」,因此歷代的興亡更替都只是「朝廷」的生老病死,與「國
家」沒有任何關係。梁啟超雖然在理論上證明了中國是一個初生的「少
年國」,但他強調,倘使中國的國民在心理上不能自覺為「少年中國」

79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6,頁227a。
296
孫 慧 敏

的國民,仍繼續讓那些自顧尚且不暇的「老朽之人」主持國家大政,則
「西風一夜催人老」,「少年中國」很快的就會瀕於老死的境地。因此,
梁啟超大聲疾呼:
製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使舉國之少年
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景也。使舉國之少
年而亦為老大也,則吾中國為過去之國,其澌亡可翹足而待也。故
80
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裡對少年的謳歌與期許,深刻的感動了他
的讀者──江蘇吳江人柳亞子(1887~1958)。
光緒二十八年(1902),柳亞子在友人陳去病(1874~1933)的介
紹下,開始閱讀梁啟超的作品。也就在這一年,梁啟超陸續發表了〈近
世第一女傑羅蘭夫人傳〉、〈意大利建國三傑傳〉、〈匈加利愛國者噶
蘇士傳〉、〈張博望、班定遠合傳〉、〈黃帝以後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
等文章,因而在文化界掀起一波找尋「民族英雄」的熱潮。作為「梁任
公的信徒」,當時才十六歲的柳亞子,馬上就加入了這波潮流,並在翌
81
年發表了他的成果──〈鄭成功傳〉。
柳亞子在〈鄭成功傳〉中說,他之所以表彰與崇拜鄭成功,一方
面是因為鄭成功是一個能夠「排異種」、「殖新地」的「大政治家」與
「大戰爭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是一個壯志未酬、身後無名的英雄
人物。從柳亞子所表述的英雄形態,我們已經可以察覺梁啟超「宣揚國
威」的民族英雄觀念對柳亞子的影響。
然而,柳亞子在〈鄭成功傳〉中所呈現的,並不只是一個「民族英
雄」,而且是一個「少年民族英雄」。柳亞子描述,鄭成功原來是個「峨
冠彩服、颯爽英姿、年少翩翩」的「絕代佳公子」,「以二十三齡之少
年,一躍而樹獨立之旗于南 」,在此後的西征東討過程中,雖然沒有

80 鄭振鐸,《晚清文選》(上海:上海書店,1987),461~464。
81 柳棄疾(柳亞子),〈我和南社的關係〉,見氏著,《南社紀略》(臺北:文海出版
社,1976),10。丁文江,《梁任公年譜》(臺北:世界書局,1959),172。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97

完成驅逐異族的宿願,卻在海外建立了一個「漢種最後之居留地」──
臺灣。
「少年」精神與「民族英雄」觀念,在梁啟超原先的論說當中並沒
有必然的連繫,然而透過柳亞子的再創造,這兩項觀念卻有了緊密的連
結。不過,柳亞子雖然想將鄭成功塑造為「少年民族英雄」的代表,即
使鄭成功的確曾經是一個「少年」,他卻不會永遠是個「少年」。尤其
在十六歲的柳亞子想像中,去世時才三十九歲的鄭成功,已經是個「攬
82
鏡華髮、據鞍髀肉」的「老」將軍了。 於是,可想而知的,少年柳亞
子必須另外去找尋他的「少年民族英雄」。
光緒二十九年(1903),柳亞子在閱讀自己家裡所收藏的《南疆逸
史》與《海甸野史》時,終於找到了一個永遠的「少年民族英雄」,那
就是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夏完淳。柳亞子隨即寫下此生第一篇夏家的故
83
事──〈夏內史傳略〉。 根據光緒三十二年(1906)在光復會機關報
《復報》上發表的版本來看,柳亞子所說的夏完淳故事其實就是屈大均
版的夏完淳故事,但柳亞子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卻不像屈大均那樣以
譏刺偷生的遺老們為目的。他在傳末的論贊中說:
明政不綱,漢祚以斬。南東志士,抱種族之戚,揚旗擊鼓,問鼎中
原,大事不成,九死靡悔,前仆後起,輝映史策者,比比皆然。然
求其少年立節如夏內史者,殆無幾也。……三百年來,大仇未報,
內史有靈,安能瞑目!九峰、三泖間不泛〔乏?〕英英露爽之少年,
其有第二之夏內史出現於光復軍中,以竟前哲未遂之遺志者乎!則
84
內史為不死矣。
透過強調夏完淳「少年立節」的卓越性,以及明末抗清運動的種族意涵,
柳亞子明確的指出「少年」在「種族革命」中的能動性。但柳亞子並不
只是以讀者的年齡為訴求,從他特別期待「九峰」、「三泖」(即蘇、

82 亞盧(柳亞子),〈鄭成功傳〉,《江蘇》4期(1903,東京),61~64。
83 柳無忌,《柳亞子年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1983),13~17。
84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557。
298
孫 慧 敏

松地區)的少年們能夠繼承前人未盡之志,就可以看出鄉賢崇拜也是他
在進行革命動員時的一項重要工具。
在光緒三十二年( 1906)的上海,還有另外一個媒體正在傳播著夏
家的故事,那就是由國學保存會所發行的《國粹學報》。國學保存會是
由廣東順德人鄧實(1876~?)所創辦的社團,由於會員大多具有革命
85
黨員身份,因此論者常將它視為清末革命團體的一員。 國學保存會的
一項重要業務,就是搜羅與刊布舊籍,而明末殉節士大夫與明遺民的著
86
述尤其是他們搜羅的重點, 因此,《國粹學報》上的夏家故事,也以
文獻的刊布為主要形式。
雖然柳亞子也是國學保存會的會員,且常在《國粹學報》上發表詩
文,他卻幾乎沒有參與《國粹學報》裡的夏家故事書寫活動。《國粹學
報》中最重要的一個夏家文獻刊布者,非陳去病莫屬。陳去病是柳亞子
的同鄉好友,在他書寫夏家的過程中,似乎也一直和柳亞子在資料上互
87
通有無,不過他對夏家的書寫重點,卻與柳亞子有相當大的差異。
相對於柳亞子特別強調夏完淳作為史上唯一一位少年民族英雄的
地位,陳去病則將夏氏父子看作眾多鄉里先賢中的二員,因此他對夏家
文獻的整理,實際上也是對鄉邦文獻的整理。當然,身為革命派人士的
陳去病之所以整理鄉邦文獻,已不像王昶等人一樣,只是在凝聚一種鄉
土的認同,而是要藉著重建鄉人反抗清朝政府的歷史,強化鄉土與中央
間的衝突以及種族之間的矛盾,藉此達到革命動員的目的。
陳去病對夏家文獻的整理,是從夏完淳詩文集的重編工作開始,這
項工作在光緒三十一年( 1905)時似乎已經告一段落。雖然陳去病對夏
完淳的作品有相當高的評價,但他卻不像柳亞子那樣對夏完淳深刻著

85 鄭師渠,〈簡論晚清國粹派的崛起〉,收入胡偉希,《辛亥革命與中國近代思想文化》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1991),5~7。
86 〈國學保存會簡章〉,《國粹學報》13期(1906,上海),〈敘〉,1b。
87 陳去病,〈夏瑗公侯納言傳跋〉,《國粹學報》3年7號(1907),〈撰錄〉,3a。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299

88
迷。 於是,從光緒三十二年(1906)起,陳去病對夏家故事的關懷,
89
逐漸轉移到遺文大多亡佚的夏允彝身上。 在陳去病與其他《國粹學報》
撰文者的努力下,夏允彝的傳記、軼事與作品逐漸重現,而侯玄涵的〈吏
部夏瑗公傳〉也就在這個時候公諸於世。
《國粹學報》對夏家故事的書寫,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以後逐
漸式微。到了民國時期,在重要的報刊上,大約有二十多年的時間,幾
乎沒有人再提起夏家的故事。這一方面是因為夏家的文獻經過莊師洛與
陳去病等人的搜羅,已經發掘殆盡;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追求「新文化」
的呼聲當中,南明的歷史已經成為邊緣的課題。但夏家的故事並沒有被
遺忘,它存留在書籍裡,存留在許多晚清少年們的腦海裡,等待著重新
發聲的機會。
夏家故事的重現,與日本對華侵略的加劇有密切的關係,而抗戰的
爆發與政府的西遷,更促使人們將現實與明清之際的歷史連結在一起。
一九三八年,在晚清時曾經手抄夏完淳集的汪辟疆(1887~1966),在
友人的催促下,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寫成〈三百年前一位青年抗戰的民
族文藝家──夏完淳〉。根據汪氏的回憶,這篇文章在重慶刊出以後,
90
曾在各地報刊上轉載了四、五十次,風靡程度可見一斑。
汪辟疆的文章雖然寫得很倉促,但卻做了一項劃時代的改變。在莊
師洛所編輯的《夏節愍全集》中,雖然已經開始收集夏完淳的嫡母、生
母、姐妹、妻女的資料,但夏家女性成員大抵只有兩種面貌:一是撫孤
守節的節婦,一是雅擅詞藻的閨媛。而汪辟疆對夏家婦女的介紹卻是:
「他〔完淳〕的母親姊妹和他的夫人,皆是平日談忠談孝的婦女,及國

88 陳去病在〈敬觀夏彝仲考功遺札〉一詩中說:「內史文章日月縣〔懸〕,南冠一草正
重編。(時予正編定令嗣《內史全集》)」,見《國粹學報》1年6號(1905),〈文
篇〉,10a。
89 陳去病對夏允彝的重視,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即對幾社、復社歷史的緬懷。關於
此點,可參看鄭勇,〈社會轉型中的文人結社──以南社研究為中心〉,《學人》11
輯(1997,江蘇),472~477。
90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722~723。
300
孫 慧 敏

破家亡,都截髮為尼。」、「到了順治四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他〔之旭〕
一人走入文廟,自縊於顏子的神位旁邊。這時允彝的妻妾,已截髮為尼。
91
他的兩位小姐,早已遁入空門,去過她們的寂靜生活。」 透過構作集
體截髮的歷史圖象,汪辟疆向讀者證明夏家女性對清朝政府的抗議,從
而證明夏家女性對國家事務的關懷,使她們成為「天下興亡,匹婦有責」
論的先行者。
一九四○年,當時寓居上海孤島的柳亞子,重新展開書寫夏家的活
動,先後寫成〈夏允彝、完淳父子合傳〉與〈江左少年夏完淳傳〉兩篇
文章,分別在上海與香港的刊物上發表,其中以語體文寫作的〈江左少
年夏完淳傳〉,尤其是一篇廣為轉載的作品。在此同時,蘇雪林也在國
民黨中央宣傳部的委託下,寫作《南明忠烈傳》一書,以表彰明末「幾
百個」忠臣義士,而夏氏父子自然也名列其中。
雖然汪辟疆、柳亞子、蘇雪林等人所寫的夏完淳故事,基本上都是
屈大均版的故事,是年輕、文采橫溢的夏完淳投筆從戎、壯烈殉國的故
事。但即使是柳亞子,他也不再像四十年前那樣,期待英英露爽的少年
們起事革命了。而首先發難的汪辟疆,雖然用了「青年抗戰」的聳動標
題,但他的寫作重點主要在呈現作為一個「民族文藝家」的夏完淳。從
汪氏在川刻本《夏節愍全集》上的題記,我們可以更清楚的看到汪氏的
心態:
世亂方殷,東禍益亟,國人慷慨赴敵,不亞有明,然弱冠從軍,文
章秀出如存古者,尚不可得,重誦此集,又不勝人才消長之思也。
92

至於為國民黨中宣部發言的蘇雪林,之所以要書寫明末忠烈人物,主要
就是為了表彰他們的「含辛茹苦,終無怨言,竭忠盡智,惟期活國」,
藉此批評那些附從汪精衛政府與延安政府的文人「昧於中國歷史教

91 汪辟疆,〈三百年前一位青年抗戰的民族文藝家──夏完淳〉,《學粹》11卷1期(1968,
臺北),12~13。
92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666。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301

訓」。但蘇雪林即使對參與抗戰的軍人有相當高的評價,她並沒有鼓動
青年從軍,只希望青年們「毅然走到那些文武合一的教育機關裡去」,
93
不要成為「殺身無補」的「無用文人」。 總而言之,這些作品雖然表
彰了一個投筆從戎的歷史人物,卻沒有鼓勵投筆從戎的行為,即使加強
了愛國的情緒,卻沒有指出任何具體的行動方針。
這樣的愛國宣傳,一直到一九四三年才有所改變。這一年的三月十
日,蔣中正的《中國之命運》正式發行,三月二十九日,三民主義青年
團舉行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國民黨對青年的愛國宣傳,終於有了較具
體的行動方案。《中央日報》在三月三十日以「青年之路」為題的社論
中,要求青年承擔責任、接受紀律、學習國防技術科學、參與國防經濟
建設,希望青年們能夠像蔣中正在《中國之命運》裡所說的,立志做中
小學教師、飛行員、鄉社自治員、屯墾員、工程師。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大公報》上又刊出了一篇夏完淳故事
──〈明代模範學生──夏完淳,獻與於第三次大團結的青年〉,作者
94
聞亦博 在結尾中告訴讀者:「惟今日之事,報國途徑甚多,正不必皆
效完淳所為,從事於實際直接之戰鬥工作。」他認為讀者們應該效法的
是夏完淳「以身許國」的精神,而不是「投筆從戎」的行為,青年應該
根據《中國之命運》的「指示」,投入開發、建設的工作。從作者將夏
完淳定位為一個「模範學生」而不是「模範青年」,我們可以看出作者
所要訴求的對象,其實不是全部的「青年」,而是「青年學生」。此外,
從作者在文章中特別要與「投筆從戎」說進行對話,可以想見「投筆從
戎」的想法在當時青年學生族群中盛行的程度,但他們在當時的徵兵法
當中,卻是可以豁免兵役的一群。
早在抗戰之初,國民政府的徵兵政策就已經引起許多地方民眾的反
95
感,避役、逃役的情形相當嚴重, 而想要「投筆從戎」的青年學生,

93 蘇雪林,《南明忠烈傳》(臺北:商務,1969),〈原序〉,5。
94 胡適在《獨立評論》107號(1934,北京)的編輯後記中說:「聞亦博先生……是在北
平協和醫學校做研究工作的。」
95 王篤生,〈無限期望中的傷感與彷徨〉,《抗戰》53期(1938,上海),12。
302
孫 慧 敏

卻又有無處請纓的抱怨。相形之下,左翼人士所組織的服務隊、宣傳隊
與「青年軍團」,則能夠較有效的將這股可用的民氣組織起來,並從實
96
踐中摸索可行的運用方式。 從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知識青年從軍運動
展開後的盛況,我們便可以想見,國民政府在之前的六年當中所失去的
青年資源。
在抗戰時期,夏家的故事除了以文字的方式傳播以外,也以戲劇的
方式傳播。在一九四三年前後,坊間至少出現了三部以夏完淳為主角的
劇本,其中最知名的,應是郭沫若的《南冠草》(演出時更名為《金風
97
剪玉衣》)。 這齣戲的故事主線,是夏完淳被捕、押解、受審、殉難
的經過,副線則是夏完淳、王聚星與盛蘊貞之間的三角戀愛關係。這樣
一部以年輕人為主要角色的劇本,吸引了一支「青年」劇團的注意,那
就是附屬於三民主義青年團的「中國青年劇社」。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中
98
旬,這齣戲在沒有什麼廣告宣傳的情況下開演, 並創造了不錯的票
99
房,一共連演了二十七場。 劇作家陽翰笙在看了這齣戲以後表示:「深
覺此劇在演出上很失敗,特別是〔馬〕彥祥飾演的夏完淳。也許是因為

96 鄧南築,〈關於抗敵青年軍團〉,《抗戰》52期(1938),8。
97 在郭沫若寫這個劇本之前,已經有人寫了一個名為《夏完淳》的劇本;而在郭沫若的
劇本發表之後,張燾朗又根據柳亞子的意思,另外寫了一部名為《江左少年》劇本。
郭沫若,
〈夏完淳〉
,收入郭沫若,
《郭沫若劇作全集》第2卷(北京:中國戲劇,1982)
,543;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757~758。
98 《金風剪玉衣》只在1943年11月13日、15日的《中央日報》上登了兩天的廣告,《大
公報》則刊載了兩則演出訊息,《新華日報》的副刊因為設有戲劇專頁,所以做了較
積極的宣傳。除了刊載演出訊息之外,還在11月1日刊出金梓凡的〈讀「金風剪玉衣」〉,
向讀者介紹這齣戲的劇情。11月15日,又刊出郭沫若的〈《南冠草》日記〉,說明該
劇的寫作過程。相較於與它約略同時演出的《野玫瑰》一劇,幾乎天天在《中央日報》
與《大公報》上大登廣告,實有天壤之別。
99 王大敏,《郭沫若史劇論》(武漢:武漢,1992),122。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303

100
他病勞過度的關係,毫沒有一點青年人的靈氣。」 在主角的表演不盡
理想的情況下,何以這齣戲仍然可以吸引不少觀眾進入劇場?由於缺乏
觀眾回應的史料,我們只能從演出單位如何吸引觀眾入場的角度來探索
這個問題。在十一月十三日《中央日報》第四版的廣告上,除了列出演
職員名單、演出時間、票價之外,並標明是重慶衛戍總部為籌募衛戍區
子弟學校基金而請該劇團演出。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贊助單位已經變成
了「重慶市警察局流浪兒童教養所」,贊助單位的變動,雖然可能反映
了贊助者的能力薄弱,但不同贊助者所具有的不同人脈關係,也許可以
讓更多的觀眾走進劇場(不管他們是否付費)。在十一月十五日的廣告
上,也對劇情做了簡單介紹:「以十七歲神童寫下了民族的史詩,在廣
大中原建立了祖國的光榮。」我們不知道這樣的宣傳詞是不是真的具有
影響力,但可以確定的是,廣告製作者認為這段宣傳詞是有宣傳效用
的,從而可以推知,「金風剪玉衣」是一個為青年們而演出的作品。
101
時人對郭沫若的歷史劇作品,常有「歪曲歷史」的批評, 在《南
冠草》一劇中,郭沫若所安排的三角戀情關係,就使柳亞子相當不滿意,
因此才授意張燾朗另外寫一個劇本。對於觀眾們希望他「傳達歷史真實」
的要求,郭沫若一方面否定所謂「歷史真實」的存在:「歷史並非絕對
真實,實多舞文弄墨,顛倒是非」;另一方面則為自己辯護:「史劇家
102
在創造劇本,並沒有創造『歷史』,誰要你把它當成歷史呢?」 誠然
就像郭沫若所預期的,歷史劇觀眾的確可以意識到歷史劇與歷史之間的
差距,因此郭沫若在《南冠草》一劇中所創造的戲劇效果,實際上並沒
有被納入後來的夏完淳故事中。不過,人們雖然沒有接受郭沫若在歷史
劇中對「史實」的「歪曲」;但對於郭沫若在附錄的考訂資料中「舞文
弄墨」,卻幾乎是沒有什麼戒心,因此使夏完淳有意投靠李自成、張獻
103
忠的說法,成為廣為流傳的故事。

100 龔繼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譜》中冊(天津:天津人民,1992),561。
101 如凡民,〈看「清宮外史」演出〉,《中央日報》,1943 年 3 月 24 日,6 版。
102 郭沫若,〈歷史•史劇•現實〉,《郭沫若選集》(北京:人民,1997),427、429~430。
103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15~16。
304
孫 慧 敏

郭沫若在一九四八年所寫的〈少年愛國詩人夏完淳〉一文中說,夏
104
完淳的事蹟在抗戰時期的大後方,是廣為人知的故事, 但戰時的夏完
淳書寫活動,究竟對時人發生了什麼影響,在史料闕略的情況下,這實
在是一個幾乎無法回答的問題。在此,筆者只能嘗試用一個個案來結束
這段討論。現今最主要的一位夏完淳故事書寫者,同時也是《夏完淳集》
的箋校者白堅,在〈蕩灣謁夏墓為夏內史完淳作〉一詩中自注:「余十
四齡,即瓣香完淳,歷十九年,始得赴松江訪其遺跡」,而根據白堅為
陳子龍〈會葬夏瑗公〉詩所作的案語,他是在一九六二年初到松江去訪
105
察夏氏父子遺跡的, 反推十九年,就是一九四三年,於是證明這位以
半生之力箋校夏完淳詩文的學者,正是受抗戰時期夏完淳故事書寫活動
影響的一個例證。
如果我們將夏完淳故事的書寫活動分成三個段落,則王昶、莊師洛
可以說是第一代的代表,他們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對遺文、傳記文獻的收
集。第二代的代表則是柳亞子、汪辟疆與郭沫若;這三位「夏完淳迷」
以第一代的成果為基礎,將夏完淳的故事大眾化與普及化,從而引領第
三代的白堅進入夏家故事的領域。相對於第二代的「夏完淳迷」在夏完
淳的故事上做了許多「踵事增華」的動作,第三代的「夏完淳迷」白堅,
則從事長期的考訂與箋校工作,試圖還夏完淳一個「本來面目」。

八、結論
夏允彝的兄長夏之旭在絕命辭中說:
新朝之所謂叛,乃故國之所謂忠,夫何傷哉!余讀聖賢書,今死聖
106
賢地,夫亦死於聖賢之教,非死於新朝之法也。

104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608。
105 白堅,《夏完淳集箋校》,767、771。
106 夏完淳,《夏節愍全集》卷末,〈附存〉,頁 318。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305

在新舊政權交替的時代,新政權不但取得了統治權,也取得了詮釋權。
新政權一方面運用統治權來收編或肅清舊政權的附從者,另一方面則運
用詮釋權將舊政權附從者污名化。這種統治權與詮釋權轉移所造成的價
值錯亂,可以說是明清之際士人最困擾的一個問題,生死、出處等諸多
抉擇,都因為這種價值錯亂而變得更加的困難。
夏之旭的自縊孔廟,徹底否定了政權對「忠」這項道德的詮釋權,
對他來說,「忠」作為一種「聖賢之教」,乃是一種絕對性的道德價值。
至於「法」對這種道德實踐的界定與詮釋,則是暫時性的、相對性的,
透過這樣的認識,夏之旭將自己的死亡,從枉法提高到殉道的層次。
在確立了「忠」的價值之後,另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忠」的內涵。
對陳子龍、侯玄涵來說,「不事二姓」是「忠」的基本原則,而夏允彝
就為了踐履這項原則,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對屈大均而言,「忠」的實
踐除了「不事二姓」之外,還要「一再起義」。因此在夏氏父子的故事
形成過程中,隨著「忠烈」形象的確立,「反抗」的行動也越來越成為
忠烈書寫的主要內容。到了清末,因為革命運動與國族主義的勃興,「忠
烈」故事中的「反抗」主題又更加的強化。
夏氏父子出身平凡、仕宦不顯,他們的「忠烈」事蹟也不是最「艱
苦卓絕」、最「慘烈」的個案,但他們的故事之所以能夠從明末眾多忠
烈故事中脫穎而出,主要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夏氏父子是松江府人,
這個地區在從明清之際的兵燹中復甦之後,一直居於全國經濟與文化的
中心地位,這使當地的士人有能力營造鄉賢的崇拜,並透過文獻的彙集
與刊刻,向外推廣他們的鄉賢。第二,清末以降,「少年」與「青年」
族群的興起,使夏完淳的「年少殉國」成為比其他忠烈人物更加卓越的
特質,從而使他成為一位可以被單獨表彰的明末忠烈人物。
近幾年來,臺灣學界做了許多解構偶像、神話的研究,從清代臺灣
107
的吳鳳、日治臺灣的莎韻(Sayun Hayun), 上古中國的黃帝與近世

107 溫浩邦,〈歷史的流變與多聲:「義人吳鳳」與「莎韻之鐘」的人類學分析〉(國立
臺灣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論文,1996)。
306
孫 慧 敏

108 109
中國的諸多「民族英雄」, 乃至於當代中國的「太原五百完人」 與
110
韓戰時期來臺的一萬四千名「反共義士」, 一個又一個已經被遺忘的
111
神話與偶像, 都在歷史學者的研究中重新土崩瓦解。這批新「古史辨」
運動的參與者大多認為,歷史可以被擁有權力的人自由的操作與塑造出
他們所想要呈現的樣貌。但從夏氏父子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操弄
歷史並不如想像當中那樣自由。即使在異傳紛呈的清代初期,夏允彝的
故事也一直保持著相當高的一致性,而夏完淳的故事雖然一直存在著若
干異說,可是在《夏節愍全集》出現以後,即使是想要將夏完淳塑造成
人民英雄的郭沫若,也要依傍夏完淳的詩文來得出他所想要的樣貌,但
這樣一來,白堅就同樣可以透過閱讀夏完淳的詩文來指出郭沫若的破
綻。當然,每一個時代的歷史研究者,都有他們自身或時代的盲點,因
此,當他們在說別人的故事的時候,其實也正在記錄著自己的故事,而
歷史研究的一項樂趣,也許就是在辨析不同時代的故事的過程中,發現
自己的故事。

*本文曾於 2000年5月26日在「兩岸三地研究生視野下的近代中國學術座
談會」中宣讀,承蒙與會學者指教,謹此致謝。
(責任編輯:洪麗完 校對:劉嵐崧)

