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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 著
清 华 大 学 出 版 社
( 京 ) 新登字 158 号
内 容 简 介
本书主要收录作者历年发表的有关 历史哲学以 及思想史研 究的学 术
论文( 或为译序) , 集中展现了作者多年思考 历史哲学问 题的思想 成果 , 对
历史与历史学的本性有深刻地反思。
本书可供历史学研究者阅读参考。
书 名 : 历史理性批判论集
作 者 : 何兆武 著
出版者 : 清华大学出版社( 北京清华大学学研大厦 , 邮编 1000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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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者 : 北京市人民文学印刷厂
发行者 : 新华书店总店北京发行所
开 本 : 880×1230 1/ 32 印张 : 26 .625 插页 : 2 字数 : 573 千字
版 次 : 2001 年 9 月第 1 版 2001 年 9 月第 1 次印刷
书 号 : ISBN 7-302-04710-3/ K・11
印 数 : 0001~4000
定 价 : 45. 00 元
目 录
思想与历史
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 3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 20
历史两重性片论 ……………………………………………… 46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 57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 ? ———评康德的历史哲学 …… 71
“普遍的历史观念”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 ———重评康德的
历史哲学 ………………………………………………… 100
一个世界公民的历史哲学———读康德《历史理性批判》…… 124
书前与书后
批判的哲学与哲学的批判———序朱高正《康德四讲》……… 607
康德《论优美感与崇高感》译序 ……………………………… 615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译序 ……………………………… 639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 643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译序 …………………………………… 665
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译序 ……………………… 673
梅尼克《德国的浩劫》译序 ………………………………… 678
《18 世纪哲学家的天城》译序 ……………………………… 695
盖伦和他的《科技时代的心灵》……………………………… 698
目录 Ⅲ
后记 …………………………………………………………… 846
思想与历史
历
史
理
性
批
判
论
集
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提 要
本文试图对历史学是不是科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科学这
一问题 , 做一些初步的 阐释。本 文认 为历 史学是 一 种人 文知 识
( Geisteswissen schaft ) , 而不是自然科学 ( N atur wissenschaft ) 意
义上的那种 科学。 作为 学 术 ( 知 识 ) 或 科 学 ( Wis senschaft ) , 两
者有其共同的科 学 规范、纪律 或 准 则 ; 但 作 为 不 同的 知 识 或 学
科 , 历史学的性质便有别于自然科学那种意义上的科学的性质。
历史现象和自然现象一样 , 乃是客观存在 ; 但对于历史现象的认
识、理解和表达 ( 这是历史学 ) , 则是历史学家心灵劳动 ( 或活动 )
的结果 , 是要取决于历史学家的人生体验的。
历史具有两重性。一方面 它是 自然 世界 的一 部分 , 要受 自
然界的必然律所支配 ; 另一方面它又是人的创造 , 是不受自然律
所支配的。因此 , 历史学就包括有两个层次 , 第一个层次是对史
实的认知 , 第二个层次 是对第 一个 层次所 认定 的史 实的 理解 和
诠释。第一个层次属于自然世界 , 它是科学的 ; 第二个层次属于
人文世界 , 它是人文的。历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 , 全恃第二个层
次赋给它以生命。第二个 层次包 含两 个部分 , 即 理 性思 维和 体
验能力 , 两者的综合就 成为 历史理 性。理 性思维 是 使历 史学 认
同于科学的东西 ; 体验 能力 是使它 有别 于科 学的 东西。 历史 学
4 思想与历史
到一部例如《真理论》之类的煌煌巨著了。就目前和我们这里的
主题有关的而论 , 这里只想明确一点 , 即 : 所谓的真 理并没有 一
种客观意义上的定位。真 理不 是北极。 如果 你是 走向 北 极 , 你
可以向北走 , 走到了某一点 , 你就可以说 : 瞧 , 这就是北 极 , 再 走
任何一步就都是脱离了 北极 而在朝 南走 了。但是 , 我们 大概 永
远都不能说 : 瞧 , 这就是真理 , 你再多走 一步就背 离真理了。 人
们的认识永远是在前进的 , 是一个永远无休止的积累历程 , 它不
会停留在某一点上而不再前进。它永远都在脱离它原来所已经
达到的那一点 , 不断地在超过它自己 , 有时候甚至于是革命式的
超越 , 革命性地推翻原来的体系 , 另起炉灶。这种情形就连最严
谨的自然科学也不例外。
能说我们的认识尽管目 前还没 有完 全精 确地 反映 真 理 , 但
却是不断地在趋近真理吗 ? 北极 , 你可以确切地知道它在哪里 ,
你可以确切地给它定位 ; 因此你虽然还没有走到北极 , 却可以知
道你是在不断地趋近于 北极。但 真理 不像北 极 , 我 们无 法给 它
定位 , 无法确定它到底 是在 哪里。如 果我 们没有 资 格指 着某 一
点说 : 瞧 , 这就是真理 , 再多走一步就是 背离它了。 如果我们 无
法肯定这一点是在哪里的 话 , 我们 又根据 什么 来肯 定我 们是 在
不断地趋近于这一点呢 ?
我们历史认识的进步或 改变 , 是受 到三 个方 面 条件 的制 约
的。正由于这三方面条件 本身都 在不 断地发 展和 变 化 , 所以 历
史学本身也就在不断发展 和变 化 , 而不可 能是 一旦 达到 某一 点
就停留下来不再前进。三个方面的条件如下 : 一是 新材料的 发
现。这一点的重要性是不 言而 喻的 , 无待 多 说。二 是已 往的 历
史事实并非就已经死去了。它们在尔后的历史发展中仍然在起
6 思想与历史
他们具体的心灵活动的 , 仍然十分罕见。对历史学家而言 , 看来
理论思想的深度和心灵体会的广度要比史料的积累来得更为重
要得多。史料本身并不能 自行再 现或 重构历 史 , 重 建历 史的 乃
是历史学 家的 灵 魂能 力 ( Seelensverm gen ) 。对 历 史 的理 解 是
以历史学者对人生的理 解为 其基础 的。或者 说对 人 生的 理解 ,
乃是对历史理解的前提。 对人生 有多 少理解 , 就 有 可能 对历 史
有多少理解。对于人生一无所知的人 , 对于历史也会一无所知 ;
虽说他可以复述许多辞句 , 但是历史学乃是一种理解 , 而决不是
以寻章摘句为尽其能事的。
史料本身是不变的 , 但 是历 史学家 对史 料的 理 解则 不断 在
变 , 因为他的思想认识 不断 在变。历 史事 实是一 旦 如此 就永 远
如此。布鲁塔斯刺死了恺撒 , 一旦发生了这桩事 , 就永远都是如
此 , 永远是布鲁塔斯刺 死了恺 撒 , 而不 是恺撒 刺死 了 布鲁 塔斯。
但是对于它的理解却永 远都 在变化。 例如 , 布鲁 塔 斯是 个反 专
制独裁的共和主义者 , 抑或 是个背 叛者 和阴 谋家 ? 恺撒 是个 伟
大的领袖和君主 , 抑或是个野心家和大独裁者 ? 这里 , 历史学本
身就包含有两个层次 , 第一个 层次 ( 历史学 Ⅰ ) 是对 史实 或史 料
的知识或认定 , 第二个层次 ( 历史学Ⅱ ) 是对第一个层次 ( 历史学
Ⅰ ) 的理解或诠释。历 史学Ⅰ 在如 下的意 义上 可以 认为 是客 观
的和不变的 , 即大家可 以对它 有一 致的 认识 ( 例 如 , 是布 鲁塔 斯
刺死了恺撒 ) 。但历史 学Ⅱ 也是客 观的 和不 变的 吗 ? 我 们对 史
实的理解和诠释 , 乃是 我们的 思想 对历史 学Ⅰ 所给 定的 数据 加
工炮制出来的成品 , 它 是随 着我们 的思 想的 改变 而改 变的。 假
如它也像是历史学Ⅰ那样 地一 旦如 此就永 远如 此 , 那么 他就 不
会因时、因人而异了。在 这种 意义上 , 它 是思 想的 产 物 , 而并 没
1 0 思想与历史
们才知道原来人性里面还有那么多幽微的丘壑和阴影。这种探
讨有一部分和科学 ( 如心理 科学 ) 重 叠 , 但大 部分却 是独 立于 科
学之外的。以上三个方面的综合就构成为近代的历史学和史学
思想。而每一个方面如果 没有结 合其 他两方 面 , 都 不足 以单 独
支撑起近代史学的大厦。 我们正 是凭 藉它们 , 才 能 分析 和掌 握
过去的历史 , 而且正是因此 , 我们的理解才能不断前进。
所以历史研究的工作 , 最后 就归结 为历 史学 家 根据 数据 来
建构一幅历史图画。每一个个人、学派、时代都是以自己的知识
凭藉和思想方式来构思的 , 因 而其 所构造 出来 的画 卷必 然各 不
相同。他或他们不可能超越自己知识和思想的能力之外和水平
之上去理解历史。当然 , 科学家 之理 解世 界也要 受 到自 己知 识
和思想的制约 , 不过他 们不是 作为 思想和 行动 的主 体的 人在 从
事于了解自己的本性 , 也没有人文价值的问题 , 所以科学之间就
有一种一致公认 的 规范 和 准则 , 而 人 文学 科 则 没 有 , 也 不 可 能
有。人文学科 ( 历史学 ) 认识的主体 ( 人 ) 是要了解人自己的思想
和活动 ( 历史 ) , 这种了解是彻头彻尾受到他自己的生活体验、心
灵感受和价值观的制约 的。这就 使得 历史学 不断 地 改写 历史。
实证派的史学家们每每喜欢标榜“客观如实”。而他们恰好就在
这个“实”字上面绊倒了。历史学Ⅰ所给定的数据可以为有一个
“实”, 即一个大家一 致 ( 或可 以达 成一致 ) 的看 法。但历 史学 Ⅱ
并没有。数据提供给我们 若干个 点 , 而我 们构思 所 用以 扫描 这
些个点的曲线却不止于一条。虽则它们之间也可以有高下和优
劣之分 , 但这种区分大抵相应于历史学家对人生的知识和思想 ,
没有哪一条有资格可以 声称 自己是 最后 的、唯一 的。历 史学 Ⅱ
本质上是一种思维构造过程 , 它受到历史学家个人思想的制约。
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1 3
一个画家画竹 , 须是胸中先有成竹。竹子只是同一株 , 而每
个画家胸中的成竹则各不相同。历史学家的成竹就是他心中所
构造的那幅历史图画。他 的工作 的完 成 , 就在于 最 终把 它传 达
给别人 , 让别人也看到 他所 构思的 那同 一幅 历史 画卷。 这里 的
这个“传达”工作 , 严 格说来 , 乃 是一 种艺术 表现 ; 因 此也 就并 没
有所谓的“如实”。诗无达诂 , 读者所理解或感受于原诗的 , 未必
即是作者的原意 ; 同理 , 读 者由阅 读史 书而理 解的 过 去的 历史 ,
未必 ( 甚至于必然不会 ) 就是作者所要传达给读者的那同一幅画
面。同样地 , 无论是作者 或读者 所构 思的 画面或 者 是所 理解 的
历史 , 也不会就吻合 人们通 常所 假设的“ 历史的 本来 面貌”。 所
谓本来面貌只不过是片断 的数 据 , 而不可 能呈 现一 幅完 整的 画
面。所谓历史的本来面貌实际上乃是史家所企图传达给读者的
那幅面貌。这里面已经经 过了历 史学 家的理 解、诠 释和 他的 表
达以及读者的理解三重炮制。而最后在读者心目中所呈现的那
幅图画 , 才可以称为是 历史 学最后 所得 到的 唯一 结果。 数据 只
是死数字 , 是经过了以 上的重 重炮 制才赋 给它 们有 血有 肉的 生
命 , 使之转化为活生生 的人 的历史 活动。 这些都 是 由于 历史 理
性在进行思维 ( 历史学Ⅱ ) 的结果。
上述的“传达”, 就 是历史 学的 第三个 方 面。历 史是 一个 故
事 , 讲述这个故事就是历史学。但历史学只是在讲述故事 , 而不
是历史故事本身。历史上 有一个 鸿门 宴的故 事 , 但 我们 所知 道
有关鸿门宴的故事则是根据史家 ( 如太史公 ) 的表述。而历史学
家的表述则是根据他自 己的 理解。这 样被表 述的 故 事本 身 , 自
然也要受到史家思想的制约。可以说历史学Ⅱ自始至终都是受
史家本人思想水平和表 达能 力的约 束的。迄 今为 止 , 历 史学 的
1 4 思想与历史
载运工具基本上还是日常生活的语言文字。这是一种极大的局
限。以日常生活的语言文 字作为 载运 和表达 的工 具 , 从 根本 上
说 , 就还没有 ( 而且不可能 ) 摆脱古 来文 史不 分的传 统而 使历 史
学跻身于科学之林 ( 历史学不是科学 , 但又是科学。这里我们是
就后一意义而言的 ) 。 假如将 来有 一天我 们能 找到 或者 发明 另
一种有效的符号系统来表 达历 史学 的涵义 , 有 如数 学符 号之 应
用于数学上那样 , 那么 也许可 望历 史学能 摆脱 艺术 表现 形式 的
藩篱 ; 不过直到今天它还只能不但是以艺术的形式来传达 , 而且
也以这种方式而为人所理解 , ———无论是史家对历史的理解 , 还
是读者对史家著作的理解。这种理解的性质也就是我们对于艺
术作品 ( 例如 对 贾宝 玉 和林 黛 玉、对 罗 密欧 和 朱 丽 叶 ) 的理 解。
我们大概永远不会达到“历 史的 本来面 貌”, 正如我 们对 外在 世
界永远也达不到最终的 真理。我 们对 于历史 所能 做 到的 , 只 是
我们目前思想认为是可以满意的答案。
理性主义的思潮 , 曾经为人类文明史做出过了不起的贡献。
都是由于理性主义信念 的引导 , 人 类才 摆脱愚 昧、敢 于启 蒙、敢
于认识 , 人类才有了近代科学革命和思想革命 , 人类历史从此步
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但 是和历 史上 其他一 切思 想 体系 一样 ,
理性主义也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理性主义之弊、之失就在
于它恰好忽视或抹杀了人生中非理性成分的地位和作用。能够
理性地正视非理性的成 分 , 这才是 真正 科学 的理 性主 义者。 非
理性的成分在人生 ( 从而也就在历史 ) 中 , 乃是同样必不可少的。
人终究并不是 ( 或不 完全是 ) 一架计 算机 ; 除 了合理 地运 用工 具
理性而外 , 他还要受到种种心灵的、感情的、愿望的、理想的乃至
欲念的支配。忽视 这 些 因 素 , 恰 好 不 是 一种 理 性 主 义 的态 度。
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1 5
曲。历史本是无限丰富多彩的 , 但历史学家的知识总是有限的 ,
他的思想不可能总结万 有、包罗万 象。他 的历史 构 图注 定了 只
能是限於一隅 , 他那宏 观的世 界历 史构图 充其 极也 只能 是一 孔
之见的管窥蠡测。历史学家应该在自己的无知和无能的面前低
下头来 , 这会有助于历史学家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 , 而且这也就
会有助于历史学家提高自 己的 历史 理解 , 因为 历史 理解 是以 理
解者的思想境界为转移的。所以未经批判的、武断的决定论 , 就
是对克里奥女神最大的僭越和不敬。以往号称是懂得了历史的
历史学家们 , 不知有多 少豪言 壮语 式的历 史预 言都 相继 一一 破
了产———这正是克里奥女神对于无知与狂妄的惩罚。历史学家
的理解终究只能是限于他 本人 的体 验与思 想的 范围 之内、他 本
人所可能思想与理解的经 验对 象之 内 , 他 那历 史构 图只 能限 于
他的思想水平之上 , 他 的表 达只能 限于 他的 表现 能力 之内。 读
者则只限于以自己所可能的理解和感受去接受 ( 或改造 ) 他的陈
述。历史事实是客观的 , 但对历 史事 实的 认识和 理 解则 是人 的
思想的工作。那既不是天 生来就 有的 , 也 不是客 观 世界 所给 定
的 , 而是我们心灵能力所构造的。
什么是历史 ? 什么是历史学 ? 历史知识和理解的性质是什
么 ? 倘若不首先认真考虑 并确切 回答 这些问 题 , 就 迳直 着手 研
究历史 ; 那种历史知识就必然是盲目的而又混乱的 , 有如盲人摸
象。那样的历史学就连所 谓“ 科学 的”历史 学都 谈不 到 , 更遑 论
“人文的”( 它是科学 与非 科学兼 而有 之 , 所以是 超科 学的 , 但 不
是反科学的 ) 历史学 了。当代 我国 史学界 有人 喜欢 侈谈 中国 历
史的特点以及人类历史的 普遍 规律 之类 , 而对 于作 为其 先决 条
件的 , 即什么是历史的 和历史 学的 本性 和特点 , 却 毫 不措 意 , 这
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1 7
又怎么能够把历 史 学 和历 史 认识 建 立在 一 种 健 全的 基 础 之 上
呢 ? 历史理性批判这项工作乃是历史学研究的一项前导或先行
( prolegomenon) , 不首先进行这项工作 , 历史学就等于没有受洗
礼 , 就没有资格侧身于学术的殿堂。我国近代的新史学 , 从梁启
超、王国维一辈奠基人 算起 , 迄今 恰已 满一个 世纪 , 马克 思主 义
理论之作为我国历史学的主导 ( 至于号称马克思主义的 , 究竟是
不是 , 以及有多少是马克思主义 , 则另当别论 ) , 亦已有半个世纪
之久。其贡献是有目共睹 的 , 缺 欠和 不足 则有待 于 我们 继续 前
进和超越。历史学家不应停留在前人的水平上 , 原地不动 ; 而前
进的第一步就应该是认真反思历史和历史学究竟是什么 ?
历史哲学之区别为思辨 的和分 析的 , 并 非是 说 这两 种路 数
的区分就是穷尽的和互不相容的。相反 , 在历史学中 , 史实和对
史实的理解以及对这种理 解的 反思 , 在历 史学 家的 思想 意识 里
是交互为一体的 , 它们统一于历史学家的人文价值观 , 而任何人
文价值的理想 ( 如人 人平等 ) 都只是 一种 形而上 学的 假设 , 它 不
可能由经验加以证实和证伪 , 它也不是一种可能经验的对象 , 所
以也就不是历史或历史学的对象。然而它 ( 或它们 ) 对于历史学
却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 , 就没有历史学家的思想 ,
而历史学也就无由成立。对于这种前提 , 任何纯理性、纯科学或
纯技术的操作都是无能为力的。那些操作可以有助于澄清我们
的思路 , 但不能提供给 我们 思想或 价值 观。那些 操 作并 不干 预
人文价值的理想 , 双方各自独立、并行不悖而又互不干涉。但历
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则恰 在一 切操 作既已 完成 之后 , 最 后还 要
联系到并归结为人文价值的理想。一切历史和人们对历史的体
验 ( 历史学 ) 都要由历史学家的人文价值的理想加以统一。在这
1 8 思想与历史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6 年第 2 期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其他物种一样的单纯的自然史。没有人类的思想 , 就没有、也不
可能有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 或者不文明 ) 的历史。都是
由于人类有了思想活动 的缘 故 , 人 类才 有了 文明 史。在 这种 意
义上 , 一部人类文明史也可以说就是一部人类的思想史 , 是人类
思想活动 ( 及其表现为行动 ) 的历史。
思想一旦出现在人类历 史舞台 之上 , 它 就赋 予 历史 以生 命
和生机 , 于是就有了文 明史。思 想是 使人 这个物 种 有别 于其 他
物种的要素。或者说 , 人是一 种能 思想和 有 思想 的动 物。而 思
想之所以能够创造文明 , 那 奥秘就 在于 思想 是可 以积 累的。 其
他的物种都没有思想的积 累 , 所以 每一代 都只 能是 简单 地重 复
他们前一代的活动 , 那只是自然的或本能的活动 , 而不是思想的
或 ( 广义的 ) 理 性的 活 动。惟 其是 思 想 的或 ( 广 义的 ) 理 性 的 活
动 , 所以人的知识就是可以积累的 , 每一代人都有可能利用此前
一切文明的成果 , 所以 人类 文明就 有了 不断 的进 步。每 一代 人
都在前人的基础之上进行 创造 性的 活动 , 所以 每一 代人 都比 前
人来得更加高明。自然史 本身虽 然也 有变化 , 但 是 并没 有进 步
可言。都是有了思想 , 人类文明才有可能、而且确实是在不断地
进步和创新。
思想之表现为文明史 , 可以是在物质方面 , 也可以是在精神
方面 ; 而这两方面又是 综合 为一个 不可 分割 的整 体的。 这个 整
体就成其为人 类 的文 明 史。所 以 历史 学 不 能 单 纯考 虑 物 质 方
面 , 也不能单纯考虑精 神方面 , 而 是要 把二者 综合 为 一个 整体 ;
思想史则是其中最本质、最 核心的 部分。 物质与 精 神双 方的 互
相渗透、交融和影响 , 我们下面还要谈到。
2 2 思想与历史
历史 ( 当然 是指 人 类的 文 明史 ) 是 人 类 有 思 想的 活 动 的 历
史 , 所以思想史就是通 史而 不是专 史。专 史研究 的 是历 史上 人
类活动的某一个专门的 方面 , 如 数学史、音 乐 史 , 等等。 通史 研
究的则是把人类有思想的活动———没有思想的活动便只是自然
史———作为一个整 体 来 看 待。思 想 当 然 是一 定 历 史 现 实 的 产
物 , 没有一定的 历 史现 实 作为 基 础 , 也 就 不 会 有 某种 特 定 的 思
想。但是反过来 , 现实 历史也 是思 想的产 物。没 有 某种 特定 的
思想 , 也就不会有某种 特定 的历史 现实。 就我们 所 要谈 论的 近
代思想而论 , 牛顿和瓦特或卢梭和亚当・斯密 , 固然他们的思想
都是近代西方历史的产物 ; 但是反过来 , 近代西方历史也是他们
思想的产物 , 他们的思想对于近代西方历史所起的作用和影响 ,
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估计过高的。没有牛顿的经典力学就没
有近代科学 , 没有瓦特 的蒸 汽机就 没有 近代 的工 业革 命。没 有
法国启蒙运动的思想 , 就不 会爆发 法国 大革 命那 样的 革命。 驱
动人们去创造历史的乃是人的思想。历史 ( 人类文明史 ) 并不是
自然而然的产物 , 而是人为的、有目的的、有计划的创造的结果。
但是作为通史研究的中轴线的思想史研究之占有其在历史
学中应有的位置 , 却是 很晚 的事。真 正近 代意义 上 的思 想史 研
究在我国的正式确立 , 要从侯 外庐 先生有 关中 国思 想通 史的 系
列著作算起。至于有关西方思想史的研究 , 有二三十年代之交 ,
曾有 Me rz 的《十九 世纪 思 想 史》的 中 译 本问 世 , 此 后 就几 乎 成
为绝响 , 再也无人问 津 , 既 没有 专著 , 也没 有 译著。 一些 参考 书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2 3
目中常见的几种西方流 传的 著作 , 也都 还没 有中 译本 行世。 不
过近半个世纪以来 , 国 内对中 国哲 学史的 研究 已经 逐步 形成 为
一门显学 , 而且其范围也远远超出了专史 , 在很多方面都与中国
思想史互相重叠 , 乃至有日益趋同与混一之势 , 甚而连太平天国
和义和团也都被揽入了 哲学 史。其实 , 太 平天国 和 义和 团的 理
论都只是民间信仰 , 是不能算作哲学的 ; 如果硬要总结出其中的
哲学 , 那也只能是后人 所强 加之于 前人 的哲 学理 论而 已。哲 学
史是专史。专史是从专业 的角度 考察 问题的 , 带 有 很强 的技 术
性 , 它考虑的是哲学问题 ( 正如数学史所考虑的是数学问题 ) , 它
并不考察人 ( 作为历史的主人 ) 的全部思想网络。它是从专业技
术的角度回答专业技术的 问题 的 , 而不是 从人 类整 体的 发展 脉
络上解说人类的思想历 程。当然 , 专 史也 要结合 历 史背 景加 以
考察 , 但它所考察的并不是历史本身 , 而只是历史为专业问题提
供了什么背景条件。例如 , 修筑河堤需要多少土方 , 这在数学上
是一个三次方程的问题 , 它诱 发了 人们对 三次 方程 进行 研究 和
解答。数学史家着眼于只 是它如 何解 决了三 次方 程 , 他 研究 的
不是河工工程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中世纪天主教的神学家
们是不谈世界观的问题的 , 因 为世 界观是 圣书 里面 早已 经给 定
好了的 , 神学家们已没 有再 加置喙 的余 地。神学 家 们的 工作 只
是在这个前提之下去论证或阐发它是如何如何地正确而已。这
里就是专史和思想史的区别所在。哲学史只研究哲学观念与问
题的演变 , 思想史的对象则是一切人文动机 ( 人们的思想、理论、
见解、愿望等等 ) 如何参与并形成了历史的整体。思想与现实综
合成为一个浑然不可分的历史整体。读者必须联系到历史现实
才能理解一个时代的思想 , 同时又必须联系到一个时代的思想 ,
2 4 思想与历史
才能理解该时代的历史现实。
专史所考察的专业问题 , 其 本身具 有独 立于 历 史现 实之 外
的价值 , 那是不以历史 现实 条件为 转移 的。例如 欧 几里 德几 何
或阿基米德原理 , 它们虽然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 , 但是
它们一旦产生就向产生了 它们 的母 体宣告 独立 , 它 们的 价值 就
只存在于它们本身 , 而 与产 生它们 的历 史现 实无 关。我 们今 天
仍然在学习它们并且理 解它 们、运 用它 们。但是 哪 怕对 于一 个
研究科学史的人来说 , 也并没 有必 要深入 理解 它们 和古 希腊 史
之间的关系 , 科学史家 也只考 虑它 们对于 科学 本身 发展 的贡 献
和价值。思想史的研究则 不然。 它不仅 考虑 观念 本 身的 价值 ,
而且要考虑各种观念具体的历史内涵和意义。如果脱离了具体
的历史网络或语境去研究 它们 , 那 么我们 对它 们就 只会 停留 在
字面的认识上 , 而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例如 , 历史学家
在解说法国大革命的原因 时 , 或则 强调人 民所 受的 压迫 和剥 削
以及他们生活的 困 苦 , 或 则 强调 启 蒙 运 动对 他 们 的 思 想启 发。
实际上 , 历史总是人们 物质 生活与 精神 生活 的统 一体。 人民 生
活优裕固然不致于爆发革命 , 但是缺乏启蒙的觉悟 , 安于自己思
想之被奴役的蒙昧状态 , 也 难于爆 发革 命。即以 法 国大 革命 而
论 , 难道当时法国近邻的德国人民或西班牙人民 , 其物质生活水
平就高于法国吗 ? 为什么恰好革命是在法国而不是在德国或西
班牙爆发呢 ? 酝酿了几近 一个世 纪之 久的启 蒙哲 学 , 不 能不 说
是一剂强而有力的催化 剂。综观 古往 今来的 史乘 , 革命 并非 只
是在生活最贫 困 的时 刻 和地 点 爆 发。这 正 是 思 想史 或 观 念 史
( hist ory of idea ) 所要研究的课题 , 但它 不是专 史的 课题。专 史
不能代替思想史 , 正如思想史之不能代替专史。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2 5
思想史所论述的是人们 的想法 和看 法 , 包括 最 广泛 意义 的
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正是人之异于禽兽的所在。因为人的一切
活动 ( 也就是历史 ) 都是有思想的活动 ; 在这种意义上 , 我们可以
同意“一切历史都是 思想 史”的提 法。历史 抽掉 了思 想 , 就不 成
其为历史。单纯的自然史 并不是 历史 , 即 不是我 们 通常 所谓 的
历史 ( 即人文史或人 类文 明的历 史 ) 。人是 有思 想的 动物 , 人 类
的历史是贯穿着人的思想活动的历史。正因为思想史的这种特
性 , 所以它不是任何专史 , 如哲学史或数学史等等。哲学或数学
当然也是思想 , 所以也属于思想史的范围 , 但是思想却并不必须
采取哲学的或数学的 ( 或其他任何专业 ) 的思维形式。古希腊谚
语说 : 上帝以几何规范了全世界。世界上 的一切事 物都必然 要
符合几何学的规划 , 这 当然 是对的。 但是 我们却 不 能用 几何 学
的规则或者万有引力定律 或其 他的 任何规 律来 解说 历史 , 因 为
历史毕竟是人的创造物 , 是人的有思想、有意识的创造物。贯穿
着人的全部物质的和精神 的活 动的 是人的 思想 的整 体 , 这就 是
我们所谓的思想史。
一个历史时代的思想活动 , 总会表现为诸多方面 , 但在许多
方面之中我们又往往发见 有某 种或 某些总 的趋 势或 倾向 , 可 以
称之为潮流或主流。这就 是人们 所说 的思潮 , 或 者 大致 上就 相
当于德国史学家所喜欢用的 Zeit geist ( 时代精神 ) 一词。中国 近
代曾经经历过许多次巨大 的历 史动 荡或变 革 , 每一 次都 可以 说
有一股强而有力的思潮 或时 代精神 荡漾 其间。这 种 现象 , 古 人
也称之为气数转移 , 其实那不过是少数人率先登高一呼 , 他们的
呼声响应了时代 的 要求 , 于是 数 十 百 万人 就 风 起 云 涌 , 汇 为 巨
流 , 思想也就由学术圈 子扩 大为一 个时 代的 潮流。 从专 业的 技
2 6 思想与历史
一类是可以积累的 , 后一类则否。属于后一类的是个性的创造、
个人思想与风格、人格 修养、道德 情操 与心灵 境界 , 这些 是不 能
继承的 , 所以是无法积累的。
爱因斯坦比牛顿高明 , 牛顿 比伽 里略 高明 , 一 代 胜过 一代 ;
这是毫无疑义的 , 因为知识是积累的 , 后人总比前人高明。但是
今天做诗填词的人却未必 就比 李杜 晏欧的 境界 更高 ; 高 谈修 养
或精神文明的人 , 也未 必就 比 2000 多年 前颜 回一 簟 食、一瓢 饮
来得更高 , 因为这方面 是非 积累的。 这后 一方面 每 一个 人都 必
须是从头开始 , 薪尽则火熄 , 是不可能传给后世的。例如在艺术
和哲学中就都包括有这两类成分。没有巴赫、莫扎特 , 就没有贝
多芬 ; 没有贝多芬就没有 19 世纪古典音乐的一系列大师。他们
有许多知识性和技术性的 东西 是代 代积累 的 , 但是 他们 每个 人
的人格、品性和思想境界却是完全个性化的而又各不相同的 , 在
这方面没有积累的问题。再如在哲学上 , 没有经验派和理性派 ,
也就没有德国古典哲学 ; 但是 当时 的每一 位德 国古 典哲 学家 又
是完全个性化 的 和各 不 相同 的。 就思 想 文 化 的 积累 和 继 承 而
言 , 砸烂或抛掉一切已 有的成 果 , 在理 论上是 错误 的 , 在 实践 上
是行不通的 , 在感情上 则是 虚无与 绝望 的心 态的 表现。 如果 借
用当今的一个流行术语 , 抱有 这种 情怀的 人不 妨称 之为 思想 上
的“旁客”( int ellect ual punk ) 。 只有 对 人类 的 历史 文 化 , 因 而
同时也就是对自身丧失了信心的人 , 才会沦为思想上的“ 旁客”。
他们既不接受人类历史文 化的 滋养 , 也不 是人 类历 史文 化的 传
承者 , 他们属 于垮 了 的 一代。 事 实 上 , 所 有 形 形 色色 的 独 断 论
者、唯我独尊论者 , 均可以作如是观。他们一点也不比他们所要
打倒的对象更加仁慈 , 更为无害。这种虚无思想的发展 , 结果只
能是使人类文化倒退到文明史以前的蒙昧状态。人类思想文化
的前进只能是靠继承发展 和不 断创 新 , 而 绝不 可能 以任 何方 式
彻底砸烂。谈到思想史研 究的社 会功 能 , 则怎样 珍 惜和 运用 这
份人类历史文化的宝贵遗产 , 应该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
我们可以承认 , 属于人 文范围 的 , 既 有积 累的 部分 , 也还 有
非积累的或不可积累的部分。这后一部分大抵涉及人们的价值
观、道德取向和人生境界。它们之间的高下和优劣 , 往往难以进
行比较 , 有时候甚至根 本是 无法比 较的。 诗人陶 渊 明曾 着力 描
写了一幅桃花源的生活 , 把 它美化 为自 己的 理想 国。那 里的 人
们竟然“乃不知有汉 , 无 论魏 晋”。 但是哲 学家 康德 却不 赞成 这
样的理 想 国 , 他 认 为 天 生 我 材 必 有 用 , 而 一 种 阿 迦 狄 亚 式
( A rcadian , 亦即桃花源 式 ) 的 生活 , 却只 能使 人 安于 怠 惰 , 无 所
作为 , 所以无法激发人们天赋才智的充分发展 , 因而就是不可取
的。这两种不同的 价 值 观和 理 想 国 , 究 竟 哪 一 种 更优 越、更 美
好、更值得向往呢 ? 以斗 争或进 取为 乐的 人大概 愿 意选 择康 德
的那一种 , 而以淡泊和 宁静为 高的 人大概 愿意 选择 陶渊 明的 那
一种。我们可以找到无数 这类事 例来 表明 , 在涉 及 到价 值观 的
问题上是无法进行比较 和评 价的。我 们很难 说 , 哪 一种 就更 值
得向往。
就可积累的文化而言 , 人类历史的进步是毫无疑义的 ; 物质
方面的如飞机、汽车、电讯、传 媒等等 , 精 神方 面的 如 科学、哲 学
的许多研究以及种种艺术 表现 手段 都是日 新月 异 , 为古 人梦 想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2 9
仿佛是近代物质文明进步 的步 伐太 快了 , 精神 文明 似乎 跟不 上
去 , 望尘莫及 , 于是便出现 了各式 各样 思想意 识上 的 问题 , 使 得
人们往往有徨惑、苦闷和莫知所从之感。
众所周知的一个基 本历 史 事实 是 : 在古 代 , 中 国 文明 曾 经
在世界历史上居于领先地位 , 她和古埃及、古巴比伦和古印度并
称为人类的四大古文明 , 再加 上较 后起 的希腊、罗 马 一起 , 代 表
着人类古典文明的高峰。 但是 后来 , 其他 的古 文 明 , 埃及 的、巴
比伦的、印度的、希腊、罗马的都告衰歇 , 或则是被吸收入别的文
明 , 或则是从此光沉响 绝。其间 惟独 有中 国的文 明 一直 延续 下
来 , 不但迄未中断 , 而且还 不断发 展 , 出现 了尔后 中 世纪 的汉 唐
盛世和宋代灿烂的文化。 这一人 类文 明史上 独一 无 二的 现象 ,
堪称为一大奇迹。在此后 漫长的 中世 纪 , 中国文 明 仍然 在世 界
历史上遥遥领先于其他一 切文 明 , 其间也 许只 有阿 拉伯 文明 差
可望其项背 , 而此时的西欧则正处于所谓“ 黑暗时代”。
然而同样为众所周 知的 历 史事 实是 : 到 了 近代 , 中国 落 后
了 , 比起西方来是落后 了。近代 科学 在中 国的出 现 要比 西方 晚
了两个世纪 , 近代工业比西方晚了两个世纪 , 近代的意识形态或
思想体系大体上也要比西方晚两个世纪。西方的近代化过程要
从 16 世纪算起 , 中国近代化起步要迟至 19 世纪末才正式开始。
据有人说 , 那原因在于中国资本主义的不发达 , 但又据说中国资
本主义在 16 世纪已经萌芽了。按马克思本人的论断 , 西欧资本
主义的萌芽在 15 世纪 末散 见于 地中 海 上的 若 干城 市 , 到 了 16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3 1
某些就不成其为近代思想 , 但 是没 有它们 之中 的另 外某 些并 不
就不成其为近代思想或近代化的思想或思想的近代化。我们应
该仔细分辨其中哪些对于 近代 化是 有普遍 意义 的 , 因而 是必 不
可少的 , 哪些并不具有普遍意义而是西方所特有的 , 因而对近代
化就并非是必要的。这里 既需要 有科 学判断 , 也 需 要有 价值 取
舍。我们只能希望努力做 到忠实 于其 原来思 想面 貌 的介 绍 , 而
尽量不作价值判断。不过 , 人文 学科 的特 点之一 也 许恰 好就 在
于它有其不可离弃的价值 观贯 彻始 终 , 而 不可 能做 到像 是自 然
科学那样纯客观的探讨。
人类的知识是一个不断 积累的 过程 , 所 以总 的 说来 总是 后
胜于前 , 今胜于昔的。这是人文史之有别于自然史的所在 , 这就
保证了文明———至少是在物质方面以及诸多社会生活和学术思
想方面 , 虽然不见得 是在道 德伦 理和 心灵 境 界方 面———的不 断
进步。自然史的演进只是客观的事实 , 其间无所谓高下之别 ; 但
是人文史或 人 类 的 文 化———至 少 有 许 多 方 面———是 可 以 比 较
的 , 大抵是从较低朝着较高的水平演进的。从这个角度来说 , 也
许人类文明之由传统社会 步入 近代 社会乃 是一 个必 然的 趋势 ;
因为当它积累到一定高度 时 , 它就 会突破 传统 而进 入一 个更 高
的级别 , 即近代。尤其是 当近代 文明 已由 西欧一 隅 扩展 到了 世
界范围时 , ———这场扩展应 该承认 是一 个不 可避 免 的世 界历 史
趋势 , ———全世界所有的地区就都被迫也被纳入近代化的进程。
这是一种不可阻挡而又不可逆转的世界历史趋势。这场世界性
3 4 思想与历史
也是同样需要的 , 于是引进了近代的声光化电和经典力学体系。
到了 19 世纪末期 , 才又进一步认识到 , 在物质层面的后面 , 也还
有社会政治体制的问题 , 于是提出了近代代议制的纲领 , 要求变
法维新。同时稍后 , 又意识到不仅有社会政治体制问题 , 也还有
思想理论方面的问题 , 于是 20 世纪初就看到大量宣扬西方思想
理论的潮流 , 而到了五 四运 动达到 一个 高峰。不 过 当时 所谓 的
民主和科学 ( 即德先 生、赛先生 ) , 其 主要内 容仍 不出 18 世纪 的
人权论和 19 世纪实证主义的科学观。这一点 , 观乎当时所谓的
国民教育纲领和科玄论 战即 可知。然 而无论 如何 , 中国 必须 近
代化却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打倒孔家店”对于摆脱前
近代的传统束缚是功不 可没 的。当然 , 砸 烂一切 旧 传统 和崇 古
与复古一样 , 是永远不 符合 时代进 步的 要求 的。人 类的 进步 需
要的是不断在已有的基础之上前进。人们不可能脱离文化传统
而生活 , 也不可能局守在旧文化传统之中而生活。
的理性主义者 必 须承 认 非理 性 成 分 的合 法 与 合 理 的地 位。 同
样 , 真正的科学主义或 科学态 度 , 就必 须承认 人生 中 ( 例 如在 宗
教信仰中或爱情中 ) 某些非 科学 ( 但 不是 反科学 ) 成分的 合法 地
位 , 否则就不是真正的科学态度。理性或科学是人类文明 ( 尤其
是近代文明 ) 中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因素 , 没有它 , 人类文明不
仅不可能进步 , 而且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 但它决不是唯一在起作
用的因素。人类的文明史 永远不 是、也不 可能是 科 学或 理性 的
一统天下。崇拜理性或科 学过了 头 , 就成 为理性 崇 拜或 科学 崇
拜 , 其结果就会走火入 魔而成 为和 各色传 统迷 信一 样的 另一 种
迷信。事实上 , 自从 17 世纪近代思想和近代思维方式在西方奠
基以来 , 西方思潮就沿着两条不同的、而且互相对立的途径在开
展 : 一条是 由笛 卡尔所 开创 的理 性思维 的道 路 , 另一条 则是 由
与他同时的帕斯卡 ( 帕氏也是最卓越的数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 )
所开创的“以心思维”的道路。在近代 史上 , 17~ 19 世 纪由于 科
学取得的巨大成功及其深远的影响 , 似乎前者占了上风 , 科学似
乎渗入了人们生活的每一 个细 胞 ; 于是一 切似 乎最 后都 要以 科
学为唯一的准则和归宿。 但是后 一条 思想路 线却 也 不绝 如缕 ,
直到 19 世 纪末 叶科学 发生 了另 一次革 命 , 人们 的观念 才又 开
始转变。在中世纪 , 科学曾经是神学的婢女 , 为神学而服务。到
了近代 , 情形似乎颠倒了过来 , 人们一切思想活动都应该成为科
学的奴婢 , 都要以科学为其最高统治者 ; ———这里面同样包含着
对思想、对人道的一种扭曲 , 即要把人生的全部都置于科学的绝
对权威之下。世界上没有 绝对的 权威 , 权 威只能 是 相对 于一 定
的领域或范畴而言的。正是针对科学的这种绝对权威的专横跋
扈或者说科学至上主义 , 从上个世纪末就在各个领域 ( 甚至也在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3 7
要把个人、各个不同的文化综合为一个整体 , 就必须有一种
思想上的凝聚力 ; 当这种凝聚力形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时 , 我们
就称之为思潮。单纯靠专制主义所达成的一致是不会巩固和持
久的 , 因为 它缺 乏内在 的向 心力 : 这 类事例 古今 中外的 历史 上
不胜枚举。但是能够成其 为这种 思想 凝聚力 的统 一 , 又 必须 是
能最大限度地培育只有思想自由才能带来的创造性。思想自由
曾经是西欧近代化的极重 要的 条件 , 一切 民族 的近 代化 当然 并
不需要全盘西化 , 但思 想自由 却应 不失为 其中 一个 普遍 有效 的
条件。对任何一个问题 , 人们的 意见 和见 解必然 不 会是 完全 一
致 , 所以越是能包涵各种不同意见和见解而达到的统一 , 才会是
最有生命力的统一。它那生命力的茁壮就在于它那包容性的广
泛。它能最大限度地吸收 各种不 同的 营养 , 正有 如 江海 之大 正
是以其涓滴不弃故能成其大。这里不但是民主社会的魅力和奥
秘之所在 , 更是任何优异的思想体系的魅力和奥秘之所在。
上面所提到的笛卡尔的 思想 方法 ( méthode car tesienne ) 和
帕斯卡的思 想方 法 ( mét hode pascalienne ) 双方 的 对 峙 , 在 近 代
思想史上呈现为一幕引人入胜的景象。近代自然科学的和启蒙
运动的成功直到进化论和 实证 主义 的胜利 , 都 可以 看作 是一 曲
笛卡尔路线的凯歌。它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称之为近代化的古典
思维模式。要到 19 世纪 末叶这 种思 维模 式才开 始 受到 正面 的
挑战 , ———既在科学上 (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 , 也在艺术上和哲
学上。这是一种反上述近 代古典 传统 的思维 方式 , 为了 方便 起
见也可以称之为现代化的思潮。我们只需看一下现代绘画和古
典绘画的区别 , 或听一下现代音乐和古典音乐的区别 , 就会憬然
于两者之间的反差之大。 这一反 差不 仅表现 在形 象 思维 上 , 而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3 9
尤其表现在理性思维上。这个现代化的热潮是力图在近代的古
典思维方式之外另辟蹊径。近代化的思潮在其反对中世纪信仰
主义思潮的斗争中 , 曾 立下 了伟大 的功 绩。但是 它 自己 一旦 占
有统治地位以后 , 它也 同样地 不能 容忍任 何不 同意 它那 理性 思
维路线的垄断地位的意见。理性和科学当然是近代文明所必不
可少的 , 是应该极端受到珍视的。但是正当的理性和科学 , 也必
须承认非理性和非科学的因素在人类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非
理性和非科学并不是指反 理性 和反 科学 , 而是 指理 性的 科学 领
域之外的东西 , 因为理性和科学并不能包揽、包办或囊括历史和
人生的一切。非理性和非 科学的 各种 成分 , 同样 也 参与 了历 史
的演出和人生的活动。
无论如何 , 在承认近代 的古 典思想 对人 类文 明 史所 做出 的
史无前例的贡献的同时 , 我们也必须承认它也有它自己的局限 ;
它那局限性就在于它并没有能认识自己的局限。结果是中世纪
圣徒们的信仰崇拜到了近 代就 变成 了理性 崇拜 , 它 在法 国大 革
命时期甚至于法典化和仪式化成为了罗伯斯庇尔对“理性”神的
宗教崇拜。对科学的宗教 式的崇 拜其 本身就 是反 科 学的 ; 或 者
说理性崇拜或科学崇拜 的本 身 , 就 是反 理性 和反 科学 的。因 而
这一现代化的思潮 , 在 一定意 义上 正是对 近代 化的 古典 思潮 的
一种反弹或反拨。
我们在考察近代化 的思 潮 时 , 也不 妨预 料 : 未 来 的现 代 化
思潮如果想要取得健全的 发展 的话 , 它将 不会 是简 单地 全盘 否
定理性与科学和一切近代 化的 思维 方式 , 而是 趋于 更高 一级 的
综合 , 把理性的思维和 非理性 的 ( 但 不是反 理性 的 ) 思维 双方 更
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 而无片面化的偏颇之弊。
4 0 思想与历史
正由于中国传统的文化 几千 年来一 直处 于世 界 领先 地位 ,
所以自然而然地培养成了 她自 高自 大睥睨 群伦 的心 态 ; 到了 近
代一旦面临“两千年未有之变局”———即遇到了不仅在武力上而
且在文化上高出于自己的对手时———她的心态就怎么也无法调
整到位了。从某一个角度 而言 , 一个 半世 纪以来 中 国历 史的 症
结也可以归结到一点 , 即怎样设法摆正她自己对外 ( 主要是对西
方 ) 关系的位置 , 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化上。摸索到这样一个
正确的位置并不是件容易 的事 , 往 往总是 从一 个极 端跳 到另 一
个极端 , 她的 100 多年的 历史就 表现 为一 副在两 极 之间 摇摆 的
历史 , 在仇洋排外和崇洋媚外、自高自大和自卑自贱两极之间的
反复摇摆。从某种意义说 , 中国 近代 史与 近代化 史 的问 题就 出
在这里 , 即总是摆不好自己的地位。到了现在 , 中西思想文化正
面的交流和冲撞又面临一 个新 的阶 段 , 再 要回 到闭 关自 守的 老
路上去 , 看来是不再可 能了。是 不是 我们 在心态 上 也应 该更 加
成熟而不再在片面化和极端化的误区之中摸索了呢 ?
从近代中西思想文化接 触的一 开始 , 中 国方 面 就陷 入了 一
个形而上学的思想误区而 不能 自拔 , 即她 给学 术思 想划 定了 一
条截然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 认定了有所谓中学、西学之分。应该
承认学术与思想可以有 高下之 分 , 优劣 之分 , 正确 与 错误 之分 ,
但在本质上并无所谓中西之分。假如说有所谓的中学、西学 , 那
只能是指某种学术或思想 是在 某个 特定的 时间、地 点和 历史 条
件之下形成的 , 而在任 何意义 上都 绝不意 味着 它在 本质 上是 专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4 1
思想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弥缝飞速的物质进步
和人文价值牛步迟迟二者之间日益加大的差距。传统社会进步
的节奏是缓慢的 , 与之 相应而 形成 的种种 思想 意识 也是 相对 地
稳定的。假如近代历史不 能解决 这个 日益加 大的 差 距 , 那么 近
代化的文明就有陷于自我分裂和毁灭的危险。近代化必须要能
做到使上层建筑和物质基 础二 者之 间大致 保持 同步 , 否 则它 就
会在自己亲手所建造的迷宫里迷失自己正确的道路。思想史的
研究自然无力只手担当如 此之 重大 的一项 任务 , 但 是它 可能 有
助于丰富我们的知识和智慧。如果我们能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
看 , 那么所谓中学西学的体用之争 , 倒不如说是传统与近代化或
近代化自身内在的矛盾之争。
思想和现实构成为一个整体 , 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及其内涵。
思想是历史的产物 , 但 是它一 旦形 成之后 就不 但宣 告自 己的 独
立 , 而且还参与创造历史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 所以它并不仅仅
是消极地、被动 地 单纯 反 映现 实 而 已 , 而 是 积 极 参与 着 创 造 现
实。它一旦脱离母体 , 就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命 , 它也就在某种
程度上遵循着 思 想自 身 的逻 辑 线 索 在发 展。 甚 而思 想 家 的 个
性、风格、气质和情操也必然影响到他的思想的构成。所以我们
也应该从多方面或者说全方位地对思想史进行考察。既然思想
也参与历史的演出 , 而历史又总是不断在发展和变化 , 故而思想
在不同的时刻所起的作用也不相同。随之而 来的结论 就是 : 我
们对前人思想的理解和评 价也 并非 一成不 变 , 而是 要根 据后 世
的或当前的尺度或坐标为古人及其思想定位。我们是根据自己
今天的 认 识 和 理 解 在 观 察 和 评 判 过 去 的。 不 这 样 也 是 不 可
能的。
4 4 思想与历史
但是以今衡古也遇到一个理论上的难点。历史学并不是一
门实证的科学 , 你 无法 进 行 可控 的 实 验 来证 实 它 或 者 证伪 它。
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东亚国家大多具有着悠久的儒教文
化传统 , 近年来东亚地区经济起飞 , 于是号称新儒家或现代儒家
的人们就论证 : 是儒 家思 想促 进 了这 些地 区的 现代 化。 但是 ,
是不是同样也 可 反 过 来 论证 : 正 是 由于 长 期 受 儒 家 思 想 的 影
响 , 所以它们迟迟未能大踏步迈上近代化和现代化的大道 ; 而又
正是由于到了现 代 , 儒 家 的统 治 衰 落 了 , 东 亚 的 经济 才 得 以 腾
飞。双方的不同论断大概是无法由辩论来解决的。过去的思想
的影响也是不断在变化 着的 , 并非 是一 旦如 此就 永远 如此。 我
们的思想日新又新 , 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也日新又新 , 所以历史学
就永远不断在改写过去 的历 史。今人 可能视 古人 为 荒唐 , 古 人
从他们的前提出发 , 也 同样 可能视 今人 为荒 唐。今 人以 为无 限
地忠君孝亲是愚忠愚孝 , 古人则可以认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 真
是罪该万死。许多类似的论断和道德信念 , 彼此相异或相反 , 看
来并没有一个共同的基准标尺。它们可以各自有其不可动摇的
而又无需或无 法 验证 的 前提 假 设。 有一 个 谚 语 说 “
: 趣味无争
辩”, 事实上信念也是无争辩的。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一种纯形
式的共同尺度 , 那就是 一种思 想理 论越是 能容 纳可 能之 多的 不
同思想内涵就越值得尊敬。现代化的思想如其能够健康地发展
的话 , 就必须一方面尽最大可能吸取已往各种思想的智慧 , 一方
面又在此基础上不断地开拓创新。没有继承就不可能有进一步
的创新 ; 同样 , 没有创新 , 思想文 化就 会停 滞僵化 而 丧失 其生 命
力。新的总是从旧的里面产生的 , 但又不仅是原有的、旧的之简
单的重复。思想文化永 远是 全人 类的 共业 , ———尽 管其 中每 个
历史学两重性片论 4 5
人或每个民族的贡献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
就物质层次的历史而言 , 事物的发展有其必然的规律 ; 但就
人文层次的历史而言 , 则其发 展并 没有物 质事 物发 展那 种意 义
上的必然规律 ; ———否则历 史就不 是人 的创 造而 是 上帝 或大 自
然所预先规定的了。现代化的历史学正在要求人们放弃前一个
时期近代化史学思想所要求于人们的对所谓历史规律也像对自
然科学规律那样的无限崇拜和无限信仰。如果我们能破除近代
以来这一根深蒂固的迷信 , 也 许我 们就能 更好 地审 视并 解答 我
们当前所考察的问题。有 时候 , 人生 之模 仿艺术 远 过于 艺术 之
模仿人生 , 如果我们把思想史也看成是一门艺术 , 那么或许也有
时候是人生之模仿思想史远过于思想史之反映人生。以历史上
的英雄人物作为自己的 人生 理想 , 是常 见的 事。一 个人 的思 想
更多地也许只 是 模仿 前 人的 思 想 更 甚于 创 造 自 己 的思 想。 因
此 , 过去的历史就并非 是死去 的化 石而是 今天 仍然 融化 在我 们
的血液里 , 落实在我们 的行 动中。现 在是 从过去 之 中成 长出 来
的 , 过去就活 在现 在 之 中。没 有 过 去的 思 想 , 也 就没 有 今 天 的
思想。
在近代化的行程上 , 是西方思想曾经领了先 , 这对于中国思
想的发展既是一个挑战 , 也 是一个 机遇。 问题全 在 于我 们怎 样
善于吸收和利用一切前人 的成 果 , 在近代 化和 现代 化的 进程 中
开创自己思想上的新局面。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8 年第 1 期
历史两重性片论
已经成为往事了 ; 19 世 纪科 学主 义和 实 证主 义 的进 步 信念 , 今
天也已经式微。继此而后在现代化的西方 , 各种新思想、新学说
层出不穷、纷然并陈 , 它们之中的某些科学成分将不会失去其持
久的价值 , 但其中不科 学的成 分却 可能只 不过 是对 前一 个时 期
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意识的一种短期的反弹或反拨而已。
人性大致可以分 为 三 个组 成 部分 , 即 : 1. 自 然 属性 , 它 大
体上是不变的 , 或者至少可以说历史还太短 , 不足以使我们看出
它有什么变化 ; 2. 社会属性 , 它是特定的社会 条件之下 形成的 ,
社会在变 , 人性 的这 部 分也 因 之而 变 ; 3. 个 性 , 这 主 要是 个 人
自身努力或者有意识地造成的。在同样的自然的和社会的条件
之下 , 各人之间的差异 仍然是 显著 的 , 体现为 不同 的 思想、性 格
和作风。前两种组成部分是不自由、不自主、被天赋或被环境所
决定的 ; 而个性则在很 大程度 上是 自我 造就、自我 规 范、自我 决
定或自律的 , 是人的创 造性 的用武 之地。 创造性 当 然也 要在 一
定的基础和条件上进行 , 不能一空傍依 , 但原有基础和条件只是
外部的制约 , 并不必然 会产 生出某 种创 造性。创 造 有恃 于人 为
的、自觉而自律的努力 , 但 机械式 的决 定论或 进步 观 , 却 每每 忽
略了这一点。人的创造并 不都是 必然 的 , 所以历 史 的面 貌也 并
不都是必然的。创造性往往带有极大的个性 , 它是一场“ 思想的
冒险”( 怀特海语 ) 。每个人各不相同 , 所以每个人所创造的历史
也各不相同。人性中的这 部分创 造性 , 乃 是历史 行 程中 最无 法
预料的部分。人性的全面 发展曾 经是 近代许 多哲 人 ( 包 括马 克
思在内 ) 的向往 , 但单纯的知识或科学或善意或奉献或忠诚或热
情等等 , 都不足以语此。 看来任 何现 代化 的思想 体 系如 想获 得
成功 , 就必须对此提出更高明的看法和更切实际的方案。
历史两重性片论 5 1
全部的人类 文明 史 实 质 上 只 经 历 了 两 大 阶 段 : 传 统 社 会
( 前近代化社会 ) 和近代化社会。
人生来是万有不齐的 , 没有两个人完全一样 , 也没有两个集
体完全一样。任何以某种抽象的道德概念 ( 如勇敢与怯懦、勤劳
与懒惰、大公无私与唯 利是图 等等 ) 来概括 并两 分各 色人 等 , 总
会难免不确切。但在人们的千别万殊之中却又并不是完全没有
某些普遍性可寻 , 也并 不是 完全没 有某 些共 同的 价值 取向。 如
若不然 , 社会就成了 一盘散 沙 , 无法 结合为 一 体了。 当然 , 每 个
民族、每个集体、每个个人 都必然 有其 特性 , 但那 比 起普 遍性 的
规律和价值来 , 终究是第二位的、次要的。世界上不可能有脱离
普遍规律与价值之外的特性 ; 任何特殊性必须服从普遍性 , 特殊
性乃是普遍性之下的特殊而不是普遍性之外或之上的特殊。普
遍性是普遍的、必然的、放 之四海 而皆 准的 , 特殊 性 则是 特定 条
件下的产物 , 特定条 件改变 了 , 特殊 性也就 随 之而 变。总 之 , 特
殊性虽有其特殊 的 领 域 , 却 不能 自 外 于 普遍 性 的 规 律 与价 值。
但是在有关近代化的进程 问题 上 , 这里也 涉及 一个 比较 难于 解
决的问题。
近代的西方思想文化领先于世界。西方在近代化过程中之
领先于世界 , 是以它的 近代 化的思 想文 化为 其前 导的。 然而 其
中有些具有普遍性 , 是 任何其 他民 族由传 统走 入近 代所 必须 采
用和遵循的 , 又另有一些是特殊性的事例、可以各自走自己的道
路 , 是先进的西方所不可能、也不应该强加于别的民族的。关于
5 2 思想与历史
拒斥的 ?
事实上 , 推动人类历史 前进的 , 大抵 要靠 两种 东西 , 一种 是
科学思想 ( 思辨理 性 ) , 一 种是人 文思 想 ( 非思 辨理 性 ) 。 前者 是
和人类物质文明的面貌紧 密联 系着 的 , 后 者则 系于 人类 精神 文
明的面貌。但两者间并没 有一条 截然 的分界 线 , 它 们是 互为 条
件、互相制约的一个综合体。物质需要决定了精神文明的面貌 ,
但它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 ; 精 神活 动也在 调节 着物 质生 活的 形
态。例如一项政策的制定 , 可以 有利 于或 不利于 科 学技 术的 发
展 ; 又如 18 世纪西方所要求的只是政 治的民主 , 19 世纪 的经 济
活动已由自由主义逐步趋向于社会计划 , 到了 20 世纪则经济民
主的要求来得似乎比政治的民主更为迫切和重要。经济民主是
政治社会民主的物质保证 , 没有经济上的民主 , 政治和社会上的
民主就会落空。1941 年 大西 洋宪 章 于政 治 自由 之 外 , 特 标“ 免
于匮缺 的 自 由”, 可 以 看 作 是 反 映 这 种 思 想 演 变 的 一 项 正 式
公告。
展望未来 , 或许有理由 可以说 , 由于 科学 的进 步 , 世 界日 益
紧密地联结为一体的趋势 是越 来越 明显了 , 而 且这 个趋 势看 来
是无可逆转的。然则是不是世界的思想文化也相应地必然要趋
于一体化呢 ? 答案是 : 也 必然 要 趋于 一体 化 , 不 过它 决不 是 以
消灭各民族的各个不同 的思 想文化 为其 代价。恰 好 相反 , 一 个
一体化的世界恰好就在于其中的各个成员 ( 个人、集体、民族 ) 各
以其独特的创造性而赋予它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没有个体和
个性的充分发展 , 集体 就不 会有生 命力。 一个美 好 的世 界中 的
每个成员都应以自己的贡 献来 丰富 它的内 涵 , 同时 在这 个一 体
化的世界中每个成员也就反过来可以更多、更频繁、而且更方便
5 4 思想与历史
地汲取自身以外的营养。他们可以更好地互相影响、渗透、交融
和促进 , 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 , 那将是一个在社会生活上一体
化的世界 , 但在思想文化上却是一个多元化的世界 , 因为统一不
是齐一 , 而是多寓于一、一寓于多。一个一体化的世界将更密切
地联系在一起 , 它有别 于传统 世界 中那种 各个 独立 的单 细胞 式
的文化 , 但它只能是通 过其各 个成 员各不 相同 的思 想文 化的 百
花争妍来充实它自己。
任何清明的理智必须放 弃思想 上的 片面 化和 绝对 化 , 过 分
的理想化往往不切实际 , 乃至流为骗局 , 这就要求人们的思维方
式更加科学化。科学在近 代已经 取得 了无与 伦比 的 胜利 , 但 是
它还没能完全克服人们思想中的褊狭、愚昧和迷信 , 它还需更好
地认识它自己的有效性的 范围 , 承 认在自 己的 领域 之外 的其 他
各种非科学思想的合法 地位 , 包括 道德、伦 理、信 念、理想、感 情
等等在内。现代化的某些 思想往 往带 有反科 学的 色 彩和 倾向 ,
这毋宁可以看作是对唯科学主义的专制的一种反抗。科学是不
能反对的 , 也是无法反 对的。科 学思 维方 式是近 代 化历 史进 程
中最伟大的因素 , 并获得了最可贵的成绩 , 在我们现代化的进程
中也只能是发扬它而绝 不可 反对它。 然而 , 正确 地 认识 自己 的
有效性的范围 , 也应该属于科学和科学思想的任务。
仅仅有科学是不够的。科学只是人生和历史的构成成分之
一 , 哪怕它是最重要而 可珍 贵的成 分之 一。人的 价 值以 及人 的
历史意义 ( 假如历史 有意义 的话 ) , 并不 是由 科学所 规定 或所 给
定的。人作为自由的主体乃是自行规定的 , 正因为如此 , 他才需
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 负道 德上的 和法 律上 的责 任。如 果那 是
属于自然史的必然性之 列 , 他 就无 需 ( 而且 也不 应该 ) 负 任何 的
历史两重性片论 5 5
原载《学术月刊》1998 年第 2 期
可 能 性 、现 实 性 和 历 史 构 图
科学现代化 , 理所当然地包括历史科学的现代化。
前现代化的历史学研究 大抵是 着眼 于历 史事 实 , 而 很少 把
眼界扩大到既成事实之外的一切可能性。本文的主旨在于说明
史学研究的范围应该提高 一个 数量 级 , 把 一切 可能 都作 为自 己
探讨的对象 , 这样才有 助于 促使历 史学 现代 化。历 史学 的对 象
和范围必须突破历史事实的狭隘视野。
研究决不应只限于已经成为既成事实的东西。
历史事实只是所有可能 之中已 经实 现了 的那 种可 能 , 这 在
任何意义上都不意味着其他的可能是不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
乃是不可能 , 而不是可能。历史学既然探讨可能 , 它也就探讨了
不可能 ; 正 如 它 探 讨 了 什 么 是 事 实 , 它 也 就 探 讨 了 什 么 不 是
事实。
历史学应穷尽一切可能 的情况 , 而 不只 局限 于 讨论 已成 为
现实的情况。前者的准则 是“ 只要 不违 反可能”, 后 者的 准则 是
“不可逾越现实”。事实是 : 只有逾越现实 并穷尽现 实之外的 一
切可能 , 才能走向真正 地认 识现实。 正像 在几何 学 中对 一个 问
题的讨论的充分展开 , 就必须考虑它的一切可能情况一样。
我们不能脱离现实而思 想可能 , 我 们也 不能 脱 离可 能而 思
想现实。所以历史 学 家 必 须探 讨 一 切 现 实 , 也 探 讨 一 切可 能。
我们不能脱离与历史现实相关联的可能性去思想历史现实。
仅仅现实并不就构成历 史 , 历史包 括着 现实 以 及没 有成 为
现实的一切可能 , 即已 经成为 现实 的和 可能 ( 但 并未 ) 成 为现 实
的。只有放在其全部可能出现 ( 可能成为现实 ) 的情况的背景之
中 , 我们才能理解历史的现实。换句话说 , 历史的现实是可能通
过历史的可能而加以理解的。
有了可能并不就等于有了现实 , 因此 , 就还需要解释为什么
出现了这种现实 , 而不是其他某种可能的现实。
所谓可能就包含着 : 事 实 是可 以这 样的 , 也可 以 不是 这 样
的而是那样的。只有研究 了一切 可能 之后 , 历史 学 家才 有资 格
可以说 , 它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 以及它为什么也可能
是那样的而不是这样的。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5 9
可能的世界远远大于现实的世界。部分只有放在全体的背
景里才能加以理解。不把现实世界放在一个更广阔的可能背景
里 , 就不能很好地理解现实世界。
自然界有成功的物种 , 也有不成功的物种 ; 成功的物种和不
成功的物种在它们同属于 自然 界不 可或缺 的一 部分 这一 点上 ,
是等值的。人的思想有实现了的 , 也有没有实现的 ; 在它们同属
历史世界不可或缺的一 部分 这一点 上 , 它们 是等 值的。 如果 人
类的历史 , 像康德所说 的 , 可以视 之为“一 幕大 自然 的隐 蔽计 划
的实现”, 那 么 这 个 计 划 的 实 现 之 中 就 包 括 没 有 实 现 的 思 想
在内。
一切已成为事实的 , 并不就是过去历史的全貌 ; 必须再加上
一切可能成为事实的 , 才是 过去历 史的 全貌。一 部 真正 的历 史
著作乃是一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的历史。
可能情况的总和才是历史。历史学应该探讨的不仅是什么
是事实、什么不是事实 , 而 且应该 探讨 什么是 可能、什么 是不 可
能。历史研究不能把自己 局限于 只研 究朴素 的史 实 , 也 不能 局
限于只研究已经在现实世界中出现了的现实。
全部的事实都是历史 , 但历史并不全部都是事实 , 它也是全
部的可能。因此 , 历史 学家应 该极 大地开 拓 他们 的视 野。他 们
应该不仅探讨事实 , 而 且探 讨可能。 探讨 事实只 能 使他 们看 到
历史的局部 , 探讨可能则可以把他们提高到观察历史的整体。
可能的世界既然远远大 于现实 的世 界 , 因此 以 可能 的世 界
为对象的历史学 , 其领 域就远 远大 于以现 实的 世界 为对 象的 历
史学的领域。就其并未实 现而言 , 可 能的 世界并 不 就是 现实 的
世界 ; 但就其可能实现而言 , 它并不就是不现实的世界。历史世
6 0 思想与历史
界不仅包括现实的世界 , 也包括可能的世界。
史学家的职责也可以说就是要解释 : 为什么实 现了的恰 好
是这样一种可能而不是另外一种可能。
历史学要研究的不仅是 史实 , 还 有史 实 以外 的东 西。可 能
性就是在史实之 外 的 , 人 们 对史 实 的 理 解也 是 在 史 实 之外 的。
史学包括史实和史实以外 的东 西 , 史实却 不包 括史 学和 史实 以
外的东西。
要从历史的经验世界中 籀绎出 一套 概念 结构 , 就必 须穷 尽
它的全部可能性或盖然性 , 否 则朴 素的事 实和 概念 的体 系就 会
分为两橛而不能在逻辑上统一 ; 因为逻辑必须穷尽一切可能性。
仅仅把自己局限于史实 的历史 学家 , 就 是一 个 没有 思想 的
历史学家。因为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思索一切可能性和它们
的全部系论 ; 一个历史学家而不能这样地思想的 , 就应该谥之以
歌德的诗句“
: 你只是个忧郁的过客 , 在这阴暗的尘寰。”
在历史中 , 可能性本身并不是或然的 , 一切可能性都是当然
的。偶然的只是某种可能之转化为现实。如果这个转化是必然
的 , 那么其他的可能性就是不可能性而不是可能性了。
“历史的必 然”作 为 历史 学 中 的一 条 指 导 原 则是 能 够 成 立
的 , 但只能是在更高一层的意义上 : 那就是 , 它是非 必然性的 必
然 , 是承认可能性的必然。
否则就是假问题。历史学是靠提出真问题并对真问题做出真答
案而取得进步的。
对真问题所做的答案可 以构成 一幅 历史 图像 , 对假 问题 所
做的答案也可以构成一幅历史图像。但是其间却有这样一个不
同 : 前者并不一 定是 真确 的 , 后者 却 一定 是虚 构的。 因为 对 真
问题可以做假答案 , 对假问题却不能做出真答案。
对假问题只能给出假答 案。对 于一 个假 问题 , 任何 答案 都
是等值的 : 它们是对假问题的答案 , 所以就都是假答案。
史事实的总和。
人的思想有些是实现了的 , 也有些是没有实现的 ( 可能实现
的和不可能实现的 ) ; 这些都包括在历史世界之内。
历史世界也有它的质点和它的场。它的场就是史实之间的
一切事实上的和可能的 联系 或网 络———无论 是在 思想 上 的 , 还
是在时空之中的。由于这样的联系 , 原子就成为了新化合物 , 史
实就获得它的意义。
史实是客观存在的 , 但 根据 史实所 构造 出来 的 历史 图像 则
存在于历史学家的心目之中。如果历史图像是存在于历史学家
的心目之中 , 那么历史 学家要 说自 己所构 造的 图像 反映 历史 的
真实 , 他就必须提出一条检验其真确性的尺度 ; 而且这一尺度必
须为所有的人 ( 尤其 是反对 者 ) 所承 认 , 否则 他就没 有一 条公 认
的尺度可以论证它的真确性。
假如历史学家承认自己永远不能达到真实而只能不断地接
近于真 实 , 那么 他就必 须给 出充 分理由 来说 明 : 既然是 永远 达
不到 , 他又是怎么知道 存在着 这种 真实而 且自 己是 在不 断地 接
近于它的 ?
历史图像乃是历史学家的构思 , 历史学家的构思根据史实 ,
但史实仅仅是根据。根据 本身并 不自 行呈现 为一 幅 历史 图像。
单纯的史实本身只能消极 地反 证一 幅历史 图像 的不 正确 , 但 不
能正面证明它的正确。因 此 , 说 历史 事实 证明了 一 幅如 此这 般
的历史构图 , 这种说法就是不能成立的。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6 3
实际存在是成其为史实 的唯一 条件 , 但 它并 不 是历 史学 家
构造他的历史图像的唯一条件。史实的总和并不就自行形成为
一幅历史构图。
历史学并不仅仅包括许 多史实 的元 件而 已 , 一 大堆 史实 作
为元件并不自行形成为对历史的理解。对历史的理解才形成为
历史图像。
史实本身并不形成一幅 历史图 像 , 所以 历史 学 家根 据同 样
的史实可以构成不同的历史图像。
历史学就是史学家 为史 实而 构造 图像 , ———并 且往 往免 不
了是被扭曲了的图像 ; 因而谦 逊的 历史学 家就 承认 自己 的构 图
最多也只是近 似值。 史 实 是点 , 图 像 是 史学 家 描 绘 出 的曲 线。
点是事实在时空坐标系中 的定 位 , 史学家 以自 己思 想绘 出扫 描
这些点的曲线。
历史是由朴素的事实 构成的。 历史 学是 由史 学 家的 思想、
价值观以及感情的好恶等 等所 构成 的 ; 朴 素的 事实 本身 并不 能
自动提供诸如此类的东西。历史和历史学不但属于两个不同的
层次 , 而且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做出这一分辨 , 就不致于把
史学家的思想认识简单地等于历史事变的朴素的反映。这只不
过是常识 , 但历史学家却往往就在常识上绊倒。
历史图像不能脱离史实 , 但 史实 并不 就 是历 史图 像。一 幅
历史图像同时也是一套概念结构。历史图像也就是把史实安排
在一个概念结构里 ; 史实本身并不呈现为概念结构。
史实是历史学家赖以构造历史图像的原料 , 原料是给定的 ,
所以并不有赖于史家的 构图 如何。但 原料只 是既 成 事实 , 史 家
构图还须考虑 一 切可 能。既 成 事 实既 不 是 一 切 可能 之 中 唯 一
6 4 思想与历史
的、也不一定是最大的可能。
有各种不同的可能性 , 也有 各种不 同的 历史 构 思或 历史 图
像。逻辑能够先天地表明历史构思的错误 ( 例如 , 如下的典型的
错误说 法 : 有了 某种可 能 , 于是 就有 了某种 现实 ) , 但不 能先 天
地表明它的正确。
结构方式———至少在 大多 数情 况下———不 止一 种 , 严 肃 的
历史学 家必 须探讨 它们 之中的 每一 种 : 可能 的和不 可能 的 , 实
现了的和没有实现的。
思想本身也是历史图像 的一个 组成 部分 , 所 以 历史 图像 就
不仅仅以既成事实的历史事件为对象。历史学也要研究历史学
家的思想结构。
逻辑的严密性是一幅好 的历史 构图 的必 要条 件 , 但 不是 它
的充分条件。我们可以想 象与某 一史 实相反 的史 实 , 但 我们 不
能思想一种与逻辑相反的构思。史实以它自身的存在保证它自
身的真实性 , 构图则以它自身的可能性辩护它自身的合法性。
在不同的构图能够包容 同样的 史实 的情 况下 , 不同 构图 的
优劣就取决于它们逻辑的严密性和简捷性。
历史图像并不一定是唯 一无二 的 , 但它 必须 扫 描给 定的 史
实 , 否则它就不是一幅历史图像。在给定的史实不变的情况下 ,
历史学家仍在永远不断地更新着历史图像。历史学的变化和进
步 , 也就表现为历史图像的变化和进步。
史实是一旦如此就永远 如此 , 历史 图像 则是 永 远在 变化 着
的。史实是永远不变的单 子 , 但 历史 学家 对它们 的 认识 则在 不
断地更新。史学就是史学家为史实进行构图的方式。史实作为
元件是中性的、单纯的、朴素的 , 史学作为认识则是有色彩的、构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6 5
造的、合成的。划清历史和历史学之间的区别和界限 , ———这是
保证历史学家不致陷入谬误的根本前提之一。
前人曾认为历史学只是 记诵之 学 , 那是 由于 他 们混 淆了 历
史和历史学。史实要靠记忆 , 史学则是构造性的。
历史学家所做出的判断 是采取 命题 的形 式 , 这 些命 题被 纳
入他的世界观、价值观 以及 感情因 素的 体系 之中。 朴素 的史 实
则否。
历史学家在自己的思想中所构造的历史图像和作为历史学
公认的前提条件的史实 , 二 者之间 总是 有出 入的。 在这 种意 义
上 , 有多少历史学家 , 就有 多少 种历 史构图。 在这 里 , 朴 素的 史
实作为原材料 , 并不能决定历史构图。
如果一幅历史图像能够被纳入另一幅而成为它的一个组成
部分 , 前一幅就是一个低层的 , 后一幅则是一个更高一层的历史
图像。
历史事实或事件 , 如果不被放在一个思想的网络或模型里 ,
就不能获得任何意义。历 史的意 义不 是由史 实给 定 的 , 而是 从
史学中借取的或派生的。
史实只是数据。数据本身 没有 意义 , 它 的意 义 是从 它在 一
个更大的整体之中所处 的地 位而获 得的。一 个字 的 意义 , 得 自
它在句子中所处的地位 ; 一个语句的意义 , 得自它在整篇文章中
所处的地位。一件史实的 意义 , 得自 它在 整个历 史 图像 中所 处
的地位。
6 6 思想与历史
历史的意义是从整个历史构图之中获得的。荆轲没有刺死
秦王嬴政、布鲁塔斯刺死了恺撒 , 都只不过是数据。数据只有在
被纳入一个思想结构之中 才能 有意 义 ; 意 义是 被思 想结 构所 赋
予的。单纯数据 , 无论多么多 , 都不可能有意义。
因此 , 在如下的意义上 , 并 且仅 仅在 如下 的意 义上 , 一切 历
史都是 思想 史 : 那就是 , 历 史数 据是 由人们 的思 想赋之 以意 义
的 ; 否则 , 它就只是纯粹自然事件 , 而没有历史学上的意义。
史实本身没有其固有的 意义 , 意义 是由 历史 学 家的 理解 或
思想所赋予的。所以在理解或思想改变时———正如它们必定会
不断在改变着那样 , 人 们所 赋给它 的意 义也 就随 之而 变。客 观
的史实因之也就在我们的 思想 里不 断地变 形并 获得 新的 意义。
史实并没有改变 , 但史学家的思想不断在改变 , 历史学不断在改
变 , 历史也就不断在改写。历史事实本身只有有无或是否 ; 对历
史的判断则是由历史学家做出的 , 而不是由历史本身做出的。
史实本身没有意义 , 意义出自历史构图。史实只有有或无 ,
历史构图则有真或伪。史实的有无不能从根本上决定历史图像
的真伪。
历史事件只不过是经验中的事实。经验中的事实由于可以
同样地被纳入不同的图像或结构之中 , 所以它就并不证明什么。
历史证明了什么什么云 云 , 乃是 一个 假 答案。 因为 容纳 同
样历史事实的 , 可以有不止于一种图像或结构。所以并不是“ 历
史证明了”某种历史 图像 , 而最 多只 是“ 某个 历史学 家的 某种 历
史图像更好地说明了”某些史实。这样 , 后来的历史图像或结构
才能超越以前的历史图 像或 结构。不 然的话 , 人 们 对历 史的 理
解或思想 , 就会是一旦如此便永远如此了。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6 7
自然本身不能进行证明 或论证 , 是 自然 科学 家 根据 自己 所
理解的自然事实或现象在进行证明或论证。历史事实本身不能
进行证明或论证 , 进行证明或论证的乃是历史学家而不是历史。
历史学的进步表现在历史学家的思维上。
历史事件作为经验中的事实 , 并不表明必然性。历史事实 ,
至少在大多数的情况下 , 决不表明它非如此不可。
以认定它非如此不可的 那种思 想方 式 , 去思 想 并不 是非 如
此不可的历史事件 , ———从 其中所 得出 的就 不是 真 正的 历史 知
识而是虚构的历史知识。
历史数据只有纳入历史 学家的 构图 或思 想的 网络 里 , 才 成
6 8 思想与历史
为历史学。这幅历史构图包括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我们不能
抛弃现实而思想历史 , 正如 我们不 能抛 弃可 能而 思想 历史。 历
史学在量上的进步可以表 现在 史料 的不断 丰富 上 , 但它 在质 上
的进步则表现在史学家的构图或思想网络不断提升到更高的水
平上。
在这一点上 , 过去的历 史学 家们往 往不 免陷 于 一场 智性 的
分裂。他们在客观上做不 到区分 历史 学中的 可能 和 现实 , 但 是
他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在主观上极力要把自己局限于现实世
界的狭隘领域之内 , 并把可能世界排摈于视野之外。
如果历史学的领域要从现实世界扩大到可能的世界 , 那么 ,
与此相应 , 历史学在其思维方式上就必须有一个突破 , 达到一个
更高的数量级。以往那种 根据必 然性 进行推 论的 方 式 , 就应 该
让位给一种新的推论方式 ; 这 种新 的推论 方式 既包 括以 往那 种
根据必然性的推论方式 , 但同 时 ( 或 许更为 重要 的是 ) 又 包括 根
据非必然性进行推论的思维方式 , 也就是非决定论的思维方式。
这两者并不互相 排 斥 , 而 是 相互 依 存 于 历史 学 的 统 一 体之 中。
这种根据决定论与非决定论的两重性思维方式将取代决定论的
单一性思维方式而成为历史学中的主要思维方式。因为历史就
包括必然与或然、现实与可能。
历史学是一种经验科学 , 它 不能 ( 像 数学 那样 ) 单凭 逻辑 来
保证它的真 实性。 它 要随 着 经 验 之 不断 变 化 而 变 化。换 句 话
说 , 历史构图的真确性是没有先天的保证或检验的 , 它随时要受
逻辑和事实两者的修正。
神学推论的 方式 是 : 正 面 的 事 例 就 从 正 面 证 实 了 某 个 论
点 , 反面的事例则从反 面证 实了同 一个 论点。历 史 学的 推论 方
可能性、现实性和历史构图 6 9
以上全部立论的出发点 , 是大多数人所认为常识的东西 , 即
设定历史事件是客观存在 而且 可以 为人们 所认 识 ; 虽则 这个 认
识要加以主观条件的限定 或制 约 , 而这些 主观 的限 定或 制约 往
往不为天真的实证派历史学家所承认。但是撇开构思的主观性
这一点不谈 , 人们仍可以进一步完全不同意上述的出发点。
不同意这个出发点 , 在逻辑上是完全可能的 ; 即可以认为并
不存在脱离于认识之外的 纯粹 客观 的历史 事件 , 而 且历 史图 像
根本上取决于构图者的 思想 创造。根 据这种 出发 点 , 历 史学 家
7 0 思想与历史
也可以构造一种或多种非常识性的历史图像。可以是庄周梦为
蝴蝶 , 也可以是蝴蝶梦 为庄周 ; 二 者在 逻辑上 是等 值 的 , 逻辑 并
不能保证前者的真确性大 于后 者 ; 肯定前 者而 否定 后者 的并 不
是逻辑 , 而是人们根据体验所得的信念。在逻辑上 , 几何学应该
同等地容许欧氏几何和非 欧几 何 , 历史学 也应 该同 等地 容许 常
识性的历史构图和非常识性的历史构图。历史学所要探讨的是
现实世界以及可能世界 , 其中 就包 括一切 既有 的和 一切 可能 的
常识性的和非常识性的历史构图在内。
如果采取一种非常识性 的历史 构图 , 本 文的 论 点就 应当 全
盘作废或彻底加以修改。 但即使 是在 这种情 况下 , 本文 的论 点
仍然可以承认或包容非常 识性 的构 图 , 而 一种 非常 识性 的构 图
却不能承认或包容本文的论点。
原载《史学理论》1988 年第 1 期
“ 普 遍 的 历 史 观 念 ”如 何 可 能 ?
———评康德的历史哲学
本 文 提 要
自 1781 年 至 1795 年 的 14 年 间 ( 康 德 57 ~ 71 岁 ) , 是 康
德批 判哲学 的成 熟 时期 :《纯 粹 理 性 批判》第 一 版 出 版于 1781
年 , 以后《未来 形 而 上 学 导 言》于 1783 年 、
《道 德 形 而 上 学 探
本》于 1785 年、
《纯粹 理性 批判》第 二版 于 1787 年 、
《实 践 理性
批判》于 1788 年、
《判 断力 批判》于 1790 年、
《纯 粹 理性 范 围以
内的宗 教》于 1793 年、
《永久 和平 论》于 1795 年 相 继 问世 。在
此期 间 , 他所 写的 一 系 列 有 关 历 史 哲 学 的 论 文 , 即 1784 年 的
《世界公 民观 点之 下的 普 遍 历 史 观 念》和《什 么 是 启 蒙》、1785
年《评赫 德 尔 的 人 类 历 史 哲 学 观 念》、1786 年《人 类 历 史 起 源
臆测》、1794 年《论 万 事 万 物 的 归 宿》以 及 1798 年 的《论 系 科
之争》, 则 构成 他的批 判哲 学理 论体 系 的另 一 组 重要 的 有机 组
成部 分 , 卡西 勒把 这 一 组 著 作 称 之 为 三 大 批 判 之 外 的 第 四 个
批判 , 即《历史 理性批 判》。 其中的 第一 篇论文 写 于美 国 革命
成功 ( 1783 年 ) 之 次岁 , 法 国 大 革 命 爆 发 ( 1789 年 ) 之 前 五 年 。
康德 对美、法 革命 的同情 是世 所 熟知 的 , 无待 赘 叙。 他 受法 国
革命 的影响 之大 与对法 国革 命的 向 往 之深 , 可 见于《论 系科 之
争》( 实际 上包 括三篇 独立 的文 章 ) 之 中 的第 二 篇《重提 一 个老
问题 : 人 类是 在 不 断 进步 吗 ?》为 此 , 康 德 本 人 曾 赢 得 了“ 雅 各
宾党”的 称号 , 还有谣 传 , 竟 说他 曾 接受 了 赛 耶斯 ( Sièyes) 邀 请
去巴 黎担任 顾问 。然 而 , 18 世 纪 末 德 国 历 史文 化 的 特 点 是 只
① 按 , 持这 种 看法 的 不只 是 卡西 勒 一 个 人 , 如 Re nat o C ompos to 研 究 康 德 历 史 哲
学 的专 著 , 即 题 名《康 德 的 第 四 批 判》 ( La qua rta c rit ica ka n tian a Paler mo ,
1954 ) 。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 ? 7 3
思考 其他民 族已 经 付 诸 实 践 的 东 西 , 康 德 在 本 文 中 所 表 现 的
以启 蒙时代 的批 判精神 与进 步观 念 对人 类 历史 的 发 展 所作 的
一系 列的探 讨 , 实 质上提 供了 18 世 纪 民主 革 命思 潮 的 一份 德
国哲 学版。
康德哲学是以牛顿古典体系的自然构图为 其依据 的 ; 这 一
点是时代的规定所使然 , 因为在 18、19 世纪 , 牛顿的体系是被人
公认的唯一体系 。牛顿所总结的自然界的根本大法是 :
大自然决不做徒劳无功的事。当更少的东西就够用了
的时候 , 更多的东西便是徒劳无功的了 ; 因为大自然喜欢简
单而不爱炫耀多余的原因。
这条根本大法被康德引 入了人 类社 会 , 从而 形 成为 他历 史
哲学的一条主要理论线索 :
大自然决不做徒劳无功 的 事 , 并且 决不 会 浪费 使用 自
己的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以见证天意的那种隐蔽的法则。
” 这 一论点 是康 德于历 史哲 学
本文中所着意阐明与发挥的基本线索之一。
在政治哲学方面康德受 到卢梭 启发 的 , 在于 把 自由 视为 最
基本的天赋人权“
: 自由 ( 不受他人意志的束缚 ) ———就其依据普
遍的法律而与别人的自由可以共存而言———乃是属于每一个人
之所以为人的唯 一的 原 始权 利。” 然 而康 德 对待 18 世纪 民 主
革命的原则却不 是 无条 件 的。他 虽 则赞 美 法国 大 革 命 , 证 明
了“全人类的道德倾向” , 并认 为“在 坏宪法 ( 体 制 ) 所激 起的 革
命暴力 , 以非法手段建 立了一 部新 的、更正义 的宪 法 之后 , 就 应
该不再允许人民回到原先的政府形式之下”, 然而后面却又附加
了一条妥协性的让步 , 即“ 以暴力造反的行为而参加了革命的每
一个人都应该依法受到叛逆处分”。 此 外 , 关于 国家的 起源 与
性质 , 关于国家的建立须以民约为基础、人民的公意才是主权的
实体 , 以及由自然状态 而文明 状态 而完美 的公 民宪 法这 一发 展
过程 , 康德都带有极大的卢梭思想的痕迹 , 但把它们改造成为了
康德的批判体系。
启蒙运动各家的历史哲 学 ( 特别 是法 国的孟 德 斯鸠 和伏 尔
泰、德国的莱辛与赫德尔 ) , 康德均曾加以研读 , 并且在如下基本
贯穿 着 康 德 历 史 理 性 批 判 的 中 轴 线 乃 是 历 史 的 两 重 性 ,
即历史 的 合 目 的 性 ( Zweckm s sigkeit ) 与 历 史 的 合 规 律 性
( Regelm s sigkeit ) 。就其 当 然 ( Sollen ) 而 论 , 历 史 就 是 朝 着 一
个目的在前进的 , 所 以它 不 是盲 目的 ; 就 其实 然 ( Sein ) 而 论 , 历
7 8 思想与历史
当我们的道德生活 不 可避 免 地要 信 仰 天意 时 , 历 史 在两 重 意
义上就是有道理 ( 理 性 ) 可籀 绎的 , 即 ( 一 ) 它 是根 据一个 合理 的
而又可以被人理解的计 划而展 开的 , ( 二 ) 它 又是朝 着一 个为 理
性 ( 道德 ) 所裁可的目 标而前 进的。 前者属 于自 然规 律 , 后者 属
于道德规律。康德的工作是要把这两者统一于历史的理性。
大自然的终极目的是人 , 自 然界的 一切 都环 绕 着人 这个 中
心而构成一个目的的体 系。大自 然赋 予人的 外在 目 的是 幸福 ,
赋予人的内在目的是文化。 惟有内 在的目 的才 是人类 历史 的
真正目标 , 而要达到这 一目标 的唯 一办法 就是 在人 与人 之间 建
立一个法治的公民社会 , 从而 保障 每一个 成员 既充 分发 展自 身
的自由 , 又不对别人滥用自己 的自由。 人类的 思想 与行 为 ( 其
表现即是历史 ) 绝不仅 仅消 极地只 是某 个特 定时代 和环 境的 产
物而已。人本身有其内在的价值 , 他不仅仅是工具 , 他本身就是
目的。与神学的信条相反 , 目的 的王 国或 自由的 王 国并 非不 在
这个世界里 , 而 是 就要 在 这 个大 地 之上 得 到实 现 的。天 意 就
体现在大自然之中 , 而 不是 在超乎 自然 之外 的什 么地 方。历 史
哲学就是要寻找出大自然的这种智慧。
① 《判断力 批判》, 第 87 节 。
② 科学 院 :《康德 全 集》, 第 8 卷 , 第 27 页 。康 德 强调 义 务 , 但 也并 不 否定 幸 福 ; 其
意若 谓 : 你要有 德 , 那么 大抵上 你就 会幸福 。
③ 《判断力 批判》, 第 83 节 。
④ 《新约・ 约翰 福音》, 第 18 章 , 第 36 节 :“ 耶 稣 回 答 说 ‘
: 我 的天国不 属于这个
世界’。”
⑤ “ 智慧就 是能 在无数 的问 题之中 , 选 择出 其 解 决 对于 人 类 乃 是最 关 重 要 的问 题
来。”( 科 学院 :《康德 全集》, 第 2 卷 , 第 385 页。)
8 0 思想与历史
《纯粹理 性批 判》是 由 提 这 个问 题 而 开 始 的 : 科 学 知 识 如
何可 能 ? 准 此 , 则 一 部“ 历 史 理 性 批 判”就 应 该 由 提 这 个 问 题
而开 始 : 历史 知识 如何 可 能 ? 把 康 德 的答 案 化 为 最 简单 的 形
式 , 或许 可以 这样 回答 : 理 性是 自 然 界 的 立法 者 , 同 样 它也 是
人类 历史的 立法 者。“毫 无疑 义 , 我 们 一切 的 知识 都 从 经验 开
始。” 我们 虽然 不能知 道具 体经验 的每 一个 细节 , 我们 却 可以
知道 可能经 验的 普 遍 形 式 。 对 自 然 界 如 此 , 对 历 史 亦 然。 康
德表 示自己 无意 于 撰 写 一 部 具 体 的 历 史 , 但 他 希 望 历 史 学 家
能从 一种普 遍 的 哲 学 出 发 来 写 人 类 的 历 史。 康 德 所 贡 献 的 ,
只是 一种“普 遍的 历史 观 念”。 这 里 观 念 一 词 , 原 文 Idee 相 当
于英 文中的 idea; 但英 文中的 idea 在德 文中通 常另 有一个 对应
字 , 即 Vorstellung。 康 德 使 用 此 词 更 近 于 柏 拉 图“ 理 念 ”的 意
义 , 即指 历史 的 理 想 类 型。 例 如 他 的《人 类 历 史 起 源 臆 测》一
文所 撰写的 是 一 部 虚 构 的 历史 ( 臆 测 ) , 但 一 切 事 实 上 的 历 史
都不 会背离 这 样 一 条 标 准 的 理 想 线 索 。 观 念 在 引 导 着 、但 不
能代 替具体 的历 史研究 。
牛顿以为天意就体现在 自然的 计划 和目 的之 中 , 我 们只 能
根据“天意”这一观念来解释自然界的多样性 :
我们之认知上帝 , 仅 是由 于他 对于 事物 的 最智 慧而 又
最优越的设计及其最终的目的。……盲目的形而上学的必
① 《纯 粹理 性 批判》序 言。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 ? 8 1
然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同一个样 , 它不能产生事物
的多样性。凡是我们发见可以适用于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的
那些自然事物的分歧性 , 仅 只可能 出自 对一 个 必然 存在 的
上帝 ( Being) 的观念和意志。
康德把这一观念引申于 历史 , 于是 历史 以其 全 部的 复杂 性
就可以而且应该用一条天意 ( 即大自然的计划 ) 的观念贯穿起来
而得到解释。但是这是一条先验的线索。正如他的纯粹理性批
判并不对任何具体的知识作出 ( 真、伪 ) 判断 , 正如他的实践理性
批判并不对任何具体的行为作出 ( 善、恶 ) 判断 ; 他的历史理性批
判亦然。历 史 乃 是 经 验 中 的 事 实 , 康 德 要 从 其 中 抽 出 先 验
的———因而才可能是内在的、必然的和普遍有效的———原则 ; 这
就导致他按照牛顿的办法 , 把天意等同于最智慧、最合理的自然
计划。
解决先天的认识能力与 后天 的经验 事实 两者 之 间的 关系 ,
就在于从先天的纯形式入手。正由于历史哲学所考察的是一条
先天的观念线索 , 所以成为研究对象的就不是历史上某个个人、
个体、民族、国家或时代的 动机或 结果 , 而 是普遍 理 性的 必然 结
构 , 无论人们主观上意识到它们与否。这样 , 人类自由意志的现
象 ( 它的表现就是历 史 ) 就正 如其他 一切 自然现 象一 样 , 也在 服
从普遍的自然律。在这一点上 , 康德和其他许多思想家不同 , 他
既不追求逻辑的完整 , 也不探索任何历史事变的特殊原则 , 而只
是要指示出与人们意志和愿望无关的先天形式。人类的理性能
① 牛顿 , 前 引本 , 第 546 页 。
8 2 思想与历史
力是先天的 , 由 它 所推 论 出 来的 普 遍 的 历史 观 念 也 是 先天 的。
问题是 : 这样一幅先天的构图是不是符合 人们经验 中的历史 事
实 ? 答案是 : 人类有 史以 来的 全 部记 录还 太短 , 还不 足以 表 明
历史整体的这一普遍观念 ; 而 这恰 好也就 是何 以我 们不 能从 以
往的历史经验 , 而只能是从先天的逻辑来推论历史哲学的原因。
并且历史作为一种经验的 科学 也还 没有提 供相 反的 现象 , 足 以
使我们否定这一假说而采取其他的假说。
历史何以可能服从客观的自然律 ? 这里康德就引用了他那
特征的二重论证法 , 即世界 ( 和人 ) 既是本体又是现象 , 作为本体
的人 ( homo noumenon ) , 人 的行 为 是 受 道 德律 ( 自由 ) 支配 的 ;
而作为现象的人 ( homo p henomenon) , 则人的行为 ( 即自由所表
现的现象 , 即历史 ) 是受自然律支配的。普通的历史著作仅仅考
察现象 , 因而它们把人 类的行 为当 作是服 从自 然律 的自 然现 象
来加以描叙 ; 但真正的历史著作必须是哲学的历史 , 它必须阐明
历史的全貌 , 亦即自然 界的必 然产 物 ( 自然 人 ) 如何 转化 为自 然
界的主人 ( 世界公民 ) , 由必 然王 国怎 样过渡 到自 由王 国。因 此
就需要有历史哲学来从人 的内 在矛 盾去写 历史 的本 质 , 而不 仅
仅是从人的外在矛盾去 写历 史的现 象。在这 种意 义 上 , 人类 的
历史就是自由的历史 , 并且只 有这 样才能 解说 何以 历史 的行 程
并不以人的意 愿 而转 移。康 德 心 目中 的 历 史 理 性或 理 性 的 历
史 , 实质上不外是“ 普遍意识”( 或“意 识一般”Bewu sstsein uber-
haup t ) 的开展过程。
康德历史哲学中一个最精粹的论点是 : 在上述 这一开展 过
① 可参 看同 上书 , 第 400 页。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 ? 8 3
大自然的历史是由善而开始 , 因为它是上帝的创作 ; 自
由的历史则由恶而开始 , 因为它是人的创作。对个人来说 ,
由于他运用自己的自由 仅仅是 着眼 于自 己一 身 , 这 样的 一
场变化 ( 指由自然状态进入公民状态———引者 ) 就是一种损
失 ; 对大自然来说 , 由于它 对人 类的 目的 是针 对 着全 物种 ,
这样的一种变化 , 就是一种收获。
自由是康德实践理性 的基础。 一切 事物 都可 以 作为 手段 ,
惟有人只能是作为目的。 作为手 段的 价值是 外在 的 , 作 为目 的
的价值是内在的。道德的 内涵就 在于 自由 , 这种 内 在价 值的 总
和构成了一 个目 的 王国。 因 而 , 一 个 理 想的———而 且 也 是 历
史发展的最高目的的———公民 社会 , 就 不再 是一 种 权力 统治 的
机构而是一种自由的公民 社会 , 其 中每一 个人 都是 目的 而不 是
① 科学 院 :《康德全 集》, 第 8 卷 , 第 20 页。
② 这一 思想 无疑地 脱胎于 卢梭 , 例 如 , 卢 梭《爱弥 儿》:“ 上 帝 创 造的 一 切 事 物都 是
美好 的 , 人干 预了它 们 , 它们 就变邪 恶 了。”( 伦 敦 , 人 人 丛书 本 , 第 5 页 ) 但他 比
卢梭 升高了 一个 级次。 卢梭 的自然 与人对 立带 有形而 上学 的 意味 , 康德 则 以为
人是 自由 的 , 所以他 可以 既为善 又 为恶 , 而 且 在 第一 次 运 用 自由 的 时 候 就会 为
恶 ; 如果 人的 意志只 能是 为善 , 那 就 不 成 其为 自 由 的 了。 恩 格斯 肯 定 过 卢梭 的
辩证 思想 , 在 这一点 上康 德要比 卢梭 更进一 步。
③ 科学 院 :《康德全 集》, 第 8 卷 , 第 116 页 。可参 看《旧约 ・创世 纪》第 1 ~3 章。
④ 可参 看康 德 :《道 德形而 上学 探本》, 第 2 节 。
8 4 思想与历史
工具或手段。但历史哲学和实践理性批判有所不同。实践理性
批判只考虑当然 ; 历史哲学则既考虑当然又考虑实然 , 既考察作
为道德本体的人的自由 , 又 考察作 为自 然现 象的 人的 必然。 人
既是动物 , 又不仅是动 物 ; 他既服 从自 然法则 同时 又 是自 由的。
问题是 : 这两者 如何 能成 为一 个统 一 体 , 并行 而不 悖 ? 康 德 的
答案是 : 人 不只 是自由 的主 体 , 因为 同时他 还须 服从自 然的 规
律 , 但他也不只 是 经验 的 客体 , 因 为同 时 他 还 是 自由 意 志 的 主
人。因此之故“
, 人类的历 史 , 在 整体 上就 可以看 作 是大 自然 的
一幕隐蔽的计划 的 实现。” 人 由于 自 由 就可 以 作恶 , 而每 个 人
的恶却恰好成就了全体的善 , 这就成其为大自然的隐蔽的计划。
这个理论本质上几乎就 是亚当 ・斯 密《国富 论》的理 论 , 只不 过
是 Lais sez-fair e 的精 神出之于历史哲学 的形式。这一由善 而恶
而更高的善 , 或由自然状态而文明而完美的公民宪法的三部曲 ,
就其 性 质 而 言 , 颇 有 类 于《纯 粹 理 性 批 判》的 启 发 性 原 则
( heuristisch G rundsa tz ) , 即它 对于 研 究经 验 是有 用 的 , 但 其 本
身却是无法加以 证明 ( 或 否 证 ) 的。 从 现实 历 史的 背 景 来说 ,
这不过是启蒙时代理性信念的外烁 , 这就使康德把 18 世纪公民
( 市民 ) 的理性所认为的 是当 然的 , 认同 于现 在的实 然或 未来 的
必然。于是人类的美好 , 归根 到底 便都是 理 性的 产物。 如果 仅
凭体力与造化争一日之短长 , 那么人类就远远比不上其他物种。
但正是由于有了理性和自由 , 人类就有了高贵和尊严 , 历史就有
了进步。历来契约论者所难于解答的问题是 : 人性 何以不能 满
① 科学 院 :《康德全 集》, 第 8 卷 , 第 27 页。
② 可参 看《纯粹 理性批 判》,《先 验辩证 篇・ 附录》。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 ? 8 5
足于自然状态而非进入公民状态不可 ? 卢梭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含糊其辞的。 康德则提 出了更 明确 的答 案 : 人 性中 的善 与
恶表现为一幕理性的辩证 , 恰 好是 人性中 的恶 乃是 把人 类从 自
然状态推入公民状态的动力。这个被称之为“非社会的社会性”
的 , 其涵义 是说 : 大 自然利 用了 人性 的自私 来完 成大自 然本 身
的目的 , 亦即人的社会 的充 分发展。 有人 据此认 为 康德 的历 史
观是悲观主义的 , 认为 他更近 于伏 尔泰的 观点 而非 莱布 尼兹 信
仰一切都是尽美尽善的观点 , 这 种看法 忽视 了一 个事实 , 即 康
德的历史哲学乃是他批判理性的系论。
性 , 一方面是人的非社会性。二者的斗争与统一就成其为历史 ,
大自然的必然性就这样通过自由的历史而体现。
历史的意义既然在于发展人类全部的禀赋使之臻于尽美尽
善 , 所以就要求人类必 定要建 立一 个基于 政治 正义 和法 制之 上
的普遍公民社会 , 以及 根据同 样理 由在国 与国 的层 次上 也相 应
地建立国际的永久和平。 这就是 人类 历史的 中心 任 务 ; 理解 历
史的这一目的 , 乃是对 历史 获得哲 学理 解的 钥匙。 在他 晚年 的
压卷之作《重提一个老问题 : 人类是不断在 进步吗 ?》中 , 康德 再
一次提出 :
一部先天的历史 何以 可 能 ? 答 案 是 : 只 要预 测 者 ( 指
历史学家对未来历史 的预 测———引者 ) 本人 事 先就 在创 造
并规划他所宣告的事件。
的不断战争而引起的灾难也终于———甚至违反他们的意愿———
必定要把他们带入一种普遍的或世 界公 民的 宪法 ( 体 制 ) 。” 这
个进程甚至于是违反他们 的意 愿的 , 因为 自由 从其 第一 次开 始
运用 , 就要犯错误 ; 但是又 正因为 错误 是违反 自由 的 , 所 以它 就
终将被自由所制止。于是 自由就 有可 能、而且必 然 会和 理性 一
致。卢梭以为要为一个共 和国立 法是 那么的 困难 , 简直 需要 他
们的成员都是一群天使而后可。 康 德针对 着这 一点提 出了 相
反的见解 , 他宣称 : 建立一个共和国并不需要 一群天使 而后可 ,
即使是一群魔鬼 也 照样 可 以 , 只 要 他们 有 此智 慧。 人类 历 史
有其普遍的、必然的、不为天使而存、不为魔鬼而亡的规律 ; 之所
以这样 , 并 不 是 由 于 别 的 , 而 是 由 于 理 性 自 身 固 有 的 本 性 所
使然。
每一场灾难都是人类为 进步所 付出 的代 价 , 这 在当 时是 颇
为新颖的见解。但和某些论者以此来辩护人间灾难之不可避免
性的不同 , 康德的立足 点是要 强调 人类自 觉走 向文 明和 和平 的
努力。对于理性有解放人 类自身 的能 力的信 仰 , 是 始终 贯穿 着
他的全部理 论 的。 没 有 一 部 完 美 的 公 民 宪 法 , 自 由 就 无 从 实
现———这一点本身就保证了自 利本 身可 以驱 使人 类 不断 前进 ,
这一点也就是何以“ 人心 ( 我 相信任 何一 种有理 性的 生物 ) 都 必
然会对道德天然 感到 兴 趣的” 原 因。个 人 自 利与 社 会幸 福 终
将必然地而又自然地归 于一 致。自由 之能创 造精 神 文明 , 正 有
康德这一“普遍的历史观念”也曾招致后世的一再诟难。布
克 特指责他说“
: 我们并 不与 闻永 恒智慧 的秘 密 , 也不 知道 它
的目的。这些关于有一幕 普遍计 划的 大胆预 测引 向 了错 误 , 因
为它们是从错误的 前 提出 发 的。” 克罗 齐 则指 责“ 康 德既 没 有
感受到历史 , 也不 懂 得历 史”。 民族 主 义的 历 史学 家 攻 击他 ,
说他的历史观念是非历史 的 ; 标榜 科学方 法的 逻辑 实证 论者 则
讥之为“神坛的哲学”。 新康德主义 往往显 得对 康德的 历史 观
无力做出历史的批判 , 所有批评康德历史哲学的人 , 都有其一定
的道理 , 但大概是不会使康德心折的 , 假如我们能起康德于地下
与之对质的话。康德本人宣称“我们的时代是批判的时代 , 一切
都应该服从于批 判。” 康德 的 历史 哲 学 是批 判 的历 史 哲学 , 我
们也必须对批判的历史哲学做到批判 ( 康德意义上的“ 批判”, 并
非今天的意义 ) , 才能是公正的。
康德中年以后一直在反 对传统 的形 而上 学 , 他 的天 意也 和
传统意义上的不同 , 天 意乃 是被他 等同 于理 性和 大自 然的。 大
自然即理性 , 亦即天意。因此 , 历史就不是一种神圣的指令的体
现 , 而是一幕理性的自我发展过程。客观规律、自由意志和理性
是一个三位一体。一部普 遍的历 史 , 其重 心就在 于 人的 自由 或
自由的人“
, 人是 创 造世 界 的最 终 目的。” 这 个 目的 就 是 天意。
于是 , 这就在天意的形 式之下 , 表 达了 某种新 时代 的 新内 容 , 即
要求人的尊严 ( 即启蒙时代的理性的化身 ) 。康德出身于虔诚教
派 ( Pietismus ) , 继 承了 新 教尊 崇 个人 与 个 性的 传 统 , 又 吸 收 了
“人生而自由”的时代命 题 , 他的历 史哲 学富 有与封 建的 权威 原
理和等级制度相对抗的 时代 意义。因 此 , 不仅每 一 部公 民宪 法
都应该是共和制的 , 而 且“ 政府 的体 制要符 合权 利的 观念 , 它 就
必须包括代议制。因为惟 有在代 议制 的体制 之下 , 一个 真正 共
和制的政府体制才是可能的 ; 否则无论其宪法如何 , 它总归是专
制和暴政。
” 这是近 代 的批 判 精神 , 是隐 藏 在 他先 验 的历 史 哲
学背后的物质动机。它以 抽象的 概念 表达了 法国 革 命的 原则 ,
即 ( 一 ) 自然权利的观念 , ( 二 ) 理性的 ( 即非 宗教 的 ) 千年 福王 国
的观念 , ( 三 ) 自由平 等的世 界公 民的 观念。故 黑格 尔把 启蒙 哲
学家“想建立理 性和 永恒 正义 的王 国” 的 理论 特 点归 结 为“ 思
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 。
康德认为 , 大自然所要求于人类的 , 恰好是大自然本身所不
能现成地提供给人类 的东 西 ; 大 自然 只赋 给人 以理 性 ( 包括 自
由 ) , 然后便由人的理性去完成大自然本身所不能自行成就的东
西。 ( 也就是说 , 它非经过人类的自由意志的努力不可。) 这一论
点不失为一种严肃认真而 又极 富启 发性的 努力 , 即 要解 决历 来
历史哲学中最棘手的一个核心问题。客观的必然规律怎样能符
合先验的逻辑推导 , 使 之若 合符契。 自由 和必然 之 间表 面看 来
总是有矛盾 : 人要 求和 谐 , 自 然却 注定 了不 和 ; 人 类希 图 安逸 ,
自然却使他们艰辛困苦。 然而又 只有 这样 , 人类 才 可以 提高 自
己、超越自己 , 由低级走入高级阶段。启蒙思想家不同于传统的
护教论者 , 他们不再相 信人性 的堕 落 , 而是相 信人 性 的进 步 , 不
再相信人类是由天国沦落的 , 而是相信人类能够、并且正在建立
地上的天城。康德反对原罪说 , 但又不能不承认、并且不能不解
说人性中所不能不具有的某种先天的恶。这个解决办法就是诉
之于先验的逻辑 : 他要把 18 世纪的自然人、经济人 和道德人 捏
合成一体 , 抽空历史发展的现实物质基础 , 把历史发展推源于一
条先验的原则 , 那就是人之所以有历史 , 其目的就在于要充分实
现人 ( 有理性的生物 ) 之所以为人。历史就表现为一幕精神的自
我实现 , 但同时 它 也表 现 为 一幕 物 质进 步 的历 史。 自由 和 必
然是携手并进的。
人性是一个矛盾统一体 , 既有联合起来共同生活的倾向 , 又
有彼此相对抗的倾向。权力欲、财富欲等等都属于非社会性 , 但
这些非社会性本身又恰 好成其 为社 会性 ( 人 道的 美好 ) 的 根源 ,
这就叫作“非社会的社会性”。并非一个政治社会 ( 国家 ) 就足以
实现人道的理想 ( 例如 , 在一个专制政权之下 , 就不可能 ) 。这个
理想的实现不仅有待于由 自然 状态 步入文 明社 会 , 而且 还有 待
于这个社会必须“结合最大可能的自由”, 其中“ 每一个人的自由
都和别人的自由 共存”。 道 德和 理 性的 合 目 的性 与 自然 界 的
合规律性二 者 相 一致 , ———这 就 是天 意 之 所 在 , 这 本 身 就 是 天
意 ; 因此他 的另 一篇历 史哲 学名 文的结 论就 是 : 我们应 该满 足
于天意。 这种天意并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天命。
不同意世界的这一两重性。任何推论最后总是要从一个不可再
究诘的前提出发的 ( 像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公理那样 ) 。他仿佛是
在说 , 这就走到了探索的最后一步 , 你只能同意这一点。也许可
以换一 种比 喻的说 法 : 有人 认为 思想是 决定 一切的 , 也 有人 认
为物质条件是决定一切的 ; 这是我们可能争论的最后一步 , 再进
一步的争论就没有可能进行了。在康德 , 则思想和物质、自由和
必然、目的和规律的双重性这一点 , 就有如欧几里德几何学中的
公理。假如你不承认 , 那 么你想 要提 出的 任何其 他 公理 来取 而
代之 , 也会是 同 样无 法 证明 的。“ 这种 历 史 哲 学 理论 的 最 大 长
处”———用马克思的 话 来 说———“ 在 于 它 是 超 历 史 的”。 惟 其
是超历史的历史哲学 , 所以它就不受历史的检验。 ( 何况历史还
短暂得远远够不上去检验它。) 哲学 ( 包括历史哲学 ) 所能告诉我
们的只是先验的形式 ; 既是先 验的 , 所 以经验 就不 能、也 不会 违
反它。康德还对此写过一篇历史哲学的示范 , 即他的《人类历史
起源臆测》, 其中阐明了经 验的 史实 怎样不 但不 违反、而 且还 完
全符合于先验的推论。
与此相关的还有另两个理论问题 , 康德虽曾力图加以辩护 ,
却仍然并非是无懈可击。历史作为理性的觉醒或自由的扩大的
过程 , 何以一定要采取历史上所充满了的、而且为康德本人所深
深察觉到的那么多的罪恶 的形 式 , 并使人 类要 付出 如此 之沉 重
的巨大代价 ? 假 如说 , 历史 上 的一 切 非 社 会 性都 不 是“ 徒 劳 无
功”的 , 它们都不可或缺地 成就 了社 会性 , 那么 究竟 历史 又有
什么才算是“徒劳无功”的呢 ? 假如历史上并没有任何东西是徒
过一 个寓言 说 : 飞 鸟 在 空 气 之 中 飞 翔 , 总 觉 得 自 己 不 如 意 , 它
总想 能摆脱 空气 的 阻 力 而 飞 翔 ; 康 德 自 己 也 仿 佛 总 想 要 摆 脱
一切 后天的 史实 , 而专从 先验 的 原则 立 论。 于是“ 整 个 历史 过
程被 看成是‘ 人’的 自 我 异化 过 程” ; 这 种 历史 哲 学 属 于 马 克
思所 说的“从 天上 降到地 上”的 那类 理 论 , 也 就 是“ 从只 存 在于
口头 上所说 的、思 考出来 的、想 象出 来 的、设 想 出来 的 人 出发 ,
去理 解真正 的人”。正因 为如 此 , 所 以 它就 更 多地 而 且 更为 成
功地 构成了 他那 思辨理 论体 系的 一 个 部分 , 却 更少 地、更不 成
功地 构成 为 历 史 研 究 的 一 个 指 南 。有 人 试 图 以 莱 布 尼 兹 论
“ 事实的 真理”和“ 推理 的真 理”( 前者 以 事 实来 验 证 , 后 者 则以
逻辑 来验证 ) 的区 别 来 回 护 康 德 的 历 史 哲 学 ; 但 这 似 乎 并 不
符合 康德原 意 , 因 为 康 德 明 确 指 出 了 历 史 哲 学 就 一 举 包 括 了
这两 重真理 在内 。目的 论的 原则 是 在统 御 着自 然 界 和 人类 的
历史 的。普 遍的 历 史 观 点 既 然 是 只 有 在 一 个 如 此 这 般 的 ( 即
康德 所设想 的 ) 理 想社会 里才 有可 能 实 现 , 所 以 一个 如 此这 般
的理 想社会 就 必 定 是 历 史 的 目 的 。康 德 是 反 对 形 而 上 学 的 ,
目的 论是不 是 也 可 以 看 作 是 一 种 形 而 上 学 的 赘 疣 呢 ? 至 少 ,
人们 的历史 知识 事 实 上 并 不 一 定 需 要 有 任 何 目 的 论 的 前 提 ,
并且 也未必 能从 其中得 出任 何目 的论的 结论 。
另外就规律性而言 , 不 同层 次的自 然规 律也 不 应该 混为 一
谈。物理学的规律不能现 成地径 直引 用于解 释生 命现 象 ( 虽 然
① 《马 克思 恩 格斯 全 集》, 第 3 卷 , 第 77 页 。
② 参 看莱 布 尼兹 :《单 子论》, 牛 津 , 1898 年 , 第 235 ~ 236 页。 又 , 莱 布 尼 兹 :《人
类 悟性 新 论》, 巴 黎 , Flam ma rion , 第 310 页 。
9 6 思想与历史
生物现象也要服从物理规律 ) , 生物学的规律不能现成地径直引
用于解释历史现象 ( 虽然历史现象也要服从生物规律 ) 。假如康
德的历史哲学蕴含着———像他看来的那样———要把自然界的统
一当作是可以通过先天逻辑的操作而最后抽出一套对各个层次
的自然现象都普遍有效的同一的自然规律来 ( 如“ 大自然决不作
徒劳无 功 的 事”) , 那 就 违 反 了 他 自 己 有 关 自 然 界 的 繁 复 性
( mannifatligkeit ) 的论点了 ; 因为自然界的统一性就寓于它的 繁
复性之中 , 而不是在其外或者其上。
自文艺复兴以来就开始了一种新的、近代的思想传统 , 即人
的自觉 ; 这种自觉在启 蒙运动 时代 的康德 的身 上达 到了 一个 高
峰。开普勒和牛顿发现了 自然界 的引 力定律 , 马 基 雅维 里发 见
了国家的引力定律。 康德的历史哲 学则把 人类 历史和 自然 界
打成一片。它一方面既是 反对中 世纪 那种以 精神 和 物质、人 与
自然、灵与肉相对立的观点 , 另一方面又以自然界和人类历史是
在不断演化进步的观点 , 突破 了宗 教神学 所宣 扬的 僵硬 不变 的
自然秩序和人世秩序。从 1749 年的自然演化哲学到 1784 年的
人类历史哲学 , 都在把自然和人类看作是一个不断的发展过程 ,
这堪称为人类思想史的 最杰 出的贡 献之 一。当然 , 目的 论某 种
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以隐蔽的形式保存下来的中世纪经院哲学
研究时断时续 , 不 绝 如 缕。其 间 研 究康 德 历 史 哲 学的 , 就 我 所
知 , 有过陈掖神、浦薛凤、李泽 厚诸 家。陈文《康德 之历 史哲 学》
载《学艺》第六卷第五期 , 蒲 文《康 德之历 史哲 学》载《东方杂 志》
第三十三卷第一期 , 后经改写编入《近代西方政治思潮》一书 , 李
泽厚写有有关康 德 历 史哲 学 的专 章 , 编 入 他 的《批判 哲 学 的 批
判》第九章。浦、李两书均为有功力、有见识的著作 , 非一般拾人
牙慧者可比 , 足觇我国 当代 学术研 究的 水平。关 于 当代 西方 对
康德历史哲学的研究 , 拟于另文再作评价。
每个时代的理论思维确 实都是 历史 的产 物 ; 然 而同 样有 理
由可以说 , 每一幕重大 的历史 事迹 也都是 那个 时代 的理 论思 维
的产物。如果没有启蒙时 代思想 家们 的那些 理论 , 也许 就不 会
有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启蒙时代的理论的思维文献———康
德的历史理性批评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既是新
的历史时代的产物 , 同 时也 在创造 着一 个新 的历 史时 代。这 才
使我们在两百年后重新读 它时 , 仍 然强烈 地感 到其 中的 精神 和
理想是那么的虎虎有生气。
原载《史学理论丛书》编辑部编《八十年代的
西方史学》(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90 年 )
“ 普 遍 的 历 史 观 念 ”是
怎样成为可能的 ?
