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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西藏的诗

唯色

目录

拉萨?拉萨!
帕廓街:喧哗的孤岛
往日的法王之宫
我的德格老家
萨嘎达瓦——西藏的“穷人节”


噶玛巴在西藏时的故事
尼玛次仁的泪
一个本教活佛的故事
丹增和他的儿子
记一次杀生之行


在哲蚌寺
在轮回中永怀挚爱
在二○○○年的前夜
21 个片断
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1
被尘封的往事
藏传佛教是鸦片吗?
布达拉宫的沦落
乌金贝隆之旅:是寻找还是逃亡?
表述西藏的困难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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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简历

唯色(Woeser):女。藏人。全名茨仁唯色。1966 年出生于文化大革命中的拉萨。
父亲为西藏东部的康地德格人,母亲为西藏中部的后藏日喀则人。1988 年毕业于成
都西南民族学院汉语文系。1988 年 7 月至 1990 年 3 月,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
《甘孜报》报社担任编辑兼记者。1990 年至 2004 年 6 月,在拉萨担任《西藏文学》
杂志社编辑。2003 年因散文集《西藏笔记》被中国当局认为有“政治错误”而遭查
禁,后被解除公职,现为自由写作者。

是一位用汉文写作的西藏作家。作品包括:诗集《西藏在上》(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散文集《西藏笔记》(花城出版社,2003 年,被查禁)、游记《西藏:绛红色
的地图》(台湾时英出版社,2003 年)、图文书《绛红色的地图》(中国旅游出版社,
2004 年,被查禁)。2006 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记录西藏文革珍贵影像的《杀劫》
和收录西藏文革口述历史的《西藏记忆》,以及被中国大陆查禁的《西藏笔记》海外
版(更名为《名为西藏的诗》)。2005 年,在瑞士出版了翻译成英文的、与中国作家
王力雄的合集《Unlocking Tibet》
。另有诗歌、散文等选入 10 多种选集,在中国多
家出版社出版,获得多种文学奖项。并被译为英文、法文和日文。一些诗文被译为
藏文,2006 年将出版由 3 位海外藏人合译的《名为西藏的诗》藏文版。

其中《杀劫》一书收纳近 300 幅西藏文革时的珍贵历史图片,是迄今为止关于西藏


文革最全面的一批影像。《西藏记忆》和图文书《杀劫》互为表里,从访谈 70 余位
耆老的口述中,收录其中具代表性的 23 位,凝聚成这本可以说是迄今最完整的西藏
文革口述历史。

写作理念:“写作即游历;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

3

拉萨?拉萨!

拉萨?拉萨!——叫我如何说好?
比如,有一年藏历新年的早上,我在拉萨的转经路上追随着两百多个磕长头的
僧尼,用并不高级的相机和并不出色的摄影技术,捕捉着少有的如此壮观的集体磕
长头的情景——远处,八瓣莲花状的群山之巅覆盖着昨日的大雪,往上是蓝得令人
心醉的晴天和大团白云,但只要将镜头稍稍拉近,都是些什么呀:纵横交错的电线,
高低错落的瓷砖楼房,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饭馆,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连街上的行
人也清一色与汉地同步的入时装束。拉萨的转经路有大半是从闹市中穿过,因此两
百多个僧尼要从闹市中磕着长头,匍匐而行。有时候正好要穿过熙熙攘攘的十字路
口。年纪小的、差不多八九岁的僧尼(有几个小阿尼很清秀)会有些紧张、也有些
好玩地咯咯笑着飞跑过去;年纪大的却目不斜视,坚定地望着前方,兀自颇有节奏
地三步一个等身长头。被挡住的轿车、越野车、出租车、面包车等等车辆,大多会
耐心地等候着;也有的一个劲地揿响喇叭,十分烦躁的样子。脸膛黝黑的交通警察
也比平日里多增加了几位。那些为生计忙碌的人们:骑三轮的、修鞋子的、摆地摊
的、搞装修的、买凉粉的(多为汉地来的民工)依然忙碌着;拉萨的老人们依然牵
着名叫“阿不索”的卷毛狗或额头被染红的放生羊,在散步似地悠闲转经。也有在
这个季节寥寥无几的游客模样的人在兴奋地拍照,夸张地惊叹。
我和我的朋友林洁,一个把头发剪成男孩似的、三年前来到拉萨就不想再走(当
然她后来还是回去了)的北京女子,一直跟在磕长头的僧尼们的旁边。我俩都拿着
相机,被他们以为是来旅游的游客。我渐渐地有些不自在了,暗自思忖:我是谁?
——旁观者?观察者?还是热衷于猎奇的摄影爱好者?还是(我其实渴望成为的)
见证人?还是,在族系上与他们同属一脉的西藏人?我想知道什么,记录什么,或
者说穿了,仅仅是好奇什么呢?我能够从这些僧尼被破碎的酒瓶划伤的赤脚,被坚
硬的水泥地面磕破的额头,以及冬日里仍流淌着汗水的脸上看出什么呢?我有时和
他们说话,但我怎么可能由此便知晓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在闹市中匍匐而行,神
态里有着一种抑止不住的幸福,仿佛此刻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所以他们一直微微
地笑着,而这种微笑却与尘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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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这样磕了好几天了。先是几十个,渐渐地越来越多,那些从远方磕着
长头刚到的、或已在拉萨一带云游多年的僧尼纷纷加入进去,使那年冬天的拉萨城
终日被一条绛红色的河流环绕着。但听说已被勒令是最后一天了,当局很不满如此
醒目的磕头长队。我是昨天才看见的。昨天正午,在娘热路口那金色的拙劣的弯弓
搭箭的骑士铜像一侧,拉萨无数热气腾腾的火锅餐馆中的一个——“金尔金”,其明
晃晃的蓝色玻璃门前的停车场上突然间出现了一片绛红色,那正是他们磕头至此,
稍作休息并按寺院的惯例以齐声诵经的方式完成午课。这一情景引来了人头攒动的
围观者,许多异族人的神情既好奇又分明满怀不解。可他们不为所动,在一位苍老
的领诵师的主持下,在弥散着隔夜火锅辛辣余味的餐馆门口,神情庄严地行施了佛
事。值得一提的是,当他们挨肩接踵地穿过布达拉宫下面的菜市场(那是拉萨最大
的菜市场),穿过堆满鲜红肉块而且肉渣正被砍得四溅的肉案,穿过盛满游弋着“拉
萨鱼”或“内地鱼”的大盆小桶,先是不禁驻足,摇头咋舌,又似有些无措,这样
愣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放开了喉咙,近乎呐喊一般朗诵起经文来。他们一边热烈地
朗诵,一边大步向前(菜市场又挤又脏,无法磕长头),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强烈的
情感,使菜市场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我向其中一位喇嘛打听,他说这里面充满了
杀生的气味,所以要为那些被杀的众生祈祷。
后来,我给内地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突然有些结巴。不过,我还是提及了……
拉萨的耀眼阳光……大昭寺广场上的眩晕……帕廓街的魔力……甜茶馆磁石般的吸
引力;提及了,那些亲切的寺院,那些寺院里亲切的佛像和亲切的喇嘛,以及……
像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血统或骨头,藏地和汉地,带有康巴味的拉萨话与
夹杂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诸如此类。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一行穿过血腥菜市场的
祈祷队伍。那两百多个磕长头的僧尼啊,我如何才能懂得你们?而电话的那头,一
个人的嗓音明显南方地随着电流的沙沙声远远传来……或许,这就是你的方向,你
的这种恍惚,这种身份的无法定位,恰恰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
可是,我想要说的并不是我呀。我只想说一说拉萨。说一说拉萨这个古老的坎
坷的际遇繁多的城市,可以在当时当地就呈现出各种光线交错下的各异图像,但这
是多么不容易说清楚啊。
有一次,我和一位刚从内地来的打扮得像登山者的朋友,并肩骑车在初冬拉萨
的北京中路上,看上去显得过于苍白的他仰头喝了一口可口可乐,突然感慨道:“这
可乐的味道和北京的不一样。”当时我正紧张地注意着从我们跟前急驶而过的汽车,
对他的话并未留心。“你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吗?当然,可乐还是可乐,不一样的只是
这个环境,”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异样,“比如吃火锅就得在成都,那里的潮湿,
甚至那里人说话的腔调都和火锅相适宜,换了地方就没有那种味道了……”我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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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受启发。如此说来,地域显然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却又十分地隐秘,它使人的
这些感觉,像味觉、嗅觉甚至触觉、视觉等等,在此地如此,但在彼地便不如此了,
这似乎取决于诸如气候、地理等因素。可是还有一些什么呢?一罐可乐都如此,那
么其它的呢?
还有一个朋友,与我情同手足的马容,曾在拉萨待过几年,一边替人画画一边
东游西荡,后来她回到苏州老家那江南的温柔之乡,回想记忆中的拉萨这样写到:

我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拉萨,那个圣地的中心。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一生的
愿望,仅仅是到拉萨去朝拜佛祖,我于是想,现实中是否真有这样一座城市能
与这种圣洁而崇高的愿望相对等?当人们倾其所有,经历种种苦难来到拉萨,
是否只会感到一种真切的失望与失落?或者,他们来到拉萨,看到、想到的依
旧是他们心中的拉萨,而现实的拉萨,只是一个暂时的存在,就像我们纸上的
字?再或者,像我心中秘密的希望那样,拉萨高高在上,纯净一如天国。
我在拉萨生活、工作。一旦落入现实,所有的俗套照样重演,一样活得仿
佛尘埃,在拉萨强烈的日照里也是同样。同样茫然地制作着各种世俗的悲欢。
我已经看不见那个被我臆造的拉萨,看不见被我虚构的西藏了。
我常常在黄昏时和朝佛的人们一道转经。绕着大昭寺,一遍一遍信步走着,
四周满是摇着经筒的信徒,而我在异族的人流中,一如既往地体会着重新的也
是熟悉的孤独,仅仅因为手无寸铁而格外肤浅吗?可怜的好人,怀中没有信仰,
颂着六字真言也是枉然。

而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自称是“逃跑的孩子去西藏”的马容却没有想到,
三年后当她再一次来到拉萨,已是一个皈依佛门的朝圣者了。
因为我总是十分感性地、直觉地描写事物在我心中引发的触动,而且我总是有
所偏重和倾向,难免不会挂一漏万,所以,在这里,我要引用曾走遍全藏各地并多
次到过拉萨的汉人作家王力雄,用现实主义的笔触如实地、客观地评说今日拉萨的
文字:

……拉萨是藏人心目中的圣城。世世代代,无数藏人的最高心愿就是一生
中能到拉萨朝圣。为了那个目的,他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拉萨乞丐之
多……其实那些乞丐中的相当一部分就是前往拉萨的朝圣者,因为花光了盘缠
或供奉了全部钱财而无法返回老家,才沦为乞丐的。他们对此心甘情愿。
……当年在西方人心目中,拉萨就是西藏的化身。几个世纪以来的西方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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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者在其艰苦卓绝的行进路上,方向全指着拉萨。凡没有达到拉萨者,在成绩
单上皆显得黯然失色,如同没到过西藏。
……今天情况则全然不同,拉萨成了西藏境内最容易达到的地方。成都、
北京、西安的航线直达拉萨,仅需要几个小时的飞行。站在拉萨街头,会产生
置身于中国内地城市的感觉。整个拉萨城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朝圣的
藏人只占很小比例,大多数是做生意或打工的汉人、回人,还有形形色色的旅
游者和出差的中国公务人员。如果只到过拉萨,在今天反会被认为没到过西藏。
拉萨不仅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圣城的神圣光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西
藏特色。
……(1950 年前),拉萨城区只有 3 平方公里,现在扩展到了 51 平方公里。
当年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几条土路,现在延伸为总长 150 多公里的城区柏油路。
比起往日垃圾遍布、野狗和乞丐到处游荡的拉萨,新建筑日新月异地崛起,遮
蔽古老藏式建筑。可以说除了高耸的布达拉宫,今天的拉萨已经完全没有了过
去的模样。
……除了城市面貌改换,最使拉萨变了味道的,是那数千家林立街道两旁
的饭馆、酒吧、商店、歌舞厅、夜总会等。拉萨市区总共不到 12 万的城镇人口
(1994 年末为 117753 人),竟然有 13000 多个个体工商户,可想经营风气之盛。
过去的拉萨之所以被称作「圣城」
,在于它是宗教圣地,是藏传佛教中心。那时
尽管也存在世俗的寻欢作乐,但是皆在宗教至高无上的神圣笼罩之下。今天的
拉萨则完全不同,即使重新恢复了寺庙,有了众多僧人,各地的藏人百姓也前
来朝拜,然而世俗生活已经在拉萨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拉萨街头,形形色色
的门面招牌交相辉映,叫卖、拉客的吆喝此起彼伏,三陪小姐花枝招展,烹调
油烟四处弥漫,拉萨从过去的圣城变成了一个物质丰富、生活舒适的世俗城市,
欲望涌动,贪婪横流。以佛教的眼光,肯定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此番评说,我相信肯定能够引起在拉萨生活和生活过的人们共鸣。因为我
即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今天还能够看见那两百多个连续几日三步一个
等身长头围绕拉萨全城的朝圣队伍。这很重要,也弥足珍贵,尽管已属罕见。我觉
得,他们是拉萨城里的彩虹,是从天上幻化到人间的彩虹,是转瞬即逝却又不时出
现的彩虹。他们使拉萨终究还是拉萨。何况,还有些彩虹似的美丽深藏在闹市甚至
浊世之中。
就像有一年在一次漫长的旅行结束之后,在蓦然出现于距离拉萨百多公里的当
雄上空的两道彩虹护送下,我回到拉萨。那彩虹的异样之美久久地驻留心间,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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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的拉萨发生了变化。本来,拉萨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当时拉萨
的天空并没有彩虹的影子或者彩虹已然消失,可是我却分明感觉来到了彩虹升起的
地方。拉萨的天空布满了隐形的美丽彩虹。彩虹的绮丽之光照彻了我们蒙尘的内心。
许多年前,拉萨使一个无比向往它的异国人感叹的一句话——“在一个已经不存在
多少秘密的世界上,这里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十分可能的”——此刻似乎仍旧如
此,似乎尚未过时。我甚至觉得需要重新认识拉萨。是的。重新认识这个古老的、
坎坷的、际遇繁多的——拉萨?拉萨!

2002 年 2 月 12 日藏历水马年前夕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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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廓街:喧哗的孤岛

当黎明尚未来临,天色依旧黑暗,拉萨城里──尤其是东边的那一条老街──
已经苏醒了。纷纷走出家门的多是老人,他们总是那样,念珠和嘛呢轮从不离手。
有的还牵着小小的哈巴狗或长毛拖到地上的卷毛狗;有的身边紧跟着眼神竟如人一
般含情、身上染着红颜色的羊,这是些再无宰杀之虞的放生羊。许多人都带着像褡
裢一样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绣着吉祥图案,垂挂着彩色穗线,两边各装有糌粑、青
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给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转经路上都有盛放这些食物的器
皿—白色的香炉或者途中某一处特殊的地方。
一天的礼拜开始了。当一部分人还在沉睡的时候,另外的一部分人已经以这样
的方式向心中的神佛表达着深情。信仰使人如此不同,拉萨城里所有的转经路可以
为证。
在所有的转经路上,唯一的、永恒的方向是顺时针方向。而被称为“帕廓”的
转经路啊,多少年来,在每一个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里的“觉仁波切”(佛祖
释迦牟尼)的神圣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这样的人流。

在从前修建“祖拉康”
(大昭寺)的时候,观世音的化身松赞干布带着度母王妃
们,就住在这朝暮可闻水声的「吉雪卧塘」湖畔,壁画上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
是帕廓街最早的雏形。像曼陀罗一样的房子建起来了,无价之宝的佛像住进去了,
自称“赭面人”的“博巴”
(西藏人)像众星捧月,环绕寺院,纷纷起帐搭房,把自
己的平凡生活和诸佛的理想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
常与佛事,从来都是相依相伴,难以分离……
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
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郭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
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宫,以及右边仿
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
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但在大昭
寺的周围,从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身上,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充满着浓
郁的生活气息的热烈人间。
人们都说,帕廓街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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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的一个缩影。
——从前,高高的布达拉居住着观世音的化身,帕廓街才是形形色色的凡夫俗
子聚集之处。在这里,除了身着锦锻长袍、头顶璁玉发髻、耳垂黄金长坠、出门就
要骑马的达官贵人,平民中最为醒目的是那些或者走南闯北或者就地经营的商人。
其中有出售丝绸、珠宝、器皿、茶叶甚至骡马的生意人,有以种种手艺为生的裁缝、
木匠、画师、地毯纺织工、金银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艺人,也有带着本地特
产从远方近郊赶来的打算以物易物的农夫和牧民,正是这些人使这条不规则的圆形
之街琳琅满目,充满生机。还有托钵的云游僧、虔诚的朝圣者和快乐的吟游歌手,
还有四处流浪的乞丐和戴枷游街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铁匠、屠夫和天葬师。
而且,“不仅有土著,还有大批他乡之客”——这是 18 世纪初到过拉萨的一位基督
教神父说的,他们是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尼泊尔人、克什米尔人(多的是穆斯
林)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和不断出现的几个靠化装混入的“夷人”(西方人)。
西藏的女人是可以抛头露面的。因此,在这条街上,既能看到卫藏的贵妇头戴
蜂巢似的环状木框上嵌满宝石的“巴珠”头饰,也能遇上康和安多的牧女编着一百
零八根长辫,环佩叮当,满面涂着黢黑的油脂遮掩了漂亮的容颜。至于本地的姑娘
们,除非节日才着盛装,平日里总是清清爽爽的一身,显得十分优雅;她们似乎都
是美人,也比较矜持,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拉萨帕廓街里,窗子多过门扇;
窗子里的姑娘,骨头比肉还软……