108 沈松僑,〈我以我血薦軒轅──黃帝神話與晚清的國族建構〉,《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8
期(1997,臺北),1~77;沈松僑,〈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
想像〉。
109 張世瑛,〈太原五百完人:一段國共戰爭歷史的想像與塑造〉(「一九四九年:中國
的關鍵年代」學術討論會會議論文,1999)。
110 黃克武,〈一二三自由日:一個反共神話的興衰〉(「一九四九年:中國的關鍵年代」
學術討論會會議論文,1999)。
111 在臺灣大學教授大一「臺灣史」課程的許佩賢小姐曾經告訴筆者,有一次她在課堂上
問學生:「你們知不知道吳鳳是誰?」全班學生幾乎是一臉茫然,她接著問:「你們
知道吳鳳後來怎麼了?」在一片靜默之後,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所說出的答案
是:「吳鳳後來死掉了。」
書寫忠烈: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節故事的形成與流傳 307

Making the Martyrology of Two


Late-Ming Loyalists:
Hsia Yun-i and Hsia Wan-ch’un
Sun, Huei-min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Hsia Yun-i (1596~1645) and Hsia Wan-ch’un (1631~1647)


were father and son, both of them died because of taking part in
the anti-Ch’ing movement in Sung-chang. Although they were not
the most famous martyrs in the beginning, they became figures
adored by the local literati at first, and then gained national-wide
fame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their younger countrymen.
During Late -Ch’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period, the rising
“youngsters” began to praise the youngest martyr Hsia Wan-ch’un.
In the new martyrology of Hsia family, the son, but not the father,
became the main character.
Keywords: Hsia Yun-i, Hsia Wan-ch’un, loyalism, Ming-ch’ing
transition
臺 大 歷 史 學 報 第 26 期 B IBLID1012-8514(2000)26p.309~349
2000年 12月,頁 309~349

由「 不 抵 抗 」到 抵 抗 ─ ─ 國 府 因
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
李君山

提 要
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曾使國府陷入「和則政府必
推倒於內,戰則必推倒於外」的兩難局面。延至翌年「一.二
八」之役,前後四個多月間,決策過程的遲迴卻顧,形成了近
代對日關係史上,最受批評的課題之一。本文就此提出個人看
法,認為此一時期國府外交政策,實際處於某種青黃不接的「空
窗」階段;表現而外,就是不穩定的「嘗試-錯誤」特徵。詳
究其因,主要來自政治體系的種種問題:內則派系不和、共識
難產;外則無法維持「自主性」功能,有效扮演「守門員」角
色。以致「國內因素」慣常凌駕「國際因素」,成為左右決策
的真正關鍵;外交政策的產出,自然缺乏應有的穩定性與一貫
性,動輒陷入週邊環境的衝突當中。
故本文嘗試改以「政策選項」的概念,取代一般以「實力人物」為
主線的研究途徑;並將此一「嘗試-錯誤」過程,劃分為三個時期:「不
抵抗政策」延續時期、事變擴大時期與孫科主政時期。透過決策者「為」
與「不為」的各種選項,凸顯國府對國內、對日本、乃至對國聯的複雜
困境與政策考量。最後歸結於對此一主題之現有研究,提出筆者的管見
與修正,以期考察反思,有待日後超越。
關鍵詞:中日關係 九一八 不抵抗政策 抗戰 外交 政策過程 蔣
汪合作 張學良 派系 錦州中立區 寧粵之爭

* 作者係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
310 李 君 山

一、前言
二、「不抵抗政策」延續時期
三、事變擴大時期
四、孫科主政時期
五、結論

一、前言

1、決策的遲迴卻顧

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午後十時三十分,日本關東軍自行炸毀
「南滿鐵路」軌道一段,而後展開全面軍事行動,史稱「九.一八」
事變。事變既起,國府隨之陷入「和則政府必推倒於內,戰則必推
1
倒於外」的兩難局面。 延至翌年「一.二八」之役,四個多月間,
決策的遲迴卻顧,形成國府對日關係史上,最受批評的課題之一。
天津《大公報》曾指為「誤國害事,其咎深矣」:
政府審度實力,權衡利害,戰苟可能,立應準備;若曰不可,
應謀轉圜。乃對內既迎合群眾、隱蔽真情,坐令怒潮高張,
不可遏止;對外則一無策畫、聽其自然,實行推宕不負責任
之官僚辦法。直至拖無可拖、內外瓦解,主席下野、全局倒坍,誤
2
國害事,其咎深矣!
論史者也率持負面看法,認為期間的「不交涉」、「空言抵抗」,

1 蔣廷黻,〈九.一八——兩年以後〉,《獨立評論》68 號(1933 年 9 月 17 日,東京影


印再版),3。
2 〈真愛國者不應誤國〉,天津《大公報》,1931 年 12 月 28 日。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11

3
失策「較不抵抗尤重」、「才是真正應被指責的不抵抗」。
批評固多,惟真能由「決策過程」著手,詳其肇因端由之作,
卻相對少見。大陸學者一般由於意識形態的侷限、以及資料來源的
4
欠缺,論述層次仍多停留在「不抵抗」的撻伐之上。 至於臺灣此間
研究,早期有梁敬錞氏所著《九一八事變史述》,內容著重事變經
5
緯;然對國府因應,則敘述明顯過簡,或係格於當時環境之故。 另
外,中研院近史所謝國興氏在有關《塘沽協定》的大作中,亦曾以
相當篇幅,界定所謂「不抵抗政策」;不過其所謂「九.一八」至
6
「七.七」,中國對日皆採「不抵抗」,恐怕也有待商榷。 最後,
此課題專門研究之翹楚,當推政治大學蔣永敬氏;無論分期架構、
7
觀點推論,多已成為學者必加參考之典範。 惟在國府決策過程、與
8
人物歷史評價上,現已容有補充修正的空間。
以上諸作品,可得檢討者:第一,在「研究途徑」方面,此一
時期國府內部派系競逐關係,實際仍相當激烈;影響所及,決策過
程自難免於「派系政治」的若干慣性。例如當時幾位實力人物,蔣
中正、汪兆銘、胡漢民、乃至張學良,身處環境結構的形格勢禁中,
對日主張往往只在少許選項的差異;然而對外表達上,或者基於黨

3 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臺北:世界書局,1968 四版),〈序〉,15;謝國興,
〈塘沽協定的由來及其意義〉,《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3(1984 年 6 月,
臺北),209。
4 大陸南開大學教授俞辛焞氏,即對此提出若干反思,當係近年較客觀的論著之一。見
氏著,〈九一八事變時期的張學良和蔣介石〉,《抗日戰爭研究》(北京:中國社會
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45。
5 梁書對於國府的因應處置,僅以「和戰之窘局」一節帶過;並將窘局形成,歸咎於學
運、中共與黨爭。於今視之,均有過度簡化之弊。見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
107~137。
6 謝國興,〈黃郛與華北危局〉(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研究所專刊 12,1984 初
版),39~56。
7 例如蔣氏高足,黨史會劉維開氏,在大作中亦曾多所沿循乃師原有架構與評價。參見
氏著,《國難期間應變圖存問題之研究》(臺北:國史館,1995 初版),7~94。
8 蔣永敬,〈從九.一八事變到一.二八事變中國對日政策之爭議〉,收入中央研究院
近代史研究所編,《抗戰前十年國家建設史研討會論文集》(上)(臺北:中央研究
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 初版),355~379。
312 李 君 山

同伐異的需要、或者出自意氣宿怨的爭執,經常都有誇大彼此分歧
的傾向,凸顯了「派系政治」下,所謂「教條主義」(doctrinalism)
的問題。因此,過去學者在「研究途徑」上所慣以單一人物為主線、
或以「和 戰」兩極為分類,解釋效力可能容易受到限制,甚至造
9
成簡化或誤導的歷史印象。
第二,在「史料解讀」方面,由於此一時期,國府對日政策正
處於「不抵抗」到「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過渡階段;內則派系
縱橫捭闔、外則步伐歧出雜沓,整個決策過程明顯呈現不穩定的「嘗
試-錯誤」特徵。所謂「摸著石子過河」,當局者面對一日數變、
矛盾充斥的複雜環境,不免常有朝令夕改、乃至虛虛實實的演出。
因此如何甄別、判斷史料的重要性與落實度,就構成學者在政策分
析上,極為嚴肅的另一挑戰。除了掌握、重組各項時地因素外;史
料背後所透露的派系立場、以及存在政治競技場中的謠言誑說、人
格中傷,在在都會影響結論的產出,也都須要學者的抽絲剝繭、步
步為營。
第三,在「歷史評價」方面,由於事變初期「人民外交」迷思
盛行、加上史家長期「民族主義」寫作需要,似乎相關論著中,多
有某種傾向,即將「戰 和」抉擇,視為價值上「是 非」、「對
錯」,乃至道德上「忠 奸」、「善 惡」的單一檢驗標準。導
致歷史人物的描述,必須不斷肯定其抵抗的決心;彷彿不由此徑,
便無法證明其領導的正確性。相反的,「不抵抗」也幾乎成為一種
魔咒,被拿來攻訐特定的歷史對象。實則,當初由於和-戰兩難,
國府採取的是「策略性模糊」(strategic ambiguity)的作法,刻意避
免明確表態。於是就在後世的道德檢驗上,留下無窮爭論。有無必
要?亦是值得檢討的第三點。
故此,本文改採「政策選項」(alternative)概念,取代過去以

9 謝國興曾嘗試以「和 戰」兩極做成分類,來詮釋「九.一八」之後的各界言論。但
也坦承:「其實從『九.一八』到《塘沽協定》,甚至到『七.七』事變及全面抗戰
以後,和-戰問題一直未能在國人議論中,得到一個共同認可的定論。不僅輿論界如
此,政府官員中也不例外。而且僅『和』、『戰』兩字所產生的內涵上之歧義,就可
能造成許多爭論與混淆。……因此所謂『和-戰問題』,原非二分所能完全說明白。」
參閱氏著,〈黃郛與華北危局〉,199。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13

「實力人物」為主線的研究途徑;並將整個決策過程劃分為三個階
段:第一階段,由九月十八日事變爆發,至十月廿四日國聯「行政
10
院」第二次會議閉幕,是為原有「不抵抗政策」延續時期。 包括
訴諸國聯、「不撤兵.不談判」等選項,均係沿襲過去既有的步驟。
第二階段,由十月廿四日,至十二月十五日蔣主席宣佈下野,是為
事變擴大時期。日軍北進黑龍江、南犯錦州,使得國府左支右絀;
「主政者上前線」、「錦州中立區」等選項,亦因內外共識難產、
決策者舉棋不定,而著著落空。第三階段,由十二月十五日,至翌
年一月廿八日「蔣-汪合作」出現、孫科請辭為止,是為孫科內閣
時期。由於派系互動已呈僵局,所謂「對日絕交」、「錦州抗戰」
等選項,相繼淪為畫餅。最後有待蔣中正、汪兆銘兩人復出,派系
生態趨於穩定,政策規劃才漸復正軌。

2、「政策空窗期」與國府決策過程

所以筆者認為:自「九.一八」至「一.二八」,國府在決策
上所表現的遲迴卻顧,既不宜括約為「不抵抗」或「空言抵抗」等
簡化概念;亦不應只是一味指責當局「一無策畫」、「不負責任」
以為足。此一時期,毋寧乃為國府在政策制定上「嘗試-錯誤」的
一段過程。由於起始之「不抵抗政策」,業經證明無法因應危機;
而接替的新政策,又因政治體系內外的種種顧慮與困難,仍有待籌
維,終至形成四個多月間某種「政策空窗」的現象。
這種「空窗」現象,大抵可由國府決策過程中所存在的各項問
題,得到解釋。按北伐以後,「中國統一,而國民黨不統一」,派
系競逐關係,不但形塑了國府政治體系的實質結構,也始終是其「苦
11
於 對 內 」 的 主 要 根 源 。 有效的決策,既須先在體系之中,透過派
系凝聚共識、甚至斤斤計較,其產出自是難免所謂「停滯性」

10 按:本文所謂「不抵抗政策」,專指國府自民國十七年「濟南事變」以來,所發展而
成的一套因應日、俄軍事入侵的標準行動模式。具體內容,參閱拙著,〈「九.一八」
前後「不抵抗」政策的再思考〉,《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51(1999年12月,臺
北),176~185。
11 沈亦雲,《亦雲回憶》(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8初版),432。
314 李 君 山

12
(immobilisme),過程註定緩慢而艱辛; 加上派系衝突的表達,往
往誇大彼此在解決方案上的些微差異,更使得政策的公開辯論,容
易流於「教條主義」。通電、宣言儘管你來我往,卻鮮少能夠真正
13
兌現;在意識形態與政策規劃上,彼此距離也極其有限。
除了政治體系內部所存在的派系緊張之外,體系對外還必須不
時面對週邊環境的挑戰。學者咸認,發展中國家與已開發國家,在
外交政策制定上,有其截然之不同。蓋後者「政治制度化」( political
institutionalization)程度較高,政策係由專業的官僚部門、體制化的政
黨與利益團體,協調運作而成。政治結構的穩定,使得當局能夠有
效扮演「守門員」(gatekeepers)的角色,整合篩選環境的各項需求;
相對地,當局本身的「自主性」(Autonomy)也較高,能獨立於社
14
會價值和群眾行為之外,強調內部的行政準則與法定程序。
與之相反,發展中國家的政治體系,多數欠缺「守門員」與「自
主性」能力;反映在外交政策上,就是當局往往為了避免自身遭受
反對力量的致命衝擊,而將「國內因素」擺在「國際因素」之前,
成為左右決策的真正關鍵;外交政策的產出,也經常是以政策對內
的「功能」與「效應」,凌駕對外的「準則」與「程序」考量。其
結果,自然欠缺正常行政所應有的穩定性與一貫性,動輒陷入週遭
環境的影響與衝突當中。民國廿四年,時任湖北省主席的張群,為
了推辭赴日任務,致電主持華北外交的黃郛,對於國內的意態分歧,
表示憂慮;主張「先定國是」,不能只是「以人應付」。著實說明
國府對日政策制定的困境:
又據言:京中有命弟赴日之議。現在對日外交,重在先定國

12 派系政治下,決策過程的各色特徵,參閱Andrew J. Nathan(黎安友), Peking Politics,


1918~1923: Factionalism and the Failure of Constitutionalism (Berkeley: Univ. of
California Pres s, 1976), pp.41~ 43.
13 所以「九.一八」前後,國民黨內各派系還曾掀起所謂「電報戰」。參見沈雲龍,〈廣
州「非常會議」的分裂與寧粵滬「四全代會」的合作〉,《傳記文學》35:3(1979年
9月1日,臺北),17。
14 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Yale Univ.
Press, 1968), pp.20~22.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15

是,並負責實行。如僅以人應付,縱有蘇、張之才辯;絳、
檜之請盟;昭君、文姬之絕色,亦無濟於事;即李鴻章奉詔
議和,亦先電清廷,請定國是。現在全國意態分歧、枝節橫
生,如僅在用人上著想,而不從辦法上打算,縱再犧牲數人,
15
復何裨益?……
所以決策過程的分析,應該包含決策者「為」與「不為」(inaction)
16
的 各 色 選 項 。 「為」固然代表了某種決策的產出,「不為」也經
常凸顯著決策環境的侷限。這是吾人在嘗試重新詮釋國府因應「九.
一八」之過程時,需要加以全面考察者。因此,下文將就期間國府
所面臨的政策選項,分階段探討,藉以了解決策者當初何以「不為」?
以及遲迴卻顧背後,國府對日政策所遭遇的困境。

二、「不抵抗政策」延續時期

1、「直接交涉」之迴避

「九.一八」爆發之初,國府回應,均係沿襲原有「不抵抗政
策」的作業程序:一面在糾紛地區避免衝突,一面將事端提交國際
仲裁。十九日午後八時,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首開會議,議
17
決四點,包括訓令駐外代表向國際宣佈等。 國府外交部即於同日
電告出席「國際聯盟」代表施肇基,要求依照《國聯盟約》,促使
18
日軍退出佔領區域。

15 沈雲龍編著,《黃膺白先生年譜長編》(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6初版),882。
16 Thomas R. Dye, Understanding Public Policy (N. J.: Prentice-Hall, Inc., 1984, Fifth
edition), 2.
17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第160次常務會議紀錄〉,收入中國國民黨「黨史史
料編纂委員會」編,《革命文獻》35(1964年12月,臺北),1191。另參見邵元 著,
王仰清、許映湖註,《邵元 日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一版),775。
18 中華民國外交問題研究會編,《中日外交史料叢編》5(以下簡稱《史料叢編》),「日
316 李 君 山

然而,與民國十七年「濟南事變」、十八年「中東路事件」相
比,國府處置殊顯膠柱鼓瑟者,則為「直接交涉」之迴避。所謂「直
接交涉」,係指雙方外交部門的直接接觸、進行談判。歷年中-日
兩國爭端解決,率皆循此途徑;幕後折衝、側面疏解,尤不可少。
即如「濟案」期間,軍事對立嚴重,前方「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
19
與後方國民政府,也仍與日本朝野維持多重管道,隨機運用。 如
此彈性,一則得以試探對方底線,掌握談判狀況;二則利於營造良
20
好氣氛,有助爭端解決。
此等功能,國府決策階層自是了然於胸,但卻礙於輿論,不敢
21
採 行 。 緣「九.一八」直後,國內反對「直接交涉」聲浪迭起;
所持理由,蓋係多年積累而成「交涉=賣國」的政治迷思( myth)。

本製造偽組織與國聯的制裁侵略」(臺北:中華民國外交問題研究會,1964初版),
104~105。
19 這些管道,包括東京方面,有張群(國府特使)、殷汝耕(外交部駐東京特派員),
與日本松井石根(參謀本部第二部部長)、田中義一(首相)間的會談;山東前線方
面,有何成濬(革命軍總司令部總參議)、熊式輝(總司令部高參)、羅家倫(委員),
與日軍福田彥助(第五師團長)間的交涉;上海方面,有黃郛(國府外交部長)與矢
田七太郎(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間的聯繫。此外,還有民間人士,如胡霖(天津《大
公報》總經理,代表天津日本駐屯軍)、頭山滿等,穿梭其間、傳遞訊息。皆見沈亦
雲,《亦雲回憶》,361~362、373。
20 「九.一八」翌日清晨,時居張學良幕下的顧維鈞,就曾提議找日本人直接交涉:「我
認為,要緊的是--事實上真正能使問題得到解決的唯一希望是--探聽出當地日本
負責人士的意向。……關於『三百件懸案』的事實或細節,我了解不多,而且我懷疑
是否有那麼多。但是無論數目若干、問題性質如何,必定有些案件是能夠經由互相妥
協來解決的。解決幾個案件就會緩和氣氛,從而鋪平更全面解決的道路。」足見「直
接交涉」的功能所在。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1(北京:中華書局,1983初版),
415。
21 十二月廿九日,國府「僑務委員會」委員長吳鐵城就在「中央政治會議」上坦承:「現
在我們都是同志,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進行『直接交涉』,這嚴重的局面,馬上可
以打開。但全國人民反對『直接交涉』,所以定了之後就很難辦。……」〈「中央政
治會議」第300次速紀錄〉,收入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
要文獻》(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92初版),215。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17

22
此因民國以來,國事日非,當局「合法性」隨著國民覺醒,每下
愈況。「五.四」一役,學生毆擊駐日公使章宗祥、焚燬前外次曹
汝霖家宅,進而迫使北洋政府拒簽《巴黎和約》,乃為所謂「人民
23
外 交 」 樹 立 一 項 迷 思 。 爾後群眾遊行、學生串連,形成外交危機
24
常景;包圍代表、譴責攻訐,每為交涉關頭夢魘。 各方黨派又乘
勢利導,即連中國國民黨總理孫中山先生,也在「華盛頓會議」後,
指責徐世昌政府,同意會外與日本直接交涉山東懸案,乃係「賣國
奸謀」,號召全民起而誅之:
山東問題,徐世昌久欲與日本「直接交涉」,只因國民監視
綦嚴,不敢肆行己意。今竟借「華盛頓會議」,派遣代表赴
美,以英、美兩國代表勸告為詞,悍然與日本「直接交涉」,
而無所忌憚。似此甘心賣國,挾外力以壓國民,實屬罪不容
誅!本大總統以「救國討賊」為己任,……特宣佈徐世昌及
25
其黨羽賣國奸謀。凡我國民,其共起誅之,毋後!
「直接交涉」變為「私相授受」、斡旋讓步視同「甘心賣國」,迷
思形成的心理牢籠,壓縮了「九.一八」之後,應有的決策空間。

22 所謂「迷思」,係指某類故事典型,被以後世的觀點,賦予特別的含意或重要性,以
使群眾的經驗更趨一致,教育他們理解困境、認識敵人。見Henry Tudor, Political Myth
(N. Y.: Praeger Publishers, 1972), 137~140.
23 例如民國十年,國民黨系的刊物上,就有作者歌頌「五.四」:「『五.四』後,人
民有了與聞外交、談談國事的興趣。看一看大的、小的政府,所有對外對內底一切措
施,簡直『混蛋一個』,把事體弄得不可收拾。我們以前迷信政治,只因不曉得他們
幹些什麼勾當;這番看清了,他的威信當然不再有勢力在我們腦中盤旋。」這種歌頌,
實際就是典型「人民外交」迷思的塑造。李宗鄴,〈「五.四」後愛國運動底影響〉,
《蕪湖》(1921年5月31日,上海),轉引自呂芳上,《從學生運動到運動學生——民國
八年至十八年》(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專刊71,1994初版),170。
24 例如民國十年「華盛頓會議」決定,「山東問題」由中、日兩國另行會外交涉。中國
在華府所謂「國民代表」即前往代表團質問。十二月一日,會外交涉開始,留學生又
圖阻止代表團赴會未果,現場一片「賣國賊」叫罵不絕。參見李紹盛,《華盛頓會議
之中國問題》(臺北:水牛出版社,1973初版),175,註14。
25 孫中山,〈宣佈徐世昌賣國奸謀令〉,原載上海《民國日報》,1921年12月23日,轉
引自《孫中山全集》6(北京:中華書局,1985一版一刷),45。
318 李 君 山

最後在鞏固「合法性」的優先考量下,當局只能捨棄彈性外交,僵
硬地強調「國際仲裁」的必要性與單一性。

2、〈幣原五原則〉之拒絕

與國府處境相反,以外相幣原喜重郎為首的日本外交當局,則
利於「直接交涉」的解決方式。幣原早年曾經面告黃郛,「難道中
-日之間,沒有其他方法,打開僵局而謀兩利?必欲原告、被告,
26
在西方人面前請裁判?」質疑中國「聯洋制日」的作法。 加上「九.
一八」前夕,日本報章競相揭載「中村事件」,聳人聽聞;軍部與
27
民間右翼團體又推波助瀾,「強硬論」高唱入雲, 使得幣原一貫
標榜的「協調路線」陷於孤立。此時若再低調接受國聯仲裁,將不
啻坐實「軟弱外交」的指控。
尤其令幣原憂慮者,還是軍部的動向。「九.一八」在日本,
28
既是對外,也是對內,挾有軍事政變的威脅意味。 如果外交部門
無法迅速解決,將更予原本強勢的「少壯軍人」趁隙蹈危之機,甚
29
至 破 壞 日 本 憲 政 的 正 常 運 作 。 故驚變之餘,閣議一面作出「不擴

26 沈亦雲,《亦雲回憶》,355。
27 民國廿年六月廿七日,日軍參謀本部派至中國東北進行「作戰地誌調查」的中村震太
郎上尉一行,在洮南地方遭到駐軍殺害,史稱「中村事件」。日本右翼團體乃得借題
發揮對華之「強硬論」。參見日本國際政治學會「太平洋戰爭原因研究部」編,《太
平洋戰爭 道》1,「滿洲事變前夜」(東京:朝日新聞社,1962初版),403~413。
28 學界對於日本軍人發動「九.一八」,向有以「國外先行論」解讀者。強調當時日軍
中央與駐外軍間存有歧見。前者持重,認為滿、蒙問題,須先由國內政治改造與國際
輿論培養解決起,是為「國內先行論」;而後者急進,主張一舉佔領滿、蒙,再圖國
內政治的根本改革,是為「國外先行論」。故「九.一八」的爆發,實另具對內奪權
之意。參見陳昭成,〈日本之大陸積極政策與九一八事變之研究〉,(臺北:嘉新水
泥公司文化基金會研究論文46,1966初版),52;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36。
29 民國廿一年初,日本志士萱野長知奉首相犬養毅之命,秘密來華會晤國府中委居正、
鄒魯等人,告以:「九一八事體,不特是你們中國的不幸,也是我們日本的不幸。如
果事實上完全成功,日本正常的政治,將為日本軍人摧毀」。見鄒魯,《回顧錄》(南
京:獨立出版社,1946初版),698。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19

30
大 」 的 對 外 聲 明 ; 一面則由幣原於十月九日照會中國駐日公使蔣
31
作 賓 , 提 議 直 接 交 涉 。 迨廿六日,日本政府又發表第二次聲明,
正式提示五點,作為談判基礎,世稱〈幣原五原則〉:
1. 放棄相互的侵略政策及行動;
2. 尊重中國領土之完整;
3. 徹底取締妨害相互通商自由、及煽動兩國間惡感之組織性
運動;
4. 對日人在滿洲各地所有之和平性事業,予以有效保護;
32
5. 尊重日本在滿洲之條約權益。
首相若槻禮次郎且於次日表達「不談判.不撤兵」的立場,強調:
倘中國能夠接受〈五原則〉各項,無論何時均可撤兵;否則萬難先
33
行撤退。
〈五原則〉的提出,等於逼迫國府,面對「直接交涉」的新選
項。國府對此,內部存有不同看法。為因應危機而成立的「特別外
交委員會」(以下簡稱「特委會」)秘書長顧維鈞,就力主積極提
34
出對案,「速定全盤方針、擬就具體辦法,從容逐步應付」; 但
包括蔣主席在內的一派,則傾向「信賴國聯」、「不撤兵.不談判」
等既有方針。世論於茲,多謂蔣的決策,係臨場受到國聯秘書處衛

30 九月廿四日,日本政府針對「九.一八」事變發表第一次聲明。除了為日軍行動辯護
之外,還強調內閣會議「不擴大」的方針、以及對於「滿洲」沒有任何領土慾望云云。
然而在政府-軍部「二元外交」的畸形發展下,這項聲明不久即成廢紙。參見(日本)
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並主要文書》(下),「文書」(東京:原書房,1988六版),
181~182。
31 〈日外相幣原覆駐日公使蔣作賓照會〉,《革命文獻》34,903。

32 《日本外交年表並主要文書》(下),「文書」,185~186。
33 蔣作賓著,北京師範大學、上海市檔案館編,《蔣作賓日記》(江蘇海門:江蘇古籍
出版社,1990一版一刷),374。
34 〈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寒申電〉(1931年10月14日),收入〈九一八事變後顧維鈞
等致張學良密電選〉(上)(以下簡稱〈顧維鈞密電選〉),《民國檔案》1985年第1
期(1985,南京),11。
320 李 君 山

生局長拉西曼( Ludwik J. Rajchman)與行政院副院長宋子文的左右。


35
惟筆者認為,蔣實具個人定見;尤其上述方針,皆係「不抵抗政
策」之固有環節,而為「九.一八」直後,國府所始終堅持者。所
36
以 廿 七 日 , 上 海 「統一會議」召開, 蔣即疊電南京方面代表蔡元
培、李煜瀛等人,聲言「不撤兵.不談判」是「黨國存亡之惟一關
鍵」,強勢要求廣東方面,就此達成一致:
弟意:現時對外所急應表示者,即日本如不撤兵完畢,則我
國決不與其「直接交涉」之方針。此為今日外交成敗、黨國
存亡之惟一關鍵。請公等須於此點,有一共同精神之表現,
37
其他則非今日外交之所急需也。
四日之後,中國政府致電國聯,拒絕接受〈五原則〉,重申談判先
決條件,必須日軍開始撤兵;並由國聯設立永久調解機關,公正解
38
決兩國糾紛。
39
對此,日後史家頗有致憾者 ;即連蔣主席本人,也在廿三年
十月〈敵乎?友乎?〉一文中,惋歎當初「步步錯過」:
及至「九.一八」事變既起,彼時中國輿情昂奮異常。……
胡適之先生等,即有不惜依據日本所提《五項原則》,毅然
「直接交涉」的主張。當局終於遲迴卻顧,堅持「不撤兵.