———重评康德的历史哲学
康德的历史哲学论文———卡西勒认为是构成康德的第四批
判、即“ 历史理性批判”———可以看 作是他第 三批判 ( 1790 年《判
断力批判》) 的理论在历史 上的 引申 和应用 , 同 时也 是对 他第 二
批判 (1788 年《实践 理性 批判》) 以 及《道 德 形而 上学 探本》提 供
了重要的诠释和解说。
康德在他发表《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的同一
年 , 即 1784 年 , 还 写了 一 篇《什 么 是 启蒙》, 刊 载 在同 一 个 杂 志
《柏林月刊》( 当时启蒙运动的一份主要理论刊物 ) 上。康德的历
史哲学乃是当时启蒙运动这一强大的时代思潮的产物。启蒙运
动的巨大的历史功绩和影 响无 待多 说 , 但 是同 时它 也带 有一 种
严重的思想缺陷 , 即过 分天 真地相 信理 性的 万能。 理性 就是 光
明 , 启蒙运动 A ufk l rung 或 les lumier es 或 enlightenmen t 均系
照亮或光明之意 ( 亦即 19、20 世纪之交中国知识分子的口头禅 :
“开民智”) 。故而启蒙 运动的 时代 , 就 恰当地 被称 之为“ 理性 的
时代”。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们天真地相信 , 真理只有一个或一
“普遍的历史观念”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 1 0 1
甚至所使用的字句都和牛顿相同。把这条宇宙的大经大法应用
于人类历史时 , 康德便 理所当 然地 得出了 他如 下的 历史 哲学 的
基本论点 , 即“ 我们可以把人类历史的整体看做是大自然的一幕
隐蔽的计划的实现”。 ( 卷 8 , 第 27 页 ) 由 此出发 , 康德 便推导 出
来了他全部的历史哲学。 然而 , 这一 幕“大自 然的 隐蔽 的计 划”
又是什么呢 ?
有如牛顿教给了康德以 自然界 的大 经大 法 , 卢 梭就 教给 了
康德以人类世界的大经大法 , 那就是 : 自由就 在于自律 , 人性 中
的天然愿望和社会是相矛 盾的 , 只 要自由 地运 用理 性就 必然 要
犯错误 , 个人的意志是自由的而整个社会进程则是有规律的 , 人
类必须脱离自然状态组成 公民 社会 才能使 自己 真正 得到 发展 ,
并且这一点又只有通过人类自身的努力才能够做到。康德晚年
(1795 年 , 71 岁 ) 的《永久和平论》第一项正式条款的第一段即完
全祖述卢梭的理论 :
从一个民族全部合法的立法所必须依据的原始契约的
观念而得出的唯一体制就是共和制。这首先是根据一个社
会的成员 ( 作为人 ) 的自由原则 , 其次是根据所有的人 ( 作为
臣民 ) 对于唯 一 共同 的 立 法 的 依赖 原 则 , 第 三是 根 据 他 们
( 作为公民 ) 之间的平等法则而奠定的。因此它本身就权利
而论 , 便是构成为 各 种 公 民 宪 法 的 原 始 基 础 的 体 制。 ( 卷
6 , 第 350 页 )
康德历史哲学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卢梭的理论在历史学
上的深化与发扬。人们生 活在自 然世 界之中 , 却 始 终习 焉而 不
察 , 要一直等到出现了开普勒和牛顿 , 才揭示出来自然界的大经
“普遍的历史观念”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 1 0 3
康德历史哲学中 的一 个关 键性 的 术语 是“ 观 念 ( Idee ) 。 此
词在字源上即出自柏拉 图的“观 念”或“理 念”, 但 其涵义 经过 康
德的改铸 , 已非柏拉图的原意。此 词的英译 应作大 写的 Idea 而
有别 于 小 写 的 idea; idea 相 当 于 德 文 中 的 Vostell ung 而 非
Idee。康德的界说是 :
历史经验又怎么可能有 效呢 ? 更 具体 地说 , 康德 怎 么能 够论 证
他的历史哲学或他的“普遍的历史观念”是有效的呢 ? 康德于此
似乎有两条答案。在《论优美 感和 崇高 感》一文 中 , 康德 曾谈 到
过不少的具体历史问题 , 曾谈到各民族的特征 ( 可能是受了赫德
尔的影响 ) , 谈到爱情和 女性美 ( 显然是 受了 卢梭 的影响 ) 等等 ,
可见他并非是要抹杀历史事实的 ; 不过 观念 之作 为观念 , 则 必
须撇开一切具体的事例 始能 具有普 遍的 有效 性。换 一个 说法 ,
理论必须脱离实际 ( 而不是 结合 实际 ) , 才能 具有理 论之 成其 为
理论的普遍有效性。理论 之所以 成其 为普遍 有效 , 就正 在于 它
并不结合于或 拘 束于 任 何一 桩 具 体 的实 际。 理 论须 先 脱 离 实
际 , 然后才能适用于实 际。不脱 离实 际的 理论 , 就 不 是理 论了。
其次 , 康德还明确地提 到 , 全部的 人类 历史还 太短 , 短得 不足 以
得出普遍的结论来。但是 根据观 念来 考察和 理解 普 遍的 历史 ,
仍然“对于人 类是 有 用 的 , 并 且对 于 人类 的 教 育 和进 步 是 有 益
的”( 卷 8 , 第 123 页 ) 。 它使 我们 能看 到 人类 历史 的“ 过程 并 不
是一场由好变坏的堕落 , 而是由坏变好的逐步发展过程 ; 而大自
然所赋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天职 , 便是竭尽自己的所能 , 来对这场
进步做出最大可能的贡 献”( 同上 ) 。这 里所 揭示的 并非 是科 学
的结论 , 而是启蒙时代的信念 , 即孔多塞在他的历史哲学 (《人类
精神进步史表 大纲》) 中以 具 体的 史 实事 例 所 宣 扬的 同 样 的 信
念 ; 人类历史是不断通 过理 性的启 蒙而 在进 步的。 启蒙 运动 的
人类自由意志所表现的 行为 , 就 成为 历 史。但 是历 史作 为
自然界的现象 , 则 又“总 是为 普遍 的 自然 律所 决定 的”( 卷 8 , 第
17 页 ) 。我们考察历 史 的整 体 , 就会 发现 它 是 一个 合 规律 的 进
程。每个个人的行为 ( 例如婚 姻 ) 是 自由的 , 但 是历 史整 体却 仍
然是有规律的 ( 例如我 们仍 然可以 精确 地得 出人类 婚姻 的自 然
规律 ) 。然而自 由 ( 以 及它 的 产物 : 道德 ) 则 是 既 不能 由 历 史 经
验、也不能由纯粹理性加以证明或否证的。也就是说 , 自由是超
越于历史的自然秩序之外的。人 , 作为历史的主人 , 一方面既是
本体 的 人 ( homo noum enon ) , 同 时 另 一 方 面 又 是 现 象 的 人
( homo phenom enon) 。历史哲学的任务就是 要解释 : 人怎么 能
既在服从自然机制的作 用 ( 这时 候人就 是自 然的 奴仆 ) , 而同 时
又是文明的创造者 ( 这时 候他就 是历 史的 主人 ) 。换 句话 说 , 历
史既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 但同时却又是人的意志行为的结果。
人 , 作为历史的主人 , 乃是自由的 ; 因为“ 人要能够在自由之中明
( 目的与手段的一致 性 ) ; 而 在于 只有手 段本 身 ( 纯形 式 ) 才可 以
保证目的的正当性 , 手段的正当才能保证目的的正当。因此 , 凡
是一切都是为了某个目的、或 者把 一切都 献给 某个 目的 之类 的
提法 , 其本性就都是不道德的 , 因为它们取消了道德之所以成其
为道德的根本 前 提。这 一理 性 的 自由 及 其 独 立 性和 尊 严 的 价
值 , 构成为启蒙时代天 赋人 权论的 依据。 它是为 人 天生 所固 有
的、既不可被剥夺又不 可被 转让的 权利。 它是人 之 所以 为人 的
权利 , 它不是一种方便 的手段 , 不 是用 来为了 达到 某 种目 的的 ,
也不可能被奉献给什么目的。它 本身 才是目 的。 天赋 人权 是
不能被奉献出来的。国 家乃 是自 由人 的契 约 的产 物 ; ———毕 竟
是先有此天赋人权、然后才 有契 约。因此 , 就 只有“ 一项 原始 的
契约”才成为一切权利的基础 “
, 没有原始的契约”“
, 任何权利就
都是无法思议的”。假 如我们 把道 德人 也看成 像是“一 桩物 品”
那样地可以奉献或者转让 , 那“ 就和原 始契 约的观 念相 矛盾 了”
( 卷 6 , 第 344 页 ) 。契 约只 能 是 双 方 之间 的 相 互 产 物 , 所 以 就
不能 建立 在 取 消 ( 或 无 条 件 奉 献 ) 一 方 的 基 本 权 利 的 基 础 之
上。这 一观 点被 1791 年的《人 权宣 言》法 典化 为 如下 的 辞句 :
“ 一切政 治结 合 的 目 的 , 都 是为 了 维 护 天 赋 的 , 不 可 剥 夺 的 权
利。” 正因 它是 天赋的 而不 可剥夺 的 , 所 以它是 一 切政 治 结合
的前 提。
在《什么是启蒙》中 , 康德对于这一点又做了明确的阐述 : 启
蒙就是要使人摆脱自己的 依附 状态 ( 被 保护 的状态 和受 教育 的
状态 ) 而能够 运 用自 己 的 自由 , 亦即“ 要 敢于 运 用自 己 的 理 性”
( 卷 8 , 第 33 页 ) 。全部人类的历史就 是一幕 人类理性 自我解 放
的过程 , 也就是理性逐步走向自律的过程。这种权利是先天的、
是生而固有的 , 所 以“ 经验 并 不能 教 导 我们 什 么 是 权利”, 然 而
“它那原则乃是先天确定的 , 是任何经验所无法加以抹杀的”( 卷
8 , 第 302 页 ) 。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学术良心是被康德所强调
的一个公民最根本的、不可 剥夺的 权利。 无论自 己 侵犯 别人 的
自由 , 还是别人侵犯自己的自由 , 都是最严重的侵权行为。1793
年 , 康德也像伏尔泰一 样声言 “
: 言 论自由 乃是 对人 民权 利的 唯
一保障。
”( 卷 8 , 第 304 页 )
人性中的恶的起源 , 是 困扰 了古往 今来 所有 思 想家 的一 个
问题。为什么会有恶———就都是 由 于有 了自 由的 缘故 ; 没有 自
由 , 就无所谓恶 ( 或善 ) 。历史理性自身仿佛也有一个二律背反 ,
即正题 : 人 的意志 是自 由的 ; 反 题 : 人的行 为是 没有 自由的 ( 一
切现象都属于自然界的 必然 ) 。如 何解决 这一 理性 与其 自身 的
矛盾 , 就成为康德历史 哲学 所要解 决的 一个 中心 问题。 一方 面
是作为自由的主体的“自为的我”( Für sich sein) , 另一方面是作
为自由的载体的“ 所作所 为”( das Tun ) 的 各种 现象。放 眼历 史
我们就总是看到 , 一方面是人欲横流及其种种恶德和罪行 , 另一
方面则是人类文化的不 断进步 ( 至少 , 这是 18 世纪 启蒙 学者 的
共同信念 ) 。
“普遍的历史观念”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 1 1 3
然。康德也承认人性中的这一切 , 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切来激发 ,
人类的自然禀赋就会永远沉睡而得不到发展 , 因之人道 ( 包括道
德 ) 也就不可能充分 实现。这 就是 他的“非 社会 的社会 性”学 说
的要义。
上述理论就 蕴涵 着 : 人 类 历 史 并 不 能 简 单 地 划 分 为 好 和
坏、精华与糟粕两个截然对立的方面 ; 双方对于历史都是不可或
缺的。有利就有弊 , 有弊就有利 ; 好坏、利弊总是结合在一起的 ;
并不存在永恒的、绝对的好和坏或利和弊。好坏、利弊之间并不
存在一条“绝对 分明 的和 固 定不 变 的界 限” ; 在一 种 情况 下 是
好的、有利的 , 在另一种情 况下 则可 以转化 为 坏的、有 害的。 好
坏、利弊都有助于大自然的计划的实现 , ———而这就是要对普遍
历史作一番哲学的探索和解释的 作意所在 ( 卷 8 , 第 29 页 ) 。 康
德就这样论证了大自然或天意所规划的人类历史。他那全部的
历史理性批判都深深贯彻着整个时代的信念 : 理性 有解放人 类
自身的能力 , 而且终究 是要 解放人 类自 身的。人 尽 其才 或各 尽
所能 ( 即充分发挥我们自身中的天然禀赋 ) 的时代是终于要到来
的 , 这就是历史的目 的。每一 次曲折、每 一次 灾难 , 都可 以看 作
是人类进步所 必 需付 出 的代 价。 这在 当 时 还 是 颇为 新 颖 的 见
解 ; 不过 , 康德并不是以此 来推卸 人间 苦难的 责任 , 而是 着眼 于
强调人类自觉地走向文明与和平的努力。历史所以要采取这一
“非社会的社会性”的形 式 , 是因为 大自 然考 虑的并 不是 个人 而
是整个物种。在这种意义上 , 也可以说是造化不仁 , 以百姓为刍
狗。然而却还有另一条原 则是与 此相 平行的 并与 此 相补 充的 ,
即理性一旦觉醒之后 , 就完全独立地而且自由地自行其是。
这里看来好像康德是以历史哲学的语言在阐述亚当・斯密
的理论。自由并非就导致一片混乱。反而是走向秩序井然的必
由之路 ; 自利和利他是相反相成的 , 人们不能取消自利而侈言利
他。没有非社会性 ( 利己 ) , 社会 性 ( 利人 ) 就 落了 空。这 种说 法
貌似诡辩 , 却是实际上的必然 ; 因为人类 ( 乃至于魔鬼 ) 必须有此
智慧才能生存和发展。而 人与人 之间 的这一 关系 , 在一 个更 高
的层次上 , 即在国与国的层次上 , 也应该同样地重复出现。这一
思想的发挥 , 就成为 他晚年《永久和 平论》的 主旨。 阿克 沁曾 评
论康德的这一思想说 “
: 他 对个 人是 悲观的 , 而 对人 类则 是乐 观
的。
” 就个 人而 论 , 今 人并 不优 越于 古人 , 但就 人类 而 论 , 则 后
代对于前代的优越性是无容置疑的。人类自然禀赋之不断发展
是不容置疑的 , 人类理 性的 自觉也 是无 容置 疑的。 从这 个角 度
而言 , 我们或许应该同 意阿维 如下 的论 断 “
: 康 德全 部伦 理学 的
意义乃是 : 恶已经被人造就了 , 而善则尚有待人去造就。
”
如果单纯从某些字面上 来看 , 非社 会的 社会 性 就很 像是 一
幅霍布斯的理论构图。但 两人之 间却 有着一 个根 本 的不 同 , 即
在政治上和在伦理上 , 康德 是非功 利而 重道 德的。 幸福 是后 天
的、经验的 , 道德则是先天的、先验的。公民社会的产生 , 并不是
为了方便或有利 , 而是 由于 人类理 性的 本质 所使 然。就 康德 的
理论而言 , 则人们“ 必须首先全盘抛弃一切形式的马基雅维里主
然———正由于她赋给了人类以理性的缘故———所不可能赋给人
类 的 东 西 , 它 必 须 是 由 人 类 自 身 去 创 造。 关 于 幸 福
( Glücklichkeit ) 与文化 ( K ult ur ) 之 分 , 第 三 批 判 中 曾 有 专 节 论
述。文化的进步所带给人 类的美 好 , 就在 于它是 人 类自 我努 力
的产物 , 而不是安逸怠 惰的 产物。而 保证 自由人 的 自由 努力 的
最好体制则是共和制而不是任何的专制 ; 所以康德反复强调“ 每
一个国家的宪法 ( 体制 ) 都应 该是共和 宪法 ( 体 制 ) ”( 卷 8 , 第 24
页 ) 。人性有其非社会 性 , 因而就 需要 有一个 主人 来 统治 ; 但 是
主人也是一个 人 , 所 以 他 并 不 比 别 人 更 加 是 天 使 ( 卷 8 , 第 23
页 ) 。这就是何以一个 自治政 府 ( 即 共和制 ) 之所以 必然 要取 代
任何专制政体的理由 ; 因为只 有共 和国才 能成 为人 民的 自由 与
启蒙的保证 , 也就是对 人类 理性的 充分 发展 的保 证。这 一人 际
关系提高一个数量级 , 也同 样适用 于国 际关 系。康 德不 赞成 一
个大一统的世界帝国 , 他所设 想的 永久和 平将 是在 一个 各民 族
的联邦 ( V lkerstaat ) 体 制之 下 实 现 的 ; 它 不 是 多 民族 的 国 家 ,
而是各个自由民族 的 自由 联盟 ( 卷 6 , 第 430 页 ) 。永 久和 平 乃
是人类历史的必然结论 , 正有 如自 由公民 的共 和国 是同 样地 必
然。而且同时它也是一桩 庄严 的道德 义务。 作为 道德 义 务 , 它
便是一种断然的无上命令 ; 并且正是因此 , 它就是可行的而且是
必定要实现的。
《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 历史观念》写 成后两 年 , 即 1786
年 , 康德又以圣 书 中摩 西 五 经为 范 本撰 写 了《人 类历 史 起 源 臆
测》一文。此文以六经注我的方式 , 用他自己历史哲学的观念来
和经书相对比。在他稍前的赫德尔以及在他稍后的席勒和谢林
都曾做过类似的工作。随后一系列的德国思想文献都把“堕落”
1 18 思想与历史
视为人类进步的一个重大契机 , 亦即罪恶在个人虽然是缺点 , 但
就物种而言 , 则是必不可少的。对这一作意的最为典型的论述 ,
则应推康德的“非社会的社会性”的理论。
康德的历史哲学既代表 着启蒙 运动 哲学 化的 高峰 , 又开 启
了以后几个世代的 ( 特别是德国的 ) 思维的新方向。对法国革命
的原则 : 自由、平等和 博爱 , 是 康德 给出了 哲学 化的诠 释 ; 对 启
蒙运动的向往 : 理 性、和 平 与 幸福 , 是 康 德 做 出 了 纯 概 念 的 论
证。这使得柯林 武德 认 为“ 康德 从 启蒙 运 动 所继 承 的 遗 产”是
“把历史夸大地分解为 一套 完全非 理性 的过 去和一 套完 全理 性
的未来”。 或许是 如 此 , 但 无 论如 何 , 康 德 提 供了 比 其他 启 蒙
哲学家更为深远的内容。 其中目 的论 的提出 和运 用 , 蔚 然成 为
他最富特色的思想 , 目 的论突 破了 他的先 驱者 卢梭 而下 启他 后
继者自谢林和黑格尔以降一长串的理论家。康德的历史哲学论
文早于孔多塞的著作十年。孔多塞的历史哲学上承洛克感觉主
义的认识论 , 下开 19 世纪的实证主义思潮。这条线索可以和康
德奠定的那条思想线索相 媲美 , 形 成近代 西方 历史 思维 两大 平
行的主潮。麦茨利什甚至认为这两者共同参与了马克思历史理
论的形成。
康德的历史哲学具有思想史的普遍意义。其后的德国理论
家大都步康德后 尘 , 把 人 类 历史 认 同 为 理性 自 身 发 展 的过 程。
它还是引导席勒钻 研康 德 哲学 的第 一部 著 作。 19 世 纪末 “
, 返
于康德”成为一时风尚 ( 包括马堡学派的柯亨、纳托尔普 , 巴登或
西南学派的 温 德 尔 班、李 凯 尔 特 以 及 狄 尔 泰 和 卡 西 勒 等 人 在
内 ) ; 不过他们大多倾向于把普遍与特殊、一般与个别对立起来 ,
从而割裂了康德的合目 的性 与合规 律性 二者 的统 一。特 别是 ,
他们往往在反对自然主义 或反 对实 证主义 的名 义之 下 , 片面 强
调价值论或目的论而否定 历史 的合 规律性 , 从 而就 在一 个根 本
之点上背离了康德的主 旨。当然 , 后 人总 是不可 避 免地 在以 自
己的思想理解前人 的。 20 世纪 初史 学家 蒙 森 受了 康 德思 想 的
影响 , 但他对人类自由 与进步 的信 仰却被 蒙上 了一 层浓 厚的 自
由主义色彩 ; 随后的特罗什、韦伯以至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思
想则标榜道德中立和价值中立 ( Wer tfreiheit ) , 其 间虽然 也和 康
德的理论不无渊源 , 但 终究应 该看 作是在 前人 的基 础之 上衍 生
出来的新观点 , 而已非简单的继承和阐扬 ; 虽说康德历史哲学的
中心问题———历史学如何才成为可能的这一问题———几乎为所
有泛义的康德学派所接受和分享。
康德早年浸沉于牛顿的 体系和 形而 上学 , 中 年 时被 休谟 把
他从“教条的睡梦”之中 唤醒 , 晚年 建立 其批 判体系 时又 深深 有
契于卢梭的学说 ; 然而 其间并 非没 有一条 一以 贯之 的思 想脉 络
可寻。启蒙运动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近代自然科学
思维方式之移植于人文的领域 ; 在这一点上 , 康德也不例外。同
时 , 康德的理论又是在法国革命思潮的强大影响之下形成的 , 所
以在某种意义上 , 它也 是法 国革命 理论 的哲 学版。 在一 个更 广
阔的历史背景上 , 则文艺复兴以来的主潮就是人的自觉 , 这一自
觉在康德的理论里可以说达到了最高程度的表现。评论康德的
1 20 思想与历史
理论 , 不应该脱离其历史背景的大气候和小气候。起初 , 康德是
风靡 18 世纪的“ 开明专 制”制度 的拥 护者 , 及至 1786 年 腓德 烈
大王去世 , 其继承人腓德烈・威廉第二却并不那么开明 ; 于是随
着法国革命的来临 , 康德的思想遂日益倾向于民主共和 , 但始终
并未放弃对自 上 而下 的 改革 或 改 良 的向 往。 如 果我 们 可 以 把
“19 世纪早期的历史哲学看作是‘超越 观念’在现实 之中体现 其
自身” 的话 ; 那么康德就理所当然地 应该被 看作 是这一 伟大 的
思辨历史哲学传统的奠基人。尽管他对后世的思想影响是至深
且巨的 , 然而从此以后的历史哲学的路子却越走越窄 ; 实证主义
者完全抛弃了批 判 哲 学的 批 判精 神 , 而 理 想 主义 者 ( 唯 心 主 义
者 ) 则完全抹杀了历 史学的 科学 性一 面。启蒙 时代 的精 神在 康
德的理论中所表现得那么鲜明的世界公民的广阔的视野和博大
的胸襟竟日益萎缩 , 乃至走向极其狭隘的普鲁士民族主义。
康德哲学的一个根 本出 发 点是 : 我 们在 认 识客 观 之前 , 首
先必须认识我们自己的 认识 能力。据 此而言 , 则 我 们在 认识 历
史之前 , 就必须首先认识我们自己认识历史的能力。但是 , 何以
康德又径直从认识历史本 身入 手 , 而并没 有事 先对 我们 的历 史
认识的能力进行一番批判的考察 ? 这岂不正好陷入他本人所反
对的形而上学了吗 ? 对于 这一诘 难 , 我们 或许可 以 在他 本人 的
著作中找到一种解说。形而 上学、数 学、物理 学如 何 成为 可能 ,
是分别属于三个层次的 问题。在 物理 学上 , 我们 对 于自 然世 界
的知识或判断不能闭门造车 , 检验它们正确与否 , 必须看它们能
否出门合辙。我们需要以经验的事实来作为检验它们真假的标
准。符合事实的就是正确 的 , 否则 就不是 的。但 是 数学 的情 况
则与此不同。我们的数学 知识正 确与 否 , 并不需 要 以经 验的 事
实来加以检验。只要它那 推导过 程是 正确的 , 我 们 就不 必耽 心
它会不符合经验的事实 ; 我们完全可以先验地断定 , 它出门之后
是绝不会不合辙的。在这里 , 推论的逻辑过程本身正确与否 , 乃
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 此外 , 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保证。它可
以说是某种“先天而 天弗违”的知识 ; 因 此数 学之得 以成 为可 能
的条件 , 就不同于物理 学的 或任何 其他 实证 科学 的。而 康德 的
历史哲学在某种意义上 , 就是 有类 于数学 推导 那种 性质 的一 项
先天的思维操作或观念推导。他承认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历史学
家 , 但是历史过程是不 会违 反他那 先验 推论 的逻 辑的。 这就 是
他强调提出“观念”在历史理解中之所以是必不可少的原因。对
于“出自人性 中 原始 禀 赋的 自 由的 发 展 进行 历 史描 述”是 一 回
事 , 而“ 对于自由的前进的行程进行描述”则又是另一回事 ; 二者
不可混为一谈。后者要靠 经验的 记录 , 而 前者则 只 要靠 先验 的
推导就够了。康德所从事的工作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它出了门
是不会不合辙的 , 因为 经验 是不会 违反 理性 的。理 性的 能力 是
先验的 , 故而先验的历 史哲 学就是 可能 的。这就 是 普遍 的历 史
观念之得以成为可能的原因。
于是“
, 普遍的历史观念如何可能”的这一问题 , 也就被转化
为“先验的历史学如何可能”的这一问题。而这却是惟有我们亲
身去参与创造历史 , 才 会成 为可能 的。并 且只要 我 们有 这个 信
念 : 它是可以 实 现 的 , 并 且 又 投身 于 其 中 , 那 么 它 就 一 定 会 实
现。这是一桩神圣的使命感 , 是一项人的天职 , 它那唯一的条件
1 22 思想与历史
就是理性的自律 , 亦即人的意志自由及其外化成为道德的行为。
这是独立于自然律之外的另一种规律 , 即道德律。一方面 , 我们
的一切知识都始 自 经验 ; 另一 方 面 , 我 们 的 知 识 除了 经 验 的 成
分 , 又有先验的成分。卡西勒甚至认为 , 启蒙运动在德国就是以
康德之结合这两个方面而达到它自己的目标的。
人类文化史上 , 有不少努力是错误了的或失败了的 , 然而其
价值和贡献往往并不亚于正确的和成功的努力。我们尽可以怀
疑康德某些论点的正确性 , 甚至认为“ 他对历史过程的构造是一
场失败”; 但是他那篇“既简短而又富于启发性的高贵的论文”在
把历史的合目的性和历史 的合 规律 性统一 于历 史理 性的 努力 ,
堪称为人类历史思维史上最杰出而又最有深度的理论之一。今
天的西方 , 似乎是多元论的历史哲学正在行时 , 而一元论的历史
哲学则有衰落的倾向。但 是康德 这部 一元论 的历 史 理性 批判 ,
却仍然值得历史哲学家们反复思索和咀嚼。康德对历史学的最
大贡献在于他“对知识本身的性质、条件和界限的研究与批判的
那种科学精神” , ———应该说至今不失其历史的光泽。
启蒙运动的哲学家 们 ( 所谓 Les p hilosop hes) , 往往 是用 天
真的愿望来代替坚实的历史感 , 所以立论的根据显得颇为薄弱 ;
正如贝克尔所批评的 , 他们“ 就像中世纪的经院学者一样坚持着
一套天启的知识 , 他们不愿意、也不能够从历史里面学到任何与
他们的信念不能调 和的 东 西” 。 康 德也 不 例 外。他 的 先 验 论
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一套天 启的 知识 , 在那 里面 天真 的信 仰绝 不
少于坚实的论据。尽管如此 , 他的理论还是远远超出了同侪 , 而
且也超出了大多数的后 代。他既 不像 后来的 实证 派 那样 , 简 单
地把历史学认同于自然科 学 ; 又不 像后来 的分 析派 那样 偏执 地
否定一切历史哲学而只承认“ 有关历 史科 学的哲 学” 。就此 而
论 , 康德统一这两者的工作不愧为一桩不朽的业绩。可以说 , 直
到 18 世纪 , 学者们始终还 不曾意 识到 这样一 个根 本 性的 问题 ,
即历史知识并不简单地就 是对 某些 给定的 历史 事实 的知 识 , 而
更其是每一代历史学家的认识之不断创新的产物。康德的历史
哲学尤其是第三、第四两个批判中所着意阐发的目的论的论证 ,
是人类的历史思 维 史 上第 一 个认 识 到了 历 史 知 识的 这 种 复 杂
性的。
自从上一个世纪末以来 , 由梁 启超、王国 维、蔡 元培 几位 中
国近代思想的先行者发其 端 , 康德 哲学的 影响 在我 国已 有将 近
一百年的历史 ; 但是中国学者大都以其第一、第二批判为研究对
象。论及其第三 , 第 四批 判 的 尚 不 多见 , 就 我 所 知似 仅 有 蒲 薛
凤、李泽厚两家。研究康德而忽略他的目的论 , 总不免是一个重
大的缺欠 ; 而从他的目的论哲学入手 , 或许可以为我们研究康德
的思想理论别辟一条途径。
原载上海《学术月刊》1990 年第 5 期
引 , ———但又 始终 不失 其深邃 的 洞 见。 全 文体 大 思 精 , 首尾 一
气呵 成 , 是一 长串 理论思 维锤 炼成 的 精粹 的 提 纲 , 并 与 他整 个
的批 判体系 打成 一片 , 成 为三 大批 判 之外 的 第 四批 判 ; 卡西 勒
称之 为“ 历史 理 性 批 判”, Composto 的 专 著 则 迳 直 题 名 为《康
德的 第四批 判》。
启蒙时代的精神 , 即那种多少过分天真的、乐观的信心和憧
憬———人类历史是不断在走向完美之境的———可说最集中地表
现在当时两部历史哲学著作中 : 康德的《历史理 性批判》和孔 多
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是什么保证了人类不断地在朝
着美好前进而渐入佳境呢 ? 那保证便是人类理性的自觉。然而
两个人对这一历史进程 的论 述 , 却 又大 异其 趣。孔 多塞 的重 点
在于务实 , 全就史实加 以论述 ; 康 德则 把重点 放在 务 虚上 , 专 就
思辨立论而抽空其具体的内容 , 故而才可能写出《人类历史起源
臆测》, 同时又明确指出臆测并不是虚构。康德把历史归结为九
条命题 , 孔多塞则纳入十个阶段 ; 两人都断言经历了种种曲折之
后 , 人类终将步入自由 平等 的太平 盛世。 两人开 启 了下 一个 世
纪的两大潮流 ; 康德开启了黑格尔以降的精神科学 , 孔多塞则开
启了孔德以降的实证主 义。两条 路线 相互颉 颃 , 蔚 为近 代历 史
思想史上最引人入胜的一幕。
如果说 , 孔多塞体现了启蒙运动的精神 , 那么康德就不仅体
现了而且确实还超越了它。卡西勒以为这一理性时代的缺点恰
好在于它过分片面地强调 理性 , 乃 至竟要 以理 性囊 括人 生的 全
部 ( 随后的浪漫主义就正是从这里打开缺口 ) 。就在这个简单地
“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 法庭 面前为 自己 的存 在作辩 护或 者放 弃
1 26 思想与历史
两篇论文均甚简短 , 但 表现 出作者 对历 史本 质 的深 思熟 虑
的考察和见解。《臆测》一 篇尤 为貌 似游戏 , 其 中以 基督 教神 话
附会文明进步的史实 , 信手拈来均成妙谛 , 简直难以想象世上居
然还能有如此之异想天开 而又 推论 严密、如此 之风 趣盎 然而 又
世界 帝国 ) ; 因 而理性 的充 分发 展也 就 是人 类 永 久和 平 的唯 一
保证 ; ——— 1795 年的 名文《永 久和 平 论》, 其 大 旨 不外 如 是 , 只
不过 当时正 值 法 国 大 革 命“ 恐 怖 统 治”的 血 腥 年 代 , 使 他 的 信
念 ( 即“每 个国 家的 公 民 体制 都 应 该 是 共 和 制”) 不 免 多 少 受
到影 响。
大概没有人比康德更深刻又更敏锐地意识 到 : 经验的事 实
永远是流变不居的 , 所 以普遍 的有 效性就 只能 求之 于永 恒不 变
的先验形式 , 而不能根 据经 验的事 实。道 德的准 则 只能 是纯 形
式的教诫 : 即你必须按照能够成其为普遍准则的做法去行事。
康德晚年又明 确提 出 “
: 凡 是 根据 理 性的 理 由 对 于理 性 是 有 效
的 , 对于实践也就是有效的。” 历 史是人 类的 实践 , 所以 它当 然
也以 理性的 理 由 为 其 唯 一 的 准 则 。历 史 理 性 一 旦 这 样 成 立 ,
人类 历史的 两 重 性 ( 自 然 性 与 道 德 性 , 必然 与 自 由 ) 就 被 结 合
为一体 , 亦即 历史在 两重 意义 上是有 理性 可 以 籀 绎的 , 即 ( 一 )
它是 根据一 个合 理 的 而 又 可 以 为 人 所 理 解 的 计 划 而 展 开 的 ,
( 二 ) 它又 是朝 着一个 为理 性所 裁 可 的目 标 前进 的。 前 者是 历
史 的 合 规 律 性 ( Regelm s sigkeit ) , 后 者 是 历 史 的 合 目 的 性
( Zweckm ssigkeit ) , 康德之结合 自然 规律与 自由 事 业的 这一 尝
试 , 不但前无古人 , 也使后 来者 难以 为继。到 今天 , 西方 学人 大
都已放弃了这一思辨的努力 , 而转入分析历史哲学的途径。
历史是理性发展的过程 , 当然大体上也就是一场由坏而好、
① 康 德 :《永 久 和平 论》。
② 参看 康德 :《实践 理性批 判》、
《道 德形 而上学 探本》。
③ 康德 :《论 通常的 说法 : 这 在理论 上可 能是正 确的 , 但 在实践 上是行 不通 的》。
1 30 思想与历史
德派就是个黑格尔派的缘故吧。
历史的两重性 相 应 于 人 的 两 重 性。 人 既 是 现 象 人 ( homo
phenomenon ) , 又是本 体 人 ( homo noum enon) 。我 们 对人 及 其
历史 , 既应从外部 ( 现象 ) 加以考察 , 也应该从内部 ( 本体 ) 加以考
察。意志是自由的 , 没有自由就没有道德可言 , 但它表现为现象
( 人的行为 ) 则又服从 自然规 律。“ 当历 史学 考虑人 类意 志的 自
由作用的本体时 , 它就可以揭示出它们有一种合乎规律的进步 ,
并且就以这种方 式 而 把从 个 别主 体 看来 显 得 是 杂乱 无 章 的 东
西 , 在全体的物种上却能够认为是人类原始禀赋之不断前进的、
虽则是漫长的 发 展。
” 两 者 看似 矛 盾 , 却 统 一于 理 性。矛 盾 统
一是人人都会说的口头禅 , 问题是如何统一。
历史法则 并 非 就 是 科 学 规 律 ( 如 物 理 学 规 律 或 生 物 学 规
律 ) , 指出这一点是康德超 出实 证主 义的地 方 ; 但它 又并 不是 没
有大自然的目的和规律作 为引 导 , 这又是 康德 超出 唯意 志论 和
英雄史观的地方。历史 发展 既有 规律 而又 自 由 , ———这 里并 不
是在玩 弄文 字游戏 , 而 是对 卢梭 如下命 题更 高一层 的发 扬 : 人
是被迫 自 由 的。 什 么 叫“ 被 迫 自 由”? 对 此 康 德 有 详 尽 的 阐
述。或者可以形象地 这样 说 : 大 自然 一旦 创造 了物 质 世界 , 同
时就颁布了自然法 , 迫 使全 自然去 服从。 大自然 一 旦创 造了 人
一哲学尝试必须看作是可 能的 , 并 且还是 这一 大自 然的 目标 所
需要的。
” 天意与大自然二者是一 而二、二而 一的 ; 现象 的规 律
与本体的自由也是一而 二、二而一 的。历 史哲学 就 是要 权古 今
之变以明天人之际。天道 就体现 在人 道之中 , 就 密 迩在 哲人 的
会心处。人类历史这一幕 惊心 动魄的 演出 , 恰 有如蒲 伯《人 论》
中的名句所说“
: T his scene of man , / A migh t y maze ! but no t
”
withou t a plan。
对自然现象 , 我们只 是从外 部静 观它。 但历 史 却是 我们 自
身的创造 , 我们是以自己的心灵在感受它 , 我们满腔热忱地投身
参与它、推动 它。假 如历 史 仅 只 服 从自 然 规 律 , 人只 是 它 的 工
具 , 只是某种非人的、即不 以人的 意志 为转移 的势 力 的傀 儡 , 那
么为什么还 要 追 究 个 人 ( 如 战 犯 或 人 民 公 敌 ) 的 历 史 责 任 呢 ?
( 一切罪行就应该都 推给“历 史”去负 责好 了。) 岂不 正因 为历 史
是人的创造 , 人作为历史的主人是自由的 , 所以才应该负责。康
德在这里并没有违反常识 , 只是人们习焉而不察 , 未能很好地对
这一历史两重性做出分辨。于是我们就看到降及 19 世纪 , 一方
面有实证主义的风靡一 世 , 力图 把历 史 学跻 入科 学之 林 ( J . B .
Bury 说 “
: 历史学本身不过是科学 , 不多也不少” ) ; 另一方面 就
有反实证主义思潮的蓬勃 , 强调历史学决不是实证科学 ( 因为历
史学比科学多了点什么 , 又少了点什么 ) 。康德以先验哲学来处
理历史经验 , 然而历史 知识 的本质 又终 究是 经验 的。两 者看 来
“惊叹和赞美这种安排的智慧和合目的性”。
这一论点显然来自卢梭 , 又 显然 与卢 梭 背道 而驰。 非社 会
性与社会性的矛盾 , 是 卢梭、康德 ( 亚当・ 斯密 乃至 近代 绝大 多
数思想家 ) 所关注的问题。卢梭向往着一个世外桃源 , 康德则期
待着一场浮士德式的坚韧 顽强 的斗 争 ; 因 为无 忧无 虑的 安逸 只
能使人沉溺于怠惰和无 所作 为。卢梭 要求“返 于自 然”, 康德 则
要求“不断朝着 改 善前 进”。 卢梭 鄙 弃 文明 的 虚伪 和 丑恶 , 康
德则视之为理性和启蒙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卢梭的“自然”是
无知无识、纯任天真 , 康德的“大自然”则是在实现一项隐蔽的计
划 , 故而他 要求 人 们 auda re sapere [ 敢 于 认识 ] 。 卢 梭谈 到 立
法之难 , 曾感叹道 , 那简直 需要有 一群 天使而 后可 ; 康德 针对 此
点反驳说 , 那并不必需 一群天 使而 后可 , 即使 是一 群 魔鬼 也行 ,
只要他们有此智慧。 多么 深切而 著明 的答 案 : 即 使是 一群 魔
鬼 , 只要是有“ 保存自己”的 理性 , 必 然也会“ 在一起 要求 普遍 的
法律”, 建立起一个普遍法制的社会。天使和魔鬼在理性面前是
等值的 ; 卢梭为天使说法 , 康德则为一切众生 ( 包括天使和魔鬼 )
说法。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最高任务就是在法律之下的自由与不
可抗拒的权力这两者能够 最大 限度 地结合 在一 起 , 那也 就是 一
个完全正义的公民宪法 ( 体制 ) 。这 里 , 康 德的 思想 层次 直比 卢
梭高出了一个数量级 , 可谓青出于蓝 , 冰寒于水。
人类物质生活的进步是 摆在我 们面 前无 可置 疑的 , 但人 类
精神面貌也在不断进步 吗 ? 卢梭 与康 德的天 使与 魔 鬼之 辩 , 其
实是古已有之。《通鉴》卷 193 “
: ( 唐 太宗 ) 贞 观 四年 , 上尝 与 群
臣语及教化。……封德彝曰 : 三代以还 , 人渐浇讹。…… ( 魏 ) 徵
曰 : 若谓古人淳朴 , 渐至浇 讹 , 则至于 今日 当悉 化 为鬼 魅矣。”如
果活在近代 , 封德彝会是个卢梭派 , 魏徵会是个康德派。假如说
道德也是在进步的 , 那些随着文明而来的贪婪心、权力欲等等又
应该有一个什么位置呢 ? 这看来 又是 个二律 背反 , 是不 能由 经
验来回答的。“普遍的 历史观 念”之 成为必 要 , 正是 由于 在经 验
上不可验证的 , 在 思 想 上却 不 可 或 缺。前 者 是 知 识 , 后 者 是 信
仰。固然一 个 人 不 必 一 定 要 抛 弃“ 知 识 , 才 能 为 信 仰 取 得 地
位”。 但至少知识与信仰无关。 信仰并 不基 于知识 , 否 则知 识
越多 , 信 仰 就 应 该 越 坚 定 了。 ( 王 静 安 诗 云 :“ 知 识 增 时 转 愈
疑。
”) 知识越多虽不必就越反动或越愚蠢 , 但也并不必然就越革
命或越聪明。与苏格拉底的教诫相反 , 知识并不是德行 ; ———这
一点从卢梭到康德是一脉相承的。
人作为道德人有其自身 的尊 严 , 不单 ( 如 拉梅 特利 所说 ) 是
机器。 ( 更何况 “
, 按照人的尊严去看待人 , 这也是有利于政权本
身的。
” ———惜乎当权者对此往往听 不入 耳。) 现 代的历 史主 义
者容易 指责 康德是 非历 史的 , 但 答案很 可以 是 : 历史理 性就 正
有赖于这一历史的非历史性。历史性正是由非历史的普遍道德
与意志自由所铸就的。这也正是自然法学派与历史法学派论战
读康德的人大多以第一 批判 为入 门 , 有 时兼 及第 二。一 般
很少读他的第三 , 更谈 不到 第四。最 令人 遗憾的 莫 过于 就连 王
静安那样一位美学大师而 兼史 学大 师 , 也 未能 接触 到第 三和 第
四。倘若他读过了又会得 出什么 样的 结论 , 这就 只 好留 待我 们
的想象了。我猜想 , 他或 许更少 一些 叔本 华那种 浅 薄而 廉价 的
悲观论 , 或许另有一种 为目的 论所 鼓舞 的、面 貌一 新的《红楼 梦
评论》、
《人间词话》和 一系列 的历 史论文。 无论 如何 , 单 是这 种
猜想 , 就足以令人回味无穷了。
第一批判认为物自身是 不可知 的 , 第二 批判 认 为道 德律 是
内在的、超感的、不可思议的。这就使他不能不陷入把世界分裂
成互不交通的两橛之苦。 康德晚 年极 力追求 由分 而 合 , 要把 天
人打成一片 ; 第三批判是通过审美 , 第四则是通过历史。此中最
重要的理论契机 , 全在 于其 间贯彻 始终 的目 的论。 目的 论是 一
座桥梁 , 由此沟通天人之际。《纯理》偏重分析 , 此后逐步转入综
合。大抵一种理论 , 非分 析 无 以 成 其绵 密 , 非 综 合无 以 成 其 高
深。他晚年畅论天人之际 的著作 , 仿 佛把 人带到 更 高一 层的 境
1 38 思想与历史
意”更适宜而 且更 谦 虚。 大 自 然等 于 天意 , 这本 来 是 18 世 纪
流行的见解 ; 法国大革 命期间 罗伯 斯庇尔 还举 行过 宗教 仪式 崇
拜宇宙间至高 无 上的 理 性。伏 尔 泰 笔下 的 Candide , 经 历 了 无
数的坎坷之 后 , 终 于 得 出 结 论 说 :“ 还 是 得 好 好 耕 种 自 己 的 园
地”; 康德谈了那么多历史哲学之后的结论是“
: 我们应该满足于
天意” , 大自然的 规 划如 此 , 我们 就 必须 在 它面 前 谦卑。 这 谦
卑并非是要求人们退缩 , 而是要求他们进取 , 要求他们尽自己的
义务 , 也就是要珍重自 己的 权利和 自由。 如果不 珍 重这 个自 由
权利 , 那就是卢梭所说的“ 放弃自 己作 人的 权利” 了。自 由、以
自由为基础的道德律和权利 , 决不是一句空话 , 它是驾驭人类历
史的大经大法。一切政治 都必须 以它 为原则 , 否 则 政治 就会 堕
落为一场玩弄权术。从根本上说 , 政治和道德是统一的 , 此外一
切形式的马基雅维里主 义 ( 或洋“ 法家”) 在理论 上 ( 因而 也就 在
实践上 ) 都是 站不 住脚 的。康 德反 复申 说的 基本 论 点是 : 人 是
目的 , 不是工具。 ( 所以他一定不会同意任何的“驯服工具论”。)
人本身就是目的 , 是大 自然 的目的 ; 所 以“ 有理 性的 生物 ( 人 ) 一
律平等”。 人以其天赋的尊严都 是平等 的 , 否认 这一点 就只 是
宣扬奴隶道德。任何统治 者如若 把自 己的同 胞当 作 是工 具 , 那
就“违反造化本身的终极目 的了”。 “你 不能以 别人 为工 具”这
一准则落实到政治层面上便是“
: 凡是人民所不会加之于其自身
① 参看 康德 :《永久 和平论》。
② 康德 :《人 类历史 起源臆 测》。
③ 卢梭 :《社 会契约 论》, 第 一卷 , 第 四章 。
④ 康德 :《人 类历史 起源臆 测》。
⑤ 康德 :《重 提这个 问题 : 人 类是在 不断 朝着改 善前进 吗 ?》。
一个世界公民的历史哲学 1 4 1
康德历 史 哲 学 的 努 力 究 竟 是 成 功 了 呢 , 还 是 失 败 了 呢 ?
Fackenheim、Mazlish 等人都以为 它是一 场失 败。不 过我 想 , 这
恐怕有赖于我们怎样看 问题。就 经验 的真理 要求 证 实、从而 必
须摒弃一切形而上的 公设 ( post ulate ) 而 言 , 任何 一 种要 建立 思
辨历史哲学的企图都肯 定是 要失败 的 , 康德 也不 例外。 凡是 企
图建立在经验基础之上的 历史 哲学 , 都必 然受 到不 断变 化着 的
经验事实所修正 , 所以 永远 达不到 一个 完整 的体 系。但 就建 立
一种先验的思辨历史哲学而言 , 情形就不同了。正如自由、平等
之类的观念 , 历来不知有多少人根据历史事实加以驳斥 , 而且本
来它在历史事实上也是毫 无根 据的 ; 但是 权利 作为 一种 形而 上
学的公设 , 却至今并未 丧失 它的地 位和 立论 的力 量。也 有论 者
( 如柯林武德 ) 以为康德在理论上没有能解决他那历史学的二律
背反。如果确系如此 , 那么至少应该承认 , 康德已经在尽可能大
的限度上做出了这一尝试 ; 而且还应该说 , 他比任何别人都做得
更好、更高明、更能一贯自 圆。须 知这是 一个 永恒 的 问题 , 是 不
可能有最终答案的 , 我们也不能这样苛求。古往今来 , 无论哪种
一个世界公民的历史哲学 1 4 3
理论 , 我们都不能要求它就是万古不易的定案 ; 如果真理就明摆
好了在那里 , 人类知识 还有 什么进 步可 言 ? 我们 对 它的 评价 只
能是看 : 它提供了什 么 ( 以 及多 少 ) 有价 值、有深 度 的智 慧是 启
发了后人的思想的。
康德对历 史 之 高 瞻 远 瞩 , 他 之“ 观 察 人 生 是 那 么 地 健 全”
( M . A rnold 评莎士比亚语 ) , 那 绝非 是皓 首穷经 的 腐儒 所能 梦
见。只有在这样一个“ 世界公 民”的 观点之 下 , 历史 才有 可能 屹
立为一座宏伟的大厦 , 而不 再是一 堆了 无生 气的 断烂 朝报。 如
果我们也采取康德的办法 来考 察康 德 , 似 乎也 不妨 把他 的理 论
分解为两个部分 : 一部分是经验性的 , 是一定 时间、地点和条 件
的产物并且随之而变 ; 一部分 则是 纯形 式的 , 是不 随 时间、地 点
和条件而变的。规律 也可 分为 两种 : 普遍 的和 特殊 的 ; 普 遍 的
是不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的 , 特殊的则随之而转移。任何
特殊的都不能独立于普遍的之外。 ( 否则 , 普遍的就不成其为普
遍的了。) 特殊首先是必须 服从 普遍 , 然后 才 谈得 到特 殊。理 性
对于一切人是普遍的 ; 任何人首先都是一个世界公民 , 是从普遍
理性的角度看待历史的。 这个普 遍历 史是一 切国 家、一 切民 族
的特殊历史所莫之能外 的。我们 不能 脱离共 性而 侈 谈特 性 , 世
界上不存在脱离于普遍性之外的特殊性。康德毕生所追求的正
是这种普遍有效性。这里姑引一则具体事例来说明。一个世纪
以前 , 有些中国人以为三纲五常是中国特殊的国情 , 有些洋人则
认为男人梳猪尾巴 , 女人裹小脚 , 男女都吸鸦片烟是中国特殊的
国情。而且的确 , 举世之中妇女缠足的惟有中国 , 你能说它不是
中国的特点和国情吗 ? 半个世纪以前 , 有人反对马克思主义 , 其
最振振有词的一条理由就是马克思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世上
1 44 思想与历史
有没有特殊国情这种 东西 ? 大 概是 有的。究 竟应 该 怎么 理解 ?
大概也可以人言言殊。不过 , 超乎国情和特点之上的 , 首先是普
遍真理 , 即历史潮流的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 , ———它是人心所向
和大势所趋 , 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人是可以
改造的 ( 不是注定了 非要裹 小脚 和吸大 烟不 可的 ) , 历史 是人 创
造的 , 人是历史的主人 , 不是历史的奴隶。故此康德一面探讨普
遍历史观念 , 一面同 时就着 意宣 扬自由、权 利与 和平。 这一“ 天
行健 , 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观点 , 乃是他理论中最有价值、最有生
命力的组成部分之一。
启蒙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是理性。理性就是人的阿尔法和
欧米茄。但为什么就是“理 性”呢 ? 可不可 以 是别 的呢 ? 例如 ,
能不能换成“信仰”“
、 感情”、
“ 存在”“
、 阶级”、
“ 国家”或者其他的
什么呢 ? 看来一切时代的思想理论都有其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公
理 ( axiom) , 那是自明的、不言 而喻的 和不 可究 诘的。到 了另 一
个时代却未必就接受同样的公理了。每个时代、民族、集群各有
其奉之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 ; 人情如此 , 似甚难拂。使今天读
者在两个世纪之后惊异不止的 , 倒不是康德所假设的信条 , 而是
他在这个基础上竟然能够筑起一座如此之远远超出自己时代局
限的美仑美奂。当然 , 这并不 意味 着它就 是 完美 无缺 的。我 以
为他理论的最大问题是 , 他并 没有 对他所 应该 提出 的一 个根 本
问题做出交代 , 他甚至 没有 明确提 到这 个问 题。他 的哲 学教 导
说 : 我们在认识外界之前 , 首先应该认识我们 自身的认 识能力 ,
亦即我们首先应 该回 答 : 我 们的 认识 是如 何可 能 的 ? 这是《纯
粹理性批判》的中心 问题。准 此 , 则我 们在认 识历 史 之前 , 是 不
是也应该首先认识我们 自身 对历史 的认 识能 力呢 ? 或者 说 , 在
一个世界公民的历史哲学 1 4 5
一 生平、活动、思想渊源
现代西方的新黑格尔 主义 , 一 般公认 以克 罗齐 和柯 林武 德
最为大师 ; 两人同为哲学家而兼历史学家 , 因此具有着哲学家所
罕见的历史学训练和历史 学家 所罕 见的哲 学深 度 ; 两人 的史 学
理论在当代曾各擅风骚。克罗齐年长于柯林武德 23 岁 , 但较他
晚死 9 年。柯林武德在二次大战期间逝世 (1943 年 ) , 享年仅 54
岁 ; 而克罗齐则亲眼及见二次大战以后的世界 , 并曾参与战后的
政治活动 , 1952 年以 86 岁高龄去世。
在西方当代思想家之中 , 克 罗齐的 名字 较早 地 就已 为中 国
的读者所知。他之所以在 中国 知名 , 是因 为 30 年 代他 的《美 学
原理》一书已有傅东华先生的译本 , 而尤其是因为有中国现代美
学权威朱光潜 先 生为 之 大力 介 绍。朱 先 生 不 但 写过 有 关 的 专
文 , 并且在他的几部美 学著作 中着 重阐述 了他 所谓 的从 康德 到
克罗齐一线相承的美学 ( 这个提 法是 否妥 当 , 也 值得 考虑 ) 。 美
中不足的是 , 我以为朱先生过分看重了自觉的因素。例如 , 他谈
到黑格尔的理论时说 , 黑格尔 把宇 宙浑身 上下 都看 成是 七窍 玲
珑的理性 , 我们谁在感受美的时候 , 意识到了宇宙的理性呢 ? 这
样就把黑格尔的理性轻轻一笔勾销了。朱先生好像完全没有觉
察到 : 有无 此理 性是一 回事 , 至 于我 们意识 到它 与否又 是另 一
论克罗齐的史学思想 1 4 7
这类的因素。他 以反 法 西斯 的 自 由主 义 立 场 写 出了 他 的 名 著
《那不勒斯史》, 继之 而来的《十九世 纪欧 洲史》更 是一纸 自由 主
义的宣言书。 1943 年 , 意大利法西斯政权垮台 , 他 出任意大 利
自由党主席 ( 至 1947 年 ) 。战后 1946—1947 年他任制宪会议成
员 , 1947 年在那不勒斯创建 意大 利历 史研 究所 , 1948 年 任共 和
国参议员。在当代的意大 利和西 欧 , 他都 是一个 有 重大 影响 的
思想家 , 他主要地是从 唯心主 义立 场上反 对此 前西 方风 靡一 时
的实证主义思潮 , 同时 他还是 西方 知识界 反法 西斯 的领 袖人 物
之一。他一生先后获得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德
国马堡大学和弗莱堡大学的多种荣 誉称号 , 1952 年 11 月 20 日
病逝于那不勒斯。
克罗齐一生著作宏富 , 共达 七十 余部 之多 , 其 中 主要 的有 :
《历史唯物主义 与马克 思经 济学》( Bari, Late rza , 1900 ) 、
《作 为
表现科学的美学与普遍语言学》( Ba ri, Laterza, 1902) 、
《作为纯
概念科学的逻辑学》( Bari, Late rza , 1909 ) 、
《实 践、经济 与伦 理
的哲学》( Bari, L aterza, 1909 ) 、
《维科 的 哲学》( Bari, Laterza,
1911 ) 、
《黑 格 尔 哲 学 中的 死 的 和 活 的 ) ( Ba ri, Late rza , 1913 ) 、
《历史学的 理 论和 历 史》( Ba ri, La terza , 1917 ) 、
《伦 理 和 政 治》
( Ba ri, Laterza, 1922 ) 、《作 为 自 由 的 故 事 的 历 史》 ( Bari,
Laterza, 1938 ) 、
《哲学与 历史 学》( Bari, La terza , 1949 ) 、
《论 文
集》( Milano , Riccia rdi, 1951 ) 等。以上美学、逻辑学、实践哲 学
那种对历史的先验论证 , 尤其 是他 不同意 黑格 尔所 强调 的理 性
的狡猾 ( die List de r Ve rnunf t ) , 即认为人是 理性 或世界 精神 的
驯服工具 ; 他强 调 的是 历 史 全然 是 人的 理 性精 神 的自 觉。 换
句话说 , 在克罗齐看来 , 黑 格尔是 以哲 学牺牲 了历 史 , 也 就是 黑
格尔并没有真正做到使哲 学与 历史 同一 , 而是 陷入 了克 罗齐 所
极力反对的二元论。至于 黑格尔 以后 的实证 主义 潮 流 , 实际 上
乃是近代科学的产物 , 它以科学为通向真理的唯一途径 , 甚至于
以科学为一切理论与实践的最高审判官和最后归宿。克罗齐则
认为哲学的取向应该既不 是实 证的 , 也不 是形 而上 学的 或神 学
的 , 而应该是历史的 , ———这就是他所称为的新史学。
西方哲学传统上把精神 活动分 为 三个 领域 , 分 别是 真、美、
善。克罗齐则分为理论与实际 , 理论包括直觉和逻辑 , 实践则包
括效益和伦理 , 由这四 者合 成为精 神整 体。比 起传 统的 真、美、
善三分法来 , 这里多了一个“益”( 即效 益或有 用 , u tilit y ) 。这 是
由于克罗齐在研究了英国 古典 经济 学和马 克思 的著 作以 后 , 发
现对经济效益的计算不仅 是理 性的 过程 , 而且 经济 行为 就包 括
历史判断在内。但是所谓“益”或有用 , 只是对于某种目的而言 ,
所以最根本的东西仍然是生命或精神。晚年的克罗齐有逐渐返
于宗教信仰的倾向。
克罗齐的思想在 20 世 纪上 半叶的 西方 影响 甚 大而 且是 多
方面的。如柯林武德就是直接受他影响的例子之一。第二次世
二 历史与哲学、历史思维
与哲学思维的同一
为了说明克罗齐的独 特思 路 , 我们不 妨假 设如 下这 样一 场
很简单的辩论。一个 唯物 论者 说 : 这 张桌 子是 客观 存 在的 , 你
知觉到它 , 它是存在 的 , 你 不知 觉到 它 , 它 也 是存 在的。 难道 你
闭上眼睛 , 看不见它 , 它就 不存 在了 吗 ? 可见 它的 存 在 , 并不 有
赖于你的知觉。一个唯心论者则回答说 : 存在就是被知觉 ; 这个
桌子存在是由于我知 觉到了 它的 缘故。 假如 我 不知 觉它 , ———
例如 , 我看不见它 , ———但总还有别人看见它或者可以以其他方
式知觉到它 , 如果是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知觉到它 , 那么我
们根据什么说它存 在 呢 ? 假 如你 说 , 世界 上 有一 个 X 存在 , 但
是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知觉到它 , 那么 所谓 X 存在 岂不 是
一句空话了吗 ?
1 54 思想与历史
这种推论方式不仅可以 应用于 日常 生活 中的 桌子 , 也同 样
可以应用于形而上学的 根本 命题 , 如上 帝存 在。一 个无 神论 者
说 : 根本就不存在上帝 , 有谁看见过上帝 ? 一个有神论者则可以
振振有词地回答说 : 上帝是无所不在的 , 难道 你没有看 见他 , 他
就不存在了吗 ? 不管你看 见没 有 , 他还是 客 观存 在的。 这里 的
推论方式 , 一如上面双方辩论桌子存在的方式 ; ———只不过这次
是有神论者采取了唯物论 者的 思路 , 而无 神论 者则 采取 了唯 心
论的思路。
克罗齐的精神哲学———精神即存在———似乎距离日常生活
经验太远 , 显得不大好懂。以上的例子或许可以有助于说明 , 克
罗齐的“精神”并不像它乍看上去那么神秘难解。“精神”是客观
存在 , 就像桌子或上帝都是客观存在。是客观存在 , 就必定有它
的历史 ; 或者说 , 历史就是客观存在 ( 精神 ) 的历史。恩格斯认为
哲学的根本问题是 思 维和 存 在的 关 系 问题 , 因此 思 维当 然 就
不是存在。如果思维就是 存在 , 就不 发生 思维对 存 在的 关系 问
题了。但是也有人 ( 而且是号称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 ) 则
断言 : 你不要以为你那 ( 当然是“反动的”) 思想别人看不见 , 摸不
着 , 它就不存在了。你的 思想 是客观 存在 , 既 然是 客 观存 在 , 就
会有表现 , 别人就不会不知道 , 请注意这个提 法 : 思 想也是客 观
存在。它颇有似 于对 克 罗齐 唯 心 史观 一 种 简 单 化了 的 表 达 方
式 : 即 ( 一 ) 思想 ( 精神 ) 是 客观 存 在的 , ( 二 ) 它必 然 要表 现它 自
己 ( 历史 ) , 因此 , ( 三 ) 它就以 这种 方式为 我们 所认 知。假 如说 ,
我们对克罗齐的理论感到 陌生 , 我 们大概 都不 会对 上述 这种 为
我们耳熟能详的说法感到有什么陌生或不好理解。
简单地说 , 在克罗齐 , 精神 乃是 唯一 的实 在 ; 一 切存 在都 仅
仅是精神及其表现 , 此外再无所谓任何客观存在。故此 , 哲学就
只能是精神哲学 , 此外 别无 所谓哲 学。精 神就其 是 理论 或概 念
的活动而言就是逻辑 , 就其是实践或具体的过程而言就是历史。
美感、逻辑、经济、伦理四者构成为整个精神的四位一体 , 这就是
克罗齐的理论 体 系。它 可以 归 结 为一 个 简 单 的 公式 : 直 觉 ( 美
感 ) ———逻辑 ( 认识 ) ———实 践 ( 功 利 ) ———伦 理 ( 道 德 ) 。这 个 整
体的活动就是历史 , 也就 是哲 学。由 此而 得的 结论 便 是 : 历 史
即哲学 , 哲学即历史。
史料是历史学家步入历 史学殿 堂的 凭藉 , 但 是 史料 只是 素
材或记录 , 它们本身不能独立自存 ; 只有当它们融入历史学家的
精神时 , 才成为历史学。精神认识并不是一面镜子 , 只是在消极
地反映外界事物而已。只有当事物构成为精神整体之不可分割
的组成部分时 , 它才 成为历 史。否则 , 它 就不 是历 史 ; 正 有如 前
面所说的 , 未被知觉的 事物 就无所 谓存 在那 样。一 个游 离于 人
类精神之外的孤立事物或事件 , 假如有的话 , 也是根本没有历史
可言的。自然科学可以假 设有独 立于 人的精 神之 外 的存 在 , 而
历史学则不能 ; 历史学中的存在就只是、而且完全是精神中的存
在。换句话说 , 凡是不构 成为 我们精 神整 体的 , 就 不 是历 史 , 也
不是历史学。
真正的认识可以说是始自直觉。直觉是对个体事物的直接
认知 , 而概念则是对事 物的普 遍性 的理 论认识 ; 与 此 相应 , 对 个
1 56 思想与历史
别事物的实践活动便是经 济效 用 , 对一般 概念 的实 践活 动就 成
为伦理道德。问题是 : 直觉是艺术 , 艺术是抒 情的 , 是表达一 种
感情的 ; 而感情的表达又何以能成为一种认知 , 或者至少是成为
一种特殊的认知 ? 对 此 , 克罗 齐 的解 释是 : 一 切 直觉 都是 有 其
宇宙性的一面 , 它们赋 给人 以对于 普遍 精神 的经 验。这 并不 是
什么抽象的东西 , 而是 精神自 身的 活动在 个人 的和 人类 的历 史
中体现它自己 ; 这就 是 宇宙 性 ( cosmic) 的 东西。 这类 直觉 在 一
般人看来是很难称之为某 种感 情的 , 而且 也是 克罗 齐与 浪漫 派
不同之处。浪漫派讲求感情奔放 , 古典派则注重规矩 ; 这二者都
不被克罗齐认为 是 正道。 在 克罗 齐 , 人 类 的 精神 就 这样 由 直
觉而概念 , 由认识而实 践 , 由实用 而道 德 , 从而形 成 一场 精神 的
循环。但是他并未明确地表示历史或历史意识是不是也可以是
诗意直觉的内容与对象 , 他只 是仿 佛在 说 , 精 神由 直 觉出 发 , 漫
游了一个圈子 , 又回到了诗。
对以上问题克罗齐的解决办法似乎是说 : 价值并不是判断 ,
而只是表现 ; 价值并不有赖于存在 , 而是存在有赖于价值。而且
直觉即是表现 , 所以就 无所 谓真实 与不 真实 之分。 他认 为黑 格
尔的贡献就在于 , 黑格 尔 提 出了 实 在 乃 是对 立 面 双 方 的合 题。
实在的灵魂就在于对立 ; 而反题则是发展的源泉 , 没有错误就没
有真理。真是对与错的统一 , 美是美与丑的统一 , 益是益与损的
统一 , 善是善与恶的统一。所有的美、益、真、善都是相对于人而
① 有趣 的是 , 克罗 齐以 之作为 宇宙 性 诗 人的 典 型 的 , 既 非 但 丁 , 也非 歌 德 , 而是 亚
里奥 斯多 。
论克罗齐的史学思想 1 5 7
曲 ) , 两者乃是同一个不可分的整体生命。这会使我们中国读者
联想到王阳明的知行合 一。绝对 唯心 论的基 本结 构 , 古 今中 外
大抵不外如是。精神既是 唯一的 存在 , 所 以凡在 精 神中 不存 在
的 , 就都是虚幻。全部精神活动 , ———包括理论的 ( 直觉和概念 )
和实践的 ( 特殊的 [ 经济 ] 和 普遍 的 [ 伦 理 ] ) , ———就是 历史。 它
的原则就是历史哲学 , 所以哲学同时就是对史学方法论的研究。
实在或历史就是精神 , 其中主 与客 , 一 与多 , 理论 与 实践 都结 合
为一体。没有什么是在精神之外的 , 一切人和事、一切知识和思
想 , 都是精神统一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借用一个术语 , 不妨
说精神乃是一切综合 ( 合题 ) 的先验的综合。世界和历史都是精
神自身的展开 , 而历史 的真实 性全 在于它 就构 成为 这一 精神 演
化的契机。一切存在都是内在于 ( immanen t in ) 精神的 , 精神 就
表现为自然和人的世界 , 两 者在根 本上 是一 体的。 克罗 齐所 谓
的精神循 环 ( t he cir cle of t he spirit ) 就包含 着理 论必定 要以 实
践为其目标或归宿 ; 这 样 , 就可以 避免 康德的 纯粹 理性 ( 实际 上
即悟性或智性 ) 那种客观式的认识。任何一种直觉 , 同时也都表
现为一种心灵状态。不然的话 , 它就完全没有理论价值了。
历史学是对实在的判断 , 而 对实 在的 判断 就包 括有 美、真、
益、善的观念 , 这就是说历史学是要从两种理论的 ( 直觉的、概念
的 ) 和两种实践的 ( 经济的、伦理的 ) 观点进行考察的。科学并不
这样考察问题 , 所以并 不能 成为真 正的 知识。精 神 的各 种形 式
总是展现为一种独一无二 的自 发性 ; 但这 种自 发性 却唯 有在 道
德的层次上才有“ 自由”, 所以历 史就 是一 篇“ 自由 的故事”。 直
觉是我们在想象中表现人 类精 神的 某一个 个体 , 概 念则 把它 们
1 60 思想与历史
就不再单纯是自然界的产物 , 也不是一个超尘世的上帝的作品 ,
所以它就不是经验的和不 真实 的、随时都 会中 断的 个人 的无 能
作品 , 而是那样一种个 人作品 , 它 是真 正真实 的 , 而 且是 永恒 的
精神在个性化着 它 自身。” 所 谓哲 学 与 历史 学 的同 一 , 其 涵 义
不外如此。
克罗齐理论的一大特征 是他极 力反 对历 来的 二元 论 , 并 力
图代之以他的精神一元 论。自从 笛卡 尔以来 , 近 代 思想 每每 陷
于精神对物质、思维对存在、当然对实然双方分裂而无法统一之
苦。与此相应 , 人们就采取了一种办法 , 即强行区别所谓事实判
断和价值判断。这或许也是属于人类思想史上的那类永恒问题
之列 , 是永远没有最终 答案 的。克罗 齐对 此的解 决 办法 是把 实
在认同为精神及其活动。 康德承 认在 人类的 理性 能 力之 外 , 还
有外在世界的物自身 , 黑格尔也承认自然界的存在 ; 而克罗齐则
迳直即以精神等同于全部实在 , 把世界纳入精神之中 , 精神以外
别无实在 , 从而直接把思维和存在、知和行浑然打成一片。所谓
思想就是对行动的思想 , 所谓行动乃是思想的行动。知与行、理
论与实践是相互依存并 合为 一体的。 它们具 有二 重 性 , 但绝 非
是二元论。以下引文可以表明他这一论点 :
心灵 ( 精神 ) 与世界相吻合。自然界乃是心灵自身的一
个契机或产物。因此 , 它就超 越了 唯物 主义 的 或神 学的 原
则。心灵就是世界 , 是演化着的世界 ; 它既是一 , 又是多。
这一心灵的自我意识就 是 哲学 , 它 的历 史 就是 它的 哲
学 , 它的哲学就是它的历史。
归根结底 , 生活、思想、精神、历史乃是同一回事。故而在同
书的另一个地方他又表明 :
精神自身就是历史 , 在历 史存 在的 每一 瞬 间都 是历 史
的创造者 , 并且也是已往全部历史的结果。因此 , 精神就负
载着它全部的历史 , 历史是与精神自身恰相吻合的。
克罗齐认为以 往一 切 历 史 哲 学的 偏 差 都 在 于它 们 是 二 元
论的 :
每一个历史哲学家都是 一 个自 然主 义者 , 因为 他是 个
二元论者并设想有一个上帝 ( 或者也可以说 , 有一种不以人
的意志为转移的超人力量———引者 ) 和一个世界 , 有一种加
之于或从属于“观念”的事实 , 有 一个 目的的 王 国和 因果 的
王国、或附庸的王国 , 有一座天城和一个多少是恶魔的或尘
世的国度。
克罗齐的着意所在 , 就是打通这种被割裂开来的两橛 , 把两
者通体打成一片 , 从而形成一种彻底一元论的历史理论。或者 ,
也可以换另外一种简单 的方 式表述 , 即 历史 是精 神的 表现。 由
物质所得出的历 史 只 能是 物 质而 不 是 精 神 , 所 以 就 不 是历 史。
真正的历史只能是呈现于精神并且只能呈现为精神。都是由于
有了活的精 神 “
, 死的历史 就复活了, 过去的历史就变 成为现
在。
” 历史就是实 在 之表 现 为永 恒 的 现在。 也正 是 因此 , 哲 学
就是内在于历史的 , 而 并非 是在历 史之 外的。克 罗 齐认 为这 个
理论就可以同时纠正或批 驳许 多错 误的流 俗史 学观 念 , 如认 为
历史学的对象是研究社会和制度 , 而个人价值则不占重要地位 ,
这实际上就把历史整体割 裂为 抽象 的精神 史和 抽象 的个 人史 ,
因而就仍然是落入了二 元论 的陷阱。 二元论 的难 题 , 只 能是 用
精神的一元论来克服、来取代。
哲学与历史学的同一也 就意味 着 , 哲学 为历 史 学提 供了 一
种“方法论上的 契 机”。 而 已 往一 般 的 历史 哲 学 , 克 罗齐 则 称
之为“历史的 主智主 义 ( hist orical intellect ualism) ” , 它 们实 际
上是把人、把历史学家本人置诸于历史之外在观察历史的 , 有如
科学家之观察自然现象那 样 , 并且 还想要 从其 中抽 出来 普遍 的
概念和规律。但这 是 自 然 科学 的 方 法 , 而不 是 历 史 学 的方 法。
哲学和历史学的同一就意 味着 , 在 历史学 家自 身之 外并 没有 所
谓客观的事实 , 除了历史学家自身的精神而外 , 并无所谓客观的
历史。这一论点的唯心主 义性 质是显 而易 见的 , 无须 多说。 如
果仿照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 心 , 吾 心即 是宇 宙” “
, 道外 无事 ,
的。历史就是当前 的 存在 , 而并 不 是 过去 了 的、现在 已 不 复 存
在———即通常人们所说的“已经成为历史”———的某种东西。因
为精神本身就是历史 , 而并非是精神有一个历史 ; 精神并不自外
于它自身的历史。我们的 历史就 是我 们的实 在 , 而 我们 的实 在
就是我们的历史。这样 , 我们就不但对实在有了一种真正的 ( 而
非流俗的 ) 看法 , 并且也对历史有了一种真正的 ( 而非流俗的 ) 看
法。克罗齐的这一基本观点 , 从语法的角度来说 , 似乎也言之成
理 ; 不过它要想博得大多数人的首肯 , 恐怕还并不是那么轻而易
举 , 还得要有大量更深入的、更具有说服力的论证。
从一个较浮浅的层次而 言 , 历史学 家所 关心 的 是自 己求 知
的操作技术 , 即用什么 样的手 段和 方法才 可以 获得 确凿 的历 史
知识。但从一个较深的层 次而言 , 哲 学家 所关心 的 是历 史知 识
的性质 , 即历史知识是 什么。一 个真 正的 历史学 家 必然 是一 个
真正的哲学家 , 这样的 一个历 史哲 学家 就会认 识到 , 既 然“精 神
的自我意识就是哲学 , 哲学就是它的历史 , 或者说历史就是它的
哲学”。 所以 “
, 历史知 识 并 不 是一 种 知 识 , 它 就 是 知 识本 身 :
”② 它 就是 知 识 , 它 并
它全然充满了并穷 尽 了人 们认 识的 领 域。
不是某一种知识。哲学与 历史学 的这 种同一 性 , 乃 是由 哲学 的
本性和历史学的本性所 使然。 哲学不 能脱 离变化 ( 历史 ) , 历 史
不能脱离普遍 ( 哲学 ) ; 于是 , 这里当然的结论 便是 : 哲学就是 历
史 , 历史就是哲学 ; 哲学家就是历史学家 , 历史学家就是哲学家。
在一个人的哲学中既活 跃着、体现 着他 本人的 生 命 , 也活 跃着 ,
三 “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
学是一视同仁的。因而历史学被认为是科学 , 而且仅仅是、并且
完全是科学。因此科学性乃是衡量历史学的唯一尺度。问题不
在于历史学是不是科学 , ———这个 问题 对许 多人 来 说是 根本 就
不存在的 ; 他们认为天 经地 义地历 史学 理所 当然 就是 科学。 他
们的问题只是 , 历史学怎样成为科学 , ———即历史学怎样才能够
不断提高和完善自己的 科学 性。对历 史学的 这种 看 法 , 我们 可
以称之为唯科学主义的史学观。而唯精神主义的史学观则与之
相反 , 它首先强调的是历史学与科学的不同 , 即历史学首先不是
科学 , 因为它首先 ( 和历史本身一样 ) 乃是精神活动的产物 , 而不
是现成的、被给定的自然对象。日月星辰、山河大地、风云雷电 ,
这些都是自然界的现象 , 不是 人类 精神 活动的 产 物 ; 反之 战争、
革命、社会的改造、文明的 进步等 等历 史现象 , 则 完 全是 人类 精
神活动的产物 , 没有精神活动就没有历史。 ( 当然 , 这里所谓“ 历
史”一词不言而喻是 指人类 的文 明史 , 而不 是指 自然 史 , 如天 体
史、地球史 , 也不是指人类 的自 然史。) 所 以 , 历史 研 究其 本身 就
有别于自然科学的研究 , 它没有纯客观地被给定的对象 , 它的对
象就是人类自身的精神活 动 , 而对 它的对 象的 研究 也还 是人 类
自身的精神活动。这里 , 主客 是合为 一体 的 , 而不 是 对立 的、分
离的。科学研究是认识外 在的物 质世 界 , 历史研 究 则是 要钻 研
自己的精神 , 舍此而外 , 别无他途。在阐扬唯精神主义史学观的
工作上 , 克罗齐不失为 当代 最突出 的代 言人 之一。 而我 们这 一
代曾经习惯于思想挂帅、精神领先的人 , 习惯于精神和思想是历
史发展的动力的提法的人 , 习 惯于 历史是 按照 思想 所开 辟的 航
道前进这一提法的人 , 对于这 种思 维方式 是应 该不 会感 到有 什
论克罗齐的史学思想 1 7 1
么陌生或难于理解的地方 的 , 更何 况我们 民族 文化 在这 方面 也
拥有着悠久的传统。
按照克罗齐的唯精神主 义史学 观 , 过去 并非 是 不存 在的 或
已经不复存在的 , 而是 就存 在于当 前之 中。历史 就 是我 们当 前
精神的体现 , 这一点也 并不 难理解。 我们 的物质 生 命就 包含 有
我们祖先的基因 , 我们 祖先 的生命 就活 在我 们身 上。我 们的 思
想就包含有我们祖先的思想 , 没有我们祖先的思想 , 我们今天就
还会是野蛮人。他们的思想就活在我们的思想里。我们的精神
或生活 , 乃是过去之在当前的存在。可以认为 , 这种说法在一定
的限度内是有效的、可 以成 立的。然 而 , 克罗 齐把 它 极端 化了 ,
于是就超出了有效性的范围。不错 , 当前只是一个点 , 而所谓实
在就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内成为一体。但是却不能就此说 ,
过去和未来就是同一个 历史 , 毕竟 二者 并不 就是 同一 回事。 看
来克罗齐的观点是只有见 于其 同一 性的一 面 , 而无 见于 其差 异
性的一面。如果历史世界的千姿百态和千别万殊都被归结于或
等同于一而没有多 , 那就没有历史可言了 , 所剩下来的就只有一
个抽象的道体 , 而没有它那丰富多彩有血有肉的生命和生活了。
在另一个地方 , 克罗齐 又解 释他的 一切 历史 都 是当 代史 这
一论点说 :
如果说当代史是从生命 本 身直 接跃 出的 , 那么 我们 所
称之为非当代史的 , 也是直接来源于生命的 ; 因为最明显不
过的就是 , 唯有当前活 生生 的兴趣 才能 推动 我 们去 寻求 对
过去事实的知识 ; 因此那种过去的事实 , 就其是被当前的兴
趣所引发出来的而言 , 就是在响应着一种对当前的兴趣 , 而
1 72 思想与历史
非对过去的兴趣。
上的任何张三或李四曾否有过恋母情结。为什么我们对历史上
某个人或某件事感兴趣 , 就因为他或它涉及到我们现实的生活 ;
如果与我们的现实生活 无关 , 他或 它就 不成 其为 历史 了。换 句
话说 , 历史乃是我们当代史的外铄。
以上只是对他那句传诵 已久 的名言“ 一切真 历 史都 是当 代
史”的一种解说 , 亦即历史乃是以当前的现实生活作为其参照系
的。当然 , 解 说 也 可 以 有 不 只 一 种。 梅 叶 霍 夫 ( H ans Meyer-
hoff) 就认为它是一种“实用主 义”的 史学观 , 因为 它意味 着死 掉
了的过去只 有 在 和 当 前 的 生 活 相 结 合 的 时 候 , 才 是 活 着 的。
一个在自己现实生活中完 全不 懂得 爱情的 魅力 为何 物的 人 , 大
概不能理解克里奥巴特拉的泪珠晶莹怎么就会使得一个王朝倾
覆 ( 诗人拜伦语 ) 。一个年轻人读历 史、大概不 会懂 得《资治 通
鉴》中为什么连篇累牍 记载 有那么 多老 子杀 儿子和 儿子 杀老 子
的故事 , 他最多只知道 ( connait re ) 有如此这般的事 , 但是他不 懂
得 ( savoir ) 、不领会 ( comprendre ) 它们。 故此 可以 说 , 没 有活 生
生的当代史就没有历史。这就是 ,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然 ,
以上还只是就历史学的认 识论 立论 , 距离 克罗 齐之 由本 体论 立
论者 , 似尚未达一间。
克罗齐的“一切真历 史都 是当代 史”, 其涵义 是 说不 仅我 们
的思想是当前的 , 我们 所谓 的历史 也只 存在 于我 们当 前。我 们
在思想过去时 , 是把过 去纳 入我们 当前 的精 神之 中的。 没有 当
的 , 二是它的有用性 , 即它必须是有实用价值的。如果历史像克
罗齐那样被等同于仅仅是精神的现实活动 , 即思想 , 那么这会不
会有损于历史 学 的确 凿 性和 有 用 性 呢 ? 克 罗 齐 的答 复 是 不 会
的 , 其理由就正在于历史就是当前的精神活动 :
一旦达到了生活与思想 之 间的 不可 分解 的联 系 , 我 们
对历史学的确凿性和有 用性 所抱的 怀疑 就会 烟 消云 散了。
从我们的精神之中所产生的当前 , 怎么可能是不确凿的呢 ?
解决了发自生命深处的 问题 的那种 知识 , 怎 么 可能 会是 无
用的呢 ?
四 几点思考和评论
以上简略地谈过了克罗 齐史学 思想 的几 个基 本论 点 , 以 下
我们试图为他的理论进行辩护和对他的理论加以反驳这两方面
各说几句话。
我们先从通常意义上的历史概念谈起。我们日常的思维可
以是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 之内 进行 的 , 即 把我 们的 思想 对象 定
位在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 间的 坐标 之内来 进行 思维 ; 但 是我 们
的思维也可以是并不置之 于任 何特 定的历 史框 架之 内来 进行 ,
即不把我们的思想对象定位于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间的坐标之
内进行思维。我们对这两种思维姑且称之为历史的思维和非历
史的思维。这里要 指出 的是 : 历 史的 思 维 ( 也可 以 说是 历史 的
观点 ) 并不是人类思维的唯一方式 , 在很多场合还甚至于并不是
一种很重要的或必不可少的思维方式。但中国的传统似乎是擅
长于或习惯于历史的思维 方式 , 似 乎总是 倾向 于把 自己 的思 维
纳入一个历史的坐标之 中 , 不然就 好像 无所 适从 的样 子。于 是
我们就看见红学之演变为 曹学 , 红 学家仿 佛考 据不 出曹 雪芹 的
生活细节 , 就无法理解《红楼梦》的微言大义。其实 , 这一点并非
是必要的。王国维是史学 大家 , 他的《红楼梦 评论》就丝 毫不 涉
及任何有关曹雪芹本人史 实的 考订 , 但仍 然可 以有 他自 己的 体
1 78 思想与历史
会和理解。我们的许多理解都不必放在一个历史框架之内来进
行。对于欧几里德 , 我们要了解他 , 并不需要知道他代表什么阶
级的利益 , 也不需要知 道他的 理论 是在什 么具 体的 历史 环境 和
条件之下产生的。唯一有关的事 , 是我们要理解他的推理本身。
把他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 之内 , 丝 毫无助 于我 们了 解他 那理 论
的本质。一个中学生学几 何学 , 可以 一点 也不知 道 早期 希腊 化
时代的历史 , 但这并不 妨碍 他学好 欧氏 几何 学。他 没有 必要 把
欧几里德和当时的历史联系起来。正如对曹学的史实考据无论
多么详尽而又翔实 , 并无补于、更不能代替我们对《红楼梦》的美
学感受。我们读诗、听音 乐 , 并不 需要知 道作 者是 谁 , 更 不用 说
有关作者生平的知识了。 反之 , 无论 我们 对作者 生 平的 编年 和
行踪事绩多么熟悉 , 并 不就等 于、也并 不就导 致我 们 对诗、对 音
乐的体会和欣赏。克罗齐 所谓一 切直 觉都是 抒情 的 , 就 包含 有
这层意思。对艺术的直觉 是一回 事 , 对艺 术家生 平 的编 年知 识
又是另一回事 , 二者虽非绝无关系 , 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我
们对一切科学和艺术均可 作如 是观 , 亦即 我们 完全 没有 必要 把
非历史的思维放进一个历 史的 坐标 系里去 定位 , 正 因为 它是 非
历史的思维。索隐派红学 之走火 入魔 , 便 提供了 充 分说 明这 一
点的一个例子。从以上历史思维与非历史思维的分辨这一角度
来看 , 克罗齐的史学观 就不 像它乍 看上 去那 么牵 强了。 因为 历
史学是以美学开始的 , 而美感恰恰不是历史思维 , 即恰恰不是克
罗齐所说的编年。应该记得 , 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一词 , 乃是克
罗齐所称的编年。
价值是人的思想的创造 , 自然界的客体本身无所谓美丑、真
假、利弊或善恶。我们之所以对于事物有美丑、真假、利弊、善恶
论克罗齐的史学思想 1 7 9
① 此 文收入 Ca rl Bec ke r ,“E ve ryma n His own Hist orian”, Essa ys on H istor y and
Po l it ics, Ne w York , App let on Ce n t ury , 1935 .
1 80 思想与历史
相脱离、相对立为其前提条件的 , 否则又有什么统一可言 ? 如果
理论就是实践 , 二者同一 , 便无所谓相结合了。正因为理论不是
实践 , 不等于实 践 , 二 者 是 相 分离 的 , 所 以才 有 相 结 合 的问 题。
结合就意味着二者不是一回事 , 而且首先是相分离 , 才谈得到相
结合。我们应该正视 , 理 论首先 就在 于它 有其脱 离 实际 的那 一
面 ; 是理论就要脱离实际 , 否则理论就不成其为理论了。大谈二
者的结合、统一乃至同一 , 而无视于二者的分离、对立和不同 , 这
正是引导克罗齐走入了理论死角的契机。它给史学理论的一个
教训就 是 : 在谈 论理论 结合 实际 时 , 我们必 须不 可忽视 理论 之
所以为理论 , 正在于它有脱离实际的那种特征。
我们可以设想事实是不 变的 , 一旦 如此 就永 远 如此 而无 可
更改 ; 但是我们无法设想世上会有万世不变的理论。 ( 就是一个
国家的根本大法宪法 , 也还容许修改 , 没有万世不易的。) 但是理
论却并不因此而 贬 值 , 它 永 远是 人 类 进 步所 不 可 或 缺 的东 西。
没有前人的理论 , 就没有后人的理论 , 每后一代的理论都是在前
人理论的基础之上建立的。前人的理论包括有积极的以及消极
的因素 , 它们从正面或 从反 面有助 于后 人理 论的 形成。 后世 的
理论就包括前代的理论 在内 , 只不 过更 提高 了一 个数 量级。 历
史的发展就包括前人的历史在内 ( 在这种意义上 , 我们可以同意
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点 ) , 历史学理论的发展也就
包括前人的史学理论在内。这应该是历史、历史学、历史理论和
史学理论发展 的 辩证 法 所应 有 的 涵 义。一 切 科 学的 理 论 和 实
验 , 成功了固然是积极的贡献 , 失败了的则从反面仍然不失其为
贡献。我们或许可以用这 种态度 来看 待一切 前人 的 史学 理论 ,
包括克罗齐的在内。
1 82 思想与历史
克罗齐的理论有见于一、无见于多 , 有见于同、无见于异 , 同
一被推到了绝 对的 程 度 , 可 谓 是名 副 其实 的“ 绝 对 历 史主 义”。
事实上 , 真正的历史学固然有其哲学理论的导向 , 但毕竟历史学
并不就是哲学 ; 正如哲学不可能脱离历史 , 但毕竟不能迳直被等
同于历史学。 那 既 在 理 论 ( 一 ) 上 是 不 能 成 立 的 , 而 且 在 实 践
( 多 ) 上也是行不通的。我们还不曾看到有过 这样的先 例 : 一 个
哲学家从事纯粹的哲学 思考 , 就会 突然 之间 ( 有 似顿悟 一般 ) 掌
握了全部的历史 , 或者 是一个 历史 学家纯 粹通 过治 史就 能掌 握
了全部普遍的哲学原理。 合与分 是并 行不悖 的 , 而 且是 相辅 相
成的。只谈结合不 谈 离 异 和只 谈 离 异 不 谈结 合 , 都 是 片面 的。
克罗齐之强调历史与逻辑 的统 一乃 至同一 , 就 是一 个值 得汲 取
的教训。
按克罗齐的讲法 , 就连 旧意 义上的 历史 哲学 也 是不 可能 存
在的 , 因为它们都是二元论的 , 即以思维对存在或逻辑对历史为
其出发点的。故此克 罗 齐 才有“ 历 史哲 学 已 死掉 了” 的 说法。
旧的历史哲学既然已经丧 失了 其存 在的根 据 , 剩下 来的 问题 就
只有如下三个 , 即“ 发展 的概 念、目 的的 概念 和价 值的 概念。 那
就是说它们涉及到现实界 的全 部 , 并且唯 有当 历史 是现 实界 的
全部时 , 它们就涉及到历史。” 这里 克罗 齐正式 提出 了“ 历史 是
现实界的全部”这一 基本论 点 ; 反过 来说 , 全部 现实 界 ( 或实 在 )
就是历 史 , 别 无 其 他。 ( 即 上 面 所 说 过 的“ 道 外 无 事 , 事 外 无
道”。) 于是 , 历史与实在二者之间就可以划上一个全等号。事实
分秒”之举 , 要求做到把一 切都 整齐 划一 , 抛弃 一切 看来 是不 合
理的剩余。但是划一只能 是人心 中的 划一 , 并非 是 千变 万化 的
世界可以纳入一个整齐划一的模式。唯心史观的工作多少与此
类似 , 他们力求把历史整齐划一 , 把活生生的生命纳入一个严格
的概念模型。这类工作无 论是理 论上 有多么 大的 完 美性 , 但 总
不会符合历史的实际的。
除了价值问题 而 外 , 克 罗齐 认 为历 史 学 还 有“ 发 展”和“ 目
的”两个问题。历史的 发展过 程 ( 即 他所谓 的精 神循环 ) 是不 是
一次性的、一度即告完成的 ? 若然 , 是不是完成之后历史就告终
结 , 此后便没有历史了 ? 这个结 论看 来很 难为大 多 数的 人所 接
受。如果说 , 此后 仍 有历 史 , 那 么 终极 目 标 岂 不 是就 不 存 在 了
吗 ? 这个二难推论看来仿 佛是 , 基督 教神 学史观 的 影子 始终 还
在某些历史学家 ( 包括克罗齐 ) 的头脑中徘徊。如果仿照神学的
提法 , 这里我们也可以问 : 历史是有始有终的 呢 , 还 是有始无 终
的呢 ? 两种答案在逻辑上是等值的。历史循环论固然不好自圆
其说 , 因为那样一来 , 人类就好像是在干 着西西 弗斯 ( Sisyphu s)
的那种蠢事 , 不断地把石头推上山去 , 石头又不断地滚下来。但
是进化论也好不了很多。 历史进 到一 个什么 目标 才 算完 成呢 ?