太阳渐渐上升了,大昭寺门前的香炉里冒出的桑烟依然袅绕不绝。帕廓街似乎
每天都一样,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似乎中间从未有过中断:转经的转经,游荡
的游荡,买卖的买卖(这些角色常常是会相互转换的)。似乎从过去到现在,依然还
是那些人——“土著”和“他乡之客”,不一样的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装扮;还
是那些满目的琳琅,仿佛少有变化,甚至充斥各个小摊的氆氇(一种手工羊毛织品)
和卡垫、长刀和火镰、银杯和木碗、“嘎乌”(装有佛像等圣物的护身盒)和灯盏、
铜佛和唐卡、法号和白螺,仿佛过去就摆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锈迹,这更
增添了一种亘古岁月的沧桑(有时候,宁愿忘记那些面目全非的往事,所以要说那
么多的似乎)。
各种各样的声响:喃喃低语的诵经之声,叫卖货物的吆喝之声,叮铃当啷的满
身首饰,叽叽喳喳的各地语音,混杂着从小摊上、小店里传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
行歌曲、交叉着藏语和汉语的西藏现代歌曲,以及被称为“囊玛”的从前的西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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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音乐、以及用吐字铿锵的康方言说唱的没完没了的格萨尔,而在由这些声响汇聚
而成的闹市中,突然出现的穿透滚滚红尘的激越而清亮的最高音,是那些磕着等身
长头终于来到拉萨的远方藏人发出的,他们挨肩接踵、义无反顾又不乏喜色地扑向
帕廓街的地面犹如在做最后的冲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与大地相摩擦的巨大声响,
和那饱受风霜的身体倒在大地的沉重声音令人怦然心动,人们纷纷为之让出一条路
来。
各种各样的气味:真假难辨的古董的陈旧气味,美丽丝绸的幽幽香味,梵香、
藏香、印度香等香料的浓香之味、有人家的窗户里或附近的茶馆里飘出的咖哩味和
甜茶味,混合着擦肩而过的羊皮长袍和狐狸皮帽里的动物膻味,以及游客──尤其
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身上浓烈的体味和扑鼻的香水味……而在这所有的气味之
中,充溢不在的是酥油味,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从酥油里取出来的,所有的人和物,
只要从这条街上经过,都会染上酥油那牦牛奶香浓郁的味道。这就是白日的帕廓街,
从来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哗哗如故,一直到夜幕降临。
帕廓街啊,它紧傍着寺院,却坦然地洋溢着一种世俗的快乐。

像西藏这样一个节日繁多的地方,有多少节日与帕廓街有关呢?
过去,最盛大的莫过于新年时的“默朗钦慕”传昭大法会。那时候,大昭寺和
帕廓街是法会和节日的中心,三大寺成千上万的僧侣来到这里,举行讲经、辩经、
驱鬼、迎请弥勒绛巴佛、供奉用酥油制作的大型“朵玛”
(一种供品)等活动,各地
的朝圣者也赶在这时像潮水一般涌入拉萨,无数的商人和小贩乘机聚集而来,云游
各地或附近寺院的僧侣也蜂拥而至。那时候没有警察,所以总是从哲蚌寺选出一些
体魄强壮的僧人来维持秩序,虽说人们都称他们是「铁棒喇嘛」,其实他们拿的是木
棒和皮鞭,当然如果有人捣乱,“铁棒喇嘛”手中的家伙是不会留情的。期间,最激
动人心的是正月 25 日,为了祈请未来佛早些出世,由精心挑选的僧人将大昭寺内的
一尊呈站立姿势的绛巴佛像,恭恭敬敬地抬上装饰一新的四轮木车上,而后沿帕廓
游历一圈,彼时万头攒动,群情激奋,祷告之声訇响,可谓蔚为壮观。同样隆重的
是在正月 15 日,将巨大的彩色酥油浮雕供放在高高地竖立于帕廓街的木架上,当满
月高悬天空,无数盏供灯齐放光明,天上人间,辉映成一片;由最洁净的僧侣之手
虔心捏成的酥油“朵玛”上,被安详的飞禽走兽和美丽的奇花异草环绕的诸佛菩萨
栩栩如生,无比灿烂。
我在帕廓街上只看见过两个节日。一个是藏历 10 月 25 日的“燃灯节”,西藏
人称之为“甘丹安曲”,是为了纪念 600 多年前圆寂的藏传佛教的一代宗师——宗喀
巴。当夜,整个帕廓街上家家酥油灯,人人颂三宝,用来供祀的香草已经添满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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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的火光宛如更大的灯盏,许多孩子手提自制的纸糊灯笼,嘻笑着跑来跑去,在
他们的心中,是宗喀巴大师送给了他们一个无比明亮的快乐之夜。
还有一个是拉萨的妇女节「白拉日珠」。这与大昭寺内供奉的女神白拉白东玛
有关。因为她长着一张蛙脸,所以平时总是用布蒙着,每年只有一天可以掀开来以
供信徒们瞻仰。她的左边是三目圆睁、露齿而笑的女神白拉姆。虽然在藏传佛教的
观念中,她俩都是万神殿中居首位的女护法、也是大昭寺乃至拉萨的大护法——「吉
祥天女」班丹拉姆示现的不同法相,但在民间的传说里,她俩却是班丹拉姆的女儿。
小女儿白拉姆聪明勤快,又十分孝顺,深得母亲喜爱,而大女儿白拉白东玛却不听
话,偷偷地和护送文成公主所带来的“觉仁波切”像的力士赤尊赞相爱,令班丹拉
姆大为生气,将赤尊赞从大昭寺驱逐到拉萨河的南岸,虽经女儿苦苦哀求,一年也
只许相会一次。于是,每年的藏历 10 月 15 日,由大昭寺的僧人背着掀开了面纱的
白拉白东玛绕帕廓一圈,当转至南边的拐角处时稍作停留,让背上的女神和河那边
已经成为执掌气候的保护神的情人遥遥相对片刻,以解相思之苦。不知出于何种情
由,这个名为“吉祥天女游幻节”的日子成了拉萨妇女的节日。在这一天,拉萨的
女人们都要盛装以饰,手持燃香,口唱颂歌,跟在背着女神的僧人后面也绕帕廓一
圈,然后回到寺院再行叩拜之礼。不过,如今背负女神绕行帕廓的习俗已被取消,
但女神的面纱还是要掀开,拉萨的女人们还是会打扮一番,纷纷前来拜谒。

我想我是一个有着“帕廓情结”的人。其实许多人都有着“帕廓情结”。
我曾经说过,帕廓街具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感,足以让人在轻微的晕眩之中忘记
现实。说起来,晕眩的感觉十分美好,类似于陶醉,是非常空灵的陶醉。而生活中,
有许多的事和物会令人晕眩,帕廓街更是将之集中纷呈。像一些这样的首饰:一枚
镶着红珊瑚或绿松石的银戒指,一只刻着六字真言的银手镯,一条系着微型嘛呢轮
的银项链,一副从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长坠摇晃的银耳环;像一些这样的衣物:
一件曳地的长裙上用金丝银线绣着异国的花卉,一块窄长的围巾上垂落着无数挽结
的细穗,一顶织有彩条的氆氇小帽使人一戴就变了模样。还有,像一方旧绸缎,一
张旧地图,一个旧面具,一幅旧唐卡,一串不卖别人却低价给我的旧的牦牛骨头念
珠。还有,突然生起的对印度或尼泊尔这些似乎远不可及的异国他乡的迷恋,体现
在一盘不知用什么乐器演奏的每隔几秒才发出“空”的一声的磁带上,体现在九块
钱十小盒的纯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烟上,体现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将头发染出炫
目的却不易察觉的美丽之红的颜料上,体现在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小餐馆里悬挂着
的绘有智慧佛眼或当地奇特神像的纸糊的灯笼上。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小巷深处,通通半垂着白色棉布上印着“吉祥八宝”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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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帘里,一群人或者喝着甜茶笑逐颜开地看着电视上会说藏话的孙悟空降妖伏魔,
或者津津有味地吃着汉人带来的凉粉、回回人带来的拉面、尼泊尔人带来的咖哩土
豆;调皮的半大少年们在弓着腰打台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开进来的
车无法调头。有时候,走着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杂院,门上挂着一块
牌子,写着“拉萨古建筑保护院”,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
有洗衣服的,有晒太阳的,显然是许多人家安居之处。有时候,又会突然看见一座
庞大的废墟,据说往日是盛极一时的寺院,后来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当作武斗的
据点,而今那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跑来两个小孩,莫名地执意
要领你们去看废墟里紧靠在墙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神灵的塑像除了泥土、草
垛、木棍,仅剩下无数只残缺不全的干枯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
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
还有,那些依傍着巷落、民居不易被发现的小寺院啊,我说的是“木如宁巴”。
我喜欢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僧人们诵经,他们的声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倾诉,
叫人难以相信这些年轻的男孩子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感情。有些经真的是一念就能
引起内心的悸动。有时候,我会和做罢法事的他们一起清扫殿堂,因为这里主要供
的是护法──乃琼护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两位护法的塑像面前各供放着一个巨
大的杯盏,里面盛满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这里仿佛涤尽了刺鼻的味道,
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芬芳。僧人们都很端正、俊气,个头儿也差不多一般高。他们的
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们总是给我一遍遍地添茶,还会坚持端来一
碗米饭或是一碗面条,让我同他们一块儿吃。这些饭菜都很简单,因为这段时间正
在修观世音的法,要念两个月的“嘛呢”(六字真言),必须戒荤。实际上,一戒荤
他们基本上就没什么可吃的了,寺院的厨师好像只会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该戒的时
候就戒了,他们一点儿也不贪求,说到肉,口气很平常。经常有外国人走进来,也
像我一样,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在低沉而婉转的唱诵中,鼓一直轻轻地敲击着,
唯一的一对铃铛一下下碰着,突然,如裂帛般的长号长鸣起来,似要卷走什么——
是卷走俗念还是恶业呢?都好,都好。

今天在帕廓街上,似乎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外国人。尤其是住在帕廓街上不少
价格低廉、具有西藏风味的小旅馆里的“散客”。大多装束怪异,竭尽夸张之能事,
或者长发乱卷,浑身披披挂挂,皱皱巴巴的衣衫没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头锃亮,
皮衣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着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藏服:
西藏男人斜襟镶金边的黑氆氇短上衣,西藏女人颇有风情的飘飘绸缎长裙;卫藏的,
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没有一个能穿好,不是拖曳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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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有的甚至是边地牧人那系着碎松石的满头发辫。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蔼,
笑容可掬,个个都是自来熟,但得注意,他们多会说藏语,而且说得很好,随便和
你聊上几句,你反倒露了马脚,这下该轮到他们嘲笑你了;有的人简直就是西藏通,
如果还有念珠在手,那说不定还是修行不浅的佛教徒,至少谈起这个或那个教派来,
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也还有打扮整洁、体魄健壮、轻装简囊、一副职业旅行者模
样的年轻人。
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南韩人……
在帕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而对于西藏
人来说,他们统统都是“哈啰”。帕廓街上的小商小贩指着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颇
为得意地告诉你:“‘哈罗’来了,全部没有了。”
常常是这样,当你漫步在帕廓街上,从这些和你擦肩而过的老外脸上,你会隐
约察觉到纯属观光者的好奇中含着一缕恍惚。这是一种恍若隔世的神态。即使充斥
拉萨城里的各种现代化的车辆正在飞驰往来,使他们不得不相信这已是 20 世纪末的
拉萨,但他们还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你于是猜想,今天的
拉萨,对许多外国人而言,是深深的遗憾,因为他们再也无法体验到几百年前,甚
至几十年前,他们的祖父辈们(相对而言,其实寥若晨星),在这块曾经被封闭的禁
地上品尝到的难以比拟的刺激和快乐。今天,他们渴望冒险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
样消失了。然而他们的追念还在。这种追念反映在他们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
不懈的对西藏的一切的热情上。我们可以理解他们。
如今有许多记载当年的外国冒险家硬闯西藏的故事被翻译过来,像法国神父古
伯察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俄国学者崔比科夫的《佛教香客在圣地拉萨》,英国战
地记者坎德勒的《拉萨真面目》,奥地利登山家海因里希·哈雷的《拉萨冒险》,日
本佛教徒多田等观的《入藏纪行》,以及我最钦慕的法国藏学家戴维·妮尔写的《一
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等等。这些生动、精彩又不乏惊险、离奇的故事,
又被后人(是他们的后人)浓缩在像英国人霍普柯克写的《闯入世界屋脊的人》、瑞
士人米歇尔·泰勒写的《发现西藏》以及美国人麦格雷格写的《西藏探险》等书中。
只要读过这些书,你会看到,当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具各种身份的传教士、旅行
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自然学家甚至秘密间谍或军人甚至佛教徒的
外国人,是多么渴望一睹遥远东方的那一块有着天堂高度的人间秘境。这一高度既
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难以想象的诱惑力使他们甘
愿拿生命去冒险。最了不起的是那些满怀传教激情的传教士们,分别从喜马拉雅山
脉延贯的地区和中国内陆进入西藏,忍受着高原缺氧的生理痛苦,体验着迥然不同
的风俗习惯和文化差异,千辛万苦地向原住民们传播上帝的教义,却发现人心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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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佛陀。传教士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彼此之间的冲突表现在地图上,则形
成了从西藏的所有边缘竭力伸入腹地的无数粗大或细小的箭头,而这些箭头从未形
成过点或圆圈。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远地留在了路上。
混杂着野心的幻想是多种多样的。对于西藏这一块广大而未知的地带,外国人
的欲望被极大地激发起来。个人的;群体的;政府的。单纯的猎奇逐渐演变为以宗
教、商业、政治、军事为目的。无论西藏怎样地依恃着强大的天然屏障和顽固的人
为屏障阻挡着,但当人类进入 20 世纪之后,西藏的大门终究还是被现代化的枪炮轰
开了。首先是 1903 年,由英国人荣赫鹏率领的名为使团实为武装侵略军的千人队伍
挺入拉萨,一位西方的战地记者如是评述:“中世纪的军队在 20 世纪残酷的兵器火
力面前溃败了。”这是针对西藏的所有冒险史上令人厌恶的一幕,因为所有的武力下
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暴露了人性中最丑陋、最阴暗、最残忍的一面,包括 1950
年之后,毛泽东派来的“金珠玛米”
(解放军)同样在广大的藏地点燃了一场场战火。
所有的、所有的武力都无法让人原谅,我不愿再次回顾。
我喜欢在黄昏来临之前,或者坐在帕廓街的露天甜茶馆里,或者坐在抬头就能
看见布达拉宫的家中阳台上,边喝茶边读这些书。在渐渐变成金色的光线下,昔日
的舞台闪烁着魅影幻现而出,书中有趣的故事缓缓拉开帷幕,故事中的传奇人物纷
纷飘然降落。于是,我先是看见,那时候的西藏,没有一条公路,处处是天堑,处
处是关卡;那时候的西藏,有的是暴风雪、冰雹、地震、天花、野狼和秃鹫;有的
是神灵、鬼怪、强盗和土匪,当然,还有高贵的法王、众多的喇嘛、慵懒的贵族和
纯朴的百姓。接着我看见,那些勇敢的冒险家,凭借着各种高明的化妆术踏上了远
涉西藏的旅程(必须依靠化装才能进入拉萨,这本身就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
有的装扮成汉人经商的模样,有的装扮成远方拉达克一带朝圣进香的信徒,有的穿
着蒙古长袍、头戴蒙古皮帽打算混迹而入,有的跟着商队,像是当地的挑夫。为了
获得西藏的地理情况,他们改造念珠,伪造嘛呢轮,暗藏秘密的六分仪和指南针,
无休无止地计算步距,辨别星辰,测量温度,其勘测工作是如此地出色,以至他们
最终所统计出的沿途的路程、方位、海拔高度、纬度等等资料误差极小,基本上填
补了全球版图上的某一块空白。同时,他们还搜集了大量的有关农业、牧业、水力
资源、黄金矿源、生活方式、社会阶层和宗教习俗等等人文情报。有一位植物学家,
在拉萨东面的山上发现了蓝罂粟,那是西藏传说中最美丽的花朵,他把它移植在他
英国老家的花园里——“这令人难以忘怀。”霍普柯克这样感叹道。
法国女子然而今天的拉萨,哪里还是能够提供如此有趣情节的光彩夺目的大舞
台!从成都搭乘飞机只须两个小时就可以站在帕廓街上,成为许多好奇而抱有遗憾
的游人中的一员。一位名叫阿坚的北京人说:“仅仅两个小时就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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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这未免太不敬了。”因此有不少人选择坐汽车进藏,这算是所有遗憾中比较少
的一种,起码能够满足那些希望以车代步来实现冒险心理的人。故而在并不漫长的
汽车旅行中,任何一点风险都会被他们如获至宝,并尽可能地留下对这一点风险的
回忆和感受。于是,在帕廓街上的一些旅舍和小餐馆里,不乏狡黠的老板,那些会
说英语和汉语的拉萨男人或女人,及时地迎合了他们渴望倾诉,甚至渴望炫耀的心
情,在放着菜单的桌子上貌似随意地摆放了几本劣质的笔记本。这种本子在小摊上
花两、三块钱就能买到,却可以让这些可怜的“冒险家”们一边忘情地吃喝一边激
动地记录下他们丰富多采却如出一辙的旅途经历。真的是内容惊人地雷同。不外乎
是在哪一个路口上被串通一气的警察和旅行社多收了多少钱(一般是在格尔木至唐
古拉山口一线),又在哪一个小镇上无比欢喜地吃到了多么便宜的饭菜,以及从此段
至彼段的公里数是多少……等等,基本上全是对沿途住宿、饮食、里程之类的情况
汇报,十分详细,竟到了琐碎的地步。有一则留言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外国人
30 元,中国人 15 元」,然后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大多还颇为专业地配有各种简略的
路线图。最相似的是,差不多无一例外地,都要写下折磨他们的同样病症——高山
反应。有一幅漫画很有意思,画的是一个人的脑袋正在不停地膨胀,眼睛瞪得很大,
牙齿是龇着的,一堆惊叹号像冒火的星星一样乱飞。
有的则故作惊人之语,在写有用着重符号强调的“情报”字样的题目下,不时
地出现“下落”、“警告”、“闭锁”、“问题”、“恐怖”等等词汇,这是最乐意在各处
留下旅行痕迹的日本人做的事。有一位不嫌麻烦的日本人还兴致勃勃、自得其乐地
在本子里粘贴上他或她自己设计的小报,一共四张,由日、藏、英、汉四种文字组
成;内容丰富,有旅行见闻、(对本国的)回忆、招募同行伙伴的启事等等;版面活
泼,附有各种插图和题花,别出心裁的是,这些插图分别是诸如“拉萨啤酒”和“娃
哈哈”矿泉水的商标、“大白兔”糖纸、“万宝路”和“熊猫”牌香烟盒、旅行社和
航空公司的标志,以及三轮车和中巴车的票据;这张用藏文题名却无藏人认得的小
报,还如此注明:“发行所:(日文);发行日:九八年七月;发行者:别记;连络者:
别记。”
也有老外骑自行车进藏的,只是很少。鉴于对外国人的种种成文或不成文的规
定和措施,许多老外即使有此心也无可奈何。倒是有东方人常常如愿以偿。本来长
得就和中国人差不多,再如果会讲汉语,一路上风餐露宿,不怎么需要亮示证件,
最多用钱作敲门之砖,走哪儿不行呢?我在一本“情报本”上看到,有个日本人竟
然是从云南的德钦沿滇藏线和黑昌线骑自行车到的拉萨,在弯弯曲曲的路线图下,
在横竖撇捺的日文中,穿插着这样的汉文:“自行车大破,走行不能……景色最
高……最恶……忧……大丈夫。”这“大丈夫”三个字难道是对他自己的褒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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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拉萨的街上,还是时常可以看见骑自行车的金发老外,大概是终于可
以过把瘾了,都能够把自行车骑得和所有人不一样。他们生龙活虎,意气风发,骑
得飞快,屁股都快从车座上腾起来了,断无高山反应之说。事实上,大多数西方老
外的身体总是要比东方的老外更好。有一次,我在模样蠢笨的金牦牛雕像下正好看
见有五六个老外共骑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那车肯定是从樟木口岸带进来的,车身
格外地长,有五六对脚踏板,通体银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倒像一艘神气的快艇。
而那些老外个个年轻、健康、漂亮,一路洒下欢声笑语。我不禁思忖,在他们的心
中一定不见得有多少对往日冒险家生涯的怀念,因为他们会认为自己也在冒险,而
且如此风光。
最有冒险精神的老外甚至把自行车骑出了拉萨城。我曾经见过,也听人说,他
在羊卓雍湖上面的甘巴拉山上遇到过,只是那老外已经骑不动了,伏在自行车的车
把上气喘吁吁……
至于说到徒步旅行,往往以旅行社组织的为多。也有例外,但不乏危险。几年
前,在边境口岸亚东密林中的一座寺院的门上,我意外地看见一纸告示,说有个老
外于某个时候在此地独自步行,却莫名失踪不见,希望发现者通知云云。我忘记是
哪一个国家的老外了;更无法知道他是故意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成为一名修行之士,
还是已被传说中的野(女)人抓去在山洞中生下一群小野人,还是真正地遭遇了不
测。我只记得他失踪的时间已经很久,记得他胡须浓密的脸上,灼热的眼光穿透告
示上褪色的复印小照。
然而我还是对这样的老外印象更为深刻。比如那位本名似叫尼古拉、藏名索朗、
汉名古途(多么古雅而拗口,我最早听成了“骨头”)的法国人。我是在帕廓街上的
“玛吉阿米”酒馆认识他的。其实,外观涂着黄颜色以表明曾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
嘉措有关的小酒馆,更像混合着本地和异域风味的小餐馆,而在寒冬之夜又像十分
温暖的小茶馆。我和几个朋友围坐在康和安多一带才有的烟囱长长、烧着柴禾的铁
皮炉边,喝着甜茶或用砖茶久熬而成的清茶,或聊天或看书或欣赏各国游客留下的
音乐磁带(几乎是全世界流行歌坛最新动态的汇总)。在这个墙上挂满具有西藏风情
的照片或素描、座位上铺着图案别致的氆氇毛毯的屋子里,除了我们经常光顾,就
是这位酷似俄国电影里的忧郁主角的法国人了。谁都没有想到有着一大把胡子、看
不出来究竟多大年纪的他会说藏语。实际上藏地的三大方言他通通会讲,令我汗颜。
更了不得的是,藏语不过是他擅长的八、九种语言中的一种。他的汉语也不错,但
因为是跟藏人学的,不免带有藏人学讲汉语的口音,又不禁让人暗笑。最使人惊讶
的是,与其说他是一位语言学家——目前,他正在编写一本比较藏、法、英三种语
法的专著——不如说他是一位西藏学家。他对于西藏的历史、佛教、民俗、现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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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几乎是西藏的一切的了解,堪与同他经历相似的美国人梅·戈尔斯坦相比,即著
名的《喇嘛王国的覆灭》的作者。都在藏人聚居的地方(包括印度和尼泊尔)生活
过,都有纯粹西藏血统的妻子(据说戈尔斯坦已离婚),都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工作过
(尼古拉或索朗或古途至今仍是社科院定期邀请的专家之一)。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
对西藏的兴趣如此浓厚,气定神闲的他这样回答:「我是一个世界人,我们的世界是
一体的……」
还有一位个子修长的老外,藏名永度嘉措的美国人,多年以前就是藏传佛教的
一个彻头彻尾的信徒了,曾经在山洞里闭关三年修行噶玛噶举的大法,并且完全地
投身于向全世界弘扬佛法的事业之中。走在人流中各色人等杂陈的帕廓街上,他边
捻佛珠边对我说,信仰不分国界和民族……
今天,对于西藏的态度,在类似的世界大同的言语中,似乎已由往昔的激烈转
变得平和多了。实际上,冒险的诱惑始终是存在的。因为西藏还在。冒险的诱惑就
是西藏的诱惑,而西藏的诱惑即使对于一个被异化的藏人也同样存在,抑或更为深
重,具体表现为绵绵不绝的“帕廓情结”。我说的是我自己。当我在西藏的腹地生活
多年,渐渐发现这种诱惑宛如那美丽的蓝罂粟,人们都会为之深深入迷。然而,真
正的蓝罂粟只存在于西藏古老的传说里,人们满怀喜悦地摘走的不过是酷似它的花
朵而已。仅仅如此。