35 顏惠慶原著、姚崧齡譯,
《顏惠慶自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3初版),164~165;
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1,417~418。
36 按:上海「統一會議」,係國民黨內為解決自該年三月以來,所謂「寧-粵之爭」,
而由南京、廣州雙方代表,自十月廿七日至十一月七日,於上海所展開的協商會議。
過程見《國聞週報》8卷44期(1931,北平),「上海會議」。
37〈蔣中正致張群轉蔡元培等.十月感電〉( 1931年10月27日),《蔣中正總統檔案》(以

下簡稱「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統一時期.瀋陽事變」,66~68;〈蔣中
正致張群轉李煜瀛等.十月儉午電〉(1931年10月28日),《蔣檔.籌筆》,「統一
時期」,檔號2010.20 4450.01~061,國史館庋藏。
38〈中國政府為日政府宣言事致國聯「行政院」節略〉(1931年10月31日),《革命文獻》

39,2385~2387。
39 例如史家沈雲龍即曾批評此一決策「殊難索解」。見氏著,〈九一八事變的回顧〉,
《傳記文學》33:3(1978年9月),18。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21

不交涉」之原則,致使日本緩和派不能抬頭、軍人氣勢日張,
問題愈陷僵化。……可惜步步錯過,以造成此後不可收拾的
40
局面。這不能不說當局沒有決心、及不負責任之所致。
然而回顧其事,實則十月下旬,中、日兩國當局,皆已非穩固
之政府。南京方面固然內逢黨爭、外困輿論;東京方面也同樣遭遇
少壯軍人的挑戰。該時以日軍參謀本部課長橋本欣五郎為首的「櫻
會」份子,因不滿內閣「不擴大」方針,計劃於十月廿一日串連海、
41
陸軍官,發動兵變,攻殺內閣首相、各黨黨魁、乃至財界鉅子 。
此一「十月事件」雖因行動不慎,胎死腹中,但已懾服日本朝野。
蔣作賓的觀察:
西園寺〔公望,日本政壇元老〕來興津,若槻往訪,囑若槻
對於「滿洲事件」應速為妥善辦理。宮內、政府、軍界、各
重臣均形憂慮,各方均陷於進退維谷之境。「民政黨」亦陷
於不得不服從軍閥之地位。……
各方為軍閥造成恐怖時代,頗有正義無人敢於公然主持。日
本軍閥之橫行,可謂極矣!彼等常謂:政府若不要我輩軍人,
42
我等即可在滿洲成立一新國家云。
結果,首謀橋本,以叛國犯上之行徑,竟只罹二十日「重謹慎」(禁
43 44
閉)之處分。 日本內閣至此,俱連制裁軍部的勇氣,亦已喪失;
45
外交部門所餘者,「從惡」與「補苴」二途而已。
所以說,國府回拒〈五原則〉,固然有其「未盡人事」之憾;

40 蔣中正,〈敵乎?友乎?——中日關係的檢討〉,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編,
《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緒編》3(以下簡稱《史料初編.緒編》)
(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1初版),620。
41 關於「十月事件」之行動計劃,參見今井清一、高橋正衛編,《現代史資料4──國家
主義運動I》(東京: 書房,1963初版),66~67。
42 此為蔣作賓十月廿七、廿八日日記。見蔣作賓,《蔣作賓日記》,374~375。
43 李炯 ,《軍部 昭和史》(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會,1987初版)(上),72~75。
44 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92。
45 沈亦雲,《亦雲回憶》,345。
322 李 君 山

但若「直接交涉」期於必成,則內外變數猶多,前途未可樂觀。畢
竟當時兩國政府的「自主性」,都已受到考驗;妥協空間能有幾何,
實是值得懷疑。

3、「不撤兵.不談判」之堅持

國府拒絕〈五原則〉的理由,乃在堅持「不撤兵.不談判」之
連環套,強調事變收束,必日軍先自佔領地區撤兵,由中國接收,
才有「直接交涉」可能。此一選項,本係國府自「濟南事變」以來,
「不抵抗政策」的一環。惟過去多持相當彈性,現實層面並未真正
46
貫徹 ;而今卻於「九.一八」交涉關頭的十月、十一月間,逆勢
操作、動見堅持。追論其因,殆有四端:
首先,事變猝起,國府對於日方外交部門的角色、與乎「直接
交涉」的要求,俱乏信任;唯恐入彼彀中,演成「城下之盟」。九
月廿二日,蔣對日智囊之一的上海市長張群,報告間接探問駐華日
使重光葵的印象是「諱莫如深」;判斷日方欲藉事變,要挾所謂「滿、
蒙懸案」。故宜堅持「雙不」,以免為所劫持:
……再,昨托人間接向重光密探日方意旨,重光諱莫如深,
但謂彼本主張,暫置滿、蒙問題,先行解決其他懸案;今瀋
事發生,不能如願,實深遺憾云云。觀其意旨,似日方必須
我方先行承認,解決滿、蒙懸案,方可撤兵。似此蠻橫,殊
可痛恨。
此間一般識者意見,應不問日之久暫,必須忍辱負重,堅接
47
〔持〕日先撤兵,我始談判;庶免為所劫持,損失更大。

46 例如「濟案」的官方交涉,始自民國十七年七月十九日,日本上海總領事矢田七太郎
拜會國府外長王正廷。其事即在山東日軍撤退之前。後者撤退,甚至延宕到協議達成
的兩個月後。可見「雙不」原則,早期並非不可變通。(日本)參謀本部編,《昭和
三年「支那事變」出兵史》(東京:巖南堂,1971再版),142~143;樂炳南,《日本
出兵山東與中國排日運動》(臺北:國史館,1988初版),235。
47 〈張群自上海致蔣中正.九月養電〉(1931年9月22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
理》,「瀋陽事變」2,資料號20011063。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23

48
同時,主流輿論在此階段,也呈一面倒態勢。 天津《大公報》即
屢發社評,申論「雙不」的必要性;要義皆是對於日方談判誠意,
49
表示懷疑。
其次,事變以後,各地學生、民眾幾無日不會,各黨各派又間
50
而 運 用 。 九月廿八日,外交部長王正廷遭到圍毆,旋即辭職,更
51
直 接 衝 擊 決 策 體 系 。 在「人民外交」迷思之下,眾人偏好就是合
理,遂使「力排眾議」的可能性趨於微渺。十月廿九日,蔣主席在
「特委會」上,雖明知「日本對於此次國聯決議堅不接受,已甚明
顯」,以後情勢「更為嚴重」;但還是決定「信任國聯」:
吾人處此情狀之下,單獨對付既有許多顧慮;而一方在國際
上,已得到一致同情。以後自應信任國聯,始終與之合作。
而為國聯本身設想,倘此事無法解決,以後世界和平一無保
證,國聯即可不必存在。對外宣言中,應將此層意思,明白
52
表示。
充分顯露國府在內憂外患的困局中,決策上的保守傾向。
第三,日本政府之所以在國際上,頻頻釋放「直接交涉」空氣,

48 暨南大學李盈慧氏,曾就此一階段,輿論一面倒支持「雙不」原則,提供了量化證明。
見氏著,〈抗戰前三種刊物對中日問題言論之分析--東方雜誌、國聞週報、獨立評
論之比較研究〉(臺北: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1983),81。
49 例如:〈現狀之下何從交涉〉,天津《大公報》, 1931年9月27日;〈今日之國聯會議〉,
天津《大公報》,1931年10月13日。
50 十二月十四日,時任「京滬衛戌司令長官」的陳銘樞,就向蔣報告示威學生的政治背
景:「此次上海請願示威運動,據聞其主動份子,首為『國家主義』派、及與該派同
主張之羅隆基、王造時等;次為『蘇社』之黃炎培等。共產份子勢力甚微,即『國家
派』及『蘇社』人士,亦極不欲共產份子參加其間。」云云。可窺各派運用學生之一
斑。〈陳銘樞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二月寒申電〉(1931年12月14日),《蔣檔.領袖
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2,資料號20014297。
51 王正廷受毆一幕,參見沈雲龍,〈九一八事變的回顧〉,16。
52〈「特委會」第25次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

獻》,89。此處所謂「國聯決議」,係指十月廿四日國聯「行政院」第二次決議,限
期日軍自東北撤兵。
324 李 君 山

原亦不無離間各國之意圖。九月廿二日,國聯初次就事變舉行辯論,
日本代表芳澤謙吉即倡言兩國「直接交涉」;並稱有國府大員,已
53 54
在佈署此項事宜; 警告國聯勿事干涉,以免刺激日人輿情云云。
為此,「特委會」還於十月一日,鄭重電告施肇基,重申「不撤兵.
不談判」原則,保證不會撇開國聯,另闢谿徑:
在日本未撤兵以前,中國不能與日本作任何交涉;即在日本
完全撤兵後,中國對于日本之侵略與壓迫,亦惟有信任國聯
55
始終主持公道,以維持世界之和平。
第四,十月中旬以後,由於調停前途日趨暗淡,列強開始透過
管道,希望國府接受日方安排,以為國聯解套。十五日,英國駐華
公使藍浦生(Miles W. Lampson)在南京、國聯「行政院」主席白里
安(Aristide Briand)在日內瓦,分別會見蔣主席與施肇基,建議仿照
當年「華盛頓會議」解決山東問題模式,在第三國旁聽之下,由中
56
-日雙方「直接交涉」。
對於這項發展,中國朝野俱感憂慮。「促談」壓力既次第浮現,
列強中途鬆手可能性大增,反而更迫使國府,緊抱「雙不」原則,
以策萬全。天津《大公報》即公開質疑國聯態度,認為唯有「雙不」,
才能自我保護:
蓋國人須知:國聯所欲防止者,乃中-日戰爭。至於中-日
間之「蒙、滿懸案」,本非所欲問,且亦無暇問。吾人今日
祇可堅執「不撤兵,不能交涉」;斷不應以中-日交涉,全
部倚賴國聯。如果口口聲聲,聽之國聯,萬一彼以不能輕率

53 按:此處所謂「國府大員」,實指九月十九日,宋子文與重光葵在上海之密商。兩人
原本計劃同赴東北視察。但因「九.一八」猝發,而告中止。事見幣原喜重郎,《外
交五十年》(東京:讀賣新聞社,1951初版),173。
54 韋羅貝(W. W. Willoughby)著,薛壽衡等譯,《中日糾紛與國聯》(上海:商務印
書館,1936初版),42。
55 〈「特委會」第2次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

獻》,10。
56〈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刪未電〉( 1931年10月15日),〈顧維鈞密電選〉(上),《 民

國檔案》1985:1,12。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25

57
容許之先決條件,勸我承認,豈不更僵?
「特委會」也連日會商,於十七日議決六項原則,堅持日軍須在國
58
聯監視下撤兵;將來兩國交涉,也須在國聯照拂下進行。 迨廿六
日〈幣原五原則〉揭曉,國府終究仍以「不撤兵.不談判」為詞,
加以回拒。

三、事變擴大時期

1、「主政者上前線」之表態

十月下旬以後,「九.一八」已非原來面目。日軍動作頻頻、
59
國聯處置又長期延宕;國府逐步體認「夜長夢多,殊堪憂慮」, 「不
抵抗政策」顯然面臨「圖窮匕現」困境。所以十一月上、中旬間,
針對日軍進犯黑龍江省會齊齊哈爾,國府發出一連串「就地抵抗」
60
的督促、與代理省主席馬占山「江橋戰役」的嘉勉。 然而由於地
理懸隔,黑省戰事,南京當局所能著力處甚少;欲求維繫國內認同、

57 〈不撤兵何能商條件〉,天津《大公報》,1931年10月21日。

58 關於國際促談以後,國府內部決策過程,分見〈顧維鈞密電選〉(上),《民國檔案》
1985:1,12~14;〈「特委會」第16次紀錄〉、〈「中央政治會議」第294次速紀錄〉,
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62、196~197。
59 十月廿五日,國聯「行政院」第二次會議閉幕翌日,顧維鈞即致電張學良:「國聯結
果,道德上固屬勝利;實際成為僵局,未免令吾進退維谷。夜長夢多,殊堪憂慮」。
見〈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有亥電〉,〈顧維鈞密電選〉(上),《民國檔案》1985:
1,19。
60 按:十一月四至六日,日本關東軍藉口修理「洮-昂鐵路」嫩江鐵橋,向齊齊哈爾挺
進,與馬占山部發生激戰,是為「江橋戰役」。九日,南京「特委會」致電張學良,
敦促馬氏,必須「堅守防地,盡力自衛」。蔣主席也於十二及十九日兩度嘉勉,「為
國爭光、威聲遠播」。分見〈「特委會」第35次會議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
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114;〈馬占山自齊齊哈爾致蔣中正.十一月巧
電〉(1931年11月18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92。
326 李 君 山

喚起國際注意,仍有另覓強勢作為的必要。
原本事變以來,學生群眾即有「對日宣戰」訴求。這類訴求初
始多係自發性、草根性,或基於民族主義情緒、或假於「人民外交」
61
迷思,而表現為未經政治體系「轉換」(unmediated)的特徵。 所
62
以內容上,往往直覺性多於辯證性、道德性大於軍事性。 但也正
因未經「轉換」,朝野各軍、政派系,雖時予呼應,多數利在「倒
蔣」、以困當局;執政柄權者,則無人主張。某些要員且對學運深
懷反感,「特委會」委員吳鐵城至有乾脆「將各大學改為軍營」之
動議:
至學生方面既再三請願宣戰,何妨即將各大學改為軍營,即
63
日由政府派軍官前往訓練,一切皆用軍法部署。
因此,如何在不宣戰、不擴大的考量之下,作出更強硬的姿態,
就成了國府亟需面對的兩難。十一月十九日,蔣主席親自於「寧方」
個別召開的國民黨「四全大會」上提案:如果與會代表願意將該屆
中央執、監委名額,全部退讓予「粵方」,促成黨內團結;他願意
「自己親到北方,站在國民前面去救國」。翌日,大會即作成決議,

61 芝加哥大學伊斯頓(David Easton )曾經提出所謂「未轉換之輸入」(unmediated


inputs )概念,指涉群眾對於災難、危機等緊急狀況的集中反應,所導致具有感染力
與傳佈力的政治訴求。這類訴求係直接由訴求者傳達到當局,並未經過各級政治掮客
(intermediaries )的媒介。見David Easton, A Systems Analysis of Political Life ( N. Y.:
John Wiley & Sons, Inc., 1967), 88~ 89.
62 例如上海《申報》就曾刊出高冠吾等卅餘名在野軍人投書,除了強調所謂「我國十可
戰」之外,無非訴諸「自決爭存」的民族主義立場:「中國歷史何等久遠、中國民族
何等偉大,奈何坐受凌辱、坐待宰割,不能自決、不能自救,而惟乞憐於他人。……
今日兵不撤,則我政府當立刻對日作戰。政府不自決,則國民自決之。……彼暴日以
數日之間,侵佔我數千里之領土,如此國交早已破裂、責任早有攸歸,更何待於通牒、
更何待於宣戰。自決爭存,此為一絕大之時機。舍此不圖,噬臍莫及。」〈高冠吾等
論我國十可戰〉,上海《申報》,1931年11月26、27日,第12版。
63〈「特委會」第59次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

獻》,174。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27

64
「請蔣中正同志速即北上,保衛國土、收回失地」。
揆諸蔣意,此案除了透過「親征」,宣示政府對於黑省戰事武
力抵抗的決心外;黨內派系動態,應才是主要考量。稍早十一月七
日,上海「統一會議」達成協議:雙方各於所在地,分別召開「四
全大會」;另為解決黨爭所造成的「黨統」問題,下一(第四)屆
中央執、監委員名額,擴增至一六○名,將過去歷屆中委全數納入。
65
派系妥協,至此已達緊要關頭;如何凝聚共識、推動協議,成為
當局首要課題。所以蔣案用意,部份就在憑據「抵抗」的正當性,
擺平嫡系內部反彈,接受「上海協議」安排。
再者,粵方內部,胡漢民系與汪兆銘系積不相能,蔣亟圖離間,
66
以 「 聯 汪 制 胡 」 。 蔣案提出前一日,先已透過中間人「京滬衛戌
司令長官」陳銘樞,傳達願意出任「國防軍總司令」、即日北上之
意;拉攏滯留上海、觀望情勢的汪兆銘、以及與汪親近的前鐵道部
長孫科,入京負責中央。陳銘樞回報謂:
鈞座〔北上〕主張,汪先生極表同情。惟汪與哲生〔孫科〕
有「進退一致」之成約,未便單獨行動。頃汪已急電哲生,
大意謂:鈞座見國難日亟,願自任「國防軍總司令」,即日
出發。盼在汪、孫兩人中,請一人擔任行政院長兼代主席。
云云。以徵其同意。孫若同意,則汪先生依鈞意入京負責;
孫不同意,則望以于右任先生代主席。汪個人可入京,並在
可能範圍內,約粵方同志取一致行動。孫電約明日可得
67
覆。……
延至廿九日,蔣又有〈艷電〉公開表示:自己「急圖北上」,希望

64 提案與決議過程,分見蔣中正,〈對中國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詞〉、〈中
國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臨時緊急動議〉,《革命文獻》35,1240~1250。
65 沈雲龍,〈廣州「非常會議」的分裂與寧粵滬「四全代會」的合作〉,21~22。
66 十一月十八日,粵方「四全」在廣州召開,會中胡系份子推翻原先由汪主導的「上海
協議」。汪遂於廿四日退出,另在上海自開「四全」,時稱「滬方」、「滬選」。其
間曲折,參見張天任,《寧粵分裂之研究》(中壢:宏泰出版社,1992初版),137~145。
67〈陳銘樞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一月巧午電〉(1931年11月18日),《蔣檔.領袖特交文

電專案整理》,「瀋陽事變」1,資料號20013548。
328 李 君 山

汪能「剋日邀約就近之同志,先來指導」。再藉北上抗日之由,試
68
探兩派合作可能。
最後,國際方面,蔣案顯然還有透過「戰爭邊緣」的類似動作,
凸顯遠東危機、施壓國聯大會的作用。蓋之前寧方「四全」已對外
宣言,「國民政府應速準備,實力收回東三省」;警告「中國忍耐
至今,已至最後之限度」,如果國聯無法履行義務,則將「執行民
69
族 生 存 自 衛 權 」 。 所以蔣案一出,「特委會」立於廿日電告施肇
基,催促國聯儘速將各決議案付諸實施,並派遣視察團前往黑垣調
查;否則待蔣北上,將有「造成非常狀態」可能。宋子文也分頭約
見英、美、法公使,告以斯旨;據稱「三使頗為所動,惟表示希望
70
不致有此事實發生」云。
71
然「親征」之議,在經一度佈署後, 卻悄然以終。論者指為張
72
學良有所「顧慮」,側重「和平方法」,是以無成。 實則當時表
示懷疑者,並不只張一人。天津《大公報》即直指,此案徒然自暴
「整個的政策之難知」而已:
兩月以來,〔東北〕三省直接之軍事當局,受責難甚烈。然
究之最高責任,在於政府。政府所決之國家整個的政策,畢
竟如何,不但關三省,並且關全國。……觀數日來新聞電所
報告者:如「四全代會」決議,請蔣主席北上;如施代表向
國聯提議,劃錦州緩衝;如汪精衛氏談,願隨張發奎軍赴援
73
龍江。參合互照,足仗一般社會感覺,整個的政策之難知。

68 〈蔣致汪精衛電〉,上海《申報》,1931年11月30日,二張六版。

69 〈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對外宣言〉(1931年11月14日),《革命文獻》35,1237。

70〈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號亥電〉( 1931年11月20日),〈顧維鈞密電選〉(上),《民

國檔案》1985:1,23。
71 十一月廿三日,蔣一度致電張學良,談及北上駐節與「警衛軍」佈署事宜。見〈蔣中
正致張學良.十一月漾電〉,《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94。
72 蔣永敬,〈顧維鈞與「九一八」事變〉,收入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
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686。
73〈望政府速決整個政策〉,天津《大公報》,1931年11月28日。按:當時表態上前線者,

除蔣之外,還有汪兆銘。後者於廿五日發表通電,表示將隨張發奎第四軍北上作戰。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29

尤其蔣之原意,「親征」「重在對內」,只為「應付激昂之民
意起見,固屬不能不有此舉」。所以外交智囊如顧維鈞等,亦表反
對,認為日本正欲借題發揮;一旦北上,「歐美之利於我者,尚未
可逆睹;而日本之有所藉口,則不可不事先預防」。至於國內,「主
席北上,如僅至北平,猶不足饜國人之意;若一至關外,則引起日
74
人反感,比較害多而利少」。
迨〈艷電〉發表,黨內大老李煜瀛、張人傑、吳敬恒,政府要
員何應欽、朱培德、邵元 ,乃至所欲拉攏的對象汪兆銘等,更加
同聲反對。李致蔣電稱:
今早靜〔江,張人傑〕來此,精衛亦同坐,談公致彼〔艷〕
電,仍有北行之意。渠謂:日本〔錦州〕撤兵,公更無須北
行;囑電勸公,以勉〔免〕北行反引出枝節。弟亦以為日本
75
或圖轉圜,我方不宜高調至成僵局。……
由於十一月底,日軍曾一度自錦州外圍後撤,兩國關係似有轉圜餘
地;重以粵方加緊「逼宮」,蔣隨於十二月十五日宣告下野。「親
征」選項,遂乃不了了之。

2、「錦州中立區」之失敗

正當國內各方主政者紛然表態,宣言北上抗敵之際,十一月十
二日,日軍已向黑龍江省發起攻擊,十九日進入齊齊哈爾。至此,

見〈汪電退席代表〉,上海《申報》,1931年11月26日,三張九版。
74〈顧維鈞等致張學良密電稿.漾戌電〉( 1931年11月23日),〈顧維鈞密電選〉(下),

《民國檔案》1985:2,3。
75 〈李煜瀛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二月東電〉(1931年12月1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

專案整理》「淞滬事件」2,資料號20014025。李稍早另有一電,同樣提及眾人反對之
意:「何〔應欽〕、朱〔培德〕、邵〔元 〕諸同志來談尊意,同與精衛交換意見後,
弟以告吳〔敬恒〕先生。公以為:公〔蔣〕本無北行或辭職之必要;但公若已決定下
野,亦無可如何」云。見〈李煜瀛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一月宥電〉( 1931年11月26日),
《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1,資料號20013883。
330 李 君 山