如果永远没有完成 , 那么任何当前有限的目标 , 在人类历史无限
的整体中岂不都丧失了 价值 和意义 吗 ? 克罗 齐晚 年 , 思 想中 的
宗教倾向有日愈增加之势 , 看来应该是不足为怪的。
在他对史学理论的贡献 中 , 他对真 历史 与编 年 史的 划分 也
有其深度和意义。人是有 血有肉 的活 生命 , 不是 麻 木不 仁的 死
物质。历史是人类在历史舞台上的一幕扣人心弦的演出。要理
解历史 , 就要理解人的活生命 ; 历史学的使命是研究和表现这一
幕活生命的历史 , 不仅仅是一堆“ 资料汇编”或“ 史料集成”而已。
论克罗齐的史学思想 1 8 5
编年史的工作是机器的工 作 , 历史 学的工 作则 是怎 样把 握活 生
命的工作 , 是人的工作、是精神本身的工作。“糟粕所存非粹美 ,
丹青难写是精神。”历 史 学就 是 要 掌握 并 表 现 出 那种 精 神 的 粹
美 , 非徒编排和堆砌一 堆史 料的糟 粕而 已。正有 如 艺术 家的 工
作非徒是为他笔下的人物作起居注、编行年表 , 而是要像曹雪芹
那样写出一个活脱脱的王 熙凤 来 , 或是像 梵高 那样 要画 出太 阳
的伟力来 , 或是像贝多 芬那 样要谱 出人 类的 命运 来。要 做到 这
一点 , 就需要以历史学 家本人 的现 实生 活为依 据、为 出发 点 , 历
史就是历史学家精神的外铄。一切历史都是被当前的精神活动
赋予了生机和活力的。克 罗齐的 一切 历史都 是当 代 史 , 和他 的
后继者柯林武德的一切历 史都 是思 想史一 样 , 堪称 为当 代新 黑
格尔学派史学理论的两 条基 本命题。 然而 , 把它 们 绝对 化却 也
使他们自己的理论走向了死胡同。
如果说我们在克罗齐的理论中能发现有什么值得深思或予
人以启发的东西 的 话 , 那 么 其中 之 一 或 许是 如 下 的 这 一见 解 :
即历史学不经过一番哲 学的 锤炼 , 就不 配称 为历 史学。 这一 点
对于专业的历史学家的实 践具 有特 别的重 要性 , 因 为大 多数 专
业历史学家几乎从来都不习惯于反思历史的性质是什么以及历
史研究的性质是什么。他 们从不 去思 考自己 工作 的 性质 , 就 迳
直着手去进行工作 , 所以就难免有陷入盲目性的危险。另外 , 对
克罗齐的理论还可以提到这一见解 : 即在 历史认识 中主体与 客
体并不是截然相对立的两 种不 同的 东西 , 所以 日常 意义 上的 那
种符 合 论 或 反 映 论 , ———即 我 们 的 认 识 符 合 或 反 映 客 观 事
实 , ———从而把历史认识分解为主客两橛的那种二元论 , 就是站
不住脚的。在历史 中 , 主 与 客 都 同 属于 一 个 完 整 的生 命 , 即 精
神。这一论点从常识看来显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它值得历史学
1 86 思想与历史
家们更深一步地作出分析和解答 , 那答案不应该是简单的否定 ,
而应该是辩证的合题。在历史学中 , 主客既有分的一面 , 又有合
的一面 ; 专业历史学家 往往有 见于 分、无见于 合 , 克 罗齐 则有 见
于合、无见于分 ; 双方似乎都失之偏颇和片面。怎样安排得恰如
其份 , 使之各得其所而无过与不及之弊 , 应该是今后史学理论工
作应有的要义。
有人评论克罗齐过 分追 求辞 藻 , ———他 的著 作 大部 分是 有
关文学评论的 , ———而牺牲了理论思维的严谨性 ; 他是以文情在
打动人而不是以论证在 折服 人。这诚 然是他 的缺 点 之一 , 但 就
他的史学理论主体而言 , 则问 题应 该是怎 样确 定它 的有 效性 的
范围。它很可能是有效的 , 但 只是 在一个 适 当的 范围 之内。 我
们应该把它放在一个更 高的 层次之 下加 以考 察。时 至今 日 , 克
罗齐史学理论的影响虽然已呈式微之势 , 但仍不失为 20 世纪唯
心主义历史学的主要代表之一。今天要建立起一种更为令人满
意的史学理论 , 前人的工作是不好轻易绕过去的 , 包括克罗齐的
理论在内。此外 , 还 可以 提到 的 是 : 哲学 既可 以 是对 知识 和 概
念的分析和组装 , 但也可以是一种人生的智慧。而这后一方面 ,
往往是被人们忽略了的。在希腊文的字源上 , 哲学就是爱智慧。
史学理论应该是 既 照 顾到 逻 辑的 分 析 , 也照 顾 到 人 生 的智 慧。
也许从这种角度去评价西 欧大 陆的 当代史 学理 论 ( 包括 克罗 齐
的在内 ) , 可以使我们更接 近于 他们 理论的 真相 , 并 使我 们能 对
他们做出更为实事求是的评价。
1993 年 3 月 12 日初稿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柯林武德在本世纪初 期的 学术 活动主 要是 在纯 哲学 方面 ,
后来对历史学的理论考 察越来 越吸 引了 他的 兴趣。 从 1936 年
起 , 他写过一系列有关历史哲学的文章 , 但他这方面重要遗文之
最后汇集为他的代表作《历 史的 观念》一 书 , 却是他 死后 三年 由
友人诺克斯 ( T . M . K nox) 于 1946 年编辑出版的。
1910 年当柯林武 德 在牛 津 开始 读 哲学 的 时 候 , 格 林 30 年
前所奠立的那个哲学运动 仍然 在统 治着学 院 ; 在这 个有 势力 的
流派中包括有他的后学 F . H . 布莱德雷、鲍桑葵、W . 华莱士和
奈特尔席普等人 , 即通常人们所称的新黑格尔派或英国唯心派。
然而他们自己反对这个名 称 , 认为 自己的 哲学 既是 英格 兰和 苏
格兰土生 土 长 的 哲 学 的 延 续 , 同 时 又 是 对 这 一 哲 学 的 批 判。
1880 至 1910 年的 30 年间 , 这个流派不 但在牛津 而且更 多的 是
在牛津以外 , 有着广泛 的影 响。这个 流派 的反对 派 则是 所谓 实
在主义者。
柯林武德本人自始即不同意实在主义者的论点。他认为实
在主义者把哲学弄成了一 种徒 劳无 功的空 谈游 戏、一种 犬儒 式
的自欺欺人 , 对于英国思想与社会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 又过了
1 88 思想与历史
实在主义者每每引向语 言分析 , 把 对客 观实 在 的研 究转 化
为语言学的问题 , 乃至流入只问用法、不问意义的地步。柯林武
德反对实在主义的这一 倾向 , 而把 提法 重新颠 倒 过来 ; 他 提出 :
“哲学的对象就是实 在 , 而 这一 实在 既包括 史家 所认 识的 事实 ,
又包括他对这个事实的认知。
” 柯林 武德自 称他 继承的 是笛 卡
儿和培根的传统 , 即一 种哲学 理论 就是哲 学家 对自 己所 提出 某
种问题的解答 ; 凡是不理解所提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的人 , 也就
不可能希望他理解这种 哲学 理论究 竟是 什么。换 句 话说 , 知 识
来自回答问题 , 但问题必须是正当的问题并出之以正当的次序。
当时不但牛津的实在主义者们认为知识只是对某种“实在”的理
解 , 就连剑桥的摩尔和 曼彻 斯特的 亚历 山大 也不 例外。 柯林 武
德把实在主义者的论点归结如下 : 知识的条件并非是消极的 , 因
① 《历史的 观念》, 第 2 页。
② 《艺术哲 学》, 1925 年 英文版 ( 以 下同 ) , 第 93 页 。
1 90 思想与历史
为它积极参与了认知过程 , 即 认识 者把自 己置 于一 个可 以认 知
某一事物的位置上。和实 在主义 者的 立场不 同 , 柯 林武 德认 为
他自己的“提问题的 活动”并 不是认 识某 一事物 的活 动 ; 它不 是
认识活动的前奏 , 而是 认 识活 动 的 一 半 , 那 另 一 半便 是 回 答 问
题 , 这问答二者的结合 就构 成为认 识。这 就是他 所 谓的 问答 哲
学或问答逻辑。
要了解一个人 ( 或一 个命 题或一 本书 ) 的 意义 , 就必 须了 解
他 ( 或它 ) 心目中 ( 或问题中 ) 的问题是什么 , 而他所说的 ( 或它所
写的 ) 就意味着对于 这一 问题的 答案。 因此 “
, 任何 人所 作的 每
一个陈述 , 就都是对某个问题 所做的 答案。” 这也 就蕴涵 着 , 一
个命题并不是对 一 个 另外 又 可以 作 出别 的 答 案 来的 问 题 的 答
案 , ———或者至少并不是正确的答案。这种关系 , 柯林武德称之
为问答二者 之 间的 相 关性 ( correlativit y ) 原则。 他把 这 一 原 则
应用于矛盾。他不承认两个命题作为命题可以互相矛盾。因为
除非你知道一个命题所要 求回 答的 问题是 什么 , 你 就不 可能 知
道一个命题的意思是什么。所以除非两个命题都是对于同一个
问题的回答 , 否则这两个命题就不可能互相矛盾。
上述原则同样可以应用于真假。真假并不属于某个命题本
身 , 真假之属于命题仅仅有如答案之属于问题一样 , 即每个命题
都回答一个严格与其自身相关的问题。但一般人往往认为逻辑
的主要任务在于分辨真 假命 题 , 而 真假 又属 于问 题本 身。命 题
往往被人称为“思想 单元”, 那意思 是指 一个 命题可 以分 解为 主
词、谓语等等 , 每一部分单 独而言 都不 是一个 完整 的 思想 , 所 以
① 《形而上 学论》, 第 23 页 。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1 9 1
一个命题之为真为假、有意义或无意义 , 完全取决于它所要回答
的是什么问题。脱离了一 个命题 所要 回答的 特定 问 题 , 则命 题
本身并无所谓真假或有 意义 无意义。 故此 , 重要 之 点就 在于 我
们必须明确找出它所要回 答的 问题 , 而决 不可 以根 本茫 然于 它
所要回答的究竟是什么 问题。 这种“提 问题的 能力”, 他 称之 为
“逻辑的功效”( efficiency ) 。 传 统 的“ 命 题逻 辑”之 必 须 为“ 问
答逻辑”所取代 , 他于 1917 年就作了全面的论述。
既然在思想方法上反对 实在主 义的 分析 路数 , 所以 在对 待
形而上学的态度上他也 一反 分析派 的结 论。对形 而 上学 , 分 析
派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柯林武德虽然认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
有关“纯粹存在”( pure bei ng ) 的科学、或 半科 学乃至 伪科 学 , 亦
即根本就不存在本体论 , 并且在这种意义上 , 他也根本不承认有
所谓“纯粹存在”; 但本 体论 不存在 并不 意味 着形而 上学 也丧 失
其存在的权利。反之 , 柯林武德认为形而上学是不能取消的 , 虽
则他所谓的形而 上 学 已不 是 或不 完 全是 传 统 意 义上 的 形 而 上
学。这一论题枝 蔓 过多 , 这里 不 拟详 述。 但是 有 一点 是 应 该
提到的 , 即他坚 持“ 形 而上 学 对于 知 识的 健 康 与 进步 乃 是 必 要
的”, 因此“
, 那种认为形而 上学 是思 想上的 一条 死胡 同的 看法 ,
乃是错误的。
” 原因 就 在于 形 而上 学 有 好坏 真 假之 分 , 逻 辑 实
证论者却没有看到、或者不懂得这个区别 ; 因此“
, 逻辑实证主义
① 《形而上 学论》, 第 33 页 。
② 例如 他谈到 维特 根斯坦 的 二 分 法 , 即 可 知 的 事 实 与 可 直 觉 ( s hown ) 的神 秘 , 以
及罗 素的 逻辑结 构之只 能直 觉而不 能论 证 ( d emon str a te ) ; 并认为 以往的 哲 学大
多是 企图 论证只 能被直 觉的 东西 , 因 而是无 意义的 , 或者是 什么也 没有 说。
③ 《形而上 学论》, 第Ⅶ 页。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1 9 3
并没有区别好的形而上学 和坏 的形 而上学 , 而 是把 一切 形而 上
学都看作是同样地无意义。
” 这一点 是柯林 武德 与分析 学派 的
根本分野之一。他认为不 仅分析 学派 , 以 往历史 上 之所 以有 那
么多的哲学家都在理论上跌了跤 , 原因之一“ 就正是他们没有能
区别 ( 真 ) 形而上学和假形而上学”。
逻辑实证主义所掀起的 分析思 潮 , 自第 一次 世 界大 战后 蔚
为巨流 , 迄今未衰。这一 思潮的 意图 是要 避免或 者 反对 形而 上
学 , 但发展到极端 , 竟致对全部哲学根本问题有一并取消或否定
之势。无论语言分析或逻辑分析对于澄清哲学思想可能有着多
么巨大的作用 , 但哲学 终究不 能仅 仅归结 为语 言分 析或 逻辑 分
析 , 而是无可避免地要 回答 世界观 的问 题。这一 点 就成 为西 方
各派生命哲学对分析哲学分庭抗礼的据点。古来有所谓学哲学
即是学死法的说法 , 现 代各派 生命 哲学的 共同 点也 正在 于解 决
生命本身在思想上对外界 的适 应和 反应 , 所以 它的 对象 就包 括
全部现实生活 , 例如包 括感 情生活 在内。 哲学的 本 性究 竟和 科
学是根本相同 , 还是根本不同呢 ? 在这个问题上 , 双方有其不同
的解答。近代史 从一 开 始就 有 一 种思 潮 极 力 追 求思 想 的 精 确
① 他接 着又说 “
: 于 是量子 论在 一个彻 底逻辑 实证 主义者 的眼 里 , 也 就 和古 典 物理
学是 同样 地没有 意义。”(《形 而上学 论》, 第 260 页。)
② 《形而上 学论》, 第 343 页。 他并且 认 为 怀 特海 所 谈 的 哲 学 ( 甚至 可 以 说 是形 而
上学 ) 已 超出 了通常 逻辑 之外 ( 与 之上 ) , 因 而 与 分析 派 或 实 证派 的 旨 趣 已大 不
相同 。
1 94 思想与历史
以上理论特别涉 及到 自 然科 学 与史 学 的 关系。 19 世 纪 由
于自然科学的思想方法取 得了 极大 的成功 , 实 证主 义遂 风靡 一
时。这一思潮大大影响了 近代西 方史 学思想 与方 法 , 或 者如 柯
林武德所说的“
: 近代史学研究方法是在她的长姊即自然科学方
法的荫庇之下成长起来的。
” 这样就 使得专 业史 学家有 意无 意
之间强烈地倾向于以自然 科学 的思 想方法 治史 , 乃 至史 学有 向
自然科学看齐的趋势。柯林武德的思想则是对于这一思潮的反
动或反拨。史学对自然科学的这种模仿或效颦 , 他称之为“ 史学
的自然主义”, 并宣称目前到了这样一个时代“
: 历史学终于摆脱
了对自然科学的学徒状态。
”
反对史学中的自然科学 或实证 主义 思潮 的 , 不 只是 柯林 武
德一人。19 世纪的 德罗伊 曾 ( J . G . Droysen) 即已 标榜 自然 科
学与人文科学两者的题材和方法论都是根本不同的。随后的布
莱 德 雷 , 20 世 纪 的 奥 特 迦 ( O rtegay Gasset ) 、卡 西 勒
( E . Cas siser) 、狄尔泰等相 继属 于这 一行 列。狄 尔 泰把 历史 学
划归精神科学或心灵科学 , 认 为它 与自然 科学 的不 同就 在于 它
的主题是可以 体验 的 ( er lebt ) , 或 者说 是 可 以 从 内部 加 以 认 识
的。柯林武德对这一论点做了深入的发挥。他认为历史科学和
自然科学同属科学 , 因 为都基 于事 实 ; 但作为 两者 对 象的 事实 ,
其性质却大不相同。他说“
: 一切科学都基于事实。自然科学是
基于由观察与实验所肯定 的自 然事 实 ; 心 灵科 学则 是基 于由 反
思所肯定的心灵 事 实。
” 两 者 的不 同 就 在于 “
, 对科 学 来说 , 自
然永远仅仅是现象”“
, 但历史事件却并非仅仅是现象 , 仅仅是观
察的对象 , 而 是 要 求 史 学 必 须 看 透 它 并 且 辨 析 出 其 中 的 思 想
来”。 自然现象仅 仅 是现 象 , 它的 背 后并 没 有思 想 , 历史 现 象
则不仅仅是现象 , 它的 背后 还有思 想。一 场地震 可 以死 掉多 少
万人 , 但地震只是自然现象 , 其中并无思想可言。一场战争也可
以死掉多少万人 , 但战争并不仅仅是现象 , 它从头至尾都贯穿着
人的思想 , 它是思想的行动。只有认识这一点 , 历史才能成为可
以理解的 , 因为历史事 件乃 是人类 心灵 活动 的表 现。所 以自 然
科学家研究自然现象时 , 没有必要研究自然是在怎么想的 , 但是
历史学家研究历史事件时 , 则必须研究人们是在怎么想的。
自然科学研究所依据的 数据是 通过 知觉 而来 , 但历 史研 究
所依据的材料却不能凭知觉。或者说 , 自然界只有“ 外表”, 而人
事却还有“内心”; 史家的职责就在于了解这种“ 内心”及其活动。
柯林武德着重阐述了他的论点“
: 自然科学概括作用的价值取决
于如下的事实 , 即物理科学的数据是由知觉给定的 , 而知觉却不
是理解”; 但“根据历史事实进行概括 , 则情形便大不相同。这里
的事实要能作为数据加以使用 , 则首先必须是历史地为人所知。
而历史 知 识 却 不 是 知 觉 , 它 乃 是 对 于 事 件 内 部 的 思 想 的 剖
析。
” 这就要求史学家必须有本领从 内部钻 透他 所研究 的历 史
事件 , 而不仅仅如自然 科学 家之从 外部 来考 察自 然现 象。一 个
人由于自然原因而死去 , 医生 只须 根据外 部的 现象 就可 以判 断
致死的原因。但是布鲁塔 斯刺死 了凯 撒 , 史学家 却 不能 仅止 于
断言布鲁塔斯是刺客而已 , 而是必须追究这一事件背后的思想 ,
包括布鲁塔斯本人的思 想。严格 说来 , 史 学所研 究 的对 象与 其
说是历史事实 , 倒不如 说是 历史事 实背 后的 思想 活动。 自然 科
学并不要求科学家认识自 然事 件背 后的思 想 , 而史 学则 要求 史
家吃透历史事件背后的 思想 ; 唯 有历 史事 件 背后 的思 想———可
以这样说———才是它的生命和灵魂。这就是史学之所以成其为
史学而有别于 自 然科 学 的所 在。 谈到 史 学 与 自 然科 学 的 不 同
时 , 柯林武德反复申说他的中心思想如下 “
: 与自然科学家不同 ,
史家一点也不关心如此这般的事件本身。他只关心作为思想之
外在表现的那些事件 , 而且只是在它们表现思想时 , 他才关心它
们 ; 他关心 的只 是 思 想 而 已。” 这 就 是 说 , 史 家 之 关 心 历 史 事
件 , 仅只在于历史事件反映了思想 , 表现了或体现了思想。归根
到底 , 历史事件之成其 为历 史事件 都是 由于 它有 思想。 这样 就
达到了 柯林 武德 史学理 论的 一条根 本原 则 : 历史 就是思 想史 ;
他说“
: 史学的确切对象 乃是 思想 , ———并非 是被 思 想的 事物 而
是思想本身的行为。这一原则使人一方面可以区别史学与自然
科学 , 自然科学是研究一个给定的、客观的世界而与正在思想着
它的行为不同 ; 另一方面又可以区别史学与心理学 , 心理学研究
术归根到底无非是 想 象 , 不 多也 不 少” , 同 时 又把 想 象力 引 用
于史学作为史学家的必备条件。至于他的有关精神与实践两者
关系的基本论点 , 即“ 就理 论方 面说 , 就叫 做精 神力 图认 识它 自
己 ; 就实践方面说 , 就叫做精神力图 创造 它自己” , 则克 罗齐 体
系的影响更可谓跃然纸上。因此卡西勒评柯林武德的艺术论就
指责说“
: 他完全忽视了作为艺术品产生与观赏的前提的全部构
造过程。
”
这里我们要讨论的不是 他的美 学理 论或 艺术 论本 身 , 而 是
它和他的史学观念之间 的联 系。在美 学上 , 柯 林武 德强 调 “
: 真
正的美绝不是主观与客观相排斥这种意义上的主观与客观。它
是心灵在客观之 中 发现 其 自身。” 美 学 认识 的 性质 如 此 , 史 学
认识的性质也类似。在历 史认识 上 , 也不 存在主 观 与客 观相 对
立这种意义上的历史知识 , 或 如通 常所谓 的认 识主 体反 映了 客
观事物那么一回事。把史 学中的 主体 与客体 打成 一 片的 , 则 是
“思想”这条渠道。
① 《艺术原 理》, 第 3 页 。
② 《艺术原 理》, 第 88 页。
③ 《人论》, 1944 年 英文 版 , 第 182 页。又 可参 看《艺术哲 学》, 第 279 ~ 285 页 。
④ 《艺术原 理》, 第 43 页。
2 04 思想与历史
而是指人们在进行政治活动时 , 他们头脑中所进行的思想 , 或他
们是在怎么想 的。这 里 也 许可 以 用 一 个 流行 的 比 喻 说 法 , 即 :
思想是灵魂 , 抽掉了思想 , 历史或史学就将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
的躯壳。
柯林武德自认为上述的这一论点 ( 或者说发现 ) , 在 19 世纪
是不可能出现的 , 因为 当时的 史学 尚未经 历过 一次 培根 式的 革
命洗礼而成为科学。19 世纪的史 学还笼 罩在 18 世纪的 观点 之
下 ; 18 世纪的理论家 们 在看 到有 必要 建 立人 文 科学 时 , 并 不 是
把它当作历史学而是把 它当作 一种“人 性的 科学”, 从而 错误 地
以随时随地莫不皆然的普 遍人 性为 其对象 , 如 像休 谟和 亚当 ・
斯密的例子。19 世纪的学者又往 往求之 于心理学 , 把人 类的 思
想错误地归结为心理的 事实。人 性论 或心理 学都 不 是、也不 能
代替历史学 , ———因为历史乃是思想史 , 而人性论或心理学却不
是。如果说 17 世纪的哲学是清理 17 世纪的自然科学 , 那么“ 20
世纪哲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清理 20 世纪 的史学”。 他 认为 直
迄 19 世纪末以前 , 史学研究始终是处于类似前伽利略的自然科
学所处的那种状态。但从这时起 , 史学却经历着一场革命 , 足以
媲美 17 世纪的自然科学革命 , 而其规模之巨大则远甚于哥白尼
的革命。 目前人们 正 处在 这 样一 个 时代 , 史 学在 其 中要 起 一
个相当于 17 世纪的自然科学所起的作用。
上述理论意味着 , 一切 过去 的历史 都必 须联 系 到当 前才 能
加以理解。当然 , 既是过 去的 历史 , 就需 要有 证据 ; 但是 这类 证
据却是今天的史 家 在 此时 此 地的 当 前世 界 中 所 掌握 的 某 种 东
西。假如一桩过去的历史 事件并 未为 当前世 界留 下 任何 遗迹 ,
那么我们就对它毫无证 据可 言 , 因 而也 就对 它一 无所 知。但 是
这里所谓的遗迹或证据 , 绝不仅仅是物质的东西而已 , 而是还需
要有更多的东西。过去所遗留给当前世界的 , 不仅仅有遗文、遗
物 , 而且还有其思想方式 , 即人们迄今仍然在以之进行思想的那
种思想方式。1920 年 , 柯林武德把这一 论点概 括为他的 历史 观
念的第一条原理 , 即史家所研究的过去并非是死掉的过去 , 而是
在某种意义上目前依然 活着 的过去。 因此 , 史学 所 研究 的对 象
就不是事件 , 而是“ 历程”; 事件 有始 有终 , 但历 程则 无始 无终 而
只有转化。历程 P1 转化 为 P2 , 但两 者之 间 并 没有 一 条界 线 标
志着 P1 的结束和 P2 的 开 始。P1 并 没有 而 且 永远 也 不会 有 结
束 , 它只是改变了形 式而成 为 P2 。 P2 也并没 有开 始 , 它 以前 就
以 P1 的形式存在着了。一部历史书可以有其开端和结束 , 但它
所叙述的历史本身却没 有开 端和结 束。今天 由昨 天 而来 , 今 天
里面就包括有昨 天 , 而 昨 天里 面 复 有 前天 , 由 此 上溯 以 至 于 远
古 ; 过去的历史今天仍然存在 着 , 它 并没有死 去。因此 , P1 的 遗
迹并不是 P1 死掉的残骸 , 而是仍然活生生在起作用的 P1 本身 ,
只不过是被纳入另 一种 形式 P2 而 已。 不妨 这 样说 , P2 是 透 明
的 , P1 就通过 P2 而照耀出来 , 两 者的光和 色是融为 一体的。 这
2 08 思想与历史
① 当然 , 这 种观 点或类 似 的 观 点 在 当 代 史学 思 想 中 并 非 为 柯 林 武 德 一 个 人 所 独
有 ; 克罗 齐和 奥特迦 大体 上也都 相 近。 奥 特 迦 说 “
: 我 们 之 了 解昨 天 , 只 能是 通
过乞 灵于 前天 , 而前 天也 如此类 推 。历 史 是 一 个 体系 , 是 全 部人 类 经 验 之联 成
为一 个单 一的、无可 抗拒 的链锁 体系 。”( 奥 特迦 :《历史 是 一个 体 系》, 1941 年 英
文本 , 第 221 页 。)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0 9
不同于某些历史理论家往 往脱 离历 史的实 际和 史学 的实 践 , 流
于凿空立论。他认为研究历史就是为了对人类目前的活动看得
更清楚 , 并且自称他的 每一个 理论 细节都 是从 实际 的史 学研 究
中得出来的。他的历史观念大体在 1930 年左右形成 , 其中史学
思想方法论占有突 出的 地 位 ; 因 为 按照 他 的看 法 , 史 学 家 应 该
抛却 寻求历 史发 展 的 结 构 这 一 野 心 , 转 而 从 事 于 论 证 研 究 的
方法 或途径 问题 。在他 1931 年的《哲 学方 法 论》和 1940 年的
《形而上 学论》中 , 都 曾 讨 论 过 作 为 人 类 文 明 基 础 的 历 史 的 性
质 , 并认 为应 该把 这 也 视 为 历 史 的 产 物 而 不 应 视 为 永 恒 的 真
理或 概念。
和克罗齐一样 , 柯林武 德也 着重批 评了 以前 的 历史 理论 在
方法论和在主题两方面所 犯的 根本 错误 ; 错误 在于 它们 努力 要
模仿自然科学 , 以自然科学为蓝本 , 力图以自然科学那样的普遍
规律来归纳历史现象。因 此 , 史 学必 须摆 脱它自 己 对自 然科 学
的模仿阶段 ; 这就要求史学家对过去历史加以理解时 , 不能再是
把它当作由归纳得出的普遍规律的事例。它应该是史学家自觉
的、有目的的思维的表现 , 也就是史学家必须在自己的心灵中重
建或重演过去的思想。
历史 哲学这 一 课 题 的 研 究 者 , 在 近 代 西 方 是 哲 学 家 远 多
于史 学家 ; 像 克罗 齐 和 柯 林 武 德 这 样 以 哲 学 家 而 兼 历 史 学 家
的人 , 尚 不多 见。 柯 林 武 德 自 称 历 史 考 古 研 究 是 他 生 平 的 娱
乐。 第一次 大 战 前 , 他 在 牛 津 是 罗 马 不 列 颠 专 家 哈 佛 菲 耳 德
( Haverfield) 的入室弟子 , 战 后 1919 年 , 哈佛 菲耳 德逝 世 , 他 成
为维护牛津学派的代表人 物 , 虽则 他的观 点和 他的 老师 不尽 相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1 1
同。在他一系列的 历 史著 作 中 , 他 自命 解 决 了一 些 长期 以 来
争论不休的问题 , 但其解决并非是由于发现了新材料 , 而是由于
重新考虑了一些 原 则性 的 问题。 他 以为 这 可以 说 明 , 就 史 学
研究而言 , 努力 促 进哲 学 与 史学 之 间 的 亲密 关 系 是 何 等必 要。
他在《自传》中提到 , 正是由于历史研究的训练才使他认识到“ 提
问题的活动”的重要意义 , 从而也使他强烈不满于实在主义者的
那种“直觉主义的知识论” ; 因为 知识既 包括 认知 活动 , 也包 括
被认知的事物 , 所以只 着眼于 答案 而忽视 提问 题的 逻辑 便是 假
逻辑。
剪刀—浆糊历史学或剪贴 史学 就是 排比 过去 的 现成 史料 ,
再缀以几句史家本 人 的诠 释 ; 有 时 柯林 武 德 也把 它 称之 为 前
培根式的史学。他攻击这种史学说“
: 根据抄录和组合各种权威
和引文而构造出来的历史 , 我就称之为剪刀—浆糊历史学”“
, 有
一种史学 ( 指剪贴 史学———引者 ) 全靠 引证 权威。 事实 上 , 这 根
本就不是史学。
” 在 剪 贴史 学 看来 , 仿佛 史 学 家的 任 务就 只 在
于引 述各家 权威 对 某 个 历 史 问 题 都 曾 说 过 些 什 么 话 , 都 是 怎
么说 的 ; 换句 话说 “
, 剪贴 史 学 对 他 的 题 目 的 全 部 知 识 都 要 依
赖前 人的现 成论 述 , 而 他 所 能 找 到 的 这 类 论 述 的 文 献 就 叫 做
史料 。” 但真正的史学却决不是以剪贴为基础就可以建立的。
真正的史学决非以剪贴 为能事 , 而 是必 须从 某 种培 根式 的
概念出发 ; 即史学家本 人必须 确切 决定他 自己 所要 知道 的究 竟
是什么东西 , 这一点是 没有 任何权 威能 告诉 他的。 他必 须努 力
去寻找一切可能隐藏有自己问题 的答 案的东 西。 剪贴 史学 那
种把历 史 当 作“ 连 续 发 生 的 事 件 的 故 事”完 全 是“ 假 历 史 观
念” ; 真正的史学必 须 是 就史 学 家心 目 中所 提 出的 具 体 问题 ,
根据证据 来 进 行 论 证。 或 者 换 一 种 说 法 , 史 料 ( 包 括 权 威 论
断 ) 的排列与组合并 不就是、也 不等 于史学 , 史 料与 史学 二者 并
不是等值的或等价的。史料 , 像剪贴史学所提供的那样 , 都只停
留在史学知识的外边 , 史学必须从这个“ 外边”或外部过渡到“ 里
边”或内部去。史料不 是史学 , 史 学是 要建筑 一座 大 厦 , 而史 料
则是建筑这座大厦的砖瓦 ; 建筑材料无论有多么多 , 都不是建筑
物本身。史实的堆积和史料的考订 , 充其极也只是一部流水账 ,
要了解这部流水账的意 义 , 则有赖 于思 想。史家 是 无法 回避 思
① 《新利维 坦》, 1・ 61 , 第 5 页 。
2 14 思想与历史
实验 , 而只能靠“ 推论 进 行研 究”。 每一 桩 历 史事 件 都是 人 的
产物 , 是人的思想的产 物 ; 所以 , 不通 过人 的思想 就 无由 加以 理
解或说明。要了解前人 , 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前人的想法 ; 只有
了解 了历史 事 实 背 后 的 思 想 , 才 能 算 是 真 正 了 解 了 历 史。 我
们对 于一个 人 , 是 通 过 他 的 某 些 具 体 行 为 而 了 解 到 他 的 精 神
或心 灵或思 想 的。 同 样 , 我 们 也 是 通 过 一 些 具 体 的 历 史 事 件
而了 解过去 的 思 想 的。 过 去 的 历 史 不 妨 说 有 两 个 方 面 , 即 外
在的 具体 事 实 和 它 背 后 的 思 想。 史 家 不 仅 要 知 道 过 去 的 事
实 , 而且 还要 知 道 自 己 是 怎 样 认 识 和 理 解 过 去 的 事 实 的。 不
理解 过去人 们 的 思 想 , 也 就 不 能 理 解 过 去 的 历 史。 正 是 在 这
种意 义上 , 历 史就 是 思 想 史 , 一 切 历 史 都 是 思 想 史 ; 过 去 的 思
想这 样加以 理解 之后 , 就 不再 是单 纯 的思 想 而 成为 了 知 识 , 成
为了 历史知 识。
既然历史就是思 想 史 , 因此 历 史 上 就 没有 什 么 纯 粹 的“ 事
件”, 每一历史事件既是 一种 行为 , 又表 现着 行为 者的 思想。 史
学研究的任务就在于发掘 这些 思想 ; 一切 历史 研究 的对 象都 必
须是通过思想来加以说 明。因 此 “
, 史 学所要 发见 的 对象 , 并 不
是单纯事件 , 而是其中 所表 现的思 想。发 现了那 种 思想 也就 是
理解了那种思想”“
; 当史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 他已经知
道它何以会发生了” , 因为他已掌 握了 其中的 思想。史 学研 究
的对象 , 确切说来 , 不外是人类思 想活 动的历 史而 已。 所以 他
又说“
: 凡是我们所着意称 之为 人文 的一切 , 都 是由 于人 类苦 思
苦想所致。
” 这种思想的功能就构 成为史 学的 本质 , 这就 是说 :
“历 史 思 想 总 是 反 思 , 因 为 反 思 就 是 对 思 想 的 行 为 进 行 思
想”, ———“一切历 史思 想 都属 于 这 种性 质。” 史 学家 要 想 知 道
某种情况下何以发生某一 历史 事件 , 他首 先就 要能 在思 想上 向
自己提问一个明确的问题 , 即 自己 在这种 情况 下所 能希 望的 是
什么 , 然后再从思想上 解答 这个问 题。这 些问题 并 不是 向别 人
提出的 , 而是史学家向 自己提 出的 , 史 学家必 须是 自 问自 答 ; 这
样 , 史学“ 论证的每一步就都取决于提问题” 的能力。
要真正捕捉古人的思想和意图 , 又谈何容易 ; 古人并不为后
人而写作 , 古人有古人的问题 , 但这些问题到了后世已经被遗忘
了。史学的任务就是要重建它们 , 而要做到重建 , 就非有特殊的
史学思想方法不为功。要 了解某 件古 代艺术 品 , 就 必须 了解 当
时那位古代艺术家心目中 的意 图是 什么 ; 要了 解某 一古 代思 想
家 , 就必须了解当时那位古代思想家心目中的问题是什么 ; 换句
话说 , 要了解古人都是 在怎 么想的。 这就 要求史 学 家必 须能 够
使自己设身处地重行思想 古人 的思 想 , 然 后才 能解 释古 人思 想
的表现 , 即具体的历史 事件。于 是 , 根据 历史 即思 想 史的 原则 ,
便可以得出另一条原则 , 即历 史知 识就是 史学 家在 自己 的心 灵
里重演 ( reenact ) , 是他所 要研 究的 历史事 实背 后的思 想。这 就
是说 , 史学家的任务就 在于挖 掘出 历史 上的各 种思 想 , 而“要 做
① 《形而上 学论》, 第 37 页 。
② 《历史的 观念》, 第 307 页。
③ 《历史的 观念》, 第 274 页。
2 16 思想与历史
到这一 点 , 唯 一 的 办 法 就 是 在 他 自 己 的 心 灵 中 重 新 思 想 它
们”。 然而这里必须注意 : 这一重演决不是史学家使自己消极
地发思古之幽情而已 ; 这一重 演是 以史学 家本 人的 水平 高低 为
其前提的 , 并且是通过把古代纳入今天的轨道在进行的。因此 ,
它并不是停留在古代水平 上的 重演 , 而是 提高 到今 天水 平上 的
重演。因此“
, 这一重演只有在史学家使问题赋有他本人心灵全
部的能力和全部的知识时 , 才告完成”“
; 它并不是消极地委身于
别人心灵的魅 力 ; 它 是一 项 积极 的、因 而是 批 判 思 维 的工 作”;
“他之重演它 , 乃是在他自 己的 知识 结构中 进行 的 , 因而 重演 它
也就是批判它并 形 成自 己 对它 的 价值 的 判断。” 所 谓 过去 , 决
不是史家根据知觉就能从经验上简单地加以领会的某种给定的
事实。根据定义 , 史家就不是、而且不可能是他所要知道的历史
的目击者或经历者 ; 因 此他对 于过 去所可 能有 的唯 一知 识乃 是
间接的、推论而来的知识 , 而并非直接的经验。这种知识只能是
靠以自己的思想重演过去 , 因此“ 史家必须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
过去”。 在这种意 义 上 , 史 学 家可 以 说是 有 似于 演 员 ; 演 员 必
须思角色之所思 , 想角色之所想 , 史学家也必须重行思想前人的
思想 , ———否则就只是伪历史 , 是一篇毫无意义的流水账。昔人
往矣 , 心事幽微 , 强作解人 , 无乃好事 ; 史学家所要扮演的就正是
这种好事者之徒 , 他的任务就正是要强解昔人的心事 , ———但他
是站在今天的 更 高的 水 平上 在 这 样 做的。 所 谓 理解 前 人 的 思
同理 , 理论和实践两者 的关系 , 也并 非互 相独 立 , 而 是互 相
依存。思想有赖于人们从 实践中 所获 得的经 验 , 而 行为 则有 赖
于他们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思想。流俗的看法总是把思想和行
为两者对立起来 , 而当时牛津的习惯更是承袭希腊传统 , 把生活
分为思想生活和实际生活两橛。柯林武德认为 , 这是一种错误 ,
例如 , 通常总以为是民族性或多或少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历史 , 但
人们却常常忽略了另一 个方面 , 即“ 历史造 就了 民族 性 , 并且 不
断地在取消它、改造它”。 民族性也 是在历 史中 形成并 在历 史
① 《人论》, 第 225 页。
② 《形而上 学论》, 第 98 页 。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1 9
中改变着的东西。
一般看法又往往把不同 的思想 流派 , 看 作只 是 对于 同样 的
问题所作的不同答案。例如认为 , 历史上不同的哲学派别 , 产生
于对同一个哲学问题各 有不 同的答 案。这是 严重 的 误解 , 事 实
并非如此。不同的思想派 别所谈 的根 本不是 同一 个 问题 , 不 仅
仅是其答案不同而已。柏拉图的《国家篇》和霍布斯的《利维坦》
两书讨论的都是国家 , 但它们却并非都在回答同一个国家问题 ,
因为他们问题的 性 质 并不 相 同 , 他 们 心 目中 的 国 家 并 不相 同。
两人所谈的、所要回答的 , 在很大程度上是两回事。希腊的国家
polis 和近代的国家 state 是 两种 不同 的 东西 , 尽管 部 分地 有 其
共同之处。历史就是思想 史 , 但思想 史 ( 例如 政治 思想 史 ) 并 不
是对同一个问题 ( 例 如对同 一个 国家问 题 ) 的不 同答 案的 历史。
问题本身不 断 在 变化 , 因 而解 答 也 不 断 在变 化 , ———这 才 是 历
史。历史上的每一种思想 都由前 人此 种思想 演变 而 来 , 并且 它
本身也将演变下去 ; 因 而人类 思想 本身就 构成 一个 不断 在演 变
着的整体 , 并且因此一 切心灵 的知 识就 都是历 史 的 , 也就 是说 ,
只有通过历史研究才能 了解 人们的 心灵。这 就意 味 着 , 一切 知
识都包括历史的成分 , 并且“ 唯有一个人的历史意识已达到了一
定成熟的程度 , 他才能 知道各 种不 同的人 所思 想的 是多 么地 不
同”。 在柯林武德看来 , 实在主义者 的谬误 就在 于他们 忽视 了
史学 , 所以他们的知识 论并 不符合 历史 实际。这 种 对历 史的 认
识与解释 , 维科曾在 17 世纪发其端 , 但要到 20 世纪的克罗齐和
柯林武德才做出系统的解释。柯林武德之所以要突出历史的重
① 《形而上 学论》, 第 56 页 。
2 20 思想与历史
要性、崇史学于上位 , 原因在于他深深感到近代科学与近代思想
两者前进的步伐已经脱节 , 而不能维持同步 , 补救的办法则要靠
史学在 20 世纪 必须 起 到物 理 学 在 17 世纪 所 起的 那 种 作用 ,
所以他才有 20 世纪 哲 学 的任 务 就 是要 清 理 20 世纪 的 史 学 的
提法。
上面简略地叙述了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为了较全面地
评论他的观点 , 这里似 有必要 赘叙 几句他 的政 治态 度和 政治 思
想。他写过一部政治学专著 , 题名为《新利维坦》, 显然意在承续
霍布斯的《利维坦》。利维坦是古代神话中的巨灵。霍布斯以之
称呼近代国家。 然而 自《利维 坦》以 来 , 史 学、心 理 学、人 类 学
等多方面的进展 , 已使 它 显 得跟 不 上时 代 , 这 是 他要 写《新 利
维坦》的原因。
柯林武德自命他的政治 观点 就是 英国所 称为“ 民主 的”、大
陆所称为“自由的”那种政治观点。他又自命是英国体制的一分
子 , 在这个体制中 , 每个人都有投票权 , 可以选举议会中的代表 ;
并且他认为英国的普选以 及言 论自 由 , 就 可以 保证 不会 再有 相
当一部分人受政权的压迫 或者 再被 迫蒙蔽 起自 己苦 难的 真相。
民主制不仅是一种政府形式 , 而且是一所传授政治经验的学校 ,
它在政治上可以以公共舆 论或 意见 为基础 , 而 这一 点是 任何 集
权体制所做不到的。民主政体所具有的优越性超过了人类迄今
为止所曾有过的任何其他政体 ; 因为它是自馈 的 ( self-feedi ng ) ,
议员由选民从他们自身 之中 选出 , 政务 官由 议员 担任。 正由 于
政治取决 于多数 , 所 以少数人 的无知和 错误是不 足为虑的。
他甚 至称美 这 种“ 通 过 自 我 解 放 的 行 动 而 达 到 的 自 由 意 志”,
是“ 标志 着一 个人在 近代 欧洲 所达到 的思 想成熟 的 高 度” ; 所
以尽 管他承 认这 种 所 谓 民 主 制 也 存 在 着 腐 化 问 题 , 但 又 肯 定
英国 的仍不 失为 真正民 主的 传 统。 凡此 都 表现 出 他 的 偏见 和
浅视 , 只 从形 式看 问 题 , 没 有 触 及 全 部 政 治 的 实 质 ; 这 是 无 待
多说 的。
霍布斯的出发点是 : 人与 人的 关系 在 自然 状态 中是“ 每 个
人对所有的人在进行战争” , 人对 人都 是豺狼。 柯林武 德补 充
说 , 但人与人之间也 还有友 善 “
: 他 ( 霍布斯 ) 认为 人们‘天 然地’
彼此是仇敌 , 这是对的 ; 但他们同时 也还‘天 然地’是 朋友。” 人
类彼此是朋友这一天性 , 不仅 仅是 出自 理性的 深思 熟虑 “
, 人与
人之间的合作 , 并不像霍布斯所想象的那样 , 仅仅是奠基于人类
的理性这样一个薄弱的基础之上” , 而且还 因为 人们在 友好 之
中享受感情的欣慰。这里 柯林武 德虽 和霍布 斯的 结 论不 同 , 但
① 《新 利维 坦》, 13 ・56 — 57 , 第 94 ~ 95 页 。
② 《利维坦》, 第 13 章。
③ 《新利维 坦》, 36・ 72 , 第 305 页。
④ 《新利维 坦》, 36・ 73 , 第 305 页。
2 22 思想与历史
论在科学上或在思想上 , 他都没有什么更多的新东西提出来 , 除
了死后出版的压卷之作《历史的观念》留下了一部评价他的史学
理论的最重要的证件。
十一
代史学家都有意或无意信 奉着 实证 主义的 教条 , 把 史学 简单 看
作是类似于自然科学的某种东西。克罗齐和柯林武德极力想把
历史哲学纳入一条新途径 , 对 于反 击流行 的实 证主 义观 点是 起
了很大作用的。
克罗齐拘守新黑格尔派的家法 , 认为离开精神就没有实在 ,
精神就是实在。柯林武德 不如克 罗齐 那样强 调精 神 本体 , 而 有
着更多康德的影子。他对 理性能 力的 结构的 提法 , 基本 上脱 胎
于康德的三分法。 康 德的 巨 大影 响 还 表现 在 柯林 武德 的 历
史观念上。康德以理性的自我批判来否定传统形而上学。柯林
武德一方面并不完全否定 形而 上学 , 另一 方面 则把 理性 自我 批
判的办法转移到史学上面 来 , 要求 史家在 认识 历史 之前 首先 对
自己认识历史的能力进 行自 我批 判。他说 “
: 人要 求 知道 一切 ,
所以也要求知道自己”“
, 没有对自己的了解 , 他对其他事物的了
解就是不完备的” “
, 理性的自知 决不是 什么 偶然 , 而是 由于 它
的本性所使然”。 这样 , 历史哲学的 重点就 被转 移到对 理性 自
身认识能力的批判上来。 固然 , 认识 能力 的自身 首 先应 该进 行
① 《艺术原 理》第 10 页 “
: 每种 活动 都有理 论的 成分 , 心灵 由此 而 认识 某 种事 物 ; 又
有实 践的成 分 , 心灵 由此而 改变 自身与 世界 ; 还 有感觉 的成 分 , 心 灵 的认 识 与行
动由 此而 赋有好 恶苦 乐 的 色 彩 。
”可 以 比较 康 德《判 断 力 批 判》, M er ed it h 英 译
本 , 第 15 页 。
② 他特 别有 契于康 德的如 下原 则 , 即有 关自然 界 的命 题 有赖 于 联系 性 的原 理 : 在
一个 序列的 两项 之间总 有一 个第三 项存在 , 他认为 这样康 德 就在 科 学上 前 进了
一大 步 “
, 他 ( 康 德 ) 就从 伽里 略以 及 自然 科 学 原 则必 须 是 一 种应 用 数 学 这一 普
遍原 则 , 而过渡 到莱 布尼兹 和牛 顿以及 自然 科学必 须包括 微 分方 程 这一 特 殊原
则。”(《形 而上学 论》, 第 258 ~259 页 )
③ 《历史的 观念》, 第 205 页。
④ 《历史的 观念》, 第 227 页。
2 26 思想与历史
自我 批判 , 否 则任 何科学 认识 都有 陷 入盲 目 的 危险 ; 但 认识 能
力的 自我 批 判 却 不 能 就 此 代 替 或 者 是 取 消 对 客 观 规 律 的 探
讨。 理解历 史规 律 与 对 理 解 的 方 法 及 其 概 念 的 分 析 , 二 者 是
属于 两个不 同层 次的两 回事 。分 析 的历 史 哲学 实 际 上 往往 是
用对 历史认 识的 逻辑分 析取 代 了对 历 史规 律 的 探 讨。 这严 格
说来 , 只 是回 避 了 ( 或 篡 改 了 ) 问 题 而 并 没 有 解 决 问 题。 一 切
分析 学派之 所 以 不 能 令 人 满意 ( 而 招 致 反 对 派 的 攻 击 ) , 归 根
到底 也就在 此。 不 做 答 案 并 不 是 答 案 , 而 分 析 历 史 哲 学 却 每
每以 不做 答 案 为 其 答 案。 柯 林 武 德 的 理 论 也 未 能 避 免 这 一
点 , 虽然 他和 更晚 近的分 析派 历史 哲 学也 有 不 同 , 而 后 者似 乎
更为 变本加 厉。
上面这个带根本性的问 题 , 也牵涉 到主 客体 之 间如 何明 确
地划定界限的问题。这条界限如何划分 , 划在哪里 ? 对此 , 柯林
武德以普遍概念的互为前提 ( presupposition) 来 解释。 这样 一
来 , 例如惯性原则就不再成其为动力学中的普遍的真实 , 而勿宁
说是人们所采用的一种前提 , 或者说解释原则 ; 于是通常的客位
就被转移到主位上来。这 种办法 表面 上的优 点是 , 它可 解释 某
些类型的科学论证何以具有看起来的那种必然性。然而实际上
它却根本否定了任何科学 知识 的客 观性 , 把科 学的 概念 结构 归
结为只是科学家所任意选择并强加于自然现象的解说 , 事实上 ,
① 柯林 武德 解释说 “
: 每个问题都包 括一个事先的前提。
”(《形 而 上 学 论》, 第 25
页 ) 例如 在物理 学中 , 牛 顿预 先以“某 些 事件 有 因”为 其 前提 , 康 德 则 以“ 一切 事
件都 有因”为 其前提 , 而 爱因 斯坦则 以“ 任 何 事 件 都没 有 因”为 其 前提 。 ( 同 上 ,
第 545 页 ) 提出 问题 之前 , 须 先有某 些前提 , 尽管事 后可以 受 到修 正 乃至 被 其他
前提 所取 代。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2 7
这种办法———连同它的一切优点和缺点———或多或少以大致相
同的方式 , 也被他引用 于史 学理论 研究。 他在逻 辑 上独 标所 谓
问答逻辑的思想方法 , ———他自命这是逻辑学上的一大革命 , 认
为它与时下流行的各派 均不 相同 , 并且 自我 评价 甚高。 然而 它
的作用究竟如何 , 尚有 待 今 后的 发 展作 出 答案。 而 他的 历 史
观念则大致可以看成是他这套理论与方法在史学方面的引申和
应用。康德曾标榜哥白尼式的革命 , 那是总结 17 世纪所奠立的
自然科学的。柯林武德认 为现在 到了 20 世纪的 史 学行 将取 代
17 世纪自然科学的地位的时 代。因此 , 他标榜 一场其意 义更 甚
于哥白尼革命的培根式的史学革命。
十二
最后 , 我 们 对 以 上 柯 林 武 德 的 史 学 理 论 试 作 一 些 初 步 的
评论。
首先 , 他的理论所使用的一些基本概念不够明晰 , 有的乃至
完全缺乏科学规定 , 这 就不 可避免 地导 致某 些理 论的 混乱。 诸
如他所谓的“理解”、
“ 思想”、
“ 重 演”等等 究竟 应该 作何解 释 , 他
并没有讲清楚 , 经不起 分析 和推敲。 这是 他理论 的 薄弱 环节 之
所在。
他的逻辑推论有一些成 分是应 该重 视的 , 包 括 他以 问答 方
量却往往有如海水之下的 冰山 , 至 于思想 则只 不过 是水 面上 浮
露出来的那一小部分顶 尖罢 了。假如 他的意 思是 说 , 任 何物 质
力量也都要通过思想而表现 , 所以历史仍然是思想史 ; 这种说法
诚然无可非议 , 但并没 有任何 理由 应该就 此把 历史 全部 归结 为
思想史。而这正是柯林武德史学理论的特征。非思想的物质力
量中甚至可以包括人们 的本 能和 各种 潜意 识 , ———其作 用往 往
并不呈现为有 意 识的、有目 的 的、逻 辑 的 思 想形 式。“ 思 想”一
词 , 他用的实在太滥 , 其涵义大体上我们可以归结为广、狭二义。
狭义的思想指推理的思想 , 广义的则略如康德所称的“ 全部的心
灵能力”, 即知、情、意均包括在内。但他本人根本没有正视那些
采取非逻辑形式的思想 ; 而有 时候 那些下 意识 或潜 意识 对于 人
的行为的支配力却并不 亚于 有意识 的思 想。归根 到 底 , 历史 的
进程是不以人的思想为转移的 ; 个别地看 , 每桩历史事件虽然贯
穿着当事者的思想意图 , 但整 个历 史运动 却又 与每 个当 事人 有
意识的思想关系不一定 很大。在 历史 上 , 一个人 的 有意 识的 思
想倒往往像是一幕偶然的插曲、一种假象。例如 , 历史上的神学
争论只不外是用以掩盖世俗利益冲突的外衣。恰好是历史之作
为这样一幕“理性的狡猾”, 在他十分强调思想的时候 , 却十分幼
稚地被他忽视了。历史事 件在很 大程 度上并 不是、至少 不仅 仅
是当事人有意识的思想的 表现 ; 不 重视当 事者 的思 想和 过分 强
调当事者的思想是同样 的不 正确。历 史事件 确实 表 现思 想 , 但
这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说历史仅仅是思想或思想的产物。在规
定着历史进程的巨大物 质力 量的 面前 , 思 想———它 被柯 林武 德
赋予了那么重要的意义———有时候还会显得苍白无力。历史并
不是沿着某个人或某些人 的思 想所 开辟的 航道 前进 的 , 这一 点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3 1
柯林武德的理论几乎没有触及。
柯林武德既提出思想重 演的理 论 , 但同 时又 不 得不 承认 那
并非是简单的 重演。 即 使 如此 , 这 里 面 也还 存 在 着 许 多问 题。
就理解历史 而 言 , 史 学 家 必 须 在 自 己 的 心 灵 中 重 演 古 人 的 思
想 , ———这一点在理论上是否有必要 , 在事实上是否有可能 ? 严
格说来 , 神游于古人的境界并非对一切历史了解都是必要的 , 即
使对于理解心灵或思想或 目的 是必 要的 , 但对 于理 解非 个人 的
物质力量及其运动却绝 非是 必要的。 在这里 , 科 学 的推 理能 力
要远比艺术的移情能力 更为 需要。在 历史上 , 物 质 力量 本身 并
不直接发言 , 但它通过人的思想而间接发言 ; 所以沉默着的物质
力量本身和思想的活动或表现 , 两者都同等地值得史学家注意。
其次 , 思想的重演有无可能 ? 单纯的或纯粹的重演是没有的 , 如
实的思想重演 , 正如如 实的历 史复 述 , 是不可 能的 事 , 这 是作 者
本人也承认的。真正要做 到重演 , 仅 仅设 身处地 的 同情 是不 够
的 , 直觉的洞见 ( 假如有 的话 ) 也 还是 不够的。 不但 没有 两个 人
的思想是完全相同的 , 即使同 一个 人的思 想前 后也 不可 能完 全
相同。歌德晚年写他的自传 , 却题名为《诗与真》, 他知道对自己
的过去已不可能再重复其真实 ,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诗情的回忆。
对自己的思想尚且如此 , 对 古人的 思想 更可 想而 知。既 然古 人
的思想被纳入今人的思想格局之中 , 它就不再是古人的思想了。
在这种意义上 , 它就不是思想的重演。还有 , 思想总是和事实不
可分割地构成一个历史 整体。史 学不 能撇开 事实 而 专论 思想。
伽利略的思想是根据他一 系列 的科 学实验 的事 实而 产生 的 , 我
们可以重复他的实验 , 因而可以以自己的思想重演他的思想 ; 拿
破仑的思想是根据他一系 列的 社会 生活的 事实 而产 生的 , 我 们
2 32 思想与历史
已不可能重复他的生活 , 又如 何可 能在自 己的 思想 里重 演他 的
思想 ? 历史事实显然是无 法重演 的 , 史学 家对事 实 的认 识无 论
如何也不可能完全如实 , 因为 他的 知识只 能间 接地 通过 材料 由
自己的思想来构造 , 何 况材料 总归 是不完 全的 而且 必然 要受 原
作者条件的局 限。假 如 具体 的 历 史事 实 和 历 史 条件 不 可 能 重
演 , 那么又如何可能把 当时的 思想 从产生 这种 思想 的具 体环 境
和条件中离析出来而加 以重演 , 对 于一 个给 定 的思 想—环境 的
整体 , 又如何能在环境改变后 ( 这是柯林武德也承认的 ) , 却使思
想如实地加以重演 ? 柯林 武德谈 艺术 美时 , 是把 思 想从 时空 环
境中离析出来的 , 或许 在史学 上他 认为也 可以 用这 种方 法对 过
去的思想加以再思想。但思想和行为同属于一个历史事件的组
成部分 ; 如果不能重演古人的行为 , 史学家有可能重演古人的思
想吗 ? 这似乎不太好自圆 其说。 史学家 不可 能重 演 历史 人物 ;
历史的整体既然不可能重 演 , 那么 作为整 个组 成部 分的 思想 就
应该也不可能重演 , 至少是不可能完全重演。我们前面提到 , 思
想一词可以有广狭不同的涵义 ; 最狭义的思想或抽象的概念 , 例
如逻辑的思想或数学的思想 , 是可以重演的 ; 今人可以思前人之
所思 , 想前人之所想 , 例如他完全可以像亚里士多德一样重演三
段论式的思想 , 或像欧 几里 德一样 重演 几何 学的 思想。 但广 义
的思想———柯林武德是把感情和意识都包括在内的———作为具
体条件的产物 , 却是不 可能这 样重 演的 , 至少 不可 能 完全 重演 ,
因为具体历史条件已不可能重演。思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 故
而不能凭知觉来直接经 验 , 而 只能 靠推 论 ; 既 然是 推 论 , 就不 是
重演而且还可能有错误。
既然史学家对古人思想的认识总需要纳入他自己的思想结
论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 2 3 3
构 , 而每个史学家的思想又各不相同 ; 所以假如每个史学家都在
自己思想里重演古人的思想 , 那结果将是有多少史学家在思维 ,
就会有多少种不同的历史 世界 , 每 个人各 以其 自己 的思 想方 式
在重演古代的历史。那样 一来 , 客观 历史 作为一 个 统一 体也 就
不复存在而被分裂为无数的单子 , 那就非但没有史学 , 甚至也没
有历史了。作者极力要求 史学家 在心 灵中复 活过 去 , 宣 称史 学
家只有使自己置身于史事 背后 的心 灵活动 之中 , 亦 即以 个人 本
身的经验来重行思维并重 新构 造过 去的历 史 , 才有 可能 认识 历
史的意义。这一论点中包 含有合 理性 的因素 , 它 对 剪贴 史学 的
因循浅陋、对考据史学的幼稚无聊 , 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其缺点
并力图代之以一种更富有思想深度与心灵广度的史学及其方法
论。但这种历史学及其方 法论正 如它 所批判 的传 统 史学 一样 ,
其自身也应该首先受到批 判 ; 认识 能力首 先也 应该 为这 种史 学
及其方法论划定一个有效性的范围 ; 有效性总是有一定范围的 ,
出了圈子就变成不正确了。有人评论柯林武德所谓的重演只是
假说 , 尚有待于事实来验证。 但 应该说 , 更 重要 的是这 个假 说
本身首先就需从概念上澄清。合理的成分如果不限定其正确的
范围而成为脱缰之马 , 那就 会变成 为荒 谬。柯林 武 德的 历史 的
观念虽对当代西方历史哲 学有 很大 影响 , 但即 使受 他影 响的 人
也有不少表示不同意他或批评他的 ; 例如德雷 ( Willian Dray) 就
不同意他的培根式的史学 革命 论 , 认为史 学家 的性 质和 任务 更
应该是批评家而非 科学 家 ; 沃 尔 什 ( Walsh ) 则 批评 他 的理 论 是
前后抵牾不能一致。
柯林武德对于史学以及他本人所创立的史学理论寄予极高
的、乃至过分的希望。史 家对 于他来 说 , 意味 着人 类 的自 知 , 而
这正是人的本性 ; 换言之 , 史学即人性科学。他说“
: 历史学的目
的是为了人类的自知”“
, 所 谓自 知不仅 指他 ( 史 学家 ) 个 人有 别
于他人的特性 , 而 且 是他 作 为人 的 本性” ; 又 说 “
: 人 性的 科 学
只能由史学来完成 , 史 学就是 人性 科学宣 称自 己所 应当 是的 那
种东西。
” 但这样一 种 无所 不 包与 无 所 不能 的 史学 , 他却 远 远
没有能建立起来。他曾想建立一种科学的史学而与传统的史学
相对立 , 前者以自己为权威而后者则接受现成的权威 ; 但他所做
的主要工作却只限于对史 学进 行思 想方法 的与 知识 论的 考察 ,
而非对历史规律本身做 出任 何结论。 或许可 以说 , 他的 主要 工
作只在于使史学界认识到 : 对历史科学进 行哲学的 反思乃是 必
要的而又重要的 , 而且 严肃的 史学 必须使 自己 经历 一番 严格 的
逻辑的与哲学的批判和 洗炼。正 是在 这一点 上 , 我 们不 应该 低
估他对当代西方历史哲学思潮的作用和影响。史学的高下不仅
仅取决于史料的丰富与否 , 而 更重 要的还 取决 于史 学家 思想 的
驾驭能力。这虽在某种意 义可以 说是 常识 , 但柯 林 武德 却做 了
详尽细致的发挥 , ———尤其 是他着 重分 析了 史学 与 其他 科学 之
不同在于必须掌握人的 思想 ( 这 样就使 死历 史变 成了活 历史 ) ,
不失为对传统剪贴史学的一种非常有价值的批判。
本 文 提 要
奥特 迦 ・ 伽 赛 特 在 当 代 西 方 知 识 界 是 很 有 影 响 的 思 想
家 , 但国 内的 有 关 研 究 至 今 尚 不 多 见 。本 文 旨 在 阐 发 和 评 论
奥特 迦史学 理论 的 某 些 方 面 , 特 别 是 有 关 他 重 建 历 史 理 性 的
理论 。本文 在一 系列基 本论 点上 , 不 同意 他 的见 解 , 但 认为 其
中有 些是值 得我 们 研 究 和 思 考 的 , 它 们 有 助 于 扩 展 和 深 化 我
们的 历史思 维。
一 前 言
二 时代与生平
把近代德国思想介绍给西班牙和拉丁美洲西语国家的人。由于
他在德国学习时即已认同 于西 欧文 化 , 所 以在 当时 国粹 派与 西
化派的论战高潮中他很自然地参加了西化派阵营。这场论战也
促使他开始对历史哲学 进行 深入而 持久 的研 究。此 后 , 他逐 渐
成为西班牙共和时期思想界的领袖人物。
在 1914 年《对吉诃德的沉思》一书中 , 他借用康德人类学的
概念来说明 , 西班牙还没有能力摆脱和超越旧传统 , 西班牙仍是
一个“前人”的国家而不 是今 人的国 家 , 三个 多世纪 都仿 佛是 在
迷途之中原地踏步、徘徊不前 , 这已成为西班牙民族的痼疾。他
呼吁西班牙人起来反对传统 , 超越传统 , 从对过去的迷信之中解
放出来把 自 己 投 入 欧 洲 文 明 的 主 流。 1920 年 西 班 牙 国 粹 派
( Hispanophils) 举 行 聚 会 , 悼 念 小 说 家 拉 瑞 ( J . M . de Larr a,
1809 —1837 ) , 因 为 拉 瑞 猛 烈 抨 击 过 西 班 牙 所 受 的 国 外 影 响。
1923 年 , 青年的西化 派 ( H ispanophols) , 包 括奥 特迦 在内 , 也 举
行聚 会 悼 念 法 国 象 征 派 诗 人 马 拉 梅 ( Stephane Mallar mé,
1843 —1898 ) 。两次聚会旗帜 鲜明 地表 明两 派和 两 代人 之间 的
分歧和对立。这一时期奥特迦曾 主持《大公报》( El Impa rcial ) 、
《太阳报》( E l Sol ) 和《西方评论》( Revista de Occidente ) , 其主旨
都是探讨带有根本性的 重大历 史文 化问题 , 即“ 现代人 灵魂”的
问题 ; 它们成为当时学术思想界有名的报刊 , 并使西班牙和西方
思想文化有了更密 切 的交 流。1923 年他 还 邀 请爱 因 斯坦 访 问
西班牙 , 讲演相对论。
奥特迦一直在领导西班牙共和派知识分子反对西班牙的独
裁统治。 1929 年 西 班 牙 独 裁 者 里 维 拉 ( M . P . de River a,
1870 —1930 ) 查封了马德里中央大学 , 奥特迦为了表示抗议对学
历史理性的重建 2 4 1
条平行路线在发展。一条是沿着笛卡尔所奠定的以头脑思维的
路线 , 另一条是沿着帕斯卡所奠定的以心灵思维的路线 , 两者浸
假而演化为当代分析学派 与生 命哲 学双方 的对 峙 ; 奥特 迦则 被
人们公认是当代生命哲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三 逻辑理性和历史理性
中世纪信仰神和神的启示 , 认为如果不信仰神和神的启示 ,
人在世上就活不下去。这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信仰 , 从 15 世纪
开始消逝 , 于是出现了一个危机的时代。此后 , 人们又从另一种
信念里找到了得救。 16 世 纪到 19 世 纪 是历 史 的另 一 大 周期 ,
这时人们是靠对理性的 信仰 而生 活的 , ———这一 信 念也 就是 笛
卡尔《方法论》中所宣告 的人 们应该、而 且能 够以几 何学 的理 性
精神解决一切疑难问题。人们坚信“整个世界具有合理的结构 ,
严密地吻合人 的智 力组 织。” 这 就 是“近 代”。 可是 今天 “
, 我
们却 正 看 到 它 那 临 死 的 阵 痛, 正 听 到 它 那 曲 死 前 的 天 鹅
之歌。
”
这种理性主义和近代早 期的自 然科 学是 互为 表里 的 , 即 对
世界和人生采取一种纯客观的态度去进行观察和分析。浪漫主
义意识到了这种态度的缺陷 , 于是转而寻求内心的情操和感受。
这一思想方式同样有权 被认 为是一 种时 代精神。 ( 索罗 金对 这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20 页。
② 《历史是 一个 体系》, 第 165 页。
历史理性的重建 2 4 7
本现实 , 一切都须以这一点为坐标。我们被给定了自然界 , 我们
也被给定了人生。“对此我们别无选择 , 而只能是设法使自己生
存下去 , ———这就是 人生 中 最 乏味 而 又 最 重要 的 基 调。” 但 自
然界被给定于我们是现成的、非如此不可的 , 而人生却不是现成
地、非如此不可地给定于我们的。反之 , 人生被给定了就是自由
的 , 所以我们每个人就只能是自由地去选择它、决定它、创造它。
而自由的选择则 是 根据 我 们自 己 的 信 念 做出 的 ; 没 有对 己、对
人、对环境、对世界的某些 信念 , 就 无法作 出 选择。 一个 人的 生
命结构 , 就取决于他的信念。从而人道之中最重大的变化 , 也就
莫过于信念的变化。
生命是被给定的 , 也就是说它是被强加于我们的 , 而不是我
们自己加之于自己的 ; 但同时 我们 又是根 据自 己的 信念 来决 定
它的 , 而不是像行星那 样被 强行纳 入一 定的 轨道 在运 行的。 我
们要对一个个人、民族、时 代或历 史作 出判断 , 首 先 就要 确定 他
或它的信念库里面都贮 存着 些什么。 构成一 个人 的 状态 的 , 乃
是他的信念 ; 信念不单是思想 , 而且是我们所相信的思想。它不
是纯思想 , 而是行动的指南。生活之被强加于人 , 就蕴含着人随
时随地都必须为自己自由 地作 出选 择 ; 他 是被 给定 了要 自己 作
出选择的。 但 这 决 非 意 味 着 人 可 以 不 必 服 从 必 然 性。 相 反
地 , 人比自然界要更深一层地服从必然性。人注定了是自由的 ,
是注定了必然要自行做 出选 择的。自 由就是 人的 必 然性 , 不 服
从这个必然性 , 人就不 成其 为人。人 生必 须要创 作 出它 自己 所
要采取的形式。它是一往无前的、义无反顾的 , 所以就永远也不
发生“返于什么”( 例 如“ 返 于 自 然”、
“ 返 于 康 德”之 类 ) 的问 题。
我们像是诗人 , 我们在 谱写 自己生 命的 诗篇。这 就 是生 命的 必
然性。从这种观念出发 , 奥特 迦不禁 深深 感叹 道 “
: 我们 残酷 的
命运是何等之礼貌周 全啊 !” 生命哲 学的 这种酒 神 ( Dionysu s)
态度 , 与理性主义的日神 ( Apolloni us ) 精 神形 成了 鲜明的 对比 ;
一方是满腔热情地入乎其内 , 一方是冷眼旁观地出乎其外。
生命是最基本的现实 , 而“ 一切社会生活和文化现象则呈现
为个人生命这一物 种 的组 成 部分” , 因 而它 们 就是 派 生的、次
级的。生命的精 义 并 不 在 于 其 意 识 ( Bewu sztsei n ) , 而 在 于 其
“我和我的境遇”的两 重性。世 界首 先呈现 为我 们的 境遇 , 我 们
通 过 它 而 与 外 界 交 通。 以 往 的 哲 学 大 多 以 事 物 的 本 质
( essence ) 为 其 研 究 对 象。 但 人 的 本 质 恰 好 就 在 于 , 他 没 有 本
质。他就只有他为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人和他的历史乃是一个
体系 , 它不是科学 , 也不能 希望 成为 科学。它 所寻 求的 乃是“ 实
在”本身 , 而不是 ( 像科学那样 ) 要解释实在的某个部分或某个方
面的现象。“实在”本身就包括人和人的历史。
四 历史、历史理性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35 页。
②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55 页。
历史理性的重建 2 4 9
响 , 他本人就是当代现象学的重要代表之一 ; 也有人称他为存在
主义 ( 广义的 ) 的现象学家。在他 , 构成为生命的乃是自我、环境
与自由的选择。最根本的 实在就 是生 存 , 知识则 是 它内 在的 功
能或作用。他以“人生”这一新的本体论范畴来消解怀疑主义与
独断主义、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的争
论。历史理性 ( 或称为 生命 理性 , vital r eason) 导 致 他走 向了 反
对智识主义 ( i ntellect ualism) 以及 由 智识 主 义所 派 生 的一 切 理
想主义 , 因为它们研究人是把人置于境遇和世界之外 , 而不是置
于其中 ; 它们既没有看到生命是最根本的实在 , 也不认识生命是
与环境相结合、相制 约、相 争 斗的 过 程 , 而 知 识和 文 化的 真 正
作用 , 正在于此。生命是 不明 确的、不确 定的 , 而 它 又追 求着 明
确和确定 ; 知识和文化也就是对生命的澄清和解释。生命是经 ,
知识和文化是经注或经 说 , 是不断 地在 解释 经的。 他并 不认 为
生之冲动 ( elan vital ) 是盲目的 , 他强调 其中合 理性 ( rationalit y)
的那一面。合理性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真正的思想绝不迷
信某种外在的绝对权威 , 也不迷信自己的内在感觉 ; 真正的思想
只能是自由心灵的创造。 很多近 代哲 学之所 以失 足 , 就 在于 它
们不是从生存出发 , 而是从思想出发 , 所以就使自己陷入一套想
当然耳 ( 虽则或许是融通无碍 ) 的命题推导之中。真正的知识必
须是对终极实在 ( ultim ate r eality ) 的探 求 , 而 终 极的 实 在 归 根
到底无非就是生命 ( 大写的 Life ) 而已。就个人在一个被给定 的
历史境遇中的命运而言 , 自我和外境二者是相互依存、相辅相成
的 , 并不发生何者是第一位的问题。我就是我和我的环境 , 环境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57 页。
2 50 思想与历史
共处 , 而是指唯有作用于物 , 自我才得以实现。物我交互作用的
共同体 , 就是生命。我们 对于世 界的 认识 总要采 取 一个 具体 的
观点 , 或者说配景 ( perspective ) , 它既 非物 , 也非我 ; 这可 以称 之
为配景主义 ( per spectivism ) 。 配景 是 不 可或 缺 的 , 但 无所 谓 正
确与否 , 一切配景都是同等有效的或等值的。唯一错误的配景 ,
就是那种自命为唯一正确的配景。
我不只是思维 , 而且 是行动 ; 这就 是生 存 , 这 就是 历史。 每
个生命都有其具体的直接性 ( immediacy ) , 相对于这一最基本 之
点 , 其他一切都是第二位的。新康德学派的错误就在于 , 它把人
的实质看作只是文化 , 而撇开其境遇不谈。生命和环境、文化与
人乃是统一体 , 不能 分为两 橛。“ 人是 这样的 一种 动 物 , 他注 定
了要把必然转化为自由。
” 只有这 样 , 自 我才 能真 正成为 自我。
生命 乃 是 暂 时 的 现 象 ( species te mporis ) 而 非 永 恒 的 现 象
( species aeternitatis ) ; 就此而言 , 如 果历 史和 逻辑 是统 一 的 , 它
就必然是反智识主义的 , 因为 任何 智识主 义都 是要 超脱 时间 而
在永恒的观点之下 ( s ub species aete rnita tis) 观照自 我之外的 纯
对象。历史理性把理性看 作在根 本上 是生机 的 , 同 时又 始终 是
合理性的。这就既有别于 一般 的生机 主义 ( 反 理性 ) , 又 复有 别
于一般的理性主义 ( 反生机 ) 。历史理性一方面反对纯粹观照的
( con templative) 的理性 而强 调 生命 的功 能 , 另一 方 面又 强调 生
命的活动依赖于理性。所谓生命或生机 , 就包括对知识的追求 ;
故而生机和理性是一而二 , 二而一的。
胡塞尔的我 , 作为纯观照的主体 , 其本身并没有任何要求和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56 页。
2 52 思想与历史
感受 , 它只是在思考和理解这些要求和感受。这样的我 , 奥特迦
认为 只 是 一 种 景 观 或 景 象 ( spectacle ) , 并 不 是 实 在 或 实 体
( reality) ; 因为“ 我所 观 照的 并 非是 实 在 , 而 是一 种 景观。 而 真
正的实在则是这一观照本身”。 经验一 词在 其正 确的意 义上 ,
本来不是消极的东西 , 而是生命与环境二者间相互作用的产物。
这好像是要把人们带回到 前苏 格拉 底的希 腊 , 在那 里哲 学就 是
爱智慧、爱生活的智慧。于是 , 真理和追求真理 , 对于人生 , 就不
是某种额外的、附加的、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某种方便或权宜 , 仿
佛没有它 , 人也可以生 存似 的。渴求 真理 对于人 生 乃是 不可 须
臾离弃的 ; 没有它 , 人就 不可能 生活 下去。事 实 上 “
, 没有 人 , 就
没有真理”; 同样 地 “
, 没 有 真理 , 也就 不 成其 为 人。” 渴求 真 理
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绝对需要。人之异于禽 兽就在于 : 人不 是
一种食肉兽 , 他是一 种食真 理兽 , 他 要靠吃 真理 而生 存。而“ 真
理的真实性则只 不过 在 于其 渴 望 追求 真 理而 已”。 我们 不 能
脱离人的追求而侈谈真理 的客 观存 在 , 真 理就 只存 在于 对真 理
的追求之中。追求真理也 和追 求道德 一样 , 都是 人的 天职。 一
切外物———包括精神 ( 作为 外 物 ) 之为 物 ( res ) ———必 须和 我 们
的概念一致 , 所以我 们的智 力 便是 一种 原事 物 ( U rding , prot o-
t hing) , 它认同于并且物 化着 ( ve rdinglich t ) 其 他一切 事物。 思
维与存在统一于生命之 中 , 物我之 间的 界限 就消 泯了。 说起 来
很奇怪 : 人 们总 是要把 各种 事物 联系起 来把 握其整 体 , 而那 又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62 页。
②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58 页。
③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51 页。
历史理性的重建 2 5 3
① 《现 象学 与 艺术》, 第 28 页 。
② 参看《奥 特迦 全集》, 马德 里 , 1932 年 , 第 2 卷 , 第 607 页。
③ 参见《历 史是 一个体 系》, 第 203 页。
2 54 思想与历史
“人没有本性 , 而只有历史。
”
“人不是物 , 而是一场戏剧。
”
“每个人 都是 在 写 他 自 己的 小 说 家 , 他 无 法 回 避 这 一
选择。
”
“人注定了非自由不可。”
“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有预先规定的存在 , 惟独人并没
有无 可 逃 避 的 预 先 规 定 的 存 在。 他 只 能 自 己 设 法 谋
生 , ———不仅在经济上 , 而且在哲学上。
”
集体的生命也要 永 远地 追 求和 创 造 , 才不 致 于 沉 沦 ; 这 就 是 文
化 , 这就是历史。人生并不是先天就被规定了的 , 历史的进程也
不是先天就被规定了的。
五 历史是一个体系
所谓“人没有本性 , 而只 有历 史”是什 么 意思 呢 ? 它 可以 解
释为 : 人的 本性 是由他 的历 史存 在所决 定的 , 除 此之外 人并 没
有先天的、不变的抽象本性。人性就是历史性 , 此外不存在历史
性之外的人性。这种解释 , 接 近于 通俗的 看 法。但 它也 可以 解
释为 : 过去的历史被人遗忘 , 但又不断被重新 发现 , 仿佛是过 去
死了而又复活。这个过程 就是 我们的 历史 认识 ( 历 史学 ) , 而 这
也就是历史。历史 ( 和 历史学 ) 总是 以现在、以 今人 为轴 线而 转
动的。这种看法特别表出了人作为历史 ( 和历史学 ) 的主人的主
导 地 位。 布 克 哈 特、狄 尔 泰 和 惠 辛 迦 ( J . H uizinga , 1873 —
1945 ) 的史学和历史观 都属 于这一 思路。 奥特迦 大 体上 继承 的
是这一派 , 我们下面将略加引申。
我们要了解剧中角色 , 是不能脱离剧本的 , 即我们不能把角
色孤立于剧本之外来理 解。同样 , 我 们理 解人是 不 能脱 离历 史
的。但历史是人的创造 , 既然 是人的 创造 , 它 就不 是、也 决不 可
能是注定非如此不可 ; 但人 却被注 定了 非去 创造 它不 可。他 的
生命只是在他自己的创 造中 实现 的。此外 , 他就 没有 生命。 他
注定了是自由的 , 自由 并不是 ( 像人 们通常 想象 的 ) 某个 脱离 自
由之外而独立的主体 ( en tity ) 的活动。反之 , 自由就存在于活 动
之中 , 也就是存在于历史之中。这种活动是自由的 , 它是由人所
选择、所决定的 , 而不是事先被注定了非如此不可的。人必须活
动 , 但是他究竟怎样活动则取决于他自身。这便是“ 人注定了非
自由不可”这一命题 的涵义。 自然 界一切 事物 的活 动都 被注 定
2 56 思想与历史
自我 , 也不能撇开自我去认同境遇 , 那么这个悖论就不存在了。
人生及其所创造的历史 , 并 不是一 个逻 辑理 性 的展 开过 程
( 即不是通常意义上 的逻辑 与历 史的统 一 ) , 而是一 个历 史理 性
的开展过程 , 亦即狄尔泰 的 Real-dialek ti k ( 现 实的辩 证法 , 即 非
逻辑的辩证法 ) 。历史学的任务 , 就是使自己认同于这一理性的
历程。人生总是把自己的存在延伸到自己过去的全部历史之中
的 , 他的身上背负着全部历史的历程。当其选择自己的命运、在
决定自己的历史时 , 他只受到一个唯一条件的限制 , 即以往的历
史。历史的过去永远在制约着历史的未来。我们不知道历史未
来会成为什么样子 , 但我们知道它不会成为什么样子 ; 它不会超
出过去历史所容许的范 围之 外的。自 然事物 有本 性 , 而 人则 只
有历史 ; ———这就是说历史 之于人 , 正有 如本 性之 于 自然 事物。
历史即是人自己的所思所想和所 作所为 ( res gestae) , 这 就是 人
的本性。此外 , 人别无本性可言。人的本性是不断变化着的 , 因
之历史便有进步。把人性 看成某 种固 定不变 的东 西 或品 质 , 乃
是最大的荒谬。X 的本性是不变的 , ———这个命题只适 用于物 ,
而不适用于人。自然界没有目的 , 但它可以有终结 ( 例如热寂 ) 。
即使是有一天全宇宙热寂 了 , 那也 只是它 的终 结而 不是 它的 目
的。而人的历史则相反 , 它有目的 ( ends ) 但没有终结 ( end) 。
以往的自然科学研究采 取的是 自然 主义 的路 数 , 它 不能 揭
示人的实质 , 即人的生 活和 历史。这 个路 数在物 的 方面 的研 究
的成功及其所表现的威力 , 与它在人的研究方面的失败与无能 ,
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近代 早期的 思想 大师们 曾天 真 地设 想 , 运
用理性主义的推论形式就 足以 解决 人的问 题 , 就像 它解 决物 的
问题一样地成功 , 今天 已经 很少有 人再 作此 想了。 这条 路线 一
走到人生和历史的面前 , 就碰了壁。原因就在于人不是物 , 他没
有本性。所以我们必须改 弦更张 , 用 另外 一种完 全 不同 于我 们
用之于自然科学的思路、范畴和观念去研究人生和历史 , 并彻底
抛弃三个多世纪以来无数失败的结果。这就导向与自然科学迥
然不同的另一种 科学 , 即 人 们称 之 为精 神 科 学 ( Geisteswis sen-
schaft ) 或文 化 科 学 ( K ult ur wissenschaft ) 的。 这 种科 学 迄 今 已
有一个世纪了 , 但仍未 取得 可以和 自然 科学 相媲 美的 成功。 原
因之一就在于研究者仍然是以自然主义理性主义的思路在进行
精神科学的研究。上个世纪德国的唯心主义和法国的实证主义
都是从人与自然 ( 思维与存在 ) 相对立这一前提出发的。一切精
神主义 ( spirit ualis m) 的错误 都在 于 , 它们只 是自 然 主义 的更 精
致的形式 , 主旨在于要研究人性 ; 但是它们当然找不到人性这种
东西 , 因为人并没有本 性。人之 为人 , 既 不是 物体 也 不是 思想 ,
而是生命的演出。生存本身并非以某种现成的形态呈现在他面
前 , 而是他 必 须 要 去 选 择 , 去 活 动 , 去 生 活。 每 个 人 都 必 须 如
此。 每个人都注定了要自由 ( 按 : 注定 了要 自由 , 卢梭 和康 德
均有类似的提法 ) 地 去做出 自己 的选 择。历史 不外 是一 幕个 人
生活的悲壮剧之在群体规模上的重演。就历史并没有外部所强
加的任何目的而言 , 历史就是盲目的或没有目的的 ; 但就其必须
命派在极底里总是带有一种浓厚的悲观与虚无色彩的原因。但
西班牙的情形 , 又有所 不同。他 们从 吉诃 德精神 中 得到 启示 和
鼓舞。我们从乌纳穆诺《人生的悲剧意义》那里几乎可以听到同
样声音 在 呼 唤 :“ 愿 上 帝 拒 绝 赐 给 你 以 平 静 , 而 赐 给 你 以 光
荣。
” 人生所追求的是光荣 , 而不 是平静 , 是 奋身 投入而 不是 心
安理得 ( peace of mind ) 的境 界。我 们必 须效 法吉 诃 德的 精神 ,
勇敢地生活下去 , 追求下去。这就是人生的和历史的意义。
近代自然科学是非历史 的 , 它们从 一切 变化 之 中抽 出一 种
一致性 ( uniformit y ) , 把 过 去 未 来 都包 括 在 内。它 们 研 究 的 对
象是反复出现的。一切具体的历史事件都在时间的坐标之内进
行 , 而科学所总结出的规律却不是。故此所谓科学的进步 , 只不
过是我们把这种超时间的规律表现得越来越精确罢了。某些史
学理论家 ( 奥特迦是 其中的 突出 代表之 一 ) 则一 反其 道而 行 , 努
力要把非历史性的科学也统一于历史学之中。这个工作究竟做
得何如 , 能有多大效果 , 恐怕要有待于未来加以检验了。无论如
何 , 这个论点的内涵似乎并非不值得一顾。人是历史的动物 , 而
其他生物和无生物则是非历史的。历史的积累使人一代胜似一
代 , 其他生物则只是无 意识 地一代 重复 一代。作 为 一种 历史 动
物 , 人就必须应付其历史环境。时间之成为时间乃在于有活动 ;
没有活动 , 就无所谓时间。人的一切活动都须在其中定位 , 并只
能是出现在一个时间连续体之内。人的活动就这样构成为一个
历史 时代。 然而 历史却 并非 就是 朝 着一 个 固定 目 标 前 进的 合
理过 程的开 展 ; 它 往 往 更 多 地 乃 是 人 与 其 当 前 存 在 之 间 一 系
列的 邂 逅 和 碰 撞 , 其 中 并 没 有 任 何 道 理 ( r eason ) 或 合 理 性
( rationality) 可言。历史理性必须 承 认并 且 包 括理 性 和非 理 性
都在内 , 理性和非理性都道道地地是人的因素。在这种意义上 ,
奥特迦的历史理性可以看 作是 对 19 世纪 唯科 学主 义之 否定 人
的因素 ( depersonalizi ng elements ) 的一 种抗 议。逻 辑理 性是 从
人对物质存在的客观状态 出发 , 历 史理性 则从 人对 自己 周围 境
遇 ( Grenzsit uationen ) 的经验和人的心灵状态出发。
六 历史的思维
奥特迦对于集体总是怀有一种深刻的疑惧。他认为个人与
集体不同 , 越是个人的 活动 ( 如 爱情、友 谊 ) 就越 有理 性 , 越是 社
会的 ( 如习俗、政治 ) 就越缺乏理性。前者是个人作为有理性的、
负责任的个人之间的自由关系 , 后者则是非理性的、非个人的强
制关系。毋宁说 , 集体 是个 人 的 堕落。 个人 与 集 体 ( el hombre
y la gen te) 之间总是有分歧和对立的 , 这里透露出了 他对于现 代
民主主义的不信任。信念有个人的 , 也有集体的 ; 信念一旦成为
集体的 , 它就成为一 种客观 存 在 , 不管 个人 同 意与 否 , ———他 称
之为“社会教条”。 我们“要诊断 一个个 人、一个 民族或 时代 的
生命 , 我们就必须从整理他们信念的体系入手”, 并“ 确定哪些信
念是根本的、决定性的”。
他不信任集体 ; 他感到一切社会政治体制到了 20 世纪都由
于群众的日益登上舞台而土崩瓦解。这自然就意味着西欧传统
文明的破灭。但是我们回忆一下第一次大战后那些残破与幻灭
的年代的景象以及二三十年代法西斯在欧洲的猖獗和旧代议体
制的衰落 , 那么他出于 这种疑 虑而 发之为 理论 的心 情是 不难 理
解的。1930 年他的《群众的反叛》一书问 世 , 其 中他论断 说当 代
最重大的事实就是群众 登上 历史 舞台。 ( 此书 被《大西 洋月 刊》
誉为 , 它之于 20 世纪可以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之于 18 世纪、
马克思的《资本论》之于 19 世纪 , 鼎足而三。) 他以阴郁的眼光在
书中把集体说成是没有灵魂的、被机械化了的人道 , 是一种次于
人 ( s ub-human) 的人 , 是介乎人与自然之 间的 半人 , 是半 自然 状
态的人。但社会也有它的用处 , 它规范我们的行为 , 从而使社会
生存得以可能。它并不是 自然存 在的 和自动 延续 的 , 所 以就 需
要人不断努力去创造和 再创 造 , 需 要个 人和 群体 的合 作。即 使
如此 , 奥特迦也还是不免 ( 像尼采一样 ) 对于所谓群众满腹狐疑。
他认为今天的西方已转移到了庸众的手中 , 他们追逐物欲 , 自诩
在道德上和知识上是完美的并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庸俗注入一
切事物。也许应该提到 : 他本人所生活于 其中的是 西方资产 者
的社会 , 所以他对群众 的这种 看法 在一定 限度 上是 来得 很自 然
的 , 有时候还是中肯的。当然 , 他并没有看到大多数平庸的人也
有其崇高伟大的一面 , 在适当的机缘 ( 如革命 ) , 正是从平庸的人
( 而不是从高贵者 ) 中间会焕发出来不朽的光芒。
奥特迦认为 , 从 16 世纪至 19 世纪是一个历史周期 , 当时的
西方人是依靠信仰理性 而生活 的 ( 笛卡 尔的《方 法论》就 是它 的
一纸宣言书 ) ; 人们认为虽 然有 尚未 解决的 问题 , 但 并没 有任 何
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 他 们终 究是可 以认 识一 切真 理的。 这当 然
就意味着主和客根本上是 恰相 吻合 的 ; 客 观世 界是 一个 合理 性
2 64 思想与历史
① 《群众的 反叛》, 第 84 页 。
② 《群众的 反叛》, 第 27 ~28 页 。
历史理性的重建 2 6 5
式只是历史的椟 , 而 不 是历 史 的 珠。或 者 可 以 说 , 有 两 种 推 理
( 或解释 ) 方式 , 一种是科学型 , 另一种是历史学型。作为一个对
自然界的旁观者 , 我们可以采用科学型的思路 ; 但作为人生舞台
上的演出者 , 我们却只 能采 取历史 学型 的思 路。在 逻辑 理性 的
观点之下 , 我们可以说 “
: 我思 故我 在”; 但 在历 史理 性的 观点 之
下 , 我们却必 须 说 “
: 我 在故 我 思”。思 想 乃 是 生 存的 功 能 和 属
性 , 而人类命运 的得 救———借用 一个 宗教 术 语———则有 待于 真
正感受到了“ 历史 脉 搏” 的 人。“ 我 们 需 要 全 部 的 历 史”② ; 这
样 , 我们就能进步 , 就不致 于开倒 车 , 而且 也才能 摆 脱历 史的 羁
绊。要超越过去 , 最好的方法就是吸收过去、理解历史“
; 我们必
”③
须对付过去 , 重视过去 , 从而超越过去。
七 什么是历史学
① ②③ 《群众的 反叛》, 第 83 页 。
2 66 思想与历史
了 , 而且把它僵化了。在奥特迦 , 理性乃是使我们与实在相接触
的行为或功能。它给予人 的不 仅是知 识 , 而 且是 启示。 笛卡 尔
有过真理和存在 ( 生 命 ) 同 一 的说 法 ; 历 史 学 所要 求 的正 是 这
一启示。人外化于自身 , 就成 为了 历史。人 之所 以 必须 面对 历
史 , 并不是由于求知欲或好奇心 , 也不是因为它可以有用或者作
鉴 , 而是因为历史就是 他所 有的一 切。现 在是历 史 学应 该重 建
其自身的理性的时候了。这个历史理 性乃是 r atio ( 或可 相当 中
国的“理”) 或者 Logos ( 或可相当中国的“ 道”) , 是与逻 辑 ( 数理 )
理性相对而言的一种生 机原 理。它不 仅不是 非理 性 的 , 而且 较
之逻辑 ( 数理 ) 理性是 更加 理性的 , 更 加合 理的。逻 辑 ( 数理 ) 理
性使我们可以把复杂的事实纳入一个更简明的基本事实的贮存
库中。至于 这 些 更 简 明、基 本 的 事 实 究 竟 是 什 么 , 则 莫 可 究
诘。 反之 , 历 史理 性 则 不 接 受 任 何 简 明 的 基 本 事 实 , 它 要 求
把握 的乃是 事实 ( 包括简 明的 基本 事 实 ) 究竟 是 什么 以 及从 何
而来 , 它 们是 怎 样 发 生 和 演 变 的。 其 中 所 包 括 的 逻 辑 ( 数 理 )
理性 的成分 , 也 是 更 高 一 级 的 逻 辑 ( 数 理 ) 理 性 。 总 之 “
, 迄今
为止, 我们 的理性都 不是历史 的, 而我们 的历史也 不是理性
的”, 因此“ 人类 就需要 一种 新的启 示录 , 而这 只 能 是 来 自历 史
理性”。
当前是由个人的和集体 的全部 过去 所组 成的 , 其中 既有 今
人的过去 , 也有前人的过去。历史就是人类思想、感情、知识、技
术、政治、组织等等的一个 大贮 存库。过 去的 存在 , 并非 因为 它
曾经对前人 发 生 过 , 而 是 因 为 它 就 构 成 我 们 当 前 的 一 部 分。
我们现在的选择和决定都有赖过去。除非某种事件是目前存在
的 , 否则我们就不能说 它是存 在的 ; 所 以过去 如其 存 在的 话 , 那
么它就是某种现 存 的、并 且 目前 就 在 对 我们 起 着 作 用 的东 西。
奥特迦的这一论点 , 代 表历史 学由 历史主 义朝 向生 命主 义的 过
渡。按 , 历史主义一词被 人往往 用得 很滥 , 各 有其 不 同的 涵义。
这里 用 的 历 史 主 义 一 词 系 指 由 新 康 德 学 派 至 梅 尼 克
( F . Meinecke, 1862—1954) 的历史主义 , 而 非 分 析 学 派 ( 如 波
普尔 ) 的历史主 义。以 迈纳 克为 代表 的 历史 主 义 , 大 体上 是 19
世纪浪漫主义的产物 , 它认为我们要真正理解历史 , 就必须超出
单纯的科学因果律 , 而 对前 言往事 达到 一种“同 情的 掌握”、
“对
于材料 有 一 种 活 生 生 的 乐 趣 ”。 梅 氏 此 处 所 用 的 原 文 为
Ei nfuhrung。因忆昔年陈寅 恪先 生 有言 “
: 所 谓 真了 解 者 , 必 神
游冥想 , 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之境界 , 而对其持论所以不得不
如此之苦心 , 表一种之 同情 , 始能 批判 其是非 得失 , 而无 隔阂 肤
廓之论。
” 其见解与德国历史主义 如出 一辙。陈 先生为 当代 神
州史学泰斗 , 且曾居留德国多年 , 而先生与德国历史主义思想之
关系似从未有人研究过。 此处顺 便拈 出 , 一得之 愚 以供 当世 治
中西史学史者参考。
奥特迦强调人与境遇的 统一以 及人 的创 造作 用 , 其 中饱 含
着强烈的人文主义色调 , 这显 然继 承了从 维科 到狄 尔泰 那个 悠
久的传统。近代的理性 , 其重点大多放在抽象的纯粹理性上 , 而
奥特迦所发扬的那个传统 则把 重点 转移到 生命 理性 上 , 而且 宣
称这正是我们时代的特征。他说“
: 构成我们生命大厦最基层的
是信仰。
” 这些信仰不必有逻辑的 联系 , 却有 一种 生机的 联系 ,
从而构成为一个体系或 整体。只 有去 探讨其 中的 隐 蔽的 秩序 ,
才使我们有可能理解人生和历史。而探讨它的唯一方法则是比
较 , 即比较此时此刻与 其他 时刻的 异同。 这就意 味 着必 须把 过
去的历史联系到当前 , 过去的历史才是可以理解的。毫无疑义 ,
在这一点上他深受克 罗齐 的影 响。历 史———对于 克罗 齐 , 也 像
对黑格尔一样 , ———乃是一桩精神的事业 , 精神自身的活动就是
历史。单纯记录事实 , 并不就是历史 , 也不是科学。历史和历史
学都需要人的理 性 ( Reason 大写 ) 或精 神注 入 其中。 在克 罗 齐
看来 , 回答发生了什么 , 只不过是编年 ; 回答何以发生 , 才是历史
学。历史学家的任务是把历史事实转化为历史学。而凡是不能
与当前的现实相联系起来的 , 就不能被我们理解 , 也就不是真正
的历史和历 史学。 所 以一 切 历 史 都 是当 代 史。 这种 思 维 方 式
( 哪怕是其中合理的内核 , ———假如有的话 , ) 乃是大多数的专业
历史学家都无法接受的 , 尽管也有少数人 ( 如比尔德 [ C . Beard ,
1894 —1948 ] 和贝 克 尔 [ C . Becker , 1873—1945 ] ) 与 之 有 相 通
之处。由此降及柯林武德 的“ 历史 就是 思想史”和奥特 迦的“ 人
没有本性而只有历史”, 前后一脉相承。我们试把这一论据简单
加以说明如下。
八 “群众的反叛”
世界上最根本的实 在就 是 : 我 与环 境共 存 , 我 就 在环 境 之
中 ; 两者相互依存、相互作 用。二 者之间 的这 一创 造 性的 关系 ,
奥特迦界定为 : 我就是我和我的境遇。主 体与客体 都生存于 其
中的那个世界 , 乃是一 个不 可分的 统一 体。作为 主 体的 人没 有
本性 , 所以人的一切、人的社会和文化也都没有不变的本性。本
性不变这一概念 , 适用于其他物种和事物 , 却不适用于人。人这
个物种具有为其他物种所没有的不稳定性和可变性。人的一切
性质都是历史的产物 ; 历史既不断在变 , 此时此地的人性就不同
于彼时彼地的人性。这种 看法与 当代 存在主 义 ( 如 雅斯 贝尔 斯
和萨特 ) 渊源之密切 , 是 显而 易见的。 分析派 所做 的 , 只 是澄 清
思想 , 而生命派所要求 的则 是体验 人生。 这一以 心 思维 而非 以
脑思维的传统 , 奥特迦本人是极其自觉的 ; 他声称“
: 如果读者把
手指放在我所写 的 每一 页 上 , 他 都会 感 到我 的 心 在跳 动。” 因
此 , 他不无道理地被人评为是“ 对某些康德的观念进行存在主义
的发挥”。 不过看来 , 以心思维从另 一方面 也犯 了以脑 思维 的
同样错误。他们同样把人 的思想 的作 用绝对 化了 , 把历 史的 动
力首先看作是思想。早在 布克哈 特和 狄尔泰 即有 此 倾向 , 而 奥
特迦则表现得格外突出。 奥特迦 十分 清楚 , 通常 为 人们 所理 解
的那种意义上的所谓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乃是不可能的事。历史
① 《现象学 与艺 术》, 第 20 页。
② 同上 书 , 第 11 页 。
2 74 思想与历史
性化的、各不相同的。据 说 , 真理 予人 自由。 但予 人自 由 的 , 可
以是我们掌握真理的形 式 ( 科学 推论 ) , 也可 以是我 们掌 握真 理
的内容 ( 历史 认识 与历 史 感 ) 。 对此 , 唯 一的 解决 办 法就 是 : 通
过历史理性使非历史的真理转化为历史的真理。
历史认识要靠直觉、体会 , 所以有其艺术性的一面。自然科
学只需要纯粹理性 , 而 历史学 则需 要柯勒 律治 所谓 不同 于幻 想
的那种想象力。 刘 知几 要 求史 家 三长 , 即 才、学、识。章 学 诚
在此之上再标史德。而奥 特迦则 仿佛 是在此 之上 再 标历 史感 ,
即历史的警觉性。自然科 学家不 需要 这种历 史感 , 他只 需冷 静
客观地进行工作 ; 而历史学家则需充满着历史感 , 他仿佛是满怀
偏见 ( 历史感有似于偏见 ) 地在工作。逻辑理性与历史理性二者
之不同就蕴涵着 , 对自 然界的 成功 并不等 于对 人类 生存 的全 面
胜利。近代自然科学的成功及其所带来的人类驾驭自然界的能
力 , 是灼然无疑的 ; 但它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量纲。部分的胜利并
不排除全面失败的可能 性。迷信 科学 就会导 向“科 学的 空想 主
义”。困扰了奥特迦的 是 ; 随着科 学的 进步 , 人们 越 来越 关心 的
都是物质享受 , 而不再是文明本身。工业化所造成的这种“ 群众
社会”可以说是人道的堕落 , 因为人道 ( 人的文化 ) 的真正前提必
须是把自己 置 身 于 自 己 之 中 , 而 不 是 单 纯 地 追 逐 外 在 的 物 质
享乐。
并不是 有了 人, 就 有社 会 ; 而是 有了 人际 ( inter-individual ) ,
才有社会。 但问题是 : 现代 群众 是在 国家 这部 机 器里 运转 着
的 , 而国家又毁灭了人的独立、价值和尊严。一部现代史及其主
人 ( 群众 ) 在他的心目 之前 , 于是 就呈 现为一 幅阴 暗的 画面。 奥
特迦惋惜国家已成为人类文明“最大 的危 险”。 他不信 任现 代
群众 , 把群众看作有似 于庸 众或群 氓。他 本人生 活 于一 个正 值
西方文化与科学技术双方“度 蜜月” 的 时期。而 他所目 睹的 这
一可怕的群众化 趋 势 , 却 由 于近 代 人 口 增长 的 压 力 而 增强 了。
他引桑巴特 ( W . Sombar t ) 的 研究 , 自 1500 年 至 1800 年 , 欧 洲
人口从未超过一亿八千 万 , 而从 1800 年至 1914 年 猛增 至四 亿
六千万。 把群众释放到历史里来的 , 都 是受 近代科 学之 赐 ; 而
恰好也是它 , 是最能汩 没人 的性灵 的。他 往往带 着 一种 贵族 的
偏见 , 以惊畏的心情看待群 众或群众 人 ( mass man ) 。近 代人 都
是群众人 , 他们受到群 众思 想意识 的专 政。近代 一 切形 式的 暴
政 , 都是采取群众专政 形式 , 而到 头来 却是群 众自 己 被专 了政。
今天的世界在某些方面是 文明 的 , 但它的 大部 分居 民仍 然是 野
蛮的。于是奥特迦就把希望放在少数觉醒了的文化精华或文化
巨人的身上。按 , 恩格斯 在论 文艺复 兴时 也曾 说过 , 那 是“一 个
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 人”的时 代 , 这些文 化巨 人都不 是“小 心
翼翼的庸人”。 可见恩格斯也认 为既有 巨人 , 也 有在巨 人之 外
并与巨 人 相 对 而 言 的 庸 人。 问 题 在 于 应 该 如 何 看 待 双 方 的
关系。
奥特迦的以上看法 , 或 许和 他那重 视个 人而 轻 视集 体的 根
深蒂固的倾向 有 关。他 总是 把 集 体看 成 是 某 种 没有 灵 魂 的 生
命 , 但是他并不全盘否定社会性。人总有其非社会性的一面 , 那
是要靠社会性 来 制 约的。 ( 这使 人 想到 康 德 的“ 非社 会 的 社 会
性” 的论 点。) 社 会 虽 是 由 少 数 人 创 制 , 却 须 得 到 多 数 人 的 同
意。然而他又始终免不了怀着一种浓厚的悲观心态观察当代的
政治体制 , 这或许是出 于一个 自由 主义者 对任 何绝 对权 威在 本
能上的不信任。他的思想 的出发 点是 原子式 的个 人 ; 所 以他 的
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 即使 从未 受过原 子式 个人 主义 洗礼 的
中国读者并不同意他的 态度。同 时 , 他的 态度也 不 是没 有矛 盾
的 : 一方面 他认 为群众 只是 盲从 权威的 庸众 ; 另 一方面 他又 深
深警惕到 , 一旦多数人起来反叛 , 就会势不可挡而导致整个社会
政治的解体。他的群众形象 , 实际上是旧时代的、被扭曲了的人
的形象。他没有感受到群 众在革 命中 所迸发 出来 的 高贵 品质 ;
倒可以说 , 他本人在这方面是缺乏历史感的 , 缺乏了理解历史上
最根本的要素之一的能 力。他所 看到 的现实 , 更 多 的是 生活 中
暗淡的那一面 , 他没有 很好地 看到 人 ( 群众 ) 同样有 能力 恢复 自
己的尊严。当代历史有许 多令人 沮丧 的事例 , 但 同 时也 有许 多
是令人鼓舞的。他本人已来不及很好地观察二次大战后一系列
世界历史性的重大变化。固然有不少人可以怀疑人类是不是进
步 , 是不是走向幸福 ; 但我们同样可以找出大量与这种怀疑相反
九 结 束 语
献所在。
其次 , 他的理论的缺点是许多基本概念过于含混 , 整个推论
架构也就不可能严谨。例如“
, 实在”一词 , 他就用得很滥。是不
是因为作为一曲概念 诗 ( Begriffsdicht ung ) , 许多 思 想和 概念 其
本身就不可能是明确加 以界 定的呢 ? 在大多 数场 合 , 他 的意 思
是说 , 实在并非就是自然世界 , 自然世界只不过是人手边可供利
用的工具 , 它那 实 在性 仅 仅在 于 它那 有 用 性 ( u tility ) 。人 和 自
然世界的统一体才是实 在 , 而且是 唯一 的实 在。思 维的 我及 存
在的我与外在的世界乃是同一个东西。但他并没说明二者究竟
是如何对立的 , 因为这个统一仍需以二者的对立为前提 , 否则即
无所谓统一。或许 , 在气质上他是一个诗人 ( 而乌纳穆诺就更加
是个诗人 ) , 所以也像尼采 和乌 纳穆 诺一样 , 喜 欢用 诗意 的热 情
代替绵密的论证 ; 但这 就往 往使读 者难 于索 解其 真意 何在。 文
采的丰赡加强了论点的 感染 力 , 但 也削 弱了 论证 的说 服力。 西
班牙精神在传统上本来就是民族狂想和宗教狂想的混血儿。所
以西班牙思想家信仰某种“生命的活力”或“生之巨流”之类的东
西 , 乃是十分自然的事。这类东西总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成分 ,
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 , 我们只 能从 语言文 字的 背后 去体 会它 们
那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这真是最难以捉摸的事了。人生是个
永恒之谜 , 历史是个永恒之谜 , 我们却又注定了不能不全心全意
投入其中去创造自己的 生命 , 去创 造历 史。这就 正 是西 班牙 思
想家们所强调的“人 生的 悲剧意 义”了。人 生犹 如走 钢丝 , 永 远
要在天性与社会、自由与必然、个人与集体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
平衡。当然 , 它也随时总不免偏到这一边或那一边 , 偏向理性主
义或生命哲学 , 偏向分 析派 或思辨 派。而 人类文 化 似乎 就是 在
2 80 思想与历史
永恒的二律背反之中前进的。
奥特迦的主要著作写于 分析的 历史 哲学 行世 之前 , 他仿 佛
事先预感到了并反驳了分析派的观点。分析派力图以纯粹的逻
辑理性来操作或 拨 弄 历史 , 这个 路 数 他 认为 终 究 是 走 不通 的。
历史是活生生的现实 , 所以 只能诉 之于 活生 生的 历史 理性。 这
是一场史诗式的搏斗 , 而绝非一番纯概念的分析。否则 , 我们就
无法了解历史 ; 正 犹如 缺 少了 美 感 , 我 们 就 无 由 理解 一 件 艺 术
品。而这一理论中的动人的魅力 , 大概是分析派也不能否认的。
所以分析派就需要更高一 层地 了解 生命派 的历 史理 论 , 正不 亚
于生命派之需要更深一层地了解分析派的历史理论。双方都有
自己的缺点和局限 , 也 都对 历史学 理论 做出 了各 自的 贡献。 或
许可以认为二者是同等有 理由 的 , 那只取 决于 你在 什么 场合 去
运用哪一种以及如何运用。正如欧氏几何和非欧几何在数学上
是等值的 , 至于它们立论的不同前提 , 则不在数学操作或运算的
范围之内。不过通俗意义 上的所 谓历 史与逻 辑的 统 一 , 则是 奥
特迦所断然不能同意的 ; 因为 它忽 视了二 者是 两种 根本 不同 的
理性。历史学研究的是历 史。假如 它研 究的 不是 历史 , 而仅 仅
是历史学家的认识、思考和描叙历史的方式 , 那它就不是有关历
史的哲学而是有关历史学的哲学了 , 也就是与历史无关的“ 描叙
的形而上学”了。 这 正是 历 史 理 性 所不 能 接 受 的。一 个 中 国
读者可以有充分理由不同 意他 的理 论 , 但 其中 所涉 及当 代西 方
思想文化的某些深层问题 , 则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和批判。
尺有所短 , 寸有所长。 分析派 的工 作往 往被 人 目为 是言 不
及义。四五十年代苏联学术界批它是唯心主义的概念游戏。及
至 60 年代 , 由于电子计算机的落后严重阻碍了苏联尖端科技的
发展 , 苏联学者 才 又回 过 头 来重 新 研 究 分析 学 派 的 逻 辑成 果。
生命派的工作往往被人目为只是浪漫文学。不过它之得以风靡
一世历久不衰者 , 也必然有其诉之于人心深处的东西 , 应该值得
我们探讨。困难不仅仅在于区分两派遗产的精华与糟粕的那条
界限应该划在哪里。更为困难而又更为重要 的是 : 精华与糟 粕
可以互相转化 , 神奇可 以化为 腐朽 , 腐 朽又复 化为 神 奇 ; 精华 与
糟粕倒不在于其本身 , 而端赖我们怎样加以运用。善于运用 , 就
成其为精华 ; 不善于 运用 , 就成 其为 糟粕。运 用之 妙 , 存 乎运 用
者的一心。如何做好这个 转化 工作 , 才是 问 题的 所在。 或许 分
析派的冷漠无情和生命派 的激 情昂 扬 , 并 不像 表面 上看 来那 么
水火不容 , 而是章学诚所谓的两 派异端 各得 大道 之一端 , 二 者
都可以利用来丰富我们当今的史学理论 , 只要我们善于运用。
( 写于 1992 年 12 月 )
原载《历史理论研究》1993 年 , 第 2、3 期
① 按 , 章学 诚又有 云 “
: 其持之 有故 而言之 成理 者 , 必有得 于道 体 之一 端 , 而 后 乃能
恣肆 其说 , 以 成一 家 之 言 也 。”(《文 史 通 义》卷 一《内 篇》一《诗 教 上》) 。 可 资
参照 。
评 波 普 尔《历 史 主 义 贫 困 论》
波普尔反 历 史 主 义 的 史 学 理 论 , 可 以 归 结 为 如 下 的 五 条
论纲 :
“( 一) 人类 历史 的进 程 是受 到 人类 知 识进 步 的强 烈 影
响的。
“ ( 二 ) 我们无法以合理的或科学的方 法预言我 们的科学 知
识的增长。
“ ( 三 ) 因此 , 我们无法预言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
“ ( 四 ) 这就意味 着 们 必须 否定 理论 历史 学 的可 能 性 , 也
就是相应于理论物理学的那种历史社会科学的可能性。
“ ( 五 ) 因此 , 历史主义方法的基本目标就是 构思错 误的 , 历
史主义就是不能成立的。
”
在这五条基本论纲中 , 第 ( 一 ) 条可以说是常识 , 而且作为一
种作业前提 , 一般似可接受。关键是第 ( 二 ) 条 , 但它的正确性却
很可怀疑。为什么人类知识的进步就无法预言或预测呢 ? 自第
( 二 ) 条以下的第 ( 三 ) 、( 四 ) 、( 五 ) 条 , 每一条都是前一条的系论。
如果第 ( 二 ) 条不能成立 , 则第 ( 三 ) 、( 四 ) 、( 五 ) 条便都不能成立。
五条论 纲的 中心思 想是 : 人 类总 是在不 断地 获得知 识 , 然而 知
识的增长其本身却并无规律可循 , 所以预言就是不可能的。
历史主义者认为历史发 展有其 必经 的不 可改 变的 阶 段 ; 波
普尔则认为这个发展历程 是完 全可 以改变 的 , 所以 是无 法预 测
的。他的主要论据如 下 : 自然 界 的演 变过 程和 人类 无 关 , 而 人
类历史的历程则和人类 ( 作为认识的主体 ) 是密切相关联的。主
体本身就参与了客体 ( 历史 ) 的发展 过程 ; 因 而客观 规律 或阶 段
就会受到主体的影响而改变。预言本身就参与着并影响着历史
的过程 , 所以预言也就 不可 能是对 客观 规律 的描 述或 宣告。 这
就是说 , 历史主义必然要做预言 , 而预言又恰好以其自身对历史
的作用而取消了规律的 客观 性。预言 之影响 到历 史 的进 程 , 就
意味着历史主义的预言 的自 我否定。 为了说 明这 一 点 , 波普 尔
引用了弗洛伊德有名的 俄狄 浦斯 ( Oedipu s ) 的预 言为 例。在 希
腊悲剧家索福克里斯的剧本里 , 先知传神谕说 , 底比斯的王子俄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6 ~7 页。
2 86 思想与历史
得的结论就是 : 真正的预言是不可能的。
预言 , 或者更准确地说 , 决 定论 意义 上的 预言 , 乃是 科学 之
成为科学的必要 条 件。 现 在 既然 在 历史 研 究中 , 预 言乃 是 不
可能的 ; 历史主义也就 是不 能成立 的。历 史研究 当 然不 免要 有
对历史的解释 , 但这种历史的解释只能是多元的 , 而不是决定论
的 , 因而其性质就只是“ 设想性的”和“ 随意性的”, 而决非某种非
如此不可 ( si ne qua non) 的东西。 以上的意思也可以换成另一
种以哲 学术 语来表 达的 方式 : 那 就是 , 历史 学的 命题乃 是综 合
的而非分析的 , 故而它 ( 或它们 ) 就不可能有任何先验的有效性 ,
也就是说 , 历史是不可 能预 言的。关 于人 类认识 本 身会 影响 到
人类历史的进程———亦即“对社会问题的科学研究 , 其本身势必
影响到社会生活” ———波普尔的 论据有 一定 的代表 性 , 东西 方
曾引起史学界的普遍关注。
波普尔还有一个 攻击 的 目标 , 叫 作 总体 论 ( holism ) 。 他 的
公式是 : 历史主 义就 等于 决定 论 , 也 就等 于总 体论。 他本 人 反
对历史主义 , 所以也反 对总 体论。总 体论 据说必 然 引向 乌托 邦
工程学。与乌托邦工程学相对抗 , 波普尔就提出了所谓“ 零碎工
程学”( piecemeal engi neering) 。 它 就 社会 理 论 而 言 , 就 是 零 碎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14 页 。
② 同上 书 , 第 151 页。
③ 同上 书 , 第 156 页。
2 88 思想与历史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81 页 。
② 同上 书 , 第 80 页 。
③ 同上 书 , 第 81 页 。
评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 2 8 9
而且历史学 , 无论是作为科学的概括还是作为艺术的概括 , 都绝
不要求包罗万象。
波普尔强调 , 历史主义 或总体 论 , 由 于其 自身 的谬 误 , 不 仅
在实践上是行不通的 , 而且在理论上“ 总体论的实验也不可能对
我们的实验知识作 出什 么 贡献” , 因为“ 社 会 工程 师 的总 体 论
蓝图并非是基于任何一种可以比较 的实 际经验” 之上的 , 或 者
说 , 总体论的蓝图和实 际经 验是无 从比 较的。然 而 历史 主义 者
却只会以一种唯一的 ( 在波 普尔 看来是 僵化 的 ) 思想 方式 , 即 以
总体论的思想方式去思想 ; 他可以想象变化 , 但是他只能想象不
变条件之下的变 化 “
, 他 无法 想 象 变化 条 件之 下 的变 化”。 归
根到底“
, 历史主义贫困论乃是想象 力的 贫困” 的 结果 , 也就 是
贫困的思想对于历史主义进行报复的结果。
人类的知识并没有任何 永不错 误的 依据 , 无 论 是在 智性 的
层次上还是在感性的层 次上。 因此 “
, 人类的 一切 知 识 , 尤其 是
一切前知 , 都有可能错误”。 然而思 想的贫 困却 使得人 们在 中
世纪把圣书和启示当作是 永不 错误 的权威 , 而 到了 近代 则又 以
理性 ( 或智性 ) 为永不错误的权威。以理性为其权威的科学并不
能真正认识事物的性质 , 因为 没有 一种科 学理 论可 以完 全被 证
明是理所当然的 ( ju stified) 。一种新科学理论的提出 , 同时也 就
带来了与它所要解决的问题同样之多的新问题。新问题同样地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85 页 。
② 同上 书 , 第 83 页 。
③ 同上 书 , 第 130 页。
④ 同上 。
⑤ 席尔 普编 , 前 引著作 , 第 2 卷 , 第 1164 页。
2 90 思想与历史
有待于解决 , 故此没有一种理论可以称得上是完整的理论体系 ,
或者说是真理。然而 , 果真如此的话 , 那么什么又是随着他本人
提出的反历史主义的理论而来的新问题呢 ? 还是它已不再面临
任何需要解决的新问题了呢 ? 对此 , 他并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
波普尔的企图是制订出一套能统一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的
思想方法论。他的这一工 作 , 往 往不 免予 读者以 刻 意标 新立 异
之感 , 他喜欢 罗列 一大 堆的主 义 : 本质 主义、假 说主义、演绎 主
义、唯科学主义、消灭主义等等。然而在把自然科学思维方法引
入人文世界方面 , 他毕竟是当今西方思想界的突出代表之一。
波普尔攻击历史主义 , 是采取先为历史主义辩护的姿态 , 力
图发挥历史主义的论点 , 然后再指责它的错误 , 进行攻击。就历
史和历史学所涉及的范围而言 , 他的攻击集中于一点 , 即断言历
史没有客观的规律 , 因而不能预言———不是在微观上 , 而是在宏
观上。这里的论证是 : 科 学真 理 必须 能够 经受 证伪 的 检验 , 而
所谓的历史的规律是不 能证 伪的 , 因而 就不 能成 其为 规律。 自
然科学的规律必须是普遍的 , 但历史事件都是独一无二的 , 所以
不能用科学上的证伪方法 来加 以检 验 ; 历 史研 究只 能称 为历 史
的解释而非历史的规律。这一论证的前半部分———即历史学不
可能有自然科学那样的 普遍规 律———并 没有 超出 19 世 纪末 以
来的新康德学派。但新康德学派主要是就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
二者本性的不同而立论 , 波 普尔则 更多 地是 从方 法论 着眼。 他
可以说是把新康德学派的观点引申到科学哲学的领域里来。
评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 2 9 1
总体是不可能成为研究 的对象 的 , 所以 对历 史 发展 的整 体
就不可能有科学的理论。 所以历 史学 所需要 的并 不是 牛顿 ( 那
样体系的建立者 ) , 而是 伽 里略 ( 那 样的 实 验 观察 者 ) , 所 以 总
体论就应该代之以零碎工程学 ; 总体论是有预定的目的的 , 而零
碎工程学则只问个别事 件 , 不问目 的。目 的永远 是 总体 论的 构
成部分 , 而目的 论则 必然 导致 空 想主 义。 于 是 , 空 想主 义 或
乌托邦也和总体论一样成 了历 史主 义的同 义语 , 也 就成 了波 普
尔所反对的对象。他以为 任何乌 托邦 都不能 逃避 两 个缺 点 , 一
是其本身内在的矛盾 , 二是它必然导致暴力。科学是不能、也不
会构造出一个乌托邦来的———这是他在《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
一书中所着重阐述的基 本思 想。在《历 史主义 贫困 论》一 书中 ,
他又强调对未来社 会 的美 好 信仰 无 异 于相 信 奇迹 , 那原 因 就
在于 : 我们研究一件事物“ 只能是选择它的某些 方面”“
, 我们 不
可能观察或描写世 界 的全 貌”“
, 因 为 描述 乃 是有 选 择性 的”。
关于这一零碎工程学的 论点———它 在哲学 上就 叫做“ 批 判的 理
性主义”———马吉 ( Bryan Magee ) 曾用了 这样 一个 比喻来 解说 :
人类就像是正在大海上航 行的 一艘 船上的 水手 , 他 们可 以修 改
他们所生活于其上的这艘 船的 任何 一部分 , 可 以一 部分 一部 分
地修改它 , 但是他们却不可能一下子全盘彻底改造它。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60 页 。
② 同上 书 , 第 64 页 。
③ 同上 书 , 第 85 页 。
④ 同上 书 , 第 50 页 。
⑤ 同上 书 , 第 77 页 。
⑥ 参看 布赖 恩・马 吉 ( B rya n Ma gee ) :《波普 尔》, 纽 约 , 1973 年版 , 第 103 页。
2 92 思想与历史
① 席尔 普编 , 前 引著作 , 第 2 卷 , 第 1172 页。
② 关于 他的 全部著 作 , F . E . 汉森 ( T . E . H an sen ) 编有 一 份 详 尽的 编 年 目 录 , 载
席尔 普编 , 前 引著作 , 第 2 卷 , 第 1202~ 1287 页。
评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 2 9 5
波普尔的讨论涉及多方面的科学问题 , 包括量子力学、概率
论等专门学科以及方便 假设 论、思 维经 济论 等思 想方 法论。 构
成他思想的一个特点而又 有别 于其 他许多 人的 , 是 他力 图把 自
然科学和社会人文打成一片。打通这两者的关键则是他统一的
方法论 , 这个方法论也被称为“ 证伪标准论”( t heory of falsifica-
tion crit erion ) , 是他企图 对这两 者一 以贯 之的理 论。这 个理 论
说 : 检验真 理的 标准不 应该 是证 实 , 而应该 是证 伪 “
, 进 行科 学
检验的真正企图 , 就是对理论 进行证 伪”。 科学 真理必 须经 过
一切可能证伪的考验。反之 , 凡是没有可能被证伪的 , 就决不可
能是科学真理。也就是说 , 真理必须能经受正反两方面 检验 ,
而尤其是反面的检验 ( 即 证伪 ) 。正 面的事 例或 许不 足以 证实 ,
但是反面的事例只要有 一个 就足以 证伪 了。例如 说 , 希 特勒 是
战无不胜的 ; 无论希特 勒打了 多少 胜仗都 不足 以证 明这 个命 题
正确 ( 因为他也有可能再打败仗 ) ; 但是只要他打了一次败仗 , 就
足以证明他决不是战无不胜的 , 这就是证伪。也就是说 , 必须是
能够经得起证伪的检验的 , 才有资格配称为真理 ; 凡不可能以证
伪方法进行检验的 , 就不可能是真理。
因此 , 科学可以说就 是证伪。 对科 学的“ 一切 检验 , 都可 以
解释为就是要淘汰错误理论的努力”, 而进行淘汰所使用的手段
则是证伪 , 其目的“ 是要去发现一种理论的弱点 , 以便去否定它 ,
假如它被检验所证伪 了的 话”。 我们 必 须 尽 最 大努 力 去 挑 剔
一个理论的任何错误 “
, 我们必 须竭 力去证 伪它 们”; 而 且“只 有
当我们竭尽全力而不能证伪它们的时候 , 我们才可以说 , 它们经
受住了严格的检 验”。② 只 有这 时候 , 我 们才 可 以认 为 它们 通 过
证伪而证明了自己是真理。或者用一种比喻 的说法 : 真理是 颠
扑不破的 , 证伪就是要千方百计去颠破它 , 只有去用尽一切办法
都颠扑它不破的时候 , 它才 有资格 称为 真理。对 真 理的 检验 也
就是进行证伪 , 或者说 是进 行进攻、进 行驳 斥、进 行围 剿 ; 总之 ,
“理论最后必须要 服 从 经 验 的检 验”。 真理 不 但不 怕 反驳 , 而
且还必须通过一 切 可 能的 证 伪来 反 驳 , 以辨 明 自 己 的 生存 权。
真理的真金 , 是由证伪之火锻炼出来的。可证伪的程度越高 , 则
一个理论的可靠性与精确度也就越高。如果一种理论可被证伪
的程度等于零 , 亦即它根本就没有被证伪的可能时 , 那么它就丧
失了作为科学真理的品质 而不 可能 成其为 科学 的真 理 , 它就 只
能是神话了。一切真命题或科学的命题 , 都是有可能被证伪 ( 但
又并没有被证伪 ) 的命题 ; 而凡不可能被证伪的命题就都是假命
题或伪科学。一个命题不 必一定 要被 证实 , 但却 必 须有 可能 被
证伪。于是分析派所标榜的证实原则 , 到了波普尔的手里 , 就被
代之以证伪原则。
人类认识的进步 , 就要靠人们双管齐下 , 一方面是不断设想
各种大胆的假说 , 一方 面则是 千方 百计地 对这 些假 说进 行反 驳
或证伪。这种工作越多、越好 , 则科学也就越进步。科学理论是
猜测 , 证伪则是对猜测 的反 驳。科学 认识 就是通 过 这一 猜测 与
反驳的双方交锋而不断前进的。这就是人类科学知识进步的规
律。这个思想他在 1968 年的《猜 测与反 驳》一书 中 作了 系统 的
阐述。 猜测与反驳 的 过程 是 永没 有 完结 的 , 所以 人 们不 应 该
轻易地陷入那种 廉 价 的科 学 主义 的 诱 惑 之 中 , 天 真 地 设想 着 :
真理就在这里了 ! 科学永 远都是 尝试 性的 , 并且 是 必然 要犯 错
误的。真理只能是 一个 无 穷的 探 索 的过 程 ; 没有 任 何时 候 我
们可以停下来说 : 瞧 , 这就是真理 ! 这种科学 主义的向 往 , 正 如
各式各样的总体论、乌托邦或本质主义一样 , 都只不过是人们的
幻想 , 而且还是人们为 之要 付出惨 重代 价的 幻想。 它们 都以 一
种盲目的武断 , 排斥了检验它们成败的可能性 ; 它们自命掌握了
① 这是 他另 一本著 作的名 字。
评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 2 9 9
① 这两 部互 相补充 的书 , 包 括他的 史 学理 论 和 历 史 哲学 , 同 时 也有 对 维 特 根斯 坦
《逻辑哲 学论》的 某些批 判 , 而这 后 一 点 往 往被 人 忽 略。 参 看 席尔 普 编 , 前引 著
作 , 第 1 卷 , 第 116~ 118 页 。
② 尽管它在某 些方面可以作为诸如 优生学的规律的例证 。
3 00 思想与历史
提出 : 科学方法之作为方法是同样地既适用于自然 , 也适用于社
会与历史 , 但仅以它涉 及整体的某一或 某些特殊 的、个别 的方面
为限。社会科学、历史科学可以发现能够阐明人类某些方面行为
结果的规律 ; 但是就 ( 作为一个单独的、唯一的 ) 整体而论 , 却是没
有规律的。所以社会或历史 的进步 , 如 上所述 , 就 只能靠 零碎工
程学。
《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 以下简称《开放》) 所挑选来加以批
判的三个历史上的思想家是柏拉图、黑格尔和马克思。其实 , 他
在这里只不过是借用几个 历史 人物 来反衬 他自 己的 理论 而已。
他表态说 , 他选择这三 个人并 不意 于贬 低他们 , 而 是由 于“我 的
信念是 : 如 果我 们的文 明要 生存 下去 , 我们 就必 须打破 那种 崇
拜伟大人物的习惯”“
, 因 为 伟 大的 人 物就 会 犯伟 大 的错 误”。
他处理他们的办法是 : 撇开历史人物的具 体历史背 景和思想 歧
异 , 专就他个人论点与偏见的需要 , 从中抽出某些概念或思想模
式 , 如所谓总体论、乌托邦或历史主义的论点等等加以攻击。这
似乎倒可以表明在他论证 历史 主义 贫困论 时 , 他自 己历 史思 想
的局限。
《开放》一书的主题是 反历史 主义 , 即 否认我 们 能够 发现 那
些我们可以据之以预言历史事件的进程的历史规律 , 换句话说 ,
即否认 ( 如历史主义所认为的 “
) 人类历史上是有一个布局的 ; 如
果能够 成 功 地 描 述 这 个 布 局 , 我 们 就 掌 握 了 通 向 未 来 的 钥
匙”。 波普尔把历史主义称为历 史的形 而上 学 , 指责它 是徒 劳
无功的而且根据它 所 做出 的 预言 还 是 有害 的 ; 因 为 历史 的 形
而上学妨碍了零碎科学方法之运 用于 社会改 革问 题。 个别 事
物 , 作为整体的部分 , 可以 重复并 可以 有规律 ; 但 整 体作 为独 一
无二的整体 , 则不能 重复 , 不能 比较 , 所以 并 没有 规律。 整体 的
规律只能是空想 , 根据空想进行革命的改造 , 只能妨碍社会真正
的进步和改良。这就是 他的基 本论 点。《开放》最 后以“ 历史 有
意义吗”这个问题结 束全 书。那么 , 说 到最后 , 究 竟 历史 有意 义
吗 ? 他的答复是“
: 在通常的意义 上 , 历史 并没有 意义。” 然而 ,
“尽管历史并没 有意 义 , 我 们却 可 以赋 之 以意 义” ; 因 为“ 什 么
是我们的生活的目的 , 是要由 我们自 己决 定的”。 所以 结论 就
是“
: 我们切 不 可 自 命 为 先 知 , 而 是 必 须 成 为 自 己 命 运 的 创 造
者。
” 那意思是说 : 先知是预言者 , 而预言是要假定有不可变易
的规律的 , 于是预言也 就排除 了人 类有创 造自 己历 史的 可能 性
( 因为自己的历史早已被规律所规定了 ) 。以下我们准备用更通
俗的语言来重行解释一下波普尔的反历史主义。
他好像是在质问历史主义者说 : 你不 是要证明 你所预言 的
社会的合理性吗 ? 你那理想国不是最符合人民的要求和愿望的
吗 ? 若是果然如此 , 你就 无权反 过来 强迫 你的人 民 来适 应你 的
理想国。否则的话 , 那 在 逻辑 上 就 是 把 车倒 装 在 马 的 前面 了。
义 , 却博得某些人 ( 包括 罗素 在内 ) 的 好评。既 然标 榜自 由和 理
性 , 所以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思想上的专政 ; 声称“
: 对于心灵采取
强制的任何企图 , 势必 摧毁能 够发 现人民 真正 是在 思想 什么 的
最后可能性。
” 因为 , 你既 然 规定 了 人们 只 能 是怎 样 思想 和 思
想什么的时候 , 那么 , 你就不可能知道人们真正是在怎样思想和
想些什么了。例如 , 人人都只能表现得以苦为乐的时候 , 你就不
可能真正知道他们的苦与乐都是些什么了。这就引入了他的开
放社会的理论中如下的核心部分。
柏拉图说“
: 智 者必 须 领导 和 专 政 , 愚 人必 须 紧 跟。” 波 普
尔评论这个论点 说 : 问题 是应 该 由谁 来领 导或 专政 ? 或 者说 ,
谁是智者 ? 对这个问题 , 历来有不同的答案。卢梭的答案是“ 公
意”, 戈比诺 ( J . A . G obineau , 1816— 1882 ) 和法 西斯的 回答 是
“优秀种族”, 马克 思回答 是“ 产业 工人”, 等等。 这些 , 他 认为 都
只是神话。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谁是智者”, 而在于“ 我们应该
怎样组织统治体制 , 从 而可以 防止 恶劣无 能的 统治 造成 过多 的
损害”。 或者 , 按照他 的 证伪 逻 辑 “
, 应 该 由谁 来 统治”这 个 问
题就应该被另一 个 更 真实 的 问题 所 代替 , 即“ 怎 样设 计 政 治 体
制 , 才能把坏统治者的风险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也就是“ 我们怎
样才能驯服他们 ( 坏 统治 者 )”。 全 部的 政 治 智慧 也 可以 归 结
到一点 , 即怎 样选 择 领 袖。波 普 尔 本 人 是倾 向 于 阿 克 顿 ( Joh n
E . Act on , 1834— 1902 ) 的权力腐化论的论点的 , 他 认为自从 柏
① 卡尔 ・波 普尔 :《历史主 义贫 困论》, 第 89 页 。
② 卡尔 ・波 普尔 :《开放的 社会 及其敌 人》, 第 1 卷 , 第 120 页 。
③ 同上 。
④ 卡尔 ・波 普尔 :《开放的 社会 及其敌 人》, 第 2 卷 , 第 133 页 。
评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 3 0 5
拉图 以来的思想家们在这一根本之点上都没有能成功。
反极 权主义 的 另 一 理 论 根 据 则 是 , 统 治 权 力 的 强 化 不 利
于思 想自由 , 因而 就 不 利 于 科 学 的 和 社 会 的 进 步 ; 原 因 在 于 :
“ 政治权 力的 集中 是和科 学的 进步 互 为 补充 的 ( 此处 指 互相 排
斥的 , 即 反 面 的 补 充———引 者 ) , 因 为 科 学 的 进 步 有 赖 于 思 想
的自 由竞争 , 所以 也就有 赖于 思想 自 由 , 所 以 最终 也 就 有赖 于
政治 自由”。 他又 论证说 “
: 终于它 ( 思想 统 治———引 者 ) 必定
要毁 灭 知 识 , 所 获 得 的 权 力 愈 大 , 则 所 损 失 的 知 识 也 就 愈
多。” 政治 自由 、历史进 步、科 学和思 想的 发展 , 都 是同 一 件事
的不 同方面 , 而 且 是 和 极 权 统 治 不 相 容 的 。 极 权 统 治 的 思 想
理论 必然要 采取 总 体 论 的 形 式 ; 而 历 史 的 进 步 却 不 能 靠 总 体
论而 只能靠 零 碎 社 会 工程 学 。 他 的这一根 本论点 , 我 们上 面
已经谈过了。
70 年 代以来 , 西 方对史学 理论的探 讨大致 呈现为两 派 : 一
派以亨佩尔 ( Ca rl H e mpel ) 和波普尔为代表 , 主张科学研究只有
一种逻辑 , 它对自然科学和历史学是同样适用的 ; 另一派 以丹
图 ( A . Dan t o) 和德雷 ( W . Dray ) 为代表 , 主 张应 该 进行 个体 化
的研究 , 不承认 自 然科 学 和 历史 有 普遍 的 统一 的 逻辑。 但 德
① 罗素 说 “
: 他对柏 拉图 的 攻 击 尽 管 是 非 正 统 的 , 但 我 认 为 是 有 道 理 的 ”。 B . 马
吉 , 前引 著作 , 第 91 页。
② 参看 卡尔 ・波普 尔 :《开 放的 社会及 其敌 人》, 第 2 卷 , 第 136 页 。
③ 卡 尔・ 波 普尔 :《历 史主 义 贫困 论》, 第 90 页。
④ 同 上。
⑤ 因为人类对 历史的认识 , 决不可能以完整的总 体为对象。参看同上 书 , 第 80 页。
⑥ 参看 G . 伊 格尔 斯 :《德 国 的 历 史 观 念》, 米德 尔 敦 ( 康 涅 狄 格 州 ) 1983 年 版 , 第
277 页。
3 06 思想与历史
雷 为波普尔是个实证主义者 , 却未必 完全 妥当 ; 波普 尔虽 与
逻辑实证论有很深的渊 源 , 但也有 明显 的分 歧。在 不承 认历 史
有目的的这一点上 , 他倒是与列维-斯特 劳斯有相 通之处。究 竟
他属于哪一流派 , 并 无关 重要。 他思 想的 实质 在于 : 他以 开 放
的社会为西方自由主义辩护 , 而以封闭的社会来描述极权政权 ,
并把极权主义的指导理论认同于历史主义。这就是波普尔反历
史主义的理论的政治涵义。然而被他挑选出来作为历史主义代
表人的 , 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到马克思等人的理论 , 曾经极大地丰
富了人类思想和史学理论的宝库 ; 相形之下 , 反历史主义的波普
尔却没有能真正认识或有意无视他们理论的精粹所在。他确实
也提出一套颇似严密的逻 辑 , 但都 是用来 向开 放社 会的 敌人 论
战 , 来证明开放社会的 优越 性的。然 而优 越性归 根 到底 却不 是
靠论战而是要靠事实来证明的。
波普尔和分析派可以说是 殊途 而同 归 , 他 们都 不承 认有 这个 问
题。具体到历史学的 领域 , 问 题 就是 : 人 类的 历 史发 展有 没 有
客观规律 ? 我们能不能够、以 及如 何能够 认 识它 ? 波普 尔的 答
案对此是全盘否定的。某些分析派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哲学
问题 , 所以不予考虑 ; 而波 普尔则 认为 根本就 不存 在 这些 问题 ,
并断言它们都是神话。这就比逻辑实证主义走得更远了一步。
波普尔的基本论点是 , 科学知识和理论只能是通过试错法 ,
即通过猜测与反驳而前 进的。就 凭这 一点 , 他认 为 就可 以否 定
历史主义。毫无疑问 , 试 错法、猜 测与反 驳是 有效 的 方法 ; 但 同
样毫无疑问的是 , 任何方法论都有一个有效性的范围 , 超出了那
个领域就成为荒谬 ( 例如万有引力是普遍存在的和普遍有效的 ,
但你不能拿它来解决一切问题 , 比如说爱情问题 ) 。波普尔方法
论的错误在于他把一定范 围内 有效 的方法 , 当 成了 包罗 一切 和
包医百病的方法。逻辑实 证论的 重点 在于反 对形 而 上学 ; 但 在
反对形而上学的藉口之下 , 却 把本 来不是 形而 上学 的许 多东 西
也都当作形而上学反对掉了。波普尔的批判理性主义重点在于
反对历史主义 , 他并不 ( 至少并 不全 盘 ) 反对 形而 上学 ; 相 反地 ,
他还认为科学的发现须以纯思辨 的形 而上学 为其 前提。 他 历
来对逻辑实证论的一些原 则都 是采 取批判 态度 的 , 应该 说他 对
形而上学的看法要比逻辑实证论者更合理一些。和逻辑实证论
者不同 , 他认为哲学的主要任务是研究科学方法论的逻辑基础。
他的路数是从方法论入手 来打 通自 然科学 与历 史学 , 然 而他 的
结论则是否定了两者可以一视同仁。
科学方法———例如 生 物 进化 论 的方 法——— ( 一 ) 可不 可 以
引用到历史研究上来 ? ( 二 ) 假如可以的话 , 它是不 是唯一有 效
的方法 ? 如果对于 ( 一 ) 的答复是否定的 , 则历史就没有进化 ( 演
化 ) 规律可言 ; 如果对于 ( 一 ) 的答复是肯定的但对于 ( 二 ) 的答复
是否定的 , 则这种方法虽在一定条件之下有效 , 却还是不足以成
为唯一无二的方法。这里有一个 ( 或若干 ) 条件的限制。历史学
和理论 科学 不同 : 前者 是研 究独 一无二 事件 的因果 关系 , 后 者
则研究许多相同 事 件的 普 遍规 律。 更具 体 地说 , 这 一论 点 也
可以表述为 : 发生学的描述方法对于历史 学的理论 化工作并 不
重要 , 乃至于并不需要。 例如 , 我们 不能用 有关 婚姻的 历史 起
源的描述———如初民社会是在昏夜抢劫妇女成亲的———来解说
或论证婚姻制度的法理 基础。它 们是 风马牛 不相 及 的两 回事 ,
二者的对象和性质都不一样。
这样 , 波普尔就把普遍规律排除于历史之外 ; 并且同时与此
相关 , 又把因果机制也 排除 在历史 学之 外。因为 历 史是 人类 思
想活动的产物 , 而思想活动并不是一种因果机制 , 从中是籀绎不
出规律的。因此 , 历史就不能纳入历史主义的轨道。其实 , 他的
这一理 论的 基本 立足点 就蕴 涵着一 句话 : 不 是存 在决定 思想 ,
而是思想决定存在 ; 亦即说到最后 , 终究是思想才是历史的决定
因素。这里需要澄清一下的是 , 波普尔所使用的是 law 这个字。
这个字在中文里可以是“ 规律”, 也可 以是“定 律”, 还 可以 是“ 法
律”。此字作为法律解 , 和 自然规 律意 义上的 规律 一 词 , 二者 的
涵义是不同的。自 然 规 律 可以 说 是 自 然 法 , 它 有 别 于 人为 法。
我们可以设想 : 自然界的事物是变化着的 , 而自 然法 ( 例如万 有
引力定律 ) 却是亘古不变的。但是人为的法律 ( 如宪法、婚姻法 )
却总是随着人类事物的不断变化而变化的。可以有万世不变的
自然法 , 但没有万世不变的人为法。人为法既然总是要变的 , 则
必定有要求改变它的那 些思 想和愿 望为 之前 导。所 以可 以说 ,
一切人为法从其一诞生之 日起 , 就 在开始 朝着 否定 它本 身的 方
向前 进了。 任何 法 律 或 制 度 的 创 立 , 并 不 意 味 着 它 本 身 的 巩
固 , 反而 是意 味 着 趋 向 于 它 自 身 的 灭 亡 。 这 个 思 想 是 波 普 尔
理论 中所应 有的 推论。 其实 , 这一 论 点早 在 一个 世 纪 之 前 , 梅
茵 ( H enry Maine, 1822 —1888 ) 在他有 名的《古代法》(1861 年 )
一书中就已经做过了精辟的阐释。
在统一自然科学与历史 学的努 力上 , 波 普尔 有 着一 系列 根
本之点值得商榷。其中之一是他用以反对历史主义的认识论论
据 : 即一切知识 ( 直观或推论 ) 都是抽象的 , 所以 我们就“不可 能
把握社会现象本 身的 具 体结 构”。 另一 个 地方 他 又 说 “
: 制度
是构造出来用以解释某些被选择出来的个人之间的抽象关系的
抽象模型” ; 因而我们所把握的就 只能是 抽象 , 而 不能是 具体。
这种提法犯了 绝 对化 地 割裂 抽 象 和 具体 的 错 误。在 某 种 意 义
上 , 语言所表示的确实 只能 是出之 以概 念的 形式。 但是 这种 抽
象乃是对具体的抽象 ; 反过来 , 我们所认识的具体也是以抽象语
言形式所呈现的具体。二者是统一的 , 这就是我们认识的性质。
世界 (3 ) ) ; 它是人类各种理论、各种问题和各种文化成果 ( 科学、
艺术等等 ) 的世界 , 它既 不是 第一世 界 , 也不 是第 二世 界。它 虽
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 但又超于主观意识之外而独立存在 , 并且与
主观意识相互作用着。 这个第三世 界的历 史就 是人类 思想 的
历史 , 既不属 于第 一 世 界 , 也 不 属 于 第二 世 界。 他认 为 介 乎 第
一、第二两个世界之间 , 还 应该有 一种 中间的、可 以 称之 为思 想
内容或自在陈述的东西 存在着 , 像 科学 理论、技术 发 明、艺术 创
作等等。按照传统的看法 , 第 一、第二世 界的 对立 , 其间 关系 我
们可以设想为是主客相依、相融 , 也可以设想为主观作用于或体
现于客观或是客观作用于 或反 映于 主观 ; 这样 在逻 辑上 便无 另
行假设第三世界的必要。 但按照 波普 尔的看 法 , 第 三世 界决 不
是一个在理论上无用的赘疣 , 因为它是独立于第一、第二世界之
外而存在的 , 而且历史 是要依 赖于 这个第 三世 界的 存在 才能 得
到解释的。这一点关系到他之所以特标第三世界的政治学和历
史学的作意。他的目的是 要论证 历史 主义所 宣扬 的那 种“合 理
的社会结构”乃 是“ 不 可 能 的” ; 因 而 零 碎 工 程 学 就 是 不 可 避
免的。
这就引向他的另一个基 本论点 , 即 政治 权力 的 集中 和人 类
的自由是互相排斥的、互不 相容的。 而自 由和科 学 又是 互为 表
里的 ; 没有自由 , 也就没有科学。于是 , 科学和政治权力的集中 ,
二者的关系也就是互不相 容的 ( 亦 即哥 本哈 根学派 尼・ 波尔 所
谓的反面意义上的互补 ) 。当科学本身可以起作用的时候 , 就不
需要政治权力来干预 ; 正如一 架运 转良好 的机 器应 该是 能够 自
行调节的那样。科学的进步是要靠思想的自由竞争 , 因而 , 归根
到底也就要靠政治自由。波普尔的这一基本倾向突出地表现在
他的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上。
他承认马克思对资本主 义早期 阶段 的分 析 , 大 体上 是正 确
的 , 有道理的 ; 但 认为 马 克思 的 那 个历 史 阶 段 今 天已 经 成 为 过
去 ; 例如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论断在当时是正确的 , 而今天则
已过时。原因是马克思也不能脱离他自己的时代“
, 马克思的思
想在许多方面都 是他 那 个时 代 的 产物”。 他 认为 马 克思 之 所
以错误 , 应该归咎于历 史主 义的思 想方 式。马克 思 是根 据决 定
论而做出他对共产主义预言的。然而波普尔辩论说“
: 决定论并
不是科学之能够做出预 言的 必要前 提。因此 , 就 不 能说 科学 方
法是在赞成严格的决定 论的。 科学不 要这 一 [ 决定 论的 ] 假设 ,
也可以是科学的”; 接着他又以一种似乎是在为马克思辩解的口
吻说“
: 当然 , 并不能责怪马克思采取与此相反的观点 , 因为他那
时最优秀的科学都是这样的。
” 所以 这一点 勿宁 说是那 个时 代
的、而非马克思本人 的局限。 然而 , 按照 他的 讲法 , 现代 科学 革
命的变化以及相应的思想 理论 的变 化 , 理 所当 然地 已经 改变 了
这种决定论的科学观和历史观。
在他反对马克思主义的 时候 , 他把 一些 本来 并 不是 马克 思
的东西都塞到马克思的名 下 , 然后 就藉口 反对 这些 东西 来反 对
马克思。事实是 , 自从马克思以后一个多世纪以来 , 全世界不知
道有多少种政治和历史理论都在打着马克思的旗号 , 然而 , 其中
有许多理论和实践根本就和马克思本人与马克思主义毫无共同
之处。绝不能把一切后来号称的马克思主义都挂到马克思的名
下 , 要由马克思本人来负责。那样做是不符合事实的 , 也是不公
正的。波普尔这样做 , 只 能说不 是出 于无 知 , 就是 出 于恶 意了。
一方面 , 他曾多次恭 维马克 思 , 称赞 马克思“ 诚恳”、
“ 开明”、
“实
事求是”、
“ 绝不夸夸其谈”, 是“ 世界上反对虚伪与伪善的最有影
响的斗士” 等等 ; 但 另 一方 面 , 他 又 总是 以 共 产主 义 和法 西 斯
主义相提并论 , 作为是一对孪生 兄弟 , 把一 切后 来号称 的马 克
思主义都算在马克思的账上。《历史主义贫困论》一书的献辞写
道“
: 为了纪念各种信仰或 各个 国家 或种族 的无 数男 女 , 他们 在
历史定命的无情规律之下 , 沦 为法 西斯主 义和 共产 主义 的受 难
者。
” 30 年以后在他 的 自传 中 , 他 仍 然 坚持 : 历史 主 义既 鼓 励
了马克思主义又鼓励了法西斯主 义。 他自 称他 的反历 史主 义
的这两部著作就是“ 反极权 主义”的 历史 哲学 , 而马 克思 主义 则
是“极权主义在 行 动之 中”。 但事 实 上 是 , 假 如有 任 何东 西 是
和教条主义的总体论、神谕哲 学的 乌托邦 或法 西斯 主义 结合 在
一起的 , 那就绝不是什 么马克 思主 义了 ; 因为 马克 思主 义的“ 辩
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 观规律 , 而 且“ 这个 规律 对于 历史 , 同 能
量转化定律对于自然科学具有同样的意义”; 同时这个规律又是
可以检验的 , 马克思本人就曾“ 用 [ 法兰西第二共和 ] 这段历史检
验了他的这个规律”。 这是马克 思和波 普尔 的根 本分歧 所在 ;
波普尔认为历史是随着人 的认 识而 转移的 , 所 以就 没有 客观 规
律 , 而且历史主义的乌 托邦 就是不 可检 验的。他 批 评马 克思 主
义在实质上乃是社会伦理学 ( 即社会 说教 ) 而 非社 会科学。 既
然历史主义注定了和乌托 邦的 体系 是两位 一体 , 所 以他 就极 力
推出零碎工程学来取而代之 , 他断言资本主义的性质可以、而且
已经被零碎工程所改变。 关于他 的这 一论述 , 这 里 可以 指出 两
点 : 他所指责的马克思 , 大多并不是马克思的 本来面貌 , 而是 后
人 ( 也包括波普尔本人 ) 所强加给马克思的 ; 二 , 固然点滴改良也
是社会进步所需要的 , 但对历 史发 展的整 体理 解却 不是 零碎 的
试错法所能为力的。任何 一种理 论 , 就其 必然带 有 普遍 性和 概
括性而言 , 就总是带有总体论的性质 , 那是零碎方法所无法总结
出来的。
十一
再回到对历史认 识 论 的考 察 上 来。 波 普 尔 的 论 断 是 “
: 总
之 , 不可能有‘ 像它所曾的确发生过的’那种过去的历史 ; 只能有
对历史的解释 , 而并没有一种对解释的最后定论 ; 每一代人都有
权构造他 们 自 己 的 解 释”。 确 实 , 每 一 代 人 都 在 重 新 解 释 历
史 ; 但这是不是就蕴涵 着过 去并没 有它 自身 的历 史呢 ? 历史 唯
心主义 ( 包括波普尔 ) 的论点是 : 既然你永 远不可能 认识客观 历
史 , 所以肯定客观历史的存在就是没有意义的事。也就是 , 除了
主观的理解而外 , 根本 就不 存在什 么客 观的 历史。 我们 对历 史
所能认识的全部 , 就只 是我 们主观 的理 解。他的 这 一历 史学 的
诘难和我们上面所提过的另一个政治学的诘难在思想方法上是
一致的。那另一个诘难是说 : 社会主义本 来是要建 立一个能 够
更好地适合于人类的新社会 , 但是新社会一旦建立 , 倒反过来要
改造人以适应新社会了。 在这种 情形 下 , 假如新 社 会不 能适 应
人的需要的话 , 人们就不能责难新社会 , 而只好责难自己没有改
造好 , 以致于适应不 了新社 会。在他 看来 “
, 显然 这 就取 消了 检
验新社会成功或失败的任何可能性”, 新社 会的 优越性 就变 成
了某种不能证伪的东西 , 因之 也就 丧失了 它有 可能 成为 真理 的
资格。他 似 乎 对 人 的 改 造 ( 或 思 想 改 造 ) 怀 有 一 种 本 能 的 恐
惧。 他认为改造人 的 工作 乃 是法 西 斯的 工 作 , 这 个 工作 把 问
题颠倒过来了。 ( 例如 , 希 特勒打 了败 仗 , 那就被 说 成并 不是 元
首的错误 , 而是整个德 意志民 族都 不配实 现伟 大元 首的 伟大 理
想。) 这一个诘难表面上看 来似乎 其言 甚辩 , 其实 它 和第 一个 诘
难一样 , 是把对立的两 个方 面绝对 化了。 主客体 在 认识 过程 中
是统一的 , 个人和社会 在历 史发展 中也 是统 一的。 新秩 序的 建
立 , 当然首要的目的是能更好地适合于人的需要 ; 但同时人也有
使自己适应于 新 秩序 的 一面。 社 会以 及 个 人 同 时都 在 日 新 又
新 , 这才是历史过程的真正内容。假设有一方 ( 即使是非主导的
一方 ) 是绝对不变的。那就真正是形而上学了。
波普尔指责社会主义的另一个论据是 : 社会主 义是一个 新
社会 , 新社会必然要产 生新阶 级 “
, 新社会 的新 统治 阶级 是一 种
新贵族或新官僚”。 他认为一旦 肯定了 历史 的必 然性 , 就势 必
诉之于暴力 ; 历史必然性和暴力 二者是 分不 开的 ; 可以 说暴 力
本身就孕育着新阶级。他还自命他已经证伪了马克思主义。这
些都是缺乏事实根据的。 迄今为 止 , 号称 可以证 伪 马克 思主 义
的事例———例如这里所谓的新贵族、新官僚的诞生 , 可以承认确
有其事———应该说 都不 是 马 克 思 主义 而 只 是 自 封的 马 克 思 主
义 ; 因此 , 如果说证伪了的 话 , 那 就只 是证 伪了自 封 的马 克思 主
义。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并 没有被 证伪 , 也 根本就 谈 不到 已经 被
证伪。新贵族、新官僚 并不是 什么 马克思 主 义的 东西。 波普 尔
把并非是马克思的思想硬 塞给 了马 克思 ; 这一 点某 些西 方的 学
者也曾加以指责。
波普尔有时走到了这种 地步 , 竟致 于把 一切 打 着马 克思 主
义旗号的理论和实践都简 单地 等同 于马克 思 , 于是 得出 了马 克
思主义是反民主的这一 结论。其 实 , 反民 主的并 不 是马 克思 主
义而正是反马克思主义或假马克思主义。他还针对着马克思的
历史主义不承认 思 想 的主 观 性可 以 影响 历 史 规 律的 客 观 必 然
性 , 发了不少议论。这些议论只能表明他对当代马克思主义 ( 以
及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 ) 的各种理论与实践是何等之视而不见。
这里是两个截 然 不 同 的 问题 : 一 个 是马 克 思 主 义 的 理 论 是 正
确 , 还是错误 ? 一个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各种理论与实践 ,
究竟是不是马克思主义 ? 他把两 个性 质不同 的问 题 混为 一谈 ,
张冠李戴 , 从而使他的证伪理论犯了不可原谅的逻辑谬误。
十二
一般的习惯总是把自然科学和历史学两者区分开来。应该
说寻求一种统一的方法论 来打 通这 二者 , 不失 为一 种值 得尝 试
的努力。波普尔试图表明 : ( 一 ) 二者有统一的方法 , ( 二 ) 二者
有统一的对象。那统一不仅是语言 , 而且是语言所指示的世界。
他所探讨的范围虽广 , 其间 却并非 没有 内在 联系。 他的 方法 论
也并非全无合理 的 成 分 , 对 于前 人 也 不 失为 有 所 突 破 或补 充。
但合理的因素被夸大到超 出其 有效 性的范 围之 外 , 就转 化为 谬
误。他的某些分析 , 在性 质上本 来是 现象 学的分 析 或概 念的 分
析 ; 他却把这些 当 成是 论 述 客观 历 史实 在 的论 据。 他对 形 而
① 维特 根斯坦 承认 “
: 现象 学的 分析是 概念的 分析 , 它 既不赞 同 也不 反 对物 理 学。”
L . 维特根 斯坦 :《色彩 论》, 伯克利 , 加 州大 学出版 社 1977 年 版 , 第 16 页 。
3 20 思想与历史
上学的理解和态度也与流 行的 分析 学派的 看法 不同 , 并 有其 独
到之见。他认为没有形而 上学的 信仰 , 科 学的发 现 就是 不可 能
的事。分析他的理论中哪些是合理的成分 , 哪些是不合理的 ( 以
及政治上反动的 ) 成 分 , 还 有 赖于 我 国学 术 界 做 更进 一 步 的 研
究。只有在吸取人类思想中一切合理的成分而又对一切不合理
的成分进行批判的过程之 中 , 才可 望丰富 和发 展自 己的 正确 的
理论。不应该在正确承认 一个人 合理 成分时 , 把 他 不合 理的 成
分也全盘接受过来 ; 也不应该在否定他的错误时 , 就拒绝他的合
理因素。对具体论点进行具体分析 , 就包含着既不以言取人 , 也
不因人废言。
在他反历史主义的 理论 中 , 要 害问 题是 : 历史 发 展何 以 不
能预言。日常经验和常识 告诉我 们 , 有些 历史发 展 是难 以预 言
的 , 但有些则是完全可 以的。即 以他 本人 所经历 的 第二 次世 界
大战而言 , 战争爆发前 不是有 很多 人都在 预言 战争 是不 可避 免
的吗 ? 他本人不就是因此远走新西兰的吗 ? 有些历史发展的方
向 , 不仅是经验中的事实 , 而且 ( 可以预言说 ) 对于未来也会是有
效的。这些预言是有根据的 , 而且是准确的 , 是任何人都不好否
认的。对此他的答案 只能 是很 勉强 地 说 : 这是 趋势 , 而趋 势 并
不是规律 ; 或者说 , 这只是 历史解 释 , 而历 史解释 并 不是 科学 理
论 , 我们 尽 管 可 以 有 历 史 的 解 释 , 但 却“ 不 可 能 有 历 史 的 规
律”。 实际上 , 他的办法是 把问题 缩小 到一 点上 : 即知 识的 增
长是没有客观规律的。问 题虽然 缩小 了 , 但仍然 给 不出 满意 的
答复。他真正的意图 是要 说 : 科 学理 论乃 是人 的 意识 的 创造 ;
有了客观规律才 能 够预 言 , 而主 观 意识 则 是不 能 预言 的。 为
什么主观意识或知识的增长就没有客观规律而且是不能预言的
呢 ? 他始终没有给出一自 圆其说 的论 据 , 于是这 个 问题 就成 了
他理论里的阿基里斯 ( Achilles) 的足踵。在根本上 , 他是一个 历
史不可知论者 , 这种偏见引导他把规律和倾向绝对对立起来 , 也
把决定论和自由绝对对 立起 来。好像 要么就 要自 由 , 要 么就 接
受决定论 ; 二者是不相容的 , 所以是不可得而兼的。这也引导他
认定极权主义和决定论是两位一体 , 政治上成为极权 , 理论上就
必然成为决定论 ; 反之 亦然。这 就促 使他 自觉地 处 处要 反对 决
定论以维护自由。他毫无 根据地 把理 性等同 于自 由 , 把 暴力 等
同于极权 ; 他自诩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 并宣称理性的态度乃是取
代暴力的唯一选择。 这种对概念的 抽象化 大概 只能走 到甘 地
式的或托尔斯泰式的非暴力论的结论。这种结论又是他无论如
何也说不出来的。所以爱・卡尔又批评他说 : 他一 方面号称 是
在保卫理性 , 一方面却 又以他 的零 碎工程 学把 理性 缩减 到非 常
可怜的地步。爱・卡尔还用了一个形象的比 喻说 : 他派给理 性
的任务和地位 , 就好比英国政府里的文官 , 只能是听命于上级的
政务官 , 波普尔的理性是完全听命于现行的社会秩序的。
最后 , 在讲了那么 多的历史与史学 的理论之 后, 历史 到底有
意义吗 ? 波普尔明确地回答说 : 历史没有意义。然而, 历史虽然
没有意义 , 但我们可以赋给它以意义。所以有人评论他说 : 在形
十三
克罗齐的史学理论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 即“ 一切历史都是当
代史” ; 那意思是说 , 一切历史都 必须从 当前 出发 , 脱离 了这 个
唯一的坐标系就无所谓历史。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也可以概括
为一句话 , 即“ 一切 历 史都 是 思想 史” ; 那意 思 是说 , 历史 之 成
其为历史就在于有其中的思想 , 抽掉了思想 , 历史就只不过剩下
来一具躯壳。在另一个地 方 , 柯林武 德又 阐释 说 “
: 每一 个时 代
都在重新写历史 ; 每一个人都是把自己的心灵注入历史研究 , 并
从自己本人的和时代的特征观点 去研究 历史。” 这种思 潮反 映
了现代西方史学理论上的 一场 大换 位 , 即 把史 学的 立足 点从 客
位上转移到主位上来。它标志着西方传统的朴素的自然主义历
史学的根本动摇。在这一 根本之 点上 , 波 普尔继 承 和发 展了 这
种思潮的精神 , 即 历史 作 为事 件 历 程 的本 身 , 是 根本 就 不 存 在
的 ; 或者说 , 自然主义意义 上的那 种客 观的历 史 , 是 根本 就不 存
在的。 所以这种 理 论———即 从根 本 上否 认 有所 谓 ( 兰 克 意 义
上的 ) 客观如实的历史的理论———就被 人称之为 克罗齐-柯林 武
德-波普尔的史学理论 ( 即关于史实的理论 ) 。 这一史学理论中
带根本性的问题 , 即历 史学认 识论 的问 题 , 从 克罗 齐 开其 端 , 经
过柯林武德的发扬 , 到波普尔手中 , 现在已经成为西方史学理论
中的显学。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 一个史学理论的研究者 , 无
论是赞同它还是反对它 , 大概总是无法回避它的。
毫无疑问 , 波普尔对于 历史主 义、对 于史 学理 论 , 有 许多 看
法都是成问题 的 , 甚 至 于 难 以自 圆。 但 他也 还 有 另 一 个方 面。
如果说 , 科学家的真正成就并不在于发现了一种真理论 , 而在于
发现了一种丰产的新观点的话 , 那么 , 波普 尔所 提供的 观点 和
方法之中的一些新因素还是值得加以研究和深入批判的。如果
说 , 一种理论的价值就 在于其 答案 的正 确与否 , 那 么 , 波 普尔 的
理论大概可以说并没有 多大 价值。但 如果说 , 一 种 理论 的价 值
某种程度上也还在于它所 提出 的问 题及其 推理 方式 的创 新性 ,
那么 , 波普尔的理论似 乎并 非全无 可取。 前一种 观 点是 判断 思
想内容的是非 , 后一种 观点 则是衡 量推 论方 式的 深浅。 两者 的
关系并非是简单的同一 或一 致。错误 得很深 刻 , 可 能要 比正 确
得很浮浅更有助于丰富人们对真理的认识。像维特根斯坦所说
的“一种新比喻 可以 清新 智 慧” , 一 个新 问 题 或一 种 新思 想 方
法同样可以清新人们的 智慧。对 真理 的认识 过程 , 本来 就是 通
过正反两个方面在不断 深入 而开展 着的。或 许 , 这 就要 求我 们
对波普 尔的 理论区 别两 个方面 来看 待 : 一方 面 , 是他思 想的 内
容实质 , 一方面 , 是他思想的推论方法。有些人的贡献在于其结
论 , 另有一些人的贡献 在于 他所提 出的 问题 和方 法。虽 然观 点
和方法总是密切相联系 的 , 但又毕 竟并 不是 同一 回事。 据说 维
特根斯坦曾说过“
: 我所能给你的一切 , 就只是一种方法 , 我不能
教给你任何新的真理。
” 意思是说 , 结论 的真 假是 另一个 问题 ,
重要的是在于提供一种 新的 思想方 法。似乎 不妨 说 , 波 普尔 的
史学理论对当代的影响 , 主要也是在这一方面。
至于那另外一方面 , 即他思想的内容实质那一方面 , 虽然也
有人认为他的理论做出了 两大 贡献 , 一是 历史 学上 的情 况逻 辑
理论 , 二是他的进步的制度理论 ; 还 有人认 为他 的理论 一劳 永
逸地揭示了历史主 义 与科 学 经验 二 者 之间 互 不相 容 ; 但 这 类
评价的正确性似乎是很 可疑 的。真正 值得考 虑和 研 究的 , 看 来
并不是他那些对政治和历 史的 表态 , 而是 他的 方法 论所 提出 的
新问题 , 即历史主义能否证伪 , 以及如何可能证伪 ?