一天正午,在被穿透力极强的阳光带回的时光隧道中,老拉萨的面貌随着一个
人的回忆渐渐地在虚无中复原。
我跟随着他走在帕廓街上。他外表上的迟缓和他内在里的善良一眼即可看出,
让我为之所动。今天,很多时候他仅仅是一个名叫强巴旦达的藏人,他的另一个身
份是自治区妇联的退休干部,所以他的穿着既大众化又不同于一般藏族群众。他住
在色拉路上一座颇为宽敞的院落里,但房屋具有 1980 年代汉藏结合的那种建筑式
样,在今日拉萨接踵出现的用时兴材料结构的所谓退休房或安居园的群落中显得过
时。他脸色深黑,戴着笨重的眼镜,高大的身体有点佝偻。我说过,从外表看去,
他的举止显得有些迟缓,这超出了他 57 岁的年纪,以至当我走在他的身边,有时不
禁要侧目凝视他半晌。在炫目的阳光下,这个过早衰老的人会变成 30 多年前一个十
分英俊的青年,那是他的相册上几张他在中央民族学院学习时的留影。那时候的他
风华正茂,未经风霜,有着令人惊讶的英俊,但如今已全然不复。而那时,他被人
称作“色古修”。
“色古修”是藏语,少爷的意思,在过去的西藏是用来称呼贵族家的公子的。
而这个人是西藏历史上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霍康第 11 代传人。全名是霍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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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旦达。他对我说,“因为我是霍康,所以我一生下来就可以承袭祖上的职位,注定
拥有四品官的头衔,如果我日后有发展,有本事,还可能是三品官的‘扎萨’,甚至
更高级别的‘噶伦’(‘扎萨’和‘噶伦’均为西藏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当然这
是在过去,在旧西藏的制度下如此而已,至于现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用解放以后的话来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霍康·强巴旦达微笑着如是补充
道。不过,对那种在社会制度的转变下,将原来统治阶级阵营里的人物改造与被改
造的过程,我虽有兴趣但不是特别浓厚。我的愿望仅仅是想知道西藏的一些故事而
已,为此他表示愿意带着我走一回拉萨老城,为我指点那些旧日生活的遗迹。
我要感激这个人。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带着我不辞辛劳地穿行在今天的拉
萨寻访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遗留在帕廓街周围的小巷深处,湮没在拉萨河边已经
消失的“林卡”
(园林或丛林)附近,通过这样一些属于历史范畴的名称:霍康、邦
达仓、阿沛、噶雪巴、桑颇、平康等等,通过曾经象征这些名称的一幢幢巨大、陈
旧的老房子,如今或者充斥其间的市井之声或者空寂无人的残垣断壁,通过苍老的
故人或迁居已久的居民和移民、几个戴着红领巾去吉崩岗小学上学的藏族孩子,渐
渐地在强烈之极的午后阳光下显现出来,直至夕阳西下。拉萨夏日的阳光有着化学
反应的效果,如同洗印黑白底片的药水。
那么,是什么样的景象在一张张被这药水浸泡着的底片上渐渐显现出来?我想
总有一天我会将其一一描述。

夜幕降临。但必须是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上才会万籁俱寂。
在深深的夜里,我和亲人们静静地走着,静静地环绕着帕廓街,充满心底的悲
哀渐渐地平息下来。曾经是我们之中至亲至爱的一位,三天前突然离开了我们,一
去不回地踏上了轮回的长途。所以在这个深夜,依照我们的风俗,我们要来为他送
行。我们高高地举着大把燃着的香,默默地持诵着祈请诸佛的经文——是的,我们
在心中一遍遍地祈请诸佛:当我们的亲人,那个饱受苦难的好人,他在这个世间的
光明已谢,正在独自前往我们谁也无法知道的地方,诸佛啊,请以慈悲之钩抓住他,
不要让他落入恶业的支配之中,请护佑他,使他免除中阴的险境。啊,诸佛,请让
我们和他来生相遇,来生还是骨肉相连、息息相关的亲人……
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寂静,那样的深藏不露。手牵哈
达的人们在急急地奔跑着,快快地跑向每一个路口,要赶在看不清道路的灵魂到来
之前,用洁白的哈达挡住所有的歧路——灵魂啊,脆弱的灵魂,请沿着转经路的方
向旋转【正如由一位西方人所编译、莲花生大士著述的《西藏度亡经》中注解的:
“如人夜间在大路独行一样,让他的注意力承受突出的路标,独立的大树、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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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堡、寺庙以及灵塔等等的吸引,亡灵在人间流浪时亦有相似的感受,他们(亡
灵)被业习引向常去的人间处所,但因只有意生之身或欲望之身而无粗质的肉身,
故而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作长久的停留……他们像临风的羽毛一样,被业风吹得东
飘西荡。”为了避免亡灵在流浪中误入歧途,导致不好的转世,故在西藏有用哈达拦
住各种路口的习俗】。
在深深的夜里,我们走到了帕廓街的尽头。那是终点也是起点。那是“祖拉康”,
是我们生生世世的庇护之所。一盏盏酥油供灯点亮了,祥麟法轮四周的风铃摇响了,
“觉仁波切”慈祥的微笑绽开了,我们的亲人他真正地安息了,解脱了,而我终于
悲喜交加,泪如泉涌……

1998 年-2002 年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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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的法王之宫

孜布达拉

……关于「孜布达拉」(藏人对布达拉宫的尊称),我们能够说些什么?白天,
它在我们的眼里;黑夜,它在我们的梦里……然而,关于它,我们能够说些什么!

在西藏的民间,有许多歌谣、许多诗文是这样赞美它的:

布达拉,佛之乐园,
观世音的宫殿。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在这尘世上,矗立着布达拉宫。

* *

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那不是金色的太阳,是喇嘛的尊容。

布达拉宫的山腰中,响起了金制的唢呐;
那不是金制的唢呐,是喇嘛的梵音。

布达拉宫的山脚下,飘起了五彩的哈达;
那不是五彩的哈达,是喇嘛的法衣。

在五世达赖喇嘛的赞美诗中,布达拉宫象征着解脱轮回的净土:

纯金成幢焰火洪,普照世间光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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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神含羞从夜台,跃向北州遁虚空。
四面梵天观诸方,何宫堪与此比长?
徒劳无获求久劫,有漏乐中睡未央。

至于在许多第一次见到它的异国人的笔下,皆是这样的感叹:

不是宫殿座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

* *

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
敬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

甚至连侵略者荣赫鹏在军事远征结束之即,回首眺望被晚霞笼罩的布达拉宫,
心中滋生起“压倒一切的情绪使我激动不已,快乐的时刻持续着。我再也不愿去想
那些邪恶的事情,也不愿再对任何人怀有敌意。所有的欲望、所有人道都沐浴在灿
烂的光明里……离开拉萨独处的时刻是值得终生回味的。”据说后来在他死亡之时,
依照他生前嘱咐,将一尊西藏的佛像随其入葬。

1994 年的夏天,布达拉宫展佛,从云南来的汉族诗人于坚这样写道:

这个活动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进行了。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地点都
被人们占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
但他们朝佛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着泪。这和我不同。我以为如果看不到佛像一
切就等于零。我后来明白,没有看到佛的是我。

他继续写道:

成千上万的人在晒佛的这一天,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
都是尘土。西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
些伟大的迁移。但它不是前进,而是一种原在的移动。

22
罗布林卡

对于西藏这个喇嘛王国来说,布达拉宫与罗布林卡都是法王达赖喇嘛的宫殿。
当然,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地带之中的神山——“玛波日”
(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更
为悠久、显著和高贵,它早在 1300 多年前,“图伯特”(在太多汉文史料上称为“吐
蕃”,故在此纠正之,下同)王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公元 1642
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如学者评说,“成了全西藏至
高无上的僧俗领袖,……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
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征。而他自己不但深居于此,圆寂于此,珍藏其法
体的灵塔也安放于此,这成为后世达赖喇嘛所要承袭的传统。
然而,正如十四世达赖喇嘛在他的传记《流亡中的自在》所讲述的,“布达拉
宫虽然很美,但并不是理想居所。……室内寒冷,灯火不足,我怀疑从达赖五世圆
寂后,那里是否有人碰过。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古老的,陈旧的;四片墙上挂的帘
子后面积着数百年的陈灰。” 他还曾这样向一个西方人回忆他住在布达拉宫时候的
感受:

当我小的时候,偶尔我也曾经想到过,如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
许会过得比较快乐一点。尤其是在冬天。因为一到冬季,我的活动范围就被
局限在布达拉宫内的一个房间里;从早到晚,就只待在那里;这样持续大约
五个月的时间。遵照传统的要求,我必须要“避静”,并且把时间花在背诵陀
罗尼上面。我那间房间很阴暗、很冷,而且老鼠成群!房间里还有一股恶臭。
白天结束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黑夜逐渐吞噬
了就在旁边的色拉寺。我感到无限地悲哀。……在布达拉宫的前面,我每天
都看着村民早上赶牛羊到野地,一天结束了,牧人也回家了。他们看起来是
那么快乐,那么高兴。他们边走边唱,小调旋律悠扬,声声入耳。也许他们
很羡慕住在布达拉宫上面的我,然而,实际上,他们可不知道达赖喇嘛多么
希望能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董尼德,《西藏生与死──雪域的民族主义》)

所以,年轻的达赖喇嘛更喜爱另一个宫殿,被称作“宝贝园林”的罗布林卡那
包容在大自然和民间之中的环境。他总是殷切地期待着去罗布林卡的时间,那是拉
萨每年的一个盛大的节日,明媚的阳光下,脱下沉重冬衣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皆倾
城而出,手捧洁白的哈达,夹道护送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移驾夏宫。他写到:“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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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这时节,正值芽萌叶
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于是,在一些珍贵的照片和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那
个坐在法王轿子里的孩子,在万民欢腾声中远望罗布林卡时流露出的喜悦神态。
始建于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罗布林卡,距今已有 300 多年的历史。事实上,自
七世达赖喇嘛起,罗布林卡总是为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所钟爱。如十三世达赖喇嘛
就非常喜爱罗布林卡的庭院生活,据说每当秋季移居布达拉宫的仪式结束,大队人
马浩浩荡荡地把他护送到布达拉宫,但当其它人一离开,他就坐在从印度进口的轿
车上由后门下山,悄悄返回有着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的罗布林卡。十四世达赖喇嘛
执政之后,不但在罗布林卡里安排了放映电影的房间,1954 至 1956 年间,还修建
了一座两层楼的新宫“达旦明久颇章”,意为“永恒不变的宫殿”,楼上寝宫内的陈
设颇具现代化。不料三年后,罗布林卡竟成为他未来长达 40 多年流亡生涯的起点。
在他的传记中,他这样回忆 1959 年 3 月 17 日深夜,最后一次来到罗布林卡里的护
法殿的情景: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
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许
愿油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
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
许愿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
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
它的声音令人心静。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
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

几天后,在拉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林卡变成屠戮之地。多
年以后,在一些建筑上仍可见深深的弹痕,在红墙下仍可翻出累累白骨。1959 年的
罗布林卡因此成为西藏历史上一场剧变的无言见证之一。
“宝贝园林”从此名不副实,虽然在 1966 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没有了
“益西诺布”(藏人对达赖喇嘛的敬称,意思是“如意之宝”)的罗布林卡还是罗布
林卡吗?大概这也正是新政权所考虑到的,那么以人民的名义来重新命名岂不是名
副其实?具有造反精神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宣称:“‘罗布林卡’原来是达赖以他自
己的名字起的,达赖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制度的总根子,
我们坚决不能要达赖的臭名做劳动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于是,正如 1966 年 8
月 29 日的《西藏日报》所描述的:“从早晨起,‘人民公园’(原‘罗布林卡’)的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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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职工就满怀激情地在门口迎接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到来。早在几天前,他们学习
革命小将的革命精神,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决定支持红卫兵的倡议,把‘罗布林卡’
改名为‘人民公园’。并将一些带有欺骗群众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门的红瓦顶
上插上五星红旗,以表示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这天,红卫兵抬着巨大的‘人民公
园’牌子走来,他们就跑向前去迎接并亲手接过牌子挂在大门上。这时,全体职工
激动地擂起锣鼓,和几千名革命群众的锣鼓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前来游园的职
工群众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尽情赞颂‘人民公园’在革命的烈
火中诞生。”
这天,因出身“三大领主”家庭(这是 1950 年之后,共产党给传统西藏的政
府、寺院、庄园主所起的专用名称),为逃避学校里的批斗,与一位躲在罗布林卡写
书的藏文老师相伴的中学生德木·旺久多吉,亲眼目睹了罗布林卡变成“人民公园”
的一幕。他回忆说:

拉萨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游街的第二天,罗布林卡里的园林工人组织
的红卫兵造反队,跑来抄我和龙老师的宿舍,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到罗布林卡
的大门口,还把我的相机里的胶卷扯出来曝光。当时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
的是壁画,像“措吉颇章”就是“湖心亭”那里面原来有很好的壁画,但这些
壁画在“破四旧”时都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的收音机也被说成是“收听敌台”
的证据,可说实话,“敌台”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勒令我俩在大门口
低头站着,站了一上午。当时还来了很多红卫兵,不过没有我们学校的,是别
的学校的。他们聚集在一起,要给罗布林卡换上一块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
公园”。后来学校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红卫兵,拿着红缨枪,把我们押
送回了学校。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布达拉宫改名字。既然将罗布林卡改为“人民公园”,
何不也将布达拉宫改为“人民宫”或者别的什么呢?这两座往昔的宫殿不都是“三
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吗?据说确曾有人建议改
为“东方红宫”,而且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置于布达拉宫的
金顶前俯瞰众生。难道这意味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由中南海迁入布达拉宫吗?还
是表示毛主席这个红太阳从此将要从布达拉宫冉冉升起?
1979 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调和姿态,与流亡印度的达
赖喇嘛在长达 30 年之后第一次建立联系,立即响应的达赖喇嘛委派参观团赴全藏各
地视察。美国作家约翰·F·艾夫唐所著的《雪域境外流亡记》中,记录了由达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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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的兄长洛桑三旦率领的参观团重返罗布林卡时的情景,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除了新宫那个院子之外,它里面的花园不过是一片灌木丛。这里的殿堂亭
阁只剩下了一副外壳,而且摇摇欲坠,仅仅增加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园,里
面有些假山和猴笼。二名中国男女领着他们参观朴素的两层楼新宫,参观团听
了他们的解说词,这些解说内容有关西藏领袖的生活方式,平时是讲给为数不
多的一些参观者听的。他们对参观者说,“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
地方,这是达赖会见他母亲的地方。这是他的电唱机,这是他的电扇。
”最后洛
桑三旦插话了,“我对你们讲的十分清楚,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该告诉你们:你们
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座宫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经天天都在这里工作。”他们没
有再解说下去,而赶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们清楚。”过了不久,参
观团从格桑颇章门前经过,这是罗布林卡内的一座大宫殿,曾是国家举行重要
活动的场所。他们发现正门上了锁,因此从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从破旧的
窗洞里看到了里面的大殿。殿堂里面一堆毁坏了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佛像、头
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达二十五英尺。导游解释说,“这些东西是
我们从人们手中抢救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坏它们的是人民自己,而
不是我们。他们抢走了珠宝金子,事实上,假如我们没有保护这些佛像的话,
它们也会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颇章内的那堆毁坏的佛像,就离开了官方招待他们的
地方,大步走到宫殿前门的台阶上向人们发表讲话,这违背了他与中国人达成
的谅解──决不发表公开讲话。
几千名藏人挤到这座宫殿的石坪上。只有一排警察手挽着手,将人群朝后
压,而那些便衣警察则在照相做笔记。洛桑三旦刚一出现,人们就开始高呼:“达
赖喇嘛万岁!”……

至于今天,虽然拉萨城里还是有人把罗布林卡叫做“人民公园”,但那曾经高
悬在绛红色的旧日大门上方,犹如君临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和“人民公园”的牌
子早已不见,罗布林卡又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可是,这片到处晃荡着行为随便的游
客、充斥着旅游纪念品和模样难看的“熊猫”垃圾箱的所谓罗布林卡,还真不如就
叫“人民公园”更为名副其实。

1998 年 11 月-2003 年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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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德格老家

……老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德格老家。越来越湿润的空气中,隐隐地混合着一
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气息。这是属于个人的气息,秘密的气息,仅仅与亲缘相关的气
息。这样的气息,哪怕在人为的强制之下——以地理上的疏远或心灵上的隔绝——
仅剩下一缕,也足以弥漫一个人的整整一生。几天来,我久已压抑的感情,在远眺
马尼干戈童话似的屋舍时,在凝视玉龙拉措泪珠似的湖面时,似乎悄悄地得到了一
些慰藉,一些舒缓,然而老家越来越近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德格老家,最先是以路边的一堆嘛呢石的形式出现的。嘛呢石的颜色很单
纯,或青色或涂满绛红色的石板上深深地刻着各种真言。在嘛呢石的周围,几根碗
口般大小、布满节疤的原木,犹如支撑一顶帐篷的木杆,由上至下,环绕一圈,悬
挂着帏幔似的重重经幡。而那白色的薄纱上印满淡黑色的文字,即使风欲静止,这
些字也会鼓动经幡轻轻地翻飞、招展;这些字因为一个个满怀虔诚的人儿已经有了
生命。有几个人在附近刻着嘛呢石。是藏人,德格的藏人,我仿佛从他们脸上认出
了什么。我仿佛从他们刻着的嘛呢石上认出了什么。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石头上刻
嘛呢。我含着泪水,等着他们把刻好的嘛呢石交给我。我对自己说,这是为我的亲
人们,为我的已经故去的亲人们刻的。然后,我抱着一块块刻好的嘛呢石,放在那
敞露在路边的嘛呢篷帐里,一共九块。
我再也忍不住了。当小城在黄昏中渐渐露出明晰的轮廓,果然是绛红色的小城
啊,我的德格老家,我仅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的德格老家!我怎能忍
受在绵绵无尽的怀念中写下的诗,转化为比现实更让人心碎的现实?对于我来说,
德格从来就不是一个地名;它只是那几个人的名字,那几个,亲人的名字。因此,
当我见到德格,这绛红色的小城是我倍觉心碎的安慰。然而与我同庚的命中之马在
哪里呢?它能否带着我与故去的亲人重逢?

然而,德格就是我的老家吗?
老家,又意味着什么呢?——籍贯?出生地?还是此生莫名倾向的地方?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移民的生活,这是一个算术问题……”譬如我迄今为
止的生命,用几个时间,几个空间,便可以算得一清二楚。

次日上午,我独自走在德格的街上。我是往寺院的方向去的。我不用打听,也
不须凭借亲缘的牵引。——在德格,无论谁都会找到寺院,因为它在小城的最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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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腰间,红红的,最为醒目。但我还是被亲缘牵引着。我无法摆脱。神秘的亲缘
如一缕纤细而坚韧的丝线,牵引着隐藏在内心的命中之马,让我独自走向那绛红色
的房子。绛红色的家园。亲人们已换上了绛红色的衣袍,在等候着我。
而这个缓缓上升的小城,在我的眼中,竟奇异地空无一物。应该说,是我自己
一无所视。我不得不一无所视。因为亲人们的脸,亲人们的目光,在清晰,在放大,
在每一幢新的、旧的、半新半旧的建筑上显现,并凝视着我,似乎在对我说,这就
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你的父亲整整生长了 13 个年头的地方。而我的父亲,
我亲爱的父亲,我头上的哪一朵白云是他曾经望过的?我脚下的哪一块石板是他曾
经踩过的?哪一扇门,被他轻轻打开,或重重关上?哪一些人,被他笑着,或哭着
呼喊过?
我似乎看见,那一年,1950 年,他刚满 13 岁,就被他的父亲送走了,被那个
背景复杂因而高瞻远瞩的汉人送到闯进西藏的解放军先遣部队。当一路壮大的解放
军,雄纠纠、气昂昂地离开德格,奔赴即将燃起战火的昌都——那西藏的门户时,
他落在最后,军衣过膝,强忍着眼泪凝视着路边怀抱小妹的母亲。他是多么眷恋身
体孱弱、性情温良的母亲啊,对母亲的爱是他心底最深厚的感情,如果他早知道和
母亲只有 13 年相聚的缘份,他会松开她紧紧不放的手吗?仅剩下四年光景的母亲早
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懊悔着,昨夜里只顾一味地哭泣,忘记了为儿裁短军衣。
我那还是孩子的父亲,就这样走进了历史上尤为重要的时刻:一只背包,一双
脚,一颗思念故乡和亲人的心,以及,一件不合身的军衣。
而他的父亲,那个改变了他和弟妹们的血统,进而改变了我和弟妹们的血统的
人,姓氏为程,籍贯四川江津,曾做过袍哥和隶属刘伯承早年所率的国民党部队的
中校副官。至于他为何人到中年,却只身逃往德格这个异族人聚居的地方,有好几
种语焉不详的说法,但不论哪种,总归是被历史事件所左右,以至他采取了这样不
寻常的方式:逃亡。
他的生存能力自然与他的人生经验相当。他脱下戎装,隐瞒身世,不久,娶得
一位年轻的康巴女子,生下子女七人,淘金,教书,后为国民党管制的县政府的财
政科长和县参议员。然而 30 多年后,尤其是我奶奶过早地撒手尘寰,叫他感喟无常,
看穿轮回。究竟是什么样的业力主宰着脆弱的生命呢?他干脆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和
饲养的牲畜一并供奉给了寺院,成为德格城中最为虔诚的汉人,较之不少的藏人还
要彻底。他一下子变穷了,但他不管。当他于每个清晨和黄昏,跪在绛红色的大门
口,双手合十,念珠绕颈,用字正腔圆的川东口音放声念诵佛号,一颗白发苍苍的
头颅份外显眼,许多转经的藏人都不禁啧啧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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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也很难想象,曾在灯红酒绿的重庆度过了许多光阴的爷爷,怎么能够安
下心来,把一个太远、太偏僻且大为迥异的外族人的家园,当作自己的家园甚至葬
身之地呢?他是如何艰难地维持着他那汉人的习性,譬如子乎者也,譬如三纲五常,
譬如打打算盘,吸吸大烟,做一做风味小菜?他又是如何学会了同他们安然相处,
把一口铿锵有力的康巴话说得与川东话一样地流畅?当然,那时候的德格城里汉人
不少,在我们的亲戚里就有一位做生意的陕西人,可他只要一说起他家乡的话,心
里一定有一种亲切却又怅惘的感觉,家乡的风景历历在目,家乡的亲人时时浮现,
但真正就在他面前的已有异族血液的儿女们,他总是对他们说,要记住,你们姓程,
你们是程家的后代。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地记得源自他身上的那一半血脉啊。
从家中珍藏的几本发黄的照相簿上,可以看到,那个形容清臞、个子不高的汉
人,始终是一袭长袍马褂加身;在他的周围,群山广袤无边,寺院庞大,多么年轻、
秀气的奶奶头结松石,藏袍曳地,我那还是少年的父亲眉头紧缩,身体单薄,似乎
长子的重担已早早落下。
实际上,后来,大约在 1960 年代初,他曾重返过一次老家。那里还有他的结发
妻子和两个女儿。但她们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如同被换了血液的他。他显然已无法适
应在流逝的光阴中转变的一切了。说什么物是人非,其实物亦非物了。他的归宿已
不在汉地而在德格了,在那个飘曳着袈裟、回荡着法号、弥漫着桑烟的小城。想当
初,他没有姓氏,没有原籍,没有亲眷和朋友;他起先是一个人,内心惶恐,两手
空空,身上有伤,匆匆而至;渐渐地,一种东西安慰了他,容纳了他,平息了曾经
烧灼着他的功名心──它是否包括一个康巴女子、一个重新获得的家庭和阳光一般
普照整个藏地的宗教呢?所以,他要回去,终究还是要回去,回到他那长长的因缘
链上的其中一个故乡,真正的故乡——德格。尽管那时候,我奶奶离开人世已经十
年了。
至于我的父亲,从他穿上过膝的军衣起,他就不是作为个人而活着,他几乎就
没有作为个人而活过。因为他是军人,军人是国家的专政机器,服从命令为军人的
天职,而他几乎当了一生的军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穿了,他就是一个移民,
他的生活就是一个算术问题,他使他的家人都成了这样。1970 年,他带着他的日喀
则妻子,三个儿女,从已经变成红色而非绛红色的拉萨出发,在藏汉混杂的地方绕
了一大圈,绕了整整 20 年,最终,恰是一个再也无法抑制的秘密,让他又返回了拉
萨。这秘密,啊这难以言传的秘密,催促着他,使他匆匆地完成了这道算术题。匆
匆地,早早地,完成了,却留有一个余数,一直延伸到来世,来世他将转变成一位
比丘,作为这余数、这抽象符号的完美体现。而这正是他在离开从来就不自主的现
世之后,由藏医院天文历算所的喇嘛卜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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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会想到他此生除不尽的是这样一个秘密呢?那还是多年以前,在西藏的边
境上巡逻的时候,他看到,像是悬在半空中的山洞里,一个衣不遮体的人,鹤发童
颜,精神矍铄,正在盘腿修行;一些异常珍稀、仅在壁画和唐卡里见过的动物围绕
四周,或卧或立,却不喧哗。一切显得如此地宁静、祥和,他也轻轻地打马离开。
从此,做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人成了他毕生的愿望,这愿望如此隐蔽而又美妙,说
给谁听谁都会以为是场梦。这样的愿望,现世根本实现不了,惟有来世,来世他才
能自由自在,圆圆满满。
那么,就让亲缘,那隐而不见的亲缘,牵引着我内心的命中之马,把我带往那
绛红色的房子吧,那才是我的家园,我唯一的、永远的家园。我知道,在我绛红色
的家园里,我的亲人们早已换上了绛红色的衣袍,正静静地等候着我。

为了还愿,为了重逢,为了许下对来世的承诺……

终于,到了。
首先是“巴康”——印经院。
从严格的意义来讲,印经院不是寺院。或者说,因为印经院通常都在寺院里,
不过是寺院的一部分。但德格的印经院,它自成一格;它的外观——颜色,结构,
规模,一句话,它的样子,实在是与一座寺院无异。尤其是那大片的绛红色——假
如不是这种颜色,它可能更像一座城堡,一座宫殿,或仅仅是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
大房子。
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在这里——德格,仿佛除了绛红色,就没有
别的颜色了。人们都把这里当作是又一个圣地,几乎是和拉萨、日喀则一样的圣地;
而在圣地的中心,只有 270 多年历史的印经院,像是亘古就存在了,显著地、无言
地矗立着,它算得上是整个西藏最大的图书馆。当然,它不是现代意义的图书馆,
拥有无可估量、不断增加的现成藏书,那些即不相同也不重复的浩繁卷帙(今天已
经可以浓缩在薄薄的光盘上了),让人望而兴叹,由衷地感觉到此生有涯,而知识
无涯。
它其实是藏版室和手工作坊的综合。
它收藏有多达 25 万余块的印版。这些集中了西藏文化之精粹、被称为「德格版」
的印版,多么奇特啊,似乎具有一种神秘的、昌盛的繁殖力,使一旁紧密相连的作
坊,两百多年来,几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工作;那由一张张又窄又长的书页捆为一
匝匝的书籍,似乎烙满了这种神秘而昌盛地繁殖的痕迹。加之这些印版——或书版,
或画版,内容之丰富,价值之宝贵,有些还是稀世的孤版、珍版,以至在藏地,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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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什么书籍,只要说是德格版,人们都会闻之起敬,趋之若鹜。几乎所有的寺院,
都珍藏有德格版的经书;几乎所有的僧人,都读过德格版的经书;甚至只要凭借一
部古老的德格版的经书,就可以了解德格,了解康巴,了解西藏。
除底层外,印经院有三层楼,正是储藏印版,以及印刷、装订直至形成书籍之
处。中央是不算宽大的天井。实际上,还不及从一侧沿梯而上,已经能够在人们欢
快而响亮的歌声中,毫不费力地分辨出纸张在印版上,有力地,且颇有节奏地刷刷
擦过之声。
拾阶而上,在环绕天井的走廊间,果然有几十个年轻人正在热烈地工作着。只
见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在倾斜的印版上涂墨,另一人左手先铺纸,待右手执一滚筒
一推而过,再揭起已印上文字的纸,一张书页便告完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无比
快捷,让人目不暇给,眼花撩乱。已经不能用眼疾手快来形容这些像机器一样工作
着的人们了。其中最快的一对,其实还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简直像失控的机器飞
速地运转着,手中的纸张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抽一张来看,竟然字迹清晰之至。
而且,他俩的歌声最为嘹亮。藏人即使在从事如此机械的劳动时,也是如此地快乐。
我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开心起来。
再往上,长长的走廊之间牵满绳索,上面悬挂着刚刚印好尚湿漉漉的书页,很
像重重经幡。因为一侧露天,有微风拂过,和人们穿行时激起的轻微气流的震荡下,
这些经幡似的书页轻轻地,一张张地飘动着,使整个印经院变得生动、活泼。
而这些纸……因为和别的纸太不一样,无论颜色、韧性、对墨或色彩的承受程
度,更主要的,是取自于一种十分特殊的材料,以致于人们只好称其为「藏纸」。
——这限制性的称呼,似乎说明,只有在藏地才可能有这种纸。是什么样的材料使
这种纸与其它纸不同呢?人们都说,这纸的原料是一种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的根,
极富纤维,又有毒性,将其挖出,洗净沤泡,捣碎成泥,加碱提浆,如此反复,最
终形成土黄色、较粗糙却柔韧性极强的纸。其特点是虫不蛀、鼠不咬,久藏不坏,
是制作经书的最佳纸张。故而千百年来,西藏所有的寺院里,那浩如烟海、成卷累
牍的经书全是用这种纸张印成的。
我也十分地偏爱这种纸。我喜欢它的泥土的颜色;喜欢它在阳光下隐约可见的
纹路,那是丝丝缕缕的草根;喜欢它在手中摇动时,发出风的声音;但我不敢把它
含在嘴里,那有毒的说法,反而使它隐含着一种魔力。
这些纸,这些经幡似的书页,尤其是成千上万的印版,使这印经院甚至有了一
种奇异的效果。
当我往里走,就像走入曲里拐弯的迷宫,每个房间的格局本不复杂,然而粗大
的梁柱之间,用于存放印版的木架太多、太高,稍微地,穿来往去,就容易迷失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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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那一排排的木架共分十五格,每一格都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印版。印版的一头都
有把手,可若要取出头几格的印版,竟须缘梯而上。木架和印版都涂着绛红色,和
围绕印经院的墙壁的颜色一样,可谓表里如一。……似乎没有灯,也许有灯,但我
没发现,自然的光亮在这里很微弱,使木架及其印版渐渐地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
望无际,深不可测。我说过,这些印版似乎有一种繁殖力,的确如此,在这样的环
境里,若不神秘地、而且昌盛地繁殖,那才奇怪。
这些印版,绝大多数都是老印版;最老的,据记载,如《般若八千颂》,是在
公历 1713 年刻制而成,距今 286 年的历史。最著名的《甘珠尔》和《丹珠尔》,这
两大经书的印版也于 18 世纪刻制完毕。我悄悄地抽出一块印版,没想到它很沉,一
只手几乎拿不动,这不可思议的重量,不禁让人怀疑这印版的材料是否属于这个世
界。后见县志上说,它通常是取最好的红叶桦木,砍成数段,用微火熏烤,在粪池
中沤泡一冬,再水煮,烘干,推光刨平,然后以古老的传统技术刻下文字或画,经
严格校对,方算一块真正的印版。——仅仅如此,就会使它变得如此沉重吗?这种
沉重,可真不像是由于木头本身带来的,似乎……是因为其上的字。难道每个字都
有一定的份量吗?
我把印版放在膝上,细细地端详着,轻轻地抚摸着,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印
版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味道,既不馥郁,也不淡雅,更不腐臭,却足以使人迷幻。虽
与陈年有关,更与某种情感有关,但是,是谁的情感呢?而这些字,这些凹凸不平、
痕迹如花的字,多么陌生,简直如谜、如天书一般;我不相信它们是能够解读的。
人们当然可以准确地读出它们的发音,但有谁可以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含义?就在我
陷入越来越深的虚妄之时,我飘移的目光突然落在头顶的木梁上,那木梁上绘满了
小小的、彩色的佛像,一尊尊宁静如水,又似处变不惊,我顿时明白这些字是谁的
密码了。
假如我能够,我愿意化身为这印版上的一个字,愿意湮没在这千千万万的印版
之中,不为别的,只为了变成谁的密码,让谁把我放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留在
我的德格老家。
——这些印版,似乎让我看见了一个美妙的前景。我对来世的承诺,再好不过
如此。