76
東北三省只餘錦州一隅為中國所有,成為主權象徵。 包括「東北
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及遼寧省政府,均設行署於此辦公。
當然,對於急欲一統東北、以建傀儡的日本關東軍,自是不容
中國鼾睡榻旁。因此繼十月八日,日機首度轟炸之後;十一月廿七
日,關東軍一度逼近該城。最後只因引發美國務卿史汀生( Henry L.
77
Stimson)的強烈不滿,致電詰問幣原。 關東軍才在東京參謀本部的
重大壓力之下,暫停前進。這是「九.一八」以來,日本閫外軍人
78
首次、也是最後一次,服從中央命令。
鑒於錦州危機迫在眉睫,已代理外交部長的顧維鈞,廿四日緊
急會晤美、英、法公使,提出其「中立區」的構想:如果三國願意
擔保,日軍不向錦州-山海關地區進兵、且不干擾中國行政及警察
權,則現有駐軍可以撤至山海關。以期隔離雙方、避免衝突,並阻
79
絕 日 方 進 一 步 企圖,等待調停結果。 翌日,施肇基提報國聯「行
政院」,要求「立採必要步驟,在中-日屯駐軍隊之間,劃出一中
80
立區。在行政院權力之下,由英、法、義等國中立軍隊駐防」。

76 錦州存在的意義,宋子文在「中央政治會議」上曾有陳詞:「現在錦州已成為東三省
最後的一個根據地;錦州如失了,則東三省便完全沒有了。所以錦州是很重要的」。
見〈中央政治會議第297次速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
之重要文獻》,204。
77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 Japan, 1931~41
Vol.1 (Washington, 1943), pp.50~51。事實上,事變以來,各國對於華府史汀生動向的
注意,遠超過對日內瓦的「國際聯盟」會議。但史氏始終顧慮過度干預,反將危及「幣
原外交」在日本國內威信;並且堅持,糾紛處理,應由國聯帶頭。故延宕至今,才首
度回應。Dorothy Borg,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ar Eastern Crisis of 1933~1938
(Cambridge, M. A.: Harvard Univ. Press, 1964), 1~16.
78 當時由於顧慮關東軍冒進,可能引致國際經濟制裁,東京參謀本部只得以天皇之名,
一夜連頒四道「臨參委命」,制止前線。見《太平洋戰爭 道》2,「滿洲事變」,
91~96。
79〈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敬亥電〉( 1931年11月24日),〈顧維鈞密電選〉(下),《民

國檔案》1985:2,4;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1,422。
80 韋羅貝著,薛壽衡等譯,《中日糾紛與國聯》,141。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31

就政策分析而言,「錦州中立區」計劃,原本只是某種危機處
理的臨時措施。故其決策,係僅由「特委會」幾位核心成員,蔣主
席、戴傳賢、宋子文、顏惠慶與顧維鈞,倉促作成。至其用意,則
81
在 試 探 各 國 意 願 。 因此提出前,不但未及整合共識,內容亦有未
盡週延之處。對於「中立區」劃設,究竟是「一條線」、還是「一
個區」?是屬於「臨時措施」、還是「常設區域」?是否作為日後
糾 紛處理通例?是否影響東三省主權存續?乃至國聯、列強支持與
82
否?國人態度接受與否?都未及評估。 結果訊息一經釋出,立即
引來軒然大波。
首先是國內輿論的群起撻伐。計劃於國聯披露翌日,天津《大
公報》即以「一辱再辱,國且不國」,鳴鼓攻之:
至於今日,一辱再辱,國且不國。應守之土,而不敢自認其
83
兵力集中;主權所在,而竟至自請畫「中立地域」。
學生群眾反應更形激烈。上海各校學生廿六日群聚國府請願;至有
橫臥門前,要求蔣主席,親筆承諾對內團結、北上禦侮者。十二月
以後,學運達到高潮。北平、濟南學生佔領車站,癱瘓交通;上海

81 關於該計劃的決策過程,顧維鈞曾於十二月二日專電向張學良解釋:「……至向三國
公使所提之辦法,當時曾聲明:係為探詢各該國政府意見;如認為可行,再由吾方正
式提議。嗣因三國政府對擔保一層,均不允可,故迄未正式提出〔國聯〕。日方以駐
日法大使之誤解巴黎白〔里安〕氏訓令,竟認為吾方提案,未免故意裝聾。」見〈顧
維鈞等致張學良電稿.冬午電〉(1931年12月2日),〈顧維鈞密電選〉(下),《民
國檔案》1985:2,8。
82 所以在十二月二日,國民黨權力核心的「中央政治會議」上,此一計劃遭到嚴重質疑。
中常委們就各項疑點,發言盈廷。見〈中央政治會議第297次速紀錄〉,李雲漢、劉維
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201~214。顧維鈞日後也指出:黨內
派系干擾,是計劃失敗重要原因,目的在逼蔣下臺。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1,
422。
83 〈粵會波折感言〉,天津《大公報》,1931年11月27日。
332 李 君 山

84
學生搗毀黨部、包圍市長張群,市區戒嚴。
其次,國際反應亦不如預期。國聯「行政院」於十一月廿六日
秘密會議之後,以「各國駐軍不敷分布」為由,拒絕中國「派兵駐
85
防 中 立 區 」 的 申 請 ; 而僅代以「視察員」派遣方案,任務限於考
察,是否有建立「中立區」,以阻止兩國衝突之可能。各國代表私
86
下甚至力勸施肇基,敦促南京片面撤軍、接受日方對案。 面對新
一波「促談」壓力,國府雖於廿七日覆文,接受「視察員」赴錦,
實則不無「騎虎難下」之感。十二月二日,面對黨內質疑,蔣主席
表示,「現在不好說不要中立區」:
我們對「國際聯合會」已說了出去,現在不好說不要中立區。
其實如果中立國派不出軍隊,中立區便不能存在;中立區不
成立,我們仍舊可以抵抗的,我們並不吃虧。如有中立團體
87
來保證日本不再進攻,我們可以劃緩衝地帶。
然而,最令南京困窘的,恐怕莫過此案意外為日方「作」了一
個球。久謀「直接交涉」的日本政府,竟於獲悉「中立區」構想之
後,以「打蛇隨棍上」之勢,多方誘迫國府就範。幣原十一月廿五
日自駐日法使馬提爾(Damien de Martel)處,得知顧維鈞之表示。
廿七日,即向日內瓦白里安提出對案:
日本政府在原則上可以聲明:如中國軍隊,按照新近中國政
府由法國政府所作之提議,自錦州撤至山海關以西;則日本

84《國聞週報》8卷48~49期(1931,北平),「一週間國內外大事述評」。張群旋於翌日

向蔣辭職,見〈張群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二月蒸電〉(1931年12月10日),《蔣檔.
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2,資料號20014238。
85 〈顧維鈞等致張學良電稿.冬午電〉(1931年12月2日),〈顧維鈞密電選〉(下),

《民國檔案》1985:2,8。
86 韋羅貝著,薛壽衡等譯,《中日糾紛與國聯》,143~144。廿六日,顧維鈞在南京會晤
美使詹森(Nelson T. Johnson),後者亦曾出示史汀生訓令,希望中國自動撤軍,以
避衝突。至於「擔保」一事,則絕口不提。見〈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宥亥電〉(1931
年11月26日),〈顧維鈞密電選〉(下),《民國檔案》1985:2,5。
87 〈中央政治會議第297次速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

重要文獻》,203~204。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33

軍隊,除華北日僑生命、財產、及當地〔日本〕駐軍之安全,
88
受嚴重急迫之妨害外,決不侵入華軍退出之區域。
原本試探性質的臨時提案,一變而為法國出面的正式斡旋。日本駐
南京領事上村伸一、駐北平參事矢野真,且同時於廿八日,煞有介
事地找上國府外交部、以及北平張學良處;駐華公使重光葵更自十
二月二日起,連續三度與顧維鈞洽談。重點皆在咬定華方,曾經「承
89
諾」自錦州撤軍。
日方對案,國府自是不願接受。因為顧氏原案,著重「列強擔
保」、「中立軍駐防」;而日方對案,卻要求中國片面撤軍;且僅
90
「原則上」不進入「中立區」,保留日後華北動亂之自由行動權。
但對於彼等外交攻勢,國府則顯得招架乏力。外電報導、對手宣揚、
再加上雙方會談的大動作,使得「直接交涉」之疑雲、「承諾撤軍」
之謠言,先已在國內醱酵,形成決策壓力。顧維鈞面對群眾騷擾、
施肇基遭到華僑毆辱,雙雙於十二月五日請辭。
國府不得已,乃於四日通知國聯:絕不接受日方對案、錦州駐
91
軍 也 不 撤 退 ; 八日特為發表〈告全國學生書〉,鄭重聲明「政府
92
絕未有錦州設中立區、直接交涉、天津共管等之主張」。 「錦州
中立區」選項,至此胎死腹中;有待日後上海、灤東等「非軍事區」
的劃設,才又轉型重現。

四、孫科主政時期

88 按:廿五日施肇基提報國聯,有關「中立區」計劃後,白里安裁定,向兩國徵詢接受
「視察員」的意願。日方乃在拒絕之餘,藉機提出對案。見韋羅貝著,薛壽衡等譯,
《中日糾紛與國聯》,143。
89 日領、參事會談內容,可見〈張學良致蔣介石.艷丑電〉(1931年11月29日),〈顧
維鈞密電選〉(下),《民國檔案》1985:2,6~7;重光-顧氏會談,參見(日本)
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滿州事變》第 1卷第2冊(東京:編者印行,1977),445~448。
90 〈顧維鈞致張學良密電稿.艷亥電〉(1931年11月29日),〈顧維鈞密電選〉(下),

《民國檔案》1985:2,7。
91 南京《中央日報》,1931年12月5日。
92 〈國民政府為禦侮救國對全國學生通告〉,《革命文獻》35,1272~1273。
334 李 君 山

1、「對日絕交」之提出

「主政者上前線」、「錦州中立區」等選項先後受挫,適足暴
露國府對日政策的左支右絀。所以十一月中旬以後,輿論迭有疾呼
當局「亟宜宣布對日整個方針」者:
中國在此和、戰兩難之環境中,必須決定自主的政策,以誘
導國際形勢、以窺察日本決心、以之備和即備戰。此無他,
即自行宣布對日外交之整個的原則是也!……中國今日,立
於存亡興廢之歧路,對於此一大問題,亟應向世界宣布其整
個的、最後的意見,使世界人士,洞明中國具體的對日方針。
93
日本而承認,當然可和;日本不承認,終於必戰。……
然而此時,國府決策體系已因持續的群眾騷動與派系紛擾,陷
入無法回應的困境。權力中樞如國民政府、行政院、乃至中央黨部,
94
罷課請願行列遍佈內外,人員幾於無辦事之地、無進出之隙。 外
交部長先有王正廷、後有顧維鈞;教育部門則廣東、浙江、山西三
省教育廳長,北京、中央、中山三所大學校長,相繼請辭。十二月
十一日,在無法重組教育部的情況下,國府另行成立「特別教育委
95
員會」,由蔡元培負責學生請願運動。 結果十五日,蔡在出見學
96
生代表時,又與行政院副院長陳銘樞,同遭毆辱。
混亂的高潮,出現在蔣中正十五日辭去國府主席兼行政院長職
務 之後。儘管寧(蔣)、粵(胡)、滬(汪)三方隨即召開國民黨
「四屆一中全會」,推舉林森繼任主席、孫科擔任行政院長,但派
97
系互動顯然已陷僵局。寧方刻意對以粵人為主的新內閣堅壁清野,

93 〈中國亟宜宣布對日整個方針〉,天津《大公報》,1931年12月6日。

94 戴傳賢,〈題民國二十年外交三文件〉、收入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1(臺北:
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出版,1959初版),381。
95 John Israel(易社強), Student Nationalism in China, 1927~37 (Stanford: Stanford Univ.
Press, 1966), 75.
96 〈學生示威暴動〉,《國聞週報》8:50(1931),「一週間國內外大事述評」,9。

97 據統計:孫科內閣中,行政院正、副院長暨十二位部會首長中,有九位是粵人。見陳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35

包括身當前敵的陸海軍副總司令張學良、總綰對日事務的署理外交
部長顧維鈞、以及肩負籌款重任的財政部長宋子文,相率掛冠求去。
從各部部長到重要員司,無論辭呈批准與否,也都一走了之。其中
財政部更連簡任人員、科署長等事務官吏,全體總辭;不待交接,
即不到部辦公。孫科求助原實業部長孔祥熙接掌該部,亦遭拒絕。
寧方之外,汪兆銘及胡漢民亦皆消極以對。按孫科之出線,原
係蔣、汪籠絡的結果。十一月廿九日,汪致電孫,許以行政院長職。
陳銘樞向蔣報告謂:
汪電哲生〔孫科〕,大意敘述鈞座〔蔣〕辭職決心、辭職後
過渡辦法、及鈞座必須〔欲〕汪、孫擔任主席及行政院長之
意。〔汪電〕並云:弟〔汪〕意:主席應以年高德劭為宜;
為全黨團結便利計,弟絕不敢擔任。惟行政院長,真如〔陳
銘樞〕只允暫任過渡,弟已代兄〔孫〕答應。益一則介石同
志既屬望我兩人,始放心卸責,不宜峻卻;二則真如亦非兄
98
答應,不肯暫任過渡也。……
不料臨事,蔣、汪兩人卻蓄意放手,均未出席「一中全會」;而胡
99
漢 民 則 始 終 不 願 入 京 , 在 粵自組局面。 三巨頭天各一方、合而不
作,形成了政治僵局。
實力人物的抵制,使得派系共識持續難產,外交方針自乏新意。
100
雖然「一中全會」前後,錦州軍情告急、大言壯語盈廷; 多數代

錫璋,《廣州樞府史話》(臺南:作者自刊,1974初版),471。所以時屬寧方的考試
院「考選委員會」委員長邵元 ,十二月廿五日記曰:「午聚餐於『勵志社』,討論
本屆政府人員人選問題。僉以吾方愈少加入愈佳,不與計較」。邵元 著,王仰清、
許映湖註,《邵元 日記》,810。
98〈陳銘樞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一月艷午電〉(1931年11月29日),《蔣檔.領袖特交文

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1,資料號20013976。
99 蔣辭職前夕,負責在港、穗收集情報的楊永泰,就向其報告:「胡語粵當局:無論和
議成否,彼不赴京,當留粵一年。縱和〔議〕成,西南各省『政務委會』、『軍事分
會』必組織。」是則早在孫科就任前,蔣已知胡動向矣。見〈陳群自上海致蔣中正.
十二月刪電〉(1931年12月15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
2,資料號20014318。
100 例如中央執行委員閰錫山在會中提出「派遣十萬大軍死守錦州」案、馮玉祥提出「以
336 李 君 山

101
表仍主審慎,循外交正軌辦理。 前外交部長伍朝樞代理「特委會」
主委後,向全會提交《關於外交方針案》三條,則連粵方自選的候
102
補中央執行委員梁寒操都批評,「沒有能使民眾滿足的地方」。
延至廿一年元月二日,錦州失守;八日,在美國「不承認主義」
照會的激勵之下,孫閣外長陳友仁終於推出所謂「對日絕交」方案,
希望藉此喚起國際注意,迫使《九國公約》及《非戰公約》各國召
103
開會議,解決東北問題。 不過陳氏顯然無意於「戰爭邊緣」策略;
為了表達中國只求和平解決、並不準備開戰的誠意,據說他還主張,
104
將所有軍隊都開往江西,去打共產黨云。
如此矛盾,自不免使催生「對日整個方針」已久的言論界殊感

武力收復東北失地」案,粵選候補中執委梁寒操會後也有在錦州設置「收復失地委員
會」等主張。參見〈閻錫山等提案,整師死守錦州〉,上海《申報》,1931年12月25
日,一張四版;〈政府應付〉,《國聞週報》9卷2期(1931),「一週間國內外大事
述評」,5。
101 中國青年軍人社編著,《反蔣運動史》(臺北:李敖出版社,1991重排初版,)(下),
519。
102 按:伍氏所提三條方針,概為:(一)竭力從外交方面活動,防制日本侵略擴大;(二)
日軍侵擾,守土軍隊應實行正當防衛;(三)即日進行收復東三省失地,使之隸屬中
央管治。內容實無超越舊政府先前所研擬者。故「僑委會」委員長吳鐵城亦有「空空
洞洞」之批評。俱見〈「中央政治會議」第300次速紀錄〉,李雲漢、劉維開編,《國
民政府處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212、217。
103 一月九日,軍政部長何應欽致電奉化蔣先生處,提及前一日「中央談話會」決策;「昨
晚『中央談話會』擬定四種對日方針:先援引《國聯盟約》第十六條,使聯盟國對日
經濟封鎖;應用國際上外交方式,制止日軍暴行;要求九國召集會議,制止破壞遠東
和平之日本;宣佈中-日斷絕邦交,喚起世界注意。外部昨接美國分致中、日〔不承
認主義〕照會,詞極嚴正。因此我方或即採行第四種辦法。哲生今日或來奉〔化〕,
其希望鈞座與汪、胡來京,主持大計。」見〈何應欽自南京致蔣中正.一月佳午電〉
(1932年1月9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112;另見〈陳友仁辭呈〉,天津《大
公報》,1932年1月26日,一張三版。
104〈「中央政治會議」第 24次「臨時會議」速記錄〉(1932年1月28日)。轉引自李雲漢,

〈「九.一八」事變前後蔣總統的對日政策〉,《師大學報》21(1976年4月,臺北),
13。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37

失望。天津《大公報》即質疑此一選項在執行上的可能性。畢竟以
兩國經濟關係之複雜、日方對華滲透之廣泛,全面絕交,恐怕欲辦
不得:
以今日情勢而宣布絕交,則第一必須考慮如何能貫徹「絕交」
之令。蓋「絕交」之義,當然係撤去使領、收管租界。然彼
不允撤、不允管則如何﹖政府有無強制執行之方法及其準
備﹖此首應解決者也。
況且,「絕交」常為「宣戰」之先聲,不準備宣戰,何能輕言絕交:
大抵事實上「絕交」之宣布,將至入於交戰狀態;縱不至此,
然吾國如不能使絕交之宣布有效執行,是絕交為空文,徒使
日本得尋釁各處之便利;且諉責中國,以杜各國發言。……
是以應絕交、應為自衛而宣戰者,理也;不能宣戰,便不能
絕交者,勢也。
105
從而責論此案為「鹵莽滅裂之舉動」、「較之主張宣戰,尤為疏漏矣」。
而原本還遠遊託疾、屢請不出的蔣中正、汪兆銘兩人,也相率
106
提出批評。蔣於十一日公開講演,直指「絕交者,絕路也」; 私
下則電覆何應欽等人,認為「對日絕交」,須先與俄復交;但後者
將使歐、美列強疏離,故策不可行:
此時我國地位若「戰而不宣」,尚猶可言;如絕交,即為「宣
而不戰」,則國必危。正以對俄復交,則列強對我不但不助,
而且反而助日。故東三省問題未決之前,如對俄復交,則不
107
止斷送滿、蒙,是乃斷送全國也。
接著十六日,蔣-汪會於杭州,合作關係正式浮現;十八日,孫科
108
移樽就教,汪氏諸人也面達反對「絕交」立場 。陳、孫二人旋以

105 〈論絕交〉,天津《大公報》,1932年1月17日。

106 蔣中正,〈東北問題與對日方針〉(1932年1月11日),《史料初編.緒編》1,320。
107 〈蔣中正致何應欽、朱培德、陳果夫.一月灰電〉(1932年1月10日),《蔣檔.革命

文獻拓影》14,「統一時期.蔣主席下野與再起」,64。
108〈「中央政治會議」第24次「臨時會議」速記錄〉,轉引自李雲漢,〈「九.一八」事

變前後蔣總統的對日政策〉,13。
338 李 君 山

109
「外交方針未獲採納」為由,先後於廿四、廿五兩日辭職赴滬 。
成立不及一月的孫科內閣,又告結束。隨即「一.二八」事變爆發,
對日政策開始峰迴路轉。

2、「錦州抗戰」的落空

孫科內閣時期,除了要面對黨內派系的縱橫捭闔之外;外交上
最大難題,就是錦州防衛的困境。而於此,勢不能不回顧,當時負
責該地防務的張學良,自「九.一八」以來,在對日決策過程中,
所扮演的角色功過問題。
事實上,從民國十七年底「東北易幟」起,張學良就一直是蔣
在政治競技場上的派系同盟。包括十八年「中東路事件」、十九年
「中原大戰」,檯面下固然不免爾虞我詐的「內交」互動;但大體
上,「東北軍」最後總是出以「支持中央」;而蔣地位的鞏固,也
著實得力於張不少。所以曾在「中原大戰」落敗的汪系大將陳公博,
就不無恨意地形容蔣-張之間:
他和張漢卿的關係,比什麼都密切。張漢卿自從舉兵入關,
摧破「擴大會議」,蔣先生當他是中興的功臣。並且聽說,
張漢卿的夫人于鳳至曾拜宋老太太作乾娘;社會上又久已傳
聞,說張漢卿要聘孔庸之〔祥熙〕的小姐作媳婦。這樣差不
110
多等於君主時代,立中興之功,兼外戚之貴。
這樣的利益結合關係,一直維持到「九.一八」之後,仍未稍
變。對於「不抵抗政策」,張學良同意了現地「不予抵抗」的安排;
但對於中央「不撤兵.不談判」、以及「依賴國聯」等處置,則不
以為然;而傾向與日方「直接交涉」。九月底,他派副手萬福麟等
入京謁蔣,表示「完全聽中央主持」;惟希望「不要失去迅速與日

109 〈陳孫相繼辭職〉,《國聞週報》9卷6期(1932),「一週間國內外大事述評」,3。

110 陳公博原著,趙令揚、李鍔、汪瑞炯編註,《苦笑錄——陳公博回憶,1925~1936》(香
港:香港大學,1979初版),362。所以一般「九.一八」論述,經常有意無意,視兩
人為敵體,不歸「抑張揚蔣」,即歸「抑蔣揚張」,實皆有商榷必要。兩人此一時期
的公私關係與決策互動,實要較外界想像密切。欲言歷史責任,不應有所厚薄。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39

111
方解決之機會」。 十月六日,蔣覆電進行說服:
如果日方於接洽撤兵之際、或對蔣〔作賓,駐日〕公使有希
望交涉之表示,我方自可迎機與之談判。否則我愈著急,彼
愈蠻橫,不僅無補危機,且恐益陷絕境。……蓋國聯雖不可
盡恃,亦非盡不可恃。此案發生後,中央所以盡力於使國聯
負解決此案之責任者,因維持中國在國際上之地位、與減少
112
日本直接壓迫中國之力量,途徑惟在於此。
113
具體點出了「不抵抗政策」下,兩人歧異之處。 然雖如此,張在
整個「政策空窗期」中,尤其是在寧-粵雙方的糾葛爭執上,依舊
扮演了蔣的盟友角色。
可是另一方面,對於錦州的防衛問題,張學良卻明顯消極。究
114
其原因,一則可能無所謂於該地的主權象徵意義; 二則南京中央
115
對於東北危機,也始終未能定出明確政策; 三則「九.一八」使

111〈「特委會」第1次會議紀錄〉(1931年9月30日)。李雲漢、劉維開編,《國民政府處

理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4。
112 〈蔣中正自南京致張學良.十月魚電〉(1931年10月6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

12,53。
113 由此對照日後,蔣在〈敵乎?友乎?〉一文中所自承,「九.一八」初期有「遲迴卻
顧」、「步步錯過」之失,則似乎反證,張氏此時「迅速解決」的主張,可能才是更
正確的選項。而這,或許也是若干習慣將張定性為「率爾行事」之論述,需要重新加
以思考的是非功過問題。參照劉維開,《戰難期間應變圖存問題之研究》,12。
114 十一月廿五日,日軍首度迫近錦州,顧維鈞即自南京轉達蔣囑,錦州「關係東省存亡
甚巨」,「請兄特加重注」:「弟意:錦州一隅如可保全,則日人尚有所顧忌;否則
東省全歸掌握,彼於『獨立運動』、及『建設新政權』等陰謀,必又猛進,關係東省
存亡甚巨。……是以錦州一帶地方,如能獲各國援助,以和平方法保存,固屬萬幸;
萬一無效,只能運用自國實力,以圖保守。與今晨『外委會』討論,眾意僉同。頃見
蔣主席熟商,亦如此主張,囑電請兄特加重注。」似已早見張氏放棄錦州的傾向。〈顧
維鈞等致張學良密電稿.有亥電〉(1931年11月25日),〈顧維鈞密電選〉(下),
《民國檔案》1985:2,4。
115 十一月廿八日,顧維鈞在「特委會」上,即直言中央應速定方針,俾「與地方共同負
責」:「弟鈞謂:近日天津情形,日方調軍遣艦,形勢嚴重。……設使津局動搖,不
特錦州後路斷絕,北平亦復可危。現除運用國際牽制,冀免危局外;似當由中央政府
340 李 君 山