1987 年 清华园
原载《历史主义贫困论》( 卡尔・波普尔著 ,
何林等译 ,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98 年 )
① 参看 席尔 普 , 前引著 作 , 第 2 卷 , 第 923 页。
② I . 伯 林 :《历史的 必然 性》, 伦 敦 , 牛津 大学出 版社 1954 年版 , 第 10 ~ 11 页 。
反思的历史哲学
———评罗素的历史观
罗素 (1872—1970) 是当代西方最著名和最有影响的思想家
之一 , 也 是 当 代 中 国 知 识 界 所 最 熟 悉 的 西 方 思 想 家 之 一。
1920 —1921 年他 来中 国 访问 , 曾 在 北京 大学 任客 座教 授 一年 ,
对中国知识分子是深有影响的。
罗素出身于一个古老而 显赫的 英国 辉格 党的 贵族 世 家 , 这
个家 族的 渊 源 可 以 上 溯 到 都 铎 王 朝 的 创 立 者 亨 利 ・ 都 铎
(1485—1509) 。他的祖父约翰・罗素 (1792—1878) 曾两度任英
国首相 , 他本人幼年受 的是 这种家 庭教 育。也许 是 由于 这种 背
景的缘故 , 罗素思想深 处似乎 总有 着某种 与现 代化 的文 明格 格
不入的东西 ; 所以反对工业文明和工业化的态度 , 就成为有意无
意在支配他思想倾向的一个主要因素。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所
造成的满目疮痍 , 使得 他也和 当时 许多西 方的 知识 分子 一样 深
感幻灭 , 于是他就远游东方。1919 年他 先到刚 刚革命后 不久 的
苏联 , 但停留了 一 个短 时 期以 后 感 到 失望 , 遂 再 向东 方 来 到 中
国。在中国 , 他高兴地发 现这个 文明 还不 曾被近 代 的工 业化 所
玷污。此后多年 , 他在他的许多文章中都对中国文化称赞不已。
这种立场似乎和当时中国 的思 想潮 流不大 合拍 , 因 为当 时中 国
所面临的当务之急 , 在精神上是反对传统的束缚 , 在物质上则正
反思的历史哲学 3 2 7
一 反思的历史哲学
由罗素所奠定的逻辑实 证主义 学派 , 大 旨在 于 引用 逻辑 分
析方法进行认识论的研究 , 进而把知识论溶解于逻辑分析 ; 而其
末流所及 , 乃至于往往根本不谈哲学问题。在这一点上 , 罗素和
他的许多后学之间有着一个重大的不同 ; 他本人对于哲学、社会
和人生的种种问题是极感兴趣的。他写过几十篇历史论文和三
部历史专著 ; 这三部历 史专 著是 :《自由 与组织》, 此 书实 际上 是
一部 19 世纪 ( 自 1815 年 维 也 纳 会议 至 1914 年 第一 次 大 战 爆
发 ) 的西欧史 ;《1904—1914 年协 约 国的 政 策》论述 了 第一 次 大
战前的国际关系 ; 以及那部脍炙人口的《西方哲学史》。
没有一个人文主义的思想家———罗素应该名符其实地是其
中的一个———是能够忽视历史知识的价值和意义的 ; 所以如此 ,
罗素以为那原因就在于历史学能“开阔我们的想象世界 , 使我们
在思想上和感情上成为一 个更 大的 宇宙的 公民 , 而 不仅 仅是 一
个日常生活的公民而已。它就以这种方式 , 不仅有助于知识 , 而
且有助于智慧”。 哲 学 就是“爱 智 慧”, 它 不 仅追 求 知 识 , 而 且
追求智慧 , 历史学在这 一根本 之点 上和 哲学是 相 通的、一 致的。
罗素青年时受到德国古典 哲学 的影 响 , 而 德国 古典 历史 哲学 所
揭橥的理想就是 , 一个 人不仅 是某 一个国 家的 公民 而且 更其 是
世界的公民。康德那篇有名的历史哲学论文 , 标题就是《一个世
界公民观点之下的 普遍 历 史观 念》( 1784 年 ) 。从 18 世纪 世 界
公民的理想到 20 世纪宇宙公民的理想 , 其间一系相承的脉络似
乎显示出 , 西方的历史 理性 和我们 的有 着某 种差 异。我 们的 历
史理性偏重于实践 , 历史学的功能主要地在于“ 资治”, 仅仅是作
为行动的指南 , 目的是 为了 借鉴 ( 经 验也好 , 教 训也 好 ) ; 而在 西
方近代 , 则其作用是着眼于充分发挥人的天赋 , 目的是为了个人
取得合法的公民权。这种 差异所 反映 的 , 究竟是 双 方历 史发 展
阶段的不同呢 ? 还是两种文化内在的本性不同呢 ? 抑或是两者
兼而有之呢 ?
17 世纪所掀起的那场科学革 命中 , 历史学 是始终被 遗弃 在
外的。一直要到 19 世纪 , 历史学是不是、或应不应该、或可不可
能成为科学 , 才被提到 日程 上来。这 个问 题可以 从 两重 意义 上
来考虑 : ( 一 ) 它 可不 可 以 成 为 自然 科 学 那 种 意义 上 的 一 门 科
学 ? ( 二 ) 它是不 是在 任何 意义 上都 不 可能 成为 科学 ? 对第 一
个问题的否定答案 , 并 不必然 地蕴 含着对 第二 个问 题的 答案 也
必须是否定的。历史学不但过去不是、现在不是 , 而且也许甚至
将来永远都不可能是自然 科学 那种 意义上 的科 学 , 例如 像力 学
那样高度精确的数学公式 化 ( 虽然 这并 不意 味着历 史学 就不 可
能或者不应该朝着那个方向做出努力 ) ; 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可以
成为在它自己独特意义 上的 一种科 学。做梦 本来 是 恍惚 迷离、
难以捉摸的 , 但是心理 分析学 家所 做的工 作恰 好是 要从 梦中 籀
绎出它的意义来 , 并把 它归 纳成为 科学。 在一种 类 似的 但更 为
3 30 思想与历史
二 历史学与科学
19 世纪自然科 学的 大步 前进 使 人们 普 遍 地产 生 了一 种 信
念 , 即随着科学的进步 , 一 切都将 被纳 入科学 的范 围 之内 , 于 是
一切问题最后就都可以由于科学的进步迎刃而解。科学终将囊
括一切的这一思路 , 也深深渗入历史学的领域 , 使大多数历史学
家怀有一种信心 , 即只 要 以严 谨 的 科 学态 度 对 待 史 科、研 究 史
实 , 并以严格的科学逻辑进行考察 , 就可以得出确凿不移的历史
真理来。这一思潮所标榜 的历史 学 , 即人 们所熟 知 的兰 克的 口
号“
: 客观如实”, 或“按照事实的本来面貌”。它是当时的实证主
义思潮在历史学领域的 表现。实 证主 义的代 表人 物 孔德 , 曾 构
想按照物理学的模型来建 立一 套社 会力学 , 在 社会 发展 的过 程
中找出像物理 学 中 的运 动 规 律 那 样的 社 会 运 动 规律 来。 1883
年恩格斯在安葬马克思的仪式上说“
: 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
发展规律一样 , 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
, 还发现了
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
动的规律” 。在这里 , 恩格斯似乎也 是在把 社会 历史规 律看 作
是有似于自然科学规律那种意义上的规律的。属于类似的基本
思想模型的 , 我们还可 以举出 许多 人 , 例如 20 世 纪 初为 甄克 斯
( J .Jenks ) 的《社会通诠》写 序言 的严复 , 30 年代 写《辩证 唯物 主
解 : 历史学只要掌握了详尽的材料和正确的方法 , 就可以成为科
学 , 他认为 , 这种想法勿宁说是一种天真的信仰或者偏见。详尽
的材料和正确的方法是必要的 , 但却不足以使历史学成为科学。
历史学在这二者之外 , 还有 着或者 还需 要有 更多 的东 西。这 就
是历史科学 ( 假如可以使用“ 科学”一词的话 ) 之成其为历史科学
而不同于自然科学之成其 为自 然科 学的所 在 ; 因为 历史 学是 一
种文化或人文的科学“
, 文化的终极价值乃是要提出善恶的标准
来 , 而这却是科学本身所无法 提供的。” 何况 , 历 史学的 材料 和
方法也和自然科学的有着性质上的歧异。就材料而言 , ( 借用布
洛赫的话来说 “
) 历史 的事 实 , 乃 是 心理 学 上 的事 实” , 而 非 物
理学上的事实。就方法而 言 , 则 自然 科学 的研究 对 象是 抽掉 了
具体事物的个别性之后的抽象性 , 目的在于得出普遍的规律 ; 而
历史研究的对象则恰好是 个别 事物 的特殊 性或 具体 性 , 目的 在
于做出具体的描叙 。
19 世 纪 的 历史 学 派 蕴 涵 着这 样 一 个 前 提 : 根 据 同 样 的 材
料 , 使用大家公认的科学方法 , 每个历史学家就应该都得出同样
的结论。这就是历史学 , 是“纯 粹的 历史学”。但 事 实却 并非 如
此简单。事实是 , 每个历 史学家 都受 到各 种主观 和 客观 条件 的
制约 , 所以每个人的历史理解和历史构图也各不相同。把“ 纯粹
① 罗素 :《理 解历史 文集》( B .R us sell , Under stand i ng H ist ory & Ot h er Essa ys ) , 纽
约 , 1957 年 , 第 41 页。
② 布洛 赫 :《历史学 者的 行 业》( M ar c Bl och , T he H istori an’s Cra f t ) , 纽 约 , 1953
年 , 第 149 页。
③ 李凯 尔 特 : 《文 化 科 学 与 自 然 科 学》 ( H . Ric ke rt , K u l t ur w i ssensc ha f t und
N a t ur w isse nscha f t ) , 蒂宾 根 , 1921 年 , 第 82 页。
3 34 思想与历史
三 历史学中的人与个人
的创造者或历史的主人 呢 ? 承认 人的 努力的 作用 和 价值 , 似 乎
和决定论是互不相容的。 罗素不 相信 历史决 定论 , 但又 似乎 走
得太远而过分强调了人 的、尤其是 个人 的地 位和 作用。 在历 史
解释中 , 过分地突出个人的个性和心理———并且还往往不免“ 加
上一点小小的 恶 意” ———就构 成 为 罗素 反 思的 历 史理 论 的 基
本特点之一 , 而这一点正是以往许多历史哲学的一个薄弱之点。
以往的历史哲学大都仿佛 是在 和抽 象的概 念打 交道 ( 或 者再 加
上一大堆抽象形容词 ) , 却恰好遗漏了历史过程中最重要的组成
部分 , 即真实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 , 他们的感情、意志、愿望
和思想动机 , 因此 , 罗素诊 断说 “
, 制造 历史哲 学的 人”实 际上 都
是“制造神话的 人”。 在反 对 思辨 的 历 史哲 学 这一 点 上 , 罗 素
和波普尔可以视为同调 , 两人都不承认历史有客观的规律 , 使我
们可以据之以预言未来。 波普尔 特别 指出所 谓“历 史在 我们 这
一边”这一个口 号 的妄 诞 及 其危 害 性。 两 人 在反 对 思辨 的 历
史哲学时 , 又都着重指出这类思想框架全然“ 忽视了智力作为一
种原因”在历史发展中所起 的作用。 历 史的 动力是 人 , 但“ 人”
并不是有关人的某种抽象概念或品质 , 而是具体的男人和女人 ,
即有感情、有欲望、有动机的男女们的心理活动。这种个人的作
用和地位是不能抹杀的 , 所以 罗素 不同意 那种 把个 人单 纯地 看
作是某种社会势力的代理人或工具的观点。人虽然在某种意义
① 参见 席尔 普前引 书 , 第 664 页。
② 罗素 :《理 解历史 文集》, 第 17 页 。
③ 席尔 普编 :《波普 尔的哲 学》( P .Sc hill p ed ., T he P hi l osoph y o f K . Pop p er ) , 拉
萨尔 , 1974 年 , 第 2 卷 , 第 1172 页。
④ 同② , 并 参见 波普尔 :《历 史主义 的贫 困》, 纽 约 , 1961 年 , 第 6~ 7 页 。
3 38 思想与历史
上可以是历史的 工 具 , 但 他 决不 仅 仅 是 历史 的 一 个 工 具而 已。
这种对个人的内在价值的 强调 , 导 致他不 承认 有任 何不 以人 的
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客观规律。历史是人 ( 尤其是人的智力 ) 的创
造 , 所以它不服从某种先天注定的模型。在历史这桩伟业中 , 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贡献 , 尽管大小不同。
过分强调智力的作用 , 就导 致了过 分强 调个 人 天才 的重 要
性。罗素曾经多 次重 复 过这 样 一 个 论点 “
: 通 常 有一 派 社 会 学
家 , 总是要尽量缩小智力的重要性 , 而把一切重大事件都归之于
非个人的原因。我相信这完全是一种虚妄。我相信 , 如果 17 世
纪有一万人在襁 褓 之 中被 扼 杀了 的 话 , 近代 世 界 就 不 会存 在。
在这一万人 之 中 , 伽 里 略 是 首 要 的。
” 罗素强调 说, 近 代文明
“乃是由于一批为数很少的人 的发明 和发 见的缘 故”。 这一 观
点也曾影响了中国的梁启超。
情形是否真如罗素所说 , 历史只是少数天才的创作。看来 ,
这里他犯了一个推论上的 错误 , 他 把伟大 的名 字和 与这 些名 字
相联系在一起的伟大事 迹混 为一谈 了。牛顿 发明 了 微积 分 ; 我
们很可以说 , 没有微积 分就 没有近 代科 学文 明。但 是没 有牛 顿
这个人的名字 , 另一个人例如名字叫作莱布尼兹的 , 也同样可以
( 而且事实上已经 ) 发 明微积 分。这 样的例 子在 文明 史上 , 不 胜
枚举。大抵上 , 在类似的历史条件下 , 可以产生出类似的发明和
发见。假如没有发现新大陆 , 近代历史的面貌自然会大有不同 ;
但是假如仅仅没有名叫哥伦布的这个人而新大陆仍被别人所发
四 多元的人性论
罗素的历史观是多元的 , 他 不承认 在历 史过 程 中有 任何 一
种因果性的因素是唯一决 定性 的 , 所以可 以说 他不 接受 任何 唯
X 史观 , 这个 X 可以是任何变数。 马克思的历 史观 , 作为一 种
一元论的历史观 , 是罗素所不能同意的。他曾多次批评过它。
史上是最重 要 的 ; 也 许 这 一 点 在 他 看 来 是 理 所 当 然 的 而 无 待
解说。
罗素反对布尔什维主义 还基于 另外 一个 理由 , 即他 的权 力
论的学说。十月革命后不久 , 他就写道 “
: 一旦获得了权力 , 就有
可能把它用来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 而不是为人民的目的 , 这是我
相信在俄国很可能发生的事 : 即建立一种官僚贵族制 , 把权威集
中在自己手中 , 创 设一 种 和 资本 主 义 同 样残 酷 和 压 迫 的政 权。
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也没有 充分 认识 到 , 贪 权也 正如 爱财 一样 地
是一种强 烈 的 动 机 , 而 且 一 样 地 是一 种 不 正 义 的 根 源”。 因
此“
, 除非是官僚的权力可 以得 到约 束 , 否 则社 会主 义就 只不 过
是意味着这一帮主人代替了另一帮主人而已。以往资本家的一
切权力都将由官僚继承下来”。 在他看 来 , 社会 主义的 问题 也
就是如何约束官僚的权力的问题。他认为十月革命虽然表面上
获得了成功 , 但实质上却是失败了 , 因为它实际上已背离了原来
的理想而转化成为了一个“政 客的天 堂”。 要维 持社会 主义 的
理想于不坠 , 不能光靠 国家政 权 , 因为“由 国家 来实 行的 社会 主
义大体上无法消除现有的 种种 弊端 , 并且 会带 来它 自身 的种 种
新弊 端”。 要 维 护 这 个 理 想———而 且 确 实 , 要 维 护 任 何 理
想———就要靠民主制度 , 也 就是人 民有 权可 以有 效 地控 制政 府
领袖。应该说 , 这一可能 性是 马克思 本人 早已 预见 到了 的 ,《法
兰西内战》一书在总结巴黎公社无产阶级专政的经验时 , 已经明
确提出了预防这种政治蜕化的措施。罗素把这个问题归结为民
主问题 , 他研究历史所 得出的 基本 结论 之一就 是 “
: 民主 政治 是
至今所发见的唯一办法”“
, 任何一个组织 , 不管它所宣称的目的
是多么理想 , 都会蜕化成为一种暴政 , 除非是公众在自己的手里
保持着某种有效的办法来控制领 袖们”。 换 句话 说 , 民 主的 精
义就 在 于 : 不 是 领 袖 如 何 领 导 群 众 , 而 是 群 众 如 何 约 束 领 袖。
但 , 民主是不 是就 可 以 包医 百 病 ? 他也 承 认 , 问 题未 必 如 此 简
单 ; 不过无论如何 “
, 民主政治虽不是一个完全的解决办法 , 却是
解决办法的一个重要部分”。
这就把我们带到罗素历 史观中 最核 心的 部分 , 即多 元的 人
性论。研究历史也就是研 究人性 , 即 人性 在不同 的 历史 条件 之
下的具体表现。因此 , 历 史最根 本的 源头 就不应 该 单纯 地求 之
于社会制度 , 还 应 该更 进 一 步向 着 人 心 或人 性 的 深 处 去追 寻。
人是一个社会动 物 , 但 又 不 仅仅 是 社会 动 物而 已。 社会 动 物
的行为 , 只是 人的 本 性 的外 在 表 现。于 是 , 这 里 应有 的 涵 义 便
是 : 人性就是社会性的这一提法 , 就应该正好颠倒过来 , 应该说 :
社会性就是人性在社会中的表现。前一种提法把社会性看作是
人的唯一的本质 , 除社会性之外别无人性。而在后一种提法 , 则
人性才是最根本的 , 社 会性只 不过 是它的 一种 特定 的表 现形 态
而已。罗素的人性论受了休谟的影响 ; 正如 18 世纪大多数的思
① 参见 罗素 :《选集》, 第 528 页 。
② 罗素 :《权 力》, 第 4~ 5 页。
3 46 思想与历史
五 人文主义的理想
在漫长的 历 史 巨 变 之 中 ( 何 况 其 间 还 经 历 过 两 次 世 界 大
战 ) , 罗素对某些具体历史问题的看法 ( 例如对苏联的看法 ) 前后
有所变化 ; 但就他的历史观而言 , 其主要倾向和思路大抵是始终
一贯的。那就是 , 研究历史是为了获得知识王国的公民权 , 有了
这个公民权才有资格作历 史的 自觉 的主人 , 而 不是 历史 的盲 目
的奴隶。在这一价值观的引导之下 , 罗素的历史研究的着眼点 ,
总是要归结到当前和未来 , 而 决不 满足于 只对 过去 考订 史实 或
是发思古之幽情而已。这一点也是历史学的功能和自然科学的
功能不同之所在 ; 历史学的任务不单单是为事实而事实、为真理
而真理 , 而且它还有其实践的、道德的、功利的、教育的乃至审美
的内涵。这种实用主义的 目的 , 也可 以解 释另一 个 貌似 难以 回
答的问题 : 既然在他的 哲学里 , 历 史学 并没有 地位 , 何以 他又 如
此之终生热衷于研究和讨论历史。在他的哲学和他的历史观之
间 , 也有着一条思想上的纽带 , 那就是他那自由主义的气质。他
的哲学号称多变 , 是因 为他不 肯坚 持任何 一种 没有 坚强 论据 的
观点 ; 他的历史观之所以不变 , 也是由于他不肯坚持任何一种未
经经验证实的理论。
在历史学中 , 他有他自己的偏爱和偏见 , 他喜欢自由主义传
反思的历史哲学 3 4 9
类的文明有可能 毁 灭 , 所 以 始终 努 力 要 求建 立 一 个 世 界政 府。
200 年前 , 康德曾提出过他的《永久 和平论》的建 议 , 认 为要保 持
永久和平 , 就需要建 立一个 世界 政府。在 200 年 后 的当 代哲 学
家中 , 没有哪一个比罗 素对人 类前 途更加 忧心 忡忡 并且 更加 热
诚地在宣扬建立一个世界政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了。在五六十
年代 , 他是世界和平运动最积极的参与者。当然 , 这些努力在某
些现实主义者看来 , 未 免是不 切实 际的 幻想 ; 尽管 陈 义甚 高 , 却
是迂远而阔于事情。的确 , 罗素 的许 多见 解往往 只 不过 是常 识
再加上他的主观愿望 ( 甚至偏见 ) , 他很少想到实践的可能性 , 予
人以过分天真之感 , 其 中伦理 的立 义总是 多于 科学 的分 析和 具
体的措施。他的文章以清 通流 畅见称 , 洋 溢着 机 智、博学、深 思
和幽默 , 所以吸引了许 多读者 ; 然 而更 为值得 称道 的 , 却 是他 那
谴责人间丑恶的道德勇气。他的史学观点中隐然有一个最重要
的见解 : 即 , 一个历史学家 的品质 就在 于他勇 于谴 责 一切 邪恶、
卑鄙和愚昧 , 或者说就在于他的史德。他的这种精神和风格 , 曾
博得《纽约时报》送给他一顶“一个吉诃德式的人物”的帽子。这
或许是对罗素的一个恰 如其 分的写 照。可惜 的是 , 现实 世界 中
吉诃德式的人物不是太多了 , 而是太少了。
也许罗素本人不会同意 把他比 作吉 诃德 的 , 那 么也 许还 可
以比作另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卢梭认为要建立一个理想的宪
法体制是太困难了 , 简直是需要一群天使而后可 , 康德则认为要
达到这样一个理想的太平 盛世 , 并 不一定 需要 有一 群天 使而 后
可 , 就是一群魔鬼也行 , 只要他们有此智慧。罗素是相信魔鬼也
可能有此智慧的 , 他毕 生在以 吉诃 德式的 热情 同样 地既 在向 圣
人、也在向魔鬼进行启蒙教育。他坚信“ 如果圣人具有更多的世
反思的历史哲学 3 5 1
义的偏见。诚然 , 他 讲历 史都 只 是就 事 实作 出 论断 , 而不 像 18
世纪的历史哲学家 ( 康德、赫德 尔或 孔多塞 ) 从一个 理论 框架 中
凿空推出结论来。即使如 此 , 他 的那 些结 论的有 效 性仍 是颇 为
可疑的。由此 , 便涉及到以下的另一个问题。
历史著作有真假之分 , 也有好坏之分 , 然而这条界线划在哪
里 ? 朴素的实在主义者有 其优点 , 即 他们 理所当 然 地不 再需 要
假定 ( 或证明 ) 有一个 外在的、不 以认 识主体 为转 移的 客体。 事
实是客观存在的 ; 符合它 , 就是真的 ; 不符合它 , 就是假的。这种
说法本身可以自圆。不过 主观论 者也 可以振 振有 词 地回 答说 :
所谓事物的本来面貌 , 只不过是你所认识的事物的面貌 ; 除了你
( 或任何其他人 ) 所认识 的事 物面貌 而外 , 再 假定有 所谓 事物 的
本来面貌 , 这是没有意义的 ; 因为它的面貌就是我们所认识于它
的面貌。除此之外 , 我们 没有任 何可 以断 言它的 本 来面 貌的 根
据。这是一个亘古以来的 哲学 争论 , 也是 历 史哲 学的 争论。 这
个问题这里撇开不谈。我 们这里 要指 出的是 , 罗 素 的历 史观 点
实际是站在朴素的实在论 那一 边的 , 也就 是站 在日 常常 识的 立
场上 , 而与当代许多西方历史哲学家 ( 如新康德学派或新黑格学
尔派 ) 都不相同。另外 , 所 谓好 坏 , 也是和 真 假相 联系 的。人 们
大致上认为所表达的真实性越高 , 则作品就越好 ; 否则 , 就越差。
就此而论 , 罗素的历史观大概是既不受思辨派、也不受分析派垂
青的。思辨派不能容忍他 没有一 个严 整的理 论框 架 , 分 析派 不
能容忍他的概念含混 ; 而这 两者他 确乎 从来 都未 曾着 意过。 而
且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历史学家对于历史事实的构思可以不止
反思的历史哲学 3 5 3
种 , 即不只是他所 得 出的 那 种 构想。 科学 判 断 ( 是非 ) 和 价 值
判断 ( 善恶 ) 本来是两回事 , 或者说事实判断并不是道德判断 ; 但
是罗素的历史判断最后总是要归本于一种道德判断。与此相联
系的另一个问题就是 : 我们对历史究竟有没有 ( 或者可能不可能
有 ) 可靠的知识 , 抑或历史 只是 由认 识主体 所构 造出 来的 形象 ?
现实主义者肯定历史知识 的可 靠性 , 怀疑 主义 者则 持相 反的 态
度。罗素以一个 怀疑 主 义者 而 在 历史 知 识 上 持 现实 主 义 的 见
解 , 这似乎是奇怪的。然 而这正 构成 其为 反思的 历 史哲 学的 特
征 ; 因为罗素既不像思辨派那样 , 认定历史的发展遵循着一条合
目的性的而又合规律性的 途径 在前 进着 , 又不 像分 析派 那样 从
回答什么是历史的真实 性和 客观 性入 手 , ———他 从 来也 不考 虑
这类问题 , 就仿佛把它 们看成 是并 不存在 的问 题或 者是 不成 问
题的问题 , 因而是不值得探讨的问题。
这样的历史理解就必然有很大的随机性。只要他对某种历
史问题感兴趣 , 就可以 随心所 欲地 专就这 一点 加以 发挥 自己 的
见解 , 而把整体的历史网络置之于不顾 ; 给人的印象是六经注我
而非我注六经。所以尽管 在若干 具体 问题上 , 他 的 历史 论点 不
乏深刻的洞见 , 但是总的说来 , 却难以 ( 或许他本人也无意 ) 称之
为科学的历史学。就这一 点而论 , 他 的历 史观更 多 的是 和人 文
主义的理想而不是和科学的理想相联系着的。在他的历史著作
里 , 读者会感到又回到了古典人文主义那种文史不分的传统 , 而
看不到其中有很多沾染近代科学思维色彩的东西。我们不妨借
用年鉴派布劳代尔的话来 评论 罗素 的这种 观点 , 布 劳代 尔论 述
历史学与人文主义理想之间的关系说“
: 历史学家是以一种奇特
的方式而使自己涉足于 现在 的。作为 通例 , 他那 涉 足只 在于 要
摆脱现在。
” 历史研 究 的作 用 , 是 要 使历 史 学 家自 己 从目 前 摆
脱出来 , 这正是罗素论 历史 的一系 列论 文的 作意。 布劳 代尔 继
续论证说“
: 人文主义是一 种希 望的 方式 , 希望 人类 彼此 成为 兄
弟 , 希望文明 ( 每一种文明 自身 以及 它们的 总和 ) 能 够拯 救其 自
身并拯救我们”“
, 希望‘ 目前’这座大 门能 朝着未 来洞 开”。 这
种人文主义的理想正是罗素终生孜孜不倦在追求着的东西。我
们从这种祈向的角度 , 或许可 以对 罗素的 历史 观作 出更 恰当 的
评价 , 即那首先不是一 种对 历史的“ 科学的”反思 , 而是 一种“ 人
文主义”的反思。他所要求于历史研究的 , 是常识与人文主义理
想的结合。
六 历史知识的价值
① 卡西 勒 , 前引 书 , 第 138 页。
反思的历史哲学 3 5 7
原载《史学理论》1989 年第 1 期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历史哲学一词是 18 世纪 法国 启蒙运 动的 著名 思想 家伏 尔
泰 (1694—1778) 最早应用的 , 他指 的是 人们 对于 历 史不 应该 只
以堆积史实为能事 , 还应该达到一种哲学的或理论的理解。近、
现代的历史哲学一词 , 一般多 用于 专指西 方唯 心主 义的 历史 哲
学。至于唯物主义的历史 哲学则 一般 通称为 历史 唯 物主 义 , 也
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
在唯心主义方面 , 历史哲学一词的涵义和内容 , 也随着科学
观念和哲学观念的变化而 经历 长期 不断的 演变 , 大 体上 是要 回
答两个问题 : ( 一 ) 历 史 演变 的 规律 或 规划 是 什 么 ? ( 二 ) 历 史
知识或理解的性质是什么 ? 思辨的历史哲学主要的是回答第一
个问题 ; 分析的历史哲学主要的是回答第二个问题。一般说来 ,
最近一个世纪在西方 , 历史哲 学演 变的趋 势是 从思 辨的 走向 分
析的。
历史是人类过去的活动 , 但 是人们 对于 历史 的 认识 却不 仅
仅是限于要求知道或者确 定历 史事 实而已 , 他 们还 要求 从历 史
事实中能总结出一种理论 观点 来 , 即把编 年史 的记 录提 升到 一
种思想理论的高度上来 , 寻求历史发展和变化的某种规律 , 从历
史事实中籀绎出意义、或者是对历史事实赋之以意义 , 从而把历
史事实 归 纳 为 一 种 理 论 体 系。 这 种 理 论 性 的 活 动 就 是 历 史
哲学。
整个中世纪直到近代初期乃是神学的历史观占统治地位的
时期 , 一部人类历史被看作是由一种超人的和超自然的外力 ( 即
神智 ) 所支配的 ; 历史就是天意的实现和见证。中世纪初期基督
教教父圣奥古斯丁 (354 —430) 的《上帝之城》把人类历史看成是
一部上帝的国度取代人间 的国 度的 历史 , 是一 部人 类得 救的 历
史。直到近代初期 , 法国历史学家鲍修哀 ( 1627 —1740 ) 的《通史
论》仍然是在论证 : 人类历 史是 由一 种更高 级的 智慧 所设 计的 ,
国家的兴衰是由神意所 规定 的。基督 教神学 认为 , 人类 历史 的
本质就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到了近代 , 由于自然科学的进步 ,
自然规律的观念就在人们 的思 想里 逐步占 了上 风 , 像是 我们 在
笛卡尔和洛克那里 所可 以看 到 的那 样。 不过 , 16 、17 世纪 数 理
科学的进步也形成了哲学思想以数理科学为对象而遗漏了历史
学的局面 ; 笛卡尔《方法论》第一部 竟致 把历 史学排 斥于 知识 的
领域之外 , 就是一个 例证。到 了 18 世纪 , 反 宗教 神 学的 思潮 已
蔚为巨 流 , 也 正 面 波 及 到 了 历 史 哲 学。 意 大 利 思 想 家 维 科
(1664—1744) 是 努 力 要 把 历 史 学 系 统 地 改 造 成 为 一 门“ 新 科
学”, 并唤起人们历史意识觉醒的近代历史哲学的奠基人。他第
一个从理论上划分了上古、中古和近代的区别 , 并认为各个民族
和社会都经历一定的发展阶段。他努力在神学之外寻求历史的
规律 , 并确切肯定了历 史学与 仅凭 观察和 实验 而得 到的 自然 知
识不同 , 因为历 史 是由 人 自己 所 创 造 的 , 而 自 然 现象 与 变 化 则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3 6 1
历史是精神的自我实现 , 是 自由的 扩大 或自 由 之体 现于 各
个不同时代的历史之中 ; ———黑格 尔的 这个 基本 观 点对 后世 历
史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一些思想和论点被
19 世纪的史学家如兰克 (1793—1886) 、基佐 ( 1787— 1874 ) 和 20
世纪的哲学家如克罗齐 (1866—1952) 等人所吸收 , 也被 19 世纪
的史学家如圣・佩甫 (1804—1869) 、布克哈特和 20 世纪的分析
派如波普尔等人所反对。至于卡莱尔 (1795—1881) 虽然以在英
国宣扬英雄史观和德国古 典哲 学而 闻名 , 但实 际上 除了 夸张 的
文笔而外 , 他的《英雄和英雄崇拜》一书所标榜的中心观念 , 即历
史的无限性或无极性 ( U nendlichkeit ) 的 观念 , 只 不 过是 抄袭 德
国精神哲学的一种拙劣 的翻 版。黑格 尔所遗 留下 来 的问 题 : 一
种先天的逻辑结构怎么能够和经验中的历史事实相符合一致的
问题 , 成为尔后许多历 史哲 学的中 心问 题。或者 换 一种 说法 来
说 , 历史哲学的中心问题不外是如何构造出一种理论 , 使之能同
时满足如下的两个条件 : ( 一 ) 它在推论上 必须具有 逻辑的严 密
性 , ( 二 ) 它在内容上又必须包罗或吻合历史经验的事实。
19 世纪自然科学获得空前伟 大的成功 , 这 就使得许 多历 史
哲学家要在历史学中追求一种像是物理科学中的那样因果律的
努力 , 一时蔚然成风。属于这个思潮的 , 有人主张地理环境决定
论 ( 如巴 克尔 , 1821—1862 ) , 有 人 主 张 历 史学 就 是 社 会 心 理 学
( 如泰纳 , 1828 —1893 和兰普雷 喜特 , 1856—1915 ) , 有人 主张 历
史学就是生物社会学 ( 如斯宾塞 , 1820 —1903 ) , 而其中最为突出
的代表应数孔德 (1798—1857) 。孔德所提出的人类精神发展的
三阶段 ( 神学的、形而上 学的、科学 的或 实证的 ) 的历 史理 论 , 是
有意使历史研究模仿自然科学并尽力向自然科学看齐的一个例
3 66 思想与历史
子。这一思潮被称之为实证主义的思潮。实证主义者以纯粹自
然科学的眼光看待历史学 并要 求历 史学 , 他们 认为 在原 则上 历
史学和自然科学并无不同 , 一切科学的基本性质都是统一的、一
致的 , 因而他们力图以自然科学那样的规律来总结历史 , 建立起
一种社会发展的科学。他们相信历史是被它那内在的、必然的、
普遍而客观的规律所决定 , 正 如自 然界是 被自 然律 所决 定的 一
样。这种信念到了 20 世纪遭受来自分析派的猛烈攻击 , 然而它
的历史影响却始终是不可低估的 , 不仅在当时 , 而且在今天还一
直有人在信仰它 , 例如 美国的“ 新史 学”派就 依然在 强调 历史 学
的任务就是综合应用现 代科 学的成 果。无疑 的 , 一 切现 代科 学
的成果自然地要渗透到 , 而且应该有意地应用到历史学中来 , 不
然历史学就不能和现代科学的发展保持同步。但是同样无疑的
是 , 历史学终究并不是任何一种自然科学 , 也不可能以自然科学
为依归。
与此同时 , 另一派唯心 主义 的历史 哲学 则沿 着 另一 条道 路
在前进 , 他们把历史理解为精神的自我矛盾与斗争的发展历程。
19 世纪末的阿克顿 (1834—1902) 就 以自由 作为历 史的中 轴线 ,
狄尔泰 (1833—1911) 则认为历史是生命力的体现。
19 世纪的西方 , 历史的乐观主义 曾经风靡 一世 , 但是 20 世
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现实使得许多人的这种历史乐观主
义的向往幻灭了。战后不久 , 斯宾格勒 ( 1880 —1930 ) 出版的《西
方的没落》一书就反 映着这 种悲 观的 情绪。斯 宾格 勒把 各个 历
史文化当作历史上的独特 生命 现象 加以描 述 , 他认 为每 一种 历
史文化都经历大体相同的 生长 与灭 亡的周 期 , 并以 暗淡 的笔 调
预言 了 所 谓 西 方 文 化 的 行 将 没 落。 20 世 纪 中 叶 , 汤 因 比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3 6 7
(1889—1975) 的十二卷《历史研究》就脱胎于斯宾格勒的基本历
史观点 ; 但汤因比进一 步加以 改造 , 把 全部世 界历 史 分为 21 个
文化单元 , 并论断说它 们每 一个都 经历 着相 同的 兴衰 周期。 在
他们这一模式里 , 各个不同的文明被看成是历史上同时代的、平
行的。他 宣 称 他 自 己 的 目 的 是 要 探 索“ 历 史 事 实 背 后 的 意
义”。 但是实际上 , 这种所谓历史形 态学或 历史 文化形 态学 的
一些基本概念 ( 诸如对历史文化单元的划分 , 以及他所独创的一
套所谓“挑战与应战”“
、 生长与解体”之类的观念 ) 却严重地缺乏
明确的科学规定 , 经不起逻辑的推敲 ; 它们只可以说是一种半形
而上学、半社会学的 虚构 , 甚至 流于 宗教神 学。因 此 , 它 们就 不
无道理地被某些分析派讥之为没有意义的词句 , 或者是伪科学。
二三十年代的索罗金 (1889—1968) 提出过《社会文化动力学》的
理论 , 把历史文化分为感知的 ( Sensat e) 和意念 的 ( Ideational ) 两
种类型在交替 , 也近似 于或者 可以 归入上 述历 史形 态学 一类 的
循环论的历史哲学。这类 思潮的 一个 共同特 点是 , 他们 虽然 都
认为历史的演出表现为周 期的 循环 , 但是 整个 历史 的本 身却 并
没有一个总的规划或目的。如果说 , 19 世纪的 实证主义 历史 哲
学是基于对数理科学原则的一种模拟 , 那么 20 世纪的这类形态
循环论则是基于对生物学 原则 的一 种模拟 , 而 且是 一种 不恰 当
的模拟 , 因为历史文化现象从根本上说毕竟不是、也不应该被模
拟为一个生物学上的个体生命现象。其他属于以生物学原则来
解说历史的 , 还可以 列入弗 洛 伊特 ( 1856—1929 , 他 本人 曾对 历
史做过个案研究 , 例如对达・芬奇 ) 以及心理分析派的某些后学
试图用文明与天性的冲突来解释历史。当代法兰克福学派的马
尔库塞 (1898— ) 就一方面 接受了 弗洛 伊特 的论 点 , 一 方面 又
力图掺入马克思主义 ; 他的目 的是 要研究 人类 在文 明社 会中 的
异化 , 以及建立一种非 压抑 性的文 明的 可能 性。心 理分 析派 企
图探索前人所从未曾探索 过的 领域 , 即以 人们 潜意 识中 最隐 蔽
的本能因素来解说历史的动力 ; 不过迄今为止 , 所有这些方面的
努力都还没有产生任何值 得瞩 目的 历史理 论 , 其成 就也 是不 能
和历史上的伟大的思辨历史哲学体系相比拟的。
以上各派大体上都属于 思辨的 历史 哲学 , 他 们 都试 图在 一
大堆貌似杂乱无章的历史事实的背后 , 寻求出理性的原则、规律
或意义来 ; 但是他们的 缺点是 通常 都带有 浓厚 的形 而上 学观 念
的局限 , 缺乏严密的、科学 的、语义 学的与 逻 辑学 的洗 炼。这 种
缺点导致了思想上和理论 上的 漏洞 乃至混 乱 , 使得 他们 不能 建
立起坚实的 科 学 体 系 , 而 又 易 于 招 致 反 对 者 的 攻 击。 20 世 纪
初 , 由于自然科学上各种新发现和新理论的百花怒放 , 旧的意义
上的自然哲学就悄然让 位给了 所谓 科学的 ( 或分 析的 ) 哲 学 , 于
是思辨的历史哲学体系也 就随 之而 日益有 让位 于批判 的 ( 或 分
析的 ) 历史哲学之势。这一重点转移 , 在自然科学的哲学上和在
历史哲学上是紧密相关的。
分析派严厉批评了以往 思辨的 历史 哲学 体系 , 认为 它们 都
是徒劳无功的。分析派的出发点是 : 要理解历史事实 , 首先就要
分析和理解历史知识的 性质。历 史哲 学的任 务应 该就 是 ( 或 者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3 6 9
至少 , 首先而且主要的就是 ) 对历史的假设、前提、思想方法和性
质进行反思。这样 , 分析 派的历 史哲 学就 把研究 的 重点 从解 释
历史事实的性质转移到解 释历 史知 识的性 质上 面来 ; 或 者可 以
用一种比喻的说法 , 即 把重点 从对 历史的 形而 上学 的研 究转 移
到对历史的知识论的研究上面来。历史纪录乃是历史学家对历
史事实的表述方式 , 人 们又是 通过 历史纪 录而 认识 已经 成为 过
去的历史事实的 , 因此 , 分析派所面对的问题就更多地乃是历史
认识是什么 , 而不再是历史本身是什么 ; 更多地乃是人们是怎样
在认识历史的运动的 , 而不 再是历 史自 身是 怎样 运动 的。对 于
分析的历史哲学来说 , 更重要 得多 的问题 已经 不再 是对 历史 本
身的探讨和解释 , 而是对历史学的探讨和解释。当时 , 在哲学应
该成为科学的科学这一总 的潮 流影 响之下 , 历 史哲 学也 走上 了
力求成为历史科学的科学的道路。分析的历史哲学提出的要求
是 , 应该从哲学的角度来考察历史知识的性质 , 或者说对历史知
识进行一番哲学的批判。1907 年德国历 史学家 齐美 尔 ( 1858 —
1918 ) 提出了康德式的问题 : 历史科学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 对这
个问题的答案构成了本世 纪以 来历 史哲学 文献 的主 体 , 包括 像
是卡西勒 (1874—1946) 的《近代 哲学与 科学 的认 识 问题》, 亨 佩
尔 (1905— ) 的《历史学中普遍规 律的作用》以及诸 如 W .德 拉
伊的《历史学中的 规 律与 解 释》, P .加尔 丁 纳的《历 史 解释 的 性
质》, I .贝林的《历史的 不可 避免 性》之类 层出 不穷 的著 作 , 其 内
容实质可以说都是环绕着这一中心问题而展开的。
1874 年 , 英国唯 心派 哲学家 F .H .布 莱德雷 ( 1846—1924)
《批判历史学的前提》一 书的 问世 , 通常 被认 为是现 代分 析历 史
哲学的开端。书中讨论了 历史客 观性 的可能 性问 题 , 作 者既 反
3 70 思想与历史
对当时实证主义的客观主 义 , 也反 对当时 杜平 根学 派和 历史 主
义派的怀疑主义。此后 , 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异同问题 , 成为
历史哲学家们所 讨 论 的 一个 热 门。 有 趣的 是 , 当 时在 英、法 两
国 , 实证主义的史学理论正在流行 , 极力要把历史学纳入自然科
学的方向和轨道 ; 而在德国情形却相反 , 开始掀起了反实证主义
的思潮。在德国 , 狄尔泰于 1883 年在他的《精神科学序论》中区
别了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两种研究方法的不同。这一提法被德
国历史学家梅尼克 (1862—1954) 和德国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家弗
赖堡学派的文德尔班 (1848—1915) 和李凯尔特 (1863—1936) 所
吸收并做了新的发挥。他们都严格区分了历史学和自然科学之
不同 , 强调其不同在于 历史学 是对 只出现 一次 的独 一无 二的 现
象的理解 , 因而人们也 就不 可能总 结其 普遍 的规 律。他 们都 强
调直觉在认识中的重要作用 , 并把历史理解说成是主观的东西。
狄 尔 泰 标 榜 历 史 主 义 ( 或 历 史 的 相 对 主 义 ) , 以“ 体 验 ”
( Erlebnis ) 这一概 念 作为 理 解 历史 的 关键 , 即 历 史是 要 从 内 部
加以认识的。李凯尔特则 提出 , 成其 为科 学规律 的 东西 必须 是
反复出现的 , 而历史 事件却 是不 可能重 演的。 ( 然 则 , 是 不是 历
史事件并不重演 , 就不 可 能 从其 中 抽 出 某种 模 型 或 规 律来 呢 ?
后来汤因比的工作所蕴涵 的回 答则 是 : 历 史事 件虽 然仅 只出 现
一次 , 然而它所采取的形态却是重复出现的 , 所以历史形态学的
研究就是可能的 , 而且是理所当然的。) 李凯尔特又提出 , 历史认
识与自然科学知识的不同 还在 于 : 历史认 识之 中必 然包 括有 不
可离弃的价值体 系 在 内 , 而 这对 自 然 科 学则 是 完 全 不 需要 的。
新康德主义派这种强调历史的独特性及其与先天价值的关系的
论点 , 受 到 了 许 多 人 的 责 难 , 被 认 为 是 绝 对 地 割 裂 了 历 史 和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3 7 1
自然。
继狄尔泰之后 , 新 黑格 尔派 的克 罗齐 ( 1866—1952 ) 和柯 林
武德 (1889—1943) 都继续致力于论证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之不
同。他们认为历史科学是 一门特 殊的 科学 , 它提 供 的是 有关 个
体的知识 , 而不是一般 的或 普遍性 的知 识。自然 科 学之 研究 自
然界是从自然界的外部来 加以 考虑 的 , 而 历史 科学 之研 究人 类
的经验和思想 则 必须 从 人的 内 部 加 以考 虑。 两 者不 仅 方 法 不
同 , 而且其所要证实的假说 , 性质也根本不同。人类历史乃是精
神的历程 ; 人类的每一桩活动都渗透着人们的思想 ( 动机、意图、
目的、计划 ) , 而不同于 自然界 的变 化可以 归之 于单 纯的 自然 因
果律 ( 另有的历史学 家 , 如 奥克 肖特 , 甚至 认为 历史 学中 并不 需
要有任何因果律 ) 。因而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是 , 历史学必须对于
这些过去的思想进行再 思想 ( 或 反思 ) , 否则 我们就 不可 能理 解
历史。由此推论 , 则过去的历史之为人们所理解 , 就仅仅有赖于
历史学家使之为人们所理解。他们指责此前的历史学家们大都
缺乏对历史学的这种认 识 , 缺乏这 种对 历史 的反 思的 洗礼。 他
们的主张实际上是把如何可能理解历史放在历史哲学的中心地
位。因此 , 他们的出发 点就并 不是 客观规 律 而是 主观 认识。 历
史学家所关心的并不是通 常意 义上 的事实 , 而 仅仅 是具 有思 想
的行为。克罗齐认为历史 知识 是思想 ( 或心灵 结构 ) 的产 物 , 是
对过去时代的活思想 , 所以一切历史就都是当代史 , 也就是说它
只存在于历史 学 家对 它 的思 想 认 识 之中。 他 的 一个 著 名 公 式
是 : 抽象的哲学就是方法论 , 而具体的哲学就是历史学。柯林武
德接受了维科、黑格尔和克罗齐历史理论的影响 , 并做出了进一
步的创新和发挥 , 公开号召一场史学革命。他的基本论点是 : 历
3 72 思想与历史
责思辨的历史哲学所依据 的并 不是 真正严 谨的 科学 推理 , 因 为
思辨的历史哲学没有能满足为严谨的科学推论所必须具备的两
个条件 , 即 ( 一 ) 概念上的科学 确定性 , 和 ( 二 ) 观 察上的 可验 证
性。按照他这种说法 , 要 想构造 任何 历史 理论或 历 史哲 学都 成
为不可能的事 ; 历史学只是 , 也只能是知识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
一种实际运用罢了。波普 尔研究 历史 解说的 性质 , 一定 程度 上
反映英语国家分析派的特色。而大陆的当代历史哲学家们则带
有较浓厚的生命哲学的传统色彩 ; 然而 , 双方的结论却往往有殊
途同归的地方。阿隆 (1905— ) 的历史哲学探讨了历史的客观
性 ; 梅洛・庞蒂 ( 1908 —1961 ) 则强调历史的主观性 , 认为历史从
根本上说乃是人类主观的产物 , 并不具有客观性 , 因此也就并不
存在什么历史的客观规律性。
维特根斯坦 (1889—1951) 在当代分析哲学的领域享有极高
的声誉 , 在历史哲学方 面也 有其影 响。他 的若干 追 随者 们在 历
史哲学领域几乎都不同意人类的行为和事迹之中有任何因果关
系可寻。
P .文茨更进一步发挥了 维特 根斯坦 的论 点 , 以为人 类行 为
之有无意义并不取决于研 究者 , 而 是取决 于行 为者 对意 义的 理
解。另一个当代分析派 的大 师罗 素 ( 1872— 1970 ) , 他本 人就 对
历史很感兴 趣 ; 但 他 有 关 历 史 学 的 专 著 , 如 早 年 的《自 由 与 组
织》、晚年的《论历史》, 都几 乎把历 史说 成是 人们思 想的 随心 所
欲的产品。当代还有人 ( 如 A .丹托 ) 以 为人 们对同 一件 史实 的
理解 , 既可以是思辨的 , 又可以是分析的 , 两者并行而不悖 , 并且
可以同等地是真的。又有人 ( 如谢诺波尔 ) 以为历史的动因包括
意识的力量与无意识的力量两者都在内。当代有关历史学知识
3 74 思想与历史
论的理论是如此之纷纭繁多 , 这里没有必要一一加以列举。
总的说来 , 分析派的办 法是 从历史 规律 转而 研 究历 史认 识
的性质和可能性 , 把它 隶属于 科学 哲学的 认识 论之 下而 重新 考
察思辨历史哲学的前提 和假 设。这个 工作如 果做 得 正确 , 当 然
不失为一项具有科学价值的工作。但是他们进行这个工作的时
候 , 却摆脱不了自己狭隘的哲学观点的束缚 ; 其结果是犯了一场
“演丹麦王子而没有 哈姆莱 特”的错 误 , 所谓 的历史 哲学 竟致 把
历史本身 ( 这本来是历史哲学的最重要的对象和前提 ) 轻而易举
地一笔勾销了。
20 世纪以来 , 由于 分析 学派 在西 方 ( 尤 其是 在 英、美 ) 哲 学
界几乎占有压倒的优势 , 从而 影响 及于西 方历 史哲 学也 日益 把
注意力转移到对历史学命 题的 语言 意义分 析方 面来 ; 尽 管也 不
乏有某些人 ( 例如汤因比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 ) 仍然在努力构造
其思辨的体系 , 但普遍 的趋势 却是 更着重 于对 历史 理论 的知 识
论研究。分析派 所特 别 指出 并 批 判思 辨 的 历 史 哲学 的 一 大 缺
陷 , 是它 没有 能 认 识 到 历史 的 自 律 性 ( A u tonomy ) 。 这 一 批 判
对某些 ( 特别是对实 证派 ) 思 辨历史 哲学 来说 , 在一 定的 限度 之
内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是自律性是不是就与客观必然性彼此
排斥而互不相容 ? 对于这 个问题 , 分 析派 的历史 哲 学家 迄今 为
止并没有做出真正令人满 意的 答案 , 而他 们在 某些 基本 论点 上
似乎还没有超过康德所 做的 答案的 水平。诚 然 , 一 切思 辨的 历
史哲学 , 在其企图根据 纯理性 的推 论而对 历史 上的 经验 世界 得
出一套逻辑的结构时 , 总会不 可避 免地在 许多 根本 之点 的论 断
上失之于武断和臆测 , 从而也就为分析派的攻击敞开了大门 , 使
分析派理所当然地得以 指责 他们“不 科学”。但 是 , 对于 不同 的
从思辨的到分析的历史哲学 3 7 5
然而 , 对语言意义和逻辑概念的分析研究虽则有助于 , 但却终究
不是、也不能代替人类对客观世界 ( 包括历史在内 ) 的知识本身。
一种思想方法 , 无论多 么正确 , 终 究不 是知识 本身 , 尽管 它有 助
于知识。这一点对于一切 知识来 说莫 不皆然 , 对 于 历史 知识 或
历史哲学来说也同样有效。
正如同分析哲学的那些分析研究 , 不管做出了多少进步 , 并
不能取消或者代替哲学问 题一 样 , 分析的 历史 哲学 也不 能取 消
或者代替历史哲学本身固有的问题。逻辑分析归根到底是不能
提供、更不能偷换对历 史哲 学具体 内容 的答 案的。 至于 分析 的
历史哲学 , 其前途如何 , 这个问题固然将取决于整个分析哲学的
前途如何 ; 但在更大程 度上则 将取 决于历 史科 学本 身的 实践 如
何 , 即历史科学在吸收 思辨的 和分 析的历 史哲 学中 的合 理成 分
并扬弃和批判其中不合理 的成 分的 同时 , 怎样 在自 己的 科学 实
践中确立它自己的科学 的尊 严。历史 哲学并 不是 历 史科 学 , 它
只能是对历史科学的哲学批判。这个哲学批判的工作怎样进行
和进行得如何 , 都将随着历史科学本身的科学自觉而转移。
原载《世界历史》1986 年第 1 期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
1938 年通常被 人 认为 是标 志着 当代 西 方 历史 哲 学的 一 个
转折点 ; 在这一年里 , 雷蒙・阿隆 ( Raimond A ron ) 的《历史哲 学
绪论》和曼德 尔鲍 姆 ( Maurice Mandelbaum ) 的《历 史 知识 的 问
题》相继问世 , 于传统意 义上 的历 史哲 学———即从 康德、黑格 尔
到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之外 , 别开生面。但是 , 要到第二次大
战后的 1951 年 , 沃尔什《历史 哲学导 论》的第 一版 出 版 , 才开 始
拈出“分析的历史哲学”一词而与传统的“思辨的历史哲学”相对
立 , 从而正式奠定了一门新学科的领域。自此而后 , 分析的历史
哲学在西方思想界由附庸 蔚为 大国 , 浸假 有成 为历 史理 论与 史
学理论中的显学之势。可 以说 , 分析 的历 史哲学 是 历史 学的 知
识论 , 而已往思辨的历 史哲 学则是 历史 学的 形而 上学。 追根 溯
源 , 本书对于开创一门 新学科 从而 推动了 西方 史学 理论 界的 重
点转移 , 是起了关键 性的作 用的。当 代西 方 ( 尤其 是英 美 ) 的 历
史哲学之采取了分析的历 史哲 学的 方向 , 主要 是由 沃尔 什的 这
部书为开端的。所以本书 之具有 史学 思想史 上的 意 义 , 并不 亚
自然科学直接以其所面对着的自然现象为研究对象。历史
科学却不可能直接面对已 经成 为了 过去的 历史 事实 , 它 直接 面
临着的只能是历史文献 ; 而且 历史 学家也 不可 能像 自然 科学 家
那样反复进行实验来核实。所以历史哲学———亦即对历史学进
行哲学的反思———就有必要首先考虑历史认识或历史知识的性
质。沃尔什把此 前的 历 史哲 学 基 本上 分 为 两 种 , 一 种 是“ 实 验
的”, 另一种是“唯心 的”。实验 的路 数 , 其 最终 目标 在于 使历 史
学同化于或者认同于自然科学 ( 例如 , 把历史发展的规律看成是
生物界的演化规律那样的东西 ) ; 而唯心的路数则认为历史学有
其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独特的规律 ( 因之 , 也就有其不同于自然科
学的独特的方法 ) 。前一种属于沃尔什所称之为的“ 思辨的历史
哲学”, 后一种则属于“分析的历史哲学”。
通常人们往往 以为 分 析 的 历 史哲 学 并 不 涉 及任 何 价 值 判
断 , 这是一种误解。分析的历史哲学之关系到价值判断 , 并不下
于思辨的历史哲学 ; 不过 , 思辨的历史哲学是把历史放在一目的
论的框架里 加 以 考 察 的 ( 即 认 为 历 史 是 朝 着 一 个 目 标 在 前 进
的 ) ; 而分析的历史哲学则 仅仅 着眼 于其逻 辑的 内涵 ( 即 在做 出
历史判断时 , 其中所涵 蕴着的 道德 的和形 而上 学的 前提 假设 都
是些什么 ) 。分析的历史哲学的任务之一 , 就是要把其中所隐含
着的尺度揭示出来 , 使之成为显然的尺度。换一种说法 , 这个论
点也可以这样加以表述 : 历史 研究 必然要 预先 假设 某些 哲学 的
前提或观点 , 而这些哲 学的前 提和 观点却 往往 被历 史学 家认 为
是理所当然而无待验证 的 , 有 如几 何学 中的公 理 , 然 而 , 自然 科
学有自然科学的哲学问题 , 即 有关 自然科 学的 认识 论和 思想 方
法的问题 , 历史科学 ( 作为不同于自然科学的一门独立的科学那
种意义上 ) 也有它的认识论和思想方法论的问题。不首先认识、
分析和批判历史认识的能力 , 就径直去追求历史的事实和规律 ,
那就是历史学的形而上 学了。沃 尔什 的历史 哲学 , 其内 容虽 然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 3 8 1
兼顾到思辨的历史哲学和 分析 的历 史哲学 , 而 重点 却放 在后 一
方面 ; 因为只有对历史认识首先进行一番分析的洗炼 , 才能朝着
真正理解历史和历史学前进。
历史研究当然要搜集材料 , 然而史料无论有多么多 , 它本身
却并不构成为真正的完备 的历 史知 识 ; 最 后赋 给史 料以 生命 的
或者使史料成为史学的 , 是 要靠历 史学 家的 思想。 历史 学家 的
思维方法并不属 于 自 然科 学 的模 型 , 沃 尔什 称 它 为 综 合方 法。
所谓综合方法就是“对一个事件 , 要追溯它和其他事件的内在联
系 , 并从而给它在历史的网络 之中定 位的 方法”。 历史 学或 历
史著作绝不仅仅是一份起 居注 或一 篇流水 账而 已 , 它在 朴素 的
史实之外 , 还要注入史学家本人的思想。因此 , 对于同样的史料
或史实 , 不同的史家就可以有、而且必然有不同的理解。史家不
可能没有自己的好恶和看 法 , 而这 些却并 非是 由史 料之 中可 以
现成得出来的 , 它们乃是研究史料的前提假设。在这种意义上 ,
史料并不是史学 , 单单 史实本 身不 可能自 发地 或自 动地 形成 为
史学。我们尽可以认为 , 史实 作为数 据乃 是给 定 的、不变 的 , 但
是历史理解 ( 或者说史学家对史实的构图 ) 却根据每个人的不同
思想而呈现为多种多样 ; 即使 是同 一个历 史学 家对 同一 件史 实
的解说也可以改变看法而使自己的解说前后不同。任何一种历
史叙述或解说 , 无可避 免地是 要根 据某种 哲学 的前 提假 设出 发
的 ; 而且这个 ( 或这些 ) 前提 假设并 不是 理所 当然地 就可 以从 史
实之中得出来的。分析的 历史哲 学 , 其主 要任务 之 一就 是要 发
现并研究历史叙述或历史解说———亦即历史学———的前提假设
都是什么。
这种意义上的分析的历 史哲学 所要 探讨 的 , 其 实是 一百 多
年以来的一个老问题 , 即历史学有没有它的前提假设这个问题。
而最早提出这种分析的历史哲学的开山祖帅 , 则是 19 世纪末英
国唯心主义 的 代 表 人 物 之 一 布 莱 德 雷 ( F .H .Br adley , 1846 —
1924 ) 。布莱德雷 的《批 判 历 史 学 的 前 提 假 设》第 一 次 出 版 于
1874 年 , 书中探讨了 历史 知识 如何 成 为 可能 的 问题 , 从而 开 辟
了后来分析的历史哲学的 途径 ; 布 莱德雷 还表 现出 他的 思路 与
当代现象学的研究方法有某些相似 处。但是他主要的兴趣则
集中在历史的客观性这一 问题 上 ; 这个问 题也 是沃 尔什 在本 书
中所着重探讨的问题之一。布莱德雷的基本论点是“
: 历史学必
定总是建立在一种前提假设之上的” , 并且 只有 那些可 以和 我
们目前的经验进行类比的 东西 , 才 能够成 为我 们的 历史 知识 或
认识。从此以后各派分析 的历史 哲学 , 大 都继承 了 这一 观点 而
加以改造或发挥。对于这 个老问 题 : 历史 学有没 有 它的 前提 假
设 ? 沃尔什的答案是 : 当然是 有的 ! 而 那个 前提 假 设就 是历 史
学家本人的哲学见解 ; 历史学家“ 每个人都各以其自己的哲学观
点在探索过去”, 而“这 对他 们解说 历史 的方 式有着 决定 性的 影
响”。 因此 对 于 相 同 的 史料 , 就 可 以 得 出 各 不 相 同 的 历 史 构
图。就历史构图的形成来说 , 这些前提假设乃是先天的、立法的
是什么样子———并不单纯是历 史材 料或 历史 数据 的函 数 , 而 且
同时更为重要的是 , 它还是那些在研究怎样发见“ 过去确实是什
么样子”的人们 ( 也就是 , 历史学家 ) 的心灵和思想的函数。沃尔
什这样把历史学比作数学 函数 , 优 点之一 是它 有助 于阐 明历 史
学的一种特性 , 即历史学不仅有其作为科学的一面 , 而且也还有
其作为艺术、作为美学 的一 面。当然 , 这 种说 法也 有 它的 缺点。
如果历史学家之理解或阐明史实 , 像他所论断的那样 , 乃是通过
把史实“综合”或者“ 概括”于“ 适宜 的概 念” 之 下 , 而 且这 种 综
合或概括又并不是外加的 , 而 是由 史家本 人进 行历 史学 研究 的
固有的性质所决定的 ; 那么这 就不 免孕育 着一 种通 向相 对主 义
的可能性 , 即史家选择 他那结 构的 布局并 不是 出于 历史 认识 的
需要 , 而 是 出 于 史 家 个 人 的 偏 爱 或 好 恶。 用 怀 特 ( H ayden
White )《元史学》( Met a-h istor y , 1933 ) 一 书中的 说法 , 这 就是 可
以把同一件史实纳人不同的布局之中的原因。
看来 , 近年来西方历史 哲学 发展的 一般 趋势 是 把历 史研 究
越来越看作是一种人文 研究而 非一 种科学 ( 包括 社会科 学 ) , 着
重点越来越转到历 史 写作 的 结构 和 布局 方 面 , 似 乎 是日 愈 在
回到自古以来文史不分的传统老路上来 ; 当然 , 其着眼点仍然是
在知识论的意义上而非在文学的意义上。沃尔什的书没有正面
论述这个问题 , 但他的基本思路和这个问题是相通的 , 甚或是它
的前奏。
为了明确历史知识 ( 或者 不如说 历史 解释 ) 的 性 质 , 沃尔 什
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讨论历史和历史知识的客观性及其真实性的
问题。他承认历史客观性 的问题 是“ 批判 的历 史学 中最 为重 要
而又最令人困惑”的问题 , 并对历史的客观性作出了这样一种规
定 , 即所谓的历史客观性就是“ 每一个进行认真调查研究的人都
必定会加以接受 的” 东 西。 这样 一 种规 定 表 明了 他 的理 论 的
“唯心的”性质 , 因为这 一规 定不符 合人 们在 日常意 义上 对科 学
客观性的概念。在日常意义上 , 我门说一件事物是客观的 , ———
例如喜马拉雅山的存在是客观的 , ———我们的意思是说 , 它的存
在并不有赖于人的认识 ; 也就是无论人们认识它与否 , 它总归是
存在着的。但沃 尔什 这 里所 谓 的 客观 性 却 有 赖 于每 个 人 的 认
识。正是因此 , 丹托 才 称沃 尔 什所 谓 客 观 性 的学 说 是“ 相 对 主
义的”。
沃尔什又认为历史解释之中就隐然地包含有对普遍真理参
照 , 尽管对大多数历史 学家说 来 , 这一 点并不 是显 然 的、自觉 的
① 沃尔 什 , 前引 著作 , 第 94 ~96 页 。
② 丹托 , 前 引著 作 , 第 102 页。
3 86 思想与历史
① 在这 一点 , 他和 柯林 武德的 不 同 在 于 : 他 认 为 科 学 中 Cove ri ng La w 的模 型 , 在
历史 学中 有着广 阔的用 武之 地。
② 德雷 ( W .Dr a y) :《历史 中的规 律和 解释》( La ws and E x p l anat ions i n H ist ory ) ,
牛津 , 1957 年 , 第 135 页 。
③ 沃尔 什 , 前引 著作 , 第 196 页 。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 3 8 7
① 丹托 , 前 引著 作 , 第 299 页。
3 88 思想与历史
于它本身今后 的 实践。 我们 这 里 也无 意 给 它 过 早地 做 什 么 结
论 , 只不过是对这门新 兴的学 科以 及沃尔 什在 其中 的贡 献做 一
个简单的介绍 ; 何况作 者虽然 涉及 到思辨 的和 分析 的历 史哲 学
的广泛题材 , 但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深入地展开下去。
自从沃尔什的此书行世 , 标榜出分析的历史哲学以后 , 西方
史学界这方面 的著 作 层 出 不穷。 在 此 书出 版 的 16 年之 后 , 即
1967 年 , 作者又针对着这一期间有关 的研究和 讨论对本 书作 了
修订。作者已于 1986 年逝 世 , 关于 他晚 年的 最后 一些 观 点 , 读
者有兴趣的 , 可以参看他 1981 年写的一篇文章 , 题名为《我们从
历史学家那里能 够学 习 什么》。 该 文对 本 书 的某 些 论点 有 简
明扼要的阐述和补充 , 其中并特别重申了本书中的一个论点 , 即
研究历史乃是为了研究 历史 本身 的缘 故 , 而 不是———像 科学 那
样———为了要把具体事实作为是普遍规律的一个事例而加以研
究的。另外 , 作者还写了一篇《黑格 尔论 历史哲 学》 , 读 者也 可
以参阅。
原载《史学理论》1988 年第 3 期
沃尔什早年就对历史学 深感兴 趣 ; 在读 过了 黑 格尔 饱含 着
历史感的《历史哲学》之后 , 对于历史的意义这个问题尤为关心。
他的《历史哲学导论》在西方已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门学
科的重要代表著作之一 , 也 是流传 最为 广泛 的一 部。此 书的 第
一部分探讨历史思维的逻辑 , 即对历史的解释、历史事实的真实
性、客观性和因果性的问题 ; 第二部分则探讨所谓思辨的历史哲
学 , 亦即对于历史的形而上学的解说 ( 史观 ) , 或者说历史作为一
个整体的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西方所通
行的思辨的历史哲学与分 析的 历史 哲学这 一划 分 , 是由 他最 早
3 92 思想与历史
拈出的。这种区分近年来也往往遭到批评 , 被认为并不妥当 ; 不
过应该指出的是 , 沃尔 什本人 并没 有想把 这一 二分 法加 以固 定
化的意思。他虽 然对 思 辨的 历 史 哲学 的 宏 伟 体 系持 有 怀 疑 态
度 , 但同时也充分认识 到道德 的和 形而上 学的 前提 假设 对于 历
史学之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因而他—方面反对实证主义的历
史学 , 另一方面也反对唯心主义 ( 理想主义 ) 的历史学。
简单说来 , 沃尔什历史哲学的基本论点似乎可以概括如下 :
对于历史的理解或解释 , 有赖 于历 史学家 对于 人性 的概 括和 总
结。———这里面既包括有经验的成分 , 也有先验的成分。 ( 大体
上相当于人们做出了什么和人们应该做出什么这两个部分。) 当
然他也看出这个论点很容易启人疑窦。人们不仅要疑问对于历
史解释的有效性 , 而且还要疑问历史事实本身存在的根据 ; 因为
历史事实是以判断的形式 呈现 的 , 而判断 又有 赖于 不同 的前 提
假设 , 但不同的前提假 设又 可以得 出不 同的 事实 构图。 为了 解
决这个难题 , 他就提出了他的所谓“ 配景理论”, 或者说一种激进
的“配景主义”( Perspectivis m) 。这一理论的要点在 于承认不 同
的事实之间存在着“不可公约性”; 也就是说 , 在具有不同的道德
的和形而上学 的观 点 的历 史 学 家们 之 间可 以 有“不 可 公 约 的”
( 即没有一个共同尺 度的 ) 历 史事实 , 而 在有 着共同 的道 德的 和
形而上学的观点的历史学 家们 之间 , 则可 以达 成一 种共 同的 或
客观的历史意识。
早在他的《理性与经验》一书中 , 他就发挥了康德的论点 , 认
为没有范畴 , 有组织的知识就 是不可能 的。30 年后 , 在 1977 年
所写的《再论历史学 的真实 性与 事实》一 文中 , 他更 多地 吸收 了
康德批判形而上学的判 断的 理论。他 区别了 两种 判 断 : 一种 是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3 9 3
我们自己实际上作为思想 者或 思想 主体所 作出 的判 断 , 一种 是
我们要使自己的判断成为 一切 人都 会接受 的那 种“ 理想 式的 判
断”。我们自身的思想的实际判断当然会肯定某些历史事实 , 然
而同时又要使之符合于 上述 的理 想条 件 ; ———这 自 然是 大非 易
事。沃尔什承认历史学家的思想没有能力可以宣布一种在逻辑
上既是无可辩驳的、而 同时在 事实 上又是 可以 验证 的道 德的 和
形而上学的结构 , 虽说 他承认 历史 学家的 道德 的和 形而 上学 的
信念有着可以不断修改的余地。这个问题目前还只好是悬而未
决 , 留待将来去解决。
和柯林武德相同的是 , 沃尔 什不同 意逻 辑实 证 主义 者的 反
形而上学的立 场。他 认 为他 们 并 没有 真 正 掌 握 形而 上 学 的 体
系 , 就以片言只句来断章取义 , 笼统而武断地否定形而上学。形
而上学———无论是超越的 , 还是 内在 的———就在 于 要使 经验 作
为一个整体而成为有意 义的。并 且就 此而论 , 即 使 是超 越的 形
而上学 , 也有其内在的方面。沃尔什本人是倾向于内在说的 , 他
认为形而上学的任务就是 要提 出一 套真范 畴 , 从而 为我 们的 经
验提供一套统一的观点。 但和柯 林武 德不同 的是 , 柯林 武德 认
为形而上学只不 过 表 述某 一 历史 文 化的 某 些 基 本前 提 假 设 而
已 ; 沃尔什则认为各种不同的形而上学是在不断竞争着的 , 我们
必须在其中作出选择 , 所以形而上学的任务乃是要选择规律 , 而
不是要按照某种规律去办事。形而上学就在于阐明一套范畴结
构 , 从而使我们能够系统地把经验看成为一个整体。因而 , 它那
推论方法就既不是归纳 的 , 也 不是 演绎 的 ; 就 其本 性 而言 , 倒 不
如说是颇有似于文学批评的方法。我们对于各种理论都应该就
其一贯性 ( 即它本身 的内在 逻辑 结构 ) 及 其综合 性 ( 即它 对经 验
3 94 思想与历史
历史事实的客观性这一 问题 , 是沃 尔什 历史 哲 学所 讨论 的
中心问题。对这个问题可 以说通 常有 两种答 案 : 一 种是 客观 主
义的 , 即认为历史事实是绝对地客观存在着的 ; 另—种是怀疑主
义的 , 即否认历史事实具有客观真实性 , 而认为每种历史事实都
只相对于历史学家的主观认识而存在。沃尔什于这两种答案之
外 , 提出了第三种答案 , 即他的配景主义。这种答案有点像是波
普尔所主 张 的 , 历 史 事 实 具 有 其 相 对 于 某 种 观 点 的 客 观 性。
1951 年《历史哲学导论》初版时 , 沃尔 什倾向 于相信有 可能发 展
出如下一种观点而为人们 普遍 接受 , 即历 史学 家们 虽然 从不 同
的道德的与形而上学的前 提出 发 , 但终究 有可 能获 得一 致的 意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3 9 5
规律而不谈 个人 心 灵 活 动 的历 史 学 家 们———所 轻易 地 遗 漏 掉
了。社会运动的规律 , 其本身并不就呈现为具体的、有血有肉的
历史。例如 , 写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是一回事 , 写 18 世纪
的中国社会史又是 另一 回事。 自 然 , 宝、黛 的 恋爱 不 能脱 离 18
世纪中国的社会历史背景 , 但是研究 18 世纪的中国社会历史并
不能代替研究宝、黛的 爱情 , 也不 足以 说明宝、黛 恋 爱故 事的 精
神和实质。社会分析是不 能代 替心理 分析 的。在 这一 点 上 , 历
史学家倒更有似于艺术家 , 他必须要写出来具体的人和事 , 而不
是像科学家 ( 无论是自然科学家或社会科学家 ) 那样地单纯去总
结出普遍的规 律 来。自 然科 学 或 社会 科 学 以 总 结规 律 为 其 目
的 , 而人 文 科 学———或 者 更 好 是 称 之 为 学 科 , 在 这 里 德 文 的
Wis senschaft 一词要比英文的 science 一 词更恰当 一些 , ———则
以理解和表现具体的人和事为自己的目的。表达宝、黛的感情 ,
这是艺术家的任务 ; 表达凯撒、安东尼和克里奥巴特拉的思想和
活动 , 这是历史学家的 任务 , 二者 基本 相似 ; 至于 总 结其 间的 规
律乃至经验教训 , 虽然历史学家也应去做 , 但不能离开对具体的
人和事的考察。社会规律和个人活动虽然处于同一个统一体内
而不可分割 , 但两者终究并不就是同一回事。
科学需要进行观察、实验和调查 , 但是历史学家却无法对已
经成为过去的人和事进行观察、实验和调查。何况 , 历史学家还
有其不可须臾离弃的 ( 而科学家却可以完全不予考虑的 ) 价值观
和道德的以及形而上学 的信 念。然则 , 历 史学又 如 何可 能成 为
一种科学或学科 ? 这是历来历史哲学家们都面临着的一个根本
问题。对这个问题 , 沃尔什的答案是说 : 历史学有其超科学之外
的成分 , 这是无可避免的 ; 然而那种成分却不是主观的、任意的。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3 9 9
历史学家是以他自己预先 假设 的或 构想的 观点 在观 看过 去的 ,
他的工作乃是要在其中着出什么 是真 正重要 的东 西。 但这 个
论点看来有一个缺欠 , 是沃尔什本人未能做出圆满的解释的 , 即
他没有能说明何以这一特征就是为历史学所独有的。因为在我
们通常看来 , 自然科学 其实也 是免 不了有 其预 先假 设的 形而 上
学的观点的 , 例如牛顿的古典体系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固然 ,
历史学家有其不可离弃的 价值 观 , 而历史 学家 却往 往并 不自 觉
这一点 ; 但沃尔什解释 说 , 这正是 由于 历史学 家过 于“ 把 自己 的
价值判断认为是理所当然” 的 缘故。这 里人 们不 免要问 , 这 种
解说 ( 至少在某种程度上 ) 不是同样也适用于自然科学家所抱有
的形而上学的信念吗 ?
据说历史学家必定有其不可须臾离弃的道德的和形而上学
的前提假设 ; 而不像自然科学家那样 , 对于其所研究的对象保持
着道德的中立。但是假如每一个历史学家都有着不同的前提假
设 , ———正如沃尔什本人所承认的 , 每个历史学家肯定会有其各
不相同的前提假设 , ———岂 不是就 没有 大家 所一 致 公认 的客 观
历史或者历史的客观性 之可 言了吗 ? 那么 , 剩下 来 就只 有每 个
历史学家对历史的主观体会了 ; 难道“ 诗无达诂”也可以、或者也
应该同样适用于历史学吗 ? 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理解能说是一种
主观的体会吗 ? ( 当然 , 我们不会说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的理解只
是一种主观的体会。) 是“史无达诂”吗 ? 沃尔什曾深受康德的影
响。康德以为认识有先天的成分 , 但正由于它是先天的 , 就保证
① 沃尔 什 , 前引 书 , 第 185 页。
② 同上 书 , 第 101 页。
4 00 思想与历史
① 沃尔 什 , 前引 书 , 第 103 ~ 107 页 。
② 同上 书 , 第 196 页。
③ 同上 书 , 第 105 页。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4 0 1
假设。
我们对历史的见解当然也并非是永远固定的 , 一成不变的。
我们一方面是在以自己的见解理解历史 , 而同时另一方面“ 我们
就在自己历史研究的工作之中修改着我们对于那个 ( 历史 ) 问题
的见解”。 这和他谈 历史 客 观 性 的 论点 是 相 一 致 的。沃 尔 什
使用客观性一词时 , 是 用在一 种较 广泛 的意义 上 , 即“ 凡 是一 切
严肃认真的调查都可以接受”的东西 , 就 是“ 客观 的”。 历来 谈
论真理或真实性的 , 大体上可以分为融贯论和符合论两种说法 ,
前者认为真理意味着其自 身内 部是 融通一 贯的 , 后 者认 为真 理
就是指与外界事实相符 合。沃尔 什试 图综合 这两 种 说法 ; 他 同
意融贯论 , 认为一切历史论述或历史判断都只是相对的 , 我们不
可能对过去有确切不移的 知识 , 也 就是说 我们 只知 道我 们的 历
史认识自身能否自圆其说 , 而 不可 能知道 历史 事实 究竟 都是 些
什么。但是他也同意符合 论 , 认 为应 该肯 定各种 独 立于 我们 的
认识之外而存在的真实或 现实 , 并 且历史 学家 的任 务就 是应 该
把它的特点描述出 来 , 然 而 沃尔 什 经过 多 年 的彷 徨 与折 衷 而
总结出来的那套配景理论 , 在逻辑上尚远不是自圆的 , 在实践应
用上也是颇成问题的。
沃尔什之反对 逻 辑 实 证主 义 , 还 另 有其 深 刻 的 思 想根 源。
当代逻辑实证主义的发展 越来 越走 向纯技 术的 操作 , 从 而就 日
愈远离了哲学的根本问题。沃尔什反对他们那种反人文主义的
① 沃尔 什 , 前引 书 , 第 69 页。
② 同上 书 , 第 96 页 。
③ 同上 书 , 第 89 页 。
4 02 思想与历史
繁琐倾向 , 因为他本人是被自由主义的传统所孕育出来的 , 这个
传统中的那种为崇高的理 想所 鼓舞 的精神 , 在 现代 的分 析哲 学
中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不过和 古典 自由主 义不 同 的是 , 他 并
不把人性看作是一个不 变的 常数。相 反地 , 他倒 认 为人 性乃 是
“以最显著的方式随着每个时 代而在 变化 着” 的。但是 作为 古
典自由主义代言人的历史 学家 吉本 却看不 到这 一点 , 所 以吉 本
的著作就犯了根本性的 错误。另 一方 面 , 与逻辑 实 证主 义不 同
的是 , 沃尔什“ 主张有一套 属于 人性 科学的 基本 概括 , 这 是一 切
历史著作所假设的前提”; 因此之故“
, 历史学乃是具有其本身所
固有的特征的一种知识形式 , ———尽管它和自然科学乃至常识 ,
并不像有时候被 人 所想 象 的那 么 不同。” 并 且 因此 , 我们 就 应
该承认“
: 有关人性的真理, 在历 史理解中乃是预先被 假定了
的”, 而“历史学家则是 以某 种有关 人性 的概 念在着 手自 己的 工
作的”。 不仅对于通史的研究应 该如此 , 即 使是 对于某 一狭 隘
的历史专题研究 , 也不 可能没 有这 样一种 脉络 广阔 的构 想为 其
背景 , 否则就根 本 谈不 上 对 于历 史 的理 解。 由此 而 得到 的 结
论便是 : 历史学并非是单纯叙说一连串的事迹而已 , 其中还不可
避免地包含有历史学家本人所做的评价在内。这个论点看来和
布洛克 ( Ma rc Bloch) 的 说法 有类 似 之处 , 布 洛克 认 为历 史之 能
够有意义 , 只是“ 相对于参照一套我们有意识地所接受的道德体
① 沃尔 什 , 前引 书 , 第 66 页。
② 同上 书 , 第 70 页 。
③ 同上 书 , 第 69 页 。
④ 同上 书 , 第 187 页。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4 0 3
系而言”。 没有这 一 前提 假 设 , 就 不 能够 对 历史 作 出 评价 , 也
就不可能有对于历史的 理解。历 史理 解 ( 和自 然科 学的 理解 不
同 ) 其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于是 , 这仿佛又回到了常识 , 即有某些基本史实对一切历史
学家都是共同的 , 绝不会因人而异 , 但是对于它们的理解和解说
( 也就是评价 ) , 则一定会人言言殊。无论否认前一点 ( 即不承认
有对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是同样存在着的历史事实 ) , 或者否认后
一点 ( 即认为对同样的史实 , 所有的历史学家都应该得出同样的
解释 ) , 就都不会 有 历史 学 , 也不 可 能有 历 史学 的 进步。 前 一
点是历史学与艺术不同之 所在 , 因 为艺术 家的 对象 可以 是完 全
虚构的 , 是艺术家个人想象力的产物 ; 后一点则是历史学与科学
的不同之所在 , 因为科学家以同样的事实为对象 , 就应该得出同
样的结论来。所 以历 史 学和 科 学 与艺 术 这 二 者 既有 其 共 同 之
处 , 又有其不同之处。历史学既有作为艺术的一面 , 又有作为科
学的一面。历史学作为艺 术是不 同于 科学的 , 历 史 学作 为科 学
又是不同于艺术的。或许 , 这就 是历 史学 之所以 成 其为 历史 学
的所在。或许 , 这也就附 带地解 决了 历史 学之与 科 学以 及与 艺
术的不同究竟是质的不 同 ( 如新 康德主 义所 主张 的 ) , 还 是量 的
不同 ( 如实验主义所主张的 ) 。看来实证主义者要把历史学上升
为一种严格 意 义 上 的 科 学 的 那 种 努 力 , 是 把 问 题 过 分 地 简 单
化了。
在评论了沃尔什的历史 哲学之 后 , 我们 可以 用 离开 本文 主
题稍远的几句话来作为结束。19 世纪以 来 , 在 西方史学 理论 领
域形成了一场轩然大波的 , 是 有关 历史研 究的 性质 及其 方法 的
大辩论。到了 20 世纪 20 年代 ,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 , 早一个时
期有关“进步”“
、 周期”、
“ 阶段”、
“ 演 化”、
“ 规 律”等 等 的观 念 , 似
乎都已逐渐成为明日黄花。凡是属于这类企图寻求因果关系类
型或规律性类型的历史观点 , 就都被戴上了一顶“ 思辨的”帽子。
而“思辨”一词在当代西 方 ( 尤其 是英 语世 界 ) 的思 想理论 界 , 则
往往是一个贬义词 ; 这 应该说 是由 逻辑实 证主 义所 衍生 的一 种
偏见。而与此相对立 , 他们就别标“ 分析的”( 或“批判的”, 或“ 科
学的”) 一词 , 把历史哲 学的重 点从 对历史 发展 过程 的规 律的 探
讨 , 转移到对历史的理 解或 解释的 研究 上面 来。这 场历 史哲 学
上的重点转移 , 显然与 当时分 析哲 学的兴 起并 取代 以前 的系 统
哲学 ( 或形而上学 ) 是同步的。在他们的用语里“
, 思辨的”和“ 形
而上学的”乃是同义语。
这里的问题 , 仍然是一个老问题 , 即我们认识中的先验与经
验的关系问题。例如 , 我们的科学知识是不能闭门造车的 , 它必
须由经验的事实来加以 验证 , 看它 是否 能够 出门 合辙。 经验 的
事实 , 是我们赖以检查知识正确与否的标尺。但是另一方面 , 似
乎我们也可以具有某些先 验的 知识 , 是无 需靠 经验 来加 以证 实
或否证的。数学知识似乎就属于这种性质。我们完全可以关起
门来进行数学运算和推导 , 只 要我 们闭门 造车 的运 算和 推导 是
沃尔什和历史哲学补论 4 0 5
① 沃尔 什 , 前引 书 , 第 149 页。
4 06 思想与历史
发展出来的 ) , 沃尔 什 提出 , 历史 学 的客 观 世 界并 不 是一 组 事
物 , 而是一组为每个人都同意的事实 , 所以历史判断中的感觉成
分尽管呈现于每一个个 人 , 却并不 是个 人主 观的 东西。 他又 评
论黑格尔说 , 黑格尔对个人所处的社会历史地位是敏感的 , 从而
就为理解自我和道德提 供了 更为高 明的 看法。不 过 , 黑 格尔 把
历史当作是自由意识本身 的进 步过 程 , 这 却脱 离了 具体 的历 史
背景 , 从而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沃尔什以为黑格尔“ 逻辑学的这
种表现 ( 指 黑 格 尔 从 纯概 念 中 抽 象 地 推 导 出 一 部 人 类 历 史 哲
学———引者 ) , 看来非 常 像它 的 批 评 者 所指 出 的 , 它是 deux ex
machina [ 从机械中造出来上帝 ]”。 可是 “
, 既然历史是一个 尚
未完成的过程 , 它 那 全体 的 布 局 ( 即 黑 格 尔的 历 史 哲 学———引
者 ) 又怎么可能从经验之中被 发见呢”? 这 种责 难对于 先验 的
历史哲学也许并不是很公 正的 , 因 为先验 的历 史哲 学正 是要 从
纯概念之中推导出来一套“先天而天拂违”的历史模型来。我们
不妨比较一下柯林武德对克罗齐的批判。克罗齐以新黑格尔派
闻名 , 他把历史和哲学打成一片 : 历史即哲学 , 哲学即历史 ; 所以
“真正的历史就 是有 可能 进 行内 证 的东 西” , 亦即 是 可以 从 纯
思维推导出来的东西。柯林武德 ( 他也被归入新黑格尔派 ) 认为
克罗齐的错误 在于 把哲学 归结 为历 史, 而 这二 者虽 有密 切 的联
系, 但却毕竟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学科。哲学 ( 和科学 ) 的知识是抽
译者
1990 年
历史一词在很多种文 字中 大体 上都包 含两 层意 思 , 一是 指
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 一是对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叙述和研究 , 前
者是历史 , 后者是历史学。一部中国史 , 可以是指中国过去所发
生的事情 , 也可以是指对这些事情的叙述和研究 ( 如一部题名为
《中国史》的书 ) 。 与 此相 应 , 解释 历 史的 理 论是 历 史 理论 , 而
解释历史学的理论则是 史学 理论。或 者说 , 前者 是 历史 的形 而
上学 , 而后者则是历史的知识论。由于历史一词有这两重涵义 ,
所以历来人们使用的“历史哲学”一词 , 既包括历史理论 , 也包括
史学理论。20 世纪 中叶 , 沃尔 什 ( W .H .Walsh ) 才 把 前者 称 之
为思辨的历史哲 学 , 后 者 为 分析 的 历史 哲 学。 这 种 分法 流 传
甚广 , 虽然也有人不同意。
20 世纪 , 特别是第 二次 世 界大 战 以 后 , 历 史哲 学 经历 了 一
场巨大的转变。以前本来是思辨的历史哲学占领着历史哲学的
主要战场 , 现在这些阵地一一让位给了分析的历史哲学 ; 于是历
史哲学研究的重 心 就 日益 有 从思 辨 的转 到 分 析 的上 面 来 的 趋
势 , 从对历史本身 ( 客体 ) 的 研究 转到对 历史 知识 ( 主 体 ) 的研 究
上面来。只研究历史规律而不研究历史认识能力本身的制约性
质的理论家 , 是 越 来越 少 了。马 鲁 ( Marrou ) 评 论这 一 现 象说 ,
由于 20 世纪对于历史 知识进 行逻 辑分 析的结 果 “
, 确实 是已 经
出现了一门批判的 历 史哲 学” 。所 谓 分析 的 ( 或 批判 的 ) 历 史
哲学 , 就是逻辑分析在 史学 思想方 法上 的应 用。在 分析 派的 理
论家看来 , 逻辑 分 析在 其 他科 学 中 的 应用 , 已 经 达到 很 高 的 水
平 , 而在历史学中的应用却还远远不够。他们认为 , 历史学非经
过一番严密 的 逻 辑 洗 炼 , 就 不 可 能 达 到 可 以 称 之 为“ 学”的 高
度 , 那也就是我们日常用语中所说的“ 不科学”。
分析哲学席卷了当代西 方的思 想 , 它也 席卷 了 当代 的历 史
哲学。就历史学的研究而 言 , 分 析派 的缺 点在于 他 们严 重脱 离
历史现实 ; 他们所萦心的已经不是历史是怎样演变的 , 而是我们
的历史知识是 怎 样 形成 的。那 已 经不 是 传统 意 义 上 的“ 历 史”
学 , 而勿宁说是一种“ 历史学”学。但另一方面 , 这也是他们的优
势所在。惟其脱离历史现 实 , 所 以他 们的 理论就 不 受历 史现 实
的制约或束缚 , 从而可 以保 持其逻 辑上 的独 立性 和有 效性。 历
史是不断在变的 , 任何思辨的历史理论都必须不断地随之而变 ,
所以它就无法坚持任何一种有效的历史决定论。任何思辨的历
史哲学在他们看来都只是 形而 上学 , 凡是 形而 上学 都应 该全 部
勾销。利科 ( Ricoeur ) 谈到这一趋势时 曾感叹 说 “
: 在最 近 20 年
中 ( 按 : 这段话是 1978 年写的 , ———引者 ) , 没有任何一门人文科
学像历史学 那 样 在 其 本 身 方 法 论 方 面 , 进 行 了 如 此 彻 底 的 再
思考。
”
历史哲学上的这一分野 , 也 多少 带一 点 地理 的色 彩。由 于
英语国家的和大陆的学术 思想 传统 历来就 有所 不同 , 大 陆偏 重
体系构造而英语国家偏重 经验 分析 , 所以 分析 的历 史哲 学及 其
对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批 判 , 在英语 国家 格外 流行。 我们 很容 易
随手就举出一长串分析历 史哲 学的 代表人 物的 名字 , 其 中绝 大
多数 是 英、美 人 , 或 虽 原籍 大 陆 但 在 英 语 国 家 从 事 研 究 活 动。
加拿大是英语国家 , 曾 长 期 是 英 国 自 治 领 地 而 又 与 美 国 密
迩接壤 ; 在我们所谈的 这个 学 术 思 想 领 域 中 , 大 概 大 家 会 公 认
德雷 ( W illiam D ray , 1921 — ) 是 当 今 最 突 出 的 一 位 代 表
人物。
德雷青年时先在多伦多 大学攻 读历 史 , 后去 牛 津大 学攻 读
哲学 , 这两方面的兴趣 和训练 很自 然地使 历史 哲学 成了 他终 生
的研究事业。多年来他一直在加拿大各大学任教并多次去英美
一些大学讲学 , 1989 年从 渥太 华大 学 退 休 , 目 前在 安 大略 寓 所
仍从事 研 究 和 写 作。 他 的 主 要 著 作 有《历 史 的 规 律 和 解 释》
(1957 年 ) 、
《历 史 哲 学》( 1964 年 ) 、
《历 史 分 析 与 历 史》( 1966
年)、
《历史的透 视》( 1980 年 ) 、
《历 史的实 质和 形式》( 1981 年 ) 、
① W .Dr ay , P h i losop h y o f H ist ory , Engl ewood Cliffs , P r en t ice-H all , 1964 , p .4 .