因此,当我去更庆寺时,我已经平静了。我得以从容地和同伴们一起,沿着被
称作欧曲的小河而上,继续朝圣。有谁看得出我心中曾经的波澜?
然而,更庆寺……它以前的形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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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相信它又回到了最初……几乎是最初,仅剩下一座主寺。或者比那时的
规模大一些,围绕粉刷一新的主寺还有一个院子,十多间僧舍;但要和昨日最鼎盛
的时候相比,如近年出版的县志所说:整个寺院沿欧曲逶迤而下,东有主寺与僧舍,
西有印经院和唐杰经堂,形成占地数百亩的庞大的建筑群。
若从最初说起,此寺缘起于唐杰经堂。500 多年前,叱咤一方的「德格杰布」
(德格王)的第一代——博塔·扎西生根,与噶举派两大传承之一的香巴噶举中以
建桥、 创立藏戏留名于后世的、来自于卫藏的一代游僧唐东杰布,共同主持修建了
这座得名于唐东杰布的经堂。因历代德格王信奉萨迦,实则此经堂为萨迦经堂。以
后,16 世纪末,第六代德格王开始兴建更庆寺的主寺;18 世纪初,第十二代德格王
大兴土木,费时数十年,在更庆寺的西侧建起气势恢弘、名闻藏区的印经院,并交
予寺院管理。至此,几乎占城一半的更庆寺成为德格的象征,并辖属数十座分寺。
以至于今天,谁若自称是德格人,人们还会习惯地问,是德格更庆的,还是德格江
达的(在历史上,江达一带属德格王管辖,20 世纪 50 年代以后,被新政权划给西
藏自治区的昌都地区)?言语之间,若是德格更庆的似乎才算正宗的德格人。
但如今的更庆寺,我此时的回忆,却是那样的有限、淡薄。
记得寺院院落不大,四处堆放着木材和刨木花,有一、两只狗在懒洋洋地晒太
阳,却无人走动,显得异常地空寂。几个朝佛的当地人还在门口就与我们擦肩而过
了。在光线昏暗的大殿里,我们只看见四位年老的僧人在修法。其余的僧人,我想
大概亦如我们去过的玉树的几座寺院,刚刚结束了夏安居,正在外面过着短暂的游
方生活吧。……假如都去游方倒也罢了,那四位并坐一排、形容瘦削的老僧,营造
了一种特殊的气氛。他们像是一直就坐在那里修法。他们的法器简单,唯一的金刚
铃颜色沈郁,大如倒置的灯盏;他们的手印频繁、复杂,每一只手都密布青筋和皱
纹;他们的从被层层袈裟紧掩的喉管发出的梵语和藏语的音节,在大殿内嗡嗡作响,
隐约有回声;还有,他们的凝然不动的目光,他们的几乎可见一丝微笑的脸——这
一切,让人觉得时间还是过去的时间,时间在更庆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如历
史在更庆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只是随着缓缓转变的光线,他们身上的阴影在
慢慢加重,这是否象征着更庆寺不易察觉的衰微?
在大殿的法座上,是一位萨迦高僧的塑像,塑像后面的一张巨幅黑白照片引起
了我的注意。照片上,一位表情凝重、气宇轩昂的人,身穿僧衣,头戴法帽,像大
喇嘛一样端坐如仪。据介绍,这就是过去驰名藏地、威震藏东的德格王。但他是第
几代王,以及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无法打听到。后来从有关书籍中,我大概知道,
照片上的人有可能是第二十代德格王并第十三世德格法王多吉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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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不是非究竟他的名号不可,只要是德格王,便值得研究。因为他们
的历史几乎就是德格的历史,几乎就是大半个康巴的历史。

但德格王在汉文史料上被称作“德格土司”。当然这是一面之词,在此姑且用
之。
在德格一带,曾经有两大称王的家族最为显赫。一为林葱,一为德格,先后相
互臣属,也曾分庭抗礼,最终形成“德格杰布”独霸一方的局面。
林葱家族实则是这块土地上最悠久的土著之王。西藏历史和传说中的英雄人物
格萨尔,据说是林葱家族中的第四十五或第四十六代祖先。林葱家族称,公元 11
世纪,格萨尔在今德格、石渠、白玉境内首建岭国,作为多康地区政治、军事势力
最强大的国王,活跃于今四川省甘孜州西北部、西藏昌都地区和青海省玉树、黄河
源一带。如今,在那高峻、开阔的谷地和绵长、起伏的山脊之间,尽是一片片的浓
密森林和青翠草地,或茫茫荒原,漠漠大地,谁能想到曾孕育出一个无比强大的王
国——岭国?
而德格家族,乃西藏历史上充满智慧的噶尔·禄东赞(图伯特重臣,因受命于
图伯特王松赞干布赴长安迎娶文成公主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后人。图伯特后期,因
避诛灭之祸逃难至此,逐渐繁衍开来,取西藏萨迦领袖、元朝国师八思巴给予的赐
号中“德格”二字作为家族名号,并演变为地名,区域广大,自名「德格杰布」即
德格王。历史上,其家族中均以长子出家为僧,并任更庆寺的寺主;次子为俗,承
袭王位;若系单传,则兼任二职。难能可贵的是,历代“杰布”——不论林葱与德
格,都采取不分宗教教派,一律予以扶持(尽管各有尊奉)的政策,故而在其所辖
境内,形成宁玛、萨迦、噶举、格鲁以及本波五大教派并存的宗教格局,各教派寺
院总共超过 200 座,僧尼 30000 有余。“杰布”甚至各有本家寺庙之分,如德格王
的家庙,除了萨迦的更庆寺之外,还有噶举的八蚌寺,宁玛的噶陀寺、白玉寺、竹
庆寺和协庆寺。而且,在「杰布」当中,大学者、名医竟屡见不鲜,如第十代、第
十一代、第十二代德格王都精通医方,擅长医术,并且自己研制药丸,名贵藏药“仁
青常觉”即是其中之一。
最了不起的是第十二代德格王登巴泽仁。他出生于 1678 年,辞世于 1739 年。
正是他,主持修建了德格印经院,征集大量的差民雕刻了《甘珠尔》印版,扶持第
八世司徒仁波切修建了八蚌寺,并大力推行不分教派、同等对待、一律扶持的宗教
主张,因此,在他统治期间,整个广大的辖区内,形成了政教勃兴、文化繁荣的昌
盛局面。这可以说是德格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以至 18 至 19 世纪在藏东蓬勃兴起
的“利美-不分宗派运动”,不能不说是源自于这一时期的深远影响;一些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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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上师,如第一世宗萨钦哲、第一世蒋贡康楚、伏藏大师秋吉林巴等应运而来,
救度众生,其中,第一世宗萨钦哲甚至有九位化身,分别转世在宁玛、萨迦、噶举
等教派,使西藏佛教从派系纠葛的漩涡中脱身而出,振衰起弊,迅速复兴。
历史……恐怕总是由几个人,或一些人来书写的。所有的众生有情只是在生死
轮回中,以某种偶然性与某种必然性遭遇,总是充满了种种的不测,所以有这样的
说法:幸逢盛世或惨遭浩劫。而盛世或浩劫,没办法,似乎总是由几个人或一些人
来决定的。
我正是在环绕更庆寺的时候,从一张过去的黑白照片上明白了这一点。

德格,在我停留的几天里,渐渐地露出了它在尘埃下的实质。我能否把它看作
是康巴大地上已经消失的奇迹?或以绛红色的绸缎为衬底,以细密的金丝银线为花
穗,在岁月的风云中仍然包裹着的一颗硕大的、碧绿的松耳石?但是,已经有瑕了;
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已经有瑕了,而这些瑕疵即无法遮掩,也无法弥补,
甚至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万事万物终究都是这样的一个运行规律——成、住、
坏、空。若再添加上人为的因素,更是势不可挡。

博尔赫斯说过:

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帝国、星辰的形状,都可能是神的话语,但是在世
纪的过程中,山岭会夷平,河流往往改道,帝国遭到变故和破坏,星辰改变形
状,苍穹也有变迁。山和星辰是个体,个体是会衰老的。我寻找某些更坚韧不
拔、更不受损害的东西。我想到谷物、牧草、禽鸟和人的世世代代……

是的,植物和动物的世世代代,尤其是,人的世世代代……
传统上,这里的人民一直都是牧民、商人和最朴实的农夫,以及手工艺者。而
他们或他们的亲人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走进了满山遍野的寺院和修行洞,成为广
大僧侣阶层中的一员。正如著名的当采仁波切所说:“这些立下神圣誓言的人在西
藏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几乎每户都有一个喇嘛。”仅现在意义上的德格,在 1959
年以前,保守地说,僧尼人数便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这样一个自觉而无意的安
排,它的内蕴,是否如同在无常的时空中,终于出现的一条解脱之道呢?是否唯一
的一条解脱之道呢?
精神才是永恒的。因为精神中,低微的可以流转,崇高的可以留驻,成为榜样
中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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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精神是可以净化的。
所以历史上,以及历史上的这里……
公元 9 世纪,篡位的图伯特王朗达玛疯狂灭佛,使佛教遭遇有史以来第一次最
大的法难,将近百年之内,佛法在卫藏消声匿迹。一些坚决不改信仰的僧人四处逃
散,在安多和康巴一带藏身,并暗暗地传播正法,如宗教史书《土观宗派源流》上
所说:

……使佛教的灰烬,从下路(即指安多和康巴)又重新复兴起来,开佛教
再宏之端。由此渐次弘传,使卫藏诸地,僧伽遍满,讲解实修,蒸蒸日上。

因此,在这些地区, 实际上保存了西藏佛教最原初、最精粹的教义和实修法门。
加之山高地远,物种古老,民心淳朴,也就是说,原始风貌犹在,原始人情尚
存,使得这里成为西藏最主要的禅修及瑜伽修行的地区。
也就有了那么多的成就者,那么多的上师,那么多的修行人……
成就者往生净土或乘愿再来;修行人前仆后继,追求解脱,即使有时仅剩下星
火,也可以燎原。
一想起他们,这些辽阔西藏大地上的精华,我便相信了:瑕不掩瑜。
或者,生命之树常青。

从小,我就困惑于故乡这个概念。
如同困惑于我的血统。
我常常这么想,即便在一个地方消磨了一生,又能说明什么呢?因为有些东西,
譬如血统,它一旦混杂就不伦不类,难以挽回,使得人的真实处境犹如置身于一块
狭长的边缘地带,沟壑深深,道路弯弯,且被驱散不尽的重重迷雾所笼罩,难辨方
向。而终生踯躅在这样一块边缘地带,这本身就已经把自己给孤立起来了,这边的
人把你推过来,那边的人把你推过去,好不容易站稳了,举目四望,一片混沌。多
么难以忍受的孤独啊!犹如切肤之痛,深刻,又很难愈合。
一个人的血统,是否就是累世业力的化现呢?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我同时深信,一旦找到故乡,便
如叶落归根,就能过上真正意义的生活。这真是好笑又矛盾,这时候,我竟忘却了
血统那致命的影响力。
当我终于回到拉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换上一生下来就有的却很
少使用的藏名——维色。全名是茨仁维色,是我父亲起的,意思是永恒的光芒。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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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字,在藏人中不算常见,多为男人所用。后来把“维”换成“唯”,改为“唯
色”。我还偏爱另一个名字——仁增旺姆,是在仓央嘉措的诗歌里找到的,那可是
一首意境优美而深远的诗歌:

在东方的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美丽的仁增旺姆,燃起祝福的高香。

而仁增旺姆是谁?是人间的女子,还是天上的“康珠”(空行母)?
我一直以为,名字可以对抗血统。或者说,一个恰当的名字,可以让人知道自
己是谁。而且,通常换了名字,人会有一种重新出生的感觉。改名易姓,抑或隐姓
埋名,这是一桩可以在现实中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件,富有戏剧性。可无论再生多少
次,那如影随形的,除了业力还会有什么?
就像学藏文,作为母语的藏文就像是遗忘在茫茫脑海之外的东西,不管如何费
劲去打捞总是难有所获,注定了此生只能在方块字的框框里活动。何况至今我仍然
保存着方块字带给我的最初的喜悦,虽说我已忘记认识的第一个方块字是什么了。
啊,许多方块字都似有魔力,比如“梦”这个字,它多像是森林中的一条暗河里的
小鱼,或森林中的一只精灵的眼睛。
另外的,像对琵琶这种乐器的热爱,每每听到弹拨琵琶之声,总觉得那一声声
全潜入了心里,因此也就理解了心弦这个词。有时会涌上泪来,似是被一种无名的
忧愁带往某个很熟悉、很亲切却早已丧失的地方。那是前世所在的地方吗?是一个
什么样的地方呢?是藏文书中形容汉地的说法——彩缎产地,还是形容西域的说法
——豆蔻之乡?
不过,即便是名字确实可以与血统抗衡,但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名字,尤为关键
的,得看是谁给的名字。藏人习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抱着孩子去寺院,请有名望
的喇嘛或仁波切赐予孩子一个名字。他们一般不会自己给孩子起名。许多人也许说
不出究竟,但他们会遵从这个不知从何时起便约定俗成的传统。许多人的名字因此
是一样的,雷同的,像“多吉”(金刚)和“卓玛”(度母),是最常见的。在藏
地肯定有成千上万个多吉和卓玛。对西藏和西藏人缺乏了解的人们或许会觉得如此
多的重名很可笑,殊不知这里面蕴含着精神上的意义。它与转世的观念有关。它就
像那流转的灵魂上的一个表记,需要发现,并在重新被发现的时候再一次予以肯定。
可不可以这样说,它像一条隐蔽的河流,只要溯源而上,便能到达真正的老家
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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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这样说,有了这样的名字,血统便算不得什么了?而我竟一直蹉跎到
四年前才有了这样的名字。
几年前,当我的心开始转向的时候,我近乎迷信一般,几乎遍请有幸遇上的每
一位仁波切赐名。这些仁波切,有成就的喇嘛上师,总是慨然应允,总是注视我半
晌,然后赠给我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很动听。每一个名字,多么巧合啊,都有
灯盏的含义。有的是佛灯——“确尊”,有的是神灯——“拉尊”,有的是获得解
脱之灯——“朗尊”,总之都是供养之灯——“尊”。说不定,不,肯定是这样的:
从前,我就是供在佛菩萨跟前的一盏灯!而他们一定认出了我。这些喇嘛上师们,
一定认出了从前的一盏供灯。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静静燃着火苗
的酥油供灯。感谢这些喇嘛上师,让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愿意做这样一盏供
灯,愿意永远做一盏佛前的供灯,常燃不熄。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我的老家或故乡在何处,实际上,老家或故乡是十分抽象
的概念,它无法落在任何具体的地点上,即使似有一、两个地点,比如拉萨或德格,
那也只是因为涂染在这些地点上的颜色是绛红色——所有颜色中最美的颜色。如此
而已。假如非得找一个确实的地点不可,那就是拉萨,那就是德格,或者说,整个
西藏。
米兰·昆德拉这样分析过一个把音乐当作祖国的移民,或游子:

他的唯一的祖国,他的唯一的自己的地方,是音乐,是所有音乐家的全部
音乐,是音乐的历史;在这里,他决定安顿下来,扎根、居住;在这里,他终
于找到他唯一的同胞,他唯一的亲友,他唯一的邻居……

我是否可以把这段话里的“音乐”换成……西藏?

在德格,我寻找着令我倍觉亲切的老式民居。
哪一幢房子,曾经盛放着我的亲人们的喜怒哀乐,梦想和创伤?
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我开始沉浸于在遥远的藏东有我的家园、旧屋这一颇为伤
感的情结之中,尽管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此时当我四下寻找,我才发现,连空楼亦
不复存在,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国营相馆和商店,但我还是确信留在那里的、已
经故去的亲人在等待着我。因此,我去另外一个地方,去远处半山上,那淹没在萋
萋荒草里的坟地,与他们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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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连空楼亦不复存在了。我所看见的,不论多美的建筑,都是陌生的建筑。
而我的亲人们,早就迁移了,他们弃下老房子,如弃下躯壳、皮囊;如今,在一座
青山的怀抱中,那黄土和石块垒就的另一种房子里,恐怕只是一堆白骨了。
应该说,在藏人的丧葬习俗中,虽说有土葬,以及火葬、水葬,但普遍是天葬。
很早以前盛行过土葬,比如图伯特时代,由于连接人间国王与天国之间的绳梯在战
斗中被砍断,从第八位“赞普”(国王)起,以方形坟墓的形式来存放“赞普”们
的遗体。直至今天,在西藏的南部,还保留着一大片被称为“藏王墓”的墓群。后
来(只能泛泛地说是后来)整个西藏开始流行天葬的葬俗,不仅仅出于把尸体奉献
给秃鹫的这一利益众生的佛教行为,从密乘的教义来说,秃鹫被认为是十方空行母
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经书中,它们被称作是“夏萨康珠”,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
据说在天葬时,如果秃鹫井然有序地降落,并将尸体吞噬干净,则有利于死者的转
世;相反,甚至更糟的是,秃鹫根本就不降落,这表示死者生前的业障很重。
不少人认为天葬很残酷。其实,葬俗中,再也没有哪一种比天葬更能让人了悟
生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今生今世的肉体不过是一件旧衣服,当那包裹在里面
的,那隐形的,那本质的,或者说,魂要飞,魄要散,在这时候,将旧衣服弃之何
足以惜!
我倒是很乐意在我死后把我送去天葬。
我希望把我的多少年来自珍自爱的肉体奉献给秃鹫。我希望秃鹫——这上面的、
神秘的使者,带着我的骨肉飞向惟有喇嘛上师才知道的一个美妙的所在。
但是在德格,我指的是县城,似乎更习惯于土葬。事实上,康区有许多地方都
有土葬的习俗。不知是亘古以来就这样,还是中途发生了变化,比如与汉人早在一
个世纪前的涌入有关,据说晚清占据康区的大将,那视藏人为草、杀藏人如麻的赵
尔丰就曾经明令禁止天葬和水葬,力倡土葬。总之,县城东郊的几乎满满一片山坡
上,全是高低错落的坟茔,但不似汉地的坟茔,因不兴垒砌得又高又大,只能是一
小土堆,上面铺放着刻有经文的石板;而且,旧时,在土葬前,要请喇嘛卦示出殡
和入土的时间,并察地点穴。
我是和表姑及她的女儿一起去上坟的。除了她们,我在德格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表姑的父亲是陕西人,因为做生意来到这里,并娶了藏女定居下来,过着富足的生
活。表姑德秋排行最小,哥哥、姐姐很早参加了革命,均是国家县、地级干部,留
下她随“文革”期间被赶到乡下的父母一块务农,直至父母双亡才在几年前搬回德
格。表姑完全是地道的康巴女人的模样,汉语说得很费力,见到我,她哭了,她说
我长得实在是太像我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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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了,爷爷和奶奶的坟在哪里,表姑不清楚。她于是请来一位和表姑父沾
亲带故的人,叔叔扎西多吉。他是藏区有名的大学者,通晓佛教中的显、密二续,
擅长医术和星象学,曾教授过许多仁波切,已圆寂多年的第十世班禅大师还专门接
见过他。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其实是一位和喇嘛上师相当的大居士。许多人还请
他为去世的亲人占卜,在坟茔重重的山坡上选择地点。我的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就是
他给看的。60 多岁的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们埋于何处。
有幸的是,我还请到了一位当地的仁波切亲赴坟山为先人修法,这对于我和我
的亲人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正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我们满身是汗,走了将近四公里才来到坟前。默默
跪下,默默叩头,默默上供,默默流泪,啊,“三炷香火,几捧坟茔,德格老家我
愿它毫无意义,我愿它无路可寻……”
荒草、野花、乱石——簇拥着座座坟茔;阳光、微风、空气——照顾着座座坟
茔。静啊,这里是多么寂静!我突然发现这满山坡的坟茔是那么多,那么大,一座
坟茔就是所有的坟茔,所有的坟茔就是一座坟茔,这几乎令我难以承受。这一定是
坟茔间闪烁的斑点似的阴影,以及漫长的岁月在起着幻术一般的作用。活着的人,
只能被生离死别的苦,催落下一串串的泪珠,如何才能看见那些飘荡在坟茔之间的
魂灵?但我不要看见魂灵,假如魂灵还在这里飘荡,那说明他们还未得到解脱。我
宁愿看见白骨,也不愿看见魂灵!
仁波切开始修法了。
咒语在山谷间飘荡,手印在魂灵中穿梭,敬爱的喇嘛上师,你让我的亲人们得
到了真正的安息,让我满怀无言的感激!