116
「東北軍」喪失原有地盤,張學良正面臨財政困難; 四則糧餉不
117
繼,難免影響所部士氣。 所以廿一年元旦,錦州失守前夕,張即
致奉化蔣先生〈東亥電〉,明白「預告」:
日軍肆虐有加無已,近且大舉西來,三路攻錦。良已督飭前
方部隊極力死守。該□平原曠野,無險可恃,日軍陸、空聯
合進攻,我必四面受敵。……總之,錦州情況危急萬分,我
為發揚民族愛國情神,自必血戰死守。右盼〔?〕地勢、敵
我實力之種種關係,終難堅持到底;在戰略上亦非決戰之地。
事實俱在,無庸諱言。……倘中央能於最近期內,求有解決
辦法,則此一線生機,或可保存;否則外無實力應援,縱此
118
一隅之師全部犧牲,實亦無補艱危者也。……
故此,錦州危機期間,張學良始終懷疑國聯能力,傾向「直接
交涉」、主動撤軍。南京提出「中立區」計劃後,日本駐平參事矢

決定方針,電告張副司令,授以機宜。俾政府與地方共同負責,應請公同討論;否則,
張副司令身當其衝,責任重大,應付不免躊躕。」〈顧維鈞等致張學良密電稿.儉申
電〉(1931年11月28日),〈顧維鈞密電選〉(下),《民國檔案》1985:2,6。電
文所謂「天津情形」,係指廿六日,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為謀劫
持溥儀,所製造之「天津事件」。
116 十一月十二日,顧維鈞曾代張向宋子文告窘,會後報告結果:「下午晤子文兄,面交
尊函,並告以吾兄近來困難情形,請其趕緊設法。渠頗表同情,並云:近因公債無從
再發,中央財政亦感艱窘;現擬商由銀行墊現,以資接濟。故新組之『財政委員會』
定十五日開會,與銀行代表等商議每月所需最低數目。如能成議,當可墊款。屆時兄
處所需,渠必竭力撥助。」〈顧維鈞致張學良電稿.文酉電〉(1931年11月12日),
〈顧維鈞密電選〉(上),《民國檔案》1985:1,21。
117 黃郛夫人沈亦雲即坦言:「閻、馮戰〔中原大戰〕後的北方,大部成為『東北軍』世
界。『九.一八』後,自北方歸者,論晉軍尚屬可望,奉軍不可救藥。然中央無法、
亦不敢開罪失土之疆吏。」或見東北軍士氣之低落。沈亦雲,《亦雲回憶》,443。故
據云錦州失陷以後,東北軍代表還對外表示:「餉項械彈均無接濟,如何作戰?中央
僅下令死守,豈欲軍士徒手搏敵耶?」見騰霞,〈遼西淪陷,國難無已〉,《國聞週
報》9:3(1932年1月11日),6。
118〈張學良自北平致蔣中正.一月東亥電〉(1932年1月1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

案整理》,「瀋陽事變」1,資料號21004590。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41

野真於十一月廿八日來謁洽商,張即乘機表示:雖未獲訓令,「惟
個人對此亦頗贊成」;並當場提出對案。此後日方極力說服張學良:
避免錦州衝突,是其切身利害攸關;又係地方局部問題,應該就地
解決云云。甚且招請前東北參議湯爾和進行遊說。張顯為所動,乃逕於
119
十二月七日首肯,自錦州撤軍。
「北平會談」,蔣主席應有所聞,甚或是默許的;然對於「主
動撤軍」一節,則期期以為不可。張同意撤軍的翌日清晨,曾向其
報告,外交方面,已「臨機決定處理辦法之一部」,希望雙方中間
人熊式輝,能夠速行北上:
外交情勢愈益緊張,業由〔學〕良處臨機決定處理辦法之一
部;但全盤方略仍待籌商。請迅囑天翼〔熊式輝〕即日北來,
免失機宜。
蔣覆電初僅表示,待熊摒擋一切,即行趨候。言下似無意外之感。
但稍後又急電,「錦州軍隊此時切勿撤退」;翌日並告以「航空第
120
一隊已令其限三日內到平,歸〔張〕副司令指揮」。 惟據信年底
121
之前,前線駐軍仍有相當部份已移入關內。

119 《日本外交文書.滿州事變》第1卷第2冊,219。

120 〈張學良致蔣中正.十二月庚丑電〉(1931年12月8日)、〈蔣中正致張學良.十二月

佳電〉(1931年12月9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104~106。
121 關於錦州撤軍事宜,張曾於九日再催熊式輝北上:「錦方軍事現正詳密考慮。〔學〕
良有難言之苦痛,急盼天翼兄迅即北來,以便商洽一切」。見〈張學良致蔣中正.十
二月佳戌電〉(1931年12月9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
2,資料號20014204。其中所謂「難言之苦痛」,或即日本駐平助理武官永津佐比重所
得情報,謂彼時華北軍閥閻錫山、韓復 等人,有乘機進攻北平之謠;同時「東北軍」
內部反張勢力,亦有崛起之勢。故張撤軍入關,以資戒備。見《太平洋戰爭 道》2,
「滿洲事變」,110~111。至於錦州駐軍最終位置,張在廿一年元旦致蔣的〈東亥電〉
中,曾有詳述:「騎兵第三旅全旅、警備隊約八千警察、及公安隊約三千,駐錦縣城
內及附近一帶;第廿旅全旅,駐女兒河附近;第十九旅全旅,駐綏中附近;第九旅全
旅,駐萬家屯、山海關附近。至第十二旅已調駐灤州、昌黎一帶,用以戒備後方。」
其中第九、十二、十九、廿各旅,似皆由錦州後調者。十二旅且擔負「戒備後方」任
務,似又證永津情報之非空穴來風。〈張學良自北平致蔣中正.一月東亥電〉,《蔣
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瀋陽事變」1,資料號21004590。另參考熊正平,〈瀋
342 李 君 山

所以儘管十二月下旬,孫科內閣在南京「一中全會」上再三聲
言,「 守土軍隊應實行正當防衛」,實則粵-張雙方關係惡劣。「中
原大戰」舊恨未消;上海「統一會議」又始終以蔣、張為敵;粵方
「四全大會」曾發「查辦張學良」通電;「一中全會」又決議命張
122
「戴罪圖功」。 故迨廿五日,日軍總攻錦州之際,張即藉機致電
123
孫閣,索餉索械,似意在予其難堪。 粵方只得由前廣東省主席李
124
濟琛出面「內交」,透過辭職在滬的顧維鈞進行籠絡。 不過為時
已晚,非但錦州早經撤軍,張亦無意奉孫科號令。後者雖兩度訓令
125
「積極抵抗」, 錦州仍於翌年一月二日失守。諷刺的是,失守當
天下午,南京「中央政治會議」上,孫閣副揆陳銘樞仍作報告,指
卅日以後,即無前線消息;錦州撤守,係外國通訊社傳說,張氏「並
126
未有所提及」云。

3、「政策空窗期」的結束

陽、錦州淪陷紀略〉,《文史資料選輯》6(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初版),14。
122「統一會議」中,粵方曾經明白表示「對人重於對事」,目標除蔣主席之外,即為張學

良。見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131;至「查辦張學良」通電事,見〈顧維鈞等
致張學良電稿.漾午電〉(1931年11月23日),〈顧維鈞密電選〉(上),《民國檔
案》1985:1,63~64;「戴罪圖功」事,則見中國青年軍人社編,《反蔣運動史》,
520。
123 張電:「火速飭撥現款百萬元,用發目前火食餉需;……並請速撥槍彈某口徑者一千
六百萬發、某口徑者八百萬粒;某生的重砲彈一萬發、某生的野砲彈七萬發、某生的
某野砲彈三萬發、某生的野砲彈八萬發、某生的某山砲彈三萬發、某英寸迫擊砲彈二
十三萬發;步槍一萬枝。所有彈款,務請於一星期內發到;而子彈需用最急,尤請日
內照撥……」云云,內容需求明顯異乎尋常,目的應在困窘粵方。見《革命文獻》34,
1122。
124〈顧維鈞致張學良密電稿.宥亥電〉(1931年12月26日),〈顧維鈞密電選〉(下),

《民國檔案》1985:2,16~17。
125 〈國民政府令張學良主任對日軍攻錦應積極抵抗電〉,《史料初編.緒編》1,313。

126〈「中央政治會議」第21次「臨時會議」速紀錄〉,李雲漢、劉維開,《國民政府處理

九一八事變之重要文獻》,218。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43

「政策空窗期」的結束,大抵可以廿一年一月下旬,「蔣-汪
合作」的出現、以及「一.二八」的爆發,做為兩項指標。前者既
使派系牽掣的局面,得到相對的緩和;後者則不啻成為新政府的政
策實驗場,為所謂「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新選項,逐步累積經
驗與共識。
按「蔣-汪合作」的醞釀,為時較一般所知更早。至遲廿年十
月中旬,上海「統一會議」前,蔣已透過前「軍政府」廣東省長楊
127
永泰,私下在香港與汪系取得聯繫。 之後蔣即頻釋善意,希汪入
京,以期「聯汪制胡」,抵銷粵方促其下野的壓力。「主政者上前
128 129
線」提案是其一、 汪派於上海獨立召開「四全大會」是其二、 「滬
130
選」中委躋身「四屆一中全會」是其三, 惟汪始終未明確表態。
陳銘樞告蔣,汪派圖以「第三者」立場,在寧、粵之間待價而沽:
汪派大都主張,汪仍主持第三者態度,〔陳〕璧君〔汪妻〕

127 十月十九日,蔣手令張群,轉告在港的楊永泰,與汪系接洽:「上海張市長。〈巧電〉
悉。請暢〔卿〕兄可與汪方在港人接洽,暫時留港可也。中。皓。」〈張群自上海致
蔣中正.十月巧電〉(1931年10月18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4,33。另據陳
公博的說法,早在其十月初自歐返港之前,另一汪系大將顧孟餘,可能已與宋子文有
所接觸。見陳公博著,趙令揚、李鍔、汪瑞炯編註,《苦笑錄——陳公博回憶,1925~1936》,
266~267。
128 參見〈陳銘樞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一月巧午電〉( 1931年11月18日),「瀋陽事變」1,
資料號20013548;〈蔣致汪精衛電〉,上海《申報》,1931年11月30日,二張六版。
129 按:汪-胡決裂之後,汪系即於十二月三日假上海「大世界」遊樂場,自行選出四屆
中委十名、候補委員十四名。惟該會場主人,乃法租界捕房高等顧問黃金榮。黃氏與
蔣關係密切,當日且親力親為,在場指揮。相信係得寧方協力。上海《申報》,1931
年12月4日,三張十版。
130 十一月廿六日,汪系退出粵方「四全」之後,寧方代表李煜瀛即向蔣報告晤汪結果:
「汪又謂:汪派退出之代表,可舉廿四人,蹙〔?補〕實中委,履行〔「統一會議」〕
和議事。至於今,惟有聯汪制胡。望卓裁。煜瀛叩。宥印。」〈李煜瀛自上海致蔣中
正.十一月宥電〉(1931年11月26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專案整理》,「淞滬
事件」1,資料號20013883。所以十二月十九日,蔣在南京邀宴新任「中央委員」,滬
選委員亦得入列,即以示事實上之默認。見沈雲龍,〈廣州「非常會議」的分裂與寧
粵滬「四全代會」的合作〉,23。
344 李 君 山

主 張 尤 力。樞測汪意,不願失樞〔革?〕命者的立場,未以
然為。惟在政治上,能與鈞座居同等之地位,則對內、對外,
方免受名義上無稽之責難,所以遲遲不決者以此。國勢至此,
非急轉直下,得汪等坦然入京,並使粵失其攻擊之藉口,以
131
團結內部,則無以挽救危局。……
所以兩人合作的真正實現,需延至翌年一月中旬。主要關鍵,
殆因孫科亟欲改採「積極政策」,以謀突破政治僵局:於政成立「特
務委員會」,代替蔣、汪、胡三巨頭,處理緊急政務;於軍起用馮
132
玉祥等人,組織「軍事委員會」; 於財政有「停付公債本息」之
133
議 ; 於外交則推動「對日絕交」。凡此,均屬政策、人事上之重
大變革,自對蔣、汪派系形成壓力。包括國民黨秘書長葉楚傖等寧
方成員,即向蔣告急:
哲生等提議組「特務委員會」,昨晚討論至五小時。探其意
志,將乘三常委未到時,決定「對日絕交」、「停付公債」
決〔絕〕種亡國政策,同人等堅決拒之。至「特〔務〕會」
擬刪其職權,暫予容納。如何?乞示。
134
蔣也以手令表達堅決反對之意。 旋十六日,蔣-汪於杭州會晤,

131〈陳銘樞自上海致蔣中正.十一月有亥電〉(1931年11月25日),《蔣檔.領袖特交文

電專案整理》,「淞滬事件」2,資料號20013849。
132 由一月九日,何應欽致蔣電,即不難窺見,成立「軍委會」一案,對蔣、汪的敏感度:
「孟瀟〔唐生智,汪系〕來稱:汪先生說:(一)德鄰〔李宗仁〕、任潮〔李濟琛〕
日內來京,擬向『政治會議』提議,設『軍委會』;……等語。馮〔玉祥〕與粵〔系〕
勾結云深,中央設『軍委會』,職擬表示反對;……職意:汪、孫既對鈞座表示好感,
汪到京後,即請鈞座毅然蒞京主持大計。否則職亦想引退山林。」〈何應欽自南京致
蔣中正.一月青酉電〉(1932年1月9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4,63。
133 按:孫科鑒於財政入不敷出,遂有意將舊政府時期所發行的國內公債本息延期支付,
以填補財政缺口。詎料引起市場恐慌,造成銀行擠兌風潮。事見〈停付內債本息風潮〉,
《國聞週報》9卷4期(1932),「一週間國內外大事述評」,6~8。
134 蔣覆電謂:「葉委員楚傖先生勳鑒:〈寒戌電〉悉。請轉諸同志【堅決表示反對】,
弟對兄等主張【甚……】與態度贊成。餘詳函中。中正。刪〔十五日〕午。」【】括
號為原件中所刪去之文句。俱見〈葉楚傖、陳果夫自南京致蔣中正.一月寒戌電〉( 1932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45

政局急轉直下。廿五日孫科辭職赴滬,「中央政治會議」隨於廿八
日推舉汪繼任行政院長,翌日任蔣為「軍事委員會」委員。合作關
係正式形成。
然而新政府剛剛就職,就遭逢最大危機,史稱「一.二八」事
變。伴隨著政治上的新局面,國府在因應選項上,也公開改以「一
面抵抗.一面交涉」相號召。三十日發表〈移駐洛陽辦公宣言〉,
強調「雙面」並進的原則:
政府受國民付託之重,惟知保持國家人格、尊重國際信義,
決非威武所能屈。惟有堅持原定方針,一面督勵軍警,從事
自衛,決不以尺土寸地授人;一面仍運用外交方法,要求各
國履行其條約上之責任。……政府深信中國對於此等暴行,
有正當防衛之權利與義務;同時深信各國為維持世界和平及
135
國際信義,亦必不能坐視。……
如此「雙面」政策,一方面固是懲於「九.一八」以來,現地「不
予 抵抗」之失策,要求守土軍隊,須於第一時間進行抵抗;然另一
方面,更具意義者,實是對於先前「不撤兵.不談判」的僵硬立場,
決然修正的彈性作為。
蓋自十一月中旬,日軍北進黑龍江、南犯錦州以後,國內主流
輿論已逐步體認,事變不易善了。故一改過去對於「雙不」的堅持,
在呼籲當局制定整體方針之餘,當廿一年初,傳出日方秘使來京晤
談消息時,還鼓勵孫閣,不妨「多方以試」;甚至明言「直接交涉」
「不能遽斷為賣國行為」云:
若夫日方代表,雖有曾到京滬之傳說,但迄尚未能證實。縱
令果行交換意見,亦不能遽斷為賣國行為。此際所應注意者,
首 為 中 央與地方意見之融洽,次為秘密外交之防止。……而
和平方法的無效之後,仍可喚起民眾,實行全國動員之抗日。
凡此種種,又為錦防撤退後,亟應籌商進行之要事。誰為賣
136
國,還須視諸日後之事實;此時舍相忍為國外,無他道也。

年1月14日),《蔣檔.革命文獻拓影》12,112。
135 〈國民政府移駐洛陽辦公宣言〉(1932年1月30日),《革命文獻》36,1553。

136〈錦防撤退之後〉,天津《大公報》, 1932年1月3日。至輿論態度的轉變,參考李盈慧,
346 李 君 山

呼應言論界這項轉變,國府「迴避交涉」的態度,也於十一月
下旬有所鬆動。張學良「北平會談」,可謂開其端;顧維鈞在京接
見重光葵,又為接其踵,均係就「東北事變」議題,直接接觸的嘗
137
試 。 十二月底,下野在籍的蔣先生,且透過熊式輝,秘向東京探
詢解決條件:
急。奉化總司令蔣鈞鑒:○密。由公俠〔陳儀〕兄轉到王〔長
春〕君〈有〔廿五日〕〉、〈寢〔廿六日〕〉兩電如下:
晤荒木陸相,將實情詳細說明。他對和議熱望速成;頗以蘇
俄為憂;對於滿洲統治上,並無成見,條件另電。滿洲實權……
〔原缺五字〕。
晤荒木,對該條件均有意見。大端則:條件精神以不妨礙國
民政府立場為標準;經濟乃取「共存防共」方法。熱望我國
政府早日安定。如能一致防共,需用武器並款項,必當竭力
援助。此人對於總座感情頗佳。詳細條件面呈。寢。等語。
138
謹呈。職熊式輝叩。艷印。
所以「一.二八」的爆發,實可視為舊政策的臨界點、與乎新
政策的實驗場。先前的「不予抵抗」、「不撤兵.不談判」選項,
至此俱告身退;而原本潛流於檯面下的若干動作與構想,諸如「直
接交涉」、「戰而後和」等,則陸續經由戰場的實踐,回饋而成「一
面抵抗.一面交涉」新政策的實質內容。就此象徵了,國府自「九.
一八」以來的「政策空窗」困境解脫出來,進而下開更具彈性、更

〈抗戰前三種刊物對中日問題言論之分析──東方雜誌、國聞週報、獨立評論之比較
研究〉,91。
137 史家多謂,最早「直接交涉」者係陳友仁與宋子文,實皆誤。陳友仁訪日在「九.一
八」之前,會談內容無關事變解決。宋子文則於事變猝發後,立即中止接觸,原因亦
在迴避交涉。故首先就事變展開「直接交涉」者,應係張學良、顧維鈞。參照蔣永敬,
〈「九一八」事變中國方面的反應〉,《新時代》5:12(1965年12月,臺北),31;
梁敬錞,《九一八事變史述》,113。
138〈熊式輝自南昌致蔣中正.十二月艷電〉(1931年12月29日),《蔣檔.領袖特交文電

專案整理》,「瀋陽事變」2,資料號20022453。原件註:「原文內漏去五字,容後更
正」。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47

加務實的政策階段。

五、結論
總結而言,自「九.一八」至「一.二八」,國府在對日決策
上,雖有遲迴卻顧之失,惟並不宜概括成「不抵抗」或「空言抵抗」
等簡化概念;亦不應一味指責當局「一無策畫」、「不負責任」以
為足。此一時期,毋寧為國府在政策制定上「嘗試-錯誤」的一段
過程。先前的「不抵抗政策」既經證明無法因應危機;而政治體系
內在的派系競逐、以及外在的環境限制,又阻滯了新政策的迅速產
出,終至形成四個多月中,某種「政策空窗」的現象。
其間,國府除了延續「不抵抗政策」所既有的「不撤兵.不談
判」原則外;還在事變擴大之後,陸續推動「主政者上前線」、「錦
州中立區」、乃至「對日絕交」等方案。惟最後都因輿論反對、各
方消極,而宣告失敗。此處也凸顯了,做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國府
的外交政策,實際是將國內因素擺在國際因素之前;政策對內的「功
能」與「效應」,也經常凌駕對外的「準則」與「程序」考量。其
結果,自是缺乏成熟政府正常運作中,所應有的穩定性與一貫性;
使得政治體系本身,更易陷入週遭環境的影響與衝突當中。這是吾
人在探討此一時期國府外交決策過程時,可予注意之處。
至於本文對於過程細節、以及前輩研究之補充:首先,過去論
者率皆強調,蔣主席之拒絕〈幣原五原則〉,係受國聯衛生局長拉
西曼之左右。然筆者竊以,蔣於「統一會議」期間,曾多次要求粵
方,配合寧方「不撤兵.不談判」之原則。可見強硬立場,應係蔣
自有定見;拉西曼的影響,恐仍有商榷餘地。
其次,關於「主政者上前線」之議,過去論者限於資料,多數
將蔣案之未能果行,歸咎於張學良反對。實則蔣在「四全」公開提
案的前一日,已先向汪兆銘探詢意見。故該議除「對內宣示」作用
外,似亦在「作球」予汪,促其入京合作。至於最後不了了之,乃
是與南京決策階層的普遍反對、以及日軍十一月底一度自錦州外圍
後撤有關。張學良角色,實非真正關鍵。
再者,錦州於廿一年一月二日失守。世論於茲,多指張學良防
衛不力。此一讞議大致無疑;不過值得注意者,蔣對錦州失守,態
348 李 君 山

度亦未明確責難。元旦當日,張氏先已有〈東亥電〉向其「預告」;
反之,南京孫閣自除夕以後,即未能獲得前線隻字片語。是則寧-
粵相持不下,拉攏疆吏強藩,已成優先考量;外交成敗,難免尾閭
139
耳。
最後,關於「蔣-汪合作」之形成,過去論者多有闕如。實際
兩人互動甚早,「統一會議」期間即已暗通款曲;汪於過程中「待
價而沽」之態度,更非日後汪系成員所言,被動而誠懇者。「政策
空窗」期間,蔣始終力求,藉由聯汪,解緩粵方迫其下野的壓力;
對此,汪則遲遲不予表態,身段並不亞於蔣。兩人合作的實現,應
是鑑於孫科決心行動,恐真影響己身派系與布局,故於廿一年一月
下旬,相偕入京。隨即「一.二八」事變爆發,乃成「一面抵抗.
一面交涉」之契機,進而下開更具彈性的政策新階段。

(責任編輯:王立本 校對:邱鐘義)

139 錦州失守一週後,一月八日,蔣自奉化致電上海宋子文,強調「此時以鞏固漢卿兄地
位為惟一要旨」:「上海宋子文先生勳鑒:此時以鞏固漢卿兄地位為惟一要旨,魯、
晉『政治分會』如有必要,中亦無成見。如漢卿兄能不辭職,務請勿辭。請以此轉漢
卿、石曾先生。中正。齊。」〈蔣中正致宋子文.一月齊電〉(1932 年 1 月 8 日),
《蔣檔.籌筆》,「統一時期」,檔號 2010.20 4450.01~063。
由「不抵抗」到抵抗──國府因應「九.一八」之決策過程與困境 349

The Policy-making Process and Dilemma of


Kuomintang Government
during the Mukden Accident Period, Sept.
1931~Jan. 1932
Chun-shan, Li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Mukden Accident of Sept. 18, 1931, compelled the Kuomintang


government into facing a dilemma of war-and-peace. Because of its own
weakness in policy-making autonomy and “gatekeeper” function, KMT
government hesitated as to how to reply to the invasion of Japanese troops for
more than four months. This hesitation and the whole policy-making process
has become a controversial issue in Sino-Japanese relations research.
In this article, the author used the President Chiang Kai-shek File (the
former “Ta-Chi File”「 大溪檔案」) to reconsider this process, and to put forth
some new analyses. In the author’s opinion, this period of hesitation could be
regarded as a “trial and error” process; although the Nanking government had
tried many alternatives during this four months period, but never could get the
consensus of factions in the KMT political system. In result, the policy
outcomes tended to be ambiguous and oscillatory. Until the Shanghai campaign
of 1932, this situation was allayed at last by the cooperation of Chiang Kai-shek
and Wang Ching-wei (汪兆銘).
Keywords: Mukden Accident, Sino-Japanese relations, “non-resistance”,
policy-making, faction, Chang Hsüeh-liang, Wang Ching-wei
臺大歷史學報第 26期 BIBLID1012 -8514( 2000)26p.3 51~376
2000年12月,頁351~376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
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
明清市場與政府
*
邱澎生

提 要
本文檢討黃仁宇所提「數目字管理」概念,文分兩節,第一
節針對「數目字管理」概念的三大構成要素:經濟組織、法律
體系、文化觀念,說明黃氏如何藉此分析明清中國「不能在數
目字上管理」而十七世紀末年英國則「能夠在數目字上管理」。
第二節透過學界對明清市場與政府關係的新理解,反省「數目
字管理」概念的作用與限制。基本上,我同意黃氏所提「經濟
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三者對分析明清市場與政府關係
演變的洞見,但是,黃氏未能細緻說明三者間的交互關連;同
時,更因為預設「現代性」發展的普同方向,從也減弱了三者
間可能存在的複雜互動。如何發展黃氏開創的業績?是值得繼
續努力的學術事業。