② Dil t he y , S el ect ed Wr it i ngs , H . Rick man ed ., London , Cam bridge Un iv . P r .,
1967 , p .181 .
4 12 思想与历史
① Ibid , p .191 .
② P .G a rdi ne r , T h e N a t ure o f H istori ca l E x p l ana t ion , London , Oxford Un iv .
P r ., 1965 , p .29 .
③ C olli ngwood , I de a o f H istor y , N ew York , Oxford U niv . P r ., 1962 , p .2 82 .
④ C olli ngwood , Essa ys i n t h e P h i losop h y o f H istor y , Au sti n , U niv . of T ex as
P r ., 1965 , p .138 .
历史和历史解释 4 1 3
所有的历史都是、而且必须是史学史 , 它们直接或间接地都包括
所有前人的历史研究在内 , 也 就是 说包括 所有 的人 的主 观因 素
在内。
诚然 , 历史学并不具 备自然 科学 那种 普 遍的 客观 性。自 然
科学家要求自己的研究结 论应 该为 人人所 接受 , 而 历史 学家 一
般不大可能抱有这么高的奢望。所以如此的原因 , 据沃尔什说 ,
是由于自然科学的研究不受个人的感情、背景、观点或者看法等
等的干扰 ; 而历史学家解说历史则避免不 了 : ( 一 ) 个人 的好恶 ;
( 二 ) 集体的偏见 ; ( 三 ) 各种 不同 的历 史理 论 ( 亦 即“ 对各 种 不
同因素的相对重要性”) 的不 同看法 ; ( 四 ) 人 们的 不同 哲学 的
和道德的观点。这种分辨不禁使人回想起了培根所说的四种偶
像崇拜。假如事 情真 是如 此的 话 , 那 么———德雷 问道———又 还
有“什么才叫做对过去历史的 真正知 识呢” ? 这 是德雷 所提 出
的问题 , 也是他所要解答的问题。
和某些历史学家之往往 喜欢侈 谈历 史研 究的 特点 不 同 , 德
雷首先是问 , 它与其他 科学 研究的 共同 之点 是什 么 ? 有 一种 看
法是 : 历史学也和其他 科学一 样 , 都只 是要如 实反 映 客观 情况。
我们姑称之为自然主义 史观。但 自然 主义史 观如 其 能够 成立 ,
它就得在考虑客观事实时 , 也 同时 必须考 虑历 史学 家的 主观 因
素或主体性在历史理解中 的作 用 , 而自然 科学 一般 则不 需要 考
虑对历史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观
① 同上 书 , 卷 5 , 内 篇 5 ,《答客 问中》。
② W . Dr ay ed ., L a P h il osop hi e d e l ’ H ist oi re et l a P ra ti que h ist orienne
d’au j our d’hu i, Ot t a w a, U niv . of Ot ta w a Pr ., 1982 , p .198 .
③ At k in son , K o w le d ge and E x p l ana t ion i n H istor y , p .78 .
④ Ibid , p .200 .
⑤ W .Dray , Per sepectives sur l’Hist oire, Ot ta wa, Univ .of Ot taw a Pr ., 1978 , Ch .4 .
历史和历史解释 4 1 7
① W .Dr ay , Subst ance and F orm i n H istor y , E di nbu rgh , U niv .of E dinbu rgh P r .,
1981 , p .156 .
4 18 思想与历史
历史学家通常不大注意 有必 要反思 自己 立论 的 逻辑 根据 ,
他们广泛地使用简单因果律的思维方式 , 以之为当然 , 却很少考
察这个“当然”是怎么能够成立的。 他们有 点盲 目地认 为某 些
事件是因为某些原因 , 于是这 种“因 为”就成 了一种 普遍 的思 维
形式 ; 这就是历史学 中因 果律 “
( 因 为———所 以”) 的由 来。但 是
自然科学可以应用因果律 , 是由于它可以不考虑偶然因素 , 像在
经典力学体系中 , 我们 可以把 一切 自然事 件都 视之 为按 照必 然
规律在出现 ; 然而历史事件中却充满了偶然因素 , 我们从中最多
也只能是得出近似的统计概率而非必然规律。假如一切都一元
化地归之为必然的因果 , 偶 然性就 没有 存在 的余 地了。 所谓 必
然就是 : 从一个给定的 前提出 发 , 只能 推导出 一种 唯 一的 结论 ;
这同时也就是预言。科学 能够预 言 , 历史 学家似 乎 还没 有这 种
本领能从一定的给定条件出发 , 就推导出必然的结论 , 也就是说
还不能够对未来做出预 言。有谁 自命 能够预 言 , 那 大概 事实 上
往往比“推背图”或“ 启示 录”好不 了太多 ; 历 史预 言虽非 绝对 不
可能 , 但总归是少数。让 我们来 看一 个当 代对全 人 类文 明生 死
攸关 的大问 题 , ———第 三次 世界大 战究 竟会不 会发 生 ? ———迄
今为止还没有 一 个人 能 够做 出 必 然 性的 预 言。 即使 有 谁 预 言
了 , 也不必去相信。但如 果说连 对当 代最 重大的 历 史事 变都 预
① W .Dra y ,“ In t e rpr et at ive F rame work s in Hist oriog ra phy”, Queen’s Quarterl y ,
Vol .89 , 1989 , p .722 .
历史和历史解释 4 1 9
言 了 , 历史学还谈得 上什 么必然 规律 和科 学预 见 ? 放 言高 论
今后若干年将如何如何的 , 大 概都 不是严 肃的 历史 学家 而是 狂
妄的假先知。或许 , 情 形就 像 是盖 伦 ( A rnold Gehlen ) 所 说的 :
“因果的分析方 式并 不 适 用于 探 讨大 规 模的 发 展 过程。” 而 预
言则又只 能 建 立 在 严 格 的 因 果 推 导 上。能 够“ 预 言”, 就 是 决
定论。
分析的历史哲学与其说 是要“反 对”决定 论 , 倒 不如 说是 要
把决定论驱逐出历史学的 境外 , 因 为物理 学的 因果 关系 并非 是
历史学的前件与后件的关系。我们绝不能把历史上出现的前件
和后件 , 理解为因果关 系 ; 前者只 是经 验的事 实 , 后 者要 靠逻 辑
的推导。1914 年 6 月 28 日奥国王储弗 朗西斯 ・斐迪南 在萨 拉
热窝被刺 ( 前件 ) , 随 之就 爆发了 第一 次世 界大战 ( 后件 ) 。但 是
萨拉热窝事件决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所以我们对于因
果律和决定论似乎应有 更深 一层的 看法。这 就提 示 说 , 历史 学
不能迳直被认同为自然科学那种 意义 上的科 学。 历史 学如 其
一定要认为自己是科学 , 它 就必须 附加 以某 些条 件的 限制。 科
学追求的是普遍性的因果 规律 , 而 历史学 的任 务则 是对 独一 无
二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和 解释。历 史事 件并不 重演 , 任何 历史 事
件都是独一无二的。 然则我们怎么 能够知 道研 究者对 于某 一
个历史问题所做的解释是不是正确呢 ? 对未来所做的预言正确
与否 , 是可以由 未 来加 以 检验 的 ; 然而 对 于 过 去 的解 释 是 否 正
这种概括律所采取的是这一普 遍形 式 : 当某 一组条 件 F 得
到满 足 时 , 就 会 出 现 G 事 件 ; 用 符 号 来 表 示 就 是 : ( x ) ( F x
G x) 。但此外另有一种可能 , 也可以归 入概括律 的解释 , 即概 率
统计的形式。那是 说 , 在 多少 是 F 的条 件 之下 , G 事 态 可 以 什
么样的统计概率出现 , 用符号来表 示就是 , 就长 期的相对 频率 q
而言 , ps ( G , F ) = q, 当 q 接近于 1 时 , 那么 在 F 条件 得以满足 的
情况下 , 即出现 G 事 态 , 亦 即接 近于 前一 公式 。 然而 , 这里 我
们却应该注 意 到 这 一 事 实 , 即 历 史 解 释 的 性 质 并 不 是 统 计 性
的 ; 它所表示的并不 是两 桩 事 件 之 间的 数 量 相 关 度 , 而 是 两 个
陈述———一个是解 释 者 ( explanans ) , 另 一 个 是 被 解 释 者
( explanandum) ———之间的逻辑 关系。 前者是 由归 纳而 得的 关
系 , 后者则要求演绎的推导 , 而这在前者是并不存在的。所谓概
括率是指把历史事件 ( 经验现象 ) 从一套解释者的陈述之中推导
出一套对被解 释 者的 陈 述。后 一 套陈 述 中 包 括 有一 些 普 遍 规
律 , 它们所描述 的 事件 通 常 可以 看 作 是 被解 释 的 对 象 的前 件。
德雷不同意这一波普尔—亨 佩尔理 论 , 是因 为所 谓 的概 括率 对
于历史解释既不构成必 要条 件 , 也 不构 成充 分条 件。在 德雷 看
来 , 因果率是不能应用于历史解释的。作为代替概括律的模型 ,
他就另外提 出 了“连 续 系列 模 型”( con tinuou s se ries model ) 的
理论 ; 这个理论是说 , 每一桩历史事件在细节上都应该联系到它
的先行事件 , 合理的历 史解释 应该 是能从 前件 充分 说明 后件 的
出现。这就是德雷所主张 的“ 合理 的解 说”, 历 史学 家的 职责 并
不是要去发现普遍规律 , 而是要解释具体的历史事件 ; 他们所寻
求的是足以解说某一历史 事件 的充 分条件 , 而 并非 是证 明其 必
然性的必要条 件。以 往 的历 史 研 究大 多 属 于 纯 叙述 型 的 历 史
学 , 包括叙述历史事实和叙述所谓历史的普遍规律 ; 但是今后随
着批判的历史哲学自觉意 识的 提高 和增强 , 纯 叙述 型的 历史 学
行将消逝而让位给解释型的历史学。
假如按德雷所说 , 历史 解释 的逻辑 结构 不能 归 结为 概括 律
模型 ; 那么难道我们的历史解释不是可以、而且往往确实是诉之
于某种规律并从而得出 解释 的吗 ? 表 面上似 乎是 如 此 , 但其 实
这些解释都与所谓规律无关。一桩历史事件可以分解为若干次
级事件 ( s ub-event ) , 这 些 事件 可 以再 分 为更 次 级 的 若 干事 件 ,
直到最后分解到不需再 加解 释的事 件为 止。这种“ 连续 系列 模
型”是着眼于解释的 语言方 面。任 何历史 解释 总是 相对 于某 种
行文结构或格局的 , 而 且是 相对于 我们 知识 的水 平的。 此外 它
并不需要有任何规律。上述两种观点的对立。某种程度也代表
着科学统一论 ( 即各 门 科学 原 则上 都 是 一样 的 ) 和科 学 两 橛 论
( 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是性质上截然不同的两种科学 ) 两种见解的
对立。新康德学派和新黑格尔学派都强调历史的先验性和价值
观 ; 而亨佩尔则认为历史学家以因果律进行思维时 , 实际上是乞
援于概括律 , 那是由经 验所 归纳出 来的 规律。至 于 德雷 所谓 的
“合理解说”( 其中显然可以看出柯林武德的影子 ) 则是要说明人
们何以如此行动 ( 根据他们的思想看来是适当的行动 ) 。历史是
人类的行为 , 人类的行为是有思想的行为 ( 这使人想起柯林武德
的名言 : 历史就是思想史 ) 。但是实证派以及一切科学统一论的
4 24 思想与历史
是历史解释的必 要 条件。 事 实上 是 , 历 史 学 家所 问 的问 题 常
常是某一事件是“如何可能的”, 他们却又往往误入歧途 , 错误地
要去寻找 ( 并且 还 居然 找 到 了 ) 它 何 以是 如 此 的 答 案。这 样 一
来 , 就篡改了历史解释的性质。当我们在解释“ 何以”时 , 我们乃
是在反驳“它并不必然发生”这一假设。而当我们在解释“如何”
时 , 我们则是反驳“ 它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一假设。这里涉及的 ,
分别为“何以必然”与“如 何可能”这两个 不同 的、逻辑上 互相 独
立的问题。前一个问题是 在问 , 某一 历史 事件 是为什 么 ( 何 以 )
会发生的 ; 后一 个 问题 则 是 在问 这 一历 史 事 件是 怎 么 可 能 ( 如
何 ) 会发生的。前一个 问题 并不是 后一 个问 题的 前提。 当我 们
问“如何”这个问题时 , 我们 是要解 释某 一历 史事件 如何 可能 如
此 ? 如果我们能够回答这 个问题 , 所 发生 的历史 事 件就 是可 以
理解的 , 而无需我们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它发生的 , 亦即它服从
的是什么样的普 遍 规 律 , 或 者所 发 生 的 事件 是 由 于 什 么原 因。
我们此处所需要加以解 释的 , 并 非“ 是什 么使得 它发 生的”? 或
“人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而是“就如此这般的情况而言 , 它
是怎么可能发生的”。历史学家所需要解释的 , 仅仅是那些在某
种情况之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事。 这就 是“ 历史 解释”的 涵
义。因 此 , 德 雷 就 提 出 历 史 学 家 应 该 用“ 如 何-可 能”( how-
pos sibly , 即它可能 如 此 ) 这 一 模 型 来 代 替“ 何 以-必 然”( w hy-
necessarily , 即它必然如此 ) 这 一模 型。后一 模型 即是概 括律 模
型 ; 它认为要解 说 一桩 历 史事 件 , 就意 味 着 必 须 表明 它 是 必 然
历史学虽然是人类最古老的一门学问 , 但是到了近代 , 比起
其他科学之突飞猛进 , 却显得瞠乎其后 , 望尘不及。长期以来历
史学被看作只是记述之学 , 单凭记诵为功 , 因而它的学术地位一
直被置于推理之学和创造 之学 的下 面 , 竟 仿佛 不大 配得 上称 之
为“学”的样子。这在笛 卡尔 那里就 是一 个显 著的 例子。 自然 ,
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 , 因为历 史学 家的叙 述也 有它 自己 的逻 辑
思维 , 历史学家也要按 照一 定的逻 辑才 能进 行分 析和 思考。 历
史事实是客观存在 , 但 对它的 理解 ( 以及它 的意 义 ) 却不 是自 明
的或者可以 自行 解 说的 ( au to-explicative ) , 而 是 历史 学 家 根 据
自己的思想所推论的、所创造 出来的。 尽管历 史学 不同 于 ( 或
不完全同于 ) 其他的科学与艺术 , 但它并不是没有它自己的思维
方式。探讨历史学家是如 何进行 思维 的 , 是如何 理 解和 解释 历
史的 , ———这就是史学理论的任务。对任何学科来说 , 理论和事
实二者都不可或缺 , 也不可偏废 ; 二者相辅相成。如果说以往的
历史理论家大多不够重视史实 , 那么同样可以说 , 以往的实践历
史学家就更加忽视自己的理论思维有不断进行自我反思与自我
批判的必要 ; 这一点或 许是古 老的 历史学 到了 近代 落后 于其 他
科学的重要原 因 之一。 历史 学 家 的工 作 不 仅 仅 是单 纯 叙 述 事
实 , 他的叙述还必须 是一种 有意 义的叙 述。这 一所谓“ 意义”就
取决于他的理解。他不仅 仅要 叙述 , 比如 说 , 公元 前 44 年 3 月
史。这再一次使我们回想 起章学 诚的 理论 : 编纂 和 考订 都不 是
历史学 ; 章学诚所谓的 历史学 , 其 涵意 大抵正 相当 于近 代的“ 历
史哲学”。他的论断 “
: 纲纪天人 , 推明大道 , 所以通古今之变 , 成
一家之言”的历史学之所以成立 , 乃在于“微茫杪忽之际 , 有以独
断于一心” 。———这 正是 企 图 对历 史 学理 论 给 出一 个 明 确 的
界定 , 代表着一个真正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历史学家对历史解
释的警觉。
19 世纪末以来 , 人们每每强调自然 科学与 历史学二 者对 象
的不同在于 : 一个无 思想 , 一个 有思 想。人有 思想 , 所以 历史 学
家就须深入探讨思想的幽 微 , 而不 能停留 在无 思想 的表 面现 象
上。不过在强调这一点时 , 人们却没有能同时强调另外的一点 ,
即自然科学的对象是给定的客观存在 , 而思想却没有客观存在。
固然也有人断言 : 思想 也是 客观存 在。但 是这样 说 的人 似乎 忘
记了 , 这样一来就把思 维对存 在的 问题转 化成 了存 在对 存在 的
问题。于是恩格斯 那 个极 有 意义 的 有名 的 命题 , 就 变成 了 毫
无意义的命题 , 这就一 笔勾销 了恩 格斯所 规定 的哲 学中 最根 本
的界线。惟其思想不是客观存在 , 所以它是不确定的 , 我们无法
用一条客观尺度加以衡 量。我们 对物 性有客 观的 尺度 ( 如物 体
的硬度、温度 ) , 我们对人性却无此尺度 ( 如人的忠诚、信心 ) 。历
史学的对象本身便具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这一提法蕴涵着 , 这一统一在逻辑上、而
是文学 , 而不是逻辑或科学。
我们还可以说 , 历 史 研究 在 某 种 意 义上 有 似 于 法 官断 案 :
( 一 ) 他们都 必须 追 究 有 关 行动 是 由 什 么 思想 所 支 配 的 ( 如 杀
人 , 是卫国杀敌 , 或替父报 仇 , 或正当 防卫 , 或 过失 杀 人 , 或谋 财
害命 ) ; ( 二 ) 他们都必须追究某个当事人的责任 ( 如 研究二次 大
战就要追究纳粹党和希 特勒 的责任 ) 。自 然科 学绝 对不 追究 自
然现象的动机 ( 如天 灾或地 震的 杀人动 机 ) 及其 所应 负的 责任。
以上两者都须假设自由 意志 论作为 其前 提。问题 是 , 这 又如 何
与历史决定论相容 ? 历史决定论认定每个人只是历史的工具或
傀儡 , 是某种非个人的、乃 至非 人的 ( 例 如自然 的 ) 势 力的 代表 ,
非如此就不能解释客观规律的必然性。但历史研究又不能因此
就像自然科学那样不去追 究任 何动 机和责 任 , 而把 一切 都诿 之
于一句空洞的话“
: 由历史去负责。
”历史既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
移 , 而个人意志又须对这一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负责。
这真是一曲古典希腊悲剧式的主题。历史决定论所遇到的意志
自由论的难题 , 正不亚于意志自由论之遇到历史决定论的难题。
双方同等地需要解决各自的难题。
但是历史研究和法官断 案之 间也有 一个 重大 的 不同 之点 :
法官断案是以法律为准绳的 , 法律是由人们共同同意而制订的 ,
一旦制订之后就成为一切人所共同的、绝无例外的、强制性的准
绳。但历史学并没有一种 对人人 都普 遍有效 的准 绳 , 于 是每 个
人就都是自己的历史学 家 , 但每个 人却 绝不 是自 己的 法官。 于
是 , 我们就被导向这样一种立场 , 即历史学没有普遍的准绳而只
有个别的判断。这或许可以成为克罗齐的如下论断的注脚“
: 历
4 34 思想与历史
史学的特点可以归结为历史与个别判断的同一。
”
历史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 ; 虽然其中包括既有科学的一面 ,
又有艺术的一面。就其科学的一面而言 , 历史学不同于艺术 ; 就
其艺术的一面而言 , 历 史学 不同于 科学。 就其科 学 的那 一面 而
言 , 它也不同于一般科学的抽象思维 , 它最后不是归结为普遍规
律 , 而是归结为对具体 的人 物和事 件的 叙述 和解 释。物 理学 家
可以撇开具体的客体 , 抽象地研究质点运动的规律 , 质点在客观
世界中是并不存在的 ; 历史学家却不能撇开具体的客体 , 抽象地
研究人的活动的 规 律 , 例 如 他不 能 撇开 具 体 存在 的 人 ( 如 希 特
勒 ) 。就其艺术的一面 而言 , 历史 学又 不同于 艺术 的 驰骋 想象 ,
它不能虚构。科学无法承 担起历 史学 中的艺 术职 能 , 即 历史 学
要凭籍叙述重建一幅过去 历史 的具 体图像 ; 而 艺术 也无 法承 担
起历史学中的科学职能 , 即 历史学 要求 事实 的真 实性。 科学 所
传达的是概念 , 历 史学 所 传 达的 则 是 体 验 ( Erlebnis ) 。概 念 对
人人都是相同的 , 而体 验则 人人各 异。历 史学必 须 传达 给人 以
对于人物或事件的某些具 体感 受 , 这就有 似于 对艺 术的 美感 经
验了。科学所表达的 , 就是它的文字或符号所表达的东西 , 而艺
术所表达的则往往超出于 它的 文字 或形象 之外 , 每 个人 各有 其
对弦外之音或言外之意的体会。除非将来历史学可以另外创制
一套符号作为更精确的表 达工 具 , 否则只 要它 需用 文字 来表 达
学 ) 所做的努力和贡献。在这方面不免予人以一种“ 以为天下之
美尽在于己”的印象。
任何科学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出什么最后的答案。毕竟真理
不像是北极 ; 只要我们 向北走 , 总 有一 个时候 我们 可 以宣 称 : 这
里就是北极 , 不可能有更北的地方了。我们毕竟不能宣称 : 这就
是极终的真理 , 再没有其他更高的可能了。真理不是北极 , 它不
存在于任何地方 , 它就 只存 在于对 它的 永恒 追求 之中。 人们 的
知识或认识不 是 一种 Gegenstand , 而 是一 种 Zustand。审 美 感
如此 , 真实感也如此。半个世纪以前 , 柯林武德曾对历史学研究
寄予无限的希望 , 他 认为 历 史学 在 20 世纪 要 完成 物 理学 在 17
世纪所完成的那种伟业 ; 所以 人类 文明本 身及 其前 途端 赖我 们
对历史学技术的修养如何。 两个世 纪以 前 , 那 位体 现了“对 人
道的兴趣乃是启 蒙 运动 的 理想。” 的 哲 学家 康 德曾 提 出 : 启 蒙
就是人类要有勇气去运用 自己 的理 性 , 要 摆脱 自己 在思 想上 的
“被保护状态” 。这 个 愿望 似 乎直 到 今天 都 还没 有 实 现 , 人 类
的思想似乎仍然未能进入成熟的独立状态。真正的“爱智慧”应
该是以追求真知为出发 点 , 历史学 也不 例外。思 辨 的历 史哲 学
是对历史的反思 , 分析 的历 史哲学 是对 历史 学的 反思。 回答 这
个问题 : 什么是我们的历史认识 , 或我们所认识于历史的究竟是
什么 ? 这一点一直是分析派的贡献所在。过去有人嘲笑分析派
① C olli ngwood , A u t obi ogr aph y , London , Oxford Un iv .Pr ., 1939 , p .99 ff .
② L . W .Bec k , S t ud ies on t he P h i losoph y o f K an t , N ew Yor k , Bobbs-M e rrill ,
1965 , p .427 .
③ K an t ,“ Bea n t wort ung d er F ra ge : W as Is t Aufkl a rung ?”, Gesam mel te Werke ,
Be rlin , A k .Ve rlag , 1935 , Bd .8 , p , 35 .
历史和历史解释 4 3 9
原载《加拿大 , 成功的启迪》
( 长春 , 吉林教育出版社 , 1991 年 )
“ 从 身 份 到 契 约”
———重评梅茵的公式
19 世纪的历 史法 学派 是对 18 世 纪 自然 法 学派 的 反驳 , 他
们力图以历史事实来表明自然法学派理论的妄诞。本文试图通
过对历史法学派代表人物梅茵《古代法》中“从身份到契约”这一
公式的考察来评论历史法 学派 理论 的得失、他 们对 近代 历史 学
的贡献及其思想方法论的局限性。
近年来西方著作的大量 引进 , 令 人颇 有 应接 不暇 之感。 如
果说 , 一百年前———即“ 自 海通 以来”———出 现了 第 一次 介绍 西
方思想学说的浪潮 , 那么 近年 来———即“自 改 革开 放以 来”———
出现的则可以说是第二 次浪 潮。这第 二次浪 潮的 成 绩 , 是无 容
置疑的 , 它有助于开阔 我们的 眼界 , 深 化我们 的思 想 , 提 高我 们
的认识 , 使我们不致再像过去那样幼稚而简单化 , 用搞政治运动
的办法来搞学术研究 , 片言只语信手拈来都可以上纲 , 几乎呼卢
为卢、喝雉成雉 , 其实可能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记得当年四人
* 本文 曾摘要 发表于《读书》1991 年第 8 期。
“从身份到契约” 4 4 1
书》或《近代文库》那样 较 完备 的 丛书 , 更不 用 说像 劳 伯 ( Loeb)
古典丛书那样的学术事业了。
在这类值得我们重视的 古典 学术 著作中 , 梅 茵的《古代 法》
理应占有它的一席 地位。 19 世 纪牛 津历 史 学 派两 位 代表 人 物
斯塔 布 斯 ( W . St ubb s ) 的《英 国 宪 法 史》和 弗 里 曼 ( E . A .
F reem an) 的《诺曼征 服 英国 史》, 尽 管 都 享有 很 高的 声 誉 , 却 都
把制度史看作只是英吉利 民族 精神 的体现 或展 开 , 而并 未能 从
比较历史学的角度看问 题。用比 较的 观点看 问题 , 则是 从梅 茵
《古代法》及其创立的 学派开 始。从 此 , 人 类制 度史 的研 究才 脱
离了自然法学派的樊篱 , 不再被看作是一种思想观念的展开 , 而
呈现为一幅历 史 演化 的 画面。 这 一学 派 的 另 一 位代 表 巴 克 尔
( H .T .Buckle ) 在他的《英国文化史》中进行了一项重大 的努力 ,
即力图在比较的基础上把文化史变成为一种科学研究 ( 当然 , 是
19 世纪流行意 义上 的“科 学”) 。 这两 位 代表 人 物 , 都 把文 明 进
步看作是人类知识与文化 积累 的结 果 , 由 此而 来的 推论 自然 便
是 : 谁最能继承过去人类的知识和文化 , 谁就最进步。这种认识
还蕴涵着另外一种说法 : 旧知 识、旧文 化是不 能彻 底 砸烂 的 , 相
反 , 人们必须加以尊重、继承和发扬光大。这里涉及到一个有点
麻烦的概念 , 即进步 , 我们下面将会谈到。
本书的全名是《古代法 , 它与古代社会史的联系及其与近代
思想的关系》, 这表明它不 单纯 是一 部专门 技术 性的 历史 , 而 是
广泛探究社会、历史、思想、文化诸多方面的一部史论 , 而尤其着
重于古代思想与近代思 想的 关系。古 代法 , 又当 然 以罗 马法 为
典范 , 一则因为罗马法 在古代 法系 中最为 完整 并囊 括了 古代
“从身份到契约” 4 4 3
马法受了自然法观念的影 响之 后 , 个人所 有权 才成 为了 正常 的
所有权 , 而共同所有制反倒成了例外。
家庭团体逐渐扩大并转化为村社团体的痕迹 , 在印度、爱尔
兰以及中世纪蛮族征服者的封建制度中是历历可见的。其中最
重要的一点便是土地属于 村社 所有 , 而各 个家 庭所 分配 到的 只
不过是土地的使用权。贫富分化最初并不是由于土地的所有制
所导致 , 它起 源 于 家 畜 ( 资 本 capital 一 词 , 在 字 源 上 出 于 牧 群
cat tle ) 愈来愈集中于领袖的手中。后来随 着频繁的 战争和商 业
的发展 , 公共所有制遭到了破坏 , 于是个人财产权或所有制便取
而代之。与此相伴随的 , 便是 一场“从 身份 到契 约”的 转变。 然
而这一转变在历史上却 并非 是普遍 的必 然。我们 应 该注 意 : 它
只有在“进步性社会 的运 动”中才 是实现 了的。 更具 体地 说 , 它
只是在西欧的历史上才是实现了的。于是我们就看到梅茵在这
一点上陷入了一种难以自圆的矛盾。他的原意是想指出一条普
遍的历史发展规律 , 然 而结果 它实 际上却 是只 对于 一个 特例 有
效 ; 于是普遍的规律就 变成 了特殊 的规 律。而且 就 更深 层的 意
义而言“
, 社会的不变乃是常态 , 而它的变动却是例外”, 所以“ 从
身份到契约”这种“ 进步 性社 会的运 动”从根 本上 说就是 一种 例
外。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到他思路上的一个根本错误之点。他的
本意是要说 , 一切进步 性的社 会运 动都 是“ 从身 份到契 约”的 运
动 ; 但他实际上却是在 说 , 只有“从 身份 到契约”的运 动 , 才是 进
步的社会运动。这里的思想内涵就完全被颠倒过来了。这两个
命题在逻辑上、并且也在事实上决不是等值的 , 它们是不可颠倒
的 ; 正如我们说一切人都是动物 , 却决不能反过来定义说一切动
物都是人。
4 46 思想与历史
物理世界的运动形态万 千 , 但是牛 顿只 用一 项 咒语 般的 简
单符号就揭示了它们全 部的奥 秘 , 那 ( 用怀 特海 的话 ) 简 直就 是
中世纪神秘学者所梦寐以求的 sancta simp licit us。 被近代科 学
的成功所迷住了的 19 世纪的历史学家们 , 也如醉如痴地极力在
追求一条历史运动的万有引力定律。“从身份到契约”就仿佛可
以扮演这样一条定律。从 其中可 以推 导出 : 人类 历 史就 是从 公
产 ( proper ty i n common) 到分产 ( sever al prope rt y) 的过程 ; 还可
以推导出 : 法典愈古老 , 则 其刑事 部分 就越详 尽 , 民 事部 分就 越
简陋。 ( 梅茵认为 , 近 代文 明社 会 的法 律 乃 是由“ 人 法”[ law of
persons ] 、
“ 财产和继 承法”与“契 约法”三 部分 所 组 成的。) 换 句
话说 , 进步性社 会 的运 动 也 就是 民 法 的 比重 日 益 增 加 的过 程。
而中国法律大多为刑法 , 这似乎可表明中国的落后。凡此种种 ,
简直有如 18 世纪物理 学的分 析学 派在使 用牛 顿的 手术 刀进 行
操作。然而对于人文世界 , 我们 能像 对物 理世界 那 样进 行操 作
吗 ? 梅茵本人也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种操作有着过分简单化之
嫌。他曾谦逊地承认 “
, 我 们认为 中国 文明的 绝对 不 变 , 部分 地
是出于我们的无知。
”他也 承认 , 西方 以外 的世界 只 不过 是处 于
“漫长的幼稚状态”而已 , 它们决不是“ 另一种不同的成熟状态”。
这就是说 , 各种文明的不同并非是质的差异 , 只不过是发展阶段
先后不同而已。西欧虽则 领先 , 但其 他的 民族并 非 注定 了永 远
要落后。不过 , 他又认为 , 无 论西 欧还是 其他 民族 , 却都 得服 从
“从身份到契约”这条 根本大 法。近 代与古 代的 不同 , 根 本之 点
“从身份到契约” 4 4 9
为基础。对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等等 , 历史学派很可以根据史
实来论证 , 它们是古往今来就不曾存在过的 ; 但是却没有一个国
家的宪法能够不堂而皇之 地列 举这 些口号 作为 其理 论的 依据。
这好比在一幅威尼斯画派 的裸 体美 人面前 , 一 位严 厉的 道学 先
生看后一定会谴 责 它根 本 不是 艺 术 , 纯粹 是 腐 化 堕 落、道 德 败
坏 ; 而一个威尼斯画派的崇拜者则一定不会接受这种指责 , 他会
说 , 这是最美的艺术、最高 尚的意 境 , 哪里 会有什 么 腐化 堕落 和
道德败坏 ? 假如让双方进行辩论 , 结果大概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
因为双方有着根本不同的出发点或前提假设或价值观念。人类
思维史上许多争 执 不 休的 论 战 , 是 不 是 也有 某 些 类 似 之处 呢 ?
个人的嗜好如何 , 是没有一个共同标尺可以衡量的 ; 客观事物的
状态如何 , 则是有一个 共同 标尺可 以衡 量的。问 题 是介 乎这 二
者之间的东西 ( 如道 德、良心乃 至自 由、民主等 等 ) , 是不 是也 有
一个共同的标尺可以进行衡量呢 ?
历史法学派自然 而然 地 要以 自 然法 学 派 为其 对 手。18 世
纪 , 自然法的思想成为时代主潮 ; 及至 19 世纪 , 历史学派的思想
也脱颖而出成为时代主 潮。前一 派着 眼于理 论推 导 , 那 方法 是
逻辑论证的或数理的 ; 后一派则着眼于事实过程 , 那方法是历史
叙述的或生物学的。前一 派要论 证其 当然 , 而后 一 派则 要说 明
其实然。在后者看来 , 前 者是 只从逻 辑立 论 “
, 把 所 有的 历史 特
性都剥光”, 置事实于不顾 ; 所以实际上 , 所谓的自然法根本就不
成其为法 , 因为它并不 具备 人为法 的强 制性 和约 束力。 自然 法
学派采用了一种先验的方法论 , 把一切都推源于思辨的概念 , 从
而它最大的缺点就是混淆了“过去”和“现在”以及从过去到现在
的演化 , 他们缺乏一种 历史观 点 , 应该 说 , 这两大 对 立的 学派 似
“从身份到契约” 4 5 1
传统历史学的作风 , 大 抵不 脱引征 历史 事例 进 行一 番道 德
说教 , 要到了历史学派 的手里 才有 意识地 撇开 道德 说教 而要 把
历史学建立在永恒的规 律之 上。要进 行这个 工作 , 最好 的研 究
标本莫过于原始社会 ( 梅茵 称之 为“ 政治 胚胎 学”) , 因为 现在 的
一切都是由过去所孕育 出来 的。就这 一点而 言 , 我 们是 永远 无
法和过去的传统进行最彻 底的 决裂 并把它 彻底 砸烂 的 ; 这不 是
一个应不应该的问题 , 而是 可不可 能的 问题。自 然 法学 派所 构
筑的历史三部曲 , 即 : 自然 状态→ 社会 契约→ 公民 社 会 , 纯属 羌
无故实的思辨虚构。在历 史学派 看来 , 真 实的答 案 决不 能求 之
于哲学思辨或法理理论 , 而 只能求 之于 历史 事实。 历史 研究 应
该是透过文字的背后而 深入 到历史 的实 质。每个 时 代的 文献 ,
都会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 白纸 黑字 , 但历 史学 家所 关心 的并 不
是它们的票面价值如何 而是它 们的 实际购 买力 ( 实值 ) 如 何 , 即
它们是怎样实现的以及实现到什么程度。一切美丽动听的理想
和理论、法理和神学 , 到头来 , 都只不过是对现实的伪装和美化。
历史学派清醒地 看 到 了理 论 与现 实 之间 的 差 别 及其 特 定 的 联
系 , 他们从不把文字的票面价值等同于实际购买力。换句话说 ,
史书上的文字是要通过事 实来 理解 的 , 而 不是 事实 要通 过冠 冕
堂皇的文字来加以理解。这是历史学派的丰功伟绩之所在。
生物学的或发生学的方 法当然 也有 其缺 点 , 缺 点就 在于 它
缺乏严密的理论推导。“从身份到契约”这一论断究竟是规范性
的呢 , 抑或只是描述性的 ? 梅茵本人对此并没有交代清楚 , 但在
4 54 思想与历史
读者看来 , 由 于缺 乏 理 论推 导 , 所 以 后者 的 成 分 多 于前 者。 再
如 , 他曾论断说 , 古代史上的英雄时代之后总会继之以一个贵族
时代 ; 又如 , 每个民族“ 进步”到一 定阶 段便 出 现法 典法 ; ———凡
此种种 , 在论证上都犯 有同 样的毛 病。文 明的历 史 乃是 一场 按
照一定顺序而开展的戏剧 , 但 是这 幕剧情 的内 在逻 辑线 索却 落
在了历史学派的视野之 外。而朴 素的 经验事 实本 身 , 是 并不 能
自行导致任何一种理论体系的。
尽管书中有那 么多 的 论 点 是 不能 够 餍 足 严 谨的 理 论 要 求
的 , 然而他那整体构思 之宏伟 动人 仍然会 给读 者留 下深 刻的 印
象。这方面的例子 , 随 处可见。 如他论 罗马 法时 说 “
: 不 掌握 斯
多噶哲学 , 就简直不能 理解 ( 罗 马法 ) 。”这 是一 个极 有深 度的 真
知灼见。而且又岂止是罗马法 ; 不掌握斯多噶哲学 , 中世纪基督
教也是无法理解的 , 因 为中世 纪基 督教有 一大 部分 即脱 胎于 斯
多噶主义。而假如没有罗 马法和 基督 教 , 中世纪 文 明就 成了 一
片空白。梅茵距今已一个多世纪了 , 据现代的研究成果 , 罗马法
比梅茵当时所想象、所 理解 的要远 为复 杂得 多。梅 茵仅 只引 用
了有利于自己论点的材料 作为 根据 ; 这自 然是 历史 研究 中的 通
病 , 虽贤者不免。今天我们回过头再去看这部百年前的名著 , 其
间的一些缺点和错误是 显而 易见的。 他论述 的文 明 , 只 及于 所
谓雅利安民族 , 而 他 所谓 的“ 进步 性 的 社会”, 亦 仅以 雅 利 安 为
限。实则今天就连“雅利安”一词本身能否成立 , 也都成了问题。
据他说 , 静态 ( 或稳定 ) 社会与进步性社会的区分 , 从法典时代开
始之后即已呈现 , 而 作者所 关注 的则仅 只是“进 步性 社会”。 但
“进步性社会”在人类史 上显 然是为 数极 少的 , 甚至 于就 只曾 经
出现于西欧。梅茵多次提 到 , 封 建制 度是 日耳曼 蛮 族习 惯与 罗
“从身份到契约” 4 5 5
这种惊人的成果 ( 如其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的惊人的、但毫无说服
力的历 史 形 态 学 不 算 是 比 较 史 学 的 话 ) , 却 至 今 还 不 曾 被 人
取得。
“从身份到契约”这句 名言在 学术 思想史 上之 享 有殊 荣 , 固
然是良有以也 ; 然而同时梅茵另一个眼光甚至更为犀利的论点 ,
却很少有人提及。这另一 论点简 单地 说就是 : 一 种 制度 在历 史
上的确立和法典化 , 并不标志着它的巩固 , 反而是标志着它开始
走向瓦解或衰退。换句话说 , 那并不是它的成长和发达的历史 ,
而是它被破坏、被摧毁的历史。有趣的是 , 自然法学派的代表卢
梭也曾持有同样的见解。 一旦采 取了 这样的 透视 , 我们 所得 到
的历史图像就会全然不同于流行的样式了 , 并且也只有这样 , 才
可以把我们带到历史的 核心 里去。一 个生命 从其 一 诞生 起 , 就
在不可逆转地朝着自己的死亡前进 , 它不是日益茁壮 , 而是日就
衰颓 , 历史上任何一种 典章 制度的 生命 亦然。这 是 他的 又一 个
真正充满着智慧的光辉论 点 , 可惜 它并未 受到 应有 的重 视和 评
价。历来备受人们赞赏的 , 独有书中的“ 从身份到契约”一语 , 故
索解人正不易得。
所以个人就有权拒绝接受自己所不同意的身份。然而在历史学
派看来 , 身份乃是历史演化过程的自然产物 , 所以个人就无从拒
绝接受社会的规定。
民主制本身不是目的 , 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 因此除非
它能达到某种目的 , 否 则即 无价值 可言。 民主这 东 西也 仿佛 是
人要吃饭一样 , 是文明 的必要 条件 而非 充分条 件 ; 无 之必 不可 ,
而有之则不必即可。这里 面包含 着一 个默契 的、不 言而 喻的 假
设 , 即人性中的美好通过民主便可以释放出它的能量 ; 这是人类
自求多福的唯一大道。帕 斯卡 曾有名 言 “
: 人 既非 天 使 , 也非 禽
兽。
”但更准确的说法倒更可能是 , 人既是天使 , 又是禽兽。假如
人性中也有禽兽性的一面的话 , 民主是否仍然是一剂灵丹妙药 ?
反对民主的思潮 , 正是 从反 面使得 民主 理论 得以 深化 的。禁 欲
主义固然行不通 , 但是 反其 道而行 就可 能走 向人 欲横 流。民 主
制在文化哲学上的涵义就是 : 怎样把禽兽转化为天使 , 而不是把
天使转化为禽兽。两个多世纪前 , 卢梭就曾慨叹 : 要制订一部完
美的立法是那么的难之又 难 , 简直 需要它 那人 民都 是一 群天 使
而后可。后来 , 康德修正他说 : 制订一部完善的立法并不需要一
群天使而后可 , 即使是一群魔鬼也可以 , 只要他们有此智慧。多
么深切而著明的答案 : 只要 他们有 此智 慧。智慧 使 人认 识到 自
己的利和害。不像《圣 经・创 世纪》所说的 , 认 识善 与恶 是人 类
堕落的开始 , 反之它是人类进步的基础。
反对民主的思想家们是不大相信群众的。林肯相信群众的
大多数终归是正确的 , 尼采和 易卜 生却相 信真 理总 是在 少数 人
一边。韦伯则认为政治总 是由少 数人 决定的 , 那 么 其结 局便 只
好是孔圣人的“君子 之德 风 , 小人之 德草”。诗 人批 评家 艾略 特
4 58 思想与历史
( T .S .Elio t ) 认为西方 在 17 世纪 经 历了 一场 感性 的分 裂 , 此 后
始终未能从那场分裂中 恢复 过来。事 实上 , 更深 刻 的分 裂倒 不
如说是发生在 19 世纪 人文 价值与 科学 态度 之间 的分 裂。赞 成
民主与反对民主两派 , 都没 有能解 决这 场分 裂。梅 茵在 哲学 上
是个保守派 , 虽然他也 不可避 免地 感染到 自己 时代 的自 由主 义
思潮 , 但支配他政治观点的始终是对群众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
因为“群众不知道什 么是 自己的 幸福 , 怎 样才能 促进 幸福”。 那
结果便是群众专政和个 人 ( 或寡 头 ) 专政 实质上 并无 区别 ( 亚 里
士多德早就说过 , 民 主制终 会转 化为独 裁 ) 。梅茵 认 为 19 世 纪
的英国并没有意识到民主制的危险 , 正如 18 世纪的法国没有意
识到贵族制的危险。历史 学家也 是人 , 他 的基本 观 点也 受到 个
人思想、气质和偏见的左右。他的专业知识和训练 , 对于一个人
之所以成其为人的那些前提假设是无能为力的。
在近代 , 中国历史发展比西方慢了一拍 , 故而中国所宣传和
信仰的往往是西方前一个 世代 所流 行的思 想 , 引进 和介 绍也 是
有倾向性的。例如法国革 命和天 赋人 权论曾 在中 国 流行 一时 ,
而柏克那部经典性的《法国 革命 论》所宣 扬的反 对革 命的 理论 ,
就从未引起过中国的重视和思考。梅茵的这部著作又是一个例
子。这种情形对学术思想的研究和发展来说 , 未免是一桩憾事。
如果不认真研究前人正反 两方 面的 论点 , 我们 又怎 么可 能希 望
把自己提到比前人更高的水平上去呢 ?
最后 , 对本书的中译本略赘数语。抗日战争以前 , 商务印书
“从身份到契约” 4 5 9
馆出过一批外国学 术名 著译 本 , 记 得当 时读 过的 即 有戴 雪 ( A .
V .Dicey) 的《英宪精义》和梅茵 这部《古代法》, 译 文尚是 桐城 笔
调 , 读来也颇音调铿 锵 , 但 专业 内容 则错误 甚 多。事 隔多 年 , 印
象已经模糊。文革初期曾 偷暇读 了几 本书 , 包括 梅 茵的 这个 新
译本在内 , 且系逐字逐句对照原文读的 , 故印象较深。新译本是
语体 , 一些 法 学 术 语 确 实 非 行 家 莫 办 , 如 fiction 译 作“ 拟 制”,
equity 译作“衡平”等 等。也 有若 干 错误 或不 妥 , 当 时曾 随手 记
下一些。有些错误大概是 属于笔 误或 疏忽以 及手 民 误植 , 有 些
则属于理解方 面 的失 误。其 间 有 一个 较 为 突 出 而应 该 一 提 的
是 : 书中多次“ 皇”
“ 王”不分 , 教皇作教王 , 王位作皇位 , 王朝作皇
朝 , 诸王作皇帝。看来这已不是一般笔误 , 而是译者在思想上把
两者混为一谈了。这就造 成了不 应有 的内容 混乱 , 尤其 是当 论
及法国史的时候。历史的 常识是 : 大 革命 前的法 国 是波 旁王 朝
的王政时期 , 大革命后拿破仑称帝 , 是为帝政时期 ( 有名的《拿破
仑法典》即于此时纂成 ) 。梅茵着重论述的王政时期与帝政时期
之不同 , 实即革命前与 革命 后之不 同。设 想有一 部 书论 述中 华
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不同 , 而译者误将“ 民国”与“ 人民共和
国”混为一谈 , 岂非不可 原谅 ? 在 作者 看来 , 法国 大 革命 前后 的
变化 , 一言以蔽之 , 就是“从身 份到 契约”的 变化 , 亦 即从 人身 依
附、身份统治的关系转 化为自 由人 的契 约关系 ( 不言 而喻 , 这 个
自由也包括失业和挨饿的自由 ) 。
由此联想到 , 译书大为不易 , 决非如有人想象的只要翻字典
( 甚至连字典都不翻 ) 就行。有关的专业知识是至为重要的。世
上并没有一种称为资料专业或翻译专业的专业。资料和翻译只
能跟着研究走。研究什么 专业 , 就 搞哪行 的 资料 和翻 译。资 料
和翻译是不能脱离专业宣告独立的。我们可以有各种专家。但
4 60 思想与历史
并没有独立的资料专家或翻译专家。目前翻译工作之所以不尽
如人意 , 恐怕这种错误的指导思想乃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甚矣 ,
译事之为难也 ; 久矣 , 我们 已不 复见当 年严 几道 先生 之“信、达、
雅”了。
原书问世在达尔文《物种起 源》(1859 年 ) 之后 两年 , 梅茵 究
竟曾否、以及在多大程 度上受 到他 同时代 本国 同胞 达尔 文的 思
想影响 , 目前尚无定 论。显然 的是 , 两人 同属 于 19 世纪 中叶 的
新思路 , 一个以之研究物种进化的历史 , 一个以之研究社会进化
的历史。把历史 比较 方 法引 入 人 文研 究 终 究 是 一项 崭 新 的 贡
献 , 特别因为自从 17 世纪 科学革 命的 两个世 纪以 来 , 人 们已 约
定俗成地习惯于以非历史的数理科学的分析方式考察社会人文
现象 , 亚当・ 斯密《国 富论》的 思维 方 式 就是 一 个 典 型 的例 子。
并且 , 自古以来的文献从来没有能为人们提供这样一种信念 , 即
社会的发展必然是越来越好。进步的信念乃是 19 世纪的产物。
把这种伦理的信念纳入客观的历史研究 , 这确实是 19 世纪历史
学派的特殊成绩 ( 或者是错误 ) 之所在。梅茵是这个学派当之无
愧的代表人之一。不 过 , 20 世 纪的 史 学 家似 乎 又别 有 义解 , 他
们以为阅读过去未必就理 解过 去 , 而理解 过去 也未 必就 能预 言
未来。极有可能 , 19 世 纪 的 历 史 学 派 过 高 地 估 计 了 自 己 的 能
力。问题是 , 作为比较方法 , 历史学派怎么能从实然 ( 事实判断 )
之中得出一种当然 ( 价值判断 ) 的结论来。前两年比较史学在国
内也曾经一度成为热潮 , 梅茵 此书 的优劣 得失 或许 可以 为我 们
的比较史学工作提供一份值得思考的借鉴。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2 年第 1 期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用。《人权宣言》开宗明义第一条 “
: 人在权利上是生而自由平
等的 , 并且永远是自 由 平等 的。” 第 二 条是 “
: 一 切政 治 组 织 的
目的都在于保障自然的、不可侵犯的人权。这些权利是自由权、
财产权、安全权 和抵 抗压 迫之 权”② 第三 条 则规 定主 权 在 民 , 一
切个人和团体的权力都直接来自人民。
前此 13 年 , 即 1776 年 , 美国 革命 的《独 立宣 言》序言 宣告 :
独立乃是“自然的法 律和 ( 主 宰 ) 自然 的上帝 的法 律要求 他们 尊
重人类意见” 的结 果。《独立 宣 言》正 文开 宗 明 义 说 “
: 我们认
为这些真理是自明的 ( 不言而喻的 ) : 即人是生而平等的 , 他们被
造物主赋予了不可离 弃的 ( inalienable, 不 可转 让的 ) 的权 利 , 其
中是 : 生命权、自由权和追 求幸 福之权”; 而且“ 任何 政府 破坏 了
这些目的 , 人民就有权改变它或 消灭它 , 另外 建立新的 政府”。④
当时北美各个州的权利宣言 ( 如弗吉尼亚州 ) , 内容都大抵相同。
再前此 14 年 , 即 1762 年 , 最 能 代 表“ 18 世 纪 哲 学 家 的 天
城” 理想的卢梭 , 在 他的《社 会契 约 论》中就 正 式提 出 了 : 人 生
而自由、主权在民 , 它是不 可剥 夺、不 可转 让、不可 摧 毁的 ; 如 果
自由被强权所剥夺 , 那 么被剥 夺了 自由的 人民 就有 权重 新夺 回
自己的自由。 由此 上 溯到 洛 克和 霍 布士 以 前 , 自 从 新教 革 命
以来 , 各派新教就都在追求着一种信仰上的天赋人权 ( 或自然权
利 ) 。因此 ,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圣经译成
现代口语 , 撇开教权与教阶制的垄断而直接诉诸于个人的内心 ,
使每个人都能与上帝的真理直接相通。这叫做每个人都能有按
照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 之权。再 由此 上溯 , 某些 近 代自 然权 利
的观点还可以在古希腊的智者中间找到它们的萌芽。
五四的人并没有能够进一步探索 : 这种在西方由美、法革命
所集中体现的自然权利 的观 念 , 在 传统 的中 国是 不是 存在 ? 如
果存在 , 是采取什么形态 ? 又到什么程度 ? 如果不存在 , 那么中
国是不是也有她自己的独特的自然权利观念 ? 这或许是今天的
研究者所应该回答的问 题。从历 史角 度对这 个问 题 的回 答 , 应
该包括社会根源和思想根源两方面的考察在内。本文只是试图
在最肤浅的层次上 , 初步触及这个问题的一些枝节 ; 深入的全面
的研究 , 有待于更多的同行学者。
17 、
18 世纪所形成 的近 代 西方 的 自 然权 利 观念 , 被介 绍 到
中国来是在 19 世 纪末、20 世 纪初。 但是 正 如 许多 西 方思 想 的
起源可以上溯到古希腊 , 中国 本土 的许多 思想 的起 源可 以上 溯
至先秦。孔夫子提倡仁政 , 仁政的基础是人 , 这就从正面肯定了
人的价值。盂子说过“民为贵”“
、 君为轻”, 从而为中国后世民主
思想提供了重要的理论 依据。孔 孟虽 然未用 人权 字 样 , 但已 明
确提出了以人作为一个 基本 的价值 尺度。道 家讲 无 为 , 无为 的
4 64 思想与历史
国思想有着由中国社会的特点所规定的特点。中国社会有着一
个源远流长的宗法传统 , 这一点在语言学上 , 可以从血缘关系的
名分和称谓之中鲜明地 反映 出来。因 而表现 在理 论 化的 方面 ,
西方常常倾向于以 个人 为 基本 粒 子 ( 或莱 布 尼兹 式 的单 子 ) ,
这样的一个原子是真正的“莫 破”( 原子 at om 一词 语出希 腊文 ,
a 是“不”, t om 是“ 分 裂”, 严 复 译莫 破 ) , 是最 后 的实 体 , 在 这 个
基础上构造出社会和社 会关 系。反之 , 在 中国则 往 往是 从团 体
或集体出发而构思。团体 或集体 才是 最后的 真实 或 实质 , 个 体
在其中并没有独立的存 在和 价值。他 的存在 和价 值 , 首 先而 且
主要的是在于作为这个集 体的 一员 , 而不 是在 于他 本身 的内 在
尊严和意义。他的存在和 价值是 由集 体中派 生的 , 而不 是先 天
给定的、不可剥夺的。他的人格只能从属于、或者融解在一个更
大的集体生命之中 , 并从其中得出他本身的生命权和自由权 , 即
生命和意义。故而在信仰上 , 西方宗教追求的是个人的不朽 ; 而
在中国 , 这一点却从来就不那么强烈 , 因为他有一个更强大得多
的集体生命 ( 例如家 族或家 庭 ) , 个 体生 命只 是由于 从属 这个 更
大的集体生命才获得它自己的价值。他首先要实现的并非是他
个人内在的目的或价值 , 而是他的家族或集体的目的或价值 ; 和
康德的基本命题“有理性的生命 ( 人 ) 绝非仅仅是工具 , 而且同时
他本身就是目的” 相反 , 似乎 只有“ 有 理性 的 生 命 ( 人 ) 其 本 身
绝非是目的 , 而仅仅是一种工具”才更能符合中国历史与中国传
统思想的实际。因此之故 , 康德强调道德的自律 , 而中国伦理道
德的精义则在于他律。例如 : 非 礼勿 视 , 这是 一种 他 律或 外律 ;
君为臣纲 , 也是一种他律 , 是一种社会的外在约束力量。即使是
强调自利、反对专制的 黄宗 羲 , 他的出 发点 仍是“天 下之 利”, 仍
是就人际关系而立论 , 而并非 是像 卢梭 或《人权 宣言》那 种意 义
上的个人内在的天赋的、不可或缺的而又不可转让的自然权利。
这里包含着一种基本价值 观念 的分 歧 , 它 也表 现在 思想 意识 的
其他领域。
与此相关的是 , 在中国 传统里 , 思想 的或 艺术 的活 动 , 其 价
值大抵都不在其本身 , ———即追求真理或追求永恒的美之类 , 例
如诗人济慈所标榜的“ 一件 美的 事物是 一种 永恒 的欢愉”, 或 者
王尔德所标榜的“为艺术而艺术”等等。为真理而真理和为艺术
而艺术的观点 , 从来不 曾在 中国思 想文 化史 上成 为主 潮。当 托
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提出评判艺术品的尺度是伦理的价值
和功能时 , 他曾使得许多西方读者都为之惊奇不解。其实 , 他只
不过说出了东方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笛福笔下的荒岛上的英
雄鲁宾逊 , 用中国的传统尺度 , 一点也不配成为什么可赞美的题
材 , 他的个人奋斗并没有尽任何人伦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想。
苏武固然也是孑然一身在冰天雪地之中独自奋斗了 19 年 , 但他
不是独立于人际关系之外的 , 他是在完成忠君爱国的伦理理想。
他之所以是可赞美 , 正 因为 尽了他 的人 伦。歌德 笔 下的 少年 维
特不能成为中国传统文艺 的理 想模 型 , 因 为他 也没 有能 尽任 何
人伦。通俗小说中 英 雄 的结 局 , 一 定要 博 得 封 妻 荫子 , 光 宗 耀
祖。就连贾宝玉出家 , 也得要事先兰田种玉而且高中乡魁 , 做到
忠孝双全 , 然后才有资格了却尘缘。否则 , 就通不过中国人的世
界观这一关。这不仅是作 者个人 的局 限 , 还有着 整 个民 族文 化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6 7
的深厚背景。而在洛克、卢梭和 美、法革 命的 思想 理 论家 那里 ,
首先是个人与集体双方之 间的 契约 , 然后 在保 证个 人的 自然 权
利不受侵犯的前提条件 下 , 才谈得 到尽 任何 社会 义务。 只要 这
个原始的契约一旦遭到破坏 , 每个个人就都立刻回到自然状态。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 , 很少有 什么 思想体 系是 建立 在以 个人 为
单子的基础之上的。相对说来 , 老庄最为重视个人的地位 , 但是
他们的立场仍然并非以单 子式 的个 人为前 提 , 而是 先假 定有 一
个超个人的伦理社会网络 , 个 人只 不过要 逃避 这个 网络 或枷 锁
而已。在古代中国并没有原子论 ; 中山纪以降 , 我们几乎找不到
任何一家思想是以一种明确无误的方式根据个人的不可剥夺的
权利在立论的。即使为个 人的权 利辩 护 , 也只能 是 出之 以经 院
哲学说经的形式 , 即引 经据 典 , 而不是 根据“自 明的 真理”, 即 自
然权利。下迄 19 世纪末 , 康 有为 变法 , 在理 论上 仍 须乞 灵于 古
代圣人的微言大义 , 而 非近 代个人 的天 赋人 权。这 或许 是传 统
中国与近代西方两种文化精神最为不同的所在。西方的权利观
诉之于自然原则 , 中国的权利观诉之于权威原则。与此相应 , 两
种不同的思路就分别是 : 集体 的价 值取决 于它 对个 人所 贡献 的
服务和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对集体所贡献的服务。
因此 , 中国近代历史发展就出现了那么多的曲折 , 它们都可
以联系到这样的一种思想斗争 : 在中国近代化的过程中 , 个人的
觉醒与自然权利的自觉 , 注定 了要 和传统 的超 个人 的集 体意 识
发生严重的冲突。基于个人自然权利的思想体系很难和基于超
个人的集体的思想体系互相调和一致 , 中国既然步入近代 , 就不
可避免地在某种程度上要接触和接受西方的思想论证和价值观
念 ( 例如源于西方的各种主义 ) ; 但是它们之能被接受 , 却又必然
4 68 思想与历史
只能是纳入中国的思想轨道。他们口头上或字面上所移植的东
西必须在实质上适应于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精神才能生根并
成长。这一点并不能一蹴 而就 , 因而 往往 他们使 用 的名 词是 来
源于近代的、西方的 , 而其内容实质在实践上却仍然是道地的传
统中国的。要了解中国近 代思想 的秘 密 , 或许我 们 应该 在这 里
面去寻求解答。
其次应该提及的是 , 直 到 19 世 纪中 叶 , 中国 从 来没 有发 生
过一次科学革命 , 像 16、17 世纪西方所经历的那样 , 也并没有出
现过严格意义上的近代科学。近代科学是左右近代思想与近代
世界观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这一点在近代西方 , 从培根、笛
卡尔到康德 , 到当代的罗素、维特根斯坦可以说莫不皆然。文化
史上这一极其重要的因素 , 却 似乎 每每被 治中 国思 想史 者忽 略
过去了。近代科学 , 具体地说即牛顿体系 , 是 19 世纪 70 年代才
被李善兰正式介绍给中国知识界的 , 尽管 17 世纪初徐光启已经
酝酿着一条通向“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的道路了。近代科学的
世界图象基本上是原子式 的或 单子 式的 , 由此 产生 了自 然的 铁
律的观念 ; 笛卡尔认为 , 就是上帝也得服从自然律。这种铁的自
然律的观念 , 以及上帝也必须服从铁的自然律的观念 , 在中国如
果有的话 , 也从来没有占有过主导的地位。
人性 ( hum an nat ur e ) 也 是 自 然 ( nat ure ) 的 一 部分 , 因 而 也
就当然是自然的 ( nat ural) 或 天赋的 , 因 此凡 是属于 人性 的即 理
所当然地是自然权利 , 人天然 地 ( 自 然地 ) 就 有权享 有属 于人 性
的一切 ; ———这一推论是在 逻辑上 以及 政治 上都 只 是自 然而 然
的 , 或者说 , 是自明的、不 言而 喻的 ; 但是 它却 必然 会成 为与“ 存
天理、灭人欲”针锋相对的反题。自然律的观念的确立和自然权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6 9
利观念的形成 , 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的或天然的同盟关系。
然而在中国却始终没有出 现过 一种 强而有 力的、由 自然 科学 所
派生的自然律的观念 , 也没有 形成 与之相 联系 的自 然权 利的 观
念 , 在中国看不到西方 那种由 不可 变易的 自然 律过 渡到 无可 置
疑的自然权利的自然而然的逻辑推论。我们此处不能详论缺乏
近代科学对近代中国思想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 这里只是要说明 :
在社会观以及在自然观方 面 , 中国 的传统 的背 景都 与近 代西 方
迥乎不同。传统 中国 确 实也 有 她 自己 的 自 然 权 利的 观 念 和 理
论 , 但对这类权利之所以是大赋的或自然的 , 其论证大多是基于
人道或人情 ( 如不忍 人之心、不 忍人 之政 , 等等 ) 立论 , 而 不是 和
近代科学意义上的自然律的观念相联系在一起的。
法的专制制度及其理论提出了最尖锐的挑战。这是清末中学与
西学之争、或旧学与新 学之 争的基 本内 容之 一。西 学阵 营的 最
高理想在于建立一个自由竞争的社会和一个代议制的政权。但
是一种文化要和自己的传 统进 行彻 底的决 裂 , 这在 理论 上是 难
以自圆的 , 在实践上是做不到的。
严复译老赫胥黎的《天演论》1896 年问 世 , 同时梁启 超就 在
湖南时务学堂宣场“民权平等之 说” 而被顽 固派 唾骂为 非圣 无
法。其实梁启超 当时 还 并没 有 真 正接 触 到 近 代 西方 的 思 想 理
论 , 这从他编的《西学书目表》中可以检证。所谓的“ 民权平等之
说”, 来源有三 : 一为黄宗羲 , 一为康有为的公羊学 , 一为严译《天
演论》; 但是这些经过他 的综合 , 已 经足 以成为《翼教丛 编》保 守
派阵营的主要理论敌手。这次论战是传统君权等级制与带有近
代色彩的民权平等之说二者在近代史上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随
后 , 张之洞的提法 “
: 知君臣之纲 , 则民权之说不可行”, 而且只要
“民权之说一倡”, 就 会造 成“ 纪纲 不 行 , 大 乱 四起” , 则代 表 了
正统派的观点 , 但又正 由于正 统派 观点所 代表 的社 会基 础还 没
有彻底改变 , 所以这种观点基本上就得以长期保存了下来 , 尽管
词句上略有变化。
严复大概是近代第一个 正式输 入自 然权 利观 念的 人 , 他 正
式提到人生而自由乃是真 正天 赋的 , 侵犯 他人 的自 由是 违反 天
理。于是 , 天赋的自由权 就第一 次被 提高 到等级 制 的纲 常伦 理
① 《严复诗 文集 ・辟韩》。
② 张之 洞 :《劝学篇 ・正权》
③ 冯桂 芬 :《校邠庐 抗议》。
④ 《严复诗 文集 ・原强》。
4 72 思想与历史
思想 , 把霍布斯、卢梭、边沁等人介绍给中国。此时 , 他才正面提
出 : 人是生而具有平等 的权利 的 , 因而 是生来 就享 有 自由 的 ; 这
些权利是自然所赋予的 ( 天赋的 ) , 不 分等级 高下。 中国 的知 识
界到了这时候 , 才正式跳出传统的思想轨道 , 开始采取另一种与
传统迥然不同的思想方式和方法。一部分人才开始认为人应该
献身于个人自由的理想而 不是 某种 超个人 的伦 理理 想 , 连很 多
民主革命派的思想最初 也是 从严、梁等 人那 里得 到启 发的。 基
于自然权利观念的思想体系从此逐渐在知识界形成为一种普遍
公认的信条 , 这一时期的思想界代表人物如蔡元培、陈独秀等都
曾多次宣扬过人权观念以及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目前年长
的人大概都还清楚地记得 , 直到国民党的党化教育之前 , 这些口
号在学校里、在出版物上已经正式取代了传统的纲常名教 , 作为
指导原则。再往上溯 , 在辛亥革命时期前后 , 确实也曾有一些人
是认真信仰基于这种理论 的代 议政 体的 , 包括 当时 杰出 的领 袖
如孙 ( 中山 ) 、黄 ( 兴 ) 、宋 ( 教仁 ) 等人。其中宋教仁还因为宣传议
会政治和责任内阁而被袁世凯的刺客暗杀。这种从西方移植过
来的自然权利观念 , 为 什么在 二、三十 年的时 间里 , 竟没 有能 在
中国的土地上生根和成长 ? 那原因恐怕仍然应该求之于两个方
面 : 一方面是中国缺乏适合的土壤 , 她的传统社会基础和结构惰
性太大 , 任何思 想 体系 不 适应 自 己 的 基础 的 , 就 注定 了 不 能 成
长 ; 另一方面则是新的观念必须与传统相结合成为本土的 , 才能
具有真正的生命力。这个结合或融会贯通的工作 , 严、梁一辈人
虽也做了一些 , 但在草创时期不可能很成熟。随后 , 这个工作反
而轻易地被忽略了。
如果说 , 前近代的自然权利观念表现为传统的中国方式 , 那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7 3
统的束缚力量太大 , 正 统的儒 家和 新儒 家 ( 道学 家 ) 大多 都是 等
级制和身份制的拥护者 ; 因此 要完 成一场 由中 世纪 到近 代的 过
渡 , 亦即一场“ 从身份到契约”的转变 , 把人从森严的等级制的禁
锢之下解放出来成为像飞 鸟一 样的 自由人 , 那 就需 要用 一种 强
而有力的武器冲击正统的思想体系。自然权利观念的高扬和打
倒孔家店的实践 , 乃是理论的需要 , 也是历史的必然。五四运动
的使命虽则是要完成一 场“ 由身 份到契 约”的历 史变 革大 业 , 但
它的缺陷却在于没有能处理好对待历史文化传统这一非常复杂
的问题。德先生、赛先生 ( 科学和民主 ) 理所当然地是、而且应该
是五四的两面大旗 , 但是对待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又怎么办 ?
批判地吸收或继承 , ———但 怎样 批 判、扬弃、继承 ? 又如 何与 外
来的思潮相融合 ? 这是一 个非常 复杂 的现实 与实 践 的问 题 , 单
凭一两句空洞的原则是解决不了的。我们不妨回顾一下中国历
史上两次中外 思 想文 化 的交 流。 一次 是 印 度 佛 教与 佛 学 的 输
入 , 从东汉一直到唐代 , 前 后经历 了八 九个世 纪 , 才 完成 了它 的
本土化的过程。另一次是 耶稣会 士夹 带着他 们的 西 学东 来 , 从
明末到清中叶 , 前后经历了两个世纪 , 但除了天算知识在少数学
者中间传授而外 , 它根本没有完成一个本土化的过程 , 因此在思
想文化上的影响是微不 足道的。 自从 1915 年正 式 提了 科学 与
人权两个口号以来 , 至 今已经 70 年了 , 自 然权利 的 观念 似乎 一
直不曾认真地被人研究过 , 当 然更 谈不到 与本 民族 文化 的比 较
和融合。自然权利观念未 能很好 地本 土化 , 这是 中 国思 想未 能
成功地近代化的原因之一 ; 它 未能 使自己 适应 于本 土的 物质 环
境和条件 , 所以尽管五四运动响应了历史发展的要求 , 但它毕竟
未能完成它的历史使命 , 一个 高度 科学化 与高 度民 主化 的近 代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7 5
然权利与救亡图存两者虽 不必 互相 排斥 , 但毕 竟前 者被 当作 后
者的一种工具或手段 , 成为了充其量也只是第二位的、从属的东
西。集体的生存仍然压倒了个人的权利。
透过这样一个漫长时期 的历史 网络 的背 景来 观察 , 似乎 有
助于理解自然权利观念在中国的特点及其复杂性。西方的看法
是把个人当作单子 , 中 国的 看法则 是把 个人 当作 细胞。 但有 一
点是古今中外所共同的 , 即在 紧急 状态 ( 例 如战 争 ) 需要 的借 口
之下 , 个人权利是要受到侵犯或限制的。只不过 , 由于近代中国
历史的特殊性 , 非常状 态的 东西反 倒成 为了 常态 而已。 统治 者
是惯于用各种紧急需要为 借口 , 实 际上是 在限 制或 剥夺 人民 的
生命权和自由权的。这在历史上已屡见不鲜。目前我们的现代
化已懂得强调法制。讲法 制当然 就要 重视人 权 , 在 这方 面向 古
人学习、向外国学习都 是必 要的。但 是更 重要的 是 不应 该重 蹈
故辙 , 既不应该简单地割断或砸烂旧的文化传统 ( 因为那毕竟是
割不断也砸不烂的 , 它活在我们民族的血脉里、骨髓里 ) , 也不应
该简单地照搬外来的思想 或观 念 ( 因为 那是 不能现 成移 植过 来
的 , 它只能加以咀嚼、消化和吸收而成为自己的营养 ) , 这里没有
一个现成的蓝图可循 , 无论是古代的、西方的或苏联式的。我们
希望 , 经过一次深刻的反思而吸收历史的教训 , 汲取一切时代和
一切国度的思想的和文化 的遗 产 , 包括自 然权 利理 论的 合理 成
分在内 , 来丰富自己文化和思想的营养 , 根据自己现实条件加以
调整和融化。思想本身没 有它自 己的 历史 , 它总 是 受制 约于 社
会现实的。
如果说中西双方的立足 点不同 的话 , 那 么同 样 可以 说双 方
有关自然权利的目标和鹄的也不同。我们没有理由用西方观念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7 7
和历史背景所形成的坐标 来衡 量中 国的人 和人 权的 观念 ; 否 则
理解中国的观念时 , 就 可能有 对传 统趋势 估计 过低 而对 外来 冲
击估计过高的危险 , 或 者说过 低估 计现实 生活 的力 量而 过高 估
计思想理论的作用。这一点是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所应该力求
避免的。当然 , 中国不可 能也不 应该 自外 于人类 历 史发 展的 总
潮流和总趋势 , 但她却 必须是 通过 她自己 的独 特的 道路 而加 入
到这个普遍的历史潮流之中去。
近代西方思想体系所由以出发的自明的公理 , 是自然人、是
个人、是自然状态之中的个人 ; 然后由这些个人根据自愿的契约
行为组成政治状态 ( civil st ate) , 而政 治状态 的根 本目的 则在 于
保障个人的自然权利。自由、平等等等 , 都是从个人独立存在的
价值里面推导出来的。但 在中国 传统 的思想 方式 上 , 这 个推 论
的方式则正好相反 , 即 个人 只是由 集体 所派 生出 来的 东西。 但
是却没有理由认为双方的 这一 分歧 是先天 注定 的 , 因为 它们 都
是历史的产物 , 所以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 , 并且是会随着
历史的改变而改变的。重 要的是 ; 我 们应 该正视 这 个分 歧并 研
究这个分歧。
由个人出发 , 故而贯穿 着西 方自然 权利 的代 言 人们 的理 论
的那条中心线索是个人与 集体 的对 立 , 他 们时 时处 处所 关注 的
是要防止集体侵犯个人 权利。个 人权 利是目 的 , 集 体只 是为 此
目的服务的手段。贯穿着 中国传 统理 论的中 心思 想 , 是 个人 与
集体的统一 ; 在 这 个统 一 体中 , 个 人是 浸 没 并 融 解在 集 体 之 中
4 78 思想与历史
① Pla t o , D ia l ogues( Meno) ; Arist o tl e, N icomach ean Et h ics, Ev ery man Li b . V .10 ,
C h .7 .
② Desca rt es , Discou rs sur la Méthod e, Pt .1 .
③ Cf .Pascal , Pensées, Brun sc hvicg ed ., 1912 , § 346 — 8 .
4 80 思想与历史
度 , ———这种近乎尼采《悲剧的 诞生》中 所描 叙的 日 神阿 波罗 式
冷眼旁观的态度 , ———大概决不会成为注重伦理实践、强调太上
立德的中国传统思想的 人生 理想。在 中国传 统思 想 里 , 决不 会
把一种自足的、沉思的 个人 生活当 作是 人生 理想。 人之 所以 为
人、人之异于禽兽 , 并不在 于他自 身有 什么内 在的 价 值要 实现 ,
而在于他能对别人尽自己的伦理义务 ; 圣人者人伦之至也 , 就是
说他能把人与人之间的 关系 实现到 最高、最 大的 限度。 人道 的
极致在于尽伦 , 而不在于像西方传统所说的那样 , 充分发展个人
的自由的理性生命。诚然 , 内外是统一而不可分的 , 但是归根到
底 , 就逻辑而言 , 仍然有一个主从的问题 , 究竟哪一个是目的 : 是
个人 , 还是集体 ? 这或许 就是个 人主 义与 集体主 义 两种 思想 体
系的理论分野。虽然中国 也曾标 榜过 内圣外 王之 道 , 但 内圣 决
不是自足的 , 它的极致仍然需要外王 , 格致 ( 思想认识 ) 的最后归
宿仍然在于治平 , 而决 不是把 纯思 辨的生 活当 作是 人生 的最 高
境界。
比较一下中西双方人生 理想之 不同 , 或 许要 牵 涉中 西文 化
异同的讨论。自从清末以来 , 这一讨论就成为一个热门题目了。
我想大致可以把对它的见解分为两类。一类认为这个不同乃是
两者本性或本质的不同 , 从 100 年前郭嵩焘和严复两个人“ 论析
中西学术异同 , 穷 日 夕不 休” , 直 到 本世 纪 五 四时 期 梁漱 溟 先
生的《东西文化及其 哲学》都 可以 归入这 一类。 另一 类则 认为 :
这个不同乃是两者历史发 展阶 段的 不同 , 基本 上并 非是 质的 差
异。它在 30 年代开始流 行 , 其中 不但有 马克 思主 义 者 , 也有 非
① 王遽 常 :《严几道 年谱》, 第 7 页。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8 1
数学公式是真理 , 其意义决不仅仅限于它的历史价值如何 , 即它
在历史上是怎样形成的 , 起了什么历史作用等等。它作为真理 ,
还有它自身的独立的理 论价 值。因此 , 上 述第一 类 的工 作就 并
不是———像第二类所往往认为的那样———全无意义的工作。第
一类工作偏重枝干和花叶的比较 , 第二类偏重于根本 ; 第三类则
倾向于取 其 全 貌 , ———假 如 多 元 论 在 这 里 不 足 成 为 一 种 诟 病
的话。
从这里再回到我们的本题 : 个人究竟有没有其内在的、独立
的尊严或价值 , 还是仅仅是一种工具 , 其目的只不过为了完成某
种外在的、人际关系的 需要 ? 康 德在 讲实 践理性 时 所反 复强 调
的一个中心思想是 : 人本身就是目的 , 因此就决不能把他当作是
一种工具 或 手 段 “
, 目 的 的 王 国”和“ 自 然 的 王 国”是 根 本 不 同
的 , ———这可以看作是近代 西方自 然权 利理 论的 最 完整 而又 最
精炼的哲学总结。与此相 反 , 中 国传 统的 论点则 似 乎强 调人 作
为工具的价值的那一面。此外 , 似乎也应该考虑 , 个人和集体二
者可不可能而且应不应该有一个更高级、更完美的综合 , 使二者
并不成为互相对立的、互相排斥的和互不相容的。
最后一个有关的问题是 : 一般地说 , 我们可以承认历史发展
阶段论有其合理性 , 但是具体地说 , 自然权利观念所反映的西方
式的个人主义思想体系 , 是否 就是 人类思 想发 展史 上一 个必 经
的阶段 ? 对于这个问题 , 我想先不妨联系到另一个问题去着想。
上面提到过近代科学和近 代思 想之 间的关 系 : 近代 科学 的古 典
体系 ( 即牛顿体系 ) 理解 物理 世界的 方式 , 就 正是自 然权 利论 者
所理解人事世界的那种 方式。我 们不 妨追问 : 自 然 科学 之走 向
其近代的阶段 , 是不是一定要经过牛顿体系的道路 , 或者一定要
自然权利的观念与文化传统 4 8 3
原载《学术月刊》1987 年第 3 期
卢 梭 和 他 的《社 会 契 约 论》
卢梭是历史上以自己的思想深深影响了整整一个乃至几个
世代的那些罕有的伟大 人物 之一。拿 破仑说 过 , 没 有卢 梭就 没
有法国大革命。当代畅销 的历史 书威 尔・杜 兰特 的《世 界文 明
史》11 大卷的第 10 卷是讲 18 世纪 文明的 , 整卷的 标题为《卢 梭
与大革命》, 就 是 以他 的 名字 来 概 括 整个 一 个 历 史 时代 的。 当
然 , 一个人无论如何伟大也不能涵盖整个时代的全貌 , 然而又总
有某些个人是最足以代表整个时代的精神的。一般历史书上都
以卢梭和孟德斯鸠、伏 尔泰并 称为 法国大 革命 前夕 的三 个最 突
出的先行者。如果说伏尔 泰是理 性主 义最后 的一 个 代表 , 那 么
卢梭就是浪漫主义最后的一个代表。两个人的不同倾向分别代
表了两种不同的时代精 神。两个 人生 活的时 代和 地 点相 同 , 但
两个人的倾向又是那么地不同。伏尔泰一生生活在宫廷和上层
社会之中 , 卢梭在中年 以前的 生活 是在乡 村和 下层 人民 中间 渡
过的。伏尔泰受过完整的教育 , 出身于天主教的背景 ; 卢梭则从
未受过正式的教育 , 出身于新教的背景 ; 故而伏尔泰的上帝是理
性 , 卢梭的则是感情。比较两个人的不同倾向 , 有助于我们理解
时代精神的两个方面。
卢梭 1712 年生于瑞士日 内瓦 , 他的 父亲 是钟 表匠 , 早年 卢
卢梭和他的《社会契约论》 4 8 5
梭的作品曾署名“日内瓦的农民”。他从青年时代就是一个流浪
汉 , 四处漂泊 , 没有正当的职业 , 作过仆役、管家、家庭教师、编过
剧本、抄过乐谱、写过小说 , 从没有过什么显赫的社会地位 , 晚年
的心理和精 神 都 不 正 常 , 在 1776 年 去 世。 1749 年 夏 卢 梭 ( 37
岁 ) 由巴黎去文桑尼的途中因酷暑小憩 , 无意中看到了第戎学院
的悬奖征文“
: 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 ?”一时之
间忽然思如泉涌 , 遂写 出了 他的第 一篇 论文 应征 并获 奖。论 文
的主旨在于阐明 : 知识 与文明 的进 步是以 使人 日愈 脱离 自然 的
纯朴 , 违 反 人 的 天 性 , 所 以 人 们 应 该 归 真 返 朴 ,“ 返 于 自 然”。
1754 年第戎学院再 度 征文 , 题 目是“ 论人 类 不 平等 的 起源 与 基
础”, 卢梭二次应征 , 虽未获奖 , 但这篇论文成为卢梭思想的重要
文献之一 , 其中提出了人间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就在于私有制。
此后 , 卢梭的声名大噪 , 并和当时思想界和文化界的一些重要人
物有了交往。他一系列的重要著作也随之问世 , 包括《政治经济
学》( 1755 年 ) 、
《新 哀 洛 漪 思》( 1761 年 ) 、
《社 会 契 约 论》( 1762
年)、
《爱弥尔》( 一名《论教育》, 1762 年 ) 、
《山中书简》(1764 年 ) 、
《科西嘉 制宪 拟 议》( 1765 年 ) 、
《波 兰 政府 论》( 1772 年 ) 、
《忏 悔
录》( 1781 年出 版 ) 以 及其 他一 些 作品。 作品 的 领域 包 括 政治、
文学、音乐、教育诸多方面。 在文 学上 , 他是 近代 浪 漫主 义的 开
山者 ,《新哀洛漪思》是以书信体裁写成的小说 , 书中抒发了真挚
诚恳的爱情情操而与虚 伪的 社会偏 见相 对抗。在 政 治思 想上 ,
他是近代契约 论和 自 然权 利 论 ( 亦作“ 天 赋人 权 论”) 的 一 代 宗
师。他晚年所写的自传《忏悔录》一书真诚坦率地剖示了自己的
内心 , 同时也是 18 世纪文化史的第一手资料。我们下面简略谈
一下他的《社会契约论》这部近代民主革命的福音书。
4 86 思想与历史
每一个思想家都有自己的理想国。这一理想国寄托着作者
本人对自己理想的政治社会的向往。中世纪人与人的关系是身
份依附的关系 , 及至近代 , 人就从身份依附的关系网之下解放出
来而成了“像飞鸟一 样的”自 由人 , 人与 人的 关系就 从身 份关 系
转化为契约关系 ; 这一幕人的社会地位的转化即是所谓的“ 从身
份到契约”。这就是近 代政 治思想 史上 契约 论产 生的 背景。 近
代契约论 先 后 出 现 过 三 位 代 表 人 物 , 他 们 是 : 霍 布 斯 ( 1588 —
1679 ) 、洛克 (1632—1704) 和卢梭。他们都假设人类最初是像动
物一样地生活在“自 然状态”之中 , 但是 后来 由于种 种不 便或 不
利 , 人们便相互同意订立了一项契约 , 根据这一契约人们便同意
建成一个国家 , 组成一个政治体 , 自愿放弃自己原来的天然自由
以换取公民的 ( 政治 的 ) 权利。 霍布 斯的时 代较 早 , 当时 还是 王
权专制时代 , 他是拥 护王权 ( 君权 ) 专 制的。洛 克是 近代 早期 自
由主义的代表 , 他的重点是强调法制 , 法制的目的就在于能够更
好地维护个人的自由。卢梭的时代更晚些 , 已经临近 18 世纪末
叶民主革命的前夜 , 他 的天赋 人权 论成为 美国 革命 和法 国革 命
的理论先驱。美国革命的《独立宣言》和法国革命的《人权宣言》
在很大程度上可 以 说 是卢 梭 的理 论 和理 想 落 实 为政 治 行 动 的
纲领。
理论和实践之 间、理 想和 现 实 之 间 总是 存 在 巨 大 的差 距。
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社会契约论》( 或者任何政治理论 ) 都只不
过是作者自己的理想国。一切理想国都必然带有极大的乌托邦
卢梭和他的《社会契约论》 4 8 7
计之集大成的表现。这种态度和他的友人们的以及和他的辉格
党的态度都大有不同 , 甚至于使得他和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决裂。
但也正是由于这部书 , 使得他 成为 了西方 思想 界反 对法 国革 命
的保守派首席代表人物。 他的声 名为 后世所 知 , 主 要地 也是 由
于他写了这样一部书。当然 , 毫无疑问 , 人世间总是会有着各种
各样的丑恶现象 的 ; 不 过 在一 个 安 居 乐业、秩 序 井然 的 太 平 盛
世 , 这些丑恶现象一般地不至于大量涌现 , 可以看作只是不正常
的状态 ; 但是一到剧烈动荡的时代 , 一切丑恶就不免有机会大量
冒出头来。这原是十分自然的事 , 是完全不足为异的。大抵上 ,
凡是处在这样的时代 , 守旧者 就一 般地诉 之于 传统 的美 德来 反
对激烈的变革。柏克的思 想 , 基本 上可以 归 入这 一范 畴。但 是
具体到 18 世纪末叶法 国大革 命对 于英、法两 国思 想 的冲 击 , 则
除此而外 , 它还另有其特定的历史内涵和意义。
当时英国两党中的辉格 党比较 强调 自由 , 而 托 利党 则比 较
强调秩序。柏克的立场勿 宁说是 要在 思想上 综合 这 两个 方面 ,
他认为秩序乃是自由的条件。有秩序 , 才可能有自由 ; 没有秩序
就谈不到自由 , 而只能是一片强暴和混乱。秩序有助于自由 , 自
由则有赖于秩序。自然界 是上帝 的安 排 , 社会是 自 然界 的一 部
分 , 所以社会秩序也是 自然 秩序的 一部 分。服从 社 会秩 序也 就
是服从自然秩序 , 也就 是服 从上帝 的秩 序或 天意。 这种 服从 就
构成为道德的真正基础 , 所以也可以说 , 社会的基础乃是宗教信
仰。国家在历史上和地理 上乃是 一个 民族的 载体 , 它体 现了 人
4 92 思想与历史
加以强制性的贸易限制 , 尤其 指责 英国镇 压爱 尔兰 的天 主教 徒
是粗暴侵犯了公民权。他 警告说 , 英 国政 府对北 美 洲和 爱尔 兰
的政策必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个预言也被尔后的历史所
证实。这些预言的准确性似乎可以说明他的思想中饱含着正确
的部分。要维护秩序就必 须尊重 传统 , 包 括尊重 自 己的 和别 人
的 ( 例如北美殖民地的 ) 传统。尊重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包括要尊
重别人的 ( 例如爱尔兰天主教的 ) 宗教信仰。尊重社会秩序就包
括尊重这个秩序的自我调 节 , 尤其 是应该 充分 容许 社会 下层 的
聪明才智能够有充分上升的余地。这样一种社会秩序在经济上
就必然要求自由 , 这种 自由的 实质 亦即类 似亚 当・ 斯密 那种 自
由贸易和自由竞争所形 成的 自然秩 序。在法 国革 命 派看 来 , 抽
象的人权乃是自然法的当然结论 ; 而在柏克看来 , 具体的传统才
是自然法的当然结论。
柏克赞同美国革命 , 是 因为 美国革 命乃 是以 英 国传 统的 自
由观念为其基础的。柏克 反对法 国大 革命 , 是因 为 法国 大革 命
乃是以抽象的理性 ( 或者说形而上学 ) 观念为其基础的。归根到
底 , 指导政治的理论应该是以现实生活为依据 , 而不是以空想的
或哲理的概念 为依 据。 其 实 , 这 一 诘 难 卢梭 也 早 已 预 见到 了。
卢梭预见到了一定会有人 攻击 他的 理论是 毫无 事实 根据 的 , 所
以他预先就声明他只是要探讨权利而并不要争论事实。而柏克
所要争论的 , 则恰恰是任何权利都必须依据于事实 , 权利就是由
事实之中得出来的。所以 我们就 决不 可撇开 现实 而 凿空 立论。
我们的权利是谁给的 ? 卢 梭的答 案是 天赋的 ; 柏 克 的答 案是 人
赋的 , 是历代人们智慧的结晶所赋予的 , 是由传统所形成的。下
面我们将谈到 , 这一分 歧就揭 开了 下一个 世纪 法理 学派 和历 史
评柏克的《法国革命论》 4 9 5
学派之争 , 即人权究竟是天赋的抑或是人赋的 ?
柏克认为英、美的革命 是以 维护和 发扬 传统 中 的美 好的 价
值为目的的 , 而法国大革命则是以破坏传统为目的的 ; 这就是他
拥护英、美革命而反对 法国 革命的 原因。 柏克的 理 论每 每被 反
对者讥之为逻辑混乱、自相 矛盾、不 能一贯。 例如 , 就在 这个 维
护与破坏传统的问题上 , 柏克就颇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 , 传统毕
竟也是由人创造的 , 而且是在不断发展和变化着的 ; 为什么法国
人就无权或没有能力创造出一种以“自由、平等、博爱”为其旗帜
的传统来呢 ? 他的答案看 来似乎 是这 样的 : 法国 大 革命 所标 榜
的“自由”乃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 , 那只能是造成灾难 , 真
正的自由乃 是 现 实 生 活 中 的 具 体 的 自 由 , 也 就 是 符 合 自 然 秩
序的自由。凡是 不 符 合 自 然 的 , 都 是 不 能 成 立 的。 按 , 自 然 一
词原文为 nat ure, 凡是由自 然而 来的 东西 都 是自 然的 ( nat ural,
nat urel) ; 人是自然的一部 分 , 所以 人的 权利 就是 自然 的。本 世
纪初当这种学 说传 入 中国 时 , 我 们 把“ 自然 权 利”译 作“ 天 赋 人
权”, 而天赋一词却平添了 一道 神圣 的色彩 , 并 且天 赋还 似乎 是
相对于人赋而言。其实 , 无论是卢梭的 ( 以及尔后被法典化为美
国革命的《独立宣言》和法国革命的《人权宣言》的 ) 天赋人权 , 还
是柏克的 ( 以及尔后 发展为 历史 学派的 ) 人赋人 权 , 都强 调自 己
乃是自然的。只不过天赋人权强调其天然 ( natur e 即天性 , 也 即
是自然或人性 ) 的成 分 , 人 赋人 权则 强调其 传统 ( 它 也是 由自 然
形成的 ) 的成分。双方在强调其自然的根源这一点上是共同的。
不同的则在于天赋人权 论强调 权利 的先天 方面 ( 天赋的 ) , 而 人
赋人权论则强调权利在 社会上 约定 俗成的 方面 ( 人赋的 ) , 尽 管
无论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 约定俗 成的 ) 都 是自 然的。 于此 , 我 们
4 96 思想与历史
也可以体会到中文的措辞 之妙 , 它 可以突 显出 西文 原文 中表 面
上看来是圆融无碍的推 论之 中的种 种杆 格难通 之处。 因为“ 天
赋”与“ 自然”两词在中文的语义上并不是等值的。
天赋人权论强调自由和平等是天然的 , ———按 ,《牡丹亭》中
杜丽娘有云“
: 可知我一 生儿 爱好是 天然”, 此处 的“ 天然”作“ 天
性所使然”解 , 似正可作为天赋人权论或自然权利论中的天然或
自然一词的注解 , ———而人 赋人权 论则 强调 自由 必 须受 特定 条
件的制约而社会的不平等 也是 天然 的 ; 不 平等 乃是 每个 人的 德
行、才能和气质以及环境的自然反映 , 并且是在传统这个架构之
中反映出来或表现出来 的 , 这也是 自然 的。但是 这 一点 加以 制
度化之后 , 就自然会成为一种贵族制或者等级制。 ( 有似于孙中
山所谓的平头的平等和平脚的平等 ; 每个人能够各如其分 , 即是
平等。或者说 , 一个人的 能力 有大小 , 各 尽所 能就 是 平等 ; 平 等
决不是说每个人的成就和地位都是同样的。) 这种贵族制的优点
是 , 贵族总是把自己的荣誉与公共的利益和幸福结合在一起的。
它不是指一种形式上的或 血缘 上的 贵族制 , 而 是指 一种 基于 自
然才能基础之上的贵族制 ( 或者我 们不 用贵 族制一 词而 换另 一
个名词 , 如“ 各尽所能”或“ 人尽其 才”之类 , 也 未尝 不可 ) 。这 样
形成的、为历代所尊敬 的传统 智慧 , 乃 是最可 宝贵 的 , 是 决不 应
该容许以暴力手段加以摧残的。这就是柏克反对法国大革命的
暴力之最坚强有力的论据。
但是柏克却没有能够充分正视如下这样一个带根本性的问
题 , 即暴力的出现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 固然它表面上看
来乃是由人的意志所主动 作出 的 , 但在深 层上 它却 是由 于种 种
历史趋势相激荡的结果所使然 , 当其达到了一个临界值的关头 ,
评柏克的《法国革命论》 4 9 7
法国大革命的情况和英 国光荣 革命 的情 况不 同 , 而 柏克 之
谴责于法国大革命的 , 其实质 在很 大程度 上无 非就 是在 谴责 法
国并没有按照英国的模 式在 行事。在 柏克看 来 , 英 国的 人民 享
有人身自由 ( habeas corpus ) 、财产 权、言 论自 由和 信仰 自 由 , 这
是英国最可宝贵的传统 , 也应 该成 为世界 上一 切民 族所 应尊 重
的宝贵传统。但是法国大革命却彻底摧毁了这个宝贵的传统。
或许不妨说 , 人类历史上的进步大抵不外是通过两条途径 ,
即革命 ( 以暴力的方式 ) 和改良 ( 以和平的方式 ) 。近代法国史所
走的道路以革命的方式为 主 , 而近 代英国 史所 走的 道路 则以 改
良的方式为主。法国大革 命已经 过去 两个多 世纪 了 , 而 对其 是
非功过的评价至今仍然 聚讼 纷纭 , 从没 有一 致的 结论。 无论 如
何 , 我们应该承认法国 大革命 所揭 橥的原 则乃 是人 类历 史上 最
为重大的事件 ; 但是许 多的英 国学 者却历 来习 惯于 嘲笑 法国 的
革命 , 他们嘲笑法国人浅薄 , 喜欢大吹大擂、夸张作态的表演 , 而
英国人则在同时默默无声 地和 平演 进 , 而 其成 绩却 不比 法国 人
为差。看来对这场法国大 革命的 评说 只好留 待给 千 秋万 世了 ;
历史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有 结论 的 , 其原因 就在 于过 去的 历史 并
没有死去 , 它也永远不会死去。它永远都活在现在之中 , 我们为
历史定案只能是根据它所产生的后果和影响。但是历史却是没
有终结的 , 一切历史事件的后果和影响也是没有终结的 , 所以就
永远也不会有一幕“最后的审判”。“最后的审判”只能是出现在
世界的末日。孔夫子离我 们已经 两千 多年了 , 对 他 的评 论至 今
评柏克的《法国革命论》 4 9 9
从他的社会背景来说 , 柏克 既代表 着英 国传 统 的地 主贵 族
的观点 , 又代表着新兴 的但已 强大 并且当 了权 的工 商业 资产 阶
级的利益。两者都对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满怀恐惧。当时英国虽
有国王 , 然而立法权已转移到国会手中 , 而国会的成员则是由选
民选出的 , 尽管选举权 还有 着很大 的局 限性。而 法 国的 王权 却
仍然是封建等级制的最高权威的综合 , 所以大革命的狂飙一起 ,
首先就是直接针对王权 的。这场 几乎 是史无 前例 的 人伦 巨变 ,
震撼了整个西欧。柏克所 受刺激 尤其 深刻 , 他念 念 不忘 他多 年
前曾怎样地目睹过那位法 国王 后的 高贵的 风采 ; 这 使他 对革 命
的评论夹杂了个人的感情用事 ; 尽管他也还没有预料到 , 随后不
久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他的美丽的王后 Ma rie A n toiuet te 就 被
送上了断头台。他写这部书时 , 美国已经独立 , 美国的根本大法
是规定没有王和王权 , 没有贵 族、没有 国教 , 总之 是 没有 大部 分
柏克所认为理应受到历代尊敬的那一切传统的宝藏的。但是他
并没有因此而同样地去抨击美国革命。
总体上说 , ———说来颇有点讽刺意味 , ———凡是柏克所评论
的具体事件和所做出的具体判断 , 今天看来大都已经过时了 ; 这
使得他的这部洋洋大著只不过成为见证了一个历史时代的一份
重要的历史文献而已。但是恰好是在他所不屑于着力的理论观
点上 , 却仍然闪灼着许 多光 辉是永 远值 得后 代深 思的。 其中 最
重要的似乎可以归结为 如下 的两个 问题。其 一是 , 作为 人类 历
代智慧结晶的文化传统是最值得我们珍重的。文化是一场漫长
评柏克的《法国革命论》 5 0 3
而悠久的积累过程。没有 前人的 劳动 创造 , 不认 真 学习 前人 的
传统 , 我们就达不到今天的高度。轻率地去抛弃传统 , 只能是使
自己安于愚昧 ; 而要彻底砸烂旧传统 , 也许人类就只好倒退到老
祖宗的原始社会里去了。 传统不 能简 单地等 同于 政 权 ; 一个 政
权可以推翻 , 但是传统却一定要保存 , 并且只有保存好了才能继
续发扬光大 , 这是人类进步的必要条件。其二是 , 人类的进步是
不是一定要通过暴力的 方式 ? 凡 是在 改良行 得通 的 地方 , 是 否
应该考虑尽可能地优先采用和平的方式而避免暴力的手段 ? 这
一点 , 在柏克的思想里 面可能 有着 他对光 荣革 命的 一种 感情 上
的眷恋。但光荣革命以来 迄今三 百年 的世界 历史 已 经表 明了 ,
和平的革命过渡 ( 或 反革命 过渡 ) 并 非是 什么极 其罕 见的 例外。
而这又应该根据什么原则、在什么条件之下如何进行 , ———对此
柏克也已提示了一些初步的答案。现实生活和现实政治是活生
生的东西 , 所需要的是审慎的态度和灵活的艺术 ; 而一切思辨的
推论和空洞的说教在这里都是无所用其伎俩的。生搬硬套一种
理论体系 , 不管它是多么完美 , 只能是窒息并扼杀活泼泼的生命
力。问题不是怎样使现实 符合理 论 , 而是 怎样使 理 论能 适应 现
实 ; 这里需要的是向传统的智慧学习 , 而不是寻求抽象的原则或
理论的推导。
过分地推崇传统 , 使得 柏克 的思想 带有 一种 虔 诚的 宗教 倾
向 , 这一点对于一个像 中国 ( 或 至少 是汉族 ) 这样一 个非 宗教 的
民族来说 , 显得是很难理解的。对于一种宗教信仰来说 , 则现实
必定是不完美的 ( 否 则就不 需要 有宗教 了 ) ; 因而当 时启 蒙运 动
的哲学家们对于 理 性 的完 美 性抱 有 无 限 的 信心 , 就 是 错误 的。
理性并不能把人们带到一个完美的天城 ; 然则 , 人类又向哪里去
5 04 思想与历史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4 年第 2 期
天赋人权与人赋人权
———卢梭与柏克
的道德性。
”所有这一切全都是想当然耳、理应如此 , 是无须加以
实证的。
“天赋”“
、 自然”和“ 人 性”, 在 原 文 中 只 是 一 个 字 ( natur e,
nat urel) 。自然是绝对的 , 是 故人 性就是 绝对 的 , 是 故人 的一 切
权利就是绝对的。这种推论方式好像是一泄而下 , 水到渠成 , 其
间毫无牵强附会或 扞格 难通 之处。 20 世 纪 之初 , 中国“自 然 权
利”一词翻译为“ 天赋人 权”, 其间的 涵义 便似稍 有出 入了 , 不 过
那用意却是可以理解的。天赋人权系针对神授王权而言。历来
王权论者的论据都是“奉天承运”“
、 天子受命于天”, 于是人权论
者便提出人民受命于自然 的旗 帜来 与之相 对抗 ; 两 者是 针锋 相
对的反题。不过改为“ 天赋”一 词 , 在理论 的推 导上 就显 得不 像
原文来得有如行云流水那么自然了。
人的权利虽则是天然的 , 但 是国 家、政权、社会、风 尚、秩 序
等等却不是天然的 , 而是人为的。 ( 这一点是它们和人赋人权的
基本区别所在。) 凡是人为的东西 , 就必须经过人的同意。因此 ,
“社会秩序就不是出于自然 , 而是建立在 ( 人们的 ) 约定之上的。
”
人所创造的东西靠的是 人的力 量 ( 权力 或强 力 ) , 但 是权 力却 并
不能成其为权利的基础。否则的话 , 假如再有一种“ 凌驾于前一
种强力之上的强力”, 那么这后一种强力“也就接管了它 ( 前一种
强力 ) 的权利了”。这等于 是把 权力 当作权 利的 依据 , 把 强权 当
作是公理。权利不是权力 , 也不 依靠 权力 , 它 独立 于 权力 之外 ,
不受权力的支配。它在法理上的根据只在于它是自律的或自主
的行为。至于一 个主 人 和一 群 奴 隶的 关 系 , 那就“只 是 一 种 聚
合 , 而不是一种结合”“
; 如 果这 个人 归于灭 亡 , 他的 帝国 也就 随
之而分崩离析”。卢梭深信不疑 , 权利 ( 或人权 ) 乃是以自然法为
5 08 思想与历史
出和刊行自己的见解。
”( 第十一条 )
“凡是权利没有保障或是权力未曾分立的社会 , 也就没
有宪法。
”( 第十六条 )
以上一整套的政治权利原理 , 其精义全在于人权是天生的 ,
因此是不可剥夺的和不 可转 让的。从 洛克到 卢梭 到 美、法的 两
篇宣言 , 一贯如此。以上引述这么多条原文 , 似可表明所谓的人
权乃是指个人的权利 , 而国家、社 会、集体 等等都 不 过是 为这 个
个人权利而服务的手段或工具。只有人 ( 个人 ) 本身才不是工具
而是目的。在中国传统的思维里 , 个人从来只不过是集体 ( 或某
种人际伦理关系 ) 的一种驯服工具 , 所以一个人就应该把自己的
一切都献给集体。卢梭在他的书里反复论证一个人决不能把自
己奉献出来而成为别人的奴隶 , 因为这在逻辑上 ( 至少在天赋人
权论的逻辑上 ) 是说 不通的。 世界 上没有 凌驾 于个 人之 上的 组
织 , 一切组织都只是各个个人的结合 ; 所以卢梭甚至于讨论一个
人可不可以退出自己的国家。
从历史上看 , 天赋人权是 18 世纪中产阶级 ( 第三等级 ) 的思
想产物 , 但问题在于它是不是也有其非历史的成分 , 即不随历史
条件而转移的成分在内。真理总是在某种特定的具体历史条件
之下被发现的 , 但是一旦被发现了以后 , 其中的永恒成分却是属
于一切时代的 , 是放之 四海而 皆准、俟 诸百世 而不 惑 的 , 而并 不
受当时当地具体历史条件的局限。卢梭仿佛是预感到了必定会
有人以不符合历史事实 为口实 来反 对他 , 所以 他声 明 “
: 我是 探
讨权利和理性 , 而不是争论事实。”他并不问事实如何 , 而只问道
理应该怎么讲 ; 因为事 实如 何并不 能证 明道 理就 应该 怎样。 已
往一切历史时代的思想 , 总有 某些 成分是 被新 时代 的新 思想 所
天赋人权与人赋人权 5 1 1
向天赋人权论提出异议的 , 正 如卢 梭所 预 料 , 是来 自 19 世
纪的历史学派。历史学派论点的来源之一 , 可以追溯到 18 世纪
末的柏克。这场历史演变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以更浓缩的形式和
更快速的节奏演出的。清末的西学阵营代表人物严复早年就宣
扬过卢梭 ( 梁启超也 宣传过 , 更 不用 说邹容、陈 天华 乃至 后来 的
革命派 ) , 入民国后他在思想转变之余却又写了一篇《民约平议》
的文章驳斥卢梭 , 从而引起过一场学术思想界的争论。
柏克是坚决反对法国大革命的 , 他迄今之享有盛名 , 主要地
就是由于他写了一部《法国革命论》。我们所称之为人赋人权论
的 , 并不意味着人赋人权就是不自然的。 ( 天赋和自然在原文都
是同一个字。) 相 反 地 , 它也 是 自 然 的 , 是 自 然 演 化 的结 果。 国
家、社会、统治者和被统治 者的 关系、种种 风尚、习 俗 和法 律 , 都
是由自然演化而形成的。 这样形 成的 传统 , 反过 来 就不 断地 在
培育着和塑造着人们的生活和思想。我们的权利是谁给的 ? 卢
5 12 思想与历史
是通过人的品质和德行、思想和心理而表现出来的 , 但它却又有
其更深层的、不以人的 意志 为转移 的原 因。柏克 过 分地 强调 传
统的力量与作用 , 也正 有如启 蒙哲 学家们 之过 分强 调理 性的 力
量与作用一样 , 都不免失之于一厢情愿。到了 19 世纪历史学派
的兴起 , 便专门以历史事实去驳斥天赋人权论。不过 , 单凭历史
事实并不能就证伪法理学 的原 理 , 正有如 单凭 法理 学的 原理 并
不能就证实或证伪历史事实一样。双方是在不同层次上和不同
的思维轨道上进行操作的 , 所以双方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可
以判断是非的共同基础。历史学派并没有驳倒自然法学派所提
出的理论 , 正有如自然 法学派 并不 能否定 历史 学派 所提 出的 事
实。双方的真理 , 在各自的出发点上都只能是“ 自明的”, 亦即无
法进行证实或证伪的。
过分地推崇传统 , 使得柏克的思想带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 ;
但是假如我们把“宗 教信仰”一词换 成为 其他的 术语 , 例 如换 成
为“团结一个社会的 思想凝 聚力”之 类的 词句 , 那么 似乎 可以 承
认柏克的观点中有些因 素是 有着普 遍的 意义 的。当 时 , 法国 启
蒙哲学家们对于理性———正犹如下一个世纪大多数思想家之对
于科学———的完美和万能抱有 无限 的信 心 , 以为 理 性就 足以 为
人类创造出地上的天城。柏克却以为完美在现实之中是永远不
可能存在的 , 所以人们不应该沉耽于启蒙哲学家的理性梦想 , 而
应该清醒地看到 : 现实 政治的 任务 只在于 怎样 能使 人们 避免 或
者纠正现实生活中的错 误或 弊端。在 这方面 , 传 统 的智 慧则 是
我们所能倚赖和加以利 用的 唯一武 库。否则 的话 , 人类 就永 远
也没有改善的希望。
天赋人权与人赋人权 5 1 5
“历史地看问题”。又如 , 红学 家毕 生皓首 穷经 地在 考据 作者 究
竟死于哪一年 , 究竟埋 骨于 何处。一 个读 者哪怕 是 对曹 雪芹 这
位作者的家谱和起居注背诵得滚瓜烂熟 , 历历如数家珍 , 也无助
于他对《红楼梦》本身 的理 解。毕竟 对《红楼 梦》的理 解或 体会 ,
其唯一的依据就只能是《红楼梦》这部艺术品本身。真理可以是
摆事实 , 也可以是讲道理 ; 而讲道理 , 归根到底 , 却无须去追问客
观世界是否存 在 有此 一 事实。 客 观世 界 并 不 存 在几 何 学 上 的
“点”, 当然也不存在 直线、圆等 等 , 但是谁 能因 此而 否定 欧几 里
德几何学的伟大价值呢 ? 道理是 更高 一个层 次的 东 西 , 对它 的
是非真伪的判断 , 并不 取决于 客观 世界存 不存 在如 此这 般的 一
项事实。
孟子论诗说“
: 颂其诗 , 读其书 , 不知其人可乎 ?”故而我们的
理解似乎一定要知人论 世。这当 然是 一种有 益的 思 维方 式 , 但
无论如何 , 这决不是唯一的思维方式。我们的知识或认识 , 有很
大一部分是超历史的、超时间的。真理并不以时间、地点和条件
为转移 , 它只问正确与否。大体上说 , 真正追求真理并不一定需
要置身于一个历史的框架之内进行思维。我们不必一定要总是
历史地考虑问题。大多数 人也是 在这 样做的 , 只 不 过在 理论 上
缺乏这样的自觉而已。我 们背的 历史 包袱太 重 , 总 觉得 不能 割
断历史 ; 殊不知我们大部分对真理的思考 , 都是抛开历史框架在
进行的。30 年前 , 历 史学 界曾 有 过一 场 有关 历 史主 义 的 争论 ,
一时甚嚣尘上 , 其后又 转入 了无声 无息。 我不清 楚 当时 所谓 的
“历史主义”究竟指的是什么 ? 因为这个名词可以有多种不同的
涵义。无论如何 , 摆事 实与讲 道理 毕竟是 两 回事。 事实 本身 如
何并不能论证道理就应该如何。我们充分理解历史背景并不等
天赋人权与人赋人权 5 1 7
于我们就阐明了道理。
当然 , 我无意反对历 史的思 维方 式。它 对理 解 历史 是必 要
的 , 因而对历史学是必 要的。但 这在 任何 意义上 都 不意 味着 它
就是人们唯一的思维方式。追求真理更主要的是要靠非历史的
思维方式。让我们还是把 历史的 思维 方式还 给史 实 , 把 非历 史
的思维方式还给道理。无论是纯粹理性还是实践理性或判断理
性 , 都不需要借助于历史的思维方式。纯粹理性的例子 , 如我们
上面所提及的欧氏几何。实践理性的例子 , 如 : 你不能把人作为
工具 ; 这条准则 ( 正如人权 ) 假如是不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
而普遍有效的 , 就不能 满足 于只加 以历 史的 阐明。 判断 理性 的
例子 , 如“ 无边落木萧萧 下 , 不 尽长 江滚 滚来”, 你不 必一 定要 知
道这是一个国破家亡的诗人在颠沛流离之中所发的感触“
; 郴江
幸自绕郴山 , 为谁流下 潇湘去”, 你 不必一 定要 知道 这是 一个 远
戍的词客在写出自己心碎的恋情 ; 你听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 ,
你不必一定要知道这是一位艺术家在民主革命失败之后的那种
小资产阶级的感伤与沉 郁之 情。你就 是知道 了这 些 , 也 无助 于
你对这些艺术品的理 解和领 会。我 们是通 过它 们自 身 ( per se)
来理解或领会它们的 , 而不 是靠对 它们 的历 史背 景的 知识。 否
则 , 你就 ( 像卢梭所说的 ) 是 在“争 论事实”, 而不 是在“探 讨权 利
与理性”了。
我们中国的传统历来是 过多地 习惯 于历 史的 思维 方 式 , 总
以为只有以客观世界中所存在的事实为出发点的理论才站得住
脚。我们不大习惯于非历 史的 思维方 式。这 样 , 实 际上 就限 制
了自己的思路和视界。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但是它们也
并不必然就互相排斥。历史学派的思路也许更适合我们中国的
5 18 思想与历史
原载《读书》1994 年第 8 期
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
经院哲学实质
为理学最初 打 下 基础 并 开辟 道 路而 进 行 了 思想 准 备 工 作
的 , 是所谓“ 宋初三先生”的胡瑗、孙复和石介。这三个人通常被
认为是宋代理 学的 前 驱 , 他 们 的活 动 被认 为 是“ 开 伊 洛之 先”。
但由于三个人还处在理学 尚未 正式 登场的 酝酿 阶段 , 还 没有 来
得及建立起一套较完备的理论体系 ; 所以《宋史》把他们列入《儒
林传》而不入《道学传》。但 他们援 徒讲 学对 于理学 的形 成影 响
甚大 , 故而被后世的 朱熹尊 之为“宋 初三 先生”。本 文试 就宋 初
三先生的思想活动来看理学的缘起及其经院哲学的实质。
方归之。
” 这一学风的转变意味着中 世纪学 术思 想的一 次大 转
变和理学的开端。他的著作 , 据各种不同的记载 , 包括弟子所记
录的胡氏口义 在内 , 有如 下 各 种 :《春秋 要 义》三 十 卷 ,《春 秋 口
义》五卷 ,《周易 口 义》十 二 卷 ,《中 庸 议》一 卷 ,《洪 范 口义》二 卷
( 有《墨海金壶》本 ) ,《景 祐 乐府 奏 议》一 卷 ,《皇祐 新 乐 图 纪》三
卷 ,《尚书全解》二十八卷 ( 朱熹谓是伪作 ) ,《吉凶书仪》二卷 ,《学
政条约》一卷 ,《武学规矩》一卷 ,《资圣集》十五卷。以上各书 , 大
多已佚 ; 现存资料 , 主要见于《月河精舍丛钞》中的《安定言行录》
和《宋元 学 案》卷 首 的《安 定 学 案》, 其 中 有 关 思 想 理 论 的 并 不
很多。
现存胡瑗的理论资料主要是论性和情的部分。他推崇孟子
而反对荀子。孟子讲“动心忍性”, 讲“ 万物皆备于我”; 宋代理学
依据并发挥了这种观点而构造出他们的圣人境界。孟子宣扬性
善 , 理学家宗 孟 , 特 别 强 调 性 善。但 如 其 性善 , 恶 又 从 何而 来 ?