我已经很久没提起我的同伴们了。这几日,我顾自沉浸在寻故、怀旧的情绪之
中,他们则是一群真正的旅游观光者,在德格这座绛红色的小城游来荡去,东张西
望,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和收获。他们追随着腰上挂刀的康巴人。据说最好的刀都出
自白玉,做工精致,外观漂亮,刀刃锋利,康巴人向来以佩白玉刀为傲。因此,那
一把把雕花刻兽、镶珠嵌石的长刀、短刀,在阳光下的康巴人——男人和女人——
那有力或婀娜的走动中闪烁着银光,便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他们情不自禁
地,伸手抓住康巴人的刀,近乎央求地说起价来。要知道,康巴人素来有经商的习
惯,这些康巴人便带着宽容的神情停下脚步,微笑着做起了生意。而买来的刀中,
数高燕的刀最好看,那是几把系着银链的小刀,是从几个身材修长的康巴女人的身
上取下来的,几个康巴女人相顾笑道:这下,我们吃肉的刀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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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里面,来自美国的王导夫妇最有意思。他们带的行李最多,多是专事美容
的王导夫人的化妆品之类,累得 60 岁的王导直叹气。王太太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对
什么都很好奇,都想一试,许多人不习惯的酥油茶和糌粑,她却吃得津津有味。有
一天,在当地的一户人家里,她兴致勃勃地换上了藏袍,那是一件华丽而贵重的藏
袍,仅在节庆之时才穿着:红色的立领斜襟衬衣,边镶金底彩绘锦缎;长及脚踝、
颜色深褐的呢制袍子,斜挎在左肩上,露出红袖长长的右臂,边上除与衬衣同样的
锦缎外,还镶有一节水獭皮;还有,环绕腰肢的一圈长垂着的银饰,和缀在耳上、
挂在颈上的黄金、珊瑚、九眼石。任何人穿上这样的衣服,配上这样的饰物,都会
顿时变得美丽非凡,犹如降落在人间的仙女。我也忍不住穿上它照了几张相,洗出
一看,我从来没有如此好看过。康巴的藏袍,恐怕是藏地所有的藏袍中最漂亮的。

德格,德格……
它的 3240 公尺的海拔,它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它的岭·格萨尔大王的来回驰
骋,它的华丽而不乏强硬的口音,它的各个教派并立而存的红寺院,它的霸气十足
却无比虔诚的“杰布”们,它的森林和地下的宝贝,水里的精灵,个别深山中的伏
藏,偶然遇见的小活佛,空气中神仙女子的芳香,系着银链的镶宝石的小刀,惟有
盛大的节日才与之相衬的美丽藏袍,以及,一匹远远驰来的白马,犹如命中之马向
我引颈长嘶,以及,它的,仅仅一部德格版的木刻印版就能让人陷入沉思,或幻觉……
啊德格,生生世世,在我的血管里奔涌!

1999 年 2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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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嘎达瓦——西藏的“穷人节”

藏历 4 月,在西藏的天文历算中称之为“萨嘎达瓦”,意思是藏历星象 28 星宿
之一氐宿出现的月份,即氐宿月。在西藏佛教的传统上,因为这个月与佛陀释迦牟
尼所实践的佛教事业密切相关,“萨嘎达瓦”已转变为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象征。尤
其藏历 4 月 15 日,被视为化身佛释迦牟尼诞辰、成道和圆寂的日子,可以说这一天
是“萨嘎达瓦”中的“萨嘎达瓦”。
虔信佛教的藏人认为,在“萨嘎达瓦”这个月“行一善事,有行万善之功德”,
故而无不履行诸多善事以促使个人之净化:持戒、守斋、献供、转经、礼拜、布施,
以及放生。在拉萨,转经主要是以环绕主供释迦牟尼 12 岁等身佛像的大昭寺而进行
的。主要的转经道有内、中、外三条:内圈“囊廓”,指的是大昭寺内环列着 308
个嘛呢轮的转经道;中圈“帕廓”,指的是环绕大昭寺的著名商业街——帕廓街;
外圈“林廓”,指的是包括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等几乎囊括大半拉
萨城的道路。另外还有“孜廓”,单指环绕布达拉宫的转经道。每逢“萨嘎达瓦”,
各条转经道上人如潮水,以顺时针方向周而复始、首尾相接地环行着,信徒们一手
转动经筒,一手数着念珠,且口诵真言,煨桑并抛洒糌粑和青稞酒,袅绕不绝的桑
烟使整个拉萨沉浸在佛教生活的气息之中。在藏历 4 月 15 日这一天,各种礼佛与行
善活动达到高潮。
其中,布施在诸多善事中最为常见,集中体现于转经时候。在各条转经道上,
信徒们要向沿途挤满转经道两旁乞讨的人们发放布施。一摞摞钱币大多是早已在银
行兑换好的崭新角票,或积攒下来的旧角票,也有一元、两元不等。布施者一般都
是一个不拉地发放布施,转罢一圈所施舍的钱币少则百元多则上万元。而那些得到
布施的人们,有来自远地到拉萨朝圣已一贫如洗的信徒,也有专门为这个日子从乡
下赶来乞讨的穷人,有云游四方、顾自修法的行脚僧,也有围坐一圈、齐声颂祷的
附近小寺的阿尼,有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病人和残疾人。所以,在拉萨,“萨嘎达瓦”
又叫做“穷人节”或者“乞丐的节日”。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乞讨者的队伍中有越来越多的汉人夹杂其间,这些汉人
在平日里多为干各种杂活的民工,看上去都是精壮男子或年轻妇女,当然也有老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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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残。据说,这些汉人们把“萨嘎达瓦”叫做“藏民发钱的日子”
,因为仅此一天讨
要到的钱远胜过平常一日挣的苦力钱。
从 1999 年开始,因为“萨嘎达瓦”而进行的各种佛事受到当地政府的严格限
制,尤以 2000 年最甚,有专门文件下发至拉萨各级单位,禁令干部职工去寺院朝佛
或转经,如果发现一律革职;离、退休人员则停发养老退休金,学生予以退学处理。
为此,拉萨市还要求所属单位派遣人员,守在转经路上的高峰处——药王山口观察
并记录有无本单位的人参与。不过普通百姓可以进行佛事,但强调必须注意维护城
市的卫生和交通。一时间,转经的人明显减少,沿途乞讨的人更是寥落,桑烟淡若
有无。2001 年的“萨嘎达瓦”则缓和许多,转经道上还新建了十几座圆形尖顶香炉,
以制止信徒们随地煨桑。据当地报纸报导,这是拉萨市城建环保部门为方便信徒煨
桑,并保护城市环境卫生而专门修建的。

2002 年的“萨嘎达瓦”是由公历的 5 月 12 日至 6 月 10 日。从第一天起,可以


明显地感受到逐渐强烈的宗教气氛。转经的信徒络绎不绝,填满了日出与日落之间
的全部时间。中年最多,其次是年轻人,鹤发老者也不少。一个个走路飞快,精神
抖擞,让人感觉这是一项值得推广的全民健身运动。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不断匍匐
而行的男女苦修者也不时可见,他们浑身沾满尘土,额头碰破却毫不在意。各路口
上的警察依然不少,不过多为维持秩序的交警,在他们的指挥下,川流不息的各种
车辆间或被拦,为转经者让出一条必经之路。小商小贩则抓住这一时机,在转经路
两旁摆摊设点,出售的多是凉粉、凉面、炸薯片一类的快餐食品。
5 月 28 日是藏历 4 月 15 日。早上 6 点半,天色刚亮,我带上相机走出家门,
很快就融入转经者的洪流之中。桑烟缭绕,祈祷之声訇响,大步流星地穿过身边的
人们一眼就可看出来自藏地何处。我指的是卫藏、康巴和安多这三大地域。似乎很
久没有在拉萨见到过这么多的藏人了,平日里他们仿佛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异族人
的海洋之中,仅仅在帕廓一带才最为多见。此时他们全身心地沉浸在佛事之中,见
乞丐就给钱,遇香炉就煨桑,这让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不知该如何感慨
时事的多变。因为客观因素的阻碍,我已有两年未能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转经,而
是骑着自行车转上大半圈的“林廓”而已,目的不在转经而在统计沿途有多少监视
点,所感受到的只是压抑。不过有关限制至今并未全部取消。许多单位依然在「萨
嘎达瓦」之前召开会议,强调作为共产党员的干部职工、退休人员不能参加转经等
佛事,否则将被严肃处理。但较之前两年,这类警告显得有点流于形式,故而在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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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的人潮中可以看见不少拿工资模样的人,他们通常不穿藏服,与穿藏服的老百姓
构成了转经者当中鲜明的两大类。
另外,与往年不同的是,转经道上除了专门修建的香炉以供信徒煨桑,乞讨者
均被集中于几处,而不能像过去那样布满沿途,于是,在靠近有“拉萨的魂山”之
称的药王山一路上,挨肩接踵地挤满了无数伸手讨要施舍的人。令人惊讶的是,乞
讨者中间竟然夹杂着相当多的汉人,粗粗统计一下,差不多占去三分之一。而且多
是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有些还带来了孩子,孩子当中有的穿着校服。这在往年的
“萨嘎达瓦”从未有过。他们或者三三两两挤坐在藏人中间,或者一群群占满某一
处的路边,一手捏着一把钱币,一手伸得老长,几乎无一例外地戴着压得很低的各
种帽子用以遮挡面目。和周围也在讨要施舍的藏人相比,他们的穿著不但不寒酸,
反而称得上不错。仔细观察并比较,我发现,同样在要钱,汉人和藏人的神情竟也
如此不同:汉人很着急,拿到钱赶紧又伸出手,而藏人拿到钱要说「托几且」,意思
是谢谢,有的还把钱放到额头上以示更深一层的感激,有的则念诵祝福的祷词。我
还发现,汉人之间很少交谈,而有一群看上去像是从后藏农村来的藏人,像过节似
的放声唱着家乡的民歌,他们的歌声让转经布施的人也驻足倾听。
仅仅是出于记录此番情景的想法,我端起相机开始拍照,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一个干部模样的藏族男人冲我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拍得好,多拍一
些,让人们看看汉人现在居然连藏人讨施舍的饭碗也在抢,以后怕是转经路上要钱
的汉人比藏人还要多。接着他又说:你看我们藏人多愚蠢,干吗要给这些汉人钱呢?
对此我没作半句回应。确实,转经路上发放布施的几乎都是藏人,也有寥寥无几的
外国人或内地游客好奇似的模仿几下。这些实际上远远多过乞讨者的布施者不少是
脚步蹒跚的老人,他们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毛毛钱毫无分别心地一张张发给每一个
伸手讨要的人,不管是藏人还是汉人。看上去他们的年纪比和平解放已过五十载的
新拉萨还要大至少十来岁。其实不但他们没有分别心,连讨要施舍的藏人们也不排
斥这些抢自己饭碗的汉人们,肩并肩地挤坐在一起,倒构成了一幅藏汉民族大团结
的生动画面。

事实上,有着深厚的佛教内涵的“萨嘎达瓦”是西藏传统文化的一个部分。其
中的转经与布施是这个文化中的普遍现象。在转经中布施,在转经中乞讨,施予者
与被施予者其实相互需要,相处融洽,各有所得,其乐融融,并无绝对的分界线。
因此,
“萨嘎达瓦”不但是乞丐的节日,也是施舍者的节日。然而汉人乞讨者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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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改变了这一性质,他们──或者说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为钱而来,为钱而
去,使得布施者所布施的钱币仅仅只是钱币,而失去了有可能包含的精神意义。当
然,藏人乞讨者之所以坐在转经路上伸出手来,目的也是为了要钱,但很多人表达
感激的神情和行为却是一种回报的方式,尽管简单,却也实现了宗教中知恩图报的
思想。
“萨嘎达瓦”还有一个别称,叫做“放生节”。因为在藏历 4 月 15 日这一天,
放生和布施一样是积德行善的行为,所以有很多藏人聚集在出售鱼类的市场,几千
条、几万条地将其买走,小至泥鳅,大到鲤鱼,只要有什么鱼卖就买什么鱼。卖鱼
的几乎都是四川人,纷纷争抢成一团,要把鱼卖给放生的藏人。他们吃准了藏人今
天非买鱼不可,价格也就一致地居高不下,因此这一天讨价还价很困难。不但如此,
在秤鱼的时候双方都要斤斤计较,要扣除鱼筐的重量,还要尽量地将水涤尽,这之
间就有斤两的出入。好不容易买够了鱼,就把装满各种鱼的筐子用卡车或拖拉机载
着拉到拉萨河边,在把鱼倾入大河之前最好要请一位喇嘛来为这些获得生命和自由
的鱼们念经修法,希望这些回到水里的鱼不再被贪婪的人们抓获,希望整个世界风
调雨顺,五谷丰登,众生和睦相处。所以说“萨嘎达瓦”也是鱼类的节日。
我已连续几年和一群康巴人随一位活佛一起在拉萨河边放生,每一次所花费的
钱合计有 15000 元左右,可以买 1000 多斤的鱼,有泥鳅、鲫鱼、鳝鱼和拉萨鱼,今
年还有人买了几十只青蛙和乌龟。河水清凉,缓缓向前流动,郑重其事的活佛往每
个盛满各种鱼的筐子里撒下法药和法水,并长时间地为之诵经修法。待这一切活动
完毕,才将鱼们倾入河里,顿时鱼们在水里飞快地游来游去,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据说如今拉萨河里的鱼品种很多,许多都是以前西藏所没有的,人们笑说它们都是
从内地乘飞机来的援藏干部。不过每次放生都有人担心这些鱼一到下游又会被人打
捞上岸,再次送到市场出售,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宰杀的命运。一个看上去很憨厚的
康巴人于是说,今天做善事是十万倍的功德,做坏事也是十万倍的罪孽。其实这么
多的鱼倒入另一种水土的河里,即使无人抓获,可真正能够活下来的谁知道有多少?
有环保人士认为如此放生将导致生物链的失衡,并不利于自然环境,但对于习惯放
生的藏人来说,即使只有一条鱼活着,那也是无可替代的最大的功德。

2002 年 6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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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玛巴在西藏时的故事

【噶玛巴,也即大宝法王,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的最高法王,已传承十七
世。现第十七世噶玛巴伍金·赤列多吉,1985 年出生在西藏东部一个游牧家庭,后
依据前世噶玛巴遗留的预言函件被寻访到,1992 年在拉萨楚布寺举行了坐床仪式,
并得到达赖喇嘛的认可,中国政府也予以批准。1999 年 12 月 28 日,噶玛巴秘密出
逃西藏,历经八天八夜以及近 1000 英里的漫漫旅途之后,终于安全抵达印度流亡藏
人中心——达兰萨拉,见到了达赖喇嘛。】

1.
噶玛巴住在楚布寺措钦大殿二楼靠北的一间大屋子里,很长的窗户上紧紧地拉
着金黄色的绸缎帘子,因为朝阳,高原终日的阳光将这间大屋照耀得金碧辉煌。窗
户对面是一排藏式长柜,里面安放着许多精美的小佛像。这之间最里头摆着一张藏
式的雕花木床。这是噶玛巴的座位,也是他夜里休眠之处。在床的右边,悬挂着一
张很大的前世噶玛巴的照片,神情与这一世的他惊人地相似。还有一尊约一米高的
铜制镀金的文殊菩萨塑像,藏语称之为“绛白央”,是无上智慧的化身。噶玛巴平时
总是盘腿坐在这张床上,学习,或者接见来访者。
他平时总是只能待在他的屋子里,旁边总是站着一群大他几十岁的喇嘛。他是
不能随便出去的,最多也只是在门外的阳台上走一走。如果他要下楼,那是举行法
会或沿转经路转经,或去拉萨的时候。法会倒是挺多,但也只是从这间大屋子到另
一间更大的屋子,从这个座位到另一个更高的座位,而且在那个座位上,常常一坐
就是大半天,可以喝茶,但很少可以吃东西。就是吃点什么,也只是一碗用酥油、
人参果和葡萄干拌的米饭。至于去拉萨,一年也就几回,一般都是参加统战部和佛
协的会议或新年的茶话会。如果是他自己想去拉萨,那得专门向有关部门打报告。
其实他还是进了又一间大屋子里。那间位于雪新村深处的一个藏式大院二楼上的屋
子,依然是被金黄色的窗帘紧紧遮着。他依然不能随意出门。拉萨城里的百姓们蜂
拥而至,捧着哈达和供养,排着长队,在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的监督下,一个个走
进楼下的厅堂里领受他的祝福。而当他出门的时候,则是警车开道,警号呜呜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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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远就能听见,还夹着一个响亮的男中音,用藏语一路吆喝着:“闪开,闪开。”
所以,噶玛巴最开心的是沿着寺院的转经路转经。虽然还是前呼后拥的,法号
声声,燃香袅袅,但蓝天白云,群山河流,还有转经路上密布的修行洞穴,那是他
的十六个前世们闭关修行的地方,虽然小得仅容他一人,但却是他的精神最自由的
安身之处。所以他总是慢慢走着,环顾四方,脸上浮现着轻松的笑容。有一次,噶
玛巴走在转经路上,突然向着天空磕头,神情里有一种难得见到的喜悦。当他行罢
礼拜,随行的僧人们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缘故,噶玛巴眼望空中说,刚才见到古汝
仁波切了。又有一次在转山的时候,在某一世噶玛巴修行的洞穴旁,噶玛巴手提袈
裟上绛红色的披单,在一块石头上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继续转经。走在后面的僧
人凑近一看,石头上竟凸现着藏文的“噶玛巴千诺”(其意为:遍知一切的噶玛巴,
请护念我!)的字样,是红色的,在阳光下十分醒目。僧人们都又惊又喜,生起无
比的信心。