關鍵詞:數目字管理 市場 資本主義 現代性 明清

* 作者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研究員
352 邱 澎 生

一、「數目字管理」中的經濟、法律與文化
二、「數目字管理」的洞見與限制
「大歷史觀」(macro-history)、「數目字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 )是黃仁宇先生成學以來所極力宣揚的史學概念,前者是這
種史學概念的統稱,後者則是這種史學概念的實際操演。何謂「大歷史
的觀點」?黃先生直指稱是:「即是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technical
1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所謂「技術上的角度」,則正是他強調的
「數目字管理」概念:
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現代化的社會,它能夠將整個的社會以數目
字管理。因之社會裏的成員,變成了很多能相互更換
(interchangeable )的零件;更因之社會上的分工可以繁複。法律
既以私人財產權之不可侵犯作宗旨,也能同樣以數目字上加減乘除
的方式,將權利與義務,分割歸併,來支持這樣的分工合作。這在
推進科技的發展中,產生了一個無可比擬的優勢條件……以農業組
織作國家基幹,注重凡事維持舊有的均衡;以商業組織作國家基
幹,則注重加速交換(exchange)。時代愈進化,後者愈能掌握科
2
技,而前者的弱點更為暴露,其國民對其政府之無能益抱不滿。
我認為這段話能相當程度掌握黃先生所提「數目字管理」的精蘊。這段
話包括兩個重要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將歷史發展區分為「以農業組織作
國家基幹、以商業組織作國家基幹」兩類不同的「國家社會架構」:「農
業組織」為主的社會,配合一種「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mathematically
unmanageable )國家」,兩者是以「注重凡事維持舊有的均衡」相連結;
「商業組織」為主的社會,則配合一種「能夠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
兩者以「注重加速交換」相連結。第二個層面則以「經濟組織上的分工
合作、法律體系上的權利義務分割歸併、道德觀念上的私人財產權不可

1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收入氏著,《萬曆十五年》(北京:三
聯書店,1997),268。
2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食貨》復刊 16 卷 1、2 期(1986,臺北),46~47。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53

侵犯」三者間的相互支持,做為「以商業組織作國家基幹」的基本特徵,
這種特殊的「國家社會架構」,可稱之為「資本主義社會」或是「現代
化社會」。
以「數目字管理」來檢視人類歷史的社會發展階段以及其中「經濟、
法律、道德」間的互動內容,即是「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technic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也正是黃先生強調的「大歷史觀」。他相
信,以「數目字管理」、「大歷史觀」考察人類歷史,不僅能藉以標訂
不同地區的社會發展階段,更能撥開紛紜歷史表象、直搗社會貧窮問題
3
的核心, 進而為包含二十世紀中國在內的其他落後國家開出妥切藥方:
避開無謂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路線爭議,減少完成改造「國家社
4
會架構」的時間與痛苦,早日躋身「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國家」之林。
因為黃先生相信上述史觀的實用性,他建議在大學設立「大歷史」
課程,幫助「歷史家伸張他們的眼光深度並放寬視界」,寫出一種「宏
觀的研究」:「能夠報告讀者,何者變化為短時性的,何種改革有永久
性」,藉以修補現今史學訓練過於鑽研「小題目」的習氣。他對他的史
學同僚提出以下呼籲:
有些同事可能認為這種建議過於急燥、過於浮泛。而我所恐懼的,
乃是與他們顧慮的相反。我們已經處於一個前無古人的環境裏。世
界的變化如斯的迅速,今日有很多政治家、戰略家以及企業家甚至
旅遊者,都不待我們的真知卓見採取行動。我們若再猶疑,則以後
5
所著書,恐怕全沒有人看了。

3 如以下文字所說:以「大歷史觀」看中國,將「中國現代史的基線向後推轉五百年,包
括明朝」,則「這長時期的視界,使我們瞭解最近中國所遇困難的淵藪,同時也看清好
多問題互相連鎖的情形」(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收入氏著,《放
寬歷史的視界》〔臺北:允晨文化公司,1988〕,218)。
4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食貨》復刊 16 卷 1、2 期,48;黃仁宇,〈中
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218;黃仁宇,〈中國歷史與西洋文化的匯合──五百年
無此奇遇〉,收入氏著,《放寬歷史的視界》,197。
5 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219。
354 邱 澎 生

細繹本段文字的脈絡,黃先生所謂的「真知卓見」,並不只限於他倡議
的「大歷史觀」與「數目字管理」概念,而是對所有史學研究者的一種
高度期許。然而,這段文字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黃先生賦予史學「經
世致用」的關懷與憂心:「我們若再猶疑,則以後所著書,恐怕全沒有
人看了」。在為黃仁宇先生《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一書作序時,余英
時先生曾指出:「作者對中國現代化的關懷是十分迫切的……我們無論
是否接受作者的史學預設或同意他對具體事件的解釋,我們都不能不對
他的知識真誠和故國情深表示一種同情。這部《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
6
正是作者的理智和情感交織而成的作品」
。 我認為,
「理智和情感交織」

正可貼切說明黃仁宇先生史學研究的最大特色。
7
黃仁宇先生史學研究的情感層面, 以及他在對日抗戰期間由運輸
補給過程體會的中國實況,本文都無能力談及,只希望能對他「數目字
管理」概念做些分梳,配合明清市場與政府間的演變關係做些相關討
論,進而重新省思這個「數目字管理」概念的價值與問題。

一、「數目字管理」中的經濟、法律與文化
黃仁宇先生標舉的「數目字管理」概念,有兩個主要學術根源,一

6 余英時,〈序〉,收入黃仁宇,《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1),3。
7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原以英文刊行於 1981 年(書名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但作者其實是很希望能在中國出版該書並將書中觀點推展給國內同胞,作者曾謂:該書
英文草稿完成於 1976 年夏季,「仍在四人幫執政時代,當然不能盼望在中國出版」;
至於《萬曆十五年》中文版在大陸初次出版時,出版社則將黃仁宇作者名字前冠以「美」
籍字眼,黃仁宇也略帶無奈地特別對此做了一番解說:作者姓名前有一「美」字,「表
示我現在為美國公民。這在表彰事實之餘,也很符合目前需要。因我之所謂大歷史觀,
必須有國際性,我很希望以四海為家的精神,增進東方與西方的了解,化除成見」(〈《萬
曆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265、267~268)。余英時所說黃仁宇的「故國情深」,
其實也深藏在他對自己「美國國籍」的說明中。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55

8
是他對明代中國財政制度與政治社會的專力研究, 二是他對西方資本主
9
義發展史的密集閱讀與師友討論。 前者精華具體表現在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Century Ming China(1974,中譯《十
六世紀明代的財政與稅收》),與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1981,
中譯《萬曆十五年》)兩書;後者則表現在〈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
(1986)與《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1991)。四種書文可視為黃仁宇
先生形成與論証「數目字管理」觀念的代表作。本文開始即指出「數目

8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簡體中文版〈自序〉上對此有清楚說明:「1959 年,我在密
西根大學歷史系讀書,選定了《明代的漕運》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這一研究花了五年。
論文完成後,算是對明代的財政稅數制度有了一知半解,然而遺留的問題仍然不少。為
了解決自己的困惑,並圖對明代財政與稅收窺其全豹,乃開始收集材料,撰寫 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Century Ming China 一書。當時正值臺北影印出版
了《明實錄》,此書為明代史料的淵藪,自然在所必讀。全書 133 冊,又無索引可資利
用,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在教書之餘每周閱讀一冊。這一走馬觀花式的閱覽就花去了兩
年半。除此而外,參考奏疏、筆記、各地方志,搜尋國內外有關的新舊著作,費時更多。
此書從計劃撰寫到殺青定稿,歷時七年」(黃仁宇,〈自序〉,收入氏著,《萬曆十五
年》〔北京:三聯書店,1981〕,1)。
9 黃仁宇曾回憶,自 1972 年正式襄助李約瑟(Joseph Needham)博士撰寫《中國科學技
術史》第七卷第四十八節以來,兩人即不斷討論西方資本主義形成的相關問題:由 1972
至 1973 年居劍橋一年「和李公日夕蹉商」(黃仁宇,〈明《太宗實錄》中的年終統計:
李老博士所稱中國官僚主義的一個例証〉,收入李國豪等編,《中國科技史探索》〔香
港:中華書局,1986〕,125);並謂:李博士「以他多年讀書的經驗,深覺得歐洲的
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現代科技的發展,是一種成套(package)
的事蹟,一有都有,四種情事前後發生,彼此關連。我至今還覺得這是有識者之言」
。1974
年,黃氏趁在美教書帶薪休假期間再赴英國,在此期間,「李約瑟所收藏的書籍中,已
有很多關於歐洲資本主義形成的文章,我也照他的指示,閱讀了一遍」。1975 年,他
們兩人聯名向兩個文化基金會申請經費,試圖向基金會評議專家証明「研究中國科技而
順帶牽涉到英國土地制度和法庭程序」是確實可行,黃仁宇強調了:「我在密西根大學
唸書的時候,也選讀過十六門有關近代歐洲史的課。更不說李約瑟的凱易思書院
(Gonville & Caius College,簡稱 Caius College)也有好多專家,可供我們的諮詢,他
的貼鄰現已去世的羅賓生教授(Joan Robinson)是世界聞名的經濟專家,也曾看過我們
的文稿,提出過修正的建議,可見我們並非完全鋌而走險,異想天開。只是這種解說終
於沒有用」(頁 26~27、30)。
356 邱 澎 生

字管理」概念具有兩個主要內涵:一是將人類歷史發展區分為「以農業
組織作國家基幹、以商業組織作國家基幹」兩類不同「國家社會架構」,
前者是「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後者是「能夠在數目上管理的國
家」。二是以「經濟組織上的分工合作、法律體系上的權利義務分割歸
併、道德觀念上的私人財產權不可侵犯」三要素的相互支持,做為「以
商業組織作國家基幹」的基本特徵。將這組概念落實到歷史上,黃先生
分別以明代中國為「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的典型,而以1689年清
教徒革命以後的英國為「能夠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的典型。為了更方
便說明這兩種「國家社會架構」典型及其意義,黃先生有時也將前者形
容為「金字塔倒砌」(a pyramid built upside down)、「間架式管理」
10
( schematic design) , 或 是 「 潛 水 艇 夾 肉 三 明 治 」 ( submarine
11
sandwich), 後者則逕稱為「資本主義」。
黃先生將明代中國做為「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的典型,主要
與他專研的明代財政制度有關。他指出:明太祖創設的「洪武型財政」
是種「收歛性」財政制度,與唐宋帝國「擴張性」財政制度大不相同,
同時,明朝「政府之中層機構缺乏後勤能力」,也遠比唐宋帝國嚴重,
12
政府集中掌握的財稅資源規模受到很大限制。黃先生強調,洪武型財
政基本上是種「大而無當的結構」( monolithic structure),缺乏總攬其
成的國庫制度,中央財政主管機構戶部以及全國各地稅收機關之間,幾
乎不存在任何可由戶部統轄調度的「分支財庫」,也因而在財政制度上
缺乏暫時集中財稅收入的有效「中層機構」,只能純任各級地方政府以
「原額主義」繳納稅糧,各地稅收記錄主要只是上報戶部交差了事的「官
樣文章」(superficiality),不反映真實稅收數字的變動。因為是採用「原
額主義」繳納稅糧與計算報銷,即使民間經濟成長帶來商業部門稅收增

10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26。
11 黃仁宇,〈明代史和其他因素給我們的新認識〉,收入氏著,《放寬歷史的視界》, 63。
12 黃仁宇認為,明朝財政制度缺乏中層後勤能力,遠比唐宋嚴重:「唐朝和宋朝的轉運使
在各地區間活動,手中有大量的款項及物資周轉,由中央的指示,廣泛的行使職權。在
大體上講,明朝放棄了這樣的做法」(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 199)。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57

加,政府基本上也不必主動因應,無需針對農業、商業稅收比率結構調
整財政制度,充份呈現一種「被動性格」(passivity),全國財政的主
要目標乃放在「維持政治現狀,而非反映經濟社會的動態」。而維持這
套財政制度的主要手段則是將「文化與政治的支配」(the cultural and
political dominance)強壓在「一種大而無當而又自給自足的經濟系統」
(a large and self-sufficient economy)上,可以完全不顧「商業壓力及外
13
來的競爭」(commercial pressures and competition from outside)。
明代「洪武型財政」至少產生兩個嚴重後果,一是財稅資源無法集
中而影響全國交通基礎設施的成長,二是不重視商稅收入而使政府施政
與法律無法因應商業變動而調整。第一種影響的根源是:財政制度既缺
乏中層機構,全國財稅資源乃無法有效集中,只是權宜性地在各級政府
機構間挪移調用:「全國蓋滿了此來彼往的短線條補給線,一個邊防的
兵鎮,可能接收一、二十個縣份的接濟;一個縣份也可以向一打以上的
機構繳納財物」,黃先生指出:明朝戶部從來即「不是一個執行機關,
14
而是一所會計衙門」, 資源無法集中,也難以帶動相關統籌運輸的交
通運輸設施成長。第二種影響的根源是:既然中央或地方政府都不在財
政制度上重視各地經濟發展帶來的商稅收入,官員對於各地商人的實際
經商需求,諸如改善各種交通、通訊基礎設施,以及創設適用商業的新
式法律,都不可能真正列入施政考量。這兩種影響帶來的綜合結果是:
國家經濟裏帶著服務性質的部門,即無法伸足前進。交通與通信是
交納(稅收)的輪軸,現在物資既沒有集中收發,也就用不著此種
車輛了。銀行業與保險業也無法抬頭,它們是商業的工具。現在最
大的主顧——政府衙門——作事如此,尚不照商業辦法,其他也可
想而知。法庭和律師的服務當然更談不上,因為倚靠他們的商業活
動尚未登場……政府自己本身既不需要此種種服務,大小衙門官
僚,當然無意替私人的經營著想。而以上服務事業又不能不由正式

13 Ray Huang, 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Century Ming China(London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4), 322~323.
14 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199。
358 邱 澎 生

15
立法或類似的程序維持,(難)以自己打開局面。
黃仁宇先生指責明朝政府財政制度「不照商業辦法」,主要指的是戶部
無法在全國各地建立有效分支財庫,不能像現代商業公司組織一般將所
16
有收入與支出確實登錄、管理與統一調度。 影響所及,不僅交通、通
訊等基礎設施無力擴大,金融、保險等私人商業部門發展機會也連帶受
到限制,這些原本可因「國家經濟」規模擴大而成長的商業「服務部門」,
也都被明朝財政制度特質所連累。同時,因為這些提供商業交易必需的
服務部門,又在在需要「正式立法或類似程序」才能穩定支撐,但在政
府大小衙門官僚又受財政制度限制而「無意替私人的經營著想」,適應
商業發展需要的法律改革也無法進入明朝的司法體系。
一方面是明代國家與民間經濟組織同時限制了商業服務部門的成
長,一方面是法律未能因應商業發展而有效創新,除此之外,黃仁宇先
生也強調明朝財政制度中的「文化」觀念影響:「文化與政治的支配」
強壓在「一種大而無當而又自給自足的經濟系統」。洪武型財政制度只
是一個具體而微的抽樣,反映在財政制度背後的基本經濟組織、法律體
系、與文化觀念特徵,三者同時形構了明代做為「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
國家」的典型。
《萬曆十五年》對文化觀念如何影響經濟組織與法律體系,有更多
的敘述與描繪。如論及「古怪的模範官僚」海瑞提倡農民「一歸本業,
力返真純」時,黃先生的評論是:「希冀以個人的力量,領導社會回復
到歷史上和理想中的單純。但是他和洪武皇帝都沒有想到,政府不用技
術和經濟的力量扶植民眾,而單純依靠政治上的壓力和道德上的宣傳,
17
結果只能是事與願違」。 在批評海瑞只能以空洞條文禁止民間當鋪高
利貸剝削農民無法收效時,黃先生說道:「我們的帝國缺乏有效的貨幣

15 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200。
16 黃仁宇有時也描述此現象為:「全國的現金和實物不是總收集發,財政制度無從以嚴密
的會計制度加以考察」(黃仁宇,《萬曆十五年》,159)。
17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158。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59

18
制度和商業法律。這兩個問題不解決,高利貸就無法避免。但是,」
本朝法律的重點在於對農民的治理,是以很少有涉及商業的條文。
合資貿易、違背契約、負債、破產等,都被看成私人間的事情而與
公眾福祉無關。立法精神既然如此,法律中對於這一方面的規定自
然會出現很大的罅漏,因而不可避免地使商業不能得到應有的發
展……本朝的官僚政治把這種情形視為當然,因為立國以來的財政
制度……無需乎商業機構來作技術上的輔助……扶植私人商業的
發展,則照例不在(地方官)職責範圍之內。何況商業的發展,如
照資本主義的產權法,必須承認私人財產的絕對性。這絕對性超過
傳統的道德觀念。就這一點,即與《四書》所倡導的宗旨相背。海
瑞在判決疑案時所持的「與其屈兄,寧屈其弟」等等標準,也顯示
19
了他輕視私人財產的絕對性,而堅持維繫倫理綱常的前提。
這段長引文突顯了兩個重點,一是黃先生將《四書》儒家經典反映的「倫
理綱常」傳統道德,視為是與「私人財產的絕對性」相互對立的文化觀
念。一方面則同時呈現了「商業機構、產權法、私人財產的絕對性」三
項關鍵字眼,印証本文用以拆解黃先生「數目字管理」的三組基本要素:
「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
由明到清,這種肇因於特殊「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而
形成的「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即使經過了十六世紀因應白銀流
通的「一條鞭法」改革、鹽商也因「商專賣」的綱法改革而對明清財政
更形重要,雍正年間大力推行的「火耗歸公」,山西票號也在十九世紀
日漸活躍,然而,黃仁宇先生仍然強調:這些現象與改革都未發生「決
定性的力量、劇烈的改進」,洪武型財政造成「組織與制度的體系」仍
20
未轉型,明清財政制度仍未具有「現代性的合理化」。 直至二十世紀
初期,中國仍是「缺乏中層經濟上的組織與交流,迫使中國經濟的發展,

18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160。
19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161~162。
20 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200~201。
360 邱 澎 生

21
只有單線條數量上的擴充,缺乏質量上的突破」。 也就是說,明清至
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歷史,一直未能形成真正能夠「數目字管理」的「國
家社會架構」。
在黃仁宇先生看來,明清中國遲遲不能進入「數目字管理」國家之
林,其實是一種「制度性失敗」,而非特定個人的功過是非,《萬曆十
五年》〈自序〉對這種「制度性失敗」有以下總結:「中國兩千年來,
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極,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寫作本書的目
的,也重在說明這一看法。這一看法,在拙著《財政史》中已肇其端……
書中所敘,不妨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書中)敘及的主要人物……
沒有一個人功德圓滿。即便是側面提及的人物……也統統沒有好結果。
這種情形,斷非個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釋,而 是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
22
盡,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 檢討這段
歷史,黃先生多次強調,要跳脫人物臧否與評價的「道德」層面,而「從
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至此,「數目字管理」與「大歷史觀」也就成
為黃先生史學精華的一體之兩面。
做為突顯明代中國無法在數目字上管理的對照項,十七世紀以後英
國即成為一種「能夠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典型。在 1689年光榮革命之
前,英國也「有如中國二十世紀,高層機構與低層機構同時與時代脫節,
23
中層的社會、宗教、經濟、法律各種支持因素都要重創」。 光榮革命
發生,打破了英國原先「英皇與議會( parliament)間牽強的平衡」,順
利改造了高層機構;與此同時,隨著圈地運動加速土地買賣,以及新興
地主領導內戰獲得成功等因素的進展,農村也發生「土地的領有集中和

21 黃仁宇,〈中國近五百年歷史為一元論〉,205。
22 黃仁宇,〈自序〉,收入氏著,《萬曆十五年》,4。
23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1。黃仁宇對此段敘述做了個人的定義:「凡
是一個國家必定要有一個高層機構(superstructure )和低層機構(infrastructure )。當中
的聯繫,有關宗教信仰、社會習慣,和經濟利害,統以法律貫穿之……要是當中連繫不
應命,政局必不穩定。補救的辦法,或改組高層機構,或修正低層機構,再次之則調整
中層機構,有如重訂稅制,頒行新法律」(同文,頁41)。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61

使用的規律化」,英國的「下層機構也必有顯著的改進」,上層與下層
機構同時得到改進,加速了新稅制的展開以及「公平法(equity law)與
普通法(common law)對流」,各種涉及「典當間死當時借方權利、女
子財產權保障、破產、合同、股份和船舶所有的支配」案件,以及欺詐
內涉及「過份的施用誘導力」(undue influence)原則的案件,種種涉
24
及私人財產權的案件終能「積少成多地以成例創造制度」。 適用商業
的法律不斷被引入與創造出來,並對組織組織產生重要影響:
商業性的法律可以使用於農業社會裏面去,就引起農業的資金與工
商業的資金對流,濱海與內地融結為一,生產與銷售的距離縮短。
十七世紀末年的一個徵象,乃是「土地銀行」(land banks)紛紛組
成。他們希望一方面仍能原封不動的保持自己手中的田土,一方面
即以這所有權作信用的根本,獲得現金。只是組織不良,求功心切,
又紛紛失敗。還要再等幾十年,這些錯誤才被更正。十八世紀中期
以後,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地方銀行、鄉村銀行才如雨後春筍樣的顯
露頭角,在倫敦也有很多私人組織的小銀行出現。於是信用貨幣不
25
僅膨漲,而且有了一個全國性的組織。
保險公司也在十七世紀末年在英國倫敦逐涉成立與發展,「象徵了英國
金融財政組織的成熟。此後英國的經濟組織不僅超過荷蘭,而且成為世
26
界之最先進,執全世界牛耳達好幾個世紀之久」。 這個過程,具體反
映了十七世紀末年以後英國法律體系與經濟組織間的相互衝擊與彼此
27
支撐,使資本主義成為「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
黃仁宇先生強調,以1689年英國光榮革命為具體關鍵的這種資本主
義組織和運動,其實又有十七世紀英國「思想界的支持」:

24 黃仁宇,
〈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1~44;黃仁宇,
《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173~180。
黃氏強調:「資本主義牽涉私人財產權,務必在真人實事之間,判別得明白,所以司法
權成為有效的工具」(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4)。
25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5。
26 黃仁宇,《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180。
27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5。
362 邱 澎 生

不論內戰前後,或是散發政治傳單,或是著作專論,他們的文字都
與時局有關。當日並沒有被認為是推行資本主義的根據,可是連綴
起來,則痕跡顯然,可見得這種歷史上的組織與運動之稱為資本主
義者,是有思想界的支持,而且前人領導後人,後人又擴充前人的
28
見解,一脈相承。
經濟組織、法律體系與文化觀念,三者同時匯集湊合、相互支撐,才有
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能夠在數目字上管理」的國家社會架構經驗,這
正是首先完整發生於英國的「資本主義」。
總結十七世紀末年英國成功「進入資本主義」的歷史經驗,黃仁宇
先生提醒讀者以下三點:一,「我們從技術角度(不以意識形態作出發
點)看來,資本主義不外一種國家的組織,有如亞當•斯密(Adam Smith)
所說,施用『商業的系統』(system of commerce)『去增進國民的財富』

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就不期而然的包涵了一個各人『有識見的私利觀』
(enlightened self-interest),倘非如此,其下層機構就組織不起來。所
以私人財產應有保障,以及私人財產在公眾生活中發生龐大的影響,都
成為必然的趨勢」。二,十七世紀末年英國「這樣一個有農業基礎並且
法制傳統堅強的國家,竟能使全國的管制數字化,首尾相應,有如一個
自由城市,實在是歷史上前所未有」。三,「在英國,一六八九年是一
個具體的關鍵。沒有這時間上匯集的話,則零星資本主義的因素,和抽
象資本主義的觀念,都不能構成一個言之有物,在歷史書上站得住腳根
29
的資本主義」。
黃仁宇先生透過他對明代中國與十七世紀英國歷史的認知與比
較,捻出「數目字管理」這組概念,並大力宣揚從中引申而來的「大歷
史觀」,這兩組概念既出自他個人進行歷史比較的理智考量,也帶有籲
請改革中國與世界所有「不能在數目字上進行管理」國家的關懷情感。
研究歷史與其他人文社會學科如何才能真對人群做出「貢獻」?那關連

28 黃仁宇,《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188。
29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45~46。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63

到更為主觀的研究者價值設定問題,本文無法處理,此處只能討論以下
的問題:以現有明清史研究而論,黃仁宇先生「數目字管理」概念是否
真能貼切說明眾多明清史學者建構的「史實」?特別是在理解明清市場
與政府關係時,「數目字管理」概念究竟是洞見或是限制?