理学家认为 , 恶出于欲。然则 , 欲又从何而来 ? 理学家就归之于
情。性和情都被认为是先 天具 备的。据 他的 学生 徐积 说 , 胡 瑗
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是 “
: 安定 说《中庸》, 明于 情性。 盖情 有正 与
不正 , 若欲亦有正与 不正 , 德有 凶有 吉 , 道 有 君子 有小 人也。 若
天地之情可见 , 圣 人 之 情见 乎 辞 , 岂 得为 情 之 不 正 乎 ? 若 我 欲
仁 , 斯仁至矣 ; 岂为不正之 欲乎 ? 故以凡 言情 为不 正 者非 也 , 言
圣人无情者亦非也。圣人岂 若土 木哉 ?”这里 明确 提出 , 情和 欲
本身并不即是恶。可见情 与欲在 理学 家先驱 那里 , 还没 有被 赋
之以截然与性或理相对立的那种严峻的属性。然而究竟为什么
情欲就会不正而引向恶 ? 这一点胡瑗本人并没有解说清楚。古
代思想家好用比喻 , 如告子以杞柳或水喻性 ; 但是比喻并不能代
替理论论证 , 它总不免缺乏逻辑的严谨性。在这一点上 , 宋代理
学在理论思维水平上较古代前进了一步 , 采取了较严密的形式 ;
虽则仍然没有能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清楚明确的答案。除了性
情善恶而外 , 胡瑗还谈过气 ; 尽管这些在理论上并无多大的创见
可言 , 却反映了思想史上一个新的重要契机。
当封建社会步入其后期 阶段时 , 就 需要 有一 套 新的 上层 建
筑以适应新的形势。于是一批新的社会力量的代表们就提出改
革的理论 , 而传统的社 会势力 的代 表们则 极力 制造 一种 更精 微
的新理论体系与之相对 抗 , 以增强 自己 的统 治地 位。这 就是 宋
学中新学与理学两个阵 营相 对立的 由来。关 于这 一 点 , 我们 就
胡瑗一些弟子和后学的行 藏出 处加 以检点 , 就 可以 看出 双方 矛
盾和斗争的情况 :
钱公辅 , 字君倚 , 武进 人 ; 中进 士 甲科 , 历 知制 诰 , 知 广
德军 , 知 谏 院。 后 拂 王 安 石 意 , 罢 谏 职 , 出 知 江 宁 府 , 徙
扬州。
孙觉 , 字莘老 , 高邮人 ; 登 进士 第 , 官 合肥 主簿 , 嘉祐 中
进馆阁校勘 , 神宗擢至右正言。王安石早与先生善 , 骤引用
之 , 将援以为新法助 , 而 先生 与异 议。哲 宗立 , 累迁 御史 中
丞 , 龙图阁学士。弟览 , 字传师 , 忤时相 , 遭贬。
滕元发 , 字达道 , 东阳人 ; 以进士第三累迁户部判官、右
正言、知制诰、御史中丞、翰林学士。时执政方行新法 , 恐先
生挠之 , 乃造谤。诏求直 言 , 先 生疏 曰 : 但取 熙 宁二 年以 来
新法悉罢 , 民气和 , 天意解矣。
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经院哲学实质 5 2 3
祝常 , 字履中 , 常山人 , 登 进士 第 ; 王 安石 深器 之 , 时 有
诏解三经义 , 先生屡出正义反复辨难之 , 遂忤安石。
周颖 , 字 伯坚 , 江 山 人 ; 熙 宁 初 , 赐进 士 第 , 授 校书 郎。
王安石问新法如何 ? 对曰 , 歌 谣 甚盛。 安石 喜叩 其辞。 先
生高诵曰 : 市易青苗 , 一路萧条。安石不乐。出宰乐清。
翁升 , 字南仲 , 慈溪人 , 元 丰进 士 ; 元 符中 上书 言 事 , 切
中时病 , 用事者方以党 禁锢贤 士大 夫 , 籍 升名 于初 等 , 自 是
沉于选调。 ( 高宗 ) 建炎初 , 党 禁解 , 将召 用之 , 而山 林之 志
已不可夺矣。
陈敏 , 字伯 修 , 无 锡 人 , 熙 宁 初 举 进 士 , 徽 宗 朝 诸 蔡 用
事 , 令郡国皆 立党 人 碑 , 先生 守 天 台 , 曰“ 诬 司马 公 是 诬 天
也”。卒立石 , 先生碎之 , 谢世而归。
彭汝砺 , 字器资 , 鄱阳人 , 治平进士第一 ; 王安石见其诗
义 , 补国子直讲 , 改大理寺丞 , 擢太子中允 , 既而恶之。
邬括 , 字仲发 , 泰宁人 , 元 祐进 士 , 适 蔡京 当国 , 先生 以
名节自重 , 闲退二十年。
刘彝 , 字执中 , 福州人 , 第进士 , 移朐山令。熙宁初特制
置三司条例官属 , 以言新法非便罢。神宗问刘彝 , 胡瑗与王
安石孰优 ? 对曰 : 臣师 胡瑗二 十 余年 专切 学校 , 始于 苏湖 ,
终于太学 ; 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 , 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
以为政教之本 , 皆臣师之功 , 非安石比也。
朱光庭 , 字公掞 , 河南 偃师 人 ; 父 荫擢 第 , 哲宗 即 位 , 司
马光荐为左正言 , 首乞罢提举常平官、保甲青苗等法。
陈高 , 字可 中 , 仙 游 人 , 元 符 中 第 进 士 , 以 切 直 忤 时 相
蔡京。
5 24 思想与历史
以上材料分别 录 自《宋史》本 传、
《安 定言 行 录》和《宋 元 学
案》; 根据这些远非完备的材料 , 新学、理学两派的党争之激烈已
跃然纸上。大体上 , 胡门 弟子和 后学 都站 在反对 新 学和 新党 的
立场上而走入了洛党和 洛学。这 一点 反映在 思想 理 论上 , 便 是
新学大讲富国强兵的功利 , 而胡门弟子则非功利而讲道德。《宋
史道学传》所记胡瑗和程颐之间的一段渊源 , 颇可说明作为与新
学相对立的理学家们的 思想 倾向性 “
: 程颢 , 字 正 叔 , 年十 八 , 上
书阙下 , 欲天子黜世俗之论以王道为心。游太学 , 见胡瑗问诸生
以颜子所好何学 ? 颐因答 曰 : 学以 至圣人 之 道也。 圣人 可学 而
至欤 ? 曰 : 然。学之道如 何 ? 曰 : …… 不 求诸 己而 求诸 外 , 以 博
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 , 荣华其 言 , 鲜有 至于道 者 ; 则 今之 后学 与
颜子所好异矣。瑗得其文大惊异 之 , 即延见 , 处以学 职。” 黄 百
家在《安定学案》中还特为指出胡瑗和程颐两人的关系是“
: 相契
独深 , 伊川之敬礼先生亦至 ; 于濂溪虽尝从学 , 往往字之曰茂叔 ;
于先生非安定先生不称也。
” 程颐 之独敬 胡瑗 , 并 非出于 偶然 ,
而是有强烈的学派性和党派性为其基础的。胡门弟子大多与洛
党的关系极为 密 切。如 胡瑗 的 高 足弟 子 田 述 古 ( 字 明之 , 安 丘
人 ) 就在洛阳从司马光、邵雍和二程游 , 司马光经常召他去“ 讲明
大义”。王安石赠胡瑗 的诗有“ 独鸣 道德惊 此民 , 民 之闻 者源 源
来 , 高冠大带满门下 , 奋如百蜇乘春 雷” 之句 ; 这 话出自 重功 利
而薄道德的王安石之口 , 应该理解为其意不在称颂 , 而是对于自
己的对手的实力的估计。
① ②③ 《睢阳子 集补》。
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经院哲学实质 5 2 7
叙 , 则休验应 之。”
“ 若春 秋 之世 多 灾异 者 , 圣 王 不作 故 也。” 这
样 , 封建伦理道德就和永恒的天道打成一片。在这里 , 一方面古
来的人格神的色彩确实是 被冲 淡了 , 而被 融解 在一 个普 遍的 宇
宙道德实体之中 ; 但同时另一方面 , 道统的威严也就越发神圣化
和神秘化了。这就是理学在理论方面所做的主要工作。
理的外在表现就是礼 , 即封 建社 会秩 序 与规 范的 总则。 孙
复为了强化礼的统治 , 着力宣 扬了 等级制 的森 严性 及其 神圣 不
可侵犯性。在这方面 , 他有一 系列 的言论 , 如 “
: 天 下 有道 , 则 礼
乐征伐自天子出 , 非 诸侯可 得而 专也。诸 侯专 之 , 犹 曰不 可 , 况
大夫乎 ?”
“ 诸侯受国于 天子 , 非 国人所 得立 也。
”“ 诸 侯土 地受 之
天子 , 不可取 也。
”“ 城 市宫 邑 高 下 大 小 , 皆 有 王 制 , 不 可 妄 作。
”
“观鱼 , 非诸侯之事也。”
“ 大国 三军 , 次 国两军 , 鲁 以 次国 而作 三
军 , 乱圣王之制 也”② 。 相应 于一 定的 社 会等 级 , 只 能 有一 定 的
行为准则 ; 这就是要从 理论 上巩固 每个 社会 人的 身份 性。封 建
后期之出现这种强调大义名分的理论显然是起着企图阻止个人
身份解放的作用。凡是违 反这套 身份 与等级 的准 则 的 , 都要 按
照一套善恶褒贬的书法 , 一一宣布其罪状。在这方面 , 孙复不失
为一个理学先行者 , 他开始在总结一套较完备的等级制的教诫。
孙复在当时以讲《春秋》著 称 , 他 认为 孔子 著《春秋》一书 的
中心思想就是要正大义名 分 , 也就 是要把 这种 等级 制的 精神 贯
穿到全部的历史和现实中来。这种精神就被尔后的理学家所继
承 , 特别是朱熹及其门 人的《通 鉴纲 目》一书 发挥成 为一 套封 建
书法的史学体系 , 并被 后代 的道学 和假 道学 们奉 之为 圭臬。 孙
①② 《睢阳子 集补》。
5 28 思想与历史
石介 , 字 守 道 , 号 徂 徕 , 兖 州 奉 符 人 , 生 于 真 宗 景 德 二 年
(1005 年 ) , 死于仁宗庆历五年 ( 1045 年 ) ; 进士及第 , 以丁忧归耕
徂徕山下 , 授 周 易 , 学 者 称 徂 徕先 生。 孙 复在 泰 山 , 石 介师 之。
孙复称赞他是“能知尧舜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者也。非止知之 , 又
能揭而行之者也”。 后来 , 他得到当 时的 名相富 弼、范仲 淹、韩
琦等人的引荐 , 入为国 子监直 讲、太子 中允 , 对北 宋 太学 的发 展
颇有影响。他“出入大臣之门 , 颇招宾客 , 预政事 , 人多指目。不
自安 , 求出 , 通判濮州 , 未赴 , 卒” , 是 积极参 与了 当时官 场活 动
① 《春秋尊 王发 微》。
② 司马 光 :《资治通 鉴上表》。
③ 《宋元学 案》卷 2 ,《泰 山学案》。
④ 《徂徕先 生集》卷 末 ,《孙 复上 范天章 书》。
⑤ 《宋史》卷 432 ,《儒林 二》。
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经院哲学实质 5 2 9
由此可见 , 新学和理学的两条路线自始就是互相水火的 , 既
表现在政治态度上 , 也表现在学术思想上。石介本人写《庆历圣
德诗》、
《宋颂》以及编《三朝圣政录》等 , 虽属歌功颂德的性质 , 但
其政治涵意则在于维护现有的统治秩序 , 反对改革 , 是在为旧党
做舆论准备工作的。
在神化道统的权威这一点上 , 石介也是一个领先的代言人。
他宣传这个道统乃是“尧舜汤文武之道”, 也就是“ 周公、孔子、孟
轲、扬雄、文中子 ( 王通 ) 、吏部 ( 韩愈 ) 之道”, 亦即“ 三才九畴五常
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经院哲学实质 5 3 1
又吸取二氏的理论成分以确立自己的官方经院哲学的地位的奥
妙之所在。通过这样一场二氏与儒家 ( 思孟体系 ) 的新的理论综
合 , 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就完成了由笺注到义理的过渡 , 从而完成
了其思辨体系的建 。
仅仅有思辨理论体系的 说教还 不够 , 还 需要 有 强大 的专 制
政权的强制力量 ; 故而在建立道统的同时 , 还需要把君统树立起
来 , 并把二者捏合在一起。早在后世的帝王们尊崇理学之前 , 理
学的先驱者们就已经在尊崇君统了。石介就是努力结合君统与
道统的先驱者之一 , 他说“夫 自伏 羲、神农、黄 帝、尧、舜、禹、汤、
文、武、周 公、孔 子 至 于 今 , 天 下 一 君 也 , 中 国 一 教 也 , 无 他 道
也” 。在这个君统与道统的统一 的基础 上 , 理学 家提炼 出来 了
一个囊括整个宇宙与人事 的道 体 ; 在这方 面石 介为 后来 的理 学
家作出了初步的尝试。他提出“
: 道者何谓也 , 道乎所道也。”
“道
于仁义而仁义隆 , 道于礼乐而 礼乐备 , 道 之谓 也。
” 理学 家的 世
界是彻头彻尾封建伦理的体现 , 道就是伦理教条的抽象化 , 伦理
教条就是道的具体化。所 以他 又说 “
: 立其法 万世 不 改者 , 道 之
本也 ; 通其变使民不倦 者 , 道之中 也。本 , 故万 世不 易也 ; 中 , 故
万世可行也。
”“夫父道也者 , 君道 也 ; 君道 也者 , 乾 道也。首 万
物者乾 , 则以 君况 焉 ; 尊万 邦 者君 , 则以 义 拟焉” 。 这里 , 天 人
被打成一片 , 以致自然世界和社会伦理都统一于一个道体 , 受着
师友、有尊卑、有冠昏、有 丧祭。噫 , 圣人 之作 皆有 制也 , 非特 救
一时之乱 , 必将垂万代之法。故君臣之有礼而不可黩也 , 父子之
有序而不可乱也 , 夫妇之有伦而不可废也 , 男女之有别而不可杂
也 , 衣服之有上下而不 可僭也 , 饮 食之 有贵贱 而不 可 过也 , 土 地
之有多少而不可夺也 , 宫室之有高卑而不可逾也 , 师友之有位而
不可迁也 , 尊卑之有定 而不可 改也 , 冠 昏之有 时而 不 可失 也 , 丧
祭之有经而不可忘也 ; 皆为万世常行而不可易之道也 , 易则乱之
矣” 。这些话不脱历来道学家的 陈辞滥 调 , 其中 着意渲 染的 只
在于一点 : 一切社会制度和规范都是由圣人制作的 , 而且一旦固
定下来之后 , 就具有万 世不 变的永 恒性 和神 圣性。 进化 的观 点
是和理学思想格格不入的 , 因 为他 们的立 场是 反对 一切 社会 改
革。归根到底 , 理学家的世界观不能不是僵化的 , 他们极力维护
现有的社会秩序 , 不容许演化和变革。因此 , 理学和新学的对立
在理论上就表现为复古与革新两种思想倾向的斗争。
社会和思想应该永远以圣人的创作为依归 ; 据他说 , 后代之
所以出现乱世 , 都是由 于破坏 了古 制的 缘故 “
: 古者 圣人 之立 制
也 , 爵禄有差 , 衣服有章 , 车旗有数 , 宫室有度 , 上不可以逼下 , 下
不可以拟上 ; 所 以防 夫 僭 夺而 塞 贪乱 也。”“ 周 秦而 下 , 乱 世 纷
纷 , 何为而则然也 ? 原其 来有由 矣 , 由乱 古之 制也。”
“ 夫 古圣 人
为之制 , 所以治天下也 , 垂万世也 , 而不可易 , 易则乱矣。后世不
能由之 , 而又易之以 非制 , 有不 乱乎 ? 夫 乱如 是 , 何 为则 乱可 止
也 ? 曰 : 不反 其 始 , 其 乱 不 止。” 后 世 仿 佛 总 是 倾 向 于 背 离 古
制 , 因而也就不断动乱和倒退。要拨乱返治 , 就只有复古而不能
革新。这是理学阵营的根 本立场 , 也 是与 新学阵 营 的根 本分 歧
之所在。它是贯穿着宋学发展历史的一条主要线索。后世理学
家在思辨方面有所增益 , 但所继承的这个根本立场却始终一贯。
人类的社会和思想被这样 禁锢 在复 古的框 架之 内 , 于是 一切 进
步和革新的要求都成为不合法的了。这一点在理论上就集中表
现为理学家的一个核心 理论 , 即有 关天 理人 欲的 说教。 通过 这
一说教 , 理学才充分发挥了它“ 以理杀人”, 扼杀了历史上一切新
思想的生机的威力。而这个理论也是在石介那里就已初步被触
及了的 , 他说 “
: 儒者好 称说孔 子之 道 , 非大言 也 , 非 私于 其师 之
道也。孔子之道 , 治人 之 道 也 ; 一 日无 之 , 天 下 必 乱。” 什 么 是
石介所理解的孔子之道 ? 孔子之道 , 在他 , 就是纲常伦理“
: 孔子
之道 , 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朋 友也、长 幼 也。天 下不 可一 日
无君臣 , 不可一日无父子 , 不可一日无夫妇 , 不可一日无朋友 , 不
可一日无长幼。”③ 个人 的地位和价值就这 样完全被束缚在 一个
社会、宇宙的伦理大 网里。它 对任何 近代 倾向 的“ 人的 觉醒”或
“从身份到契约”的运 动 , 其 戕害 作用 是不待 言喻 的。封 建前 期
旧儒学的天人感应论 , 及至后期的新儒学便转化为天人合一论。
天人的关系在 某种 意 义上 亦 即 是理 欲 的 关 系 , 因 而 石 介提 出 :
“人亦天 , 天亦人 , 天人相去其间不容发”“
; 故言人 , 必言天 , 言天
必言人”。 这类提 法 的历 史 涵义 都 在于 强 化 封建 等 级秩 序 的
不可变易。这种敬天复古的社会历史观和王安石所提出的那种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 法、人 言不 足恤”的 变法 要求 , 形 成了 宋
学史上的一个鲜明的对比。纲常伦理既是圣人制作 , 道统相承 ,
因而就是不容许改变的。但石介又不可能根本否定一个无可否
认的事实 , 即历史终究是不断在变动着的 , 而并不可能永远固定
在圣人所规定的那个原点上静止不动。于是石介就只好一方面
承认历史有变化 , 另一 方面则 强调 驾驭 历史的“ 道”是永 恒不 变
的。他解释这两方面的关 系说 “
: 或曰 : 时 有浇 淳 , 道 有升 降 ; 当
汉之时 , 固不 同三 代 之 时 也 , 尽 行 三 王 之道 , 可 乎 ? 曰 : 时 有 浇
淳 , 非谓后之时不淳于 昔之时 也 ; 道有 升降 , 非谓 今 之道 皆降 乎
古之道也。夫时在治乱 , 道在圣人 , 非在先后耳。桀纣兴则民性
暴 , 汤武兴则民性善”。“时治则淳 , 时乱则浇 , 非时有浇 ( 淳 ) 也。
圣人存则道从而 隆 , 圣 人 亡道 从 而降 , 非 道有 升 降也” 。 应 该
说 , 这个论点在理论上还很有可以展开的余地 , 虽则石介并没有
再一步加以发挥。既然历 史的升 降治 乱有待 于天 生 圣人 , 人 们
的努力又还能起什么作用呢 ? 石介在评论汉王朝的建立说“
: 汉
顺天应人 , 以仁易暴 , 以 治 易乱” “
; 若 能 纯 用 三 王之 礼 施 于 朝
廷 , 通于政教 , 裕于后世 , 以高祖 之材 而不能 行之 乎 ?”“ 三王 大
中之道置而不行 , 区区袭秦之 余 , 立 汉之法 , 可惜 矣”⑤ 。除了 泥
于复古 , 不承认历史演 变 ( 汉秦 制度 不可能 复于 三代 ) 的 必然 性
蔡 , 孔子诛少正 卯 , 王 制 明矣” 。道 统的 威 严 和统 治 原是 要 靠
血腥来维持 的 , 这 就 暴 露 出 来 了 其 伪 善 说 教 背 后 的 残 酷 性 的
一面。
历来恭维理学的人都是 说 , 两千年 来不 绝如 缕 的圣 道是 到
了宋代才发扬光大的 , 它由胡、孙、石开其端 , 至周、张、二程而大
备 , 至朱、张而竟其功。因此“宋初三先生”的开创之功就被说成
是“
: 上承洙泗 , 下启闽洛”的不朽盛事。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或
一定意义上 , 也可以说 是反映 了历 史的 实际 ; 但重 要 的是 , 我 们
应该研究怎样从他们的思想活动中看出宋学中作为新学对立面
的理学在其形式过程中 的经 院哲学 实质 的雏 形。就 在同 时 , 他
们也在不断地受到反对 派的 非难和 谴责。就 石介 本 人而 论 , 南
宋的叶适就批评他是“褊荡太过”; 清代全祖望比较折衷 , 只是说
他“析理有未精者而 已”。至于 后来 18 世 纪的 戴震 指责 理学 家
是“以理杀人”, 现代的鲁迅先生抨击仁义道德的字缝里面有“ 吃
人”两个字 , 虽非针对其中 的某 个个 别人物 , 却 是针 对着 包括 所
有理学家在内整个理学思 潮的 , 那 已经是 代表 着反 对封 建理 学
思想桎梏的新的历史觉醒了。
原载《晋阳学刊》1989 年第 6 期
前撰有《从宋初三先生看理学的经院哲学实质》一文 ( 载《晋
阳学刊》1989 年 6 月号 ) , 曾 就新 学、道学 两 个 阵营 中 的一 些 早
期代表人物———钱公辅、孙 觉、滕 元发、祝 常、周 颖、翁升、陈敏、
彭汝励、邬括、刘彝、朱 光庭、陈高———的 社会 关系、行藏 出处 以
及党派门户 , 略事考察 两个 学派斗 争的 分野。本 文 则旨 在就 思
潮方面略加说明 , 作为对上文的补充 , 以就教于读者。
卷 247 ,《道学传》)
据说宋儒的功绩就在于又重建了道统“
: 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
子而上接孟氏者欤 !”( 同上 ) 实 际上 , 道统 论无 非是 要论 证封 建
权威在思想意识领域的垄 断权 , 藉 以排斥 一切 异己 的势 力和 思
想而已。
道学理论的总的特点在于把客观的自然世界等同于人类内
心的伦理原则 , 因而知 识就 被转化 为一 种道 德的 内省。 认识 外
在世界的唯一途径 , 只在于追求一种内心的精神状态。对此 , 集
道学大成的朱熹有一段有名的论断 ; 据他说 , 人们的内心只要能
“一旦豁然贯通”就可以达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 , 而吾心之
全体大用无不明”(《四书集注》、
《大学章旬》) 的境界。这里所发
挥的思想和方法 , 远承 思孟 , 近祧 佛老 ; 形 成了封 建 后期 的官 方
经院哲学 ; 它 的奠 基 者是 北 宋 五子 , 即周 ( 敦 颐 ) 、张 ( 载 ) 、二 程
( 颢、颐兄弟 ) 、邵 ( 雍 ) , 至南宋朱熹而告完成。史称 :
“宋世道学之传 , 自 周敦 颐始。 周敦 颐授 之二 程 , 颢 及
其弟颐 , 而其学始盛 ; 同时 张 载、邵雍 与颢 兄 弟实 相师 友。
”
(《宋史纪事本末》卷 80 ,《道学崇黜》)
“中国自 秦 以 后迄 于 今 日 , 其 思 想 演 变 之历 程 至 繁 至
久。要之 , 只 为一 大 事 因 缘 , 即 新 儒 学之 产 生 及 其 传 衍 而
5 44 思想与历史
已。
”(《金明馆丛稿二编》第 250 页 )
这场划时代的思 想 大 转变 , 具体 出 现在 北 宋 仁宗 庆 历 年 间 ( 11
世纪的 40 年 代 ) ; 这 一 点 是南 宋 学 者 即 已指 出 了 的。如 , 王 应
麟说 :
“自汉 儒 至庆 历 间 , 谈 经者 守 故 训 而 不凿。”(《困 学 纪
闻》卷 8 ,《经说中》)
陆游说 :
这段话不失为对理学出现的轮廓的扼要勾画。
理学家口头上虽以“门
辟 二氏”为己任 , 但作 为一种思 辨体系 ,
却是大量吸收了佛、道二氏的成分的。宋仁宗本人以及欧阳修、
司马光、苏洵、苏辙等人都 好禅。 后来理 学家 的一 个 基本 论点 ,
略论宋学分野的来源及其历史背景 5 4 5
“两汉经学所以 当遵 行者 , 为其 去圣 贤最 近 , 而 二氏 之
说尚未起也。
”(《研经室集》,《国朝汉学师承记序》)
“自汉儒至庆历 间 , 谈经 者守故 训而 凿鉴 ; 七经 小传 出
而稍尚新奇矣 , 至三 经新 义行 , 视 汉儒 之学 若土 梗”。 (《困
学纪闻》卷八 ,《经说中》)
可见新学正是宋学中的一 个重 要组 成部分 , 它 影响 了整 整一 个
历史时代 , 在宋学中 与理学 ( 道学 ) 分 庭抗礼 而又 分道 扬镳。 我
们没有任何理由把宋学 仅限于 理学 ( 或 道学 ) , 而把 新学 排斥 在
外。那种视理学即宋学的 观点 , 实际 上是 严重歪 曲 了历 史真 相
的。宋学不仅仅是理学 , 而是新学与理学 ( 道学 ) 的对立和斗争。
其实这一点是宋人自己就已论及的。晁公武说 :
“自先王泽竭 , 国异 家 殊 , 由汉 迄唐 , 源流 浸深。 宋兴 ,
文物盛矣 , 然不知道德 性命之 理 , 安 石奋 千百 世之 下 , 追 尧
舜三代 , 通乎昼夜阴 阳所不 能测 而入 于 神。初 著杂 说数 万
言 , 世谓其言与孟轲相 上下 , 于 是天 下之 士始 原 道德 之意 ,
窥性命之端。
”(《郡斋读书志》后志二 )
赵秉文也提到 :
改革一代政治 , 就需要有一套新的思想体系为其理论基础 , 自古
以来历代的改革莫不皆 然。王学 以此 而兴 , 蔚为 宋 学中 的一 大
潮流。构成为宋学特征的 是以义 理代 笺注 , 而宋 学 义理 却绝 非
5 48 思想与历史
提出要把王安石的新学作为理学的头号对手 , 宣称 :
可见宋代理学家要恢宏圣 道 , 乃是 把门
辟 王氏 的新 学 放在 了首 位
的。这场学术思想的斗争 , 同时就是一场政治党派的斗争 ; 故而
北宋和南宋先后两次大党争 , 即元祐和庆元两次党禁 , 就成为两
宋道学兴废所系的关键。 宋学就 其本 来的历 史面 貌 而言 , 就 是
一部新学与理学相对立、相 斗争的 历史。 至于理 学 家及 其后 世
的追随者们把新学排挤于 宋学 之外 , 只不 过表 明了 他们 自己 极
其狭隘的门户之见罢了。在这一点上 , 甚至连黄宗羲的《宋元学
案》也未能免俗 ; 它把王氏 新学 摈之 于正编 之外 , 而 作为 附录 阑
入卷尾 , 以表示新学不 是宋 学正宗。 历来 的研究 多 承袭 这种 偏
见 , 从而遗漏了宋学中最本质和最重要的内容。
略论宋学分野的来源及其历史背景 5 4 9
理学家们把客观世界加 以彻底 地伦 理化 , 把 人 为的 社会 伦
理关系膨胀为客观世界所 固有 的本 性 , 然 后反 过来 以之 论证 人
世间的社会关 系 就是 这 个客 观 世 界 本性 的 体 现。封 建 前 期 的
“天”转化为封建后期的“理”; 天意的色彩被冲淡了一些 , 道或理
的音调被加强了一些。其 实 , 天即理 , 天 和理 是一 样 的 , 所以 理
也叫做天理。理是以另一种更精微的形态来担当前一个历史时
期的天的使命的。本来是 由统治 阶级 伦理道 德所 构 成的 天理 ,
竟反转过来变成了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先天原则 ; 在它的面前 , 一
切人世的东西都必须俯首听命。三纲五常都是由天理所先天规
定并向人间颁布的 , 世人只能在它的命令和权威面前低下头来。
因此 , 人们就必须消灭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不符合天理的东西 ,
那东西就叫做人欲。存天理、灭人欲 , 这条根本教诫是要求做到
“人欲尽净 , 天理流行”的地步的。这种理论归根到底 , 目的在于
取消个人的生存权利 , 因而是伪善的说教 , 其本质是典型中世纪
的经院哲学。如果说 “
: 迄 今一切 进步 社会的 运动 都是 一幕‘ 从
身份到契约’的运 动”( 梅 茵 ,《古代法》, 第 6 页 ) ; 那就更 可以 看
出 : 每一个人都这样被 牢牢束 缚在 纲常伦 理的 网罗 里面 而丝 毫
不能动弹 , 是何等之有悖于历史的前进和发展。
封建前期的思想体系 , 局守经师所传的教诫 , 还带有粗糙生
硬的痕迹 ; 汉儒大致可以方之于西方早期的教父 , 他们的经说被
奉为家法。及至封建社会 高度发 达 , 思想 体系就 采 取了 更成 熟
的经院哲学的理论形态。 宋代理 学的 集大成 者是 朱 熹 , 中国 经
院哲学到了他的手里完成了它的思辨体系。过去曾有人以朱熹
的哲学和黑格尔的或其他什么人的作过比较。但我以为如其中
西思想发展史可以容许作 这样 一个 类比的 话 , 朱熹 的历 史地 位
5 50 思想与历史
倒是更有似于写《神学大全》的托马斯・阿奎阿。托马斯・阿奎
阿晚于朱熹半个世纪 , 两人同 为封 建主义 成熟 期经 院哲 学的 大
宗师。两人都绍述古代的 经典和 圣哲 , 从 思辨方 面 总结 出一 套
成熟的经院哲学思想体系 ; 两人在后世又都被官方封为正宗 , 几
百年来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思想 ; 中国读经必宗朱注 , 西方讲
道必奉汤说。
以上所论仅涉及宋学的历史背景。至于任何思想均有其自
身独立的价值 , 则当另作评论。不过就历史演变角度而言 , 我们
应该看到 , 它那源远流 长的 影响是 一直 贯彻 到当 代的。 西方 文
化有新托马斯主义 , 中国当代则有新理学、新儒学 , 乃至“ 破私立
公”
“ 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新新理学。
原载《湖南社会科学》1992 年第 3 期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一
处又有和自己的政治态度背道而驰的精神在活动着。他思想里
闪灼着的若干倾向与其外表上表现的并不一致 ; 在某些地方 , 这
是一个近代的身躯和灵魂 , 但 却穿 上了一 件非 常滑 稽的 中世 纪
的外衣。这是他思想矛盾 的所在 , 这 种思 想上的 矛 盾伴 随了 他
一生 , 直到他的死。王国 维的思 想在 近现 代史上 可 以说 代表 着
另一种典型。他的一生 , 也像是较晚于他的陈寅恪一样 , 乃是一
个唐・吉诃德式的“精神贵族”( 他本人语 , 见后 ) 的一曲挽歌。
王国维在青年 时 代是 属 于当 时“ 向 西 方 追求 真 理”的 行 列
的。他抱着极大的热忱在 追求“西 洋之 思想”, 对于 中国 始终 未
能好好地接受西方学术思想深致慨叹地说“
: 西洋之学术……至
明末而数学与历学与基 督教 俱入中 国 , 遂为 国家 所采 用。然 此
等学术皆形下之学与我 国思 想上无 丝毫 之关 系也。 咸同 以来 ,
上海天津所译 书 , 大 率 此 类。”(《海 宁 王 静 安 先 生 遗 书》卷 14 ,
《论近年之学术界》。以下简称《遗书》) 我们知道当时的严复 , 也
是对于以前西学只学西方的“形下之粗迹”不能满足而进一步要
求追求西学“命脉之所在”( 严复 :《原强》) 的 , 这就是严复所以要
翻译《原富》、
《天演论》等 书的 由来。但 这时 的王国 维却 对严 复
颇有微辞 , 认为他没有真正接触到西学的思想核心 , 他说“
: 夫同
治及光绪初年之 留 学欧 美 者 , 皆 以 海 军制 造 为 主 , 其 次 法 律 而
已。以纯粹科学专其家者独无所闻。其稍有哲学之兴味如严复
氏者亦只以余力及之。其能接欧人深邃伟大之思想者吾决其必
无也 ; 即令有之 , 亦其无表出之能力又可决也。
”( 同上 ) 他批评严
复的“学风非哲学的而宁科学的也 ; 以其所以不能感动吾国思想
界也”( 同上 ) 。至于对同时代“ 蒙西洋学说之影响而改造古代之
学说于吾国思想界上占一 时之 势力”的 康有 为以及 梁启 超和 谭
5 54 思想与历史
嗣同等人 , 他都深致不满。他批评康有为 “
: 大有泛神论之臭味。
其崇拜孔子颇模仿基督教 , 其以预言者自居 , 又居然抱穆罕默德
( 按 : 康有为是以马丁路 德自 命的 ) 之 野心”。他 认为这 只是“ 脱
数千年思想之束缚 , 而易之以西洋已失势力之迷信”。他批评谭
嗣同的以太说是“半唯物论半神秘论”的“幼稚之形上学”。他批
评梁启超所作“《新民丛 报》中之 汗德 ( 按 : 即 康德 ) 哲 学 , 其纰 缪
十且八九”。对于同一时代这些思想家的批评 , 反映了王国维本
人的思想倾向与他对西学的见解。
对于“西学”的内容 , 当时不 同的 派别 或集团 各 有其 自己 的
要求与理解。最早的封建 士大夫 所理 解的西 学不 过是“ 船坚 炮
利”; 后来制造局、同 文馆增 加了 一些浮 浅的“声 光化 电”。康 有
为进了一步“
, 思其 ( 西方国 家 ) 所以 致此 者 , 必有道 德学 问以 为
之本”( 梁启超 :《南海康 先生 传》) ; 稍后 严复 在介绍 西方 思想 学
说方面又进了一步。而王国维则从另一个角度使人们对于西学
的认识有所深化。
王国维这时所追求的西 学主要 是哲 学思 想 , 他 的目 的则 是
要形成自 己 一 套 完 整 的 世 界 观。 他 渴 望 学 习 西 方 的“ 纯 粹 哲
学”, 赞美“苏格拉底 之所以 仰药 , 婆 鲁诺 ( 布 鲁诺 ) 之 所以 焚身 ,
斯披诺若 ( 斯宾诺莎 ) 之所以 破门”的 精神。 在这一 时期 的著 作
里 , 他喜欢引证一些西方典故 , 如“求好逑于雅典之偶 , 思税驾于
金字之塔”以及“ 哥白尼 既出 犹奉 多禄某”、
“ 达维 之后而 犹言 斯
他尔”之类的句子满纸皆是。这表明王国维对西学醉心的程度 ,
同时表明了他对于传统 旧文 化的态 度。他惋 惜“东 方古 文字 之
国而最高文学无一足与 西欧匹 者”; 并主张 对青 年必须“ 专授 以
外国文学、哲学之大旨。既通外国之哲学、文学则其研究本国之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5 5
学术必有愈于当日之耆宿矣”。他认为将来“ 真正之经学、国史、
国文学之专门家 , 不能 不望诸 辈之 生徒 , 而非 今日 之所 能得 也”
(《遗书》卷 15 ,《教育小言十则》) 。 他既反对 当时“ 好奇者”对 西
学的滥用 , 也反 对 那 些“ 泥 古 者”对西 学 的 唾 弃 (《遗 书》卷 14 ,
《论新学语之输入》) 。
王国维青年时代在文化领域内不失一个激进知识分子的某
些特色。他明知当时的“士大夫谈论动诋 ( 西学 ) 为异端”“
, 且非
常之说黎民之所惧 , 难知之道 下士之所 笑”(《遗书》卷 14 ,《论 近
年之学术界》) ; 然而他 仍然 要求人 们“破中 外之 见”, 学习 西方 ,
认为只有这样中国的“学 术界…… 庶可 有发 达之日”(《遗书》卷
14 ,《论近年之学术界》) 。 他敢于 指责 旧学“不 过如 商彝 周鼎 借
饰观瞻而已”(《遗书》卷 15 ,《教育 小言 十则》) 。在 近 代史 上 西
学与中学之争中 , 他极 其突 出地站 在维 护西 学的 立场 上。面 对
着当时的思想界的动荡 , 王国 维正 面提 出了建 立“ 新世 界观”和
“新人生观”的要求 , 至于其 来源 则“ 无论 出于本 国或 出于 外国”
(《遗书》卷 14 ,《论近年之学术界》) , 并不 限于封 建的圣经 贤传。
王国维向西方追求真理 , 其重点和内容首先是理论思维 , 这一点
与当时其他的西学派颇为不同。
在这样向西方追求真理 时 , 他首先 要求 肯定 哲 学真 理的 独
立价值。王国维认为传统中国哲学 ( 以及文学艺术 ) 之所以不发
达的原因 , 就因为它们长期只是政治的附庸 ; 他提出一切文化都
必须获得自己“神圣”的独立地位才有可能进步 ; 哲学、文学和艺
术绝对不能附带有任何实 用的 政治 社会性 的目 的 , 否则 便必 定
是毫无价值的学问。这是 一种为 艺术 而艺术、为 真 理而 真理 的
抽象提法 ; 但抽象性的命题在不同的具体条件下 , 可以有不同的
内涵。在当时 , 要求学术思想的独立 , 实质上是要求独立于封建
5 56 思想与历史
人民群众的少数个人。这种先天性的弱点在王国维身上来得特
别严重。他理想中的哲学 家只是 少数 孤芳自 赏的 天 才 , 和人 民
群众断绝一切联系 , 而把自己紧紧禁锢在象牙之塔里。
德国古典唯心主义被介 绍到 中国来 是在 20 世 纪的 最初 几
年 , 王国维治哲学就是从康德 入手。1903 年他 写了几行 康德 像
赞“
: 观外于空 , 观内于 时 , 诸果 粲然 , 厥因 之随 , 凡 此 数者 , 知 物
之式 , 存于能知 , 不存在物。
”(《遗书》卷 15 ,《汗德像赞》) 这是 中
国最早有关康德的介绍。 据王国维 自述其 治哲 学的经 历大 致
如下 :
1899 年 “
, 是 时 ( 东 文学 ) 社 中教 师 为 日本 文 学士 藤 田
丰八、田岗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 , 余一日见田岗君之
文集中有汗德、叔本华之哲学者 , 心甚喜之”。
1901 年 “
, 余 ( 王国维 ) 之 研究哲学 如于辛 ( 丑 1901 年 )
壬 ( 寅 1902 年 ) 之间”。
1902 年 “
, 体素羸弱性复忧郁 , 人 生之问 题日往 复于 吾
前 , 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
1903 年 “
, 癸卯 (1903 年 ) 春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 苦
其不可解 , 读几半 而辍。嗣 读叔 本华 之 书而 大好 之。自 癸
卯之夏以至甲辰 ( 1904 年 ) 之 冬 皆与 叔 本 华之 书 为伴 侣 之
时代也。其所尤惬心者则 在叔 本华 之知 识论 , 汗德 之说 得
因之以上窥。然于其人生 哲学 , 观 其观 察之 精 锐与 议论 之
犀利 , 亦未尝不心怡神释也”。
1903 年 “
, 始读汗德之《纯理批 评》, 至先 天分析 篇几 全
不可解 , 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与表象之世界》一书。
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 , 是岁前后读二过 , 次及于其充足理由
之原则论、自然之意 志论及 其文 集 , 尤以其《意 志与 表象 之
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
1904 年 “
, 渐觉其 ( 叔本华 ) 有矛盾 之处。去 夏所 作《红
楼梦评论》, 其立论虽全 在叔氏 之立 脚地 , 然 于 第四 章内 已
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于主观的气质而
无关于客 观 的 知 识 , 此 意 于《叔 本 华 及 尼 采》一 文 中 始 畅
发之”。
1905 年 “
, 今岁 ( 1905 年 ) 之 春复 返 而读 汗德 之书。 嗣
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
1905 年 “
, 更返而读汗德之书 , 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
1906 年 ,“ 于 汗 德 纯 理 批 评 外 , 兼 及 其 伦 理 学 及
美学”。
1907 年 “
, ( 对于康德 ) 从事第四次之研究, 则窒碍更
少。而觉其窒碍之处 , 大抵 其说 之不 可 持处 而已。 此则 当
日志学之初所不及料。…… 此外 如洛 克、休 蒙 ( 按 即休 谟 )
之书亦时涉猎及之”(《遗书》卷 14 ,《静庵文 集・自序》;《遗
书》卷 15 ,《静庵文集续编・自序》) 。
“终古诗人太无赖 , 苦求 乐土 向尘 寰”———这 里面 有 一种 奇特 的
结合 : 一方面是追求和渴望 , 一方面是怀疑和虚无。在巨大变革
的历史时代里 , 怀疑总是对于一定社会的统治思想的一种抗议。
但是由于他的脆弱性 , 他的怀疑染上了一层浓厚的虚无色彩 , 从
而使其中消极的成分多于积极的成分。而叔本华之所以投合了
王国维正好在于叔本华的悲观论在某些地方投合了王国维的虚
无倾向的缘故。康德否定形而上学 , 所以满足不了他那要求“ 伟
大之形上学”的感情。因而他批评康德哲学是“ 破坏的而非建设
的”, 并且认为仅仅对哲 学的 批判并 不是“真 正之 哲学”(《遗书》
卷 14 ,《叔本华 之哲 学及 教 育学 说》) 。但 是 叔 本华 却 给他 提 供
了一套形而上学。叔本华 着意于 雕饰 词藻 , 不像 康 德那 么沉 闷
枯燥 , 其中并大量征引 诗文 与艺术。 这些 都符合 了 王国 维的 情
趣。王国维这时的文章每好引诗句 , 可能即是仿叔本华。
康德的思想基本上是 18 世 纪末启 蒙运 动时 代 德国 意识 形
态的反映。当时的德国较之英、法尽管软弱而懦怯 , 但毕竟已逐
步地、胜利地登上了历 史舞 台。而王 国维 所感受 到 的自 己时 代
的和社会的乃至个人的具 体苦 闷 , 是康德 所讲 的纯 形式 的哲 学
解决不了的 ; 王国维在康德哲学里找不到能使自己安心、能使自
己的“心灵里充满了日新又新的感慕与崇敬之情”(《实践理性批
判・结语》) 的东西 , 于是王国维转而求之于叔本华。这样 , 叔本
华的悲观虚无的生命哲学在王国维的思想里就取而代替了康德
的地位。康德既承认物自 身的客 观存 在 , 但又不 承 认我 们可 以
认识它。叔本华把康德的不可知论从相反的方面即从主观唯心
论方面推向了可知论 ; 他认为世界是可以认识的 , 而其所以是可
以认识的 , 就正因为我们的内省可以认识“ 自我”。《意志与表象
的世界》一书就从“ 世界就是我的表象”这一命题 出发。其实 这
一点正是康德所坚决反 对的 , 康德 决不 承认“自 我”可以 是认 识
的对象 ; 也不承认思维 之我可 以等 同于 存在之 我 (《纯理 批判 先
验辩证篇》卷二 , 第一章 ) 。康 德虽 然没有 能正 确地 理解 知识 与
实践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 但是他仍然坚持了经验的必要性、知
识的客观性以及知识对 象的 实在性。 然而到 了叔 本 华的 手里 ,
知识完全变成了主观世 界的 内省经 验。列宁 认为 , 康德 的基 本
5 62 思想与历史
特征是调和唯物主义与唯 心主 义 , 因此他 就受 到来 自唯 物主 义
和唯心主义两方面的指责。而叔本华就正是属于后面这类唯心
主义者中的一个 , 他从纯粹直观中引出“ 自我”的本体 , 亦即无所
不在的普遍而盲目的生存意志。叔本华代表着从康德哲学朝着
主观论方向的倒退 , 但 是王国 维却 没有因 为接 受叔 本华 便抛 弃
康德。他不但由叔本华再 回到康 德 , 而且 在许多 地 方仍 然表 现
出他依附于康德的见解。
在伦理学方面 , 叔本 华同样 是康 德的 倒 退与 反拨。 在康 德
全部关于纯粹实践理性 的理论 中 “
, 自由”是 他最重 要的 根本 观
念之一。当然康德只是在抽象地论证自由 , 但它毕竟是正面地、
积极地在为不可剥夺的人权提供了一面理论的旗帜。叔本华则
完全抹杀了在康德手里具 有积 极意 义的自 由 , 人类 的现 实生 活
被叔本华庸俗化成为盲目的本能的冲动。康德企图提高“理性”
与“自由”的地位和价值 , 叔 本华则 力图 贬低“理 性”与“ 自由”的
地位和价值。王国维在他的思想深处就徘徊于这两者之间。有
时候他皈依于康德的“理性”, 有 时候他 又离 弃了 康德的“ 理性”
而皈依于叔本华的“欲念”。
他的哲学思想并没有着意于脱离社会斗争与自然斗争的现
实之外一味向故纸堆中吸 取来 源 , 所以在 一些 根本 理论 性的 问
题上显得缺乏活跃的生命力。他的许多论点往往是径直抄录康
德和叔本华 ; 不过 , 如果把王国维单纯认为即是康德与叔本华的
中国版 , 那也不符合事实。王国维对于康德和叔本华 , 还是经过
了他自己的选 择、加 工 和改 造 的。王 国 维 认 为康 德 的“ 窒 碍 之
处 , 大抵其说之不可 恃处”。所 谓康德 的“ 不可 恃处”, 其 实是 王
国维站在叔本华的立场上 来批 评康 德的 , 结果 是抛 弃了 康德 思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6 3
想中最积极的 因 素。但 后来 王 国 维又 感 到 叔 本 华也 是 不 可 恃
的 ; 他感到叔本华“ 之说半 出于 其主 观的气 质 , 而无 关于 其客 观
的知识”。其实 , 也可以反 过来说 , 王 国维 之所以 接 受叔 本华 也
是“半出于其主观的 气质 , 而 无关于 其客 观的知 识”。王 国维 和
叔本华所处的环境与条件不同 , 两人的倾向与路数亦有差异 , 但
某些相同之点造成了两人思想上的合拍。
一直到五四之前 , 孔子 的一 套东西 始终 是被 当 作神 圣的 宗
教教条强迫人们信奉的。所以五四以前思想文化战线上的中心
任务就是反对封建专制 的思 想统治。 就这一 点来 说 , 王 国维 宣
扬西学有其积极的一面。 因为他 借用 了康德 和叔 本 华的 语言 ,
已经是在用“理性”或“生 存欲望”来解释 社会 与人 生 ; 这 就构 成
封建名教、纲常伦理的 反题。他 在圣 经贤 传之外 抬 出了 另外 的
真理标准 ; 旧的真理、旧的 知识和 道德 是值得 怀疑 的 , 是 可以 作
为批判的对象的。这在客观上则是在动摇当时封建老八股和教
条主义的思想专制主义。 同时代 的人 已曾提 到他“ 顾独 好叔 本
华 , 尝借其言以抨击儒家之学”(《东 方杂志》) 卷 24 , 第 13 号 , 第
49 页 ) 。这有点像 是一 幕“理 性的 狡猾”, 叔 本 华的 形 而上 学 竟
然曾被用了来抨击儒家 之学。然 而 , 又因 为那是 一 套主 观的 幻
想 , 所以就并没有能真正起到彻底解放思想的作用 , 只不过是使
他从一种思想束缚陷入另一种思想束缚。王国维本人的思想归
宿 , 就是最好的说明。
这里还应该附带提一下 尼采。尼 采 的一 些命 题对 20 世 纪
初的中国思想界是有过影 响的 , 王 国维和 鲁迅 都是 较明 显的 例
子。但王国维受尼采的影 响不算 很深 ; 他 的思想 虽 有一 些尼 采
的东西 , 可是不多。王国维称颂尼采的只是个别论点 , 而不像对
5 64 思想与历史
康德和叔本华那样在自己的思想里认真想融会贯通并采纳他们
的理论体系。王国维没有 大量地 接受 尼采是 容易 理 解的 , 尼 采
的倾向和王国维的倾向不大好调和。所以从 1904 年的《红楼梦
评论》到 1910 年的《人 间词话》, 在 王国维 一系 列有 关文 艺理 论
的著作里除了个别论点外 , 他 始终 没有认 真地 接受 尼采 的基 本
思想。例如尼采《悲剧 的诞生》一书 中的许 多基 本论 点 , 王国 维
在他的著作中就始终没有采用。
在中学与西学之争的思 想交锋 里 , 王国 维曾 正 面地 而且 比
较系统地对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做了一番批判和重新
估价。他写了《论 性》和《释 理》两 篇 文 章 , 分 别 环 绕 着 传 统 的
“性”和“理”两个问题阐发了自己的观点。
性善、性恶问题历来是 中国 思想史 上的 一个 纠 缠不 清的 形
而上学问题。康德曾经企图解决西方的传统形而上学问题。王
国维的基本出发点是 : 关于“性”的 任何 先天 的综合 判断 都是 超
出人们的 经 验 范 围 之 外 的 , 因 而 是 不 可 能 的。 这 一 论 点 得 自
康德。
关于超验的观念 , 康德曾举出四组二律背反———王译《安弟
诺米》(《遗书》卷 15 ,《原命》) 为 中国 最早 介绍 西 方近 代唯 心 主
义的辩证法———用以说明知识的界限。康德认为传统形而上学
的命题“其客观的真实性既不能为纯粹理性所证明 , 也不能为纯
粹理性所反驳”(《纯理批判》第二部 , 第二分 , 第二卷 , 第三章 , 第
七节 ) , 因此它们是超出人 类知 识范 围以外 的问 题 , 或者 说这 些
“ ( 形而上学的 ) 观念是 与我 们对于 自然 的理 性知识 的准 则背 道
而驰的”(《未来形 上学导 言》, 第 44 节 ) 。这就 是王 国维 以之 解
决中国传统形而上学所 采用 的方法。 王国维 提出 : 任何 命题 如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6 5
作被他这样转化为赤裸裸的生物本能 ; 而且不只是典章制度 , 一
切属于上层建筑的东西在 他看 来 , 也都应 该像 自然 界事 物一 样
可以成为人们批判和考 察的 对象。与 这种观 点相 联 系 , 他还 提
出了自己对文化史的观点 , 他认为 : 诸子百家时代是学术思想史
上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 ; 秦汉 而后 学术 便停滞 下来 , 只 有“抱 残
守缺”而没有创造性 的思想 ; 佛 教的 传入是 一次 刺激 , 所 以宋 儒
的思想就“稍带”创造性 , 宋 以后 思想又 告停 滞 ; 到了 清末 , 人 们
才又面临着一个新的刺激 , 那就是“ 西洋之思想”。
所有这些表现了他好的 一面 , 也 表现 了 他坏 的一 面。好 的
一面是他多少是 以 批 判的 精 神揭 开 了封 建 传 统 思想 的 神 圣 外
衣 , 坏的一面是他又从根本上混淆了问题的实质。
王国维世界观的形成从一开始就包含着矛盾。一方面他在
追随康德与叔本华 , 另 一方面 他又 不断倾 向于 摆脱 康德 和叔 本
华。他曾追随着康德以普 遍的 有效 性———他叫 做“ 无论 何人 未
有能反对之者”(《遗书》卷 14 ,《论 性》) ———作为真 理的标 准 , 后
来又追随着叔本华 , 把 问题颠 倒成 好像是 内用 返观 便可 以外 接
于物。但是 , 在另外有些 地方他 却表 现出 一缕自 发 的朴 素的 自
然主义 , 从而既脱离了康德也脱离了叔本华 , 这特别表现在关于
概念的起源与性质的问题上。
王国维曾批评谢林和黑 格尔 , 说他 们的 哲学 只 是概 念的 游
戏 , 外表堂皇而内容空洞。他对于康德的概念分析也不满意 , 而
要求哲学应该有更具体的物质内容。他说“
: 古今之哲学家往往
5 68 思想与历史
的见解 , 他说 “
: 人 类以 有 概念 之 知 识 , 故 有 动 物 所不 能 者 之 利
益 , 而亦陷于动物不 能陷之 误谬。 夫动物 知 者个 物耳。 就个 物
之观念但有全偏明昧之 别而 无正误 之别。人 则以 有 概念 , 故 从
此犬彼马之个物之观念中抽象之而得
‘犬’与‘马’之观念。……离
此犬彼马之外 , 非别有所谓‘ 犬’与‘ 马’也。所谓马者 , 非此马即
彼马 , 非白马即黄马骊马。如谓个物之外别有所谓马者 , 非此非
彼非黄非骊非他色 , 而但有马之公共之性质 , 此亦三尺童子之所
不能信也。故所 谓‘ 马’者 非 实 物 也 , 概 念 而 已矣。”(《遗 书》卷
14 ,《释理》) 这段话本来是 为了 反驳 存在着 有所 谓道 体而 发的 ,
但其所涉及的争论性质则颇有似于中世纪唯名论对唯实论的争
论 , 即个体与共相究竟 哪一 个是第 一性 的。王国 维 认为 人们 所
谓的概念只是事物的共同属性在人的头脑中的反映 , 因此“ 神”、
“理”“
、 太极”、
“ 道”“
、 玄”等等 ( 它 们只 不过 是最 普 遍的 概念 ) 其
本身并没有客观的存在。恩格斯在论到十八世纪的唯物论者时
说“
: 它只限于证明一切思维和知识的内容都应该起源于感性经
验 , 而且还复活了下面这个命题 Nih ilest in in tellect u , guod non
fuerit in seus u( 凡 是 感 觉 中 未 曾 有 过 的 东 西 即 不 存 在 于 理 智
中 ) 。”(《自然辩证法》, 1955 年版 , 第 224 页 ) 在 概念的起 源这 一
问题上 , 王国维所坚持 的观 点就恰 好具 有这 种因 素。这 种朴 素
的但又自觉的因素 , 是他思想中有价值的地方 , 也正是他思想中
没有受到叔本华所感染的地方。
王国维的认识论大致如下 : 事物的客观存在先于概念 , 而且
是概念的基础。 但是 仅 仅有 对 于 事物 的 感性 知 觉 ( 他 叫 做“ 直
觉”) 还不能构成知识。知识必须包括直观与概念。概念乃是人
们“对于种种事物发 见其 共同之 处 , 抽象 而为一 概念”。 没有 这
5 70 思想与历史
在他所写的哲学和文艺 的论 文里 ( 尤 其是 在《红楼 梦评 论》
一文中 ) , 王国维着意宣扬 的是 这样 的一种 世界 观 : 生活 意志 本
身是盲目的 , 整个世界 就是 这个盲 目意 志的 表现。 被这 种盲 目
意志所驱遣、所奴役 的生 活只 能是 痛苦 , 人 先天 注 定了 是欲 望
的永恒奴隶。欲望达不到 时便产 生痛 苦 , 欲望一 旦 满足 又立 刻
产生空虚和厌倦。 人 生就 像 是一 个 钟摆 , 永 远不 停 地在 痛 苦
和厌倦空虚之间往复地摆动。所以他达到的结论是“
: 欲与生活
与痛苦三者一而已 矣”(《遗 书》卷 14 ,《红楼 梦 评论》) 。欲 望 等
于生活 , 等于痛苦 ; 这就是 他的 公式。至 于解 脱之 道 , 也 由叔 本
华提供给了王国维 : 那就是逃避 , 首先是逃到与世隔绝的艺术的
象牙之塔里去 , 最后则 逃到 完全消 解生 命的 涅槃 寂灭 里去。 这
种悲观厌世论反映了王国 维思 想性 格中脆 弱的 非理 性的 一面。
与民主革命的潮流也显 得极 不合拍。 因此 , 在评 价 王国 维的 思
想时 , 似应该分辨其中 的这种 二重 奏 : 整个母 题是 阴 暗的、绝 望
的挽歌 , 但其中却又时 而飘 逸着理 智清 明的 变奏 插曲。 他的 形
而上学体系基本上得之于 叔本 华和 康德 , 而那 些片 断的 然而 不
失其光辉的批判精神则基本上得之于自己的时代精神。王国维
的著作有一些曾经获得比 较广 泛的 流传 , 它说 明那 种思 想并 不
为他一个人所独有的 , 因而能够引起同样倾向的人的共鸣 , 但是
应该具体分析 : 流行的究竟是他思想中的消沉部分 , 还是他那闪
烁着批判精神的部分。
思想矛盾不仅贯穿着王 国维的 世界 观 , 也贯 穿 着他 的伦 理
观点和他的方法论。它在伦理观点上表现为自由与命定之间的
不可调和 ; 在方法论上 则表现 为科 学方法 与直 观方 法之 间的 不
可调和。这些矛盾在他思 想里始 终没 有得到 解决 , 他没 有勇 气
去面对矛盾、克服矛盾而始终是在逃避矛盾。
王国维的“意志同一说”里除叔本华外也有尼采。他接受了
叔本华 , 认为这个意志 即生活 欲望 ; 有 时又接 受了 尼 采 , 认为 这
个意志即“势力欲望”( 权 力意志 ) , 并 且说科 学与 哲学都 起源 于
势力欲望。又是生存意志又是权力意志 , 这两者是什么关系呢 ?
王国维的答案颇不一致 , 有时 他认 为它们 是性 质不 同的 两种 欲
望 , 人生同时包括、而且仅 只包括 这两 种根本 的欲 望 ; 有 时他 又
认为它们是同一欲望在两种不同阶段上的表现形式。按后一种
说法 , 则生存意志是低 级阶段 , 当 这一 意志满 足之 后 , 它 就转 化
为高级阶段 , 即要求权 力意志 的满 足 ; 或者用 他的 说 法 , 权力 意
志是生存意志的“苗裔”。但我们没有必要纠缠于这一说法的逻
辑结构。问题在于其中所包含的思想矛盾 , 其实质是什么。
按照“意志同一说”, 一切行为都受同一的欲望所支配 , 都是
这个欲望的表现 , 那么 便无 所谓自 由意 志。意志 是 严格 地被 欲
望所决定的 , 正如物理 现象 是被严 格的 因果 律所 决定 一样。 但
决定论又是王国维所不肯 接受 的 , 正如不 可知 论也 是他 不肯 接
受的一样。他既要求一定 程度的 世界 可知性 , 也 要 求一 定程 度
的意志自由。但是他本人 却无 力解决 这个 矛盾。他 所 说的“ 定
业论 ( 决定论 ) 与意志自 由论 之争尤 为西 洋哲学 上重 大之 事实 ,
延至今日而尚未得最终之解决”(《遗书》卷 15 ,《原命》) 的话 , 其
实是反映了他自己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在较多的时候他倾向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7 5
国维虽然接受了叔本华 , 但他 早期 的思想 性格 里始 终包 含着 一
缕清醒的成分 , 表现出作为向西方追求真理行列里的一个成员 ,
他并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信心。他的痛苦乃是新旧思想尖锐矛
盾而又无力解决这种矛 盾的 产物。他 所要 求的“解 脱”( 形而 上
学也好 , 艺术也好 ) , 实 质上都 是在 要求着 解脱 这一 具体 的思 想
矛盾。他之强调个人感情 的真实 , 包 含有 与封建 道 统的 虚伪 相
对抗的意义。这需要一定 的思 想勇气。 和叔 本华 不同 , 王国 维
把封建道德说教还原为自 然本 能时 , 其实 质是 饱含 着反 封建 的
内涵的。在王国维的早年 哲学思 想里 , 并 没有复 古 或泥 古的 成
分 ; 相反地他倒是极力 宣传 西学在 反对 复古 和泥 古。王 国维 所
称赞叔本华和尼采的是他们“破坏旧文化、创造新文化”, 这其实
是他的自道和自许。他在 哲学上 的唯 名主义、他 在 艺术 上的 自
然流露说 ( T heory of Spon taneity , 如 他赞 美 宋 元 戏 曲 , 说 它 们
不过是“自然而已 矣”。) , 都 是这种 思想 倾向 的反 映。但 他看 不
到人类本质的社会性 , 他的思 想体 系大大 地束 缚了 他的 某些 积
极性的思想因素进一步发展。他的世界观的矛盾是自始就紧紧
束缚在他身上的。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而不可信 ,
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 而余 又爱 其谬 误伟 大 之形 上学、
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 美学 ; 此 吾人 所 酷嗜 也。然 求其 可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8 1
信者 , 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 , 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
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 , 觉其可爱而不能信 ; 此近
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 , 而近 日之嗜 好所 以渐 由 哲学 而移 于
文学 , 而欲于其中求 直接之 慰藉 者也。 要之 余 之性 质欲 为
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 力苦寡 ; 欲 为诗 人则 又 苦感 情寡 而
理性多。诗歌乎 , 哲学乎 , 他 日 以何 者终 吾身 所不 敢 知 , 抑
在二者之间乎 ? (《遗书》卷 15 ,《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二》)
① 康德《判 断力 批判》, 第二 节。
② 黑格 尔在《哲学 史》中认 为它 是“ 关于美 的第 一个合 于理性 的言 论”, 在《小 逻辑》
中认 为它“上 升到了 思辨 的高度”。
5 84 思想与历史
作对象来观赏。这样所能够达到的一种天人同体或物我合一的
状态 , 据说就是最理想 的“ 不隔”, 艺 术的价 值就 在于这 种“使 人
忘物我之关 系”(《遗 书》卷 44 ,《红 楼 梦评 论》) 的“ 直 观”或“ 静
观”, 因为这种“直观”或“静观”能使生活意志引退。在这种意义
上 , 他所标榜的“ 境界”具体 地说就 指以 纯粹 静观的 我返 观充 满
欲望的我、以思维之我 返观存 在之 我所 能达到 的“ 无我”或忘 我
的程度。这种所谓的美 , 自然不能不是与现实生活绝缘的 , 于是
美就成了少数人的特权。 这就是 王国 维在美 学上 所主 张的“ 贵
族主义”; 艺术在他看来只是而且也只能是少数天才者的特权。
在天才论上 , 王国维 也离开 了康 德而 追 随叔 本华。 叔本 华
说“
: 艺术是 天 才 的 创 作”(《意 志 与 表 象 之 世 界》, 卷 1 , 第 239
页 ) , 王国维跟着 他说 “
: 美 术者 , 天 才 之制 作也”(《遗 书》卷 15 ,
《古雅在 美学 上 之地 位》) 。 什 么是 天 才 ? 天才 据 说 就 是 与“ 俗
人”不同而具有特别 超意志 的静 观能 力的人。 所谓 美是 与经 验
和实践毫无关系的一种“ 静观”, 实质 上只能 是逃 避现 实。天 才
( 艺术家 ) 被说成只是一个孤独的“往 往 不胜 孤寂 之感”(《遗 书》
卷 14 ,《叔本华与尼采》) 的冷眼 旁观者 , 他完 全脱离人 民群众 的
经验与智慧 , 而只凭一种特殊的、非逻辑的直觉能力便可以洞见
永恒的正义或真理。所以王国维又引叔本华的话强调说“
: 由知
力上言之 , 人类真贵 族的也、阶 级的 也”( 同上 ) 。天 才就 是超 出
“流俗”之上的精神贵族 , 即他所谓“ 观我观物之事 , 自有天在 , 固
难期诸流俗”(《遗书》卷 13 ,《苕华词 ・叙》) 。惟 有这种“非常 之
人”才能够“ 绝生活之欲 , 得解 脱之道”(《遗 书》卷 14 ,《红楼梦 评
论》) 。这种有关艺术天才 或精神 贵族 的学说 , 是 王 国维 美学 思
想中的主导方面 , 但王 国维美 学思 想中也 还有 与得 自叔 本华 这
论王国维的哲学思想 5 8 7
一主导方面相矛盾的另一方 。
叔本华的美是与现实相 割裂的 一种 主观 上的 冥想 状 态 , 而
王国维的美则同时却透露出一种返于自然的倾向 ; 自然 ( 包括感
情 ) 的一切都是美好 的 , 艺 术之 所以 为美只 不过 是由于 其“自 然
而已矣”。“ 自然”这个标尺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基本原则之一。
美必须是“ 自 然”或“ 天 然”。他 称 赞伟 大 的文 艺 作品 时 总 是 用
“出乎自然”“
、 合乎自然”、
“ 自 然之 声”、
“ 最自 然之 文学”、
“以 自
然之眼观物 , 以自然话言情”“
、 曲尽人情字字本色”以及“ 感自己
之感 , 言 自 己 之 言”这 一 类 的 说 法。 而 与 自 然 相 对 立 的 , 就 是
“蔽”, 就是“ 因袭”, 就是“习俗”和“习套”。在思想上他要求摆脱
传统束缚 , 要求个人与个性解放 ; 在艺术上他要求突破“习惯”而
返于自然。 返于自 然 就 意味 着 要求 摆 脱种 种 旧传 统 的 偏见。
事实是 , 王国维的静观既有其叔本华的一面 , 即把世界作为纯观
念世界而加以观赏 , 这 时候个 人便 不可避 免地 要从 现实 世界 里
被游离出来成为一个孤独的人而感到“偶开天眼窥红尘 , 可怜身
是眼中人”(《遗 书》卷 13 ,《苕 华 词・ 浣溪 沙》) 那 样一 种绝 望 与
悲哀 ; 但同时又有其清 醒的一 面 , 这时 候他要 求“以 自然 之眼 观
物 , 以自然之舌言情”( 同上 , 卷 42 ,《人 间词话・ 卷上》) , 要求 忠
于客观世界 , 忠于自然。这个矛盾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 而
这个矛盾采取理论化的形 式之 后 , 就构成 为王 国维 如下 的一 个
基本论点“
: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
学中心思想的境界说 里鲜明地反映了出来。
王国维不像某些主观论 者那样 把直 觉径 直等 同于 表 现 ; 相
反地 , 他清楚 地 划分 出 了“艺 术 之 美”和“ 自 然之 美”(《遗 书》卷
14 ,《红楼梦评论》) 的界限———“自然之美”是美的事物 , 而“ 艺术
之美”则是对事物之美的表现。美的感受属于观赏能力 , 但艺术
则必须还包括表达能力。 他提到“ 夫境界 之呈 于吾 心而 见于 外
物者皆须臾之物 , 惟诗 人能以 此须 臾之物 镌诸 不朽 之文 字使 读
者自得之 , 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 , 而又非我之所能
自言。
”(《遗书》卷 32 ,《清 真 先 生遗 事 ・ 尚 论 三》) 因 此 所 谓 境
界,其 中便 包 括 两 个组 成 部 分: ( 一 ) 美 的 感受 “
( 所 欲 言 ”)
( 二 ) 美的传达“
( 所能言”) 。二者 缺 一 , 就 不 成 其 为 艺 术。 就 美
的感受而论 , 则境界既包括自然的景物———这叫做“ 境”, 也包括
人的感情———这叫做“意”。他 说 “
: 文学 之工 与不 工 , 亦 视意 境
之有无与其浅深而已”(《遗书》卷 13 ,《苕华词・ 叙》) 。 什么 叫
意境的有无 , 或者有 意境 ? 他 解释说 “
: 文 学有意 境 以其 能观 之
也。
”这个“观”即指“静观”, 静观既包括观我 “
( 意”) , 又包括观物
“
( 境”) 。所以他说“
: 文学之事……意与境二者而已”( 同上 ) , 又
说“
: 境非独谓景物也 , 喜怒 哀乐亦 人心 中之 一境界”(《遗书》卷
42 ,《人间词话・卷上》) 。在这种意义上 , 境界就是意境 , 意境就
是境界。返于自然就包括 着返于 感情 或返于 人性 在 内 ; 而自 然
① 王国 维对 他自己 的境界 说 , 自我 评价 甚高 ; 他 说 :“ 词以 境 界 为 最上 ”“
, 沧浪(严
羽 ) 所谓 兴趣 , 阮 亭 ( 王士祯 ) 所谓神 韵犹不 过道 其面目 , 不 若 鄙人 拈 出境 界 二字
为探 其本 也”(《遗书》卷 42 ,《人 间词 话 ・卷 上》) 。 又说 “
: 言 气 质、言 神 韵 , 不 如
言境 界。 有境界 本也 , 气 质神韵 末也”( 同上 ,《人间 词话 ・卷下》) 。
② 按 :《苕华 词・叙》托 名“ 山阴 樊志厚”作 , 实即王 国维 本人所 撰。
5 90 思想与历史
王国维是一个弱者 , 他 思想 中的合 理因 素无 力 突破 沉重 地
压迫在他身上的理论负 担。他走 的思 想道路 始终 是 到处 碰壁 ,
没有走通 ; 哲学理论走不通就转入文艺 , 文艺又走不通就转入古
史 , 古史学走半途就在湖水里结束了自己的遗老生活 ; 这些都是
他思想走入绝境的见证。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他思想中某些清醒
的、合理的成分 ; 他在学术上 , 特别是在古史研究上 , 曾经做出过
巨大的贡献 ( 他的史 学思 想不属 本文 范围 , 拟另 撰文 论述 ) 。 那
同样是有它的思想基础 的。他在 理论 体系上 接受 了 19 世纪 德
国的唯心主义 , 但他本人的倾向却有着类似于 18 世纪法国启蒙
思想的因素。
正如一个民族不会原封 不动地 接收 一种 外来 思想 一 样 , 一
个人也不会原封不动地接 受别 人的 思想 , 而总 是会 按自 己的 方
式加以改造。王国维的思想和理论深受康德、叔本华的影响 , 这
一事实长期以来是世所周知的 ; 但是似乎还很少有人提到 , 他思
想中的积极因素却并不在 于他 受他 们影响 的地 方 , 而恰 好在 于
他能摆脱他们的影响而 独抒 己见的 地方。本 文特 拈 出此 点 , 以
就教于读者。
1979 .6 .20
原载《中国哲学》第四辑
略论梁启超的史学思想
梁启超 (1873—1929 年 ) 在我 国 近代 史 上是 一 位 具有 多 方
面影响的人物 , 在近代学术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
清初的史学家们多治明 史 , 其间每 每寄 托着 他 们的 故国 之
思。后来清王朝加强文化专制主义的统治 , 屡兴文字狱 , 把大多
数学者赶到远离社会现实 的考 订古 代文献 的道 路上 去 , 形成 所
谓汉学 , 或曰朴学、考据学。 汉学 鼎盛于 清代 乾嘉 时 期 , 所以 又
称之为“乾嘉汉学”或“乾 嘉考 据”。此时 , 汉 学已经 衍变 为太 平
盛世的点缀 , 完全丧失 了明清 之际 一些进 步学 者们 那种 启蒙 思
想的光芒和经世致用的 精神。到 了近 代 , 由于外 国 资本 主义 列
强的入侵 , 打开了中国紧闭着的大门 , 中国史学家的注意力逐渐
由远离现实的繁琐考据的 道路 转移 到广阔 的世 界视 野上 来 , 重
新朝着经世致用定向。尽 管当时 他们 的世界 知识 还 很有 限 , 但
已睁开眼睛观看广阔的现实世界 , 而不再皓首穷经 , 埋头於故纸
堆中。中国近代史初期的史学著作 , 如魏源的《海国图志》、何秋
涛的《朔方备乘》、屠寄的《蒙兀儿史记》等 , 都已经不再局限于汉
学家寻章摘句的文献考订 , 而开始面向世界 , 研究的史料范围和
领域也在不断 扩 大。同 时随 着 近 代科 学 思 想 和 科学 方 法 的 传
播 , 新发现的 实物 和 文 献开 始 占 有 重 要地 位。 到 了 19 世 纪 末
* 与友 人冯佐 哲合撰 。
略论梁启超的史学思想 5
9 5
①② 梁启 超 : 《饮 冰室集》, 壬 寅 ( 1902 年 ) 总 序。
5 96 思想与历史
之标榜所谓善恶褒贬相对立 , 他又明确提出了客观规律的观念 ,
即所谓公理、公例。封建 史学 , 特 别是从 宋代 理学 家朱 熹《通 鉴
纲目》以来 , 所标榜的“ 书法”, 曾紧 紧地 把史 学思想 束缚 在一 套
正统、君统、道统的谬见之下 , 影响中国历史学的发展。同年 , 梁
启超又写了《论 正 统》一 文 , 尖 锐地 批 驳 了封 建 史 学 的 正统 论。
他说“
: 中国史家之谬 , 未有过于正统者也。言正统者 , 以天下不
可一日无君也 , 于是乎有统 ; 又以为天无二日 , 民无二主也 , 于是
乎有正统。统之云者 , 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 , 殆谓
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断断于此事 , 攘臂张目 , 笔斗
舌战 , 支离蔓衍 , 不可 穷 诘 ; 一言 以蔽 之曰 : 自 为 奴隶 根性 所 束
缚 , 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 而已 , 是不 可以 不辩。” 他 分析 封
建史学所谓 的“ 正 统”, 无 非 是 这 样 六 条 标 准 , 即“ 以 得 地 之 多
寡”、
“ 以据位之久暂”“
、 以前代之血胤”、
“ 以前代旧都所在”“
、以
后代所自出”、
“ 以中国种族 ( 汉族 )”。他在文中论证了这六条标
准纯属“自相矛盾”, 没有一 条是 能成 立的。他 还引 证历 代贵 族
造反和农民起义的领袖作 为反 证 , 认为如 果这 些人 稍微 幸运 一
点的话 , 也会成为所谓 正统 的太祖 高皇 帝的。他 还 说把 这些 人
捧为正统的帝王 , 丝毫也没有什么“ 大不敬”或“ 大逆不道”之处。
梁启超在这里一翻封建史 学陈 陈相 因的旧 案 , 正面 提出 了自 古
以来原本就无所谓正统。因此可以说 , 这篇史学论文 , 是针对腐
朽的封建史学观念的一次 大涤 荡 , 具有其 解放 史学 思想 的重 大
意义。接着他又写了《论书法》、
《论纪年》两篇文章 , 从正面反对
封建史学的善恶褒贬和所谓的“正朔”。这些文章和他同时所写
① 梁启 超 : 《饮 冰室集》, 壬 寅 ( 1902 年 ) 总 序。
略论梁启超的史学思想 5
9 7
的、力图以客观主义分析古代思想源流的《论中国古代学术思想
变迁之大势》一文 , 都能开 阔人 们的 视野 , 提出 新的 史学 思路 和
观念 , 从而一扫封建史 学寻章 摘句 乃至代 圣立 言的 理论 学风 和
思想方法。与此同时 , 他 还写 了一篇《论君政 民政 相嬗 之理》的
文章 , 试图以西方的政 治社会 学说 阐明中 国政 体的 历史 变化 轨
迹 ; 他在《中国地理大势 论》一文 中 , 以客观 外在 的物 质原 因 , 即
地理因素 , 取代封建伦理准则来阐明历史文化现象 ( 如南北朝经
学、佛学之不同 ) ; 此外 , 他还写过一篇专门介绍自然科学史的文
章《格致学沿革考略》。
这一时期梁启超所写的 历史论 文 , 其中 心思 想 都在 于引 用
西学观念来阐发和批判旧 的历 史学 与史学 思想 , 成 为当 时自 西
学立场出发重新估价中国历史与史学著述的代表作品。但是其
中不可避免地也表现出他 的偏 见 , 尤其是 他过 分夸 大精 神作 用
的历史观 ; 从他的改良主义立场出发 , 他虽然摆脱了封建史学理
论的束缚 , 却根本无视历史的物质基础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
最足以反映他史学思想的 消极 成分 的 , 是 他把 中国 这座 历史 舞
台单纯看成是一个“ 大修罗 场”, 说 二十 四史 只是一 部人 与人 的
“大相斫书”; 并且特别 对于 中国历 史上 始终 缺少一 个强 大的 中
等阶级表示惋惜。他认为这后一点正是使得西方历史上的革命
带来进步 , 而中国历史 上革 命则只 是带 来倒 退的 原因。 所以 他
在同一年撰写的《释 革》一文 中就着 意宣 传和平 改良 , 而 反对 暴
力革命。这一点构成了支配他史学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1904
年当革命派与改良派的分野已经开始明朗之际 , 他又撰写了《中
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 , 把中国历史发展的特点说成是“
: 有
上等下等社会革命 , 而 无中 等社会 革命。”他还 说 “
: 泰西 革命 之
5 98 思想与历史
中得到比较 系统 的 阐发。 他 说 “
: 罗 素 ( 1872— 1970 年 , 英 国 哲
学家 ) 曾言 ‘
: 一部世 界史 , 试将 其中 十余人 抽出 , 恐 局面 或将 全
变’。此论吾侪不能不 认为 确含一 部分 真理。试 思 中国 全部 历
史如失一孔子 , 失一秦始皇 , 失一 汉武 帝…… 其局面 当何 如 ?”
这里他把历史上的个别人 物 , 等同 于以他 们为 代表 的历 史发 展
本身 , 好像是如果历史 缺少了 某个 人就不 会有 某些 重大 的发 展
似的 ; 这就完全沦于纯意志论的诡辩。事实正好相反 , 历史的发
展是不会以某个人的存在 和意 志为 转移的 , 没 有这 一个 人来 代
表 , 就会出现另一个人 来代表 ; 正 如没 有哥伦 布这 个 人 , 新大 陆
也总是会被其他人发现 的。这种 被他 绝对化 了的 英 雄人 物 , 他
称之为“历史的人格”。他说“
: 何以谓之‘历史的人格者’。则以
当时此地所演生之一群 史实 , 此 等人 实为 主 动———最少 亦一 部
”② 由 此再 前
分主动———而其人面影之扩大几于掩蓄 其社会 也。
进一步 , 他就把个人意 志说成 是可 以使全 部历 史为 之改 观的 决
定因素“
: 然则岂惟罗素所言 , 将历史上若干人物抽出 , 则局面将
大变而已 ! 此若干人者心 里之动 进稍 易其轨 , 而 全 部历 史可 以
改观 ; 恐不惟独裁式的社会为然 , 即德谟克拉西 ( 民主———引者 )
式的社会亦未 始不然也。”③ 这些提法不禁 使人想起帕斯卡 的一
句名言“
: 克里奥巴特拉的鼻子 , 如果它短了一点的话 , 整个大地
的面貌都会改观。
” 梁启超在这里仿 佛是在 为帕 斯卡的 名言 作
注脚 , 全部历史都变成了纯粹的偶然性。
于是史学研究的任务和方法 , 到了梁启超的手里 , 就被归结
① 郭沫 若 : 《少 年时代》, 第 125 页 。
6 02 思想与历史
原载《齐鲁学刊》1985 年第 2 期
书前与书后
历
史
理
性
批
判
论
集
批判的哲学与哲学的批判
———序朱高正《康德四讲》
本书作者台 湾 朱 高正 先 生在 国 内主 要 是 以 社会 活 动 家 知
名 , 似乎作为学者的朱 先生反 而多 少被他 社会 活动 家的 盛名 所
掩。这里的《康 德 四讲》一 书 是他 去 岁在 北 京 大 学一 系 列 的 讲
演 , 最近汇为一集 , 即将由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读者于此
不但能更全面地看到作者 本人 的学 术与思 想 , 同时 也会 更深 一
步地了解到哲学家康德的哲学全貌。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就我所知 , 中国学术界 接触 到康德 哲学 迄今 为 止恰 好整 整
一个世纪。最早是 20 世纪之初 , 梁启超在日本写了大量介绍西
方学说的文章 , 其中有 一篇就 是论 述“ 近世 第一 大哲康 德”的 学
说的。与此同时 , 王国维也正在日夕浸沉于康德的著作之中 , 他
有关这方面的工作收入在他早期的《静安文集》中。他是中国最
早正式攻研并绍述康德 哲学 的人。但 后来王 先生 转 治文 学、史
学而放弃了哲学研究。随 后西方 思想 学说大 举被 介 绍给 中国 ,
大学的哲学系已开始讲授康德哲学。可惜的是 , 康德的大著《纯
粹理性批判》一书迄 无一部 真正 可读 的中译 本。这 部书 在上 个
世纪的 30 年代已先后有胡仁源和蓝公武两种译本 , 但读起来有
如天书 , 简直不知所云 , 中 译文比 原文 还要晦 涩难 读 , 大 概没 有
人是从头到尾读完了的。 一般讲 哲学 史或思 想史 ( 尤其 是政 治
6 08 书前与书后
锁国 , 无论是牟 先 生还 是 海 外其 他 新 儒 家都 没 有 可 能 接触 到。
记得仅有一次与贺麟 ( 自昭 ) 先生闲 谈往 日哲学 界的 故事 , 贺 先
生提到 , 30 年代初牟先生在北大曾 是贺先 生班上的 学生。作 为
40 年代初的学生 , 我们大多都没有接 触到过 康德的第 三批判 和
所谓的第四批判。
解放后至文革的大约 20 年 间 , 哲学 界是奉 斯 大林 的《辩 证
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一书 ( 其实是《联共 党史》中的一 节 )
为圭臬 的 , 任何 哲学都 要放 到这 个尺度 上面 来加以 审核 : 是 唯
心论还是唯物论 ? 是形而上学还是辩证法 ? 只有按照这个标准
对前人做出一个鉴定 , 才算是 研究 , 而 成绩也 就仅 限 于此 而已。
记得我译帕斯 卡 ( B . Pascal ) 的《思 想 录》( P ensées) 一 书时 写 了
一篇序言 , 出版社拿给一位专家去审定 , 这位专家看后大为不满
地说 : 这么一篇文章 , 连个唯心论、唯物 论都没有 说出来 ! 似 乎
哲学研究者的工作并不是 要研 究哲 学问题 , 而 只在 于为 哲学 家
鉴定成分 , 做出三榜定 案。五六 十年 代哲 学界的 主 要工 作似 乎
就在于为前人整理出一 份排 队的名 单。每一 家思 想 的归 属 , 就
这样都有了定 案。然 而 对哲 学 问 题本 身 的 探 讨 却难 以 深 入 进
行。要感谢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中已对康德做了定论 , 所以
康德幸免于被一棍子打 死 , 虽则也 没有 得到 应有 的重 视。相 当
长的一段时期内 , 学术 界似乎 只有 对哲学 的历 史研 究而 没有 对
哲学问题本身的研究。所谓哲学研究大抵是以考据笺注代替了
义理探讨。差不多 20 年 之间 , 有 关康德 的工 作只 有关 文运 ( 琪
桐 ) 先生译的《实践理性批判》和唐钺先生重译的《道德形上学探
本》以及宗白华、韦卓民合译的《判断力批判》。韦译部分号称是
译自原文 , 其实全系由英译本转译 , 而且连英译本的错误也还译
6 10 书前与书后
错了 , 使人不忍卒读。此书足以代表康德晚年成熟的体系 , 实在
大有重译的必要 , 何况 改革开 放业 已 20 年 , 迄无 一 个可 读的 译
本 , 未免令人遗憾。
1966 年起 , 文革风暴席卷神州大地 , 似乎 也谈 不到读 书 , 更
读不到研究 , 然而事实 上却 又不尽 然。我 所知道 的 就不 止一 个
例子。友人李泽 厚兄 的《批 判哲 学 的批 判》一 书 就是 典 型 的 一
例。文革之初泽厚兄幸免 于介 入矛盾 , 实 在 是难 得的 幸运。 随
后在干校偷暇完成了此书。它不但是一部我国论述康德哲学的
专著 , 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 , 它表达了一个真正有思想高度的思
想家的思想。很长时期以来 , 国内学术界似乎已经没有思想家 ,
要直到这时学人中间才有一位真正有自己思想的思想家脱颖而
出 , 实在足以令人欣慰。 毕竟中 国思 想界 还在孕 育 着一 派活 泼
泼的生机 , 并非是只有一片万马齐喑或万马齐鸣而已。此后 , 他
一系列的著作一 一 相继 问 世 , 几 乎 是 独领 风 骚 , 风靡 了 神 州 大
陆。一个人的思想总是与 自己时 代的 背景相 制约 的 , 无 论是 同
意或不同意他的思想或论 点 , 但任 何人大 概都 无法 否认 他的 著
作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重大价值、影响和意义。
改革以后的 20 年来 , 有 关 康 德的 著 作 又 有 了韩 水 法 先 生
《实践理性批判》的新译本 , 承他赐我一册 , 我阅后还曾向他提过
一个小小的建议。此书最后结论那段脍炙人口的名言 ( 即“ 日在
天上 , 德在心中”之 语 ) 说 到 人心 中 的道 德 律 时 , 原 文为“ imme r
neuer”。关译本此处作“ 天天 在 翻新”, 然 而“翻 新”一词 在汉 语
中往往用于“花样翻 新”, 颇 具贬 义 ; 韩译本 作“ 始终 新鲜 不断 增
长”, 似稍觉费 辞。我 意 以为 此 处 莫若 迳 用 古 语“ 苟 日新、日 日
新、又日新”, 简作“ 日新 又新”, 似较 贴切。沈 叔平 兄译 康德《法
批判的哲学与哲学的批判 6 1 1
判》和卢梭《社会契约论》, 表明中国是不会废弃人类文明的经典
的。卢书原系拙译。受到这则消息的启发 , 干校归来后 , 我遂把
康德的八篇论文全部重校过 , 加以整理 , 送交出版社 , 并迳以《历
史理性批判》为书名。出版社方面却认为这不是康德的原名 , 遂
正名为《历史理性批 判文 集》。 然而 不意一 拖又 是十 有五 年 , 直
至 1990 年才发行问世 , 诚可 谓命 途多 舛。此 后 , 我 又译 了康 德
早年的《对 优美 感 和崇 高 感的 考 察》( 译 名 作《论优 美 感与 崇 高
感》) , 迄今又已六年 , 或者 不久 可以 问世。日 前清 华 大学 90 周
年校庆会上得晤老学长王玖兴兄 , 因询及由他主编的六卷《康德
文集》。据他告我前三 卷进 行顺利 , 而《纯粹理 性批 判》一 书 , 即
是他的译文。这是一位毕生精力尽瘁于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的学
者。他的工作不但对他个 人是一 项深 厚的回 报 , 而 且也 是对 我
国学术界重大的贡献。以上所谈 , 仅限于大陆情况。关于台湾 ,
我所知甚少 , 只知道研 究康德 者 , 代有 其人 , 本书 作 者朱 高正 先
生即是其一。
纯粹理性如果不经过一 番自我 批判 , 则 其所 得 到的 知识 就
只能是武断的形而上学 ; 同理 , 实践理性、判断理性、历史理性也
莫不皆然。然而在思想史上还不曾有人对历史理性进行过一番
自我批判的洗炼。有之 , 应该说是自康德始。自然 , 他也留下了
一大堆问题 , 有些是带根本性的 ( 如历史认识能力的有效性 ) , 并
没有解决。有些论断 , 也难以 为后 世的读 者 所同 意。不 过这 项
自我批判 的工作却 是历史理 性认识之 不可或缺 的一项前 导
( Prolegomena ) 。康德奠定了一个体大思精的哲学体系 , 人类的
思想和文化只能是在前人已奠定的基础之上前进。如果真的是
彻底砸烂了一切旧文化、旧思想 , 人类就只好是倒退到原始的蒙
6 14 书前与书后
何兆武谨记
2001 年春北京清华园
( 朱高正 : 《康德四讲》, 上海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
康 德《论 优 美 感 与 崇 高 感》译 序
康德整个是一个社 会观 察家 , 整个 是一 个 完美 的哲 学
家。……人和人性之中的伟大和美丽、两性的气质和动机、
德行 , 以及还有民 族性 ; ———这 些就 是他 的世 界 , 他 非常 之
精密地注意到了细微的 阴影 , 非常 之精 密地 分 析了 最为 隐
蔽的动 机 , 并 且 非 常 之 精 密 地 勾 画 出 了 许 多 细 微 的 遐
想 , ———他整个就是人 道之 优美 与崇 高 的哲 学家。 在这 种
人性哲学上 , 他是一位德国的沙夫斯柏里。
这是赫德尔对此书的总 结和评 价 , 但同 时也 反 映了 他那 个
时代人们的普遍看法。书 中所展 现的 这位哲 人 , 并 不是 一个 枯
涩无味的逻辑学家 , 单纯在做着概念的推导 , 而是对人性的丰富
多采 ( 及其不 足 ) 充满 着 敏锐 的 感 觉 , 而 又是 那 么 地 细 腻入 微。
这一点对于了解康德的 全部 思想理 论 , 是至 关重 要的。 此书 虽
不是一部哲学著作 , 但 其中 并不乏 深刻 的哲 学思 想。康 德的 哲
学———和那些仅只根据《纯粹理性批判》来构想康德的人们的印
象相反———乃是从大量的科学知识和对人生的灵心善感之中所
概括、所总结 和提 炼 出 来的 一 个理 论 体 系。 这位 宣 扬“ 最 高 指
令”( Kat egorische Impe rative ) 的 人 , 并 不是 一 个对 生 命的 情 操
和感受茫然无知或无动于衷的人。把这些和他的三大批判联系
起来看 , 我们庶几可以接触到他思想中一脉相承的线索 , 否则我
们对他批判哲学的理解就难免是片面的。本书中已经流露出端
描述和归纳。第二节是谈这两种美感在人性中的一般表现及其
特征的。第三节是论两性 之美的 不同 , 第 四节是 论 不同 的民 族
性。越是到后面的部分 , 越是没有谈什么纯哲学的地方 , 他倒反
而好像是越发兴致勃勃地 乐此 不疲 , 各种 事例 随手 拈来 都妙 趣
横生 , 例如他谈到女性之美 , 谈到西班牙人那种唐・吉诃德式的
斗牛精神 , 等等。本来 , 一个哲学家并不必一定要站在学院的讲
坛之上 , 道貌岸然地宣然自己的高头讲章。道是无所不在的 , 所
以讲道的方式也应该是 无所不 可的 ; 正 所谓“天 道恢 恢 , 岂不 大
哉 ! 言谈微中 , 亦可以解纷” 。古希 腊哲学 的画 廊学派 或逍 遥
学派 , 大都是在漫步谈笑中间自然而然地、毫无修饰地表达和交
流思想的。这使人能够更亲切地流露出自己的思想和风格。很
多人之受到师友的思想启发 , 很多并非是通过他们讲什么大课 ,
而更多地是从他们漫不经 心海 阔天 空的闲 谈之 中得 来的 , 而 且
所谈的甚至大多是与其专业仿佛无关却又有关的问题。
美之 所 以 成 其 为 美 , 关 键 就 在 于 它 是“ 无 所 为 而 为”
( disin ter estednes s , 这是 朱光 潜 先生 的 译 语 , 亦 即 与 利 害无 关 ,
或不考虑其实际的价值 ) 。朱 先生 在他许 多美 学著 作中 曾大 力
介绍过的这一论点 , 早 在 30 年代 即已 为中国 的读 者 所熟 知 , 此
处无须赘叙。美之所以和人们的愿望、利害和知识无关 , 是由于
它有其自己独立 的 立 足点 , 或者 说 它 是 理性 的 一 个 独 立王 国。
是故《判断力批判》开宗明义就有理性三分的提法 ( 从此 , 美学也
就在哲学中占有了合法 的独 立地位 ) 。但 是理 性自 身终 究不 能
总是天下三分而是要复归 一统 的 , 天人是 不能 永隔 而终 究是 要
① 《史记・ 滑稽 列传》。
6 20 书前与书后
合一的。康德美学理论的重要性 , 不仅在于它是一种美学理论 ,
而尤其在于它是打通天人之际的关键 ; 由此 , 理性的三个方面就
得到了最后的综合和统 一。也可 以说 , 宇 宙的理 性 使人 类的 理
性崇高 , 而人类理性的 崇高则 是宇 宙理 性 ( 他使 用的术 语是“ 大
自然”或“ 天意”) 的归宿。
本文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两点 : 一是优 美与崇高 的对立与 统
一 , 一是强调美的主观 性。优美 的观 念是 早在古 希 腊就 已经 受
人重视的 , 他们的造型 艺术总 是讲 求和 谐匀称 ( 如所谓“ 黄金 分
割”) , 讲求明媚窈窕 ( 如 各种 女神的 造像 ) 。但 是要 到晚 期罗 马
的朗杰努斯 ( Longinu s) 始 特标“崇 高”这 一概 念 , 尔 后遂 成为 美
学上的一个重要范畴或标准 ; 近代以来 , 经过法国文艺批评权威
布瓦罗 ( Boileau) 的提倡 , 自 17 世 纪起 即蔚然 成风。 然而 17 至
18 世纪所谓的崇高 , 大都指的是外 在事物 , 如宇宙 的无限 等等。
而康德则在此之上加入 了人 的自身。 人性自 身的 美 丽和 尊严 ,
就在引导着自己的道德生活 , 这本身就是崇高的体现 ; 它就是崇
高。 ( 在文 中 康 德 也 常 使 用“ 高 贵”或“ 高 尚”一 词 来 代 替“ 崇
高”。) 由于这一点 , 康德早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之前就在美学
上进行了一场哥白尼式的 革命 , 亦 即把美 的基 础从 客观 方面 转
移到主观方面来。在他以 前 , 无 论是 理性 派还是 经 验派 都一 致
认同于美的客观属性 , 即认为 所谓 美乃是 客观 事物 的属 性使 我
们产生了美感 ; 而那特别指的是 , 多样性的统一 ( 多中有一 , 一中
有多 ) 所形成 的和 谐就 成为 美。但 是康 德在 本文 中 却提 出 : 多
样性本身就是美 , 而无 关乎 多样性 的统 一与 否。与 此相 关的 另
一个论点则是 : 美是 个人 情趣 和 美妙 感受 的表 现。换 句 话说 ,
它是某种主观的表现 , 而不 是某种 客观 的反 映。这 就和 当时 流
康德《论优美感与崇高感》译序 6
2 1
行的 ( 尤其是和古典主义所强调的 ) 美的客观规律的论点正相背
道而驰。
优美与崇高 , 是当时流行的论题 , 很多人都用这个题目做过
文章 , 最有名的是英 国理 论家 柏克 ( Edmund Burke ) 的《崇高 的
与优美的观念之起源的哲学研究》一书 , 其中论述了崇高的产生
乃是由于我们对某种强大 有力 的对 象感到 惊愕 , 继 而我 们意 识
到它对我们并没有危险 , 于是 这种 惊怖之 感转 化为 一种 愉悦 之
情。柏克认为优美的特性 在于使 人轻 松愉快 , 而 崇 高的 特征 则
在于它那巨大无匹的强力程度。康德是熟悉 18 世纪的美学的 ,
也承袭 了当 时的术 语 : 优美 和崇 高 , 但却赋 之以 新的意 义而 形
成自己的体系。他的体系 是批判 的 , 他曾 说过我 们 是生 活在 一
个批判的时代里 , 一切 都需要 经过 批判 ; 就是 理性 本 身 , 也应 该
受到批判 。在这篇文章中他虽则没有 采取《纯 粹理 性批 判》的
形式而提出“优美感 和崇高 感是 如何成 为可 能的”这 一问 题 , 但
全文中都在酝酿着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关于优美和崇高二者分野的界定 , 他只有简单的寥寥数语 :
优美与壮美之 别 : 今 有一 物 , 令人 忘 利害 之 关系 而 玩
之不厌者 , 谓之优美之感情 ; 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
而意志为之破 裂 , 唯 由 知 识 冥 想其 理 念 者 , 谓之 壮 美 之 感
情。
美之为物有两种 : 一曰优美 , 一曰壮 美。苟一 物焉 , 与
吾人无利害之关系 , 而吾人之观之也 , 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
物 , 或吾人之心中无丝 毫生活 之欲 存 , 而 其观 物也 , 不视 为
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 为外物 , 则 今之 所观 者 非昔 之所 观
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 , 名之曰优美之情 , 而谓此物曰
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 , 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 ,
因之意志遁去 , 而知 力得为 独立 之作 用 以深 观其 物。吾 人
谓此物曰壮美 , 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
变的东西。到了康 德 这 里 , 本 性 难 移 就 被转 换 成 了 本 性可 移。
本性不但可移 , 而且应 移。我们 应该 不断 地培养 并 追求 更高 的
美。这些见解鲜明地表现出作为启蒙运动最卓越的代表之一的
康德本人的精 神 面貌。 庸俗 的 享 乐 ( 快 感 ) 并 不 需要 培 养 或 修
养 , 只有更高 级的 美 ( 那是 一 种精 神 活 动或 精 神 状 态 ) 才需 要。
例如 , 开普勒发现了行星运动定律 , 从而感受到宇宙之神秘的和
谐那种欣喜 , 那是没有 高度的 科学 修养和 精神 境界 所永 远不 可
能期望达到的。第二 , 人性之中也不尽都是美 , 这一点是康德所
深刻了解的。这篇论文既是对生活中的种种人性事实在进行一
番考察 , 当然就不是闭 起眼 睛而无 视于 人性 中的 丑恶 面。他 承
认真正能做到德和美的 高度 统一的 , 毕 竟只 是极 少数 人。但 是
这并无伤大局。尽管大多 数人都 从自 利出发 , 然 而 冥冥 之中 却
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推 动着 这一切 趋向 于一 个目 的 , 康
德在本文中 称 为“ 无 目 的的 合 目 的 性”( Zweekm s sigkeit ohne
Zweck) 。 20 年后 , 他在他的《历史理性批判》中进一步地发挥这
一论点, 遂提出了“非社会的社会性”( ungesellige Geselligkeit) , 也
就是说 , 人们虽然被自利所驱使 , 但是从总体上看却适足以成就
大自然或天意的目的而成为天下 之大 公 。大自 然或天 意有 其
自身的目的 , 它是通过 每个人 不同 的自利 的目 的而 达到 它自 己
的目的的。这个作意和王船山的“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 , 存于神
者之 不 测 ” 以 及 黑 格 尔 的“ 理 性 的 狡 猾 ”( die List de r
人性的美丽 ( 优美 ) 激 发了 感情 , 人性 的尊 严 ( 崇高 ) 则激 发
了敬仰。下面便是本文中为人们所经常引用的那段名言 :
真正的德行只能是植根于原则之上。这些原则不是思
最高的美乃是与善相结合、相 统一 的 美 , 反之 , 最高 的善 亦
然。道德高尚必须伴有美 好的感 情 , 美好 的感情 也 不能 缺少 道
德的高尚。美说到 最 后 , 更其 是 一 种 道 德美 而 不 是 什 么别 的。
美的地位 , 就这样极大 地被提 高到 人类思 想史 上所 空前 未有 的
高度。中国思想 史历 来 是把 伦 理 道德 崇 之 于 至 高无 上 的 地 位
的。但是似乎还不曾有过哪一个思想家是把道德认同于美或把
美认同于道德 , 或曾明 确地论 证过 美就是 打通 天人 之际 的枢 纽
的。这或许是比较哲学中一个值得瞩目的问题。正有如西方哲
人每每喜欢把知 识 认 同于 善 , 自 从 苏格 拉 底 提出“知 识 就 是 德
行”的名言以来 , 历代都有人强调知识本身的价值。浮士德博士
为了想要知道宇宙的奥 秘 , 不惜把 灵魂 卖给 魔鬼。 中国 哲人 是
决不会去做这种事情的 , 因为 中国 哲人从 不把 知识 本身 看作 有
什么独立的价值 , 值得 人去献 身 ; 知识 本身并 不是 目 的 , 而只 是
有助于伦理目的 ( 即所谓“ 上明王道 , 下掞人伦”或“王道之正 , 人
伦之纪”) 的一种手段或工具。知识 的价值 只在 于其为 德行 服
务 , 知识 ( 和美 ) 本身都不是德行 , 而是从属于德行、为德行服务 ,
并且统一于德行之下 的 ( 用 当代 的 术语 来说 就是 : 科学 为阶 级
因为每一个人在大舞台上都按自己占统治地位的品性
而行动时 , 他同时也就被一种秘密的冲动所驱使 , 要在思想
上采取一种自身以外的 立场 , 以便 判断 自己 的 行为 所具 有
的形象在旁观者的眼中 看来 显得 如何。 这样 , 各个 不同 的
群体就结合成一幅表现 得华彩 夺目 的画 面 , 其 中统 一性 就
在更大的多样性之中展 示出它 的光 辉 , 而道 德 的整 体也 就
显示出其自身的美和价值。
尽管美和德行各自有其自 身的 价值 , 但是 美却 因道 德而 可以 成
为更高的道德美 , 正如德行由于美而可以成为更高的美的德行 ,
而这也就“必定会对全 体人 类造成 一种 简直 是奇迹 般的 销魂 之
美”。②
此文何以没有采取《纯粹 理性批 判》的论 证方 式 , 先 来探 讨
美感是如何得以成为可能 的这 一问 题 , 就 径直 把美 感当 作是 某
种现成给定的、理 所当 然 而 无需 追 问 的 经验 事 实 而 加 以评 论 ?
对此 , 或许 可以 设想有 如下 一种 答案 : 对于 我们 的认识 对象 来
说 , 外物和内心是不同的。外物对我们呈现为形形色色的形象 ,
它们必须通过我们的感性 整理 才能 为我们 所认 识 , 然后 就成 为
我们的感性认识。这一大 堆感性 认识 , 又 必须再 经 过我 们智 性
能力的一番整理才能为我们所理解 , 于是就成为我们的智性 ( 或
悟性 ) 认识。但是我们对人心的认识则不然 , 它是我们不假感性
知觉 , 不假智性思索 , 当下就可以直接认识或领会的。正是这一
点 , 就为后来的新康德学派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 , 即对
外物的认识 , 我们需要对感性知识进行一番智性的加工 , 才有可
能使之成为智性知识。但 是对于 内心 的认识 , 我 们 凭的 是心 灵
的体验 , 我们不必凭借感性、智性的加工 , 就可以直指本心 , 从而
明心见性 ( 人性 ) 。这也就 是知 识和 体验的 不同 , 也 是人 文学 科
与自然科学分野之所在 。现象和我 们对现 象的 经验是 不断 变
化的 , 但理性能力则是先验的 , 是不变的。哲学要研究的对象正
是这个万古常青的理性能 力 , 所以 它在本 质上 就和 一切 的经 验
科学不同。康德的理性是 比智性 更高 一级的、并 把 智性 也统 摄
在内的理性。人类知识之 分为感 性认 识、智性认 识 和理 性认 识
三个层次 , 蔚为康德在 人类 思想认 识史 上最 具特 色的 理论。 所
以他在谈了知识问题 ( 第一批判 ) 、道德问题 ( 第二批判 ) 之后 , 还
必须继之以畅论天人之际 的审 美与 目的论 的第 三批 判 , 以成 就
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三部曲。他所完成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任何一种思想理论都不 会是凭 空产 生的 , 而 必 定是 渊源 有
自。自从中世纪经院神学的统治式微和近代的人文主义登场以
来 , 近代思潮大体上就沿着两条路线在开展 , 一条是由笛卡尔所
开创的以脑思维 的 路 线 ( 所 谓 理性 派、经 验 派 其 实都 是 以 脑 思
维 ) , 另一条是由帕斯卡所开创的以心思维的路线。两条路线每
一条都代有才人 ; 前一条路线的发展下迄当代的分析哲学 , 后一
条路线的发展下迄当代的生命哲学。前一条路线认为不从分析
入手就会不得其门而入 , 有 似囫囵 吞枣。 后一条 路 线则 认为 不
从本体把握 , 就会破碎支离 , 有如盲人摸象。这种情形有点类似
中国道学中的理学与心学 的对 立 , 或者是 类似 历史 学中 的考 据
派与义理派的对立。考据 派认为 不从 文字训 诂的 考 证入 手 , 你
就永远也不会懂得史料 , 不懂史料 , 还谈得到什么理解历史。义
理派是认为 , 你 就 是把 古 书中 的 每 一 个字 都 考 订 出 来 , 皓 首 穷
6 30 书前与书后
虔 诚 教 派 ( Pietis mus ) 的 信 仰 , 这 个 教 派 略 近 于 清 教 徒
( Puritanism) , 可以说是对宗教改革 ( Reform ation) 的改革 , 他 们
鄙弃一切的教条和说教 , 而专重内心的严肃与虔敬。
本文是从美感着手而探讨人性的 , 到了批判哲学的成熟期 ,
则转而从对先天能力的 分析着 手 ( 第一 批判 ) , 然后 继之 以探 讨
纯粹的实践理性 ( 第 二批判 ) , 终于 由审 美判 断和目 的论 打通 了
天人之际 , 使理性的三 方面 复归于 统一。 看来他 好 像是 绕了 一
个圆环 , 又回到了原来 的人 性起点。 但这 已非简 单 是原 来的 原
点 , 而是在更高一个层 次的 复归。理 性非 经过这 样 一场 自我 批
判的历程 , 就不是真 正意义 上的 理性。因 此 , 仅只 停留 在《纯 粹
理性批判》的字面上或概念上理解康德思想的人 , 或许始终是未
达一间。
归根到底 , 人不是一架计算机。人总是要有计算的 , 是要计
较得失的 , 完全非功利 的人 是没有 的。但 是人生 又 绝不 仅仅 是
运用工具理性在计算、在计 较功利 与得 失而 已。哲 学是 研究 人
的学问 , 仅凭工具理性 推导出 来的 哲学 , 当然 也是 人 的一 部分 ,
所以也是必要的而且是有 价值 的 , 但是如 果哲 学仅 只限 于工 具
理性的推导 , 那 就 未 免 有如 哈 姆 雷 特 所 说 荷 拉 修 ( H or atio ) 的
话“
: 天地间的事 物 要比 你 那哲 学 所能 梦 想的 , 更 多得 多。” 千
变万化而又丰富多彩的思 想和 人生 , 不是 任何 一种 概念 体系 或
架构所能限定或规范得了的。哲学如其只是工具理性的一个逻
辑框架或结构 , 那就必须还得有血有肉来充实它 , 赋给它以活泼
最后 , 顺 便 谈 一 下 一 种 颇 为 流 行 的 观 念 , 即 人 们 每 每 以
1781 年《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 问世为一 条界线 , 把康 德的一 生
划分为前批判时期和批判 哲学 时期 两个阶 段 , 以为 只有 批判 哲
学才是康德成熟的定论 , 至于 所谓 批判前 期则 照例 是不 予重 视
Brunschvicg) 说———也曾 提 出另 一 种的 四 对 二律 背 反。 这 似
可从另一角度表明我们面 前所 说的 , 康德 的思 想来 源之 一是 近
代早期的人性学家。
康德批判哲学的代表作 , 一般认为是他的三大批判 , 它们构
成一套完整的理性哲学 的理 论体系。 但此外 , 他 还 有一 系列 其
他的哲学著作与之有关 , 它们 也都 是阐释 这个 理性 哲学 的问 题
的。其中 , 通常人们认为《未来形 而上 学导论》可以 看作 是第 一
批判的一个提要 或 导 言、或 缩写 本、改写 本 ,《道 德形 而 上 学 探
本》可以看作是第二批判的一个提要或导言、缩写本、或改写本。
那么 ,《论优美感或崇高感》可不可 以认 为是 第三批 判的 一幕 前
奏或提要呢 ? 从技术角度上 , 或许不能这样说 , 因为本书中并没
有明确地论证目的论。但是从人性学的角度而言———因为哲学
就是研究人 的 理 性 能 力 或 心 灵 能 力 之 学 , 也 就 是 人 学 或 人 性
学———则本文和 27 年后的第三批判 , 二 者 的 基 本 作 意 是 相 同
的 , 作者的思路是由这 一人性 学的 出发点 而逐 步酿 成晚 年的 压
卷之作的。此文中当然不 免有许 多早 年不成 熟的 痕 迹 , 是他 晚
年放弃了的。如道德行为 的基础 , 本 文仍 可以大 抵 认为 带有 经
验的成分 , 而后 来 的第 二 批 判则 完 全 置 之于 先 验 的 理 性之 上。
本书中若干羌无故实的 分类 ( 如 对崇高 的分 类 ) , 后 来也 被作 者
放弃了。我们最 好是 把 本书 和 第 三批 判 看 作 是 两篇 独 立 的 作
品 , 本书并不是第三批判的前言 , 但它确实又是第三批判的一阕
变奏曲。这样就 便 于 我们 追 溯 作 者 思想 演 变 的 历 程。另 一 方
面 , 不承认美感是功利 的 , 不承认 美感 是快感 , 认 为 美感 不是 官
能的享受而是发自内心的 情操 , 优 美和崇 高两 者虽 然不 同却 又
是交织在一起的 , 而尤 其是德 行和 美感的 结合 与统 一和 主观 论
的发 扬———对这些基本观点的阐发 , 批判 期 的和 前批 判期 的 既
有所不同 , 而同时又确 是它 的继承 与发 展。并不 像 有些 人想 象
的 , 前后两个时期截然不同 , 竟至于批判哲学乃是对前批判期的
全盘扬弃与否定 , 并且 完全 是另起 炉灶。 第三批 判 的精 义全 在
于对目的论的发挥 , 而它显然是早在本文中“ 没有目的的合目的
性”就已蕴涵了的。
当然 , 我们也不可要求得那么多 , 以致于这本小书就足以囊
括或阐述他那全部体大 思精 的批判 哲学 体系。但 是 应该 承认 ,
本文确实最早提出了一些观念是成为尔后第三批判的重大契机
的。作为康德在第三批判 之外唯 一的 一篇美 学著 作 , 本 书要 比
其他任何一篇前批判期的 著作 都更 能显示 出作 者的 风格、人 格
与若干重要的思路。当世学人 ( 我首先想到的是友人李泽厚兄 )
倘能以本书和他晚年定论 的第 三批 判进行 一番 比较 研究 , 那 将
是一项极有意义的工作。如果再能探索一下近代辩证法由帕斯
卡到莱布尼兹到 康 德 的发 展 历程 , 那 更 将是 功 德 无 量 的事 了。
可惜的是 , 这部小书迄今始终未能引起我国研究者的重视 , 爰不
揣浅陋 , 拉杂写来 , 草成兹 篇以 期抛 砖引玉。 世之 读 康德 者 , 傥
亦有感于本书与欤 ?
康德《论优美感与崇高感》译序 6
3 7
最初有意迻译这部小书还是远在 50 年代中期的事了 , 其后
人事倥偬 , 遂久经搁置。80 年代初 , 友人王 浩兄曾 建议我 译出 ,
当时也颇为动念 , 不意 一拖 竟又是 十年。 去岁乘 访 问曾 经是 新
康德主义重镇的德国马堡大学之便 , 终于抽暇、但又确实是备尝
艰苦地把它译完了。
就我所知 , 本书的英译 本有 两种 , 早一 种为 1799 年 伦敦 出
版的《康德的逻辑、政治及其他哲学论文集》所收入之英译 , 译者
不详 , 迄今众说 纷纭 , 莫 衷 一是 ; 但 今 天看 来 , 文 字显 然 已 经 过
时 , 不甚合用 ; 晚一种 的则是 1965 年 J . T . Gold t hwait 的译 本
( 柏克林 , 加州大学版 ) 。此外 , 收入在各种康德英译本中的尚有
几种不同的英译本 , 包括 狄・昆赛 ( de Q uincey ) 的在内 , 狄・ 昆
赛以文学名家见称 , 并曾大力介绍康德给英国 , 但是他的译文却
最不忠实、最不可靠。其 他文 字的译 本 , 以法 文的 最 多 , 仅现 代
的就有四种。遗憾的是 , 第三批判的两种英译本都很糟糕 , 其中
M eredit h 的译本较晚出 , 似稍 胜 , 而唯一 的中 译本 则错误 百出 ,
尤其是韦卓民所译的后半部 , 把英译本的错误还都弄错了 , 使人
无法卒读。这对中国读者 是桩不 幸的 事 , 希望将 来 会有 可读 的
译本问世。
译这样一部书的困难 , 不仅 在于其 思想 理论 的 内涵 和专 门
的名词 术 语 , 就 连 作 者 使 用 的 一 些 常 见 名 词 和 形 容 词 , 如
Empfi ndung , Gefühl 以 及 an nehm lich , gef llig 之 类 , 也 都 很 难
酌定。为了顾及前后行文 的一致 , 当 然同 一个字 以 只用 同一 个
6 38 书前与书后
原载《庆祝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年论文集》
( 石家庄 , 河北教育出版社 , 1998 年 )
康 德《历 史 理 性 批 判 文 集》译 序
本书收康德 于 1784— 1797 年 间 ( 60 岁至 73 岁 ) 所写 的 论
文八篇 , 包 括 康 德 有 关 历 史 哲 学 和 政 治 哲 学 的 全 部 主 要 著 作
在内。
18 世纪末的德国比起同时期 的西方先 进国家 来 , 仍 然是 个
分裂、落后的国家 ; 资本主 义生产 关系 虽然已 在发 展 , 但 仍苦 于
封建制度的严 重 束缚。 这就 决 定 了德 国 中 产 阶 级的 特 殊 软 弱
性。当英国已经 和法 国 正在 采 取 革命 行 动 推 翻 封建 制 度 的 时
候 , 德国还只采取理论 的形 式。因此 在论 及由康 德 奠基 的德 国
古典哲学时 , 经典作家指出 “
: 在法国发生政治革命的同时 , 德国
发生了哲学革命。这个革命是由康德开始的。
”
18 世纪的 70 年代以前 , 康德从 事多方 面自然 科学的 研究 ,
具有唯物主义倾向和辩 证法 因素 ; 特别 是 1755 年 的《自 然通 史
和天体理论》( 或作《宇宙发展史概论》) 一书 , 运用牛顿的经典力
学原理 , 提出了关于太阳系演化的学说 ( 即星云说 ) , 对长期以来
在科学 思 想 上 占 统 治 地 位 的 僵 化 的 自 然 观“ 打 开 第 一 个 缺
口”。 这个 学 说 于 1796 年 被 拉 普 拉 斯 ( 1749—1827 ) 重 新 提
出 , 开始产生广泛的影响 , 所以又被称为康德—拉普拉斯学说。
译 者
原载《历史理性批判文集》( 康德著 ,
何兆武译 , 北京 , 商务印书馆 , 1990 年 )
帕 斯 卡《思 想 录》译 序 及 附 录
译 序
权的历史进步意义。它 ( 和作者本人的另外一部书《致外省人信
札》) 反映了近代初期西欧大陆中等阶级反对派的思想体系的一
个重要活动方面。
书中有大量进行神学论 战的地 方 , 乍看 起来 或 许会 使一 个
现代的读者感到闷气 ; 然而他 思想 中的一 些光 辉的 片断 往往 就
存在于神学 的 夹 缝 之 中。他 所 继 承 的 冉 森 ( Jan seniu s , 1585 —
1638 ) 派教义 , 实质上是宗 教改革 中加 尔文派 的一 个 变种 , 代 表
着资本原始积累的要求。一切神学理论都不外是世俗利益的一
种表现 , 只要把神学还原为世俗 , 就不难发见掩盖在神学外衣之
下的思想实质。此外 , 冉 森派与 耶稣 会的 论战虽 然 是在 一个 狭
小的神学领域范围之内进 行的 , 帕 斯卡本 人的 思想 却在 许多 重
要问题上突破了这个狭小 的范 围 , 既在思 想内 容方 面也 在思 想
方法方面。
近代辩证法奠基于康德 , 康 德的 来源 之 一是 莱布 尼兹。 莱
布尼兹于 1672— 1676 年侨居巴黎时 , 结识了冉森派的主要代表
人物之一阿尔诺 ( A nt oine Arnaul d , 1612— 1694 ) 并深入 研究 了
帕斯卡的手稿 , 受到他很大的影响。如所周知 , 莱布尼兹对自动
机的研究就是由于受帕斯 卡设 计计 算机直 接启 发的 结果 , 这 是
近代计算技术的开端。极 限概念 则是 又一个 影响 , 它奠 定了 近
代微积分学的基础。但帕斯卡对莱布尼兹的影响远不止此。近
代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契机是古代奥古斯丁观点的复活。据控
制论创始人维纳 ( N . Wiene r , 1894 —1964 ) 的 看法 , 现代 物理 科
学革命并非始 自 普 朗 克 或 爱 因 斯 坦 , 而是 始 自 季 布 斯 ( J . W .