2.
1998 年 5 月初,楚布寺的元老珠本仁波切圆寂了。早在 1959 年初,他跟随第
十六世噶玛巴匆匆逃出西藏,为的是躲避外来的新政权。1980 年,为了修复噶玛噶
举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的祖寺,他受十六世噶玛巴委派,从位于锡金的绒定寺
重返西藏,率领僧侣和百姓们重建寺院。许多牧人和农民献出了他们生活的必需品,
如牦牛、马、酥油、糌粑等,珠本仁波切和僧人们视之为珍宝,转换为建寺之用,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楚布寺就是这样修复起来的。然后是塑佛像、绘壁画、请法
器、缝法衣、购经典……。1992 年,当十七世噶玛巴在楚布寺坐床之时,寺院已颇
具规模,珠本仁波切告诉人们:“以我个人来说,我认为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我至少
已重建了楚布寺的一部份,现在可以安心地把楚布寺交还给噶玛巴了。我不理会我
的健康、视力或生命,我的任务已完成……”。
当他圆寂后,寺院全体僧人举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法会,逢“七”则由噶
玛巴亲自主持。流亡国外的噶玛噶举及藏传佛教的重要上师、大禅修者波卡仁波切
也专程赶来。
“荼毗”大典的前一天,珠本仁波切的“古栋”
(法体)被恭迎至大殿,
波卡仁波切和堪布、喇嘛们用藏红花水为法体净身,又为法体穿上法衣、戴上五佛
法冠、双手结“曲加”法印,安放在一特制的木龛内。而在与噶玛巴的住所相连的
大殿二楼的平台上,已用泥土和石头垒起一座被称为“古栋布康”的宝塔状香炉,
四方各有一小门,顶上四周环以彩色围幔,以示庄严的坛城。
6 月 30 日这一天,天空布满阴郁的低云。从附近乡村甚至拉萨涌来许多手捧哈
达的信徒。上午 9 时半,噶玛巴亲赴大殿迎请法体。接着由噶玛巴和波卡仁波切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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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数十名重要喇嘛手持燃香,十名僧侣吹响法号,十名僧侣手提香炉,十多名僧
侣抬着安放法体的木龛缓缓上楼,在低沉的诵经声中绕坛城三圈,而后将法体恭敬
地抬入“古栋布康”内,并覆以红色华盖。这时候,有许多人不禁低声哭泣。
噶玛巴神情凝重地端坐在仪轨所规定的方位上,主持“荼毗”大典。在另外四
个方向也各有一位喇嘛主持进行不同的修法。法会是“希结旺擦”四种火供中的一
种:“希瓦”火供。也就是说,由这一火供体现“息”、“增”、“怀”、“诛”四种成就
中的“息灾”之功德,从而为珠本仁波切在融入法界的过程中消除所有的障碍。火
供供品有各种粮食,如青稞、大米、豌豆、黑芝麻等;各种干果,如红枣、桃干、
核桃、桂圆等;以及吉祥草、酸奶和大量的酥油等。约四个小时后,修法暂告一段
落。噶玛巴更换法衣和法帽,离开法座,来到“古栋布康”前,与其它四位主持喇
嘛各立一方,一边诵经一边点燃火把,放入“古栋布康”内,继而返回法座,用长
柄铜勺将所有供品一一舀起再倾入一铜盆中,再由僧人将铜盆中的供品与酥油、柴
薪一起加入“古栋布康”里,顿时火焰冲天,所有信众排着长队右绕祭坛,供奉哈
达,人群中又是一片低泣声。
这时天降细雨,在悠长而低沉的诵经声和法乐声中,仿佛上天有知,也在为珠
本仁波切的离去而落泪。噶玛巴一丝不苟地在凄风苦雨中坚持修法,整整一天既不
休息也不进食。坐在一旁的我们又冷又饿,中途还跑到寺院附近的茶馆喝了茶,吃
了面,才又去看那漫长的法事。而噶玛巴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全然忘记
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雨水的浸淫和修法的疲劳,示现了与他 13 岁的身体并不相称
的菩萨道精神。
直至下午 6 时半,法会圆满结束,“古栋布康”余烟缭绕,那是珠本仁波切已化
作轻烟,升向遥远而无瑕的净土……

3.
噶玛巴身边总是跟着一位秘书,随时得记下噶玛巴一些不寻常的言论,尤其是
他在突然入定时说的话,因为这里面还包含着对一些已经圆寂的成就者再度转世的
预言。像十一世保沃仁波切的认定就是这样。保沃仁波切属噶举派极为重要的活佛
系统之一,传统上都由噶玛巴亲自认证。
这之前,对噶玛巴有着无比信心的喇嘛财旺(又写为“策旺”
),是保沃仁波切
所属的乃囊寺的主持,多次请求噶玛巴预言他的仁波切何时回来,噶玛巴总说还未
到时候。有一天,噶玛巴在上佛学课时,神情突然一怔,双目凝视虚空,仿佛在正
观中看见了什么,而后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诗,交给经师喇嘛尼玛,说:“保沃
仁波切回来了,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喇嘛尼玛一看诗很惊讶,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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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玛巴学习诗学到这一步。而诗中的内容也让他兴奋,因为里面有着对保沃仁波切
转世的出生方位、父母姓名等的详细预言。同时,噶玛巴令喇嘛财旺率乃囊寺僧众
修十万座“玛哈嘎拉”等仪轨。
喇嘛尼玛立即带着一位在金刚神舞中扮相为“保沃”(勇士)的僧人,化装成
商人依诗中所说去藏北一带寻访,但头一回并没有找到,他只好返回寺院向噶玛巴
汇报。噶玛巴说再去找,走远一点去找,并反问:“难道你们不相信我?”喇嘛尼玛
赶紧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就在上次去过再往前走一点,在那曲镇上一户做生意的
年轻夫妇家里,正有一个刚生下不久的男婴,特别漂亮,所有情况和噶玛巴诗中所
说完全相符。而这时,噶玛巴年仅 9 岁。
人们欢天喜地把灵童迎回乃囊寺,这孩子一见长老珠本仁波切,就张开双手扑
向他的怀里,一个劲地亲吻他的脸,以至与灵童的前世、在尼泊尔圆寂的保沃仁波
切交谊深厚的珠本仁波切老泪长流。更神奇的是,当襁褓中的灵童第一次被带去觐
见噶玛巴,车刚到楚布寺,所有人都明白无误地、万分惊异地听见尚不会言语、且
一路沉睡的婴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噶玛巴千诺!”这是噶玛巴心咒,和藏传
佛教中所有的心咒一样,也为广大信徒普遍诵持,坚信只要有强烈的虔敬心与上师
相应,心咒中所表达的愿望定会实现。

4.
我第一次见到保沃仁波切时,他才 5 岁,特别可爱。听说噶玛巴很喜欢他,常
常叫人把小小的保沃仁波切从附近山上的乃囊寺带下来玩。有一次,保沃仁波切来
了,因为噶玛巴有事,没和他说几句话,也没像往常那样,把信徒们献的玩具送给
他,所以小保沃仁波切回到他在楚布寺的房间里,噘着小嘴对喇嘛财旺说,“益西诺
布”
(如意之宝,对教派领袖的尊称)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为何连个玩具都不给我?
第二天,喇嘛财旺把这话告诉噶玛巴,噶玛巴就让他把小保沃仁波切带来。在噶玛
巴的屋子里,穿着小袈裟的保沃仁波切十分害羞,见噶玛巴好像不理不睬的样子,
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架遥控飞机玩具,可他又很想拿,就用袈裟上的
披单蒙住脸,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脚步,等他快到跟前时,噶玛巴悄悄地把飞机藏
在身后,小保沃仁波切扑了个空,差点哭了。噶玛巴赶紧把他抱起来,把飞机塞在
他的手上,他这才破涕为笑。
保沃仁波切是噶玛巴亲自认证的第一位转世活佛,据说在寺院的努力下,当局
原本同意保沃仁波切坐床,但因在 2000 年的前夜,噶玛巴不打招呼就突然出走印度,
使得当局恼羞成怒,将保沃仁波切赶回父母家中,不准他住在寺院,不承认他是活
佛,但又惟恐这么做会遭致僧人的反对乃至反抗,便在乃囊寺部署了重重警力。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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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乃囊寺不过五十多个僧人,却被佩有手枪、微型冲锋枪的数十名警察严加看管。
听说保沃仁波切在拉萨团结新村的小学上过两年学,会说一些汉语。又听说
2003 年 12 月,当局终于发善心,批准他返回乃囊寺并同意他坐床了。于是 2004 年
夏天,自从噶玛巴离开楚布寺之后,我第一次去乃囊寺,见到了已经 9 岁的保沃仁
波切。他好像不如小时候漂亮,变得胖乎乎的。看得出他一点儿也不愉快,始终噘
着嘴,一声也不吭。他的屋子还是以前那样,只是除了被他从小叫做“阿妈”的喇
嘛侍者,还多了一个藏人,一身俗装,两手放在裤兜里,目光不善地紧盯着,一看
就像是便衣。后来得知他果然是一个公安,对外称是保沃仁波切的保卫人员,只要
有人去他就守候在旁,使得来者个个紧张,不敢多说更不敢久留。

5.
噶玛巴出走之前,楚布寺的香火非常旺盛,据说每个月都有来自各方信徒的供
养累积二三十万人民币,有时候还要多得多。而在信徒当中,除了藏地的百姓是我
们最常见的那种再平常不过的信徒,还有许多人来自内地、港台和西方,形形色色,
心事各异。
几年前,一位台湾朋友到拉萨朝佛,带来台湾的《自由时报》(1998 年 10 月 18
日)和泰国的《星暹日报》,均对某个所谓的“喜饶根登仁波切”赴泰弘法引起轰动
一事有重点报导。不看图片倒罢,一看加了红框的彩色图片上,那个走在两顶金碧
辉煌的华盖之下,穿绛红色袈裟、裹明黄色披单、戴“门”形的锦缎法冠、且伸出
双手为两边手捧哈达跪地恭迎的台湾信徒摩顶的人,以及,图片一侧注明此人是“藏
传佛教八大活佛之一的噶玛赤列多杰喜饶根登大仁波切”的文字,我不禁哗然。因
为我在大昭寺朝佛时曾碰到过此人,正是这身通常惟有在法会上才能如此穿戴的装
束,并领着一拨身穿藏地袈裟却腿露西裤或牛仔裤的台湾人大声喧哗,我打听过,
此人虽有藏名却非藏人。
《自由时报》上说这位“喜饶根登”“为中国西密噶举西饶派的祖师,曾获藏密
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颁授圣誉封旨,认定其为‘藏密再来人’,为藏密八大活佛之一。”
另一篇报导上说这位“喜饶根登”曾在大陆成都习法,于 1995 年受“大日如来白障
仁波切”密顶,“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的认定……云云,一看就是漏洞百出的谎言。
因为在藏传佛教四大主要教派中,尽管噶举教派支系最多,有“四大八小”之
说,但无论“四大”也罢,“八小”也罢,从未有过什么“西饶”噶举。再则,藏传
佛教诸教派向来重视各自教义之传承,其脉络之清楚,系统之完整,保存之精细,
可谓藏传佛教一直发展至今的重要因素,包括活佛转世系统亦如此。尽管藏地有多
达上千的大小活佛,但若要由上至下、各个教派地排列,也从未有“八大活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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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另外,所有的西藏人都知道,藏传佛教的所有活佛中,被尊称为“益西诺布”
即“如意之宝”的寥寥无几,只有达赖喇嘛、噶玛巴和晋美彭措仁波切等几位法王
受之尊奉,乃众望所归。那么,所谓的“藏密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是谁?所谓的
“大日如来白障仁波切”又是谁呢?后据网络上的消息,前者竟是原本在四川成都
宝光寺当画工的汉人义云高,而后者是义云高家中的一个农民佣人伪装的,他们自
称活佛转世,到处招摇撞骗直至今天。
报导上还说这位“喜饶根登”“在去年返回西藏祖普寺(即楚布寺)祖庙时,备
受藏民尊崇的十七世大宝法王噶玛巴,亲率全寺活佛、喇嘛,以藏密大礼相迎,并
致赠唐卡,与其平等相待合影留念”,更是弥天大谎。我曾为此专门向楚布寺的僧人
们了解过,经僧人们回忆,是有这么一拨人来过,却与一般从内地或海外来的信徒
受到的待遇无二,并无任何特殊对待。谁都知道,噶玛巴出于慈悲心,往往会同意
信徒们的恳请,为他们摩顶,与他们合影,这实在是太常见了,除信徒本人感到无
上荣幸,别的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如果非要将此视为“藏密大礼”来抬高自
己,显然是别有用心。

6.
那年,共产党认定的十一世班禅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坐床,噶玛巴也被叫去捧
场。当然还有藏地的许多大活佛在场。当然也有许多政府官员。噶玛巴旁边坐着生
钦.洛桑坚赞,原本是扎寺下属寺院的一个地位不高的活佛,但因早在 1964 年批斗
十世班禅喇嘛的大会上,痛哭流涕地控诉班禅喇嘛打击寺院里的积极分子,与另外
几个贵族和活佛做出了不少诬蔑班禅喇嘛的指控,甚至吐口水、甩耳光,为此深得
新主人的欢心,很快获得了提拔重用和丰厚俸禄,这无疑是对他们批判班禅喇嘛的
奖赏,为此拉萨人在暗地里送给他们一个特别的称呼──“班巴尔”,意思是靠斗班
禅喇嘛发财的人。生钦从此升任区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西藏自治区人大副
主任等职。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他的年纪比较大了,
总之他并没有把当时才 10 岁的噶玛巴放在眼里。据说他和噶玛巴说了几句话,突然
把他的手放在噶玛巴的头上搓了一下,像是在逗一个小孩子。而噶玛巴猛地把头偏
开,站起来就给了生钦一个响亮的耳光,周围的人都惊呆了,生钦更是又窘又气,
脸涨得通红。几年后,宅院前不知被谁炸出一个坑的生钦突然暴病身亡,许多藏人
都悄悄说,这是因为他身为一个小活佛,却随便摸噶玛巴的头招来的报应。

7.
噶玛巴的力气很大,休息时候他喜欢和身边的喇嘛们比试手劲。每当这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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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侍者珠那喇嘛就会赶紧拿来一张金黄色的绸巾,放在噶玛巴的手上,然后再请
他跟人扳手,以示尊敬。但噶玛巴往往在老侍者还没取来黄绸巾,就已经开始比赛
了。被他叫来扳手的喇嘛,并不敢真的用劲,一个个诚惶又诚恐,这样虽然总是噶
玛巴大获全胜,他却很不过瘾,而珠那喇嘛更是又不高兴又不好言语。不过,喇嘛
们说,真用劲扳手,他们也很难能赢得了噶玛巴的。
有一次,从台湾来朝圣的信徒送给会说汉语的僧人格列一支很漂亮的笔,格列
不想自己留下,他想把笔献给噶玛巴。寺院里的僧人都这样,有了好东西都想献给
噶玛巴。格列就去见噶玛巴,直接把这支好看的笔双手奉上。噶玛巴正要接过,老
侍者珠那喇嘛埋怨道,怎能这样?并取来一张纸巾仔细地把笔擦了又擦,再双手奉
上。这下噶玛巴不高兴了,他不接,只是用他的大眼睛瞪着珠那喇嘛。
年迈的珠那喇嘛十分瘦小,充满爱意的目光时刻追随着噶玛巴,很像是尚未成
人的少年活佛慈祥而一丝不苟的母亲。噶玛巴与他的感情很深,一次法会上,我亲
眼看见在法号声中迈入大殿的噶玛巴,突然一把抱起腿脚不便的老侍者,大步穿过
盘坐于长垫上的众僧,径直走向高高的法座,所有的喇嘛都笑得前仰后合。噶玛巴
是这样地依恋他的老侍者,当他决定逃出西藏时,也决定无论如何要带走珠那喇嘛。
珠那喇嘛觉得自己老了,一路上肯定会拖累大家。但噶玛巴坚定地说:“会很顺利的,
走!走!走!”