二、「數目字管理」的洞見與限制
就我個人觀察,如果僅以十六、十七世紀明清時代這兩百年歷史來
看,黃仁宇先生建構的「數目字管理」概念確實具有若干洞見,能夠比
較有效地點出當時中國缺乏「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三者間
「注重加速交換(exchange)」的互動與支撐;然而,這並不是說是當
時中國市場與政府之間,即如黃先生所謂的僅是藉由「政治上的壓力和
道德上的宣傳」來連繫。無論是商業組織、法律體系或是產權觀念,在
十六世紀以後中國即有不少有意義的變化可說;黃先生當然可用以下文
字貶抑這些變化的意義:「好多近代中國作家找到明末清初有些思想家
發表偶爾發表的文字,提及經濟政策應該稍微開放,商人對社會的貢獻
不可全部抹殺,個人的私利無法洗刷得一乾二淨,都不能和西方同時的
30
革命思想相比擬」, 但是,不符合「革命思想」是否便只是「傳統道
德觀念」呢?十六世紀明朝注釋律例名家王肯堂(1549-1613),對當
時法律取消將親屬間委託放置財物「按服制減罪」的規定,有以下評論:
「寄託財畜,多係親屬,若以服制減罪,則負者眾矣。故與凡人一體科
31
之」。 這不是思想家偶爾發表的文字,而是具體修改法條後的法律解
釋。
十八至十九世紀的兩百年間,清代「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
念」三者間的變化愈來愈多,即使排除十九世紀後半西方勢力影響的時

30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32。
31 王肯堂,《大明律箋釋》,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1輯2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康熙三十年刊本),頁424。
364 邱 澎 生

32
期,1700至1850年的一百五十年間,不僅中國全國市場規模急速擴大, 商
33
人結成商幫種類與累積資本規模也不斷增多與加大, 金融機構及其發
34
行的錢票、銀票等「私票」也有鉅幅成長, 具有降低交易成本作用的
35
商人團體也在各大城鎮不斷出現, 這些是經濟組織的一些重要變化。
在法律體系方面,不僅各種注釋律學持續編輯與出版,成為官員學習法
36
律甚至判案參考的專業知識來源, 大批習法專家的「刑名師爺」更實
37
際成為地方官理訟判案時不可或缺的專業幕僚。
隨著十六到十九世紀間明清市場經濟的發展,許多地區的民間商人
與政府官員都曾經面對商業帶來的新挑戰產生某些制度創新。自十六世

32 由十六至十九世紀前半期間的中國長程貿易與全國市場擴張趨勢與數字估計,可見:吳
承明,〈論明代國內市場和商人資本〉、〈論清代前期我國國內市場〉,氏著,《中國
資本主義與國內市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217~246;247~265。李
伯重,〈中國全國市場的形成,1500~1840〉,《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4
卷4期(1999,北京),48~54。
33 這方面研究眾多,可略見張海鵬、張海瀛編,
《中國十大商幫》(合肥:黃山書社,1993)

該書討論了明清山西、陝西、寧波、山東、廣東、福建、洞庭、江右、龍游、徽州等商
幫的經商活動概況。
34 參見:王業鍵,《中國近代貨幣與銀行的演進(1644~1937)》(臺北:中央研究院經
濟研究所,1981),5~37。史若民,〈票號的組織和初期的業務〉,氏著,《票商興衰
史》(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1992),85~153。黃鑒暉,〈清初商用會票與商品經濟
的發展〉,《文獻》1987年1期(1987年1月,北京),3~16。
35 洪煥椿,〈明清蘇州地區的會館公所在商品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收入氏著,《明清史
偶存》(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566~612。范金民,《明清江南商業的發展》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242~249。Fu-mei Chen and Ramon H. Myers, "Coping
with Transaction Costs : The Case of Merchant Associations in the Ch'ing Period," in The
Second Conference on Moder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Taipei: Academia
Sinica, 1989), 317~341.
36 張 晉 藩 , 〈 清 代 私 家 注 律 的 解 析 〉 , 氏 著 , 《 清 律 研 究 》 ( 北 京 : 法 律 出 版
社,1992),164~188;何敏,〈從清代私家注律看傳統注釋律學的實用價值〉,收入
梁治平編,《法律解釋問題》(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323~350。
37 參見繆全吉,《清代幕府人事制度》(臺北:中國人事行政月刊社,1971);張偉仁,
〈清代法學教育〉下,《國立臺灣大學法學論叢》18卷2期(1989,臺北),1~55。高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65

紀以來,史料記載的客商愈來愈多,固然如黃仁宇先生所觀察的,通常
38
情形是「多數客商集資合雇一船」,反映了當時交通、通訊 設 施 的 缺 乏 ,
但隨著各種旅途遇盜以及本地牙行仲介商人欺騙外來客商的案件增
多,政府官員與士大夫都開始正視這種問題,並且更積極地提供法律協
助。乾隆初年的1740年代,江西省級官員設計了「合同聯票」保護客商
的交易安全:
為設立行店聯票之法、以杜侵騙、以恤商賈事。照得:一應客商載
貨投行、憑牙發店、評價歸賬,皆藉牙行于中交易。客人與店家,
別無執據,以致不法牙行往往侵吞客本、貽累客商。今本司特立聯
票之法,詳奉撫憲,通頒各屬……嗣後,各行照式設立合同聯票,
凡客貨到行,行家代為發店後,即將客貨若干、議價若干,中用本
客、本店圖記花押,將聯票裁分,一付本客收執,一存本店查對。
至日清賬,店家合票發銀,如無合同對驗,店家概不許發銀;如有
39
無票私給者,概不作準,仍照客執聯票清追其銀。
這種官員主動介入預防商業債務糾紛的作法,並不是當時特例。「重農
抑商」等觀念固然依舊存在,但由當日地方官判決商業糾紛的實際案例
40 41
看來, 「抑商」云云,很可能只是現代史學家過度輕率的推想。 乾隆
五十六年(1791)由刑部官員撰寫的一份法律案件意見書(「說帖」),
明顯看到當時法律刻意加重處罰運輸業者偷盜客商財物的犯罪行為:
客商投行雇夫,所有貲物,悉交運送,即與店家、船戶為客途所依

沅月,《清代刑名幕友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38 黃仁宇,〈從《三言》看晚明商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7卷1
期(1974,香港),141~142。
39 〔清〕凌燽,〈設立行票示〉,《西江視臬紀事》卷4,收入《續修四庫全書》冊882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乾隆8年刻本),頁149。
40 邱澎生,〈由蘇州經商衝突事件看清代前期的官商關係〉,《文史哲學報》43期(1995,
臺北),37~92。
41 早有學者以堅強史料批駁那些誇大傳統中國「抑商」觀念實效的歷史想像,可見谷霽光,
〈唐末至清初間抑商問題之商榷〉,《文史雜誌》1卷11期(1942,重慶),1~10。
366 邱 澎 生

賴者,情事無異。一被拐挑,則血本罄盡,進退無門,其情節較之
尋常鼠竊為可惡,是以各省有因為害商旅即照實犯〈竊盜〉律定擬
者。通查彙核,詳加參酌,似應以腳夫挑負運送客民行李財物中途
潛逃、贓至逾貫、實係為害商旅者,俱照〈竊盜〉治罪。若非行路
客商,止係託帶銀信、寄送貨物、致被拐逃者,悉照〈拐逃〉律科
42
斷。謹具說帖,候示。
乾隆34年(1769)因為北京「興隆當鋪」,失火毀損典當人財物案件而
產生了以下新創的法律:
凡典商收當貨物、自行失火燒燬者,以值十當五,照原典價值計算,
作為准數;鄰火延燒者,酌減十分之二;按月扣除利息,照數賠償。
其米麥豆石、棉花等麤重之物,典當一年為滿者,統一貫三計算,
照原典價值,給還十分之三;鄰火延燒者,減去原典價值二分,以
減賸八分之數,給還十分之三;均不扣除利息。至染鋪被焚,即著
開單呈報地方官,逐一估計,如係自行失火者,飭令照估賠還十分
43
之五;鄰火延燒者,飭賠十分之三。均於一月內給主具領。
這是由當鋪而適用染鋪的新法律。整體來看,由十六到十八世紀之間,
44 45
無論是牙行制度的改革, 市場管理法規的演變, 四川自貢井鹽業中流
46
行的合資開礦資本分割、頂讓與承接的「股份化」契約, 乃至前述會

42 〔清〕祝慶祺編次、〔清〕鮑書芸參定,《刑案匯覽》卷17(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影印道光14年刊本),頁1213~1214。
43 〔清〕薛允升、黃靜嘉編校,《讀例存疑(重刊本)》卷 16(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頁401。
44 吳奇衍,〈清代前期牙行制試述〉,《清史論叢》6(北京:中華書局,1985),26~52。
韋慶遠,〈清代牙商利弊論〉,氏著《明清史辨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
社,1989),289~298。
45 邱澎生,〈由市廛律例演變看明清政府對市場的法律規範〉,收入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
系編,《史學:傳承與變遷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臺灣大學歷史學
系,1998),291~334。
46 彭久松、陳然,〈中國契約股份制概論〉,《中國經濟史研究》1994年1期(1994,北
京),56~65。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67

館、公所商人團體以及票號、錢莊等金融組織,都不是獨立於當時法律
體系之外的經濟組織,在當時的「經濟」與「法律」之間,的確產生許
多有意義的制度創新。這些現象不是黃仁宇先生一句「不能在數目字上
管理」或是「注重凡事維持舊有的均衡」即可輕易概括。
除了經濟組織與法律體系之外,在所謂「私人財產權神聖不可侵犯」
等相關文化觀念中,明清中國的確缺乏可與近代歐洲相比擬的財產權理
論,充份反映這些近代西方產權觀念的民商法典,諸如破產法、票據法、
47
海商法、保險法等等,都在清末才由西方、日本引介移殖到中國。 然
而,二十世紀初年以前中國沒有這些成套的商業法律,並不即是表示財
產權問題未因市場經濟發展而進入司法體系或是公共意見的討論。圍繞
著富人或商人的財產問題,明清時期也出現過不少有意義的討論與爭
辯。以清初士大夫魏禧為例,他即曾對可否將富人田產課徵類似「累進
稅」的問題,與幾位好友發生如下的爭辯:
予覃思五年,作限田三篇,其法:一夫百石,止出十一正賦,過百
石者,等而上之,加以雜差。若田多者賣與無田之人,或分授子孫,
不過百石,則仍止出正賦。是同此田也,貧者得之則賦輕,富者得
之則賦重,所以驅富民賤賣,而田不必均而可均矣。私謂三代以後
最為善法,質諸君子,亦皆歎服。獨家伯子以為不可,謂苟行此法,
天下必自此多事;後世天下之亂,止在官府縉紳貪殘,民不聊生,
不係富人田多、貧民無田,苟刑政得理,民自樂業,何必紛紛為此
也。浙江秀水曹侍郎(原註:名溶,號秋岳)則謂:此法議之南方
尤可,若北方貧民傭田者皆仰給牛種衣食于多田之富戶,今即每夫
分以百畝,耕作所須,色色亡有,田漸荒而賦不可減,數年之後,
唯有逃亡,況望其以賤價買諸富民乎?陝西涇陽楊蘭佩(原註:名
敏芳)則謂:田賦倏輕倏重,朝無成法,官無定規,吏因作奸,民
多告訐,非天下縣官人人賢能則擾亂方始矣。予以三君言,反覆思
索,凡數夜不寐,乃焚其稿。因筆記于此,以見變法之難為,獨見

47 朱英,〈論清末的經濟法規〉,92~109;俞江,〈《大清民律(草案)考析》〉,《南
京大學法律評論》(1998,南京),146~161。
368 邱 澎 生

48
之難任,人當國事,切不可輕試紛更也。
這場十七、十八世紀之間的小論辯,表面上看來也可以包括在黃仁宇先
生所謂的「明末清初有些思想家發表偶爾發表的文字」,但是,不僅魏
禧「以三君言,反覆思索,凡數夜不寐,乃焚其稿」的認真態度令人印
象深刻,這篇文章後面附加的「保富」觀念則更帶有普遍意義。該文編
輯者張潮,在文章後面加上如下按語:「富民之田,非由攘奪及賤價而
得,今勒貧民買田,不知田價從何出?恐貧者未必富而富者已先貧矣。
大抵當今治道,惟宜以保富民為急務,蓋一富民能養千百貧民,則是所
49
守約而所施甚博也」。
「保富」論述其實是十八世紀以後具有相當普遍性的看法,知名幕
友與法律專家汪輝祖(1730-1807)也對「保富」的必要性提出下面說
明:「藏富於民,非專為民計也。水旱戎役,非財不可。長民者,保富
有素……而事無不濟矣。且富人者,貧人之所仰給也。邑有富戶,凡自
食其力者,皆可藉以資生。至富者貧,而貧者益無以為業,適有公事,
50
必多梗治之患。故保富,是為治要道」。 不僅官員士大夫談「保富」,
清朝雍正皇帝也對富人何以擁有眾多田產而提出以下「解釋」:
自古貧富不齊,乃物之情也。凡人能勤儉節省、積累成家,則貧者
可富;若游惰侈汰、耗散敗業,則富者亦貧。富戶之收併田產,實
51
由貧民之自致窘迫、售田產於富戶也。
除了「保富」觀念外,明清官員與商人間逐漸密切的「士商相雜」關係,
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文化觀念變化,更令人印象深刻。
明清五百年間,不僅商人本身與其子弟透過科舉考試或是捐納方式
獲得官員身份的人數大增,商人與士大夫之間的日常來往也更加密切。
余英時先生自明清文集中收羅了眾多史料,証實明清中國商人與士人間

48 〔清〕魏禧,《日錄雜說》,收入張潮輯,《昭代叢書》卷12(中研院史語所傅斯年圖
書館藏,清康熙年間刊本),頁13上~14上。
49 〔清〕魏禧,《日錄雜說》卷12,頁14上。
50 〔清〕汪輝祖,《學治續說》,125。
51 〔清〕清世宗著,《大義覺迷錄》卷1(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69

52
的「士商相雜」現象以及「賈道」論述的逐漸興起。 部份明清商人與
士大夫提出「良賈何負於閎儒」的「賈道」論述,既反映也促使商人不
斷的「士大夫化」;另一方面,士大夫頻與商人聯姻,並且形成坦然收
受撰寫壽序、墓志潤筆的新「辭受」標準,甚至發諸為商人商業利益辯
護的政策時論,這些現象反映著士大夫的「商人化」。與這些「士商相
雜」現象、「賈道」論述出現的同時,種種新型態的「義利觀、公私觀、
53
侈靡論、富民論」等社會思潮,也更加普及。 「賈道」以及新發展的
「義利觀」,可以更有效地減緩主流社會價值觀對獲取「私利」的敵視
程度,增強商人累積財富的道德正當性。十五世紀以後,類似「以公護
私」這類新型態「義利之辨」的觀念,不只是士大夫表達的思想,更成
為士大夫與商人合組「會館」組織的理念,使這種新式「義利觀」成為
54
一種「制度性的存在」。
以上簡介有關明清經濟組織、法律體系與文化觀念的變化內容,固
然都無法與黃仁宇先生所述十七世紀末年英國的變化相比,但是若謂明
清種種變化都是無關輕重,也不能符合十八、十九世紀中國「經濟組織、
法律體系、文化觀念」之間互動關係的演變實際。

52 余英時指出:「明代以前,我們幾乎看不到商人的觀點,所見到的都是士大夫的看法。
但是在明清士大夫的作品中,商人的意識型態已浮現出來了,商人自己的話被大量地引
用在這些文字之中……更值得指出的是:由於「士商相雜」,有些士大夫根本已改從商
人的觀點來看世界了……我們尤應重視商人的社會自覺。他們已自覺「賈道」即是「道」
的一部份」(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臺北:聯經出版公
司,1987〕,162~163)。
53 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104~163。余英時,〈現代儒學的回顧與
展望:從明清思想基調的轉換看儒學的現代發展〉,氏著,《現代儒學論》(香港:八
方文化公司,1996),14~27。余英時,〈士商互動與儒學轉向:明清社會史與思想史
之一面相〉,收入《近世中國之傳統與蛻變:劉廣京院士七十五歲祝壽論文集》上冊(臺
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8),1~52。有關十五世紀以後士大夫為商人撰寫「壽
詩、壽序」的社會風氣,可另見:邱仲麟,〈誕日稱殤——明清社會的慶壽文化〉,《新
史學》11卷3期(2000,臺北),120~127。
54 劉廣京,1987,〈後序:近世制度與商人〉,收入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
精神》,41。
370 邱 澎 生

整體看來,黃仁宇先生「數目字管理」概念突顯了十六世紀明代中
國與十七世紀末英國之間的「國家社會架構」差異,一方面讓某些原本
相信傳統中國也可以自行發展出「資本主義」的人理解其中的不切實際
(雖然那些曾經天真相信其中確有可能的學者寥寥可數),另一方面則
以歷史著述論証並呼籲中國大陸該當跳出「姓資、姓社」意識形態的無
謂爭議,變化思想觀念,改革法律體系,盡快完成「最基本的現代組織」。
55
同時,我認為黃仁宇先生運用「數目字管理」概念分梳中國與世界史
的努力,也對讀者帶來如下的方法論省思:對於「經濟組織、法律體系、
文化觀念」三者,要正視其如何有機地連繫並影響到不同社會的發展。
儘管黃仁宇先生已注意到「經濟、法律、文化」三者互動關係對社
會發展的關鍵性,但嚴格來說,他未能進一步呈顯三者間的複雜互動。
他以如下的描述來呈顯資本主義或是現代化社會:「社會裏的成員,變
成了很多能相互更換的零件;更因之社會上的分工可以繁複。法律既以
私人財產權之不可侵犯作宗旨,也能同樣以數目字上加減乘除的方式,
將權利與義務,分割歸併,來支持這樣的分工合作」,這可說是他對「現
代性」的理解與界定。若借用Charles Taylor區分的兩類「現代性」理論
做說明,黃先生「數目字管理」概念對現代化社會所做的描述與解釋,
的確很接近那類「少文化的」(acultural)現代性理論:將現代性的發
生,視為是「不帶文化因素影響而純任理性或社會性的操作」(a rational
or social operation which is cultural-neutral);而現代性的傳布,則是「任
何或每一個文化都可以完成的一組社會轉型」(a set of transformations
which any and every culture can go through)。Taylor 將其與另一類「文
化性的」(a cultural)現代性理論相對比,這類理論將近代西方社會的
出現,主要視為是一種「新文化」的興起,背後涉及諸種「人觀」
(personhood)、「自然觀」(nature)、「社會觀」(society)、「時
間觀」(time )、「優劣觀」( goods and bads )、「善惡觀」( virtues and
vices ) 等 等 屬 於 近 代 西 方 自 身 的 特 殊 認 知 方 式 ( own specific

55 黃仁宇,〈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食貨》復刊16卷1、2期,48。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71

56
understandings)。 儘管黃仁宇先生也將「數目字管理」國家的出現設
定在十七世紀末的英國,也談及私有產權神聖性觀念如何在英國特殊時
空條件中擴散,然而,他對資本主義「文化」的說明其實相當有限;同
時,他經常列舉「官員應付科舉考試、閱讀《四書》」等因素論証「傳
統道德」對明代經濟、法律條件的影響,更是嚴重簡化了明代影響經濟、
法律發展的「文化」因素。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只要有心改革,勇敢
地拋棄「傳統道德」,則包含中國在內的其他「不能在數目上管理」的
國家,也可以順利轉型為「能在數目上管理」的國家,就和十七世紀末
英國所完成的「現代性」社會改造一樣。因此,黃先生「數目字管理」
概念背後所抱持的「現代性」理念,應是接近Taylor所分類的「少文化
的」(acultural)現代性理論。
Taylor指出,「少文化的」現代性理論有以下重大缺點:既扭曲了
近代西方社會發展過程的複雜性,也輕估了現代性在傳播過程中受限各
地不同既有文化影響而出現的「他類現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ies)
可能性。忽略了西方「現代性」其實也部份植基於「原本的道德框架」
(original moral outlook)。以十七世紀以後近代科學發展而論,的確具
有改進技術與增加效率的層面,但是,時人所謂的「將事實(fact)自
價值(value)中區分出來」,卻和當代人從事物理學研究希望發現「科
學真理」的心態不可等同而論。表面上是要解決現實的技術問題,但背
57
後動機卻可能是宗教道德性的理由。 同樣的道理,視個人為原子式存
在的觀念,也同樣嵌植在近代西方的特殊認知方式中,所謂的「社會裏
的成員,變成了很多能相互更換的零件」一語,其實不能自當時西方「人
觀、社會觀」等成套成組認知觀念( a constellation of understandings )抽
離出來。當西方技術傳到東方時,所謂的「社會裏的成員,變成了很多
能相互更換的零件」,或是「法律既以私人財產權之不可侵犯作宗旨,
也能同樣以數目字上加減乘除的方式,將權利與義務,分割歸併」等「現

56 Charles Taylor, “Two Theories of Modernity.” In Dilip Parameshwar Gaonkar ed. Millennial
Quartet vol. 1, Alter/Native Modernity. Public Culture 11,1(2000), 153~154, 172~173.
57 Charles Taylor, “Two Theories of Modernity”, 159~160, 161~162.
372 邱 澎 生

代性」特徵,又會與不同東方國家既有文化觀念相互結合與創新?這些
都是Taylor所說「少文化的」現代性理論不能妥善交待的重要發展。
不僅「文化觀念」可以如此重要地影響「現代性」歷史與理論的建
58
構,「經濟」與「法律」之間的種種複雜關係, 又豈是可以輕易放過!
無論如何,黃仁宇先生在研究與閱讀明代財政史和英國資本主義史方
面,已花費眾多努力與心血,他的明代財政史研究,確能由小觀大、獨
具創見;他對英國、荷蘭、威尼斯近代經濟史的介紹,也為中文讀者提
示及消化了眾多重要西方史學成果,這些都會是中文讀者的重要資產。
特別是黃先生揭示的「經濟組織、法律體系、文化觀念」三要素,我個
人覺得其在分析明清經濟史上確有洞見、極富潛力,如何努力將這三者
關係予以細緻化、動態化?應仍是值得繼續發展的學術事業。

*本文原為「與大歷史對話 ——黃仁宇研討會」(臺北,中國時報人間副
刊主辦, 2001/1/6)撰寫的會議論文,感謝我的評論人劉瑞華 教授對本文
的指教。也謝謝業師徐泓教授,以及熊秉真教授、黃春興教授、巫仁恕
先生私下提出的有用建議。

(責任編輯:邱鐘義 校對:劉嵐崧)

58 可見下書對「經濟」與「法律」關係的簡介:Nicholas Mercuro and Steven G. Medema,


Economics and the Law: From Posner to Post-Modernism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3~24.
「數目字管理」是洞見或是限制?黃仁宇「大歷史觀」下的明清市場與政府 373

徵引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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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6 邱 澎 生

On Professor Ray Huang’s Thesis of


“Mathematically Unmanageabl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Peng-sheng Chiu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Academia Sinica

Abstract
My review article analyses and evaluates the “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 thesis raised by Professor Ray Huang. He points out three
components in this thesis: form of efficient economic organizations,
innovation of effective judicial system,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s of
private property. Only in England by the end of 17t h century, have these
components have all met together, though it is more like a process in
conjunction than a series of conscious movement. By contrast, as
Huang asserts, economic and human resources cannot be divided into
interchangeable pieces in China, that is why he called it the
“mathematically unmanageable” state. After sketching out the above
thesis, I testify some of the shortcomings when applies it to China.
In conclusion, I posit two facets about Professor Huang’s thesis.
One is that the economic -legal-cultural components are indeed potential
factors when delving into market/government rel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albeit they still needed to be defined carefully. The other is the
theoretic deficiency, as it presumes all “modern” countries converge in
capitalism, ignoring the possibility of the “alternative modernity”
entailed in the economic organizations, legal system, and cultural
understandings and interrelation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Keywords: 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 market, capitalism, modernity,
Late Imperial China.
臺 大 歷 史 學 報 第 26期 BIBLID1012-8514(2000)26p.377~387
2000年12月,頁377~387
1

§書 評 §

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 xiv+293pp.
*
林美香

婦女史的研究,數十年來雖已有蓬勃的發展,但重要的成果仍
偏重於女性私領域生活的討論,如婦女之生育與家務勞動;或是針
對處於社會邊緣的女性(如女巫、妓女)所做的研究。相較之下,
女性在公共與政治領域的活動,並未得到足夠的重視。但是,婦女
的活動絕不僅限於家庭,婦女的社會影響力也絕不僅來自社會邊
緣。同樣的,政治史的研究也不應將女性排除在外,如 Barbara J. Harris
在1990年的作品中指出,政治史家不應再自限於王朝、國會、宮廷等
體制內的研究,許多上層婦女其實透過非正式的管道,如家庭親族
的網絡、宗教和文藝的贊助,對政治產生重要的影響,而且這類體
1
制外的運作,是可為父權社會接受的型態。
本論文集即是結合了婦女史與政治史兩個層面的關懷,討論文
藝復興時代政治、權力與性別的關係,也是這十年來最豐富多樣,
且較能全面反映此議題的作品。它將焦點置於個別的女性公眾人

* 作者係英國愛丁堡大學博士
1 Barbara J. Harris, “Women and Po litics in Early Tudor England,” The Historical
Journal 33.2(1990), 259~281。最近關於這類的作品可見 Magdalena S. Sánchez, The
Empress, the Queen, and the Nun: Women and Power at the Court of Philip II of
Spain(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8).
378 林 美 香