Gibbs , 1839 —1903 ) ; 控制论就是在宇宙的概率熵之不断增加这
一季布斯的观点以及更早的莱布尼兹的信息观念的基础之上建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4 5
立起来的。维纳认为季布斯所提出的概率世界在承认宇宙本身
结构中有着一种根本性的 机遇 因素 这一点 上 , 非常 之接 近于 奥
古斯丁的传统。帕斯卡本 人既是 近代 概率论 的创 始 人 ; 同时 作
为冉森派最突出的理论代 表 , 他又 在思想 史上 重新 提出 了奥 古
斯丁的观点。从而帕斯卡的思想就构成为古代与近代之间的一
个重要的中间环节。从帕 斯卡经 莱布 尼兹至 康德 的 这一 线索 ,
提供了近代思想史上最值得探索的课题之一。然而这样一条线
索 , 以及一般地近代思 想的发 展之 与思想 方法 论之 间的 相互 关
系 , 却常常为历来的 研究者 们所 忽视。此 外 , 由于 时 代的、阶 级
的和他本人倾向性的局限 , 在 他思 想中所 不可 避免 会出 现的 许
多消极因素 , 以及它们与现代唯心主义某些流派 ( 尤其是大陆的
生命哲学 ) 的密切渊源 , ———这些也都还有待于研究者们以批判
的眼光加以进一步的探讨。
帕斯卡《思 想录》一 书本 来 是 一部 作 者 生 前 尚未 完 成 的 手
稿 , 其中有些部 分业 已 大 致 成 章 , 斐 然 可 读 , 文 思 流 畅 , 清 明 如
水 ; 另有些部分则尚未定稿或仅有标目或提纲 , 言简意赅或竟致
不成语 , 使读者索解为难。19 世纪以 来整理和 注释帕斯 卡著 作
的 , 前后已有多家 , 而以布伦 士维格 ( Leon Brunschvicg ) 本最 为
精审 , 大体上已可以 为《思想 录》一书 清理出 一个 眉目。 译文 凡
遇有疑难之处 , 大抵均依据布伦士维格的解说 ; 译文的注释部分
也大多采自布伦士维格的 注释 加以 增删 , 有时 也间 采其 他诸 家
或间下己意 , 以期有助 于理 解原文。 这是 译文之 所 以根 据布 伦
士维格本而 没 有 根 据 较 晚 出 的《帕 斯 卡 全 集》本 ( J . Chevalie r
编 , 巴黎 , Gallim ard 版 , 1957 年 ) 的原因。
布伦士维格本、布特鲁 ( Bou t roux ) 本和《全集》本中的《思 想
6 46 书前与书后
译者 1979 年 北京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4 7
附录 : 帕斯卡的生平和科学贡献
边形”, 即圆或椭圆的任意内接六边形的三组对应边的交点是在
一条直 线 上。《圆 锥 曲 线 论》继 承 并 发 展 了 数 学 家 德 札 尔 格
( Desarques , 1593 —1662 ) 的工作 , 引出推论四百 余条 ; 笛卡尔 看
到后曾大为赞叹。帕斯卡 就这样 和笛 卡尔、德札 尔 格一 起开 辟
了近代的几何学。从此帕 斯卡在 科学 界显露 头角 , 并与 当时 有
名的科学家和思 想 家 笛卡 尔、霍布 斯、伽 桑狄、德 札 尔格、费 玛
( Fermat , 1601 —1665 ) 、梅 尔 森 ( Me rsenne , 1588 —1648 ) 、罗 伯
瓦 ( Robe rval , 1602—1675) 等人建立了联系 ; 帕斯卡 一生的科 学
工作和思想发展与这些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1641 年帕斯卡 18 岁时 , 开始设 计计算机 ; 他 曾先后 草拟 过
50 种模型 , 终于根据齿轮系的转动原 理制成 了世界历 史上第 一
架计算机 , 能够手摇计 算出 六位数 字的 加减 法。计 算机 制造 的
成功是当时国际科学上 的一 件大事。 也是在 这时 候 , 艾 基纳 病
中得到一个冉森派医生的治疗 , 于是举家接受了冉森教义 , 这就
是所谓帕斯卡的“第一次皈依”。
此后 , 帕斯卡开始从事 大气压 力的 研 究 ; 在这 个问 题 上 , 他
完成了由伽里略所开始并由伽里略的弟子托利拆里 ( Torricelli ,
1608 —1647 ) 所进行的工作。空气有重量的事实至迟在 1630 年
已经被人知道了 ; 伽里 略也知 道空 气是有 重量 的并 做过 测定 空
气重量的实验 , 但是他 没有把 水银 柱的高 度和 大气 压力 联系 在
一起加以考察。1632 年 伽里 略在 他 的著 作 中 曾谈 到 抽水 机 只
能把水抽到一定高度为止 , 这 个命 题就在 理论 上蕴 涵了 大气 压
力的问题在内 , 但他在 思想上 却仍 然局 限于“自 然畏惧 真空”的
传统观念而未能对 这 一现 象作 出 正确 的 解 释。1643 年托 利 拆
里用水银柱做实验 , 认 识到 不同气 候条 件下 气压 的变 化。托 利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4 9
拆里的实验开辟了人类流 体力 学研 究的新 时代 , 它 决定 性地 证
明了大气是有压 力 的 , 并 且 奠定 了 测 量 大气 压 力 的 基 本方 法。
但托利拆里对气压的观念是含混的、不明确的 , 还没有能确定气
压变化的规律。1646 年 , 23 岁的帕斯卡重复做了托利拆里的实
验。帕斯卡细心研究了水 银柱在 各种 高度不 同的 地 方的 变化 ,
从而使气压及其变化的规律问题获得了明确的科学概念。1647
年帕斯卡请他的姐夫比里埃 ( Perier ) 分别在 山顶 和山脚 用水 银
柱反复进行测验 , 观察 水银 柱高度 的变 化。帕斯 卡 已确 知山 脚
的空气要比山顶的空气浓 厚 , 因此 结论应 该是 水银 柱的 高度 在
高处比在低处更低 , 亦即气 压随 高度的 增 加而 减小。 1648 年 9
月 19 日比里埃在 奥维 涅 州的 普 ・ 德 ・多 姆 山 ( P uy de D me,
海拔 1400 公尺 ) 按照帕斯 卡的设 计进 行了测 验 , 测 验证 明在 山
脚和山顶水银柱的高度相差 3 .15 吋 , 使得当时在场的实验者们
惊叹不止。这个实验震动 了整个 科学 界 , 并且得 到 科学 界的 公
认 ( 它同时也标志着科学中心在 17 世纪中叶由意大利转移至西
北欧 ) 。在这个实验的基础上 , 帕斯卡写成他的《液体平衡论》和
《大气重力论》两部著作 , 确 立了大 气压 力的 理论与 流体 静力 学
的基本规律。
1648 年的实 验 是 科 学 革 命 史 上 最 动 人 心 弦 的 实 验 之 一。
它是自从阿基米德以来流 体静 力学 历史上 最重 要的 进步 , 同 时
它也是长期以来“在普遍的革命中发展着 , 并且它本身便是彻底
革命的” 新兴科学向旧思想意识 作战又 一次 光辉 的胜利 ; 它 证
明了水银柱的高度是大气 压力 作用 的结果 , 从 而彻 底粉 碎了 经
院哲学中“自然畏惧真空”的古老教条。帕斯卡的真空试验对近
代思想所起的解放作用 , 可以和 伽里略 的落 体实 验 相媲 美 ; 两
人同样以自己的实验打破 了中 世纪 思想的 束缚 , 开 辟了 近代 实
验科学和思想方法的新纪元。这一成功标志着思想领域内两条
路线斗争的新高潮 : 一条路线是由伽里略 所开始的 近代实验 科
学的路线 , 另一条则是 传统 中世纪 经院 哲学 的路 线。帕 斯卡 就
这样以其科学实验、以 其通过 观察 与实验 所总 结的 自然 界的 客
观规律而有力地保卫并发展了近代实验科学的路线。
随着这一实验的成功 , 帕斯 卡并且 从思 想方 法 的高 度上 总
结出一套卓越的认识论 理论。 在题名 为《真空 论》的 论文 里 , 帕
斯卡尖锐地攻击了当时“哲学上的权威”, 并提出如下的论点 :
( 一 ) 墨守 古 代 权 威 的 教 条 , 绝 不 是 追 求 真 理 的 态 度。 他
说“
: 我们今天对古人的 崇拜———本 来在 各个 学科 上 , 它 都不 应
该具有那么大的分量的———已 经到 了这 样的 地步 , 竟致 把他 们
全部思想和神话当成了神 谕 , 竟致 敢于提 出新 的创 见来 就不 能
没有危险 , 竟 致 一 个 作 家 的 条 文 就 足 以 摧 毁 最 坚 强 有 力 的 依
据。
” 这里的“一个 作家”即 指 亚里 士 多 德 ; 亚 里士 多 德的 教 条
在中世纪是被经院学者奉为权威的。帕斯卡坚决反对经院哲学
的这种崇古风尚。他认为 古人的 权威 只能在 神学 和 历史 学 , 亦
即在凭启示与记述的知 识领域 内 , 才能 成为根 据 “
; 但在 属于 感
① 但伽 里略在 比萨 斜塔上 以轻 重不 同 的两 个 球 进 行落 体 实 验 从而 打 破 了 亚里 士
多德 的教 条这一 长期以 来广 泛流 传 的 故事 , 却 并 没有 任 何 文 献上 的 根 据。 ( 可
参看 伽里 略 :《两 大世界 体系 对话录》, 加 州大学 版 , 1953 年 , 页 xx ii。)
② 《真空论 序》。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5 1
计的变化来测量山的高度 ; 这 个逆 实验的 工作 后来 由法 国科 学
家马略特 ( Ma riotte , 1620 —1684 ) 所 完成。 帕 斯 卡又 以 大 气 压
力解释虹吸现象 , 并发现气压的变化与气候条件有关 , 这对后来
气象学的发展具有巨大的启蒙意义。
进行了气压试验之后 , 帕斯 卡就转 而研 究液 体 平衡 的一 般
规律 , 并发现了流体静力学最基本的原理 , 即封闭器内流体任何
一点所受的压力以同等的 强度 向各 个方向 同样 地传 递 , 这就 是
有名的“帕斯卡定理”。这一定理的发见有着极大的理论上与实
践上的价值 , 它奠定了近代流体力学的基础。
进行过一个时期的流体 力学的 研究 , 帕 斯卡 又 回到 数学 工
作上 来。 与 帕 斯 卡 同 时 而 稍 早 的 意 大 利 数 学 家 加 伐 丽 丽
( Cavalieri, 1598 —1647 ) 曾 经 提示 过 三 角形 的 面 积可 以 用 划 分
为无数平行直线的办法来计算。帕斯卡在这个基础上做出了重
大的新贡献。他指出加伐丽丽所谓的直线实际上乃是细小的长
方形 , 由此遂导致了极 限与 无穷小 的观 念。这一 不 朽的 研究 开
辟了近代的数学方法 , 为以后的微分积分学扫清了道路。
此外 , 帕斯卡还从事多方面的 科学研究 与技术 设计。 17 世
纪在某些科学史著作中曾有“ 天才的 世纪” 之 称。还在 青年 时
代 , 帕斯卡就以他的光辉的科学贡献而侧身于 17 世纪的天才的
行列。但“天才的世纪”的 天才 行列 并不是 凭空 涌现 的 , 它是 新
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刺激的结果。海外航行刺激了天文学的建
立 , 水利工程刺激 了流 体 力 学的 出 现 , 机 器的 采 用“ 对当 时 的
大数学家来说……就是使近代力学得以创造出来的实际的支点
和刺激。
” 没有这个社会物 质 基础 , 17 世纪 就不 会 举行 近代 科
学的奠基礼。
帕斯卡这些丰富的科学研究工作 , 是在疾病不断缠绕、身体
极其衰弱的情 况下 进 行 的。从 18 岁 起 , 他 就 没 有一 天 不 在 病
中 , 24 岁时又曾因 中风 而瘫 痪。这 段 时 期内 , 他和 父 亲与 妹 妹
雅克琳 ( Jacqueline) 同住 在一 起 , 受 到他 们两 人 的影 响 , 逐 渐 注
意思想和信仰的问题。
1651 年他的父亲 去 世 , 接 着妹 妹 又入 波 ・ 罗雅 尔 修 道院。
从这时候到 1654 年 为止 的两 三年 间 , 帕 斯卡 ( 28 ~ 31 岁 ) 独 居
巴黎 , 过着世俗生活。现存的《爱情论》一文 , 大多数研究者都认
为是帕斯卡的著作 , 并且是这一世俗生活时期的作品 ; 这篇文章
全文洋溢着伊壁鸠鲁主义 的精 神 , 表明他 的冉 森主 义的 思想 已
经遭遇危机。这时 , 他和 当时 的无神 论者、自 由思 想 者、人性 学
者戴 巴 鲁 ( Des Ba rreaux , 1602—1673 ) 、米 东 ( Mit on ) 、默 雷
( Méré, 1610—1684) 等人交游 , 特别受默 雷的 影响 ; 同时 他又 深
入 钻 研 从 艾 比 克 泰 德 ( Epict et u s , 50—135 ?) 至 蒙 田
( Mon taigne, 1533—1592) 等 人 的 著 作。 他 在 科 学 中、在 哲 学
中、在沉思生活中又在世俗生活中 , 探求世界的真理问题和人生
的幸福问题 , 并且往而 不返 地求之 不倦。 这一段 时 期的 世俗 生
活使他有机会比 较 深 入地 观 察形 形 色色 的 社 会 生活 与 人 世 现
象 , 从而为后来的《思想 录》提供 了多 方面的 素材。 世俗 生活 的
另一个侧面 , 赌博 , 则诱导了他着手研究概率论。
帕斯卡和费玛两人是概率论这一科学的创立人。据莱布尼
兹说 , 17 世纪的数学家们是从计算赌 博中的 机遇而开 始奠定 概
率论的。帕斯卡的友人而兼赌客的默雷提出 了如下的 问题 : 赌
博进行到任何一定阶段而 告中 断时 , 其胜 负的 机遇 应该 如何 计
算 ? 这个问题在当时的学 者中间 曾轰 动一时 , 帕 斯 卡就 这样 被
引入概率论的研 究。 帕斯 卡 曾把 自 己的 研 究通 知 费 玛 , 两 人
分别得出了自己的解答。莱 布尼 兹于 1672 ~ 1676 年侨 居巴 黎
时读到帕斯卡的研究成 果 , 深 刻地 意识 到这一 门“ 新逻 辑学”的
重要性 , 并且进行了认真的研究。继帕斯卡、费玛和莱布尼兹之
后 , 历代的数学 家如 惠 更 斯、雅 ・ 贝 努 义、德 麻 福、拉 卜 拉 司 等
人 , 都曾继续研究过并 发展 了概率 论。由 帕斯卡 所 开创 的这 一
学科在近代科学技术的许 多部 门日 愈获得 广泛 的应 用 , 对于 近
代理论科学和哲学思想也 有巨 大的 启发 , 它的 重要 的意 义和 价
值已经为后来的科学实践所证实。
帕斯卡的世俗生活时期也是他丰富的科学创作时期。他的
两篇著作《大气重力论》与《液体平衡论》均于 1653 年问世 ; 次年
他又完成了一系列数论和 概率 论的 研究工 作 , 代数 学上 沿用 至
今的有名的“帕斯卡三角形”( 即二项式系数的三角形排列法 ) 就
是在这一年提出的。
1654 年 11 月 23 日帕斯卡乘马 车遇险 , 两匹 马均坠 死巴 黎
塞纳河中 , 而帕斯卡本 人却 奇迹般 地幸 免于 难。这 次事 故刺 激
他经历了一番特殊的内心 经验 , 这 就是历 来某 些帕 斯卡 研究 者
所称的“第二次皈依”。此后 , 帕斯卡即入居波・罗雅尔修道院 ,
终其余生全心全意地追求 宇宙 与人 生的真 理 , 而且 是在 激烈 的
斗争与痛苦之中追求着 的。冉森 派的 风格是 强调 理 智的 , 帕 斯
卡所遵循的基本 路 线也 是 理智 的 而 非 经 院的 , 是 哲 学的、思 考
的 , 而非神学的、教条的。他短促一生的晚年所写的几部重要著
作———1655 年的《与沙西先生 的 谈话》, 1656 ~ 1657 年 的《致 外
省人信札》与 1658 年开始写作的《思想录》———都反映着这一思
想特点。
自从投石党被镇压之后 , 耶 稣会 在法 国 的活 动加 强了。 在
17 世纪法国思想战线上的那场 尖锐斗争 中 , 即冉森派 反抗耶 稣
会的理论斗争中 , 帕斯卡作为冉森派突出的辩护人 , 曾以俗人的
身份前后写了 18 封抨击耶稣会的信。这 18 封信成为当时反耶
稣会的教权思想统治的重 要历 史文 献 , 对 新兴 的人 文主 义思 想
起了鼓舞作用。这部《致外 省人信 札》和后 来的《思想录》, 以 其
论战的锋芒和思想的深邃以及文笔的流畅隽永已经成为思想文
化史上的古典著作 , 它们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就在沉耽于哲学与宗教 沉思的 时期 , 他 也没 有 放弃 他的 科
学研究工作。他的《数 学三 角形论》经费玛 修订 后 于 1665 年 出
版 , 书中第一次奠定了 关于 数学归 纳法 的证 明方 法。他 晚年 研
究得最多和贡献最大的科学问题是旋轮线的问题。旋轮线的研
究提供了 17 世纪由于工业技术的发展“ 运动和辩证法便进入了
数学” 的光辉例证 , 并为后来牛顿和 莱布尼 兹的 工作奠 定了 基
础。旋轮线是当时数学界 最有 名的曲 线 , 笛卡 尔、托 利拆 里、费
玛等人都曾用心钻研过 ; 他则 解决 了当时 被认 为是 最困 难的 求
积问题。随着这一问题的 解决 , 他又 提出 了一系 列 的其 它问 题
向科学界挑战 , 惠更斯等人都参加应战 , 他也公布了他本人对于
这些问题的解法。这些研究直接促成了微分学的诞生。他的科
学 业 迹 曾 被 18 世 纪 百 科 全 书 派 的 科 学 家 达 朗 贝 尔
( D’Ale mber t , 1717— 1783 ) 誉 之 为 阿 基 米 德 的 工 作 与 牛 顿 的
工作两者的中间环节 , 这个评价基本上是符合史实的。
晚年的帕斯卡又是反对耶稣会的坚决斗士。当波・罗雅尔
几经统治当局的严厉打击 已经 濒于 失败的 关头 , 一 些冉 森派 的
代表人物都倾向于妥协 , 惟有他坚持要继续斗争。因此之故 , 他
几乎与他的波・罗雅尔的 朋友 们决 裂 , 并 且终 于在 痛苦 与疾 病
之中结束了他天才而又短促的一 生。1662 年 8 月 19 日 帕斯 卡
死于巴黎 , 享年 39 岁。冉森 派与 耶稣会 的这 场论 战 , 作 为一 场
狭隘的神学理论的争论 , 早已成为历史陈迹 ; 但是他在这场论战
的过程中所酝酿的某些光 辉的 近代 思想内 容和 近代 思想 方法 ,
却超出神学范围之外而为 思想 史留 下了一 份值 得重 视的 遗产。
关于 他的 生 平活 动 , 他的 姐 姐吉 尔 贝特 ( Gil ber te, 即 比里 埃 夫
人 ) 曾为波・罗雅尔版的《思想录》写过一篇帕斯卡传略 , 读者可
以参看。
每一个时代的哲学观点和思想方法论总是根据当时的科学
成就和政治斗争总 结出 来的。 17、18 世 纪的 思 想家 , 其世 界 观
与方法论的形成几乎无一 不是 和他 们的科 学工 作 ( 而在 这一 历
史阶段里 , 主要的是数理科学 ) 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是除了
与他们的科学知识和科学 方法 相制 约而外 , 他 们的 世界 观和 方
法论又是和他们的时代特征和政治特性相制约的。帕斯卡生于
神学思想统治行将崩溃但 还没 有崩 溃的时 代 , 所以 他的 理论 体
系里往往采用神学的思想 资料 ; 他 的社会 地位 又是 属于 近代 早
期中等阶级的市民反对派 , 所 以其 中又不 可避 免地 带有 大量 唯
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观点。这些都是我们在肯定他的历史贡献
的同时 , 所应该注意并加以分析和批判的。
有关版本和译文的一些说明
帕斯卡身后的影响虽大 , 但《思想录》一书却 长 期未 曾被 人
很好地整理过 , 显得杂 乱无 章 ; 以致 17、18 两 个世 纪 里 , 无论 是
赞成他的人还是反对他的人 , 都没有可能很好地阅读和理解《思
想录》的内容和思想。一直要到 19 世纪的中叶 , 这位 17 世纪中
叶思想家 的遗著才 逐步恢复 它原来的 面貌而呈 现于读者 的
面前。
他死后不久 , 他的外甥女 艾基 纳・ 比里 埃 ( Etienne Perie r)
就整理这部未完成的大书的片断草稿。整理过的草稿复经冉森
派中心波・罗雅 尔 ( P or t Royal ) 修 道 院 删订 , 特别 是 剔除 了 其
中一些异端色彩过于浓 烈 , 锋芒过 于外 露的 部 分 , 于 1670 年 出
版 ; 这是《思想 录》最 早 的一 个 版 本 , 通 称 波 ・ 罗 雅 尔本。 事 实
上 , 这一最早的版本与著者原作的本来面貌大有出入 , 并且简牍
错乱 , 难以卒读。
自波・罗雅尔本问世后 , 历代都有人研究帕斯卡 , 包括伏尔
泰 ( Voltaire , 1694—1778) 、孔多 塞 ( Condorcet , 1743—1794) 、夏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5 9
传讹 ; 布伦士维格本原来不错的地方 , 特罗特英译本也弄出许多
错误 , 有 些 是 非 常 可 笑 的 错 误 , 例 如 把 帕 斯 卡 的 友 人 米 东
( Miton) 弄成了英国诗人弥 尔敦 ( Milton , 见《人人 丛书 ・第 874
种》第 192 段 , 1931 年 ) 之类 , 使人啼笑皆非。
凡是作者原文中的错字 或漏字 经后 人补 正的 , 均用 方形 括
号标出。至于书中若干本 来就不 完整 的句子 , 除 了 后人 已能 确
定其涵义者加以增补而外 , 其余均照原文逐字译出 , 以免缀补成
文甚至增字解经 , 以致有伤原意。
翻译任何一部思想作品 , 最 感棘手 的莫 过于 名 词与 术语 难
以统一。虽然在翻译过程中对于重要的名词和术语尽量求其前
后一致 , 但有时仍然不 得不分 别用 几个不 同的 中文 字来 表示 原
文中的同一个字 , 甚至于原文中关键性的字。另一方面 , 大部分
名词虽然照顾了前后的译 名一 致 , 但这种 一致 却又 不可 能不 在
不同的使用场合之下或 多或 少地偏 离了 原意。困 难 在于 , 没 有
一种文字可以完全精确地符合并表达另一种文字。
中文中的自然、人性、天 性 和 由它 们 衍 变 来 的形 容 词 自 然
的、天然的、天赋的 , 在原文中是 同一个字 nat ure 和它的 形容 词
nat urel; 但我们却在不同的场 合中 使用 不同 的对 应词。 中文 中
的成员、组成部分和肢体在原 文中 也是同 一个 字 me mbr e, 这 个
字在国家则译成员 , 在整体则译组成部分 , 在个人则译肢体。
Esprit 这个字全书都译作精神。这个字大致相 当于英文 的
spirit、德文 的 Geist、中 文的 精神、心 灵、心 智和 头脑 , 在本 书 第
一编中这个字实际指的是思想方式。所谓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
精神或“精微性的精 神”( 英译 本作“直 觉的精 神”) 的不同 , 即 指
几何学的思想方式与敏感性思想方式之不同。 Esprit 这个字 在
6 62 书前与书后
17 、
18 世纪有 着 远 比我 们 今 天 所 说的“ 精 神”更 微 妙 得 多 的 涵
义。一个字是不能不受时代的影响而不断改变它自身的质量和
重量的。另一个情形相似的字是 philosophe ( 哲学家 ) , 在 17、18
世纪这个字的涵 义 在 一定 程 度上 不 同于 我 们 今 天所 称 的 哲 学
家 , 它是指有别于形而 上学 家———而“ 形而 上学”这 个字 又和 我
们今天的涵义也有不同———的知识追求者。要用一种文字表达
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之下另一种文字所表达的内容 , 几乎是
不可能的事 ; 因此就只能希望读者体会文字的精神实质 , 做到以
意逆志而不以词害意。
另一个 关 键性 的 字是 raison。 17 世 纪的 raison 可以 相 当
于 18 世 纪 的 Verstand ( 或英 文 的 unde rstanding : 理 智、知 性、
理解、悟 性 ) , 也 可 以 相 当 于 18 世 纪 的 Vernu nft ( 或 英 文 的
reason , 中文的理性 ) 。 这里 我 们必 须 注 意到 , 无论 是 在帕 斯 卡
本人还是在整个 17 世纪 的 思想 里 , V erstand 和 Vernunft 还 没
有获得后来它们在康德那里所被赋予的那种区别。这个字在帕
斯卡的用法里分别指推 理能力、理 智、道理或 理性 , 我们 在书 中
大多译作“理智”, 少数场合译作“ 理性”或“ 道理”。当然 , 德译本
也可以把它译作 Vern unft , 只要不把 这个字 理解 为一个 半世 纪
以后它在德国 古 典哲 学 中所 获 得 的 那种 严 格 的 意 义。严 格 说
来 , 更接近于 Vernunft 的 , 在帕斯卡的用语里应该是 pen sée( 思
想 ) 。帕斯卡 用 pensée 这 个字 , 大致 相 当 于 笛卡 尔 用 cogitatio
( 思想 , 即“我思故 我在”中 的“ 思”字 ) 。笛 卡尔说 “
: 我所 谓的 思
想 ( cogit atio) 是指我 们 意 识到 在 自己 心 中活 动 着的 全 部 东西。
这就是为什 么 不 仅 仅 是理 智 ( unde rstanding ) 、意志、想 象 而 且
帕斯卡《思想录》译序及附录 66 3
原载帕斯卡 :《思想录》
( 北京 , 商务印书馆 , 1984 年 )
卢 梭《论 科 学 与 艺 术》译 序
卢梭 (1712—1778) 是 18 世纪 法国 资产 阶级 民 主革 命前 夜
最杰出的思想先行者 , 他的“论 科学 与艺术”这篇论 文是 他最 早
的一篇重要作品。论文系应第戎学院的征文而作 , 原名为《论科
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 》
? 。和卢梭的名字分不开
的 18 世纪后半叶“ 返于自然”的思想 , 最初就是在这篇论文里得
到了明确的表现。
关于这篇论文的写作 , 卢梭自己在《忏悔录》中有过记载 , 其
大致经过如下 : 1749 年盛夏 , 卢梭由文桑尼 ( Vincen nes ) 去巴 黎
访问他的好朋友、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 ( 1713 —1784 ) , 途中
小憇 , 偶然翻阅一份《法兰西信使报》( M ercur e de F rance ) , 看到
上面载有第戎学院如上的征文题目 , 一时有感 , 遂构成了这篇论
文的论点 。卢梭见到狄德罗之后 , 谈起 此事 , 得 到了狄 德罗 的
鼓励。论交写成之后 , 曾 交狄 德罗阅 读 , 狄德 罗甚 感 兴趣 , 还 提
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曾有过一种流传甚广的 说法 , 说是 卢梭 最初 本 想从 正面 回
答这个征题的 , 但狄德罗劝他不如做反面文章 , 卢梭听从了狄德
作为革命民主主义阵营 中小资 产阶 级的 代言 人 , 卢 梭针 对
着 18 世纪 法国 旧制度 ( ancien régime ) 之下 贵族社 会的 虚伪 与
腐朽 , 进行了尖 锐而 深刻 的攻 击。这 篇论 文的 中心 思 想是 : 自
然是美好的 , 出自自然的人是生来自由平等的 , 因此应该以自然
的美好来代替“文明”的罪恶。这样 , 卢梭便以“ 自然”( 以及人的
自然权利 ) 来与“ 文明”( 以及贵族的特权 ) 相对抗 , 从而从根本上
否定了当时统治阶级的“文明”。他后来的一系列重要著作———
包括宣扬天赋人 权 从 而为 资 产阶 级 民主 革 命 奠 定理 论 基 础 的
者所理想化了的自由与平等的秩序。他在本文中曾指责统治阶
级的科学与艺术乃是财富与奢侈的产物。后来他在一系列的政
治著作中 , 如《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 则
更进一步强调指出财富和贪婪是一 切罪恶 的根源。作 为 18、19
世纪革命民主主义的浪漫主义的开创人 , 他在本文中谴责了“ 文
明”社会风尚的堕落 , 并 提出惟 有平 民、惟有“纯 朴的灵 魂”才 可
能具有深刻真挚的感情。 卢梭断 言科 学、艺术是 与 人民 相矛 盾
的 , 他揭橥富于人民性的真挚感情 , 用以反抗贵族文明的虚伪造
作 ; 这种归真返朴的要 求反映 了第 三等级 中的 平民 阶层 对空 虚
腐化的贵族文化的抗议。 这一观 点后 来在他 的教 育著 作《爱 弥
儿》和小说《新哀洛漪 思》中得 到了 系统的 表述。《爱 弥儿》描 写
一个不为人压迫人的“ 文明”社会所 玷污、完 全出于 自然 之手 的
理想人格 ,《新哀洛漪思》则 更对这 种理 想赋 之以艺 术形 象的 表
现。卢梭就这样以其对简单纯朴的自然与人性的赞颂和高度评
价 , 开辟了启蒙时代文学的民主潮流 , 从而对资产阶级革命民主
主义的文化思想起了重大的促进作用。
然而 , 另一方面 , 卢梭也像 历史 上一 切杰 出的 思 想家 一样 ,
不能不受到他自己的时代 和阶 级的 局限 ; 这主 要表 现为 作者 的
唯心主义的观点和非历 史的 方法。他 抗议 18 世 纪 统治 阶级 的
腐化的文明 , 但他是从小资产阶级、小私有者的良心和人性发出
他的抗议的。卢梭认为自然是永恒的 , 因此人的天性 ( 自然和天
性在原文中是同一个字 ) 也 是永 恒的。人 的天 性中 就包 含着 有
自臻于完美之境的能力。经典作家指出 :
“18 世纪的准备了革命的法国哲 学家们 ……要求无 情地 毁
灭一切与永恒理性相矛 盾的 东西。我 们同样 也已 经 看到 , 这 个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译序 66 9
纯朴感情的自然流露这一思想 , 有其人民性与民主性的一面 ; 因
此它受 到现 代资 产阶级 学者 如白璧 德 ( I . Babbit t ) 等人 的歪 曲
和讥讽。而在新文化运动 期间 , 白璧 德是 被“ 学衡”派所 极力 宣
扬过的。但是鲁迅在与“学衡”派论 战之余 , 却 对卢 梭及 其思 想
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评价 , 他说 :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 , 大 致是的 ; 但 有破 坏却 未 必即 有新 建
设。卢梭…… 等 辈 , 若 用 勃 兰 兑 斯 的 话 来 说 , 乃 是‘ 轨 道 破 坏
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 , 而且是扫除 , 是大呼猛进 , 将碍脚的
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 , 一扫而空……。”
鲁迅是在把卢梭看成“是扫除、是大呼猛进”的“ 轨道的破坏
者”这种意义上来肯定卢梭的 , 这就鲜明地表明了在对待思想文
化遗产 上的 两种不 同态 度 : 一种 是取其 糟粕 而弃其 精华 , 而 另
一种则是取其精华而弃其糟粕。
希望能得到读者们的指正。
1962 年 6 月于北京
重 印 赘言
本书 中译 本 第一 版 于 1959 年 由 商务 印 书馆 刊 行 于北 京 ;
1962 年全书又经重行校订一遍并 于次年 出第二版 , 前面 增加 了
一篇简短的“译者序 言”。这个 序言 今天看 来早 已过 时 , 其中 不
乏观念论的陈词滥调 ; 现仍置 于篇 首以 存其真 , 用 彰 吾过 , 同 时
也作为一个时 代 的烙 印。此 次 重 印对 译 文 中 的 个别 文 字 做 了
改动。
译者谨识
1995 年 6 月
附 识
术 的 复 兴 是 否 有 助 于 敦 风 化 俗 ?》 ( Le rétablissemen t des
Sciences et des Ar ts a-t-il cou trib ué épurer les moeurs ?) 。通
常简称《论科学与艺术》( S ur des Sciences et des Ar ts) 。陈先生
此语以后各版不知为何 删去 , 读者 恐多 未见 , 特此 拈 出 , 以供 研
究王、陈两先生者参考。
———译者附识
第一步是从自然环境的束 缚之 下解 放出来 , 第 二步 是从 历史 的
束缚之下解放出来。进步的要义就在于扫除历史前进道路上的
障碍 , 这些 障碍 来自两 个方 面 : 既来 自在上 者的 专制主 义和 等
级制度 , 也来自在下者 的愚昧 和偏 见 ; 但是这 两者 都 可以、并 且
应该由政治的和知识的革命所扫除。历史也就是一幕理性力量
自我发展的表现。人类必 须服从 自然 律 , 但人类 集 体长 期努 力
的结果 , 也反过来可以约束和利用自然力 , 而这仍然可以视为自
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 也就是 说 , 人之 解放于 自然 界 的束 缚 , 这
本身也是自然的。同样 , 人类自由的增长 , 其本身也是自然律的
一部分。这样 , 18 世纪启蒙运动的 历史观———即 进步取 决于 人
类理性的发展 , 并且人 们因此 有理 由对于 未来 寄予 无限 的信 心
和希望———就在他的《史表》中得到了鲜明的反映。
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纪之 后的人 , 今 天读 到两 个 世纪 以前 这
些启蒙思想家的著作 , 似乎对于他们真诚的信仰和乐观的精神 ,
只能够是艳羡。我们艳羡他们的幸福 : 他 们的一生 满怀着那 么
美好的热望。相形之下 , 两个世纪以后的我们在某种方面 , 虽然
确实取得了他们所无法比拟的进步 ; 但是 20 世纪却也见证了空
前的愚昧、野 蛮和 残 暴。 能够 说 人 类 精 神是 在 不 断 进 步的 吗 ?
能够说这种进步就足以把人类历史逐步引入地上的天堂吗 ? 假
如是的 , 那立论也不能 再仅 仅是一 种天 真的 信仰 了。如 果说 物
质享受 ( 或金钱 ) 就是幸福 , 我们今天大概要比他们幸福 ; 但如果
说物质享受 ( 或金钱 ) 并 不就 是 ( 或不 完全 是 ) 幸福 , 则我 们对 幸
福的理解 , 就不能像他 们那样 仅仅 诉诸 于对理 性 ( 或对 人的“ 善
意”) 的信仰了。没有知识 ( 启蒙 ) 的人是愚蠢的 , 但有知识、有学
问的人是不是就更仁慈、更宽 容、更 善良呢 ? 看 来 , 20 世 纪历 史
6 76 书前与书后
译者谨识 1989 年 5 月
原载《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 孔多塞著 ,
何兆武、何冰译 , 北京 , 三联书店 , 1999 年 )
梅 尼 克《德 国 的 浩 劫》译 序
当然会遇到根深蒂固的德 国传 统史 学的抵 抗 ; 而作 为这 一传 统
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的梅尼克 , 遂于 1935 年被解除了德国传统史
学重镇《历史杂志》的 主编职 务。在 法西斯 专政 时期 , 梅 尼克 始
终坚持自己的反法西斯观点 , 心身都受到损害。当时 , 他有许多
朋友、同事和学生纷纷 流亡国 外 ; 但他 本人不 肯流 亡 , 因 为他 相
信自己留在国内可以为德国人民和德国民族文化的传统多做一
些贡献。 他 和 贝 克 ( Ludwig Beck ) 将 军 是 好 友 , 对 贝 克 参 与
1944 年反希特勒的密谋是知情的 , 虽然他并未参加直接行动。
早期的梅尼克是一个青年 兰克派 ( Jungrankeaner ) , 这一 派
不同意以经济基础或物质 基础 来解 释人类 精神 的历 史 , 所以 在
本质上是 一 种 唯 心 史 观。 他 和 兰 普 雷 喜 特 ( Kar l La mpr echt ,
1856 —1915 ) 两位历史学家 之间所 进行 的那 场德 国 史学 史上 有
名论战 , 足以表明他当时的思想立场。他毕生的著作中 , 有一小
部分是属于历史考订或纪 事性 质的 , 但大 部分 则是 致力 于探 讨
思想本身的历史的 , 这 些著作 背后 透露出 来的 一种 基本 观点 就
是 : 思想或观念才构成为历史的动力。历史 学中的“历史 主义”
( Hist orismus ) 一词 , 历来 有着 不同 的用 法 和不 同的 涵义。 梅
尼克认为 , 在史学史上 , 是 浪漫主 义摒 弃了古 典意 义 的理 性 , 从
而开辟了历史主义的道路的。他本人之作为当代德国历史主义
学派的主要代言 人 , 也 是在 这 种 意 义 上。但 是 同 时 , 由 兰 克 奠
基、中间经过德罗伊森、西贝尔和特赖奇克等人发扬光大而在西
方史学界占统治地位的这 一德 国历 史主义 学派 , 也 终于 因法 西
斯的迫害而使它这位最后的代言人成为这一悠久的学派的鲁殿
灵光。
19 、
20 世纪之交 , 西方史学研究 呈现了 一次重 点转移 , 从 传
统的以政治史为史学研究 中心 , 转 移到以 研究 思想 文化 史为 史
学研究中心。在这方面 , 梅尼 克也 是其中 代 表人 之一。 这一 次
重点转移 , 和他本人前后的思想变化 , 同样都反映出德国历史学
派本身内在的思想危机 ; 相形之下 , 法西斯的迫害则只是一个外
因。事实上 , 自从 19 世纪下 半叶 以来 , 德国 上层 知 识分 子所 面
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或 者调 和如 下三种 相互 矛盾 着的 潮流 :
即 , ( 一 ) 日益强烈的、几乎是压倒一切的民族 主义的国 家理性 ,
( 二 ) 随着迅 速 的 工 业化 而 来 的、不 断 在 壮 大 着的 工 人 群 众 运
动 , ( 三 ) 在 18 、19 世 纪之 际 达 到 其 高峰 的 德 国 古 典 文 化 的 传
统。对 于 梅 尼 克 , 正 像 对 于 他 同 时 代 的 韦 伯 ( Max Weber ,
1864 —1920 ) 、特罗什 ( Ernst Troeltsch , 1865—1923) 等人 一样 ,
他们一方面既眷恋着德国 历史 文化 的传统 , 一 方面 又深 切感 到
必须解决迫在眉睫的社会 改革 与进 步的问 题 , 并且 同时 使这 二
者还能适应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利益。于是唯一的出路似乎
就只有当时的社会民主 主义。因 而在 第一次 世界 大 战后 , 他 们
就转而赞成魏玛共和 , 实质上是走着一条温和的、保守的改良主
义道路。在很大程度上 , 这也 是《德国 的浩劫》这本 书所 要解 决
的中心问题。
魏玛共和究竟应不应该、以 及在多 大程 度上 应 该对 法西 斯
的崛起和专政负责 ? 是魏 玛共和 本身 引致了 法西 斯 专政 , 还 是
法西斯政权扼杀了魏玛共和 ? 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 把这个问
题进一 步推 及于历 史 , 那么 人们 就可以 问 : 是德 国的历 史文 化
6 82 书前与书后
场上攻击德国史学思想中的唯心主义传统的。梅尼克虽然反对
兰普雷喜特的实证主义思 想 , 但同 时也表 现出 他已 不完 全同 意
新兰克派的立场 , 他认 为新兰 克派 在历史 研究 中标 榜客 观如 实
的态度 , 实际上是在回避道德伦理的和政治的义务。
兰克的思想中 本来 就 包 含 有 自由 主 义 和 保 守主 义 两 个 方
面。19 世纪末的青年兰克派或新 兰克派 , 主要 的是继承 了兰 克
的保守主义那一面 , 可 以说他 们更 靠近于 特赖 奇克 的民 族主 义
倾向 ; 而梅尼克则更多地继承了兰克的自由主义那一面 , 在思想
上可以说是更靠近于脑 曼 ( F riedrich Nauman n , 1860 —1919 ) 的
政治社会路线。如果说梅 尼克早 年曾 是一个 青年 兰 克派 , 那 么
中年的梅尼克由于接受了 西方 自由 主义的 影响 , 就 和正 统的 兰
克学派有了分歧 , 并且 由于他 的自 由主义 思想 而往 往被 人列 入
新康德学派。毫无疑问 , 在思想路线上 , 梅尼克受到了新康德学
派、特别是文 德 尔班 ( W ilhelm W indel band , 1848 —1915 ) 、李 凯
尔 特 ( H einrich Ricker t , 1863—1936 ) 、狄 尔 泰 ( Wilhel m
Dilt hey , 1833—1911) 和 韦伯 等 人 的 影 响。这 些 新 康 德 学 派 的
代表人物都着意于思想史 的研 究 , 而梅尼 克之 致力 于思 想史 研
究 , 又特别以自由主义和民族主 义作为 19 世纪 以来的 两条 主
线 , 这一见解在本书中 也有 所阐发。 这一 重视思 想 史研 究的 倾
向 , 对于德国乃至整个 西方青 年一 代历史 学家 都有 着很 大的 影
响。例如 , 20 世纪在 西方 史学 界蔚 为 大 国的 法 国年 鉴 学派 , 就
曾深受 这一 德国学 派的 思想影 响 , 伊格 斯 ( Georg Egger s ) 乃 至
认为不考虑德国历史学派 的遗 产 , 法国年 鉴学 派就 是不 可想 象
的事。尽管年鉴学派所谓的“理解”( comprendr e) 已经超越了 他
们之前的德国历史学派多少不免拘束于考据观念的那种“理解”
( verstehen) 的涵义。
上 , 是不是还有独立的 道德 准则 ? 国 家政 权真的 享 有一 种超 乎
个人理性之外和之上的理性和道德吗 ? 这就是他这部书所要回
答的问题。当然 , 他还不可能从根本上否定“ 国家理性”的神话 ,
但他在大量考察了近代西 方政 治史 和思想 史之 后 , 却达 到了 这
样一个 基本 论点 : 国家 权力 的运 用应该 有一 个限度 , 那 就是 应
该以保护公民的权利和福 利为 其限 度 , 而 不可 超出 为这 一目 标
所必需的限度之外。从而 , 他就 力图 以道 德理想 来 为政 治权 力
划定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马基雅维里的《君王论》于 1513 年问世 , 它把政权的基础由
神圣转到世俗 , 它向国家的内部去寻求国家的重心 , 而把道德理
想和价值判断完全驱逐 出政 治思维 的领 域之外。《近代 史中 国
家理性的观念》一书 , 则通过马基雅维里以后四个世纪的历史来
探讨政治现实和道德理想 的关 系 , 作为他 长期 从事 思想 史研 究
的总结。全书的基本思想可以归结为 : 所 谓国家的 政治利益 往
往是和道德原则相矛盾、相冲突的。古治高度评价了这部书 , 认
为自从狄尔泰之后还没有一个学者能以如此丰富而又绵密的见
解来分析人类的意识和 行为。然 而在 这里 , 在梅 尼 克的 身上 也
表现出了一场历史学家和理想主义者之间的人格分裂。作为一
个理想主义者 , 他坚持 认为从 一个 人的个 性深 处所 得出 的任 何
东西都不可能是不道德的 ; 而作为一个历史学家 , 他又不能不痛
苦地看到政治权力的现实需要总是毫无道德可言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 , 他于 1936 年写 成了 另一 部 著作《历
史主义的兴起》( Die En tsteh ung des H istoris mus ) 。 这部 书 是
从广泛的西方思想史背景上考察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到兰克
学派和浪漫 主 义 的 史 学 思 想 , 并 特 别 考 察 了 对 于 启 蒙 运 动 的
梅尼克《德国的浩劫》译序 68 7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翌年 , 1946 年 , 梅尼 克以 83 岁 的高 龄
写出他晚年的压卷之作《德国的浩劫》。这部书从两个世纪的德
国历史文化背景着眼 , 对于导 致法 西斯专 政的 原因 给出 了自 己
的答案 , 它是思想史家 的梅尼 克在 历尽浩 劫之 后对 德国 历史 文
化所进行的反思和再评价。书中虽然并没有正面论述传统的德
国历史学派 , 但在他对历史的重新理解和批判之中 , 却在很大程
度上蕴含着这一点。这部 书并非 是宏 篇巨帙 ; 它 不 是一 部纪 事
的历史著作 , 而 是 一部 出 之以 个 人 回 忆、理 解 和 感受 形 式 的 史
论 , 或者说是文化批评。如果说 , 每一个时代的历史著作也都是
历史的一部分 , 是历史 时代精 神的 记录 , 那么 , 每 一 个时 代的 史
论或文化批评就同样也是 历史 的一 部分 , 是历 史时 代精 神的 反
省和自我批判。本书以个人的、非正式的、但不失其深刻的沉思
梅尼克《德国的浩劫》译序 68 9
政是出自德国历史文化中的某种必然。他认为那无论在事实上
还是在理论上 , 都完全是一幕偶然 , 和德国的历史文化丝毫没有
瓜葛。然而 , 如果历史上的重大事变纯粹出于偶然 , 这又怎么可
能说得通呢 ? 梅尼克 对此 所 做的 答案 是 : 如果 我 们追 溯 历史 ,
我们就可以发现这场浩劫的根源并不在德国的古典思想文化之
中 , 而是在于人们对启 蒙运动 的理 性主义 和法 国革 命的 乐观 主
义的幻灭。因此可以说 , 它并不是继承了德国古典文化 , 而是背
叛了德国古典文化。因此 , 它就不是一个德国历史文化的问题 ,
而是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文化的问题。希特勒及其纳粹党和德
国的历史文化之间并没有 任何 内在 的有机 联系 , 所 以它 对德 国
就不是一幕必然 , 而是一幕偶然。例如 , 他举出了兴登堡个人的
错误和弱点 , 等等。或者 , 从 更深 一层的 思想 文化 背 景来 说 , 希
特勒及其纳粹党的法西斯专政 , 乃是由于政权与精神文化、世界
公民理想与民族国家利益互相冲突而未能一致的结果。梅尼克
本文似乎从来就不曾感到过 ( 或者不肯承认 ) 德国古典文化中的
唯心主义思想传统会有 什么 内在的 问题。在 这一 点 上 , 他和 同
时代的特罗什就表现出明显的分歧。
梅尼克在反对和谴责法 西斯的 同时 , 却 全盘 在 为德 国传 统
文化而辩护 , 并且是在 辩护 德国传 统文 化的 全部。 他从 来没 有
想到过或指出过 , 其中 也可能 有某 些东西 有朝 一日 会成 为德 国
的祸根。他认为成为祸根 而毒害 了德 国民族 和人 民 的 , 完全 在
于普鲁士军国主义中那种马基雅维里的精神 , 而不是什么别的。
他全心全意维护德国古典 文化 的理 想 , 认 为这 一理 想和 法西 斯
的实践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即使在德国民族最艰难困苦的岁月
里 , 他也没有动摇过自 己对 德国历 史文 化传 统的 信心。 他不 肯
梅尼克《德国的浩劫》译序 69 1
承认在德国的历史文化传 统里 , 正 如在任 何历 史文 化传 统里 一
样 , 总是会有好的和 坏的 , ———尽 管 最微 妙、最棘 手 而最 难于 解
决的正好在于 , 好的和坏的往往是同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 , 是难
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的。他虽然承认非理性的“恶魔”原则似乎
在历史上起着主导作用 , 可是 他又 不承认 它和 德国 古典 文化 传
统之间有任何牵连。这个 思想矛 盾一 直伴随 着他 的 一生 , 并 在
他晚年定论的这部史论 之中 也随处 有着 鲜明 的反 映。当 然 , 书
中也表现出作者暮年以劫余之身对自己早年所信奉的教条以及
早年对国家权利和伦理道德的一致性的那种乐观态度产生了怀
疑 ; 所以说起话来 , 早年那 种充满 信心 的肯定 语气 已 经消 失了。
无论如何 , 这部代表他晚年看法的书 , 其中所运用的思想方式和
研究路数是有其特色的 , 并且 是值 得思想 史的 研究 者参 考和 批
判的。同时 , 作为作者个人的思想总结 , 它也不失为当代德国思
想上和史学上一份有价值的文献。
也许 , 本书的中心论 点可以 换一 种方 式 表述 如下。 二次 大
战结束 时 , 西方 思想界 流行 的看 法是 : 希特 勒纳 粹党及 其所 造
成的浩劫 , 乃是德国近 代历 史文化 的必 然产 物。梅 尼克 则挺 身
为德国历史文化辩护 ; 他要论证那只是出于历史的偶然 , 而非必
然。这里就涉及到 , 历史 上的重 大事 变究 竟是出 于 偶然 抑或 出
于必然这个问 题。本 书 第八 章 专 门讨 论 了 历 史 中的 偶 然 与 必
然。偶然论抹杀了历史发 展的内 在的 合规律 性 , 而 必然 论则 又
取消了人类意志的作用 和价 值。如果 说 , 必然性 是 通过 偶然 性
而表现 的 , 那么 也仍然 需要 回答 : 必 然性何 以要 采取这 样一 场
浩劫的偶然形式来表现它自己。梅尼克的论述正面触及了这个
问题 , 虽则远远未能真正解答这个问题。
6 92 书前与书后
梅尼克一生追求的是能在互相矛盾和冲突着的思想之间找
到调和 , 他要调和国家 政权和 个人 价值、民族 主义 和 自由 主义、
历史传统和社会进步、文化精英和劳动群众、德国精神和世界公
民。这个工作在有些地方 是做得 比较 好的 , 例如 他 提出 惟有 通
过德国文化的民族化才能 真正 丰富 世界的 文化 ; 另 有的 地方 则
远没有成功 , 例如他对歌德时代的古典文化就缺乏具体的分析。
晚年的梅尼克在经历了浩劫之后 , 痛定思痛 , 已经更深入地体会
到了国家权力中的“恶魔”成分了 ; 这时候 , 他仍能以一种真诚的
人道主义的精神在向往着精神文化和政治权力之间可以达到一
种更高的、更健全而美 好的 平衡和 统一。 全书的 结 论仍 然念 念
不忘德国古典文化的永恒 价值 , 寄 希望于 这一 高度 精神 文化 能
够东山再起 , 它不仅将复兴德国民族 , 并将对世界做出它的独特
贡献。或许这可以看作是不失为一个历史学家的温柔敦厚之旨
吧。对于一般读者 , 这 种想法 会多 少予人 以 不切 实际 之感。 但
对于像梅尼克那样一个从深厚的德国历史主义的土壤里成长起
来的历史学家而言 , 这却正是须臾不可离弃的头等大事。
这部书许多地方闪灼着 一种老 年人 的成 熟的 智慧 , 然而 它
也难免老年人那 种 恋 旧的 心 情 , 乃 至 一 切都 率 由 旧 章 的思 路。
梅尼克在 1954 年去世 , 享年 92 岁 , 已来不及目睹第二次世界大
战以后西方和全世界发生的一系列重大的历史变化。假如他能
活到今天并能思考的话 , 书中的许多观点将无疑地会有所改变。
或许在本书的结尾部分他就不会提出那些发思古之幽情式的建
议 , 并把它们看作是德 国民 族精神 生活 的唯 一出 路了。 然而 作
为事实、作为历 史 , 并 不 成 其为 真 实 的 东 西 ; 作 为 思 想、作 为 史
论 , 却又有其真实性并 因而 有其价 值。其 中所反 映 的德 国老 一
梅尼克《德国的浩劫》译序 69 3
代的史学思想 , 那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见证。这部书曾被《美国政
治学评论》评为写出了德国历史的内在冲突。它和另一部著作 ,
即李特尔 ( Ge rha rd Ritte r) 的《欧洲和德 国问 题 : 关于德 国国 家
思想 的 历 史 特 点 的 考 察》( Europa und die deu tsche F rage:
Bet rach t ungen ǔber die geschich tliche Eigenar t des deutsche r
Staatdenkens ) , 在西方被认为是 德国 思想自 我反 省的两 部代 表
性的著作。此后在他一生最后的几年里 , 他没有再写任何专著 ,
只有几篇文章和讲演。1948 年他 写了一 篇纪念 1848 年 革命 一
百周年的文章 , 1949 年又写了一篇评 论德国历 史所走过 的错 误
道路的文章。两篇文章继续提出要高举解放战争时期的那种崇
高理想的旗帜。
一个历史学家不但同时 也必然 是一 个思 想家 , 而且 还必 须
首先是一个思想家 , 然 后才 有可能 谈到 理解 历史。 对历 史理 解
的高下和深浅 , 首 先取 决 于 历史 学 家 本 人思 想 的 高 下 和深 浅。
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 , 首要的 条件 并不在 于材 料的 堆积 而在 于
历史学家本人的思想方 式。历史 之所 以可能 成为 人 们的 知识 ,
乃是由于历史学家的思想 之创 造性 的劳动 的结 果 ; 历史 学家 本
人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要比其他任何条件都更积极而有效地在形
成着人类知识 中 的历 史 构图。 清 理史 料 只 不 过 是机 械 性 的 工
作 , 只有历史学家的思想才能向一大堆断烂朝报注入活的生命。
所以历史理论和 史 学 理论 就 成为 历 史学 中 带 有 根本 意 义 的 一
环 , 而史论的重要性就 并不 亚于历 史著 作的 本身。 读者 也许 可
以从这个角度来估价和评论这部德国思想文化史论。
本书以 1946 年初版 于威 斯巴登 ( Wiesbaden ) , 最初 英译 本
是哈佛大 学 历 史 学 教 授 费 ( Sidney B . Fay , 1876 —1968 ) 翻 译
6 94 书前与书后
原载《德国的浩劫》( 梅尼克著 ,
何兆武译 , 北京 , 三联书店 , 1991 年 )
《18 世 纪 哲 学 家 的 天 城》译 序
译者谨识
1998 北京清华园
断地提高。而其他一切物种则只能是简单地重复他们前辈的本
能的生活 , 从零开始 , 所以 无法 提高。但 是另 一方 面 , 人 的道 德
情操或精神境界却是无从积累的 ; 这方面 , 后人不会在已有的基
础上不断提高 , 每一代 依然 是从零 开始。 于是人 类 的文 明就 出
现了一场理性的分裂 : 纯粹理性 ( 或工具理性 ) 不断 地在飞速 前
进时 , 而同时实践理性 ( 或 道德 理性 ) 却 牛步 迟迟永 远都 从原 点
上重新起步。毫无疑问 , 今人的知识是古人所望尘不及的 ; 但是
今人的德行也比古人高尚吗 ? 我们似乎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这样
肯定。 ( 例如 , 能说今天“满街都是圣人”吗 ?) 是不是人类文明史
就永远注定了是 在 这 样一 场 理性 的 二律 背 反 之 中摸 索 着 前 进
的呢 ?
原载《博览群书》2001 年第 2 期
《历 史 理 性 批 判 散 论》自 序
收集在这本小书里的 , 是近 几年 间写 的 几篇 小文 章。其 中
绝大多数都是属于赶任务 的急 就章 , 决不 是什 么多 年的 积累 或
深思熟虑的成果 , 加 之 自 己的 才 学浅 陋 , 则 其 质量 不 问 可知 。
之所以应我故乡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善意督促而终于贡献读者之
前者 , 是因为总觉得许多有关史学理论的问题 , 只有经过更深一
步的探讨 , 我国史学界才有希望建立自己独立的史学理论 , ———
既不效颦外国 ( 西方 的或原 苏联 的 ) 的理 论模式 , 也 不盲 目地 闭
门造车、泡制自 己 的公 式。 假如 这 本小 书 能 在抛 砖 引玉 方 面
略尽绵薄 , 对自己就不失为一种安慰了。
由幼年到青年时期 , 正值 从“ 九一 八”、
“ 一 二・ 八”、
“ 七 七”
到二次大战烽火连天的岁月 , 人类的命运、历史的前途等问题深
深吸引了自己 , 所以终 于选 择了历 史作 为专 业。不 久又 对理 论
感到兴趣 , 觉得凡是没 有上升 到理 论高 度的 , 就不 能 称为 学问 ;
于是可走的路似乎就只有两途 , 一是理论的历史 , 二是历史的理
论。其实 , 刚入大学的青 年 , 对任 何专业 的性 质 , 根 本就 谈不 上
有任何理解。
当时教中国通史的是钱 穆先 生 ,《国 史大 纲》就 是他 讲课 的
讲稿。和其他大多数老师不同 , 钱先生讲课总是充满了感情 , 往
往慷 慨 激 越 , 听 者 为 之 动 容。 据 说 上 个 世 纪 末 特 赖 齐 克
( Treisch ke ) 在柏林大 学 讲授 历 史 , 经 常 吸引 大 量的 听 众 , 对 德
国民族主义热情的高涨 , 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我的想象里 , 或
许钱先生讲课庶几近之。据说抗战前 , 钱先生和胡适、陶希圣在
北大讲课都是吸引了大批 听众 的 , 虽然这 个盛 况我 因尚 是个 中
学生 , 未能目睹。钱先生讲史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 , 加之以
他所特有的激情 , 常常确实是很动人的。不过 , 我听后总感到他
的一些基本论点令我难以 折服 , 主 要是因 为我 以为 他那 些论 点
缺乏一番必要的逻辑洗 炼。至今 我只 记得 , 他发 挥 民主 的精 义
更重要的是在于其精神而 不在 于其 形式 , 这一 点给 我留 下了 很
深的印象。
陈寅恪先生当时已是名 满天下 的学 术泰 斗 , 使 我们 初入 茅
庐 ( 西南联大的校舍是茅草盖的 ) 的新人 ( fr eshm an ) 也禁不住 要
去旁听 , 一仰风采。陈先生开的是高年级的专业课 , 新人还没有
资格选课。陈先生经常身 着一袭 布长 衫 , 望之如 一 位徇 徇然 的
学者 , 一点看不出是曾 经喝 过一二 十年 洋水 的人。 陈先 生授 课
《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 70 5
次是一个波兰人的名字他一时没有想起 , 不过迟疑了一下 , 马上
就想起来了。雷先生有他 自己一 套完 整的历 史理 论 , 脱 胎于 斯
宾格勒 , 而加以自己的 改造。其 中主 要的 一点是 他 认为 每种 文
化都只有一个生命周期 , 只有中国文化有两个周期 , ———以公元
383 年淝水之战为 界。假 如那 场战 争 失 败了 , 中国 就 极可 能 会
像古罗马文明一样地破灭 , 而 让位 给蛮族 去开 创新 的历 史和 新
的文化了 , ———他展望着中国历史还会有第三个周期。
1939 年秋的一个夜晚 , 林同济先生 在西南联 大昆中 南院 南
天一柱大教室作了一次公开讲演“
: 战国时代的重演”, 当场座无
虚席 , 林先生口才也确 实是 好 , 全场 情绪活 跃 而热 烈。讲 完后 ,
大家纷纷提问。记得有一 位同学 问道 , 马 克思认 为 历史 将由 阶
级社会进入无阶级社会 , 重演论对此如何评论 ? 林先生回答说 :
马克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 但聪明人的话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 马
克思是根据他当时的认识这样说的。此后不久 , 就在林先生 ( 以
及雷先生 ) 的主持下出版了《战国策》杂志。就我所知 , 当时国外
风行一时的地缘政治学 ( Geopolitics ) 也 是由他 们这时介 绍进 来
的 , 雷先生还作了一次讲演 , 题目是“大地政治、海洋政治和天空
政治”。解放后 , 战国策派 被批判 为法 西斯理 论 , 其 实当 时即 已
有不少人 ( 包括右派 ) 是这样批判它的了。有一次讲演中林先生
公开答辩说 : 有 人说 我林 同济 是法 西 斯 , 我会 是法 西 斯吗 ? 那
次讲演他的 大 意 是 说 ( 事 隔 多 年 , 已 记 不 太 清 楚 , 大 意 或 许 如
此 ) : 古 今中 外的政 治 , 总是 少数 领导多 数 ; 他是 赞成这 种意 义
上的贵族制的。观乎当时英国工党左翼领袖克利普斯 ( Stafford
Cripps ) 来华在昆明讲演公开抨击当政 的张伯伦 政府 , 而那次 讲
《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 70 7
演是由林先生作 翻译 的 ; 又 , 新加 坡 失 守后 , 林先 生 以公 孙 震
的笔名在《大公报》上写 了一 篇轰动 一时 的论文《新加坡 失守 以
后的盟国战略问题》, 以及二战后林先生欧游的通讯 ( 也载在《大
公报》上 ) ; 法西斯这顶帽子似乎对于林先生并不见得十分合适。
即以文化形态学的代表斯宾格勒 ( 汤因比的著作当时尚未完成 )
而论 , 也曾被人批为法西斯的理论先驱 , 其实希特勒要建立的是
一个唯我独尊的千年福第 三帝 国 , 而斯宾 格勒 却在 宣称 西方 的
没落 , 也并不很投合纳粹党的胃口。
1941 年春 , 雷先生 在云 南 大学 作 了 一次 公 开讲 演 , 系 统 地
阐发了他的文化形态史观 ; 讲完以后 , 主席林同济先生称美这个
理论 是 一 场“ 历 史 家 的 浪 漫”( 他 的 原 文 是 the romance of a
historian) 。我承认作为 一种 传 奇 ( romance ) 来 看待 , 这个 理 论
确实颇为恢宏壮丽、引人入胜 ( 尤其是它那宏伟的视野和深层的
探索 ) ; 但生物学的方法毕 竟不 是科 学的唯 一的 方法 , 更 不是 历
史学的方法。何况雷先生 对年代 数字 的神秘 性之 入 迷 , 几于 达
到刘伯温式 推 背 图 的 地 步 ( 这 一 点 他 在 讲 课 中 也 经 常 流 露 出
来 ) 。普遍存在的东西 , 并不能径直被认同为充分理由。万有引
力是普遍存在的 , 就是 在 没有 人 的 沙 漠里 , 万 有 引力 也 是 存 在
的 ; 但是我们毕竟不能由此结论说 , 用万有引力就可以充分说明
人文的历史。林黛玉伤心时流下眼泪 , 她的眼泪是朝下流 , 并不
朝上流 , 这是万有引力在起作用 ; 但用万有引力定律并不能解说
① 林先 生是 政治学 家 , 他当 然知道 克 氏的 立 场 和 态 度 , 倒 是 我 们这 些 青 年 听到 一
位有 名望 的公民 , 居 然 在 战 时 可 以 公 开向 外 国 人 抨 击 本 国 的 战 时 政 府 和 领 袖
( 张伯伦 当时 尚是首 相 ) , 对英国 政 治 制 度 有了 一 些 直 接的 感 受。 多 年 以 后 , 我
在美 国两 次遇到 他们大 选 , 双方 也是 相互猛 烈攻击 对方 的领袖 。
7 08 书前与书后
林黛玉的多情和感伤。不但物理的规律、生物的规律不能 ( 文化
生命周期的观念是搬用 生物的 规律 ) , 就连 经济 的、社会 的规 律
也不能。人的思想和活动 ( 即历史 ) 当然要受物理的、生物的、经
济的、社会的规律所支 配 , 但是任 何这 类规律 或所 有 这些 规律 ,
都不足以充分说明人文现象之所以然。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活
动层次。凡是企图把历史规律 ( 假如有规律的话 ) 归结为自然的
或社会的规律的 , 都不 免犯有 上一 个世纪 实证 主义 者那 种过 分
简单化的毛病。历史学并 不是一 门实 证的学 科 , 凡 是单 纯着 眼
于普遍规律的 , 可以说 对人 文现象 都不 免是 未达 一间。 这是 我
不能同意雷先生观点的 原因。雷 先生 最多只 是描 述 了历 程 , 但
并未能充分解说历史运 动的 内在机 制。及至 抗战 后 期 , 有几 位
先生 ( 包括雷先生和冯友兰先生在内 ) 和青年学生之间在政治观
点上的差距日愈增大了 , 这也 妨碍 了双方 在学 术思 想上 进一 步
地做到同情的理解。
教我们史学方法论的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姚从吾先生。姚先
生讲授内容主要是依据 Ber nheim 的《史学方法论》一书 , 当然也
还有一些出自 La mpr echt 和 Langlois , Seignobos 两人的标准课
本 , 但是此外并没有发 挥过 什么他 本人 的理 论见 解。同 学们 当
时的一般印象是 , 姚先 生的 学问和 讲课 都只 平平。 记得 有一 个
同学曾 向我 说过 : 上姚 先生 的课 也曾认 真想 记点笔 记 , 但是 两
节课听了下来 , 只记了 不到 三行字。 本来 在我的 期 待中 是极 富
吸引力的一门课程 , 却成了一门并无收获可言的课 ; 只因为是必
修 , 才不得不修学分而已。此外 , 他还教过我们宋史。姚先生在
政治上是国民党 , 后来去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前些年听说 ,
他在台湾的若干年间做出 了不 少成 绩 , 当 今港 台中 年一 代的 骨
《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 70 9
的奠基人。侯先生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这里所谓真
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并非是说 , 别人都是假马克思主义者 ; 而是说
侯先生是真正力图以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和路数来理解马克思并
研究历史的 , 而其他大 多数历 史学 家却是 以自 己的 思想 和路 数
来理解马克思并研究历史的。马克思主义不是中国土生土长的
东西 , 而是一种舶来品。 大凡一 种外 来思 想在和 本 土文 化相 接
触、相影响、相渗透、相结合的过程中 , 总不免 出现两种 情况 : 一
种是以本土现状为本位进行改造 , 但既然被中国化了之后 , 即不
可能再是纯粹原来的精神 和面 貌了 ; 另一 种则 是根 据原 来的 准
则加以应用 , 强调其普 遍的有 效性 , 从 而保存 了原 装 的纯 粹性。
前一种史学家往往号称反 对西 方中 心主义 , 却 念念 不忘 以西 方
历史作为标准尺度来衡量 中国 的历 史 ; 我 以为 侯先 生是 属于 后
一种历史学家的 , 这类史家为数较少 , 却真正能从世界历史的背
景和角度来观察中国的历史。 ( 虽然有时也被人说成教条化 ; 50
年代末苏联学术界就有人 评论 过侯 先生以 恩格 斯《德国 农民 战
争》中的社会分析用 之于中 国是 否妥当 ?) 侯先 生的 文风 有时 显
得晦涩难解 , 这或许是 由于先 生专 注于理 论的 思维 而不 肯在 雕
琢文字上多所费力的缘故。先生给我最大的 启发是 : 他总是 把
一种思想首先而且在根本 上看 作是 一种历 史现 实的 产物 , 而 不
单纯是前人思想的产儿 ; 他研究思想史决不是从思想到思想 , 更
不是把思想当 作 第一 位 的东 西。 这一 观 点 是 真 正马 克 思 主 义
的 , 即存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存在。旧时代讲思想史的 ,
总是从理论本身出发 , 前一个 理论 家所遗 留下 来的 问题 就由 后
一位理论家来解决 ; 这 样就 一步一 步地 把人 送上 了七 重天。 新
时代有不少人沿着这个方 向走 得更 远了 , 干脆 认为 思想 是决 定
《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 71 5
一切的 , 历史就是沿着人的思想所开辟的航道前进的。此外 , 侯
先生对辩证法的理解基本 上也 是马 克思主 义的 ( 有 时虽 也不 免
偏离 ) , 即矛盾双方是由对 立斗 争而 达到更 高一 级的 统一 ; 而 流
行的见解则认为那是一场 你死 我活 的斗争 , 以 光明 的一 方彻 底
消灭黑暗的一方而告结束 , 把 辩证 法讲成 了一 种现 代版 的拜 火
教。文革中侯先生遭遇不幸 , 仅从理论思维方面看 , 似乎也理所
当然地是在劫难逃。
我自己这一代人是从古典思维方式的训练中出身的。友人
郑林生有一次向我谈过 , 他学物理学是从经典体系入门的 , 相对
论、量子论等等都是后来才学的 , 所以遇到问题总是先从经典的
思路去考虑 ; 只有当想 不通的 时候 , 他 才想到 去用 相 对论、量 子
论等等。我想这就好比我 们的母 语是 汉语 , 我们 首 先总 是用 汉
语进行思维 , 只有当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时 , 我们才想
到某些外文词句。我们从 少年时 代起 所学的 就是 欧 氏几 何 , 牛
顿力学和纳氏文 法 ( N esefield 这个 名 字 , 今 天 的青 年 们大 概 已
经生疏了 , 当年是人人 必读的 ) , 那 些都简 直有 如切 豆腐 干一 样
地整齐明快而又易于掌 握。后来 读理 论 , 从笛卡 尔 到亚 当斯 密
的古典传统也都具有这种优点 , 极其明晰易懂 , 初读即有眼明之
乐。但是这种思维方式却 也是个 很大 的包袱 , 它 使 人难 于理 解
或接受现代化的思维方 式。我对 现代 化的思 想几 乎 全不 理解 ,
而且格格不入 ; 不但对 自己是 外行 的东 西 ( 如现 代绘 画、现代 音
乐 ) 不能接受 , 就连有关 本行的 东西 ( 如 现代 史学 理论 ) 也 不能。
这就妨碍了自己真正能够仰望现代历史学的高度。一个人的思
想和人的自身一样 , 也是要衰老、僵化而终于被淘汰的。这是不
可抗拒的自然 规 律。一 个人 应 该 谦逊 地 承 认 自 己的 局 限 和 缺
7 16 书前与书后
作者谨识
1993 年孟春 , 北京清华园
原载《历史理性批判散论》( 何兆武著 ,
长沙 , 湖南教育出版社 , 1994 年 )
《何 兆 武 学 术 文 化 随 笔》跋
收入这本小书里的是近些年在不同情况下零零碎碎写的一
部分小文 , 其中大多数已发表过 ; 此次又应编者之邀重行编订一
册 , 收入《学术文化随笔》丛 书中。 同时还 要求 我须 按本 丛书 的
体例写一篇跋 , 简单交 代一 下自己 学习 的经 历。我 不敢 冒充 学
者 , 实在谈不上任何治学的方法和心得。由此联想到一件小事。
1942 年春在校作学生时 , 教我们中西 交通史一 课的向达 先生 去
西北考古 , 临行 前 的一 个 夜 晚姚 从 吾老 师 ( 北 京 大学 历 史 系 主
任 ) 主持了一个小型 茶话会 送别。 会上有 的同 学坚 请向 先生 谈
一谈自己治学的经历和 方法。向 先生 很谦虚 , 他 说 他自 己谈 不
上有什么治学的心得 , 他愿意介绍一位前辈老先生的为学方法 ,
随即介绍了王国维先生。 不才如 我 , 则连 介绍前 辈 老先 生都 不
够格 , 勉强能谈的就只是自己的无能和惭愧而已。
确切地说 , 自 己 应 该 是 属 于 一 个 报 废 了 的 群 体 之 中 的 一
个 , ———这里所谓报废当然 不是说 所有 同时 代的 人 都属 于报 废
之列“
, 江山代有才人出”, 每个 时代 都会有 才俊 之士 脱颖 而出 ,
各擅风骚。但大抵上 , 我所属的这一代人的那个群体 , 大多数都
没有上一代人的国学基础 , 也没有上一代人的西学基础 , 更缺乏
某一门或几门的现代学术 训练 , 从 语言文 字到 人文 的以 及社 会
科学的和自然科学的理 论和 实践。而 比起年 轻一 代 的人 来 , 我
们虽也反复读过选集和语 录 , 但总 不如他 们那 样运 用自 如得 心
《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跋 72 1
应手 , 能以阶级分析为武器真正做到政治挂帅。自己一遇问题 ,
内心里总会不知不觉地走 向逻 辑挂 帅 , 或 者可 以叫 作形 而上 学
的世界观吧。我自己所属 的这一 代人 虽已赶 不上 五 四运 动 , 却
是在五四的强大思想影响之下成长的。年轻时候所接受的东西
很容易先入为主 , 甚至 于出主 入奴 , 形 成了思 想定 势 , 要 再改 变
就困难了 ; 这就好像一个人年青时候所形成的乡音 , 到老再也改
不了一样。一个人应该正 视自己 的局 限和缺 陷 , 这 不但 有助 于
提高我们自己的认识和境界 , 也有助于理解和体会他人的思想。
40 年代初 , 作为一 个在 校 的学 生 , 我 对 当 时许 多 历史 学 著
作最感不能同意的就是它 们有 着太 多的毫 无根 据的、教 条式 的
武断。其所由以出发的基 本前提 假设 , 几 乎完全 缺 乏任 何批 判
精神的洗练 , 就径直被 强加 之于读 者。这 就引导 我 的兴 趣逐 渐
由思想史过渡到历史哲学以及历史学的知识论上面来。最初是
张奚若老师两门政治思想史的课启发了我对思想史的兴趣和重
视。历史学研究的是人文 史而不 是自 然史 , 而人 文 史之 所以 成
其为人文史 , 则端恃其 中自 始至终 贯穿 着人 文思 想。没 有人 的
思想 , 也就没有人文史。都是人的思想赋给了历史以活的生命。
假如没有理想、热望、感情、德 行、思索 乃至 贪婪、野心、狂 妄、愚
昧和恶意等等 , 也就无 谓人 的历史 了。这 一点是 人 文研 究有 别
于自然科学研究的地方。 在自然 科学 的研究 中 , 研 究的 主体 是
人 , 人是有思想的生命 ; 而其所研究的客体则是没有思想的乃至
没有生命的自然界。而在人文研究中 , 研究的主体是人 , 研究的
客体也是人 , 是人在研 究他 自己。所 以它 那研究 的 路数 和方 法
就自然有别于自然科学 的。自然 科学 的对象 是没 有 思想、感 情
和意志的 , 所以研究者 对它的 态度 是价 值中立 的、超 然物 外的。
7 22 书前与书后
历史当然也是整个自然世 界的 一部 分 , 就 此而 言它 也要 服从 自
然界的规律而莫之能外 ( 如物理 的规 律、生物的 规律 等等 ) 。 但
因为它又是从自然界异化出来的那一部分 ; 就此而言 , 它就不再
是单纯的自然史 , 它也不再单纯地仅只受自然的规律所支配 , 它
既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的成 分 , 又复有 以人 的意 志为 转移 的
成分 ( 不然 , 什么努力与 决心 等等便 全无 意义了 ) 。 历史 归根 到
底乃是人的有意识的、有意 志的 ( 而 非单 纯自然 的 ) 产 物。从 而
历史学的研究既有其科 学的 一面 , 又有 其非 科学 的一 面。或 者
说 , 它具有科学与非科学、自由与必然的两重性。康德曾用一个
寓言来说明这一点 : 大自 然 ( 即 天意 ) 一 旦创 造了 人 , 就 把自 由
交给了人 , 从此以后历史就是人的创造了 ; 如果历史仍像自然界
那样服从必然的规律 , 它就 谈不上 是自 由人 的自 由事 业了。 仿
佛是上帝把必然给了自 然 , 而把自 由给 了人。自 然 世界 只有 一
重性 , 而人 文 世 界 则 有 两 重 性 : 即 作 为 自 然 世 界 的 一 部 分 而
言———毕竟人 是 自 然 界 的 一 部 分 , 不 可 能 脱 离 自 然 世 界 之
外———它要服从必然的法则 , 但同 时作 为人 文世 界 的那 部分 而
言 , 它又服从自由的法 则。一切 人文 价值 , 其 前提 都 在于 自由。
如果不存在自由 , 如果不是“ 事在人为”, 如果一切历史都不以人
的意志为转移 , 则一切人文活动 ( 好的和坏的 ) 、一切努力便都毫
无意义 , 人也就不需要 对自 己的行 为负 任何 的责 任了。 在这 一
点上 , 我以为新康德主 义是 有贡献 的。不 过经过 多 年的 搁置 之
后 , 我现在已无法给出一个十分明确具体的答案来。
除了一些师长而外 , 某些近代和当代的作家也曾影响了我。
这个影响是有选择的。一方面是根据自己的倾向而对某些作家
有所偏爱。但另一方面自己所偏爱的作家也影响了自己的倾向
《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跋 72 3
和思路。老友之中 , 王浩对我有很深的影响。我们在中学、大学
和研究生都是同年同学 , 相互 间经 常海阔 天空 无拘 无束 的论 辩
是青年时代最美好的精神享受之一 , 可谓“ 此乐令人至死难忘”。
每逢意见不一时 , 便 反 复诘 难。 一 起去 看 电 影 , 看后 我 所 欣 赏
的 , 他可以找出理由来反对 ; 而我所反对的他又可以找出理由来
欣赏。 ( 幸好当时还没有学会“ 上纲”, 采用扣政治帽子的战术。)
我想大概由于自己是从一个深厚的中国文化背景所薰染出来的
缘故 , 所以想一切问题 总是理 所当 然地从 一个 以德 为本 的坐 标
系出发 , 一切一切都在 这个坐 标系 中有其 预定 的确 切不 移的 位
置 , 即总是习惯于从“善 善、恶恶、贤贤、贱 不肖”的 思 路出 发 , 先
有结论 , 再去找根据来“ 证明”自己的论点。而他辩论起来 , 似乎
全无任何预定的倾向性 , 只是跟着推论走 , 对可能达到的任何结
论都欣然接受 , 并不预存任何好恶之感 , 有时给我以一种似乎喜
欢诡辩的感觉。他的兴趣 倒不在 于结 论如何 , 而 更 其在 于那 推
论的过程如何。他常常会一视同仁地欣然接受由另一种推论方
式所达到的另一种完全 不同 的结论。 慢慢地 , 他 的 思想 方法 给
了我一种深心的启迪 : 思想不应该预设 结论。人们 不应该为 了
达到什么结论而去论证。 反之 , 我们 应该 是通过 论 证而 达到 毫
无预先设定的任何结论。思想不应该是在某种有预定倾向性的
指导原则之下进行 , 这 是唯 一正确 的思 想方 式。可 是这 看起 来
又和人文研究 中 不可 离 弃的 价 值 观 有了 矛 盾。 历史 学 的 本 性
是、或者应该是怎样的 ? 我们又 应该 怎样 采取一 种 正确 的思 想
方法才能认识它 ? 就成了自己多年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
研究思想理论的历史似乎有两种途径 : 一种是 就理论本 身
研究它的是非得失 , 另 一种是 从现 实的背 景去 探讨 它的 社会 历
7 24 书前与书后
史的真相。然而 从物 质 基础 到 思 想理 论 却 需 经 历一 次 质 的 飞
跃 , 不能简单地把思想理论迳直等同于社会基础 , 否则就有陷于
庸俗唯物论的危险。周敦 颐《爱莲 说》赞美 莲花 是“ 出污 泥而 不
染”, 毕竟莲花虽出于污 泥 , 却不能 简单 地等 同于 污泥。 而要 捕
捉前人的这一飞跃 , 则又需以史家自己的思想为其前提条件 , 真
是谈何容易。
欧几里德假设的是一个在物质世界中并不存在的点。从那
样的一个点出发 , 他 可以严 谨地 推导出 一套 几何 学。 ( 当 然 , 从
另外的出发点 , 也可以 推导出 一套 或若 干套非 欧 几何 学。) 亚 丹
斯密的理论体系是从假设一个纯经济人出发。马基雅维里的则
是从假设一个纯权力人出发。孔孟及后来的儒家则从道德人出
发推导出一个彻头彻尾伦理化了的宇宙构架。“文化大革命”则
从阶级人出发 , 推导出 一套无 产阶 级专政 条件 下继 续革 命的 理
论。各家的理论都是从人 的一个 方面 出发 , 而且 就 该片 面的 领
域而言 , 还很可能是提 出了 非常深 邃而 正确 的思 想。但 历史 学
家所观察的对象不应该 只 是某 一 片面 的“ 能人”( homo faber ) ,
而应该是全面意义上的“ 智人”( homo sapiens ) 。他对人 生的 态
度应该是 M . A rnold 说莎士比亚 说 “
: He sees life st eadily and
sees it whole”。这一点似乎是陈义过高 , 难以企及 ; 但这不应该
成为使历史学家望而却步的理由。即使一个历史学家穷毕生精
力考订出了一个数据 ( 例如 , 曹雪芹究竟死于哪一年 ) , 但那究竟
不等于他就谈得上理解了历史或历史学。
前人的思想有可 能 被 理解 吗 ? 白 居 易 说 “
: 唯有人心相对
间 , 咫尺之情不能料。”相对之间尚且如此 , 则萧条异代之间其难
可知 ; 然而假如不是知难而进 , 一个历史学家就是背弃自己的职
《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跋 72 7
“思想形成了人的伟大。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 草 , 是 自然 界最 脆弱 的东 西 ; 但 他
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
毁灭他 ; 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于死命了。然而纵使宇
宙毁灭了他 , 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 ;
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 以及宇 宙对 他所 具有 的优 势 , 而 宇
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
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 的空间 和时 间 , 我们 才 必须 提高 自
己。因此 , 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 ; 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 , 绝不是求
之于空间 , 而是求之 于自己 思想 的规 定。我 占 有多 少土 地
都不会有用 ; 由于空间 , 宇 宙便 囊括 了我 并吞 没了 我 , 犹 如
一个 质 点 ; 由 于 思 想 , 我 却 囊 括 了 宇 宙 ”。 (《思 想 录》,
Brunschvicg 本 , 第 346— 348 节 )
只不过帕斯卡这里所说 的是人 对自 然世 界 , 而 历史 学家 所
面对的则是人和人文世界。
原载《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
( 何兆武著 , 北京 , 中国青年出版社 , 1999 年 )
历史坐标的定位
40 年 代 之 初在 西 南 联 合 大学 读 书 时 , 曾 选 了 向 达 先 生 的
“中西交通史”一课 , 这是我接触到这个领域的开始 , 当时向先生
已是名闻海内外治中西交通史的权威了。向先生讲课的内容极
其细致 , 每每也发挥自 己一些 精辟 的理 论见解 ( 例如 , 他 认为 汉
唐时期中华民族的心态是 健全 的 , 宋代以 后开 始出 现病 态的 扭
曲 ) , 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试是写一篇读书报告。我的报
告经向先生仔细阅过 , 还改 正了 错字 , 给了 我 80 分。其 后多 年
人事倥偬 , 遂长期搁置了这个题目。
50 年代后期我在中国科学院 历史研究 所工作 时 , 侯 外庐 先
生撰写《中国思想通 史》第四 卷 , 嘱 我准 备一 份有关 明清 之际 西
学传入中国的资料。我当时接触到的材料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向
先生 30 年代在英法两国访书的手抄本 , 可称是珍贵的史料。这
些资料后来一直放在我们的研究室内。文化大革命期间几度更
换领导 , 人多手杂 , 历经搬迁 , 这些珍贵的资料现已下落不明 , 实
在是很可惋惜的事。我在 着手之 初 , 本来 是准备 把 收集 到的 材
料分门别类做出一份资料长编供侯外庐先生参考的。不意侯先
生即在此资料长编的原稿 之上 加工 改订遂 成定 稿 , 作为 全书 中
的一章。到了 60 年代初 期 , 由于 接受上 级布 置的 任 务 , 准备 帝
难也。
研究思想文化史所遇到 的最微 妙的 问题 , 莫 过 于政 治与 学
术二者的关系了。一方面 , 可以 说学 术从 来就没 有 可能 脱离 政
治。任何学术都要受一定 政治条 件的 制约 , 而反 过 来又 必定 影
响及于政治。这连纯粹的自然科学也不例外。直到仅仅是前几
年 , 罗马教廷才正式宣 布为三 个多 世纪以 前对 伽里 略宣 扬哥 白
尼的定谳平反 , 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但同时 , 事情又还有其另
一方面。任何思想学说一旦诞生 , 就具有了它自己独立的存在 ,
而与它的母体 ( 即它 的创造 者或 发明者 ) 脱离了 关系 , 它 从此 就
获得了它自身的独立生命 , 不 管它 原来的 发明 者或 创造 者的 政
治属性是什么 , 是哪党哪派 , 是什么阶级 , 是为谁的利益服务的。
一切学术、科学和艺术 , 我们都只能就其本身的真伪、善恶、美丑
来加以判断 , 甚至于可以完全不知道作者为谁。拉斐尔的绘画、
帕格尼尼的音乐 ( 这两个例子是恩格斯所例举的 ) 或是毕达哥拉
斯定理、阿基米德原理 , 我 们都只 就其 本身来 考虑 其 价值 , 我 们
甚至可以完全不考虑作者其人。任何学术思想都是以其自身的
价值而存在的 , 而并不 以其 作者的 政治 立场 为转 移。这 或许 可
以说是 : 既不以 人取 言或 废言 , 也 不 以言 取人 或废 人。人 与 言
二者是各自独立的。如果 学术是 彻头 彻尾为 政治 服 务 , 完全 沦
为政治需要的哈巴狗 , 那么 学术就 没有 进步 可言 了。希 特勒 的
“犹太人的物理学”、苏联的米丘林—李森科学说、朝鲜所谓经络
系统的“奉汉小体”, 均已成 为思 想文 化史上 荒唐 的笑 柄。学 术
真理是古往今来全人类智慧的结晶 , 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 , 它对
一切人是一视同仁的 , 是为一切人服务的 , 它并不特别钟情于某
个特定的国家、民族、时代、阶 级、党派、集 团 或个 人。科 学并 不
历史坐标的定位 73 1
前提作为标尺。否则 , 就 会成 为“ 人人 都是他 自己 的历 史学 家”
( 卡尔・贝克尔 ) , 那就没有一部人类共同的历史可言了。毕竟 ,
人类只有一部共同的历史 , 我 们大 家都活 在这 唯一 的同 一部 历
史里。
自然科学家在其研究的全过程中 , 自始至终是价值中立的。
只是在这个过程的之前和 以后 , 才 以一个 价值 判断 者的 身份 介
入其中。而人文研究者则 相反 , 他在 自己 的研究 过 程之 中自 始
至终都贯彻他的价值判 断 ; 不 是这 样 , 就不成 其为 人 文研 究了。
人文现象之所以成其为人 文现 象而 有异于 自然 现象 者 , 全在 于
其间贯彻始终的人文精 神 , 亦即价 值判 断。人文 研 究有 其不 可
须臾离弃的价值观 ; 也可以说 , 可离弃者非人文研究也。它之不
可离弃 , 亦正有如自然研究之不可不完全摈弃任何的价值判断。
知识并不是某种 现成 给 定的 客 体 ( gegen stand ) , 而 是 主体 客 体
相结合所形成 的 一 种状 态 ( zustand) 。可 是 问 题 就在 于 : 自 然
研究的对象是给 定 的 , 在 价值 上 是 中 立的 , 而 人 文研 究 的 对 象
( 人 ) 其本身就是彻头彻 尾贯 穿着人 文动 机的 , 一切 人文 现象 都
是人文动机 ( 而不是 自然 ) 的 产物 , 因此 它就 不可能 有自 然科 学
意义上的那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没有人文动机
就不会有人文现 象 , 恰 如 有 了人 文 动 机 就不 成 其 为 自 然现 象。
因而历史学的研 究 就 必须 为 自己 设 定一 个 价 值 坐标 或 评 价 标
准 , 一切历史现象都在 这个 坐标上 给自 己定 位。自 然现 象本 身
无所谓美丑善恶 , 而人 文现象 之成 为人文 现象 却有 赖于 形成 这
一人文现象的人文动机。 研究历 史而 不为其 人文 动 机定 位 , 那
就成了演哈姆雷特而不要丹麦王子了。
历史坐标的定位 73 3
然则具体到近代早期的 中西文 化交 流的 问题 , 这个 坐标 又
应该置于何处 ? 我个人以为 : 全部人类的 文明史大 抵无非是 两
大阶段 , 即传统社会与近代社会。其间最为关键性的契机便是 :
人类历史是怎样由传统社 会步 入近 代社会 的 , 亦即 如何 近代 化
或现代化 ( 均 是 modernization ) 的 问题。 人 类历 史 上所 曾 出 现
过的各个伟大文明中 ( 8 个或 21 个 或 26 个 ) , 其中 只 有西 欧 是
最早 ( 也是唯一自发地 ) 步上了近代化的道路的。然而问题却在
于 , 一旦有了某一个文 明早着 先鞭 , 率 先进入 了近 代 化 , 则别 的
文明也必将步它的后尘进入近代化。这个近代化的潮流一旦出
现 , 便浩浩荡荡沛然莫之能御 , 任何民族或文明要想抗拒近代化
乃是绝不可能 的 事。只 要有 某 一 个文 明 率 先 迈 步走 上 了 这 条
路 , 所有其他的也都必 然只能 是一 往无前 地而 又义 无返 顾地 也
走这同一条道路。近代化 是唯一 的历 史道路 , 其 间 并无 中外 之
别、华夷之辨。民族特色当然是会有的 , 但那只是近代化过程中
的不同形式或风格 , 究其实质并无二致。科学使用的符号 , 西方
可以用 a、b、
c 来表示 , 中国可用甲、乙、丙来表示 , 但 其内容并 无
不同。一切近代化的内容 ( 科学、民主等等 ) 也莫不皆然。
西方在 15 世纪末、16 世 纪初 已 大踏 步 走 上了 近 代化 的 征
程 , 这是马克思《资本论》所明确提到的。也正在此时 , 中国传统
的皇权专制体制已进入了没落阶段。但何以中国方面未能比较
顺利地展开一场近代化 运动 , 其故 安在 ? 我以为 就 内因 方面 而
论 , 可能比较复杂 , 非一言 能尽。 但就外 因方 面而 言 , 则 当时 这
批西方文化的媒介者、这批旧教的传教士们 , 却是对中国起了一
种封锁近代科 学 和近 代 思想 的 恶 劣 作用。 假 如 当时 传 入 中 国
7 34 书前与书后
的 , 不是中世纪神学的世界构图而是近代牛顿的古典体系 , 不是
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思维方式而是培根、笛卡儿的近代思维方式 ;
中国思想意识 的近 代 化 有 没 有可 能 提 前 250 年 至 300 年 ? 若
然 , 则中国的思想史将会是另一番面貌 , 而不必待到再过两三个
世纪西方的洋枪洋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之后才憬然萌发近代化
的觉悟了。有人说当时传教士传来的 , 即使不是最先进的东西 ,
但有一些 ( 如三棱镜之类的奇器 ) 总要比没有好些。这样的似是
而非之论出之于历史学家 之口 , 恐 怕就是 完全 昧然 于历 史发 展
契机的要害所在了。这一 漫长历 史时 期 , 中国历 史 的根 本课 题
就在于 : 当 时她 所需要 完成 的任 务乃是 近代 化 , 而不是 什么 别
的。印第安红人的少数孑 遗 , 今 天也 能坐 上林肯 牌 或卡 迪拉 克
牌的轿车、波音七四七乃至协和式的飞机了。但是 , 这又何补于
他们整个民族悲惨的沦亡 ? 历史的坐标应该只能是定位在近代
化上 ; 如果不是这里 , 又能有什么别的地方呢 ?
当然 , 以上所谈的只是 个人的 一孔 之 见、一得 之愚 ; 而且 自
己深知它会是 颇 为不 合 时宜 的。 但是 我 也 深 深 以有 侯 外 庐 先
生、李约瑟先生、席文 ( N . Sivin) 先生这 些杰出的 学者们 的首 肯
而增加了一点信心。侯先 生同意 我的 看法 , 所以 径 直引 用在 他
的巨著里。李约瑟先生的巨著中曾明确指出当时西方传教士的
世界观远远落在中国人之后。多年以前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里曾
和美国科学史家席文先生 有过 一次 畅谈 , 他同 意我 的观 点并 深
有感触地说 : 当时这些西方传教士实在不 是中西文 化交流的 好
的媒介者。至于就这些媒 介者的 个人 而论 , 我自 然 绝无 意于 否
定像利玛窦那样卓越的才智和锐利的眼光 , 以及汤若望、南怀仁
历史坐标的定位 73 5
一辈人在科技方面的诸多贡献。不过这些远不是历史的主流与
本质之所在。而且无疑地 , 这正 是导 致中 国错过 了 她近 代化 的
大业的重要背景之一。
1999 年秋于北京清华园
原载《读书》2000 年第 4 期
也 谈“ 清 华 学 派 ”
自从八年前王瑶老学长 提出 了“ 清华 学派”之 说 以来 , 不 少
人都谈论过所谓“清华学派”。在近代中国学术史、思想史上 , 究
竟存在不存在一个学派 是可 以称 之为“清 华学派”的 ? 我 想 , 那
答案或许应该是在疑似之间。从 20 世纪 初 ( 1911 年 ) 清 华学 校
创立到 20 世纪中叶 ( 1952 年 ) 院系 调整的 40 年岁 月之间 , 清 华
学园人才辈出 ; 然而他们各有自己的思想和路数 , 从来没有形成
过一个通常意义 的 所谓 学 派 , 亦 即 有 着一 致 的 立 场、观 点 和 方
法 , 一致的主题、方向和兴趣的一个有组织的学术团体。把他们
联系在一起的 , 只不过 是共同 生活 和工作 在同 一个 校园 之内 而
已。在这种意义上 , 可以 说并 不存在 一个 所谓“清 华学 派”的 学
派。但在共同的时代与文化的背景以及共同的生活与工作的条
件之下 , 又自然 不 可避 免 地 在他 们 中 间 会产 生 某 些 共 同之 处。
这些共同之处在有意无意之中当然会浸润到几代清华学人们的
倾向。这些广义的乃至泛 义的共 同之 处 , 就自然 而 然地 形成 了
一种共同的情 趣 和风 貌。这 或 许 理所 当 然 地 就 被人 们 称 之 为
“清华学派”。
这种或这些共同的情趣和风貌又是什么呢 ? 我以为那大抵
上可以归结为 , 他们都具有会通古今、会通中西和会通文理的倾
向。17 世纪初杰出的科学家徐 光启曾有 名言曰 “
: 欲求超 胜 , 必
先会通。
”近代中国 的 学 术 思想 欲 求 超 胜 , 就 必 先 会 通古 今、中
西、文理 ; 否则就只能自甘 于抱残 守缺、故 步自封 而 为时 代所 淘
汰。20 世纪以来 , 中 国学 术界 局限 于 一 家一 隅 的思 想 的 , 固 然
已经逐渐少见了 , 但并非是每个学派、每个学人都会自觉地去追
求这种会通。清华学派有 着得天 独厚 的条件 , 所 以 能卓 然成 为
这一方面的先行者而开一代风气。他们大都有着深厚的旧学根
底 , 这是我们这一代后 人所 无法望 其项 背的。毕 竟 中国 文化 有
着五千年的积累 , 而近 代的新 文化 却须 从 19 世纪 末 年算 起 , 至
今不过一百年。这个悠久的传统是无法彻底抛弃或砸烂的。它
可以说是 ( 借用“ 文革”的 术语 ) 融 化在我 们民 族的 血液里 , 落 实
在我们民族的行动中。这 里不是 一个 应该不 应该 的 问题 , 而 是
一个可能不可能的问题。 我们事 实上 是无法 告别 历 史 , 与过 去
一刀两断进行最彻底的 决裂 的。你不 去正视 它 , 不 敢深 入虎 穴
去研究它、理解它 , 那就只 能落得 像鸵 鸟一样 , 把 自 己的 头埋 在
沙漠里 , 受到 愚昧 的 俘 获和 惩 罚。 另一 方 面 , 同 样无 法 避 免 的
是 , 近代中国已经无可逆转地步入了世界大家庭 , 这一进程只能
是一往无前而义无返顾 的。近代 以来 , 确 实有人 也 曾想 要闭 关
自守 , 甚至以天朝上国 的姿态 妄自 尊大 , 俯视 环宇 , 结果 只是 落
得一场唐・吉诃德式的闹剧的幻灭。而恰好当时的这批清华学
人中的代表又正是得近代风气之先而能放眼世界的人们。以早
期有名的四大导师而论 , 梁启 超在 近代思 想文 化史 上的 功绩 固
然非止一端 , 但 20 世纪初 大力介 绍西 方学说 , 影 响 了整 整一 个
时代的思想至深且巨 , 当不 失为他 一生 最为 重要 的贡 献。还 记
7 38 书前与书后
先生论中国文化史 , 征引了圣・奥古斯丁、帕斯卡和卢梭作为对
比。凡此都是没有对中西文化深入了解的人所做不到的。应该
说 , 相当大的一 部 分知 名 的 清 华 学人 , 如 杨 振声、刘崇钅宏、萧 公
权、蒲薛凤、钱钟 书等 先 生也 都 是 属于 这 个 会 通 古今 中 西 的 行
列的。
以上举例限于文科。对于当时清华学派的社会科学研究情
况我不甚了了。然而就我所知这些领域“清华学派”的特色也是
值得称引的。例如 , 传统经济学是不大运用高深的数学工具的 ,
而数学工具的使用当时已 大举 渗入 西方经 济学 , 乃 至有 些经 济
研究非高等数学家就无 法胜 任。而当 时经济 系的 一 些先 生们 ,
尤其是中青年中间 , 已开始在运用数学工具进行作业了 , 计量经
济学的研究已在展开。解放后经过多年单纯地以阶级斗争作为
考察和研究经济规律的唯 一工 具之 后 , 近 年来 数学 工具 的应 用
在经济研究上才又受到 重视 , 被提 上了 日程。又 如 在社 会学 的
领域 , 潘光旦先生研究优生学。这门学科不但在当时仅此一家 ,
即使到今天也还没有正式起步。潘先生一方面大量引用了当代
生物学与遗传学的成果 , 一方面又结合中国传统文献 , 写出了清
代伶人血缘研究、明清两代嘉典望族研究等著作 , 迄今不失为这
一方面开创性的尝试。至 于其成 绩如 何 , 则尚有 待 于来 者的 努
力。1943 年 , 第二次世界大战方酣 , 但盟国 已转入 全面反 攻 , 胜
券可操、胜利 在望。 这一 年 , 钱 端 升先 生 就 在 政 治学 系 开 设 了
《战后问题》这门课 , 为当时 国内 高校 中的首 创。这 从另 一个 侧
面表现了清华学人对时代的敏感和学术思想上的领先。这种会
通精神同样表现在理、工科 老师们 的身 上。王竹 溪 先生 是物 理
学的大师 ( 他是杨振 宁作研 究生 时的导 师 ) , 他编写 了一 部中 文
也谈“清华学派” 74 1
字典 , 据语言学 家 朱德 熙 兄语 我 , 那是 迄 今 最 好 的一 部 中 文 字
典。曾昭抡先生是化学界 的权威 ( 他曾多 年任 中国 化学 学会 会
长 ) , 却同时从事民主运动 和多 种社 会活动 , 还 作过 许多 次公 开
讲演 , 有一次的讲题 是“ 战后 苏联在 国际 上的地 位”。刘 仙洲 先
生是机械工程界的元老 , 他赠给同学们的书是《史记》和《汉书》,
还写过《诸葛亮木牛流马考》的论文。这种会通的风格就和当时
某些流行的学风形成鲜明的对照。当时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
是汪辟疆先生。新生入系 , 汪 先生开 宗明 义就 告诫 说 “
: 本系 力
矫时弊 , 以古为则”, 驯 致我们 中央 大学附 中的 学生 都被 教导 要
做文言文。而入西南联大 之后 , 读一 年级 国文 , 系 里 ( 系 主任 是
朱自清先生 ) 却规定 , 作 文必 须用白 话文 , 不 得用 文言 文。读 一
年级英 文所 选的 文章 很有 几 篇都 是“ On Libe ral Education”和
“ T he Social Value of t he College-based”之类 , 其意也在养成 通
识和通才教育 , 大概因为这是“ 会通”之所必需。
全盘抛弃或砸烂本民族 的文化 传统 是不 可能 的事 , 但死 抱
住旧传统不放而排斥一切外来的思想文化也是行不通的。人文
学科要想摈拒自然科学与技术进步的成果是办不到的 , 反之 , 它
们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一 切可 能的 自然科 学的 知识 和技 术 , 才
可望与时俱进 ; 但是另一方面 , 一味企图把人文学科的研究对象
简单地等同于或转化为自 然科 学意 义上的 那种 科学 规律 , 也 是
不可取的。因为那样就忽 视了乃 至抹 杀了双 方本 质 上的 差异。
人文学科研究的对象是彻 头彻 尾贯 穿着人 的意 志、人的 愿望 和
努力的 , 它本质上乃是人的作用的结果 , 而一切自然界的现象却
并没有人的意志、愿望 和 努力 参 与 其 中 , 也 不 是 他们 作 用 的 结
果。所以人文学科发展的途 径 , 就只 能是 会通 古今、会通 中外、
7 42 书前与书后
会通文理。既是会通 , 就 不是简 单地 非此 即彼 , 一 个 吃掉 一个 ,
或者说一场你死我活的 斗争 ; 而是 融会 和贯通 , 即 你 中有 我 , 我
中有你 , 正反双方不断 朝着 更高一 层的 综合 前进。 这一 方向 固
然在近代已成为我国思想 史上 的一 股潮流 , 然 而清 华学 派得 风
气之先而引导时代的潮流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其间先后几代清
华学人在这方面的贡献之大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我以为所谓
清华学派从根本上说 , 应该是指这个趋势或祈向 , 而不是意味着
清华学人都有某种共同一致的观点或见解。每个人的观点和见
解各不相同 , 表现为 多 ; 他 们同 中有 异 , 又 复 异中 有同。 多寓 于
一 , 一又寓于多。而此处的一或统一性 , 或可理解为就落实到这
种三位一体的“会通”上面。以上是我个人对于所谓清华学派的
一点浮浅而不成熟的理解。
《释古与清华学派》一 书评论 清华 学派每 每别 有 会心 , 故 而
全书胜义迭出 , 使读者恍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例如 , 他把会
通分为三种类型即体用型、精糟型和解释型 , 但其间又并不存在
一条截然不可 逾 越的 界 限。这 不 愧为 充 满 辩 证 光辉 的 一 种 提
法。恩格斯曾反复申说 , 辩证法 就是 不承 认有一 条 僵硬 不变 的
界限。他用的原文是英文“ hard and fast line”一词 , 作者葆耕先
生于此拈出了“疑 古”本身 就 是一 种“ 释 古”, 所 以“ 疑 古”与“ 释
古”就不可以绝对 划分为 两橛。那 么准 此而 言 , 则“ 信古”与“ 崇
古”也应是一种“ 释古”。再准此而言 , 则在“精糟说”的精华与糟
粕二者之间也并不存在一条“ hard and fast line”。马克思、恩格
斯本人强调辩证法是与形而上学对立的。但人们却往往以形而
上学的态度看待辩证法 , 把精华和糟粕看成是互不相关的两极 ,
而尤其是把两者都看作是 事物 自身 永世不 变的 客观 属性 , 从 而
也谈“清华学派” 74 3
一笔勾销了其 间 流变 不 居的 互 相 渗 透和 转 化 的 关 系。确 切 说
来 , 所谓精华与糟粕都不是就事物本身的属性而言 , 而是就人的
主观而言。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花开花落乃至鸦片、寄生虫、传
染性病毒 , 等等 , 就其本身 作为客 观存 在而言 , 并 无 所谓 精华 与
糟粕之分 , 所以其本身也就无所谓好坏、优劣或美丑之分。那分
别全在于我们主观对它 如何 加以运 用。运用 得好 , 腐朽 可以 化
为神奇 ; 运用得不好 , 神奇 可以 化为 腐朽。同 一个 不 龟手 之药 ,
善用者可以打胜一场战 争 , 不善用 者则 不免 于世 世。宋 人资 章
甫而适越 , 但越人却断发文身 , 无所用之。糟粕与精华倒不在于
事物本身 , 而在于人们如何运用 , 而运用之妙则存乎运用者的一
心。鸦片可以用作为疗效 极好的 药物 , 也 可以用 作 为害 人的 毒
品。因此我们对于精华与 糟粕之 分似 应有更 深一 层 的理 解 , 不
宜停留在天真幼稚的法 庭的 终审判 决上。倒 不如 说 , 精 华与 糟
粕之分并不存在于对象 本身 , 而存 在于 我们 对它 的运 用。如 果
这种看法成立 , 那么此 前流行 的精 糟两分 就似 乎有 彻底 改弦 更
张、另起炉灶的必要了。当然以上所说 , 只是我个人读后妄加引
申 , 深恐未能很好体会作者的原意。
同时 , 我们也切不可把 清华 学派认 为就 是他 们 之间 的意 见
一致。他们虽有共同的兴 趣或关 怀或 祈向 , 但每 个 人又 都有 其
自己独特的思 想 和风 格。学 生 在 课堂 上 公 开 不 同意 老 师 的 意
见 , 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应该认为是清华学派的特色之一 , 是清
华学派之所以 成 为清 华 学派 者。 上面 提 到 的 张 奚若 先 生 不 同
意、乃至不同情冯友兰先生也是一例。冯先生一生以紧跟著称 ,
却无奈“人间沧海朝朝变”, 当权者的浮沉及其面孔的变换更新 ,
使得冯先生的为学也得 不断 地随之 而变 换更新。 冯先 生的“ 释
7 44 书前与书后
集 , 可以说是对这一研究做出了一个可贵的开端 , 足以启发今后
从事这一研究的学者们的。
收集在这部书里的是葆耕先生近年有关释古和清华学派的
论文。葆耕先生于付梓之前 , 嘱我写一个序言 , 或许是鉴于我的
出身也和这个学派略有 渊源 的缘故。 其实 , 我虽 出 身于 西南 联
大 , 但对于这个学派却 从未 能窥其 门径。 更何况 我 于文 学是 外
行 , 竟然提笔作序 , 诚难免佛头著粪之讥。但由于文集多篇是谈
清华学派的 , 其 中 涉及 一 些当 年 的 师 长 , 我 于 有 幸率 先 拜 读 之
余 , 偶尔自然也不免触 发一些 感受 和联 想 , 爰 拉杂 书 之如 上 , 以
就教于葆耕先生和本书的读者。
1997 年 1 月清华园
原载《读书》1997 年第 8 期
也谈对学衡派的认识与评价
我对学衡派的活动毫无研究 , 本来没有资格饶舌 , 但于拜读
龙文茂女士的《再谈 学衡派 与新 文化运 动》之后 , 引 发了 自己 对
近代新文化运动的一些联想。尤其是书中论及的三位学衡派的
代表人物吴宓先 生、汤 用 彤先 生、陈寅 恪 先 生 还 曾是 自 己 的 老
师 , 尽管我对三位老师只有感性的印象 , 谈不上对他们学问的理
解。日前阅读本书时 , 虽已时隔半个世纪以上 , 但三位老师的音
容笑貌仍恍然如在眼前 , 爰不揣浅陋 , 聊赘数语。
三位先生的学术贡献是世所熟知的。除了他们各自的专业
领域而外 , 三位先生的根本出发点似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宗旨 , 即
中西文化的综合与创新。而这本来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困扰中
国学人的根本问题所在。 对于这 一根 本问题 的探 索 , 每 个人 的
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人 不过是 在玩 弄词藻 , 最 多 也只 是哗 众
取宠于一时。而三位先生 则是全 心全 意的投 入 , 在 他们 学术 思
想的背后是有着他们的人 格和 风范 贯彻始 终的 ; 而 其流 风余 泽
之所及也还深深影响了他们下一代乃至几代的学人。本书作者
以“现代文化中的唐 ・吉诃 德”一词 形容 吴先生 , 不 禁使 我想 起
吴先生生平的爱情故事 , 那是当时校园内众所熟知的 , 先生本人
亦直言无忌 , 从不隐 讳。对这 件事 , 陈先 生不 以为 然 , 曾 加以 劝
阻和批评 , 并且指出吴 先生的 思想 根源仍 然是 新旧 两种 文化 思
想的矛盾和冲突。最近看到李又宁教授《胡适和他的朋友》一书
也谈对学衡派的认识与评价 74 7
样一个无比复杂的问题。
大体上自从文艺复兴以 来 , 中国文 化在 世界 史 上的 领先 地
位即呈现为逆转的形势。 当西方 大踏 步迈入 近代 之 际 , 中国 却
牛步迟迟仍停留在中世 纪的 阶段。相 应地 , 中国 思 想文 化的 步
伐也比西方晚了一个历史阶段。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
可奈何的事。我们到了 20 世纪尚在走西方 18、19 世纪的路 , 崇
拜科学乃至唯科学主义以及对启蒙和民主的要求都是在补历史
的课。本书的作 用说 , 吴先 生 是“ 被一 个 世 纪 的 社会 变 局 击 垮
了、碾碎了”, 实际上 , 这里所说的也是与吴先生类似的那一代学
人的命运 , 尤 其 是 陈 先 生。“落 红 不 是 无 情 物 , 化 作 春 泥 更 护
花。
”今天人们仍在认真地研究他们 , 深情地怀念他们 , 岂不正足
以说明他们以心血铸就的贡献的不朽价值么 ? 他们所面迎的这
一幕巨大的近代化浪潮乃是一场“两千年未有之变局”。在这种
形势面前 , 遂有激进派 和国粹 派的 分野 , 仿佛 是二 者 必居 其一 ,
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而学衡派的选择恰好把自己定位在第三
条道路上。他们和激进派 的分歧 是显 而易见 的 , 故 而被 激进 派
视之为与国粹派沆瀣一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正如本书作者
深具慧眼所指出的 , 他们与国粹派并不相同 ; 不同在于国粹派表
面上一味崇古复古 , 而 其骨 子里则 是一 味崇 洋媚 外。学 衡派 则
表面上既非一味崇古复 古 , 骨子里 也决 不一 味崇 洋媚 外。他 们
所祈求的是在中 国 的 和西 方 的原 有 基础 之 上 得 出一 种 综 合 创
新。至于这一鹄的究竟实现得如何 , 则有待于读者们的评说。
与此相关 , 作者又指出 学衡 派在文 化批 判理 论 上的 另一 贡
献就在于他们察觉到了传 统的 中学 之弊在 于过 分重 视实 用、实
践 , 致使纯粹学术思想 的基 础理论 得不 到发 展。作 者于 此引 陈
也谈对学衡派的认识与评价 75 1
先生的论断说“
: ‘传统 旧学’惟 重实 用不究 虚理 , 其 长处 短处 均
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 ; 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 ,
而乏精深远大之思。
”理论与实践、基础学科与应用技术 , 双方总
是既有分又有合的 , 是相反相成的。通常所习惯的“ 理论与实践
相结合”的提法 , 正需以二者的相分离为其前提。如果二者只有
合而没有分 , 就成了浑然一体 , 谈不到所谓结合了。只强调合或
只强调分 , 都失之于片面。两者的关系应该是有分有合 , 互相促
进。惜乎中国思想文化的传统只重统与合 , 而无见于分与别 , 因
而始终不免局促于浅薄的 实用 主义 , 而不 善于 开拓 更高 一层 的
精微的理论思维的堂庑。 单纯的 实用 主义必 然是 行 之不 远 , 在
这一点上学衡派的见解无 疑是 有深 度的 , 今天 仍然 值得 人们 认
真思考。历史上 , 中国的实用技术曾领先于世界 ( 如四大发明 ) ,
但何以到了近代反而落 后了 ? 从 纯理 论的角 度来 说 , 岂 不正 由
于缺少了为近代科学的建立所必需的脱离实 际的抽象 思维 : 欧
氏几何与牛顿体系以及作为其前提的形而上学的假设 ? 科学研
究固然不能完全脱离实际 , 但却不能完全以实用为其取向 , 片面
地以实用为归宿。学术的 目的是 求真 , 不 是为了 什 么利 益而 服
务。当然 , 人们可以利用它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 但首先必须是无
条件地承认它的独立性和 中立 性 , 而不是 以它 能为 自己 服务 为
条件。
与此相关的还有学衡派 的另一 个观 点 , 即他 们 看到 了人 文
学科与自然科学在性质上 的不 同 , 这是他 们高 出于 当时 流行 见
解的地方 , 因而他们并 没有陷 于当 时 ( 乃至 后来 ) 流 行的 唯科 学
主义的倾向 , 即力图把 人文学 科置 之于自 然科 学的 行列 之中 或
之下的倾向。这个问题似乎今天仍未得到很好的解决。学衡派
7 52 书前与书后
在当时即曾指出“
: 现代文明理念之一大失误是将道德与物质进
步混为一谈。
”人类的精神 文明或 文化 , 是 不能单 纯 地等 同于 物
质进步的。究竟应该如何 为自己 的文 明和文 化定 位 , 这 一历 史
上的永恒问题在近代中国 的巨 变中 来得格 外地 突出 而又 重要。
由于学衡派特别珍视精神文明 , 所以他们珍惜历来的文化传统 ,
而不赞同打倒或砸 烂 旧 传统。 他们 就 像 是 18 世纪 的 柏克 ( E .
Burke) 那样小 心翼 翼 地一 意 要维 护 已 成为 多 少 世纪 以 来 人 们
智慧的结晶的传统文化 , 惟恐它会被破坏、被打碎。他们把那种
文化虚无主义的态度称之为汪达尔主义或“番达主义”。中世纪
初期日耳曼民族大迁移 , 其中 汪达 尔一族 人由 中欧 北部 向西 南
远征 , 跨海进入北非 , 一路上以野蛮地破坏古典文化和文物出了
名 , 这种行径被人称为汪达尔主义。在一个历史剧变的时代 , 必
然会有人倾向于 砸 烂 旧传 统 , 也 必 然 有 人倾 向 于 维 护 旧传 统。
一个旧的统治政权无疑是 可以 或者 是应该 彻底 推翻 的 , 但是 一
种悠久的文化传统有无可能或者是否应该彻底砸烂就成为问题
了。一切新文化总是在以往的文化基础之上建立的。从事实的
层次来谈 , 没有旧文化 的基础 , 就 不可 能有新 的文 化 , 没 有前 人
积累的基础 , 就不可能 有后 人的创 新。从 理论 的层 次来 谈 , 真、
善、美本身是无所谓 新旧的。 它们只 有真 假之 分、善 恶之 分、美
丑之分 , 但并无所谓新旧之别。如果说 , 文化或文明的价值就在
于对真、善、美的追 求 , 那么 问 题 就 不 是新 的 砸 烂 旧 的 , 而 是 真
的、善的、美的取代假的、恶的、丑的。然而新旧两派的门户之见
却往往使得双方都不免意 气用 事而 未能冷 静地 对待 这个 问题。
时至今日 , 又已距当年的争论七十多年了 , 何况还又曾经历了一
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 , 是不 是我 们对这 个问 题也 应该 有更 高
也谈对学衡派的认识与评价 75 3
一层的看法和更深一层的 理解 , 从 而使过 去各 个不 同的 派别 都
能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有助于丰富我们今天的认识呢 ?