物,其中有的是女性統治者,有的是宮廷政治要角,有的則是透過
寫作發揮社會影響力。她們雖非時代中的多數,但他們一如其時代
的女性,受到相同的文化與社會限制,她們與政治議題的關連,正
揭櫫了歐州近世時期,女性涉入基本上屬於男性的政治/公共領域的
形式與特色。
本書所彙集的文章,以英法兩地區的文學作品和歷史人物為
主,時間上起自中古末期的Christine de Pizan,終以英國光榮革命後的
瑪麗二世女王;有文本分析為主的論文,也有歷史性的研究;有男
性觀點的呈現,也有女性自己的聲音;有上層婦女的政治參與,也
有中下層女性的政治、宗教和社會活動,內容豐富而多樣。但豐富
多樣亦是本書缺點所在,因為所收的十五篇文章中,除首篇和末篇
提供背景介紹並討論和美國現代政治的關連,其他各篇僅以定義模
糊的「政治修辭」(political rhetoric)串連,章節的安排上缺乏精心的
設計,沒有時間上的連續,也無主題的連繫。
筆者認為可將本書主要的十三篇論文,分為三類評介,更能突
顯此書所涵括的範圍與特性。第一類是「女性作家的政治修辭」,
包括第二、八、十一、十二、十四篇。第二類是「女性統治者的政
治 修 辭 」 , 包 括 第四和第五篇。第三類是「男性作家與史家針對女
王或王后所寫的作品」,包括第三、六、七、十、十三篇。不過,
第九篇無法歸入以上三類中,可將其列為「其他」,隨後討論。
在第一類中,第二篇的主題人物是Christine de Pizan,她是中古末
期、文藝復興初期最著名的專業女作家,其作《仕女之城》Livre de la
Cité des Dames因為從女性角度書寫女性的歷史,特別受到女性主義
2
學者熱切的關注。 相較於其他學者,本文作者Daniel Kempton並沒有

2 近年來有關 de Pizan 的作品有:Maureen Quillizan, The Allegory of Female Authority:


Christine de Pizan’s Cité des Dame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 Margaret
Barbant ed., Politics, Gender, & Genre: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Christine de Pizan
(Boulder: Westview Pre ss, 1992); Earl Jeffrey Richards ed., Reinterpreting Christine de
Pizan (London and Athens: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2); Rosalind
Brown -Grant, Christine de Pizan and the Moral Defence of Women: Reading beyond Gender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379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提出真正新穎的觀點,不過卻為讀者釐清了de Pizan書寫女性的兩個
層面,一是「書寫做為一種知識活動」(writing as knowledge);一是
「書寫做為一種政治行動」(writing as a political practice)。作者的討
論集中在《仕女之城》一書,他認為在第一個層面,de Pizan在書中
羅列了古今傑出女子,其貞節、孝順、虔誠、聰敏,皆可證明女性
之美德與智慧,用以駁斥自古以來男性學者對女性的貶抑。然而de
Pizan的作品並未打破傳統對「好女人」的價值標準,反而是反映了
中古社會既定的兩性角色。但是在第二個層面,本篇作者指出,de
Pizan在同一書中指陳了婦女現實生活中所處的政經弱勢與男性粗暴
的壓制,乃是父權社會家庭與婚姻制度所造成,而非源於女性天生
的卑下與無能。儘管de Pizan的作品反映了中古婦女集體被壓制的狀
態,基本上她不主張激進的社會改革,而是教導女性讀者在現實困
境中懂得偽裝的技巧,戴上順服的面具,以在男性掌權的社會中,
獲得某種程度的自主權與財產權。筆者以為,這兩個層面的釐清,
能使讀者認識到de Pizan的保守性與現實性,不能盲目的冠以「女性
主義」的稱號。
第 八 篇 “Expert Witness and Secret Subjects: Anne Askew’s
Examinations and Renaissance Self-Incrimination”的主角是Anne Askew,她
是英國十六世紀為基督新教殉道者中,最著名的一位女性。她留下
一部自傳性的作品Examinations,記述了在1545至1546年間,她兩次受
宗教審判的過程。作者Elizabeth Mazzol將Anne Askew的受審與佛洛伊
德 的 女 病 人 Dora受治療的過程平行比較,指出兩人皆有強烈的自我
意識,拒絕被男性審訊者/醫生所定位,及拒絕被男性引導而說出他
們想要的答案。作者認為,Askew選擇「沉默」(silence)以對抗政
府權威,但她的「沉默」不代表「匿名」(anonymity),而是她從不
正面回答審訊者的問題,也從不提供可讓他們羅織入罪的證據;她
以提出另一相關問題反問的方式,使他們偏離預設的問答軌道,並
藉此表現她對聖經深刻的認識與對上帝堅定的信仰。本文作者注意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 ity Press, 1999).


380 林 美 香

到Askew在作品中刻意隱去私人生活,積極扮演教士、教師,甚至法
官的角色,但作者似乎過於耽溺於Askew與Dora的對照,忽略了本論
文集的主題是女性的政治修辭與政治參與。既然在此時代宗教論述
與政治論述密不可分,如果作者能明確指出Askew如何以言辭規避身
為女性的弱勢,扮演較具男性取向的角色以參與宗教論述,應更能
切中本題。
本書第十一篇討論的女作家是Elizabeth Cary(1585~1639),出身
貴族,生存於英王查理一世統治的年代,最著名的作品是她十六歲
左右所寫的劇本Mariam。本篇作者Gwynne Kennedy討論的則是Cary中
年改信天主教,而遭軟禁又受親人孤立後,在 1627年所寫的The History
of the Lfe, Reign and Death of Edward II。這部作品敘述了英王愛德華
二世一朝,因寵臣專政以致貴族離心離德,最後在王后Isabel與其戀
人Roger Motimer的主導下,國王被囚禁而後遇害的歷史。其中對王后
Isabel的描寫,一般學者均認為是Cary本人心境與境遇的寫照。本篇
作者也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她似乎不認為這部作品是在為女性掌權
3
者 辯 護 , 而是反映了對女性掌權者的矛盾態度。作者指出Cary所描
述的王后固然師出有名,但在奪權後被野心、仇恨、和不穩定的情
緒所支配,無力掌握奪權後情勢的變化,前朝寵臣因而遭到殘忍的
報復。所以作者認為Cary對於女性顛覆正常尊卑秩序,並掌握政治權
力,深懷憂慮,而重新了肯定女性對男性的服從。然而全篇文章缺
乏清楚的問題意識,王后Isabel的經歷與Cary本人的境遇也缺乏緊密
的連結,更無法為Cary為何如此描寫王后做出有力的解釋。作者似乎
也忽略了Cary在書中對王后的美德與政治能力的肯定,誇大了對王后
黑暗面的描述。
第十二篇“Wits, Whigs, and Women: Domestic Politics as Anti-Whig
Rhetoric in Aphra Behn’s Town Comedies” 的 主 人 物 Aphra Behn

3 持此觀點者見 Tina Krontiris, “Style and Gender in Elizabeth Cary’s Edward II,” in
The Renaissance Englishwoman in Print: Counterbalancing the Canon, eds. Anne M.
Haselkorn and Betty S. Travitsky (Amherst: 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381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 1640~1689) ,被不少學者認為是第一個專業女劇作家,但研究她
的學術作品不多,此篇應是難得的佳作。本篇以Behn的Town Comedies
為 主 要 分 析 對 象 , 指 出 Behn的女性主義觀點其實與她的政治立場密
不可分。她在劇作中一方面反對身為父親者以男方財勢為標準,為
女兒安排婚姻,鼓勵女子自舊有的婚配形態中解脫,追求以真愛為
基礎的婚姻。另一方面,劇中那些無能而殘暴的父親與丈夫,均以
當時惠格黨人(the Whigs)的形象出現,表達了劇作家對國會中掌權
的惠格黨人之厭惡,否定他們所代表的商業價值觀與政治要求,也
透 露 了 她 本 身 保 王 派 (支持英王查理二世)的立場。這兩點的結合
將「家庭政治」帶到「國家政治」的舞台上,充份表現了劇作家參
與政治論述的微妙技巧。
第 一 類 中 的 最 後 一 篇 , 第 十 四 篇 “The Politics of Renaissance
Rhetorical Theory by Women”討論五位十七世紀的女性學者:Madeleine
de Scudéry、Margaret Cavendish、Margaret Fell、Bathsua Reginald Makin、
Mary Astell。主題在於她們如何提倡婦女的修辭教育與支持婦女的發
言權(right to speak)。長久以來,婦女的修辭訓練即被摒除在主流
的教育思想之外;文藝復興時代,女子教育的重點乃在養成貞節、
安靜、順服的美德,修辭訓練對提倡婦女教育的人文學者而言,亦
是有百害而無一利。這五位女性如何在此主流意見下,提出婦女教
育 的 新 主 張 , 即 是 本 篇 作 者 Arlen Feldwick所要回答的問題。作者指
出,她們以一種將過去理想化的懷舊方式,創造了一個「文藝復興」
的神話(myth);也就是說,在她們的作品中,在文藝復興時代,甚
至 是 該 時 代 所 尊 崇 的 古典時代,女子接受教育,尤其是修辭訓練、
參與演說活動或發表講談的技巧,早已是既存的事實。這五位女學
者以此辯證當代的婦女教育,亦應遵循此一悠久的傳統。此種「以
古論今」的方式,包裝了她們較為激進的主張,也降低了社會的反
彈。筆者認為值得讀者進一步深思的是,這種不與社會既定的女性
觀直接衝突,而以迂迴和溝通妥協的方式提出新主張,是否已有學

1990), 137~153.
382 林 美 香

術上的傳統,如本論文提到的Christine de Pizan,也許是一先例。
第二類作品有兩篇,並且都以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為主題,
研究伊莉莎白如何利用精妙的政治修辭,在政治舞台上爭取最大的
主導空間。本論文第四篇“Elizabeth I—Always Her Own Free Women”,
作者Ilona Bell以伊莉莎白的婚姻問題為中心,指出女王的言論時常前
後矛盾,善變而不易捉摸,她既否定獨身的打算,又不時表達獨身
的意願,致使與她交涉的外國君王與使節如墜五里霧中,紛以善變、
虛偽、狡猾、婦德有虧、君德不全等語批評之。作者認為伊莉莎白
實際上是在操弄技巧高明的「求偶修辭」(a rhetoric of courtship),
以婚姻交涉為手段,達到外交與政治目的;同時又不向傳統婚姻制
度 低 頭 ,以確保個人政治權威之完整與獨立。作者因此認定伊莉莎
白乃是歐洲近世時期「女性主義」的典範。本文全篇意在證明伊莉
莎白超越其同時代女性的獨特性,並有意識的背離文藝復興時代女
性角色的框架,然而伊莉莎白能否稱得上是一位「女性主義」的時
4
代先鋒是值得懷疑的; 另一方面,以伊莉莎白的女性主義以及政治
目的,來解釋她撲朔迷離的求偶語言,也忽略了女王婚姻本身的困
5
難性可能造成的影響。
另一篇“The Fictional Families of Elizabeth I”,是一個非常有趣而精
彩的研究。作者Lena Cowen Orlin以伊莉莎白本人的書信和演說為主要
材料,指出伊莉莎白在位期間,雖然沒有任何直系親屬或兄弟姐妹
存在,卻以巧妙的語言,自建一套家庭網絡,她象徵性的成為英王
國的妻子和丈夫,全英人民的母親和父親,英國貴族的姪親,和外
國君王的姐妹。此網絡之巧妙,不在於拉近了她與人民、貴族、各

4 在伊莉莎白統治時期,她本人與其政府從未發表或提倡過增進女性教育與自主權的言
論,相反地,其政府數度頒布文告規範女子之衣著與溫柔順從的舉止行為。可參考 Carole
Levin, “Advice on Women’s Behavior in Three Tudor Homil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6.2 (1983), 242~261.
5 參考 Susan Doran, “Why Did Elizabeth Not Marry?” in Dissing Elizabeth: Negative
Representation of Gloriana, ed. Julia M. Walker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8), 30~59.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383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國君王的距離,而是她將家庭內的權利結構和相對義務關係引入政
治關係中,訴諸血肉之親以達到她所追求的政治形象或政治目的。
讀者應該特別注意到的是這個虛擬的家庭關係,並沒有推翻既存的
父權式家庭體制,然而伊莉莎白本人的性別角色卻是可以改換的,
有 時 她 聲 稱 是國家的妻子,順從人民 丈夫的要求;有時她又是國
家的丈夫,擁有管理統治全人民的絕對權威。此外,筆者可為補充
的是,這類修辭的運用並非伊莉莎白所獨創,在她之前的瑪麗一世
及之後的詹姆士一世,都曾使用過類似的語句,自詡為人民的母親
和父親。
本書所收的第三類「男性作家與史家針對女王或王后所寫的作
品」包含五篇論文。第三篇“Conflicting Rhetoric about Tudor Women: The
Example of Queen Anne Boleyn”屬研究討論的性質。作者Retha Warnicke
本身是研究英王亨利八世第二任王后Anne Boleyn的專家,也已在1989
年出版了Anne Boleyn的傳記The Rise and Fall of Anne Boleyn。本篇前
半部在討論英國都鐸時期史家對Anne Boleyn的陳述,尤其是針對她在
1536年因通姦罪名被處死刑一事,各史家基於不同的宗教與政治立
場 , 對 Anne 的形象有不同的呈現。本篇後半部則評論都鐸史家對二
十世紀現代史家的影響,同時也不忘提及作者自己的作品。最後作
者強調,對 Anne的研究仍應從都鐸時期的文化背景與性別關係著手。
第 六 篇 “Dutifully Defending Elizabeth: Lord Henry Howard and the
Question of Queenship”的主題,是伊莉莎白女王的支持者Henry Howard
為女王所寫的A Dutiful Defense of the Lawful Regiment of Women。此書
約成於1590年,內容旁徵博引,分別從自然法、羅馬法和聖經三方面
證明女性統治的合理性。此書至今仍未以印刷本面世,長達五百頁
6
的手稿,也少有史家願意深入詳讀,因此研究它的作品不多。 本篇

6 可見 Amanda Shephard, “Henry Howard and the Lawful Regiment of Women,”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12.4(1991), 589~603; Pamela Joseph Benson, The Invention of
the Renaissance Women: the Challenge of Female Independence in the Literature and Thought
of Italy and England (Pennsylvani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2),
chapter 9; May-Shine Lin, The Mirror-for-Princesses: the Fashioning of English Queenship
384 林 美 香

作者Dennis Moore深入探索了Howard的家庭與宗教背景、寫作動機,
以及他可能所要駁斥的政治理論家;她也相當精細的分析了作品的
結構與論點,並特別指出Howard的作品中保守而堅定支持既存政治
秩序的色彩。多數讀者或許未能親眼一讀Howard的手稿,但本篇論
文已能讓讀者把握其主要神貌了。不過,作者若能夠將Howard與伊
莉莎白統治期間,其他支持女性統治的辯護者,如 John Aylmer,稍加
比較,應更能突顯Howard在理論上的傳承與特色。
第七篇“The Blood-Stained Hands of Catherine de Médicis”的中心人
物是法王亨利二世之妻Catherine de Médicis,她出身義大利麥迪奇家
族,由於亨利早逝,Catherine在三位兒子統治期間擁有重要的政治權
力。本篇作者Elaine Kruse分析了十六至十七世紀,法國史家和政論家
對王后Catherine的描述。這些作品一方面反映了當時學者對女性掌權
的焦慮不安,以及急欲排除女人於政治權力之外的企圖;另一方面
也形成一個悠久的「歷史傳說」(legend),Catherine在這個傳說中
被定位為一個狠毒的母親、淫亂的女巫、馬基維利主義者、危險的
外 國 份 子 , 且 必 須 為 1572 年 在 巴 黎 發 生 的 宗 教 大 屠 殺 ( Saint
Bartholomew’s Day massacre)負起一切責任。這個「歷史傳說」後來
又不斷的被用以攻訐其他具有政治影響力的王后,尤其是法國大革
命時代路易十六的妻子Marie Antoinette。本篇的缺憾是,僅以所謂的
男性焦慮來解釋這個傳說形成的動力,未能將那些史家與評論者的
政教立場合併觀察;此外,當時的法國也不乏為Catherine的政治權力
7
辯護者,如David Chambers, 應可與此「傳說」並列觀察。
第十篇“Queenship in Shakespeare’s Henry VIII: The Issue of Issue”,
作者Jo Eldridge Carney從一個新的角度重讀莎士比亞劇作《亨利八世》
(約成於1613年),將焦點放在過去劇中較少受到重視的三位女性:
亨利王的第一任妻子Katherine of Aragon;第二任妻子Anne Boleyn;亨
利王的第二個女兒,即上文提到的伊莉莎白。作者認為莎翁此作表

1553-1603 (Ph.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 2000), 253~269.


7 David Chambers 作 Discours de la légitime succession de femmes (Paris, 1579)一書,為女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385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達了他對王后一職(queenship)的認知。作者指出,儘管這三位女性
在她們所處的年代,均有極大的政治影響力,但《亨利八世》一劇
所要傳達的主要概念卻是:王后最重要的職責在於傳宗接代,即產下
男性繼承者以延續王朝命脈。
第十三篇“Queen Mary II: Image and Substance During the Glorious
Revolution”的主人物是英國女王瑪麗二世,她在光榮革命後與其夫威
廉三世聯合統治。本篇作者W. M. Spellman頗有為瑪麗女王的政治參
與和統治能力翻案之意,他指出在1688年至1695年之間,威廉三世經
常不在英國國內,給予了瑪麗女王單獨執政的機會,而且對當時之
政府與教會有重要的影響力,因此過去史家種種正負面的評論都有
修正的必要。過去對瑪麗女王的研究,都將她設定在正規的政府運
作之外,關注的是她如何為丈夫的利益奉獻,作者主張應將瑪麗女
王做為一個統治者獨立觀察,佐以新的史料,才能發現她真實的政
治表現。雖然本篇作者從事實層面證明了瑪麗女王的政治能力,但
還是未能說明她的自我認定與其政治表現之間的關連。瑪麗曾說:
「女人不應插手政事。」(頁243)這究竟是高明的政治修辭,以消
解丈夫與其他男性政治人物的疑慮,還是她真實的自我認定?如是
後者,她對政治與宗教的付出,也就不能用以證明她的政治獨立性。
本 論 文 集 除 了 以 上 所 提 的 三 類 十 二 篇 文 章 以 外 , 第 九 篇 “Mary
Baynton and Anne Burnell: Madness and Rhetoric in Two Tudor Family
Romances” 性質與其他篇章不同。本篇研究主題是英國都鐸時期,
某些平民人物因幻想或瘋癲而宣稱自己是流落民間的王子或公主,
而吸引不少同情者或追隨者的現象,屬於心態史的研究。作者Carole
Levin在 寫 作 此 篇 之 前 , 已 發 表 了 瑪 麗 一 世 和 伊 莉 莎 白 一 世 統 治 時
期,平民冒稱亨利八世之子愛德華六世的事件,顯示了人民對女性
8
統治的不安與對男性統治者的期盼。 此篇頗似前篇之續,且有部份

性統治之正當性辯護,文中支持 Catherine 為兒子代理朝政的合理性。


8 此文可見於兩處:Carole Levin, “Queens and Claimants: Political Insecurity in
Sixteenth-Century England,” in Gender, Ideology and Action: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386 林 美 香

內容重複,不過此篇獨特之處,在於指出了由幻覺而宣稱自己是國
王之女,是十六世紀下層婦女跳脫社會限制、涉入政治領域的特殊
方式。作者以兩位婦女Mary Baynton與Anne Burnell為主角,從當時的
政治外交情勢與社會文化狀態,解釋了這兩個案件形成的原因與所
代表的意義。筆者以為這個主題本身,若能進一步擴展,應當也能
如同年鑑史家Marc Bloch的The Royal Touch,發展為一個政治史與心
態史的重要課題。
透 過 以 上 的 介 紹與評論,讀者應可發現,本書編者所謂的「政
治修辭」含義非常廣泛,包括了有權位的婦女解決自身政治問題的
言論,以及男女兩性所書寫的文本中對女性所做的陳述與評論。雖
然各篇水準不一,關懷主題也各有不同,但豐富的內容的確可開拓
讀者的眼界。可惜的是,本書編者不論是在首章或末篇,均未能從
如此多樣的論文中,歸納歐洲近世時期英法兩地與女性有關的政治
修辭之特點。我們或可嘗試提出兩點結論:第一,此時期的女性統
治者或女性作家,鑑於其時代對女性角色的期待與道德標準,言論
上多以保守和妥協包裝權力的追求。如Christine de Pizan教導一位妻
子,不論內心真實感覺為何,應當盡力表現對丈夫的忠誠與尊敬,
如此才有機會在丈夫死後得到所有遺產,取得經濟上的獨立與自主
( 頁 32) ;又如伊莉莎白女王為自己加上妻子與母親的角色,以女
性特有的順服與慈愛形象鞏固政治權力(第五篇)。第二,男性史
家、政論家或劇作家基本上仍從女性傳統角色出發,對女性掌有權
力的現象充滿不安與不信任,然而十六世紀宗教激烈的對立,以及
男性繼承人早夭,使女王或王后能因宗教立場或掌握政治利益的分
配,得到男性學者的支持。如新教史家John Foxe對支持新教活動的
Anne Boleyn,多有稱讚(頁43~43);又如天主教徒Henry Howard,為
得到信仰新教的伊莉莎白女王之賞識,而撰文辯護女性統治的合理
性(第六篇)。

Women’s Public Lives, ed. Janet Sharistanian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
41~66; “The Heart and Stomach of a King”: Elizabeth I and the Politics of Sex and Power
書評: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387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此外,本書過於偏重上文所提的第一類和第三類作品,對於與
政治產生最直接關連的女王或王后本身的研究卻不多。第二類「女
性統治者的政治修辭」所收錄的文章,也只限於伊莉莎白一世的研
9
究,對於英國第一位女王瑪麗一世的研究卻完全未被納入; 對於其
他的女王和王后也只有文本的討論,而無針對本人的政治修辭做歷
史性的研究。再者,正如本書開頭指出,十六世紀因數位女性繼任
王位,為女性掌握政權開啟了新的景象(頁2),而伴隨此一現象的
則是在英、法、蘇格蘭等地區,支持與反對女性統治的兩方,就女
性與政治權力展開精彩的辯論,也產生多部由男性書寫的作品,但
10
本書只有第六篇專為Henry Howard所寫的文章。 因此,嚴格而言,
本書對於我們瞭解文藝復興時代女性參與政治活動,及與女性有關
的政治論述,仍嫌不足。不過,就瞭解此時期女性與政治此一課題
而言,本書還是值得讀者細細品賞。

(責任編輯:洪麗完 校對:黃子寧)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 chapter 5.


9 最近的作品可見 Judith M. Richards, “Mary Tudor as ‘Sole Quene”, Gendering
Tudor Monarchy,” The Historical Journal 40.4(1997), 895~924.
10 較近的作品可見Patricia-Ann Lee, “A Bodye Politique to Governe: Aylmer, Knox and
the Debate on Queenship,” The Historian, A Journal of History, 52(1990), 242~261;
Amanda Shephard, Gender and Authority in Sixteenth-Century England (Keele: Keele
Univeristy Press, 1994), Judith M. Richards, “‘To Promote a Woman to Beare Rule’:
Talking of Queens in Mid -Tudor England,” 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28,1(1997),
101~121.
389

《臺大歷史學報》稿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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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AL INQUIRY
No. 26 December, 2000

Feature: Qian Mu and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Huang, Chun-chieh The “National History” in Qian Mu’s Historical Thinking0 1
Tai, Ching-hsien The Formation and Content of Qian Mu’s Interpretation on
Yi, g Chinese Cultural Essence 39
Wu, Chan-liang In and Out: Professor Qian Mu’s Scholarship and
Yen, Neo-Confucianism 63
Wong, Young-tsu Qian Mu’s View of Qing Intellectual History 99
Wang, Q. Edward Qian Mu and Scientific History, 1926~1950 121

Articles
Juan, Chih-sheng Ssu-ma Ch’ien’s Mind: An Explication of His “Letter in
Reply to Jen An” (Pao Jen Shao-ch’ing shu) 151
Chiu, Chung-Lin An Honorary Hat Given to the Elders: A Look at Ming
Dynasty's System of “Honorable Aged Gentlemen” 207
Sun, Huei-min Making the Martyrology of Two Late-Ming Loyalists:
Hsia Yun-i and Hsia Wan-ch’un 263
Li, Chun-shan The Policy-making Process and Dilemma of Kuomintang
Government during the Mukden Accident Period,
Sept. 1931~Jan. 1932 309

Essays and Discussions


Chiu, Peng-sheng On Professor Ray Huang’s Thesis of “Mathematically
Unmanageabl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351

Book Reviews
Lin, Mei-hsiang A Review on Carole Levin and Patricia A. Sullivan eds.
Political Rhetoric, Power and Renaissance Women 377
Editorial Board

Editor in Chief
Huang, Chun-chieh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Editors
Hsiao, Chi-ching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Ching-hua University
Hsing, I-tien Research Fellow,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Academia Sinica
Wu, Chan-liang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Wu, Mi-cha Associate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Lin, Wei-hung Associate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Kan, Huai-chen Associate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Executive Editor) University

Chief Copy Editor


Tung, Chang-yi Assistant Professor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ssistant Editor Tsai, Hui-kuang
Copy Editors Wang, Li-pen Wu, Ya-ting Lin, Chih-hung
Hung, Li-wan Chao, Li-hsin Chao Jun-chang
Proofreader Tsai, Tsung-hsien Chen, Szu-yu
English Editors
Thompson, Kirill Ole Professor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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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1012-8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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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 and reorganized in 1999, Historical Inquiry is a specialized periodi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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