这就引向另一个更带有 根本性 的问 题 , 那就 是 历史 的演 化
历程有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 ? 抑或每个国家和
民族各有其自己独特的道路 , 此外并不存在一条共同的道路 ; 故
而也就并不存在一条普遍 的共 同的 价值标 准 , 所以 我们 也就 不
能用同一个尺度来衡量和评判各个不同民族和各个不同时代的
文化 ? 对于这个问题 , 我 们今 天 大概 可以 回答 说 : 现 代化 是 全
世界一切国家和民族的共 同取 向 , 是古今 中外 任何 文化 所莫 之
能外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和范围上就意味着共同化、普世化、
全球化和一体化。然则 , 所谓的 现代 化是 仅限于 物 质生 活的 层
面呢 , 还是也包括精 神文明 ( 例如价 值观 ) 在 内 ? 物 质文 明的 现
代化 , 其普遍性和共 同性是 不言 而喻的。 例如 , 谁 的 飞机 好 , 全
世界都有共同一致的标准。但是精神文明是否也有共同一致的
标准。例如谁的人 权 记 录 好 , 是 不 是 也 有共 同 一 致 的 标准 呢 ?
抑或各有各的标准呢 ? 学 衡派于 呼唤 精神文 明时 , 是把 希望 寄
托于古今中西文化可以有融会贯通的一致之点上面的。这可以
说是代表了一种极堪称道的向往 ; 而早在他们以前的一个世代 ,
梁启超就呼吁过并期待着古今中西文化的融合可以为未来的新
文化孕育宁馨佳儿了。但是理想主义者的《学衡》主持人吴先生
似乎未能摸索到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相反
地 , 他的向往和理想往往显得不合时宜 , 甚至于为时所摈。当时
的一位名作家还写过一篇讽刺小说 , 是嘲讽一位“ 新学究”的 , 据
说就是以吴先生为模特儿。吴先生毕生所服膺的是他的老师白
璧德 ( I . Babbit ) 和黄晦闻以及他的终生挚友陈寅恪先生。但 是
7 54 书前与书后
知先觉行列中的中国知识 分子 一方 面是充 满了 爱国 的热 情 , 同
时另一方面却又对自己民 族文 化的 传统采 取极 为鄙 弃的 态度。
他们寻求救国救 民 的 真理 不 是向 自 己民 族 文 化 的传 统 里 去 寻
求 , 而是向西 方去 寻 求。 这在 世 界 历 史 上几 乎 是 罕 见 的例 外。
按照通例 , 一个民族当遭受外来侵略时 , 总是要向自己民族的文
化传统中去寻找鼓舞爱国情操的力 量。19 世纪初 , 希腊 人反 抗
土耳其的统治 , 就曾极力诉之于 希腊古典 文化的 传统。20 世 纪
的苏联为了激励反法西斯 的卫 国战 争 , 就 极力 宏扬 俄罗 斯民 族
文化的光辉历史 , 历史 上的人 物 , 学者 如罗蒙 诺索 夫、将 军如 库
图佐夫 , 乃至过去曾被 批判过 的作 家如陀 斯妥 耶夫 斯基 等都 大
为走红。相形之下 , 中国的情形却正好相反。在中国 , 国粹与爱
国二者并不是同一回事。 国粹主 义者 往往并 不爱 国 , 爱 国主 义
者又往往鄙夷国粹。五四 的新文 化运 动固然 是鄙 弃 传统 的 , 但
是能说他们比国粹派更 不爱 国吗 ? 满 洲国的 一批 老汉 奸 ( 如 郑
孝胥、罗振玉之流 ) 其旧文 化的 修养 都是高 水平 的 , 能说 他们 比
对传统旧文化毫无修养的青年人更爱国吗 ? 在更深层的意义上
倒是更可以说 : 正是顽固派以旧文化传统 作为其抗 拒新思潮 的
堡垒 , 才迫使得新文化 的激进 派对 旧文化 传统 发起 了全 面猛 烈
的攻击。鲁迅先生就 曾感 叹说 过 : 我 们要 保存 国粹 , 也要 国 粹
能保存我们。实际上 , 国粹派的所作所为是既不要保存国粹 , 也
不要保存人民。看来这个 问题还 涉及 许多复 杂的 纠 葛 , 不像 它
表面上那样看来似乎片 言可 决。表面 上似乎 是对 立 的派 别 , 骨
子里的思路原来竟然是一家 ; 骂别人崇洋媚外的 , 原来自己正是
最崇洋媚外的 ; 而表面上极其反对民族传统文化的 , 又竟是极其
7 56 书前与书后
爱国的。
人类文明的进步大抵说 来不外 乎两 途 , 即革 命 的途 径和 改
良的途径。政治上的剧烈 变革每 每是 通过革 命的 手 段 ; 但是 文
化的变革无论多么剧烈 , 都 不是革 命的 手段 所能 奏效 的。你 可
以砸烂一个政权 , 你不可能砸烂一种思想 , 思想是砸不烂的。无
论古今中外的统治者曾经 怎样 力图 在思想 上实 行全 面的 专政 ,
定于一尊 , 但一尊终究是不可能人为规定的。因此在文化上 , 看
来只能是通过逐步改进的途径而进步。作者的论断说“
: 学衡派
的文化主张更接近改良 派。
”这个 论断 是符合 事实 的 , 或 者也 可
以理解为学衡派的文化主 张是 更为 符合思 想史 的运 动规 律的。
思想的运动不是 采 取 革命 的 形态 而 是采 取 改 良 的形 态 在 运 作
的。即如陈先生的思想 , 大家都 知道 他是 一贯主 张 中体 西用 说
的 , 他自己也坦承自 己“ 思想 囿乎湘 乡南 皮之间”。 不过 也必 须
看到他那中体西用已和清 末洋 务派 的中体 西用 大有 不同 , 甚 而
已脱胎换骨。洋务派的中 体仍是 三纲 五常 , 陈先 生 的中 体则 早
已抛弃了三纲五常。洋务 派的西 用还 只限于 声光 化电 之类“ 形
下之粗迹”, 而陈先生的西用则已深入到其“形上之真髓”“
( 形下
之粗迹”及“ 形 上之 真 髓”均为 王 国维 语 ) 。假 如 仅以 字 句 的 雷
同 , 便遽尔指两者是同一回事 , 则不免失之甚远。过去人们往往
以守旧目陈、吴几位先生 , 实际上都和他们新人文主义的宗旨和
理想全不相干。只不过他们的这种宗旨和理想在当时的现实条
件之下并没有实现 的 可能。故 此 , 作 者才 评论 他们 说 : 他 们 的
“立意是可取 的 , 尽 管 学衡 派 诸公 在 多大 程 度 上 实现 了 此 一 立
意 , 有待进一步考察。”读到这里 , 我很想套用陈先生自己的一句
也谈对学衡派的认识与评价 75 7
话来说“
: 呜呼 , 世之读 史者倘 亦有 感于 斯言欤 !”学 衡派 的苦 心
孤诣每为当时的人所误解 , 这固然是学衡派的悲剧所在 , 但又岂
止是学衡派诸公的悲剧而已 !
原载《读书》1999 年第 5 期
回忆吴雨僧师片断
早在抗日战争以前 , 自己 还是 在北 平 ( 京 ) 师范 大学 附中 做
中学生的时候 , 就知道清华园里有位大名鼎鼎的吴宓先生 , 是号
称“情圣”的。可惜当时自己太小 , 还无缘亲聆教诲 , 只有每逢假
日和同学骑车去西山游玩的途中 , 遥遥望园兴叹。
第一次瞻仰先生的风采 , 是 1939 年秋入西南联合大学做学
生 , 在昆中南院的一 间教室 里听 先生讲《欧洲文 学史》。 我不 是
外文系的学生 , 听文学史的课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 , 有似北京观
众们所说的“听 蹭”。 当时 这 类的 自 由旁 听 是 校 园内 的 一 种 风
气 ; 据说当年老北大有 很多外 面来 听课 的人 , 并非 是 正式 学生 ,
从远地来到沙滩租一间公寓住了下来 , 一听就是一年、两年。另
一位陕西籍老师张奚若 先生的 两门 课“ 西方 政治 思想史”和“ 现
代西方 政 治 思 想”, 我 也 是 在 两 年 时 间 里 从 头 到 尾 旁 听 了 下
来的。
对吴先生的初次印象 , 倒不是先生讲授的内容 , 而是他那发
音。他的英文发音实在不怎么好 , 夹杂着浓重的乡音 ; 吴先生是
哈佛大学出身 , 有名的 哈佛标 准英 语 , 发音竟 然如 此 , 不 免有 点
暗自惊异。只是到了后来 才逐渐 体会 到 , 一个人 的 学识 和他 的
发音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吴先生的至友陈寅恪老师是当
回忆吴雨僧师片断 75 9
代学术界的泰斗 , 但连 他 那中 文 的 发 音 , 实 在 也 是远 不 够 标 准
的。学识好就是外 语 好 , 外 语 好 就 是口 语 好 , 口 语好 就 是 发 音
好 ; 这一流俗的以言取 人的偏 见自 昔已 然 , 于 今尤 烈 , 却 不知 误
尽了天下多少苍生。其实 , 吴先生是很重视学生的基本训练的。
学生选课 , 他 总是 要 学 生先 选 语 音 学 , 把 基 础 先 打 好。在 课 堂
上 , 他也屡次指出我们中文基础不够 , ———我们一代人和吴先生
一代人的文化背景不同 , 吴先生一代人是从旧学发蒙的 , 所以旧
学根底都非常之 好 ; 我 们 一代 人 所 受 的已 是 新 式 教 育 , 从 小 是
文、史、地、数、理、化、音、体、劳 一起 都上 , 所 以就 没 有老 一辈 那
种深厚的旧学基础了。先 生要我 们从 文字学 入手 , 并特 别推 荐
吴契宁的《实用文字学》一书 , 要我们认真阅读。对细微处 , 吴先
生是很认真的。有一次他指责我 们说 “
: 英 国小 说家 Thacker ay
不是 Thackery , 你们总 是把 语尾 的-ray 写成-ry。又 一 次 , 先 生
摇头感叹地说 : 林语堂写了一篇小说 , 名字叫《风声 鹤泪》; 大 家
都知道 , 淝水之 战 谢玄 击 破符 坚 , 八公 山 上“ 风 声 鹤 唳 , 草 木 皆
兵”; 鹤还会流眼泪 ( T he T ears of the St or ks) ? 每次考试 , 先 生
必定有一道题目是要学生默写出自己所能背诵的最长的一篇诗
文 , 并且往往还有一道 题目 是评论 一部 文学 名著。 大都 意在 强
调学生的基本功。
1939 年秋 , 同 学 们 请 吴 先 生 在 昆 中 北 院 作 过 一 次 公 开 讲
演 , 先生选的题目是“我 的人 生观”。这是 先生 在昆 明的 几年 中
少数几次公开讲演之一 ( 另有一或两次是讲《红楼梦》) 。先生以
7 60 书前与书后
非常诚恳的语 调 把 自 己 的人 生 观 归 结 为 四 个 字 : 殉 情、殉 道。
应该说 , 先生这次所讲的内容在当时的时代气氛下 , 显得多少有
点不合时宜 ; 但是这一 点正足 以见 先生对 文化 深层 意义 的追 求
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今 天回顾 起来 , 这 同样是 一 个民 族文 化
所不可或缺的东西。18 、
19 世纪之交 , 德国 面临着 政治分 裂 , 经
济落后 , 在异族侵略的铁蹄之下山河破碎 ; 而德国的哲人和才士
却执著于去追求那种玄之又玄、脱离现实的诗歌、乐曲和哲学理
论。一个社会的优越性不 仅仅表 现在 它的物 质生 活 上 , 也表 现
在它的精神生活上。当时的德国民族就在精神生活上大放异彩
而表现出令人叹止的优越性。先生的这种精神也贯穿在他常年
讲授的课程里。那时候 , 先生每年都开两门课 , 一门是欧洲文学
史 , 为必修课 ; 另一门是选修课 , 课程名称 每年不 同。1942 年 我
听课的那年 , 先生开的选修课程是“ 文学与人生”。先生自己说 ,
课程名称虽变 , 但思想是一贯的。选修课的内容 , 也就是广义的
“我的人生观”。先生博 通今古 , 学 贯中 西 , 讲 起课 来 旁征 博引 ,
信手拈来 , 都成妙谛。但我的印象 , 主要内容 是三个方 面 : 一 为
先生所服膺的柏拉图哲学 ( 柏拉图对话录的最早中译本 , 就是在
先生指导下进行的 ) , 一 为先生 所热 爱的《红 楼梦》, 一为 先生 平
素喜欢以理论联系实际的方式所阐发的人生哲学的精义。
先生是熟读中国小说的 , 掌故之熟 , 一时无两。有一次谈到
吴沃尧 , 先生就顺口解 释说 , 吴 沃尧自 署“ 我佛 山人”, 大 家都 以
为他是“我佛”
“ 山人”, 其 实他是 广东 佛山 人 , 故而自 称“我”
“佛
山人”。当时金岳霖老 师亦 以博览 小说 闻名。记 得 有一 次金 先
生讲演 , 题目是“ 小说与 哲学”, 系应 北京大 学文 科研 究所 之邀 ,
由罗常培老师主持。罗先生介绍金先生时说 : 金先 生所读的 西
回忆吴雨僧师片断 76 1
说 , 宝玉并非用情不专 , 事实是宝钗所要求于宝玉的是一套世俗
的东西 , 宝玉也报之以一套世俗的名利 ; 黛玉所要求于宝玉的是
崇高的爱情 , 宝玉也报之以崇高的爱情。在先生的领导之下 , 实
际上 ( 虽然不是在组 织形式 上 ) 形成 了一 个红学 会和 红学 专刊。
尤其在一个烽火连天的年 代 , 还能 有一批 青年 人专 心致 志地 探
讨思想和学术的真理 , 至少在西南联大的校史上 , 也是一阕难忘
的插曲。
当代讲红学的 , 大抵似可分为三派。一派是义理派 , 由王国
维先生《红楼梦评论》发其端 , 而先生继之 , 旨在从中寻找人生的
哲理。一派是索隐派 , 以蔡元培先生《红楼梦索隐》为鼻祖 , 下迄
“四人帮”红学所谓的“阶 级斗争 的教 科书”论 , 都 是根据 现实 政
治的需要 , 从中 寻 找微 言 大义 , 硬 把自 己 的 政 治 意图 强 加 于 古
人。一派是考据 派 , 以 胡适 先 生 的《红楼 梦 考 证》为 始 作俑 者。
平心而论 , 胡文对于《红 楼梦》的 研究 , 功 不可 没。随 后 , 俞平 伯
先生的《红楼梦辨》又别开生面 , 拓展疆域 , 其贡献也是不能一笔
抹杀的。然而无可讳言的是 , 自哙而下 , 考据派的路子却越走越
狭隘 , 由自我作茧驯致走火入魔 , 把红学弄成了曹学 , 支离破碎、
繁琐不堪且又言不及义。曹雪芹之所以重要、之所以有价值 , 在
于他写了一部不朽的艺术 品 ; 现在 撇开这 部不 朽的 艺术 品的 价
值不顾 , 而一味捕风捉影 , 专门去考据一些与红学毫无关系的私
人起居注 , 终至沦于“演 丹麦 王子而 不要 哈姆雷 特”的 魔障。 今
后红学的发展 , 恐怕需 要某些 红学 家们对 自己 工作 的方 向和 方
法乃至价值观首先进行一番必要的自我批判。义理派是要求对
《红楼梦》这部不朽的艺 术品 作出思 想理 论上的 理解 和评 价的 ;
因此 , 考据派对于义理派似乎应该给予更多的重视 , 包括吴先生
回忆吴雨僧师片断 76 3
( 和他当年教导的那批青年学生 ) 的贡献在内。惜乎当年先生指
导之下以手抄形式流传的许多篇习作文章 , 历经离乱 , 如今恐怕
是都已荡然无存了。
划和一份书目 , 使我终生难忘。
1944 年秋 , 先生终 于离 开 了自 己 求学 任 教长 达 30 年 之 久
的母校清华大学 ( 西南联大 ) 。其中原委之一是由于和系主任陈
福田先生之间闹矛盾。这 里面固 然有 两人性 格、思 想和 作风 上
的分歧 , 然而或许更多 的是出 于两 人文化 背景 的薰 陶不 同的 缘
故。吴先生是一个深厚的古典主义者而兼人文主义者 ( 当然 , 也
是浪漫主义者 ) , 屡 屡 称颂 他 所 敬仰 的 两位 业 师白 璧 德 ( Irving
Babbitt ) 和黄闻晦 , 这在当代是很 罕见的 , 也 是与 陈先生 迥然 不
同之处 ( 陈先生是由美国归国的华侨 ) 。甚至于吴先生讲浪漫诗
人时 , 也偏爱拜伦 , 和我们 学生一 辈之 偏爱雪 莱或 济 慈者 , 就 颇
有差距。因 之 , 先 生 有 时 候 就 显 得 与 世 寡 和 , 这 也 是 意 料 之
中的。
谈到这里 , 似乎应该提一下与先生一生颇为有关的《学衡》。
这桩公案迄今已近 70 年 , 似乎是 应该 做出历 史评 价 的时 候了。
《学衡》的学术立场和文化立场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把学术等同
于政治 , 虽然貌似简 单 , 实 际上 倒把 问题弄 复 杂了。 反之 , 如 果
把学术和政治截然 分 开 , 则又 把问 题 简单 化了。困 难 的是 : 学
术既不能等同于政治 , 而又 是不可 能和 政治 截然 分开 的。二 者
不是一回事 , 而 二者 又总 是交 相影 响 的。尤为 困难 的 是 : 文 化
中的精华与糟粕 , 往往 是 互相 转 化 的 , 其 间 并 不 存在 一 道 永 恒
的、不可逾越 的鸿 沟。神 奇 可 以 化 为腐 朽 , 腐 朽 也可 以 化 为 神
奇。那全赖我们如何去加以领会、吸收和运用。在 18 世纪的法
7 66 书前与书后
国 , 无神论曾经是民主革命理论来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 而在
《红楼梦》里 , 无神论却 是王 熙凤弄 权铁 槛寺 贪污受 贿的 理论 基
础。50 年代汤用彤 先生 写 过一 篇 文章 , 自我 思 想检 查 , 曾 提 到
当年他参加《学衡》是 一个错 误。现 在又已 为时 三十 多年 , 我 们
是否也应该站到更高的一个层次上来观察这个问题呢 ?
每一种历史文化传统之中 , 总有一些成分是有价值的 , 应该
作为人类的共同财富而加 以继 承和 发扬光 大 ; 又总 有某 些成 分
是过了时的 , 乃 至 已经 成 了前 进 的 阻 力的 , 就 不 能不 加 以 摒 弃
了。总有些人会倾向于肯定得多一些 , 而否定得少一些 ; 又总有
些人会倾向于否定得多 一些 , 而肯 定得 少一 些。这 本来 是很 自
然的、很正常的事。不过 , 在 一个 剧烈变 动的 时代 里 , 这 种现 象
往往会表现得格外突出 , 而 且采取 激烈 论战 的形 式。法 国大 革
命是 近 代 史 上 影 响 最 为 巨 大 的 事 变 , 而 当 时 的 柏 克 ( Edmund
Burke) 就反对 革 命的 破 坏行 为。 他认 为 历 史 文 化是 人 类 智 慧
历代努力的结晶 , 任何 人都无 权以 革命的 名义 一笔 抹煞 这份 珍
贵的遗产。今天看来 , 柏克的 论点 也并非 全 无可 取。以 我们 的
亲身经历而论 , 文化大革命是要彻底砸烂旧文化的 ; 但事实上或
许不如不去砸烂它 , 倒 更能为 我们 的民族 及其 历史 文化 多保 留
一份元气。
《学衡》反对白话文 , 这无疑是个很大的错误 , 因而曾被鲁迅
先生讥之为其行文言必 称“英吉 之利 , 法 兰之西”。 汤先 生思 想
检讨中也提到过 , 这种 文风是 由于 他欣赏 传统 士大 夫的 情调 所
致。或许是如此 , 然而文 体或 文风之 争 , 终究 还只 是 个形 式 , 而
过去人们较为看重的 , 却大 多在这 一方 面。但另 外 那更 为重 要
的方面 , 即《学衡》所宣扬的文化论点究竟应该如何评价 , 至今似
回忆吴雨僧师片断 76 7
乎尚没有进行过认真的、深入的研究和评论。无论如何 , 人类认
识的进步、思想文化的繁荣 , 总是要通过各种不同见解的交锋而
促成的 , 定于一尊就不免要引向僵化和停滞。不同意见的争鸣 ,
总比一言 堂要 好。诗 人哲 学家 居 友 ( M ・ J・ G uyau ) 曾在 一 个
多世纪 以前 就说过 : 人 类的 文明 需要有 千万 只眼睛、千 万只 耳
朵 , 才能适应事物发展的无限繁复性。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的繁荣局面 , 是不是也 应该包 括给 予已经 成为 历史 的各 家各 派
以一席合法的地位呢 ? 吴 先生生 平的 业绩固 然远 远不 止于《学
衡》一端 ; 但其他各端大抵 上应 该是 受到高 度评 价的 , 不 致有 什
么分歧的意见了 , 惟独《学 衡》仍然 给今 天的 研究者 留下 了一 项
课题。假如能有人对当年《学衡》与当时思想文化的关系做出进
一步的研究 , 这项工作 应不 失为对 先生 一种 最好 的纪 念。这 个
研究应该是实事求是的 , 即使是这段历史应予全盘否定 , 也无损
于先生的高风亮节。毕竟 , 先 生是一 个真 实的 人 , 是 诗人、是 学
人 , 而不是一个虚假的完人、圣人。
最后 , 补充有关先生的两件小事 , 作为尾声。
1943 年我即将毕 业 时 , 尚 缺体 育 课 一学 期 未修 , 请示 了 梅
校长 , 梅校长要我去找 体育 主任马 约翰 老师 商量。 马先 生向 我
说 : 体育不及 格 也 是不 能 毕 业 的 ; 吴 宓 是 大 教 授 了 , 当 年 在 我
( 马先生 ) 的体育课上 跳远不 及格 , 就 不能毕 业。我 只知 道有 一
次闹学潮 , 学校开除了 一批学 生 ; 后来 学生们 都写 了 悔过 书 , 又
复了学。吴先生也在内。当时惟有先生的好友白屋诗人吴芳吉
7 68 书前与书后
原载《吴宓先生纪念文集》
( 西安 , 陕西教育出版社 , 1989 年 )
释“ 国 民 ”和“ 国 民 阶 级 ”
———兼忆侯外庐先生
侯外庐先 生在 他 的著 作 中 , 曾 多次 使 用“ 国民”或“ 国 民 阶
级”或“ 国民权利”一词。如 他的《中 国古 代社会 史论》一 书在 论
述中国古代贵族法权的特点时说 :
同书又以古代中国对比了 古希 腊 , 认为中 国古 代社 会与 希腊 之
不同在于一个是以血缘纽带为基础 , 另一个则否 :
据《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 1957 年
版所说 , 梭伦的立法 , 大体上如下 :
( 一 ) 国民的权利义务 , 按他们所 有土地的 财产分别 规
定 , 因此地域单位代替了氏族单位。
( 二 ) 商业、手工 业者 在当 时 成为 重 要的 国 民 , 他 们 得
到了法律的保护。货币的 胜利 使氏 族丧 失了 最 后的 地盘。
7 70 书前与书后
氏族贵族不再是特权的 政治集 团 , 雅典 人都 可 以不 受氏 族
血族纽带的限制。 ( 同上第 373~ 374 页 )
这 里 的“ 私 人 所 有 制 ”, 原 文 为 P rivat besitz 而 不 是
P rivateigent um ; 但通常中文的“ 所有制”或“ 所有 权”一 词 , 均 系
与 Eigent um 一词 相 对 应 ; 而 Besitz 一 词 在 中 文 则 通 常 作“ 占
有”。 ( 请参看侯外庐《中 国思想 通史》第 4 卷 序 ) 。这段 话的 英
译文为 :
这里的“自由的雅典人”“
、 私人所 有制”、
“ 国 家公 民”和“ 有产 阶
级”的德文原文 ( 和它们的英文译文 ) 分别为 :
因此 , 自由人、公民、土地私有者和有产阶级指的是同一个内容。
这也就是侯先生著作中“国民”一词的涵义。 ( 至于 1949 年 9 月
周恩来在第一届政协报告 中对 于国 民和人 民所 做的 划分 , 则 是
把国民界定为没有公民权 的非 自由 民 ; 就 和这 里的 意义 及用 法
完全不同了。)
步要求国家土地、消灭债务和债务奴隶 , 并分享与贵族同等的政
治权利。公元前 5 世纪中叶组成平民大会 , 颁布十二铜表法 , 继
而获得了与贵族通婚的 权利。公 元前 4 世纪 , 平 民 的债 务减 轻
了 , 他们获得了国家土地 , 并可以出任执政官。公元前 4 世纪又
废除了罗马公民的债务 奴隶。公 元前 3 世纪 初 , 确 定平 民大 会
的决议有法律效力。公元 前 3 世 纪末 , 平 民在公 民 权和 参政 权
两方面都获得了与贵族完全平等的地位。贵族和平民此前是按
氏族来划分的 , 但这时已完全由财富原则所代替。然而 , 平民在
其社会地位上升的漫长 历程 中 , 也 出现 了分 化过 程。富 裕的 平
民担任高官并进入元老院 , 与富裕的贵族相埒 , 这种新贵族称为
N obilite, 他们都是大土地领主并掌握着政权。而同时大多数 的
平民在法权上虽然也号称 平等 , 但 事实上 仍居 于自 由民 中贫 困
的下层 , 于是 平 民 Pleb 一词 遂 逐 渐 专 指享 有 法 权 但 无 财 产 的
公民。
马克思、恩格斯使用“平 民”一 词 , 看来 是很 严格 的。《共 产
党宣言》提到以往的人类历史是阶级斗争史时 , 说 :
在《资本论》中又指出 :
古代世界的阶级斗 争 , 就主要 是以 债权 者 和债 务者 之
间的斗争的形式进行的 ; 在罗马 , 这种斗争是以负债平民的
破产 , 沦为奴隶而告终。 ( 第一卷 , 第 156 页 )
一旦罗马贵族的高利贷把罗马的平民 , 小农彻底毁灭 ,
7 74 书前与书后
这种剥削形态也就到了 末日 , 纯粹 的奴 隶经 济 就取 代了 小
农经济。 ( 第三卷 , 第 673 页 )
又说 :
( 罗马 ) 贵族们不是把平民所需的商品如谷物、牛、马等
等直接给他们 , 而是把对自己没有用处的铜借给他们 , 而利
用这个地位来榨取惊人 的高利 贷利 息 , 使平 民 变为 自己 的
债务奴隶。 ( 第三卷 , 第 677 页 )
贵金属的 价值 的 跌 落 在 欧洲 引 起 的 大 规模 的 社 会 革
命 , 和平民用来缔结债 务的 铜的价 值的 高涨 在 古罗 马共 和
国初期引起的 性 质 相 反的 革 命 , 同 样是 众 所 周 知 的事 情。
(《政治经济学批判》, 第 110 页 )
又说 :
联邦 ( 指美国———引者 ) 南部的真正的奴隶主的数目未
超过 30 万人 , 它是与数百万所谓贫困的白人对立的一个狭
小的寡头集团 , 这些贫 困的 白人的 数目 由于 土 地财 产的 集
中而不断增长 , 他们的 境况 只好与 罗马 帝国 极 度衰 微时 期
的罗马平民 ( Roman Plebians ) 相比拟。 (《论美 国内战》, 第
49 页 )
在罗马 , 氏族社会转化为一种闭关自守的贵族主义 , 在
它以外有为数众多、只有义务而无权利的平民 ; 平民的胜利
摧毁了旧的氏族制度 , 而在它的废墟上面建立起了国家 , 但
氏族的 贵 族 与 平 民 在 国 家 之 中 不 久 都 完 全 消 解 了。 ( 第
162~163 页 )
侯先生在他的研究过程 中 , 习惯于 深入 钻研 每 一个 重要 概
念的确切涵义 ; 每每遇到一个重要概念时 , 不弄清楚 , 不肯罢休。
作为他的助手 , 我曾多 次协助 他翻 阅马 克思、恩格 斯 的原 文 , 反
复推敲 , 以求明确各词的原文原意之所在。印象最深的一次、也
是工程最大的一次 , 是 侯先 生为《中 国思想 通史》第二、三、四 卷
所写的序论补 , 副标题是《封建主义生产关系的普遍原理与中国
封建主义》。那是 1960 年初 前后 , 侯先 生已 酝酿 成 熟这 篇文 章
的基本论点 , 他和杨超同志充分交换过意见 , 并由杨超同志执笔
写成初稿。杨超同志在研 究和写 作时 , 由 我协助 他 改订 马克 思
某些根本概念的明确解释。我先请杨超同志为我讲述文中的基
本论点和他本人的见解 , 那天 杨超 同志不 厌其 详地 为我 缕述 两
个多小时 , 主旨是阐明古代与近代的所有制概念的不同 , 以及我
释“国民”和“国民阶级” 77 7
们为什么不能以近代的所有制的概念去理解古代的所有制。他
的热情使我深受感动 , 并且获益匪浅。随后的几个星期里 , 我们
两人就投身于这项工作 , 查证一些重要术语 ( 如财产、私有制、所
有制、占有权、使用 权、运动 的 所 有 权 以及 非 运 动 的 所有 权 , 等
等 ) 的意义和用法 , 彼此对勘 , 真是感受到了有如古人所说的“ 疑
义相与 析 ”之 乐。 记 得 有 一 次 杨 超 同 志 曾 向 侯 先 生 提 到 :
ve rschache ren ( Verschacherung) 一词在德文中只有“ 卖”的意 思
而无“ 买”的 意思 ; 侯 先生回 答说 : 有 买就 有卖 , 有卖 就有 买 ; 于
是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 然 , 明确 概念还 只 是初 步的 工作。 杨
超同志以他所特有的细密的理论思维 , 终于写出了草稿 , 经与侯
先生多次商讨之后 , 由 侯先生 最后 删改 完稿 , 这就 是现 在《中 国
思想通史》第四卷上 卷卷首 的那 篇总 论的由 来。这 也使 我学 习
到 , 一个学者的思想成果要经历何等严谨而又艰辛的劳动过程。
侯先生在对待基本概念上这种一丝不苟、务穷其源的习惯 ,
本来是极为有价值的工 作。事实 上 , 多年 以来我 们 在许 多问 题
上之所以纠缠不清 , 乃至出了纰漏的 , 有很大一部分根源就都出
在概念不清上面。
现在侯先生已经离开我 们一周 年了 , 中 国社 会 科学 院历 史
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的同人们 , ( 侯先生多年来一直兼任这
个研究室的主任 ) 准 备为 文 纪 念 , 我 也 应 命 , 谨 草 此 文 , 以 志 哀
思 , 同时并怀念一位极 有才华 而又 品德高 尚的 友人 杨超 同志 在
“文革”中不幸夭折。犹忆 去岁 当侯 先生辞 世时 , 中 国思 想史 研
究室内的同人曾经聚首一 堂 , 谈论 过如何 继承 和发 扬光 大侯 外
庐学派。侯外庐学派的特 色 , 自 非浅 学如 我者一 言 半语 所能 穷
其堂奥 ; 不过 , 我以为对于自己进行研究所运用的原理的基本概
7 78 书前与书后
念加以正确而深入的理解 和澄 清 , 应该是 其中 的一 个重 要的 构
成部分 , 是值得我们认真继承和加以发扬光大的。
1989 年初于北京
原载《纪念侯外庐文集》
( 西安 ,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 1991 年 )
怀 念 王 浩
王浩竟然离开这个世界 而去 了 , 到哪 里 去了 呢 ? 是 马克 思
那个各尽所能 , 各取所 值的 现实世 界 ? 是 歌德要 向 奔流 的瞬 间
呼唤“请停留下来吧 , 你 是那样 的美 丽 !”的那 个尘 寰 中的 乐土 ,
还是柏拉图那个永恒的理念世界 ? 这些世界多年来都曾为他憧
憬过。
综观浩兄生平———除了抗战时期作学生时的那段年代物质
生活颇为困苦而外 , ( 同 时那 精神生 活却 是异 常之 丰富 的 ) ———
可谓是一帆风顺 , 功成 名就 ; 然而 他的 一生却 又始 终“ 充 满着 矛
盾”, 无论是在思想上、学术上还是在生活上 , 这矛盾不但是属于
他个人的 , 也是属于整个时代的和民族的苦难历程的一部分。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 的家庭 , 少 年和 青年 时 代一 直以 优
异的成绩在当时全国最负 盛名 的中 学和大 学里 求学 , 随 后以 最
快的速度读完了研究生 , 被母校清华大学保送 , 获美国国务院奖
金入哈佛大学学习 , 师从当代名家 Q uine 教授 , 又仅以一年零八
个月的时间便获得了哈 佛大 学博士 学位。此 后成 绩、荣 誉和 地
位接踵而来 , 被公认是 那位自 莱布 尼兹以 来最 伟大 的数 理逻 辑
学家和哲学家 G del 教授的衣钵传人。除了几十年连续不断 的
教学和研究生活而外 , 他 还一 度在 IBM 公司 兼过 工作 , 收入 颇
丰 , 但他生平不善理财 , 大概不会有什么积蓄。
他在数理逻辑的研究方 面曾做 出过 开创 性的 贡献 , 使他 年
7 80 书前与书后
纪尚轻就已经成 为 世界 级 的权 威 ; 但在 50 年 代 一面 倒 的 日 子
里 , 数理逻辑被苏联批判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概念游戏 , 于是就
不免殃及池鱼。当时他极想回国服务 , 便转而研究计算机 , 想搞
一点回国后可以有用的东西。北京大学马寅初校长还曾写信给
他 , 邀他回北大任教 , 但他 自己却 又不 能忘情 于哲 学 , 他 的哲 学
路数在当时英美哲学界 显得颇 为“ 不合 时宜”, 他又 不愿 放弃 自
己的路数去搞风行一时的 分析 哲学 , 尽管 如果 他走 那条 道路 的
话 , 肯定是会走得极其成功的。一再蹉跎就到了文化大革命 , 当
时再想归国 , 已经势有不能。
他在政治上是 一 名 左派 , ———至 少是 在 国 外 , 1972 年 中 美
之间打开僵局以后 , 他参与了第一个归国访问美籍学者代表团 ,
从此他一头钻进了马克思主义 , 恒兀兀以穷年 , 直到四人帮被粉
碎后 , 文革的黑暗而逐渐揭发了出来 , 使得海外的左派陷于我们
在国内难以想象的尴尬境地。 ( 例如在国内 , 大概谁也不必担心
会受到质问 : 你为 什么 昨 天还 拥护 , 今 天就 喊 打倒 ?) 这时 候 他
深深受到一种幻 灭 感的 侵 袭 , 情 绪 低 沉 , 转 而 想 超脱 于 现 实 之
外 , 从事纯哲学的探讨 , 比较全面地探讨哲学的根本问题。迄逝
世前他完成了《超越分析哲 学》( M IT 出 版社 , 1986 ) 、
《关于哥 德
尔的思考》( M IT 出版 社 , 1987 ) 和《一 次 逻辑 的 旅程 , 从哥 德 尔
到哲学》( 将在 M IT 出版社 出版 ) 等 三部 著作。另 外 , 他 较早 的
《从数学到哲学》( Rou tledge & Kezan Paul , 1974 ) 一书 , 虽已 有
多种外文译本 , 但中文译本约稿至今虽亦已十余年 , 却迄未与国
内读者见面 ; 他去岁谈及此事 , 还颇引为遗憾。
和我们国内同时代许多知识分子之历尽坎坷、挨批挨斗、不
务正业 , 乃至业务荒疏、一事无成、终生报废的大为不同 , 王浩在
怀念王浩 78 1
识的 , 而后一方面则是无意识的。无论如何 , 他是一个把自己的
思想、生活和生命都 献给了 哲学 的人。浩 兄于 我 , 可谓“ 平生 风
谊兼师友”; 倘若地下有知 , 不 知他 是否会 同意 我这 里所 写的 这
些怀念他的话 ?
原载《西南联大校友会简讯》1995 年 10 月
冯 佐 哲《清 代 政 治 与 中 外 关 系》序
老友冯佐哲先 生 在 他 的文 集 杀 青 之 际 , 嘱 我 写 一 篇短 序。
佐哲先生毕生瘁 力 于清 史 研究 , 著 作 宏富 , 而 我 于清 史 纯 系 外
行。然而多年的友谊使我深感盛情难却 , 不能不勉为其难 , 故谨
赘数语于篇首。
作者和许多他的同辈人 一样 , 在学 术研 究的 道 路上 可谓 生
不逢辰、历尽坎坷。 1964 年 他 从北 京 大 学历 史 系毕 业 后 , 分 配
到中国科学院 ( 今中 国社会 科学 院 ) 历史 研究所 工作 , 值 风华 正
茂之年 , 研究 工作 尚 未正 式 开始 , 就奉 命 下乡 参 加 两 次“ 四 清”
( 正式名称是“ 社会主 义教 育运动”) 。第二 次运 动尚 未完 结 , 十
年“文革”就接踵而来 , 真正 的学 术研 究自然 也就 无从 谈起。 每
天从清晨到夜半 , 无数 的早请 示和 晚汇 报 , 雷 打不 散地 背诵“ 再
版前言”, 用语录狠斗别人 的和 自己 的私字 一闪 念 , 还要 斗那 些
“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以及各色各样牛
鬼蛇神的滔天罪行。似水年华就在这种其乐无穷的与人斗争之
中流逝了。一直要待到 70 年代从五七干校回来之后 , 佐哲先生
是属于憬悟较早转而潜心于学术研究的第一批人中的一个。自
此以后大约有十年时间 , 他几 乎是 整天浸 沉于 中国 第一 历史 档
案馆的浩瀚史料之中 , 从而为 他的 清史研 究工 作奠 定了 坚实 的
基础。学术研究的成果也 随之 源源问 世 ,《和 珅评 传》一 书和 其
他一系列的论文就属于这一阶段的工作。
7 84 书前与书后
及至 80 年代以后 , 整个学 术界 的大 气候 已大 为改 观 , 这 时
佐哲先生的学术研究也进 入了 自己 的成熟 时期 , 研 究领 域也 更
加开阔了。除了清代前期的历史而外 , 中外关系史 ( 尤其是中日
文化交流史 ) 、清中叶的白莲教以及其他民间文化都是他丰收的
领域。他去日本访问期间 , 还 搜集 了不少 域 外的 有关 资料。 二
十多年的辛勤劳动 , 终 于结 出了大 量丰 硕的 果实。 我曾 建议 他
写一部乾隆传或 18 世纪的中国史 , 因为这段时期乃是中国的传
统社会与文化最为成熟和 最高 度发 达繁盛 的时 期 , 继此 以往 中
国就走入了衰世。今后中国再度繁荣昌盛也将会是以现代化的
面貌出现 , 传统的社会 文化 面貌是 不可 得而 再了。 作为 一位 清
史专家 , 对这段历史似 乎有 不可不 记的 责任。佐 哲 先生 亦颇 有
意于此 , 但迄今似尚未 正式 着手。让 我们 祝他的 这 项工 作能 早
日问世。
一个研究历史的人首先 是生活 在现 在、生活 在 当前 的现 实
之中 , 而不是生活在过 去的 时代里。 当前 的现实 不 可能 不反 映
到并作用于他的思想 , 这或许就是人们通常所称之为的时代性。
而在一个激烈变革和动荡的时代 , 情形尤其如此。这时 , 我们总
会看到有一些善于顺潮 流而动、长 袖善 舞、左 右逢 源 的弄 潮儿 ;
又总会看到有一些不肯随 波逐 流而 自甘寂 寞的 好学 深思 之士。
也许两种人都是为时代所需要而同样是不可缺少的。历史本来
就是在二律背反之中前 进的。在 历史 的这个 前进 的 行程 之中 ,
佐哲先生把自己摆入了 后一 种类型。 在席卷 当前 的 大潮 之中 ,
他从不肯以有损 于 自 己的 尊 严与 清 白的 方 式 去 博取 世 俗 的 荣
名、头衔和实利。为本书写序 , 他也宁愿邀我这样一个既无德又
不才、既无名又无位的默默无闻的老友 , 而不愿去找一位名人或
冯佐哲《清代政治与中外关系》序 78 5
① 这句 话 A . La t ham 和 W . K aufma nn 的 译 文 分 别如 下 “
: Ti nsel is bor n for t h e
mo men t’s p leasur e ; T h e st e rl ing gol d will fu t ur e ages t reas ur e .”和“ Glit t e r is
coi ne d t o meet t h e momen t’s r age ; T he g enu in e li ves on from a ge t o a ge .”
7 86 书前与书后
觚为佐哲先生本书作序的原因。
何兆武拜序
1997 年 10 月 22 日
原载《清代政治与中外关系》( 冯佐哲著 ,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98 年 )
笔 谈 四 则
一 世纪之交的历史学 : 回顾和展望
任何学科都是由材料 和理 论而 形成的 一个 辩证 整体 , 两 者
既对立又结合 , 既分 离又统 一。历 史学亦 然。历 史 材料 不断 有
新发见、新积累 , 历史观念不断在变革、在更新 , 所以历史就不断
在重写。历史事实一旦成为过去 , 就是固定不变的了 ; 但对它的
研究和解释却不断在革 新。材料 的新 发见 , 不仅 是 简单 地指 发
现了新的材料 , 而且更 多地是 指用 新的观 念去 研究 原有 的旧 材
料 , 于是旧材料就转化为新材料 , 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意义。理
论首先是时代的产物 ( 而非材料的产物 ) , 是随着时代而变化的 ;
把死材料变成为活生命 的 , 往往是 靠观 念的 革新。 观念 的革 新
有助于开创历史学的新面貌。
中国近代面临着一个“两 千年未 有之 变局”, 中 国近 代历 史
学正式告别两千年的旧传统而别开生面 , 应该是从 20 世纪初年
算起 , 至今恰值一个世 纪。首先 正式 举起 新史学 的 大旗 的是 梁
启超那几部有系统的、发聋振 聩的 理论 著作 ; 随后 , 王国 维运 用
新的方法发掘并整理新史料 , 做出了远迈前人的成绩。从此 , 历
史学脱离了旧 传 统 的 樊 篱 而 开 始 形 成 新 的 传 统。 20 至 30 年
代 ,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 国并 被引入 历史 研究。解 放 后史 学界 沿
着这条路线展开 , 曾取得大量成果 ; 但它有时不免陷于简单化的
7 88 书前与书后
一位专家 , 历史 学应 该如 何现 代化 ? 他的 回答 是 : 科 学现 代 化
是指自然科学的现代化 , 至于 历史 学则谈 不到 什么 现代 化的 问
题。然则 , 难道历史学被开除科学的学籍了么 ?
我以为 , 历史学的现代 化应 该包括 操作 手段 的 现代 化和 思
维方式的现代化。操作手 段的现 代化 , 可 以取代 已 往很 大一 部
分的历史研究工作 ( 因 为以 往的历 史研 究包 括很大 一部 分的 机
械性工作 ) , 这并非是坏事 , 它 可以 把历史 学家 从机 械性 的工 作
中解放出来 , 转而从事 创造 性的思 维。思 维方式 的 现代 化则 必
须包括尽可能地引进其他学科的丰富理论成果 , 融会贯通 , 藉以
探索新的观念和新的思 路。令人 感到 遗憾的 是 , 现 代那 么多 学
科的理 论成 果 , 至今基 本上 都还 与我国 的历 史学界 无缘 : 艺 术
的、哲学的、逻辑 学 的、语 言 学 的、心 理 学 的、社 会 学 的、经 济 学
的、应用数学的、控制论的、各种物理科学的、生命科学的和技术
科学的———史学家们似乎大都 对于 这些 不愿 或者 不屑 问 津 , 极
少数人参野狐禅 , 也往往是尚未得其皮毛 , 便浅尝辄止。怎样使
史学界真正关心各种具体 的科 学理 论 , 认 真地 把它 们纳 入开 创
历史研究新局面的轨道上来 , 乃是世纪之交史学界的当务之急。
中国的历史学有着悠久 的传统 和无 比富 厚的 遗产 , 只要 我
们在思想上不固步自封 , 善于博采和利用其他的学科 , 善于批判
继承古今中外历史学优秀 成果 来丰 富自己 , 善 于在 思想 和认 识
上不断分析与综合、不断地前进和创新 , 我们在即将来临的下一
个世纪中 , 就必将能以 崭新的 面貌 对世界 历史 学做 出自 己所 应
有的、更多更大的贡献。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2 年第 4 期
7 90 书前与书后
二 史学理论应该有一个大发展
这里所说的“史 学 理论”一 词 是用 在 我 国 当 前通 用 的 意 义
上 , 即包括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两者在内。对任何学科 , 理论和
资料是不可偏废的 , 两者互 相促 进 , 相辅相 成 , 缺 一不 可。没 有
资料 , 理论就无从发展 ; 反 之 , 资料进 步了 , 理 论就 不可 能 ( 并 且
也不应该 ) 不发展。然而多年以来 , 历史学界似乎形成了一种思
想习惯 , 把理论看成是某种给定的、现成的、不变的真理 , 这种真
理是无需历史学家再去萦 心加 以研 究的 , 他所 要做 的工 作只 不
过是用材料或例证来充实 或疏 证这 个现成 的、给定 的真 理架 构
而已。在这方面 , 你能做 出一 分工作 , 就 算有 了一 分 成绩 ; 能 做
出两分工作 , 就算有了 两分 成绩。历 史学 家的工 作 似乎 仅此 而
已。即使有所谓理论研究 , 但究其实质 , 也大抵仍是以考据代理
论 , 是在对理论进行考 据研究 , 而 不是 在对理 论进 行 理论 研究。
至于以义理 ( 而不是 以考据 或辞 章 ) 研究 义理 , 则似 乎并 不是 属
于历史学家分内的工作。 因此 , 尽管 对具 体历史 问 题的 资料 研
究 , 积累了不少的成绩 , ———尤其以考古材料的新发现之成绩斐
然 , 是有目 共睹 的 事 实 , ———但 理 论 方 面 并没 有 取 得 相 应 的 发
展。之所以如此 , 很可能 是既 有心理 上的 原因 ( 唯 恐 误触 禁区 ,
如历史思维的立体性之 类的问 题 ) , 也有习 惯上 的惰性 ( 如只 满
足于考订形而下的器 , 而不肯 深一 步去思 考在 它背 后但 与之 不
可分割的形而上的道 ) 。但是 任何 学科如 果只 有资 料的 积累 而
没有理论的钻研 和 创 造 , 从 长远 来 说 是 不会 有 真 正 的 进步 的。
物理学家不能把自己只限于引用数据和事例来说明或证实牛顿
笔谈四则 79 1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2 第 4 期
笔谈四则 79 3
三 历史哲学与历史学哲学
(一)
(二)
历史哲学是要解释历史 的所以 然 , 但是 历史 学 家在 反思 历
史哲学之前 , 首先就应该反思历史学的哲学 , 即历史学之成其为
历史学的所以然。不首先 反思历 史学 的本性 , 即 历 史学 如何 可
能成其为历史学 , 就径直去探讨历史的本质 , 便不免有陷于盲目
的独断论的危险。因此从 逻辑上 说 , 研究 历史学 哲 学就 应该 先
行于历史哲学。因此历史学家的工作就不仅是对历史进行理论
上的反思 , 而且 首 先还 需 对 历史 学 的 本 身进 行 理 论 上 的反 思。
遗憾的是 , 这一方面却往往被大多数实践的历史学家所忽略了。
不了解历史学的本性以及 历史 学如 何才成 为可 能 , 不对 历史 学
之所以成其为历史学首先 进行 一番 批判的 反思 ( 即 历史 学是 一
种什么样性质的学科以及我们怎样才能认识历史 ) , 不经过一番
逻辑的洗炼 , 就一头栽入对历史的认证 , 以为不要形而上就可以
讲形而下 , 结果就必然 要受 到形而 上学 的惩 罚。大 抵上 或许 可
以说 , 历史哲学就是历史的形而上学 ( 这里的“形而上学”一词是
中性的 , 不含贬义 ) , 而 历史 哲学则 是历 史的 知识 论。假 如我 们
不首先认识历史学是什 么 , 我们又 怎么 可能 认识 历史 呢 ? 在 这
种意义上 , 历史哲学就理所当然地是历史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
也可以说是它的必要 的前 提条 件或“ 前导”( P rolegomena ) 。 没
有这样一番必要的前导 , 任何 未来 的科 学 ( 广义 的科学 ) 的历 史
学都是不可能的。历史哲 学之所 以要 包括历 史学 哲 学在 内 , 就
因为历史学首先必须通过自我批判而认识它自己。这里的区分
大致上相当于 ( 但并不严格地等同于 ) 流行的思辨的历史哲学与
笔谈四则 79 5
(三)
就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 而论 , 古代 儒家 向往 着 三代 以上 的
圣人之治 , 古代 道 家向 往 着归 真 返 璞 , 要 求 返 于 太古 的 自 然 状
态 ; 这些都反映了他们 的历 史观或 历史 哲学。战 国 阴阳 家的 五
德终始之说更提出了一套较完整的历史哲学。他们的“德”的观
念虽带有神秘的色彩 , 但在很 大程 度上已 摆脱 了人 格神 那种 意
志论的内涵 : 即历史一幕幕的演出乃是自然 力 ( 和超自然 力 ) 之
必然的演替程序。这一体 系当然 仍是 一种循 环论 , 而不 是一 种
进化论。历史进步和进化 的明确 观念 , 在 人类的 历 史上 也只 是
近代的事。在传统的社会 中 , 人 们的 生活 方式基 本 上是 因袭 不
变的 , 不断创新的观念是不可能出现的 , 历史哲学中的五德终始
说 , 正如自然哲学中的五行说一样 , 就以其客观演变的规律性而
取代了超自然的天意论。这应该看作是历史哲学观念的一大进
步。历史的演变终究是有规律可循的。然而降及汉儒阴阳怪气
的谶纬 , 又被注入了大 量的 迷信。其 后宋 代的元 世 运会 的历 史
哲学 , 基本上仍然继承的是周而复始的循环论 , 对于作为历史的
主人的“人”的作用 , 并未能 提出 突破 性的新 理论。 一直 要到 近
代的康有为才发挥了公羊 家的 三统 三世的 学说 , 同 时却 注入 了
某些近代的新思想因素 , 即 把历史 看作 是一 幕进 步的 历程。 不
过康有为的理论仍停留在 一种 猜想 或臆想 的层 次上 , 缺 乏任 何
科学的论据。从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直到康有为三统三世
7 96 书前与书后
的大同理想 , 中国的历史理论走的是一条伦理说教的道路 , 而始
终没有采取一种价值中立 的态 度 , 所以它 始终 没有 上升 到严 格
意义的历史哲学 , 这一 点当 然也制 约中 国历 史学 的哲 学。所 以
中国对历史学 ( 不是对历史 ) 的研究也是论述历史学实际操作的
技术 ( 如“ 书法”) 要远远多于历史学哲学 ( 即我们如何认识历史 )
方面的探讨。唐代刘知己的《史通》和清代章学诚的《文史通义》
是这个领域里的代表作 ; 然而 刘知 己对历 史学 哲学 的理 论探 讨
不甚措意 , 章学诚虽有非常深刻而敏锐的洞见 ( 如论对历史的理
解途径有高明与沉潜之分 ) , 但他未能提出一套比较完整的历史
学认识论。
真正近代意义上的历史 学 , 或者 说近 代 新史 学。在 中国 要
从 19、20 世纪之交算起 , 至今 恰好 整整一 个 世纪。 这一 个世 纪
的近代新史学前后又可分为两个阶段 : 前 一个阶段 是从根本 观
念上扬弃了旧史学 , 由 伦理说 教转 为客 观的、实证 的 研究 ; 后 一
个阶段则是马克思主义 ( 后来尤其是毛泽东思想 ) 独领风骚的半
个世纪。前一个阶 段 从 根 本上 摆 脱 了“ 善 善、恶 恶、贤贤、贱 不
肖”的价值判断 , 而希望以 客观 实证 的坐标 来为 历史 学定 位 , 但
他们没有能很好 地 看 到人 文 学科 与 自然 学 科 二 者本 质 上 的 不
同 , 他们仍沿着上一个世纪西方实证主义道路前进 , 而这条道路
在西方却已日益过时。自 然科学 所研 究的是 物质 性 的客 体 , 而
人文研究的对象却是彻头彻尾的人文动机所造成的人文现象和
人文景观。在自 然 科学 中 主 ( 研 究 者 ) 与客 ( 研 究对 象 ) 是 对 立
的、互不相干的 , 而历史学 所研究 的客 体 ( 与自 然物 相对 应的 人
文主体 ) 就是主体自身。
马克思主 义 的 历 史 学 ( 或 至 少 是 号 称 马 克 思 主 义 的 历 史
笔谈四则 79 7
学 ) , 半个多世纪以来其成 绩和 贡献 是有目 共睹 的 , 而其 缺陷 和
错误也难以讳言。在历史 学的实 践上 , 过 分的政 治 实用 主义 往
往有损于学术的独立与尊 严 , 使求 真沦为 单独 为了 满足 某种 当
前政治需要而服务的工 具。在理 论上 , 往 往以经 学 的态 度对 待
经典著作 , 把不同时代、不同历史文化背景所产生的思想理论统
统被等同于永恒不变的具有同等有效性的教条。原教旨主义终
于引向了荒谬的结论 : 理论的真理是已经摆好在那里的 , 历史学
家的工作就只是去寻找一些实例去填充它 , 去证明“ 这就应了经
上的话”。
近些年来 , 随着学术界新局面的展开 , 历史学界也出现了新
气象。原教旨主义那种思 想上的 懒汉 态度已 逐渐 为 人放 弃 , 理
论的探讨已不局限于经学笺注的方式。历史学领域以外的各种
科学或学科的成果正被引 进到 历史 研究的 作品 中来 , 它 们和 历
史学彼此互相影响、互相促进。例如 , 过去对待西方学术曾有过
这样一种僵化的看法 : 凡是马克思以前 的 , 作 为古典学 术著作 ,
是可以公开出版的 ; 凡 马克思 以后 的非马 克思 主义 著作 就必 定
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的 , 即使有必要出版 , 也只能是内部发行。这
样在学术思想的研究上 , 结果就只能是封闭了总结。即如 19 世
纪以来新康德主义在分辨 历史 学与 自然科 学的 性质 不同 上 , 当
代的分析学派在对语言和 观念 的清 理工作 上 , 均不 失有 独到 之
处 , 是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的 , 如果不是博采众长、综合创新 , 我
们又怎么可能希望我们的学术走上世界的前沿 ? 中国历史学是
世界历史学的重要组成部 分 , 世界 的历史 学不 可能 缺少 中国 的
历史学、中国的历史学也不可能自外于世界的历史学。
湛江师范学院组织一项 有关中 国历 史哲 学的 笔谈 , 也嘱 我
7 98 书前与书后
原载《湛江师范学院学报》1999 年第 3 期
四 社会形态与历史规律
有关社会形态 的构 想 在 中 外 史学 思 想 史 上 都是 源 远 流 长
的。中国古代的五德终始、三 统三世 乃至 100 年 前 康有 为大 肆
鼓吹的据乱世、升平世、太 平世 , 都可 以说 是有关 社 会形 态更 迭
的历史理论。在西方 , 古 希腊亚 里士 多德 的政体 形 态更 迭的 理
论、中世纪奥古斯丁的天城论、近代孔德的历史发展三阶段论和
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以及 20 世纪 30 年代由斯大林总结的五
种生产方式论 , 也都是 有关 社会形 态的 理论。就 当 代中 国的 史
学思想而言 , 以五种生 产方式 为核 心的社 会形 态论 始终 占有 无
可争议的独 尊 地 位 , 它 规 范 着 史 学 研 究 的 构 架 并 指 导 着 它 的
方向。
社会形态更迭的相续 , 大体上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规律。
我想对规律这一概念 , 我们 不妨有 两种 不同 的理 解。一 种姑 且
称之为“描叙性的”, 另一 种姑且 称之 为“ 规范 性的”。前 者只 是
在陈述事实上的前后相续 ; 后者则是绝对命令式的规定 , 是必然
的、给定的、非如此不可的。
马克思确实提到五种社会形态的相续 , 但我的理解是 , 他的
这一提法只是对西方历史 发展 历程 的一番 描述 性的 说明 , 并 无
意以此作为一 种所 谓 不以 人 的意 志 为 转移 的 ( 亦即“ 非 如 此 不
笔谈四则 79 9
表现。
回顾中国的史学史 , 恰 好是 在 100 年 前 , 梁启 超、王 国维 等
老一辈史学家开创了中国的新史学 , 涤荡了传统的旧观念 , 使史
学呈现出一番崭新的局面 , 在 半个 世纪里 为史 学做 出了 重大 贡
献。大约 50 年前 , 又出现了 另一 次新的 史学 革命 , 以唯 物史 观
的新视角来观察历史 , 从而 产生另 一番 面目 一新 的历 史学。 50
年的时间又过去了 , 我们的史学界是不是又面临着再一次创新 ,
从历史学的认识论入手把 史学 理论 的建设 推向 更新、更 高的 阶
段呢 ?
原载《历史研究》2000 年第 2 期
历 史 学 家 、历 史 学 和 历 史
从一个历史工作者的专业角度来说 , 历史、历史学和史学史
三者组成了一个三位一体 , 这 实际 就是我 们通 常所 说的 或所 理
解的“历史”。历史本来是 指过 去所 发生过 的 ( 思想 上与 行动 上
的 ) 事件 , 但这些事情要能传达给我们 , 则必须要靠一个载体 , 这
个载体就是历史学 ( 通常 所采用 的形 式是 历史著 作 ) 。没 有它 ,
我们就不知道历史。人们 的思想 与活 动构成 为历 史 , 人 们对 历
史的研究和认识则构成为历史学。也可以说 , 没有历史学 , 我们
就不知道有历史 ; 或者 说 , 对于我 们的 历史认 识而 言 , 历 史和 历
史学以及历史学本身的 历史 ( 史 学史 ) 乃 是一个 不可 分的 整体。
我们不了解历史学和史 学史 , 也就 不可 能真 正理 解历 史。我 们
所知道的历史都是历史学 告诉 我们 的 , 所 以我 们不 可以 得鱼 而
忘筌。
20 世纪初美国历史学 家 古奇 ( G . P . Gooch ) 写 了 一部《19
世纪的史学与史学家》, 名 噪一 时 , 为一般 研究 西方 史的 人所 必
读。目前 20 世纪即将结 束 , 而中 国的新 史学 ( 与 传 统史 学相 对
而言 ) 又恰好与 20 世纪相终始。它的第一个阶段始自梁启超的
新史学和王国维的古史新 证 , 第二 个阶段 则是 马克 思主 义独 擅
风骚的半个世纪。是不是我国的史学家也应该有人出来写一部
《20 世纪中国的史学与史学家》呢 ? 我们 如果不 了解 20 世纪 的
史学与史学家 , 也就不可能很好地理解历史 , 因为我们理解的历
历史学家、历史学和历史 80 3
史毕竟是由历 史 学家 那 里获 得 的。这 个 工 作 自 然有 其 特 殊 困
难。古奇的书只凭他的现成材料就可以写出来。但由于当代中
国学术的特色 , 即“ 政治挂帅”和“ 科学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所
以作者不仅需要掌握大量 材料 , 且 尤其必 须深 知当 时阶 级斗 争
的内情 , 否则就只能是流于白纸黑字的汇编 , 谈不到著作。能作
这一工作的人选也还是 不少 的。尹达 同志应 该是 其 中之 一 , 可
惜他已去世十多年了 , 况且他 在世 时也只 是带 中国 史学 史的 研
究生 , 而似乎无意于写 一部 当代的 中国 史学 史。又 由于 这样 一
部著作必然要涉及错综复杂的现实利益 , 难于落笔 , 是不是可以
先来作一项现代史学史资料长编的工作。
最近很高兴读到了《往事 与沉思》传记丛 书中 的 最初 四卷 ,
它们都是有关当代史学家的第一手材料 : 傅振伦、何兹全两先生
的自传自然是第一手的 , 顾颉刚、谭其骧两先生的传记系出自亲
属或弟子之手 , 多有为 外人所 不知 的事 迹 , 也 近乎 是 第一 手的 ,
如写顾先生在历史所多年与所领导尹达同志之间的矛盾。文革
中 , 顾先生是历史所最早被揪出的反动权威之一。我相信 , 顾先
生在别的单位恐怕亦难免 于此 厄 , 不过其 间的 具体 经历 就会 有
所不同了。就是第一手材料也不可能没有缺欠和不足。顾先生
的传记 , 我感到联系当时历史所的阶级斗争 ( 或者随便你叫它什
么斗争 ) 的具体背景颇嫌不够 , 因而也未能触及顾先生当时内心
思想的幽 微。 1968 年 底 工 宣 队 进 驻 学 部 和 历 史 所 不 久 , 顾 先
生、谢国桢先生和我三 个人被 关进 先秦史 组的 一个 小套 间牛 棚
里将近半年之久。作为阶级敌人是被剥夺了参与政治运动的权
利的 , 每天是在牛棚里 面对 小红书 检查 自己 的罪 行。两 位先 生
于我为前辈 , 本是极好 的请教 机会 , 但 这又自 然是 不 可能 的事。
8 04 书前与书后
我见到两位先生身处逆境时反映的态度截然不同。顾先生终日
正襟危坐 , 一言不发 ; 谢先 生则每 当无 人监督 时 , 依 旧海 阔天 空
谈笑风生 , 一到工宣队和革命群众进来巡视时 , 马上低下头去阅
读最高指示。两位先生的不同心态当然也体现着他们各自的历
史觉解。后来谢先生和我 成了 很要 好的忘 年 交。干 校回 来后 ,
谢先生以耄耋之年亲自来我家看我 , 写诗赠我 , 我请他吃了他亲
口点的西单峨嵋酒家的干烧鱼。谢先生的豁达有如是者。顾先
生则和我远无私交 ( 或可以说是春秋之义吧 ) 。我希望谢先生和
我两人的闲谈 , 也许会给囚禁中的顾先生带来一丝轻松吧。
不过这些都属于题外的话了。历史学家也像诗人和哲学家
一样 , 是以探讨人生为 其对 象的。自 然科 学家以 探 讨自 然为 其
对象 , 他要把自然对象放在各种不同的场合 ( 如高温、超高温、高
压、超高压 ) 之下加以考验才能了解物性。人性既不可能进行实
验 , 就只好凭在特殊的非常态的情况下进行观察了。就此而论 ,
文革期间光阴虚掷对于研 究自 然科 学的人 是一 场损 失 , 而对 于
研究历史的人来说 , 却 是一场 收获 ; 不 然的话 , 假 如 真是 天下 太
平四海无事 , 他们又向 哪里去 体验、去 认识历 史和 人 生的 深处 ?
甚至不妨说 , 凡是没有在文革中挨过整的人 , 就既不能很好地了
解人生 , 也不能很好地 了解 历史。此 所以 我们读 到 海外 汉学 家
的作品时 , 每会有隔靴 搔痒 之感。顾 先生 晚年居 然 有缘 亲身 体
验到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之 被高 度浓 缩到短 短的 几年 之间 , 必 然
会对历史别有一番更深 沉、更成熟 的觉 解。可惜 我 们已 无从 见
到这位一代史学大师的心曲了。这个遗憾不仅是对顾先生一个
人 , 也是对众多的老 一代学 人。即如《陈寅恪 的最 后二 十年》是
近年来最为畅销的一部书 , 作 者曾 付出巨 大的 精力 蒐集 陈先 生
历史学家、历史学和历史 80 5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8 年第 3 期
《读 书》通 讯 五 则
一 若 干 回忆
意到这时已有旁人在场。谢先生忽然喝了一 声 : 好好学习。 于
是 , 我们两个人又低下头来读小红书。幸而谢先生警觉 , 才避开
一场可能的 麻烦。 后 来我 与 谢 先 生 成为 忘 年 之 交。下 干 校 之
后 , 谢先生还用毛笔楷书写过几首诗私下赠我 , 至今仍保留着作
为纪念。顾、谢两位先生均已归道山十有余年 , 这里只是如实记
录下自己当时的片断印象 , 作为对王文的补充。
原载《读书》1995 年第 10 期
二 似应提到张申府
虽九死其无悔。抗战胜利后 , 他和张东荪两人主持民主同盟 , 从
事民主运动。张东荪在燕京哲学系任教 , 接梁漱溟手 , 任民盟秘
书长 , 张申府则主持民 盟北 方支部。 虽然 二张后 来 均因 受政 治
问题牵连 , 未能继续从事学术活动 ; 但当今研究中国现代思想史
的学者 , 每每有重视熊 ( 十力 ) 梁 ( 漱溟 ) 而忽视二张的倾向 , 似乎
对于历史的本来面貌有失偏颇。中国学者至今尚无研究张申府
的专著 , 倒 是 一 个 美 国 人 Ve ra Sch warcz 写 了 一 部 张 申 府 传
(《与张申府对话录》) , 1992 年由耶鲁大学出版。
另外 , 就我所知 , 解放前罗素在中国青年学子中间还是很有
影响的。他在《自传》中曾 有专 章谈 到他在 中国 的经历 ( 中译 文
载《中国哲学》第 15 辑 ) , 其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很不愉快的回忆。
他在其他地方多次谈到中 国的 人和 事 , 也 大都 是带 着高 度欣 赏
的意味的。随手拈出 , 作为对朱文的补充。
原载《读书》1996 年第 6 期
三 有关汉学家的汉语
原载《读书》1997 年第 7 期
四 茶花女、维特、斯宾诺莎
顷读本年《读书》第 2 期载金克木先生之《孤独的磨镜片人》
一文。文中指出 :
“20 世纪初年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通 过林纾的 文言译 本
震惊了中国读 书界 , 影 响了 一 代 青 年。到 20 年 代德 国 歌 德 的
《少年维特之烦恼》通过郭沫若的译本又在中国青年思想中轰动
一时 , 正好接上易卜生的《娜拉》。”
读后拟稍作补充如下。
8 10 书前与书后
一 ,《茶花女》一书林译本题名为《茶花女遗事》, 署名亦非林
纾 , 而是“ 冷红生”。开 篇有 云 “
: 晓 斋主 人 ( 按即 杭县魏 易 ) 归 自
巴黎 , 语冷红生曰 ‘
: 巴黎小说悉出名手 , 而仲马父子尤著’, 因以
《茶花女》一书授林纾。
”故严格地说 , 此书并非林译 , 而是晓斋主
人“口授”, 冷红生“达 辞”也。此 书风靡 一时 , 故 时人 有诗 叹曰 :
“可怜一卷茶花女 , 荡尽支那浪子肠。
”
二 , 金先生是前辈 “
, 20 年代还是 少年”时 , 读了郭沫 若译 歌
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是 30 年代的中学生 , 当时此书仍甚
流行 , 我也曾几次读过 它的 中文本 和英 文本。金 先 生谓 卷首 有
郭译诗一首 , 手头无书 , 背出来试试 :
“青年男子有 谁不 善钟 情 ? / 妙 龄女 子有 谁 不会 怀春 ? / 这
本是人性中的至神至 圣 ,/ 为 什么 这里 反有 惨痛 飞 进 ? / …… 请
看他出穴的精灵正在向 你们目 语 :/ 要做 个堂 堂男 子哟 , 不要 步
我的后尘。
”
金先生谓此诗“完 全是郭 沫若 的早期 诗 的风 格”, 信然。 不
过金先生所记文字与我 的记 忆微有 不同。事 隔一 个 甲子 , 我 亦
手头无书 , 姑且背出来试试。郭氏原文似是 :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
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 ?
这是我们人性中之至神至圣 ,
啊 , 怎么从此中有惨痛飞进 ?
请做个堂堂男子哟 , 不要步我后尘。”
我的记忆是否更近郭氏原文 , 不敢自保。
三“
, 磨镜片人”者 , 即大 陆理 性主义 的宗 师之 一 斯宾 诺莎。
古今盖棺论定 , 评斯氏其人者甚夥 , 然似无出新康德学派大师文
德尔班一语之右者 :
“为真 理而死 , 难 ; 为真理 而生 , 更 难。
”“( E s sei schwe r für
das Wahrheit zu sterbeu , abe r schwe rer für es zu leben .”)
此语系斯氏诞生三百周 年纪 念会 上 , 文 氏所 作之 悼词。 未
审金先生以为何如 ?
原载《读书》1999 年第 7 期
五 陈衡哲谈妇女缠足
《读书》1999 年第 10 期 刊有 杨 兴梅 先 生《小脚 美 丑与 男 权
女权》一文 , 对中国历史上 的妇 女缠 足 ( 这一 现象堪 称为 中国 传
统文明的特色之一 ) 做了一番心理分析 , 读后使我忆及前辈学人
陈衡哲先生多年前从另一个角度谈妇女缠足的一番议论。
那大概是 1940 年的春季 , 西南联大历史系邀请了陈衡哲先
生来讲话。陈的盛名引来 了大批 听众 , 以 致昆中 北 院那 间大 教
室挤满了听众 , 座无虚席。陈先生说 , 她本来以为只是和历史系
一些同学做一次小型座谈会的 , 不意竟成了一次正式讲演 , 使她
毫无准备。事隔多年 , 那天陈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 我已记不起来
了 , 只记得她谈了些史 学方 法训练 的必 要。但是 她 关于 中国 妇
女缠足的那几段话 , 我倒是印象颇深 , 大致未忘。
8 12 书前与书后
她说 , 她发现缠足现象在中国北方要盛于南方 ; 我自己过去
也曾发现此现象 , 我以 为那是 由于 南方妇 女较 多从 事劳 动而 北
方妇女则较少的缘故。而 据陈 先生说 , 她 猜测 ( 仅 只是 猜测 ) 那
是由于中国历来蛮族总是从北方入侵的结果。历代北方蛮族的
入侵 , 其意都在于掠夺子女玉帛。缠足妇女行动不便 , 蛮族入侵
者嫌其携带不便 , 所以 往往 弃之不 顾。这 就越发 引 致了 汉族 妇
女要把脚缠得小小的 , 越小就越可以对自身起到保护作用 , 避免
沦为异族入侵者的俘虏。 这是北 方缠 足之风 盛于 南 方的 原因。
这种生活风尚深入人心之后 , 久而久之 , 便滋长成为一种夷夏之
辨的意识 , 缠足就成为 民族 感情的 一个 标志。汉 族 就以 此自 别
于非我族类的侵略者 , 它反 映一种 思想 上的 反抗。 然而 由此 也
滋长了许多不健康的因素 , 使人们在心理上、情操上以及身体上
受到极大的损害。所谓“东亚 病夫”不仅是 指身 体上 , 而 且也 在
心态上和情操上 , 以自 我摧 残来苟 延生 命。我自 己 对这 个问 题
一无所知 , 只是 当 时觉 得 她所 谈 的 也 颇合 情 合 理 , 故 而 印 象 颇
深。不知道 60 年后今天的研究者们对这个问题又是如何看法。
陈先生和她的夫君任鸿 隽先生 均是 前辈 学者 , 与胡 适先 生
关系密切是众所周知的 事 , 无待赘 叙。但 陈先生 似 乎一 直是 以
“女作家”, 而不是以“ 女学者”的声名 为当 世所 知的。其 实陈 先
生是一位专业历史 学家 , 20 年代 即任 北 京大 学 的西 洋 史 教授 ,
是北京大学第一位 ( 或至少 是北 大历史 系第 一位 ) 女 教授 , 曾 为
商务印书馆撰有新学制 高级中 学教 科书《西 洋史》上 下两 册 , 风
行一时。此书现在看来 , 自然不免浅薄 , 但内容浅显、文笔清通、
叙事明白 , 在当时是一部优秀的教科书 , 尤其在政治上没有任何
意识形态的说教 , 是颇为难得的。但 20 年后陈先生仍在撰文呼
《读书》通讯五则 81 3
唤中国的“文艺复兴”, 就显得过于天真乃至幼稚了。
抗战时期 , 傅斯年、陈衡哲 都已 不在 北大 任教 了 ; 但 傅仍 兼
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 , 陈先生也和历史系有联系 , 她的女公子任
以都当时就学于西南联 大历史 系 , 女承 母业 , 后以 她母 亲 ( 英 文
名 Sophia Chen) 奖学金赴美 留学 , 多 年来一 直在 美国宾 州大 学
任教。去岁北大百年校庆 , 她有意回国参与母校盛会 , 我曾托北
大历史系刘桂生教授与北 大历 史系 联系 , 北大 历史 系乃 不知 有
陈衡哲其人 , 任以都教授亦未能如愿躬逢北大盛会。又 , 据说陈
先生是位个性极强的人 , 从不 愿被人称 为女士。 1942 年 在重 庆
召开中国历史学会 , 主 席称她 为女 士 , 她当场 拂袖 而 去 , 满座 为
之惊讶 ; 这是我听北大 历史 系主任 姚从 吾老 师讲 的。解 放后 对
陈先生如何评价我就不清 楚了 , 或 许文学 界的 人应 该比 史学 界
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原载《读书》2000 年第 1 期
从一本书联想到的
偶然读到了一本书《胡风 集团冤 案始 末》, 仿 佛 又回 到了 四
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神州大地正掀起一场大张旗鼓的
镇反运动 , 人人都聚精会神整天在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
材料》, 重点在于深入领会 那些 评语 的精神 和实 质 , 理论 联系 实
际 , 交代、揭发、检举、批判。即 使到 了夜 阑人 静的 花前 月 下 , 那
心情怕也难得片时平定下来。往事历历在目。
《始末》一书提到 这样 一段 故事 : 有位 十八 九岁 的 后生 , 与
胡风素无瓜葛 , 只缘酷 爱文学 , 不 知为 了一个 什么 问 题 , 写了 一
封信 , 向当时这位闻名 的文 学家请 教。胡 风给他 亲 笔复 了一 封
信。运动一来 , 这位小青年把信呈交了上去 ; 但是白纸黑字终究
是赖不了的 ; 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定为“ 胡风分子”, 从此终生历尽
坎坷。待到拨乱反正的年 代才予 以平 反 , 而小青 年 已经 是皤 然
一老翁了。《圣经》的第一篇《创世纪》不正是以神话寓言的方式
解说了人类一有知识、认识了善与恶 , 就是堕落的开始吗 ? 普罗
米修斯被囚系在高加索的山顶上 , 饱受鹰鹫摧残之苦 , 岂不就因
为他偷了知识和智慧之 火给 了人类 吗 ? 知识 越多 越 反动 , 在 那
个年代 , 是一个基本的信条。
书中又提到胡风一案直接受株连者达一千人。一千人在当
时的六亿神 州 之 众 中 只 是 极 少 数 ; 但 是 有 千 百 万 人 卷 入 了 运
动———整人的和被整的、主动 的和 被 动的———其 为 数就 大 为 可
从一本书联想到的 81 5
观了。读此书时 , 不禁使我联想到了当时的一位胡风分子吕荧。
吕荧原名何佶 , 抗日战 争前 是北京 大学 历史 系学 生。和 当时 的
很多青年一样 , 抗战一起 , 就参加抗战 , 休了一段学 , 其后又回到
后方的西南联合大学来复学。1942 年毕业 于历史 系 , 只 高我 一
班。我和吕荧是历 史 系 同学 , 仅 差 一年 , 也 曾 多 次有 过 见 面 之
谊 , 但却从未交谈过一 句话。我 那时 知道 他已经 是 校园 内有 名
的才子了 , 曾发表过许多文章 , 且其为人格调高雅、气宇轩昂 , 使
人不觉自惭形秽 , 不敢去高攀。假如当时曾有所接触的话 , 运动
中大概至少也少不了要反复交代。那时我曾几次听到姚从吾老
师 ( 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 ) 称赞何佶的学问好与俄文好。大约就
在那时 , 他翻译了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那时候 , 学俄
文似乎也反映一个人的政治倾向更有甚于只是一种单纯的业务
学习。解放后从报上得知 , 他去山东大学任中文系主任时 , 因为
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不肯接 受别 人的 批判或 同志 们的 帮助 , 竟 然
拂袖扬长而去 , 远离了山东。这在当时的条件下 , 大概也要算是
极其罕见的例外。到了 50 年代的中期 , 有一位和他相识的友人
告诉我 , 他去人民出版社作为编外人员 , 每月领取 100 元的生活
费 ; 友人还拿出了他新译的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给我看。《仲
夏夜之梦》的情调是 欢愉的、开 朗的 ; 我猜 想他 那时 的心 情也 不
至于太坏 , 否则就未免过于不合拍了。
不久 , 反胡风运动开始 ; 有一天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如
下这样一则多年来令 我难 于忘 却的 报 道 : 全国 文联 ( 或 类似 的
机构 ) 召开批判胡风 的大会 , 谴 责胡 风的反 革命 罪行 ; 会 上胡 风
分子吕荧发言 , 企 图为 胡 风辩 护 , 受到 了 与 会 者 的一 致 驳 斥 云
云。头上戴了一顶胡风分 子的 帽子 , 其重 量 可想 而知。 而居 然
8 16 书前与书后
在那样的大会上欲以双 手而 挽狂 澜于 既倒 , ———这 就不 只是 罕
见 , 简直是绝无仅 有的 事了。 又 过了 数 年 , 50 年代 末 有一 天 的
《人民日报》曾以整版篇幅刊发了一篇关于美学 ( ?) 的论文 , 署名
吕荧 , 文前有一小段编者按语。那按语自然就意味着为他平反。
不过此后 , 仍不大见有他写的东西。继而“ 文革”的狂飙骤起 , 就
不知道他的遭遇何如了。以一个像他那样卓尔不群的性格和才
气 , 兼之又有前科 , 大概日 子也 不会 太好过。 后来 , 仍然 是那 位
友人告诉我 , 吕荧先生已经是妻离 ( 记得当年在校园里时常见到
他和一位女同学在一起 , 不知是否即是他后来的夫人 , 可惜我不
知道那位女同学的名字 ) 子 散 , 他自 己也患 了神 经病 , 不 久就 谢
世了。关于他的生平 , 当年北大的老同学 ( 如近代史研究所的孙
思白先生 ) 或许应该知道得更多。
昔人有云“古来才 命两相 妨”( 李商 隐句 ) , 这种 说法 似乎 未
必全面。事实上是 , 才与命有相妨者 , 也有不仅不相妨而且相得
益彰者。这一定程度上取 决于一 个人 的性格 和个 性 , 故 而就 因
人而异了。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就勾画了同时代两个不
同风格 的诗 人 : 与白居 易相 较 , 元才 子便是 一位 左右逢 源而 飞
黄腾达的弄潮儿。每个时代大约都会有这样的两种人。一种人
的德 , 只在于其本身所 具有的 内在 价值 ; 它没 有价 格 , 所 以不 是
功名利禄的工具 , 它本身的内在满足就是它的报酬 , 而且是它唯
一的报酬。另一种人的德 , 则是换取功名利禄的工具 ; 仿佛是有
了德 , 就有了一切 , 没有德就丧失了一切。飞黄腾达的首要条件
是德。我时常想 , 不妨为 莫尔 的《乌托 邦》画蛇 添足 地再 加上 一
段 : 在有的时代 , 德行本身就是它自己的报酬 , 此外 它没有任 何
其他的报酬 ( 如孟老 夫子所 艳称 的“ 乍见 孺子将 入于 井”那种 例
从一本书联想到的 81 7
子 ) ; 但是也有的时代 , 德行会成为换取名利和地位的商品 , 从而
反过来 , 利禄和等级地 位也 就成了 衡量 德行 的尺 度。封 建时 代
做官 , 首先是要凭德 ( 德 言身判 , 乃 至升 官图中 的德 才功 赃 ) , 所
以官越大就表示德愈高 , 而德愈高也就官越大。故此 , 就连顽固
不化的那位班固老夫子以至锋芒毕露的青年章太炎都不免喟然
感叹 , 仁义道德早已变 成了 换取功 名利 禄的 工具。 什么 大树 特
树、什么高举 , 说穿了无非是树他自己、举他自己 , ———可谓是至
理名言。然而 , 即使是在一个“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时代 , 也总
还是会有特立独行之士。 我想如 果将 来修史 , 吕 荧 或吕 荧一 类
的人物 , 大概应该是人独行传而不是人文苑传的。
政协的《文史资料丛 刊》多年 来连 续出版 , 累 积 已经 数以 百
计 , 其间大多数为当事人所撰写的回忆录 , 从而为后世保留了许
多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 可以 说是功 德无 量的 事。但 是解 放后 的
当代史 , 那情况反而相形见绌。我时常想 , 江青一死竟带走了一
部中国现代史、尤其是一部活生生的“ 文革”史 ; 这真是中国史学
史上无可弥补的巨大损 失。经 历了“文 革”的重 要人 物 , 已有 不
少人先后辞世了 , 但也有不少人、不少重要的人还健在。是不是
应该抓紧时间抢救这份极其珍贵的当代历史资料呢 ? 我们自身
经历的事情 , 只有我们 自己 知道最 清楚。 为什么 我 们自 己这 一
代人不尽到自己的责任 , 如实地记录下来 , 一定要留给子孙后代
再去煞费苦心地挖掘那些已经不可再现的历史事实呢 ?
胡风一案至今已有 40 年了。 当年 某些 个人 之 间的 风风 雨
雨和恩恩怨怨 , 现在都已成为历史 , 没有必要过于算细账了。但
是历史事实本身的客观存在 , 却是应该如实地加以记录下来的。
胡风一案的第一手材料 , 至今尚未见有当事人撰写 ; 而现存的有
8 18 书前与书后
资格撰写的人 , 已经为数不多了。这些先生于笔耕不辍之余 , 是
不是也有意写几篇 , 甚或一整部自己所知道的胡风集团始末 , 为
后世保留一份第一手的 史料 呢 ? 犹忆“ 文革”后 , 恢 复了 研究 生
制度 , 当时我所在的历史研究所 , 在尹达同志的名下招收两名中
国史学史的研究生。我曾 和研究 室内 的同人 谈到 , 尹达 最好 还
是去写一部回忆录 , 这 比他带 研究 生对研 究中 国史 学史 的贡 献
要大得无法比拟。中国史 学史的 研究 生 , 是很多 别 人都 可以 培
养的 , 不必非尹达同志不可。至于写一部回忆录 , 忠实记录下来
活的当代中国史学史的内幕 , 那却是任何别人都代替不了的 ; 因
为尹达同志也许比任何别人都更有资格作为当代中国史学史的
最重要的见证 人了。 不 幸 的是 , 尹 达 同 志也 已 经 去 世 十多 年。
本世纪初顾治 ( G . P . G ooch ) 写 了 一 部 著 名 的《十 九 世 纪 [ 西
方 ] 的史学与史学家》; 现在 已经 到了 20 世 纪末 , 我 曾建 议友 人
田昌五先生写一部《二十世纪中国的史学与史学家》。此书之难
写不在于资料 , 而在于 其作者 必须 亲身参 与过 当代 一系 列的 史
学斗争 , 详知其内情。否则就只能是隔靴搔痒 , 就文字上做排比
工夫 , 而不能触及要害。 我以为 田昌 五先 生应该 是 最适 当的 人
选之一。这里所要处理的 不仅是 学术 史 , 而且更 其 是当 代的 政
治史和意识形态斗争的历史 ( 例如 , 海瑞 ) 。
有些历史研究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 , 并且可以做得很好 ; 然
而第一手材料则除非是当 事人 撰写 的亲身 经历 , 否 则任 何别 人
都无法越俎代庖。就此而 言 , 不 仅是 我们 希望有 一 天能 看到 有
关胡风集团始末的第一手 回忆 录 , 也希望 能看 到有 更多 的当 事
人撰写的各式各样有关 当代史 事的 实录。 早在 1925 年 鲁迅 就
感叹过 , 中华民国虽然还只有 14 年 , 但这 14 年并没有人好好地
从一本书联想到的 81 9
原载《博览群书》1997 年第 12 期
“ 中 学 ”与“ 西 学 ”
———从李陵说起
《万象》2000 年 12 月号 载有 李一 航 先生《幸亏 只 有一 个 李
陵》一文 , 是作者阅过钟晶的新著《李陵》一书的读后感。钟书我
尚未有缘阅读 , 无从 评说。但 李 文却 引发 了我 不少 的 联想 : 想
到李陵 , 想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心态 , 还想到有关伦理评价的一些
问题。
从小就知道汉代有位李 陵是个 降将 军 , 颇有 玷 于他 的先 人
飞将军李广的盛名 , 即 那位千 载之 下还被 唐代 诗人 王昌 龄所 讴
歌的“但使龙城飞将 在 , 不教 胡马度 阴山”的 飞将 军李 广。记 得
小时候 ,《苏武牧羊》一曲几乎是人人会唱的 “
: 苏武留胡节不辱 ,
雪地又冰天 , 寝草十九年 , 渴饮雪 , 饥吞毡 , 牧羊北海边。
”没有听
说过有人讴歌李陵的。大 概为李 陵作 过辩护 的 , 亘 古以 来唯 有
司马迁老先生一人而已。记得 1937 年抗日战争爆发后 , 大批人
文学者和知识分子纷纷内 迁 , 胡适 和北大 的同 仁曾 劝周 作人 南
下 , 周作人复函 , 自明本志 , 说是 希望 大家 把他看 作 是冰 天雪 地
里持节的苏武而不是被俘降敌的李陵。周作人这位苦雨苦茶的
性灵小品家 , 抗日战争不久就做了汉奸 , 却仍以自己是苏武而不
“中学”与“西学” 82 1
1941 年 12 月 7 日 , 日 本 偷袭 珍 珠 港 , 发 动太 平 洋战 争 , 打 了 英
美一个措手不及。日本军队迅速席卷了东南亚和南洋群岛。当
时在菲律宾的美军司 令温 赖特 ( Wain w righ t ) 中 将节 节败 退 , 率
众退守巴丹 ( Bataan ) , 奋战至 1942 年 4 月 9 日 , 终于无 法支持 ,
举起白旗投降 , 他本人 也被俘 虏 ; 后来 日美双 方交 换 俘虏 , 他 才
得以回国。温赖特回国后 , 在公开场合一露面 , 就受到成千上万
群众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 将军 般地 欢呼 , 这有 当时 新闻 电影 记
录为证。尤为可怪———至少在中国人眼中觉得可怪———的是如
下的一幕 : 1945 年 9 月 3 日 , 日本在密苏里号战舰上签投降书 ,
代表盟国统帅部签字的是 总司 令麦 克阿瑟 , 代 表美 国签 字的 是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 海军 五星 上将 , 而站 在尼 米兹 身旁 作
为特邀代表的竟赫然是 温赖 特中将。 可见不 但美 国 民众 , 还 有
美国官方 , 都对这位降 将军 怀有何 等崇 敬的 热情。 这在 我们 中
国文化传统所积淀的心 态之 中 , 怕 是不 可想 象的 事。既 然已 经
英勇战斗过了 , 而且还打得很出色 , 那么在已经绝望的条件之下
继续作无谓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这种说法能够成为论证投降
之举的正当性 的 充分 理 由吗 ? 这 仅仅 是 一 种 伦 理价 值 的 判 断
呢 ? 抑或有其更为深远的文化心理的积淀呢 ? 这种作法会不会
产生消极的影响呢 ? 无论 如何 , 它在 当时 并没有 对 美国 人民 作
战的热情造成消极的影 响 , 那影响 反倒 是积 极的。 这显 然似 乎
更加令人难以索解了。
一个多世纪以前 , 中国 文化 思想界 曾经 爆发 过 一场 中学 与
“中学”与“西学” 82 3
西学之争的大论战 , 那实质上是一场保守与进步之争、守旧与维
新之争。本来 , 所谓“学”“
( 学术”或“科 学”) 是只有 正确 与错 误
之分、真与伪之分 , 而无所 谓中 与西 之分的。 学术 者 , 天 下之 公
器也 , 并无所谓中西。几何学源出于希腊 ( 或埃及 ) , 没有理由说
几何学是“希学”或“埃学”。 代数学 源出 于阿拉 伯 , 也没 有理 由
说代数学是“阿学”。别的 民族 一样 可以学 好几 何学 和代 数学 ,
甚至于比古希腊人的几何学或中世纪阿拉伯人的代数学来得更
加高明。中国人历史上有过四大发明 , 但也不能说那就是中学 ,
别的民族是不能有的 , 就是 学也学 不好 的。任何 学 都不 是某 一
个民族所能垄断的专利 , 所以 没有 理由可 以挂 上一 个中 学或 西
学或英学、法学之类的 招牌。任 何学 是任 何民族 都 可以 学到 手
的 , 而且完全有可能青出于蓝。就“ 学”之作为学而言 , 本来无所
谓中西。总不能说马克思 主义 是“ 德学”, 尽管 马克 思本 人是 德
国人。不过 , 百年前的 那场大 论战 却并不 是 没有 意义 的。在 当
时的历史条件之下 , 所谓的中学有其具体的内涵 , 所谓的西学也
有其具体的内涵。当时的 中学是 指三 纲五常 , 西 学 是指 声光 化
电。“中学为体、西 学为 用”的 具体 涵义 就是 说 : 我 这个 君主 专
制政体的绝对权威是不能 动摇 的 , 虽则科 学技 术的 用处 也还 是
少不了的。及至后来 , 历 史条 件变了 , 再 标榜 中学、西学 就没 有
任何意义了。在今天 , 你怎么界定中学、西学 ? 难道西方学术就
不研究伦理道德 ? 难道中 国学 术就不 研究 物理 学、化 学 ? 五 四
时期所揭橥的民主与科学两面旗帜已经是全人类共同的价值取
向 , 其内容实质并不存 在什 么中西 之别。 然而一 百 年后 神州 大
陆竟又掀起过一阵中学、西学之争 , 实在是叫人觉得有点不知所
云了。难道时代竟然倒流 , 乃至 我们 又回 到了一 百 年以 前的 思
8 24 书前与书后
想认识的水平了么 ?
然则 , 究竟有没有中学和西学呢 ? 也可以说是有的 , 但只能
是限于在下述的意义上 : 即某些学术在历 史上最初 是出现在 中
国的 , 我们就简称之为 中学 ; 最初 是出 现在西 方的 , 就简 称之 为
西学。一种学术的出现当 然和它 的具 体社会 历史 条 件有 关 , 但
并不和某个民族有必然的内在联系。别的民族处于相同的条件
下 , 也完全可能做出相同或类似的贡献。几何学也好 , 印刷术也
好 , 帝王专制也好 , 仁义道 德也 好 , 莫不皆 然。其 间 当然 也有 偶
然的个人因素在起作用 , 但 那无关 乎本 质的 不同。 所谓 中学 西
学之分 , 不外是历史发展的不同 , 但其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
鸿沟。所有的民族大体上都要走全人类共同的发展道路。毕竟
真理是放之四海 而 皆 准的 , 其间 并 无 中 西之 分 或 者 华 夷之 辨。
在学术上谈不到什么以夷 变夏 或以 夏变夷 , 而 应该 是通 常所 说
的“坚持真理 , 修正错 误”、
“ 取其 精华 , 弃 其糟粕”。 这里 并不 存
在任何先天注定了 的 本质 之 不同 , 像是 吉 卜林 ( R . Kip ling ) 口
出狂言所说的什么“ 东方是 东方 , 西 方是西 方 , 他们 永远 也不 能
会合”。
任何民族的文 化或 学 术 既 是 与一 定 历 史 条 件相 制 约 的 产
物 , 所以也就必然会随 历史 条件的 改变 而改 变。这 一点 是不 言
而喻的。一百年前中学与 西学之 争的 那一幕 , 到 了 五四 就已 经
寿终正寝了。此 后 再继 续 这一 争 论 ( 如“全 盘 西化”或“ 保 存 国
粹”之类 ) 就成了毫无意义的语句。不过在那场争论中以及在前
几年再度被炒起来的那场 争论 中 , 似乎有 一个 根本 之点 却是 往
往被人 忽略 了的 , 没有 受到 应有 的重视 : 那 就是 中西历 史不 同
“中学”与“西学” 82 5
的具体背景长期以来所形 成的 中西 文化心 态之 不同 , 也 可以 叫
作“情结”的不同吧。上面 提到 的对 降将军 所持 的态 度不 同 , 即
是一例。又如恩格斯《起源论》中提到过日耳曼人比起古典的古
代来 , 历来就比较尊重女性 , 也是不同的文化心态之一例。文化
心态固然也不必一定永世 长存 , 但 它又确 实是 在漫 长的 时期 内
一直在渗透人们的心灵 的 , 这也是 不争 的事 实。与 其浪 费口 舌
纠缠一些假问题的无谓之 争 , 何如 认真地 探讨 一下 具体 的历 史
条件之下所形成的具体的心态这类真问题。长期以来历史教科
书大抵是空洞说教的成分 多 , 而具 体的心 态分 析和 解读 的内 容
少 ; 假如能跳出空洞的 概念之 争 , 进入 实质性 的心 态 研究 , 或 许
会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历 史 , 并能更 公正 地判 断历 史。威 尼斯 画
派喜欢画裸体美女 , 倘若被一个严肃的卫道者看到了 , 他必定要
斥责说这哪里是什么艺 术 , 分 明是 道德 败坏、腐化 堕 落 ; 而另 一
个浪漫的艺术家则会称赞这是最美好的艺术、最崇高的理想 , 哪
里会有什么道 德 败坏 和 腐化 堕 落。假 如 让 双 方 来进 行 一 场 辩
论 , 大概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归根到底 , 双方的不同无非只是不
同文化背景所积淀的价值观或心态不同罢了。一个人固然免不
了要采取某一种观点 , 但如果 同时 也能学 会多 以另 外不 同的 观
点来思考 , 或许就更能 深化 自己的 认识 和提 高自 己的 境界。 我
没有研究过李陵 , 本文也毫无为李陵定案或翻案之意 , 只不过觉
得如果能从具体的文化心 态的 角度 切入 , 或许 更能 得出 较为 深
层的看法 , ———尽管深层的看法也未必就是确凿不移的结论。
由此联想到最近的一条 新闻。 据近 来媒 体报 道 , 台 湾政 坛
爆出了台版的莱温斯基事件 , 而此中爆出的最大冷门新闻则是 :
这桩公案背后的发难者竟 然是 那位 副座吕 女士 , 她 正企 图以 此
8 26 书前与书后
作为夺取正席宝座的手 段。假如 此说 属实 , 倒确 实 是反 映了 中
国文化心态的某种典型特色 , 因为法定接班人希望搞掉正座 , 可
以说是中国文化悠久的传统之一了。最近媒体上不是还在报道
有副市长谋害正市长希望抢班夺权的新闻吗 ?
因而忆及在历史学界前 辈北大 邓广 铭先 生谢 世后 , 曾看 到
有一篇纪念文章提到 : 有一次 ( 当然已是“文 革”之后 ) 邓先生 在
系里闲谈曾有这样的话 : 老 实说 , 我 ( 邓 先生 ) 在“文 革”中并 没
有吃太大的苦头 , 因为我的原则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汉不
吃眼前亏”———这条原则 在伦理 上能 成立 吗 ? 不 妨 设想 假如 你
是单身一个人黑夜里遇 到暴 徒手持 武器 , 勒 令你 放下 钱包。 如
果这时候你同他英勇地进 行生 死搏 斗 , 当 然是 不失 为一 个维 护
正义的英雄好汉。但是若 是你老 老实 实地交 出钱 包 来 , 那恐 怕
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权衡 利害得 失 , 一个 人又何 必 一定 要舍 命
不舍财呢 ? 不过这项灵活 性与原 则性 相结合 的有 效 性 , 应该 允
许推行到一个什么限度 呢 ? 所谓 好汉 不吃眼 前亏 , 就必 然是 以
牺牲原则性为其代价的 , 它必然导致说假话、办亏心事等等。邓
先生本人若是在“文 革”中说 了真话 , 大 概也 是不会 不吃 很大 的
苦头的。故而说假话、办 亏心事 怕也 是属 于悠久 的 传统 文化 心
态之一。雍正皇帝当年不杀曾静 , 为的是不但要给他那部《大义
觉迷录》留下一个反面的活教材 , 而且还要逼得大小臣工争先恐
后地纷纷表态 , 为文作诗 , 摇笔乞怜 , 一面詈骂曾静罪不容诛 , 一
面就肉麻地歌颂天子圣 明。这种 具体 的心态 , 难 道 不是 比空 洞
的理论更值得研究么 ?
历史研究者往往喜欢引用一句谚语 : 历史决 不重演。具 体
的历史事件自然是不会 重演 的。但是 某些历 史的 精 神 , 即一 个
“中学”与“西学” 82 7
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心态 却可 以不 断持续 地重 演 , 直到 它能 自
觉地进行一场理性的自我批判为止。历史研究这门行业大概本
来是宜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吧。
原载《博览群书》2001 年第 5 期
原 子 、历 史 、伦 理
———读《费米传》书后
早在 20 世纪初叶 , 爱因斯坦就从理论上论证了原子中蕴藏
着无比的能量。随后在 20 年代后期 , 费米在罗马大学物理系从
实验上证明了这一点。在 20 世 纪群 星灿 烂的核 物 理研 究星 座
中 , 爱因斯坦和费米堪 称最 为辉煌 的两 颗。有关 爱 因斯 坦生 平
传记的中文著作和中译本 已屡 见不 鲜 , 而 关于 费米 的传 记中 文
著作或译本尚不多见。由费米夫人劳拉・费米所写的这部传记
以通俗的语言叙述了人类对原子的解密直至原子弹使用的全过
程 , 颇便于一般非专业 读者 的阅读。 同时 她又以 家 庭成 员的 身
份 , 记录下了诸多饶有趣味的身边琐事 , 使读者从一个侧面亲切
地了解到一个卓越科学家的日常生活和情趣。这里随手例举几
则如下 :
故事一 : 1942 年 费米 领 导 的 研究 小 组 在 芝 加哥 大 学 网 球
场实验加速器获得成功。 当晚恰 值费 米夫妇 宴请 小 组的 同人 ,
每个与宴的客人来到他 家的 第一 句问候 都是 “
: 祝贺 你”。由 于
当时严格保密 , 费米夫 人全 然不知 道实 验的 事。当 她听 到每 个
客人都向费米祝贺时 , 感到惶惑不解 , 就问客人祝贺什么 ? 但所
原子、历史、伦理 82 9
爆炸了的原子弹 , 而是还有必将继之源源而来的千百颗原子弹 ,
是这个可怕的前景 , 促 使日 本决定 投降 的。史汀 生 的这 一番 解
说 , 看来似也颇为言之成理。大势所趋和人心所向 , 日本的战败
固然已经无可怀疑 ; 但 是原子 弹究 竟应该 使用 与否 及其 利弊 得
失 , 仍然是当代史中一个议论不休的问题。
留给后世的更严重的问 题 , 是一 个伦 理 问题。 广岛 一颗 原
子弹消灭了 16 万人 , 绝大多数都是非武装的平民。日本有不少
人谈到此事 , 至今耿耿于怀 , 愤懑难平。不过 , 可以反问一下 , 假
如是德国或日本当时已领 先掌 握了 原子弹 , 难 道就 绝不 会使 用
它攻击对方了吗 ? 恐怕未必吧。 1940 年 夏 , 法 国溃 败投降。 同
年秋的大不列颠之战中 , 德国入侵英国 ( 所谓的“海狮计划”付之
实施 ) 已迫在眉睫 ; 当时的英国作好了准备 , 一旦德军入侵 , 就毫
不迟疑地使用毒气。使用 毒气是 违反 人道的 , 第 一 次世 界大 战
后国际上已同意禁止使用。但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权或当权
者 , 面临自己的生死关 头 , 大概唯 一考 虑的就 只是 自 己的 存亡 ,
而绝不是什么人道或人 民的 生命。二 战后 , 纽仑 堡 国际 法庭 审
判德国战犯 , 许多战犯都被控犯有反人道罪 , 即在战时杀害过无
辜的平民。而多数被 告者 的辩 护词 几 乎照 例是 : 在 战 争中 , 残
酷的行为是不可避免的。后来 1954 年 , 德国总理阿登纳访问莫
斯科 , 与苏联领导人会谈。会上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莫洛托夫
等人就指责德国战时的 残暴 行为。阿 登纳回 答说 , 任何 战争 都
是免不了残暴行为的 , 红军 进攻德 国时 也曾 有过 残暴 行为。 这
8 34 书前与书后
个说法当即受到赫、莫 诸公的 严词 驳斥 ; 他们 强调 指 出 , 最根 本
的要害是 : 双方是在进行两种性质不同 的战争 , 一方是 正义的 ,
另一方是非正义的 , 绝不允许混为一谈。大概人类有史以来 , 从
没有任何战争 是 绝对 不 曾伤 害 无 辜 的。其 间 的 界限 应 该 怎 么
划 ? 是不是目的就可 以 辩护 ( justify ) 手 段 , 乃 至可 以 走到 只 问
目的、不择手段的地步 , 像是马基雅维里所主张的 ; 抑或 , 你不能
用一个坏手段达到一个好 目的 , 只 有手段 是正 当的 才能 辩护 目
的是正当的 , 像是洛克所主张的。
热核武器诚然是威力要 大大超 过传 统武 器 , 但 二者 并没 有
性质的不同 , 都是要杀害人的 ; 正如在历史上热兵器的威力要大
于冷兵器 , 但二者 的 性质 是 一样 的 , 其 功 用 并无 不 同。1937 年
日本侵华并没有配备核武器 , 但是只用热兵器和冷兵器 ( 例如代
表大和魂的军刀 ) , 仅仅南 京一 座城 市就屠 杀了 中国 人民 30 万
之众 , 那数量远远超过 了广 岛原子 弹之 下的 无辜 受难 者。简 直
无法想象 , 根据什么尺度 , 南京大屠杀就比广岛原子弹来得更仁
慈一些。中国人会觉得奇 怪 , 为 什么 有些 日本人 一 提到 广岛 就
耿耿于怀 , 却不肯也同 时提 到南京 大屠 杀呢 ? 是 不 是人 类普 遍
的行为准则就是 : 只看到别人身上的错 , 而看不到 ( 像《福 音书》
中所云 ) 自己眼中的刺呢 ? 严于责人而宽于恕己 , 大概是人性的
普遍弱点 , 是难以根除的。使用核武器屠杀无辜者 , 固然应该是
受到谴责的 , 但是难道用常规武器、冷武器乃至不用武器而杀害
无辜者 , 就是可原谅的而不该受谴责么 ?
发明原子弹是少数专家 的事 , 费米 小组 最初 在 罗马 只有 三
五个人 , 到芝加哥后组织扩大了 , 但即使最后到阿拉莫斯研制成
功 , 真正了解并参与机 密的 也不过 为数 寥寥 的少 数人。 其余 的
原子、历史、伦理 83 5
工作人员乃至科学家们的 眷属 , 根 本就不 知道 他们 做的 是什 么
性质的工作 , 是为着什 么一 个最后 目的。 然而原 子 弹一 旦出 世
之后 , 它就不再是少数科学家的事了 , 而是成为了关系到全世界
数十亿人民的命运和人类 前途 的大 事 , 其 中也 包括 各个 国家 的
核专家和当权者在内。尽 管绝大 多数 人都不 懂得 原 子的 奥秘 ,
但那奥秘却又和每 个人 的命 运 息息 相 关。 20 世 纪的 20 年代 ,
西方有一批年青的核物理 学家 聚集 在德国 哥廷 根大 学 , 过着 清
贫却富有诗意的学院生活 , 围绕着像玻恩这样的大师 , 满怀热情
在探索原子的奥秘 , 费 米也 曾 经是 其 中的 一 个。 30 年 以后 , 时
移事去 , 原子弹已经爆炸 , 二战亦已结束。接着 50 年代初 , 一场
麦卡锡的歇斯底里席卷 了美 国大地。 连原子 弹计 划 的主 持人、
战后任原子能委员会顾问 委员 会主 席的奥 本海 默本人 ( 他战 时
是支持对日本投掷原子 弹的 ) , 在这 场浩劫 中也 未能 逃脱 厄运 ,
被牵连进了所谓的反美 活动 , 受到 政治 迫害。主 持 制造 原子 弹
的人 , 从而深深左右了世界上亿万生灵命运的人 , 到头来却不但
掌握不了原子弹 , 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这真是一幕悲剧 , 使
人无法不沉思人类的命运究竟往何处去 ?
早在 1945 年 8 月 , 几乎在人们沉溺于胜利最初的一阵放歌
纵酒的同时 , 就听到有 不同的 声音 , 在 社会上、也 在 科学 家们 中
间出现了谴责的论调 , 认为 原子弹 乃是 人类 道德 的沦 亡。科 学
家们在战争情绪高涨的年 代里 , 纷 纷走下 大学 讲坛 去直 接从 事
更实际的战时工作 , 为争取胜利而奉献自己 , ———这难道有什么
不对吗 ? 然而应该想到 , 武器归 根到 底并 不是掌 握 在发 明它 的
人们的手里 , 而是掌握 在当 权者的 手中。 谁能保 证 举世 的当 权
者之中就绝不会有一个野心家 , 在狂热之中或在绝望之中 , 不惜
8 36 书前与书后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7 年第 3 期
重提一个老问题
距今两百零四年之前 , 即 1797 年 , 哲学 家康 德 写下 了他 那
篇名文《重提 这个 问题 : 人 类是 在 不断 朝着 改善 前 进吗 ?》。 康
德是启蒙运动杰出的代 言人 , 他的 答案 自然 是乐 观的。 不过 不
管答案如何 , 这个问题 似乎 是一个 永恒 的问 题。今 天得 知费 赖
比 ( Thomas Fer ebee ) 逝 世 的 消 息 , 不 禁 又 联 想 到 了 这 个 老 问
题 : 人类是在不断朝着改善前进吗 ?
费赖比于今年 3 月 16 日 逝 世了 , 享 年 81 岁。费 赖比 ? 他
是何许人也 ? 恐怕大多数 人对这 个名 字是有 点陌 生 的 , 不过 他
生前所干下的那桩大事恐怕是无 人不晓的。 是他 , 在 1945 年 8
月 6 日的清晨把第一颗原 子弹 投在 了日本 广岛 上空 , 从 而正 式
揭开了人类热核时代的 新纪元。 费赖 比其 人于 1919 年 出生 于
美国北卡罗莱那州的一个 农家 , 年 轻时一 心想 将来 能作 一个 棒
球运动员 , 但是 1941 年美国卷入二战改变了他的命运。和当时
大多数的美国青年一样 , 他应征入伍 , 当上了空军飞行员。接着
被派往英国 , 任务是驾 驶当时 有名 的空中 堡垒 型远 程轰 炸机 去
轰炸欧洲的德国占领区。当时盟国所采取的大规模战略轰炸行
动 , 损失是颇为可观 的。他曾 执行过 63 次轰 炸任 务 , 却 居然 活
了下来。 他 执 行 任 务 时 , 担 任 机 长 的 多 次 都 是 提 贝 特 ( Paul
Ti bbets) , 提 贝 特 以 技 术 高 超 , 于 1944 年 便 被 告 知“ 曼 哈 坦
( Manhat tan ) 计划”( 即原子弹工程 ) 并受命去驾驶 Enola Gay 号
8 40 书前与书后
正当的了。 1940 年 法 国 溃 败 后 , 希 特 勒 发 动 的“ 大 不 列 颠 之
战”, 不也是一场毁灭性的横扫一切的战役吗 ? ———只不过他当
时手里还没有掌握原子 弹罢 了。这样 一个伦 理问 题 纠缠 至今 ,
诚可谓是“理未 易明、善未 易察”。 整 整半 个 世纪 之 后 , 1995 年
美国华盛顿的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曾计划在一次纪念二战的展
览中展出当年的那架 Enola Gay 轰 炸机 , 但 终因 格 于有 关广 岛
被炸一事争论不休而告 作罢。据 说 , 爱因 斯坦后 来 还说 过这 样
的话 : 自己宁愿 作一 个钟 表匠 , 也 不 愿意 作一 个物 理 学家。 是
不是因为作一个物理学家的他 , 精神负担太沉重了呢 ?
谈到原子弹 , 人们应该 不会 忘记那 两位 主持 研 制原 子弹 工
程的 鼎鼎 大 名的 科 学家 费 米 ( E nrico Fermi, 1901—1954 ) 和 奥
本海 ( Rober t O ppenheime r , 1904—1967 ) 。难 道 责 任也 应 该 追
究到他们两人的身上吗 ? 费米又 是诺 贝尔奖 的获 得 者 , 被誉 为
是伽里略之后意大利最伟大的物理学家。费米又是一个反法西
斯主义者 , 1938 年借 去瑞 典领 诺 贝尔 奖 的机 会 逃出 了 意 大利 ,
转道去了美国。美国参战 前 , 他 就参 与并 主持了 在 芝加 哥大 学
建造第一座原子反应堆的 工作 , 随 后又是 洛斯 ・阿 拉莫 斯实 验
室曼哈坦工程的主要领 导人。然 而二 战以后 有人 提 出建 议 , 要
求成立一个原子能国际管制委员会时 , 他却不肯在建议上签名 ,
理由是那太不现实了 , 是不可能实现的。战后 , 他任美国原子能
委员会顾问 , 曾挺身 而出为 奥本 海所受 的 政治 迫害 辩护。 1954
年他以英年早逝 , 当时他的心绪状态恐怕是难得开朗、乐观和愉
快的吧。而奥本海的遭遇就更其具有悲剧的色彩了。奥本海是
曼哈坦工程的主持人 , 领导数 以百 计的科 学家 从事 原子 弹的 研
制 , 表现了卓越的 科学 才 能和 组 织才 能。 1945 年 7 月 16 日 第
8 44 书前与书后
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 哥州 沙漠 中试 验 成功 , 8 月 6 日 就用 于 实
战 , 投掷在了广岛 ; ———而且当时奥本海本人是赞成投在一个城
市里 , 而不是像有些人 主张的 应该 投在荒 无人 烟的 地区 仅仅 作
为一种威慑。1946 年奥 本海 任美 国 原子 能 委 员会 顾 问委 员 会
主席 , 1949 年该委员 会尚 建议 美国 政 府 不要 制 造氢 弹 , 但 是 当
时适逢苏联制成 原 子 弹 , 所 以这 一 不 合 时宜 的 建 议 未 被采 纳。
50 年代初 , 一场中世纪镇压女巫式 的歇斯底 里 , 即 麦卡锡 主义 ,
席卷了美国大地 , 奥本海以涉嫌里通外国苏联的间谍、泄露国家
机密而受到政治迫害。一 个研制 出了 原子弹 的人 , 不但 掌握 不
了原子弹 , 而且也掌握 不了 自己的 命运。 这真是 人 道的 一场 悲
剧 , 是对人道的一场 污辱和 讽刺。只 是到 了晚 年 , 他 以 60 高 龄
才获原子能委员会的费米 奖 , 次年 被允在 洛斯 ・阿 拉莫 斯实 验
室向少数听众作过讲演。
相信历史有必然的规律 可循的 人 , 大抵 都不 相 信人 类的 意
愿可以改变历史的行程 , 这 叫作不 以人 的意 志为 转移。 而相 信
人类自身才是历史的创造 者的 人 , 则大抵 都不 相信 历史 有什 么
必然的规律。这里 , 历 史理性 本身 仿佛也 有 它的 二律 背反。 历
史自身就是一个充满了两重性的悖论。既然历史的行程不以人
的意志为转移 , 人类要下定决心去创造历史就是不可能的事 , 也
是毫无意义之举。反之 , 如果历史是人的创造的结果 , 那么它就
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 故 而也就 谈不 到什 么必 然的 规律。 这
个问题 落实 到现实 生活 的层面 上 : 既然 历史 是人创 造的、那 么
人理所当然也 就可 以 造成 其 自身 的 毁 灭 ( 例 如 所谓 的“ 绝 对 炸
弹”) 。反之 , 假使历史不是人的创造 , 那么人的意志的任何努力
便都是无效的。或者 用另 外一 种话 语 来表 达 , 我们 可 以问 : 人
重提一个老问题 84 5
类有能力使我们的世界 和我 们的历 史渐 渐入 于佳 境吗 ? 还是 ,
物质文明的进步与人文精 神的 滞后 , 二者 之间 永远 存在 着巨 大
的差距乃至无可弥补的 分裂。也 就是 , 人 类所创 造 的世 界越 来
越和人类美好的愿望是在背道而驰的。或许历史只不过表明它
自身永远是在自由与命 定这 一二律 背反 之中 行进 着的。 于是 ,
我们就不得不回到哲学家康德的那个老问题 , 要不断地向自己 :
重提这个问题 : 人类是在不断朝着改善前进吗 ?
二○○○年五月北京清华园
原载《万家》2000 年第 10 期
后 记
90 年代之初 , 我应故乡 湖南 教 育出 版社 之约 , 把几 年来 的
长短文字会编一个文集 , 因为内容以涉及历史理性批判的为多 ,
故题名为《历史理性 批判 散论》。该 书印数 不多 而错 字不 少 , 并
且久已脱销 , 今已七年之久。
最近母校清华大学出版社约我把其后几年来写的文字再出
一个文集 , 我遂设想以 前书为 基础 , 补 充近年 发表 的 若干 论文 ,
重新编排 , 而内容仍 以“ 历史 理性批 判”为主。 这就 是目 前此 书
的由来。
我的师辈均已谢世 , 我的同 辈友 人也 已 日渐 凋零。 自己 终
生碌碌 , 及至暮年更无所作为 , 不过是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而
已。现在的中青年比我们 当年 的条件 要好 得多。我 相 信“江 山
代有才人出”, 希望寄托于来者。
本书得以问世 , 承青年 友人岳 秀坤、彭刚 两君 多所 协 助 , 谨
此致谢。
作者谨记
2000 年初秋北京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