8.
噶玛巴有时候会因为一些事情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一直沉默着,
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周围的空气都像凝结了。这样好久以后,他才会慢慢地平息下
来,开始同身边的人说上几句。有人说,他这样子不是在生气,而是心口痛的缘故。
据说噶玛巴常常心绞痛,可是去过医院,也看过有名的藏医,却都检查不出来,也
就没法对症下药。于是噶玛巴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心痛难愈的经历。

9.
翁则(领诵师)珠曲的外号叫“老狗”
,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几年前,他和几个
喇嘛想去印度朝拜达赖喇嘛。在走之前,他去见噶玛巴,实际上是向他的根本上师
告别。噶玛巴看着他,对旁边的人说,这只“老狗”,你们一定要拴住他,看好他,
不然他会跑的。周围的人都大笑,有人还学狗“汪汪”叫了几声。珠曲的心里直敲
鼓,他揣测是不是噶玛巴已经察觉出什么了。但几天后,他还是悄悄地跑了,不料
在樟木口岸被边防军抓获丢进了大牢,关了一年多才放出来。可他再也不能回寺院
了,因为他和一起出逃的喇嘛都被开除了。珠曲是楚布寺修学很好的喇嘛,尤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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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嗓音很出色,每次在大法会上领诵经文时,都有非常感人的效果。听到他被抓的
消息,噶玛巴很难过,责备身边的喇嘛说,看看,你们不听我的话,不看好这只「老
狗」。

10.
跟随噶玛巴一起出走的喇嘛财旺是那种让人出乎意料的人物。从外表上看,他
穿俗装,满头黑发,邋里邋遢,还常常说粗话,除了不来真格的恶习,他几乎没什
么喇嘛的样子。但我不会忘记有一回与他长谈,他说他其实只想在寺院里好好地修
佛,可怎么办呢?作为乃囊寺的主持,有五十多个僧人和幼小的保沃仁波切需要扶
持,还有为乡里百姓办的小学校需要支持,他只好在社会上东奔西跑,到处找钱,
做生意,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会做这些世俗的事情,太难了。说到这,喇嘛财旺流下
了眼泪。
从 1998 年起,喇嘛财旺决定不能仅仅依靠供养──尤其是海外的供养──来维
持寺院和学校,他开始自己办旅行社,聘用有长期旅游工作经验的央拉等导游,并
安排珠曲等人在旅行社工作,第二年年底创收近 20 万,同时另做一些小本生意,并
办了一所教授西藏传统绘画艺术的手工学校,学生当中有小僧人和孤儿,由央拉会
画唐卡的丈夫担任老师。
后来,央拉告诉我,她最后一次见到喇嘛财旺,是在噶玛巴出走前几天,当时,
喇嘛财旺突然对央拉说,噶玛巴让我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停了一会儿,他有点激
动地说,噶玛巴让我吃屎我也会去吃的。这种话在藏人看来算是一种很重的誓言了,
尽管表达粗俗。央拉于是在心底说,喇嘛财旺对噶玛巴实在是太虔诚了,却不知这
是他欲言又止的临别赠言。央拉还说,别看喇嘛财旺大大咧咧的,可每次私下里只
要一说起达赖喇嘛,他就会忍不住哭的。央拉夫妇认为噶玛巴是从阿里走的,因为
11 月期间,喇嘛财旺以给寺院准备过冬的牛肉为由,开车去了十多天的阿里,结果
只带回一腿牛肉和几个有名的普兰木碗。他们相信喇嘛财旺一定是查路线去了。
但遗憾的是,喇嘛尼玛未能走成。他是噶玛巴的经师,有名的“色拉尼玛”
,这
是因为 1989 年前,他在色拉寺为僧,由于修学显著、辩才无碍而获此称号。1989
年 3 月,他因参加藏人的抗议游行被逐出寺院,后改入楚布寺,闭关三年三月又三
日。1998 年初,噶玛巴的老经师圆寂,而楚布寺中难以挑选出可以教授噶玛巴佛学
的僧人,惟有喇嘛尼玛尚可胜任,故在寺院和当局一致同意下担任噶玛巴的佛学老
师。一脸大胡子的喇嘛尼玛素来寡言少语,在僧众中很有威信,在噶玛巴出走一事
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知会不会让有关部门悔不当初。

53
11、
当噶玛巴抵达达兰萨拉之后,台湾著名记者林照真多次深入采访并著述《清静
流亡——少年噶玛巴的故事》一书,其中披露:

……年轻噶玛巴心里有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只有他的经师尼玛喇嘛知道,
尼玛喇嘛了解噶玛巴是不走不行的了,只是,这个出走计划只准成功,不准失
败。
……噶玛巴每年都会有短时间的闭关,那一年决定照常举行,然后利用闭
关的时候逃走。噶玛巴对外宣布,从廿七日开始闭关两周。
……从一开始尼玛喇嘛就决定留下来,尼玛、慈澄和财旺三个喇嘛平时就
是好朋友,尼玛说:“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因为你们和噶玛巴在一起,至于我,
你们根本不要管,没问题的。”
……廿八日晚间十点半,尼玛喇嘛要把楚布寺所有喇嘛都集中到房间看电
视,外面门一锁就通通出不来,这五分钟的时间噶玛巴就可以上车离开。
……噶玛巴逃走后,外界都认为噶玛巴在闭关中,厨师图登天天往里面送
饭,尼玛也天天把饭送进去,因为闭关者不能说话,如果要吃饭或洗脸,都要
摇铃或摇晃类似波浪鼓的小鼓,这些声音外面都听得到,所以只要时间一到,
尼玛喇嘛就像唱双簧似的,自己走出来,把饭送进去。有时会有人请噶玛巴算
卦或开示,尼玛也会拿进去,然后自己在里面算卦、求神,出来后就对大家说
“噶玛巴这么交代”等。这样坚持了约三天三夜,因为财旺喇嘛事前曾经告诉
尼玛喇嘛:“只要你能坚持三天三夜不被发现,我们就已经出国界线、离开西藏
了。”
……(到了尼泊尔,)财旺喇嘛曾经打国际电话到西藏楚布寺,主要是想知
道尼玛喇嘛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电话是直接打到噶玛巴的寝室的,但接电话的
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说明中国人已经进入楚布寺了。”财旺赶紧把电话挂
断。

书中还写到:“在噶玛巴逃亡后,尼玛喇嘛和厨师图登仍在西藏,所有逃亡者对
尼玛与图登两人的安危担心不已,目前两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在信徒眼中,噶
玛巴能够顺利逃亡成功,全因噶玛巴神迹所致,噶玛巴的加持法力彷佛又一次得到
验证,但追溯真相原委,又何尝不是一桩忠仆护主、有情有义的人间故事?”
2002 年 6 月,四处躲藏的喇嘛尼玛在西藏林芝一带遭到逮捕,被关押在当地监
狱,因遭受酷刑而绝食抗议,后在噶玛巴的强烈呼吁下获释,但同珠曲一样,还是

54
被不得不听命于当局的寺院开除了。从此,他成了一个俗人。

12.
有一回,我的一个朋友跟着很多人去见噶玛巴。她是噶玛巴的皈依弟子,经常
去楚布寺朝拜。她常常用书和照片做供养,那次她的供养是台湾印制的几本藏、汉
文对照的噶举法本。轮到她上前献哈达和供养时,有一个长得很胖的台湾人被地毯
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到,惹得人们都在笑。不想趁这乱糟糟的片刻,噶玛巴突然俯
身低声对她说,有没有“嘉瓦仁波切”
(法王,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的书?她瞪
大了眼睛,心里一阵狂喜,因为她正好有一本达赖喇嘛在 1960 年代写的书──《我
的土地,我的人民》,是藏文的,她已故的父亲留下的。她赶紧点头,连声说有,也
低声地说,下次带来。满脸喜悦的噶玛巴看也不看她又说,交给喇嘛尼玛就可以了。
几天后,她又去了楚布寺。她找到喇嘛尼玛,给了他一个大信封,里面除了那本书,
还有一盘影碟《西藏七年》,是好莱坞根据奥地利登山探险家海因利希·哈勒于 1944
年到 1951 年在拉萨的故事拍摄的。哈勒当过达赖喇嘛的英文老师,而当时的达赖喇
嘛正值少年,与今天的噶玛巴几乎一般年纪。
她最后一次见到噶玛巴,是在雪新村的那个楚布寺的“办事处”里。这名字是
喇嘛们叫出来的。人很多,大都是康巴模样的朝圣百姓。她特意排在最后,没有像
平时那样走“后门”。走进专门接见信徒的屋子,见噶玛巴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手
里是一根长长的包裹着红布的木杖,顶端垂着一个用无数细穗编织的小幡幢。朝拜
的人来了,俯下头,噶玛巴的手轻轻地动一下,让金黄色的细穗在朝拜者的头上掠
过,就表示摩顶了。她也是这样被摩顶的。她有些心不甘。她退到院子里,让一位
喇嘛把她给噶玛巴拍的照片递进去,请噶玛巴在上面签名,这时候,她讨厌的那个
人过来了,冲着她说,见了就可以走了。
她知道他也讨厌她。有一次还是在这里,她单独求见噶玛巴,因为噶玛巴平时
在寺院里很少看得到电视,他上拉萨来了,可以破例看一看,所以她给他带去了几
盘影碟,都是功夫片,成龙的,还有卡通片,之前她检查过,担心里面有活佛不宜
的镜头。当时这人就拦住问她都是什么片子,还说,会不会有黄色镜头?真是把她
气坏了。她说我怎么可能送这种片子!要知道,我是一个佛教徒,我怎么可能给我
的上师这种片子?你太下流了!结果也把他气坏了,却又没有道理发作。这次他可
终于找到报复她的机会了。他连说几遍妳可以走了,没事别老待在这儿。她斜了他
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吗?他一下冲过来了,嘴里直嚷着,你说什么?
看他那架势,似乎想要采取什么行动。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竟
然是噶玛巴,站在楼上朝她大声说,刚才的照片,明天多洗一些带来。她高兴极了,

55
连声答应,然后,带着噶玛巴已经签了名字的照片很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在那个人的眼皮下,她把加洗了 50 张七寸的照片直接送给了噶玛巴。
照片上,噶玛巴走在楚布寺的转经路上,西藏的阳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庞,焕发出非
凡的气度。噶玛巴很高兴,当时就给周围的人发了一些。统战部来援藏的陈部长也
在场,对她的摄影赞不绝口。她在心里想,只要噶玛巴高兴,就比什么都好,但她
不知道,一个多月后,一个寒冷的深夜,噶玛巴突然悄悄地离开了拉萨,离开了西
藏,奔向了“翁则”珠曲向往的地方。是不是,噶玛巴在赠送给人们他的照片的时
候,就已经有了告别的意思?

13.
2000 年 1 月 2 日中午,某活佛突然从云南打来电话,让我的这位朋友火速赶去
楚布寺,一定要想法见到噶玛巴,代他向噶玛巴请示,因为教派内部的事情,他有
无必要到楚布寺亲见噶玛巴?他说事情很紧急,要她无论如何得去一趟。
她很不容易从一位朋友那里借到车,次日一早冒着寒风赶到楚布寺,几位认识
的喇嘛告诉她的情况却都各不一样。一个说噶玛巴正在闭关,七天以后才出关,一
个则说可能得一个月,另一个干脆埋头不语。大殿前面的院子里有许多车辆,还有
许多神情紧张的干部和公安。其中有一人是她认识的,是统战部派给噶玛巴的汉文
老师,他老远就跟她打招呼,问她来干嘛,她说朝佛。她也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开
会。
当晚某活佛给她打来电话,反复追问,感觉电话那头的他好像在做记录。他还
问她感觉出了什么事,她脱口而出,难道噶玛巴走了吗?他急忙问她如何得知,她
说猜的。她又问他如何得知,他说梦见的。但她不相信。电话里,他还心情沉重地
说了两句话,叫她觉得古怪。他说,他(指的是噶玛巴)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他应该多想一想噶玛噶举的事业嘛。还说,噶玛噶举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天上就出
现了乌云。还说,政府本来一向不看重噶举,眼里只有格鲁,现在因为噶玛巴,态
度才有所变化,这下恐怕会急转直下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在这件事上,某活
佛考虑更多的好像是他自己,他本应该为噶玛巴的出走感到高兴啊。

14.
记得那天,我小时候的保姆、住在帕廓街的嬷益西啦到家里说,噶玛巴的父母
家已被严密监视,十几个警察日夜看守,连一个做保姆的阿尼出门转经、买菜都有
人跟着。说现在帕廓街上,人们根本不敢讲噶玛巴出逃的事儿,因为到处都是公安、
便衣和“昂觉”
(耳朵,代指告密者),但店铺里出售的噶玛巴的照片已被争抢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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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噶玛巴的阿尼姐姐不是跟噶玛巴一起走的,她是提前走的,当时她正在达兰萨
拉朝圣,意外地得知了噶玛巴抵达的消息,她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阿布嘎
嘎」(噶玛巴在家时的小名)平安地到了。看到我从网上下载的照片中,年老的达赖
喇嘛慈祥地、紧紧地攥着少年噶玛巴的手,70 多岁的嬷益西啦一下子就哭了。

2000 年—2004 年于拉萨

57
尼玛次仁的泪

1999 年盛夏的一天,大昭寺仍如往常一样挤满了朝圣者和游客。尼玛次仁也如
往常一样,在门口售票,或者随时准备用英语和汉语为远地来的游客讲解,这是他
的工作,和别的喇嘛不一样,就像报纸或电视里对他的称呼:喇嘛导游。实际上他
不光是导游,他的头衔很多,最特别的一个是拉萨市人大常委,所以在西藏或拉萨
的电视新闻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堆俗装裹身、不苟言笑的官员中,夹着一个穿
绛红色袈裟的年轻僧人,神情总是那样:平静,明白,自重。
突然有人通知他交两张照片给有关部门,用来办护照的。尼玛次仁被告知几天
后他将先飞往北京,在那里和政府某些部门的官员会合,然后一起去挪威参加一个
关于人权问题的世界性会议。挪威?达赖喇嘛不正是在那个国家被授予 1989 年诺贝
尔和平奖的吗?尼玛次仁隐隐地激动,又不安。在交照片的时候,有人对他再三叮
嘱,谆谆教导,但看到他有些异样的神情,就说,放心吧,和你一起去的人都是有
层次的,不会像我们拉萨的官员,什么也不懂。
很快地,尼玛次仁独自坐上了去首都北京的飞机。当然两边都是有人接送的。
他已不太记得跟哪些人见过面,说过什么话了。两天后,他和十几个人一道飞往挪
威,途中的记忆仍然模糊。这是尼玛次仁第一次出国,所见所闻本应该历历在目,
可比较起“人权”这个字眼,很多记忆并不重要。还有什么比那样一个会议更让他
心事重重?要知道,他是这十几个人的代表团中,唯一一个来自西藏的藏人,唯一
一个穿着袈裟的喇嘛。
不过那十几个人确实不一样。那些都比他年长的官员们,果然和拉萨的官员不
一样,个个都显得有知识、有修养,既不多嘴多舌,也不指手划脚。尼玛次仁至今
还记得,那个在民族宗教管理局担任要职的官员,在他最为难堪差些抑制不住落泪
的时候,只是轻声地问道“是不是不舒服”,便再也不多说一句。而当他终于泪流不
止,没有一个人要求他做解释。无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一种善解人意,尼玛次仁为
此充满感激。
如今提起那次会议,尼玛次仁总是省略许多不说。比如会议的进程、人员、内
容,比如会议的背景、环境、氛围,以及会议之外的聚会、讨论、游览……等等。
实际上,尼玛次仁是突然说起那两次遭遇的。很突然。就像是在心底憋了很久,终
究压抑不住,他一下子中断了正在东拉西扯的话头,让已经事隔很久的遭遇脱口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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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是头天上午会议结束去使馆赴午宴的时候。当然是中国大使馆。尼玛次仁一直
存有的担忧,因为并未遇到有人为难他,提些让他不好回答的问题而舒缓下来。一
路上,典雅的北欧街景赏心悦目,缓缓从窗外掠过,尼玛次仁开始和身边的几个老
外闲聊,多少有些恢复他在拉萨时带着老外在大昭寺里转游的自在神态。所以当车
戛然停住,车门哗然敞开,那人声,哦,那样的人声,那样多的人声,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猛地扑面而来,尼玛次仁就像被重重一击,脑袋里“轰”的一响,整个
人几乎如失去知觉一般动弹不得。
“加米(汉人)……”
“加米喇嘛……”
“共产党喇嘛……”
使馆门口,几十张愤怒的面孔有着尼玛次仁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几十张翕动的
嘴巴喊着尼玛次仁再熟悉不过的语言。那是几十个和尼玛次仁年龄相仿的男女,更
是几十个与尼玛次仁血脉相同的族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境外的流亡藏人,而
他,就他一个,是境内的“被解放”的藏人。此时此刻,在达赖喇嘛获得诺贝尔和
平奖的这个城市,在中国大使馆的门口,他们和他,犹如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阵
营。
他们的手中还高举着几幅标语,用藏文、英文和汉文写着:“中国人,把我们的
家乡还给我们”……
车里的人鱼贯而下。不理不睬。径自而去。但他不行。尼玛次仁他怎么可以做
得到?后来,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他是怎样走过那一段路的,但那显然是他 32
年人生中最长的路,最艰难的路。他的西藏僧侣的袈裟如烈火燃烧,火焰烧灼着他
藏人的身体,藏人的心。更何况火上浇油火更猛。那每一个鄙夷的眼神啊就是一滴
飞溅的油,是飞溅的熔化的滚烫的酥油。尼玛次仁他低垂的头颅,弯曲的脊背,蹒
跚的双腿,被一滴滴飞溅而来的酥油深深地烫伤了。
说到这里,尼玛次仁的声音有些尖利。“我怎么办嘛,我怎么办嘛,我穿着这样
的一身……”他扯了扯阳光下显得醒目的红袈裟,连连重复着,近乎自语。
从那以后,尼玛次仁回忆道:“我再也没有开心过。整整四天,我终于知道了什
么叫做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真的是蚂蚁就好了。对于小小的蚂蚁,再热的锅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心一
横,从热锅上勇敢地纵身一跳,就可以逃得远远的。但怕的就是到处都是热锅,找
不到一块清凉的藏身之地。
尼玛次仁终于走过了那一小段备受煎熬的路,可他已经被烫得浑身是伤。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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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深深的烙印啊。这烙印使他疼得直想哭泣,却又欲哭无泪。使馆里的人都装作
若无其事,或者说早已熟视无睹,谁也不提刚才的一幕。人们都在谈别的,一边有
礼有节地聊一边有礼有节地吃,只有一个人什么都咽不下去,如鲠在喉。尼玛次仁,
他可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见到那么多的骨肉同胞,或者说那么多的“流亡藏人”,虽
然近在咫尺,却分明隔若关山。
肯定有不少人和尼玛次仁说过什么。那也肯定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关痛痒的
话,所以他似听非听,听过就忘了,因为他正是心如刀绞,魂不守舍。但他记得,
除了车上的那几个老外不时满怀同情地看看他,只有那个一起来的北京官员轻轻地
问了一句:“是不是不舒服?”尼玛次仁差一点点头承认。那人看上去温和而礼貌,
因为他是整个国家的民族与宗教的官方代言人,在以“人权”为名的会议上总是众
矢之的。
多日来的担忧才下眉头,又再次浮上心头。那是尼玛次仁在离开拉萨前就不断
滋生的,难以排遣。此时更添了一份揪心,如果出门,会不会还碰见他们,被他们
鄙视、讥讽或痛惜?在他们的心目中,完了,我肯定是一个“加米喇嘛”,“共产党
喇嘛”,尼玛次仁苦笑道。
因此,当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硬着头皮走出大使馆时,他一下子长长地舒
了口气,但旋即又有点怅然若失。那边,先前围聚着几十个群情激奋的同胞,这会
儿已是空空荡荡。他们去哪儿了?
第二天平安无事。
第三天,尼玛次仁在会议上发言。这正是派他来参加这个会议的目的,以他的
现身说法来证明西藏是有人权的,西藏人的人权是有保障的。而不是像前几次会议
上,一说到人权在西藏的状况,中方的理由总是虚弱不堪,因为没有来自西藏的声
音。可有谁知道,这正是尼玛次仁的心结啊。如何说,说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
说什么?真是让他苦恼透了。虽然他向来清楚,穿一身绛红色袈裟的他不过是个摆
设而已,但他也不可能说得太离谱,或者出了格。他悄悄地向其中一个已有信任感
的老外询问,老外也悄悄回答,别说具体的,笼统地说说就行了。
所以尼玛次仁完全是照本宣科。准确地说,是照报纸、照电台、照电视宣科。
是国内那些媒体上常有的如出一辙的言论,像藏民族的文化得到了最大的保护和发
展,宗教信仰自由,广大僧侣爱国爱教,等等,等等。所有的与会人员都在默默地
听着。只有一人提问。那是一个美国人。他用英语问尼玛次仁,既然如此,那么你
们有没有见达赖喇嘛的自由?尼玛次仁愣了一下。虽然他早有准备应付这类问题,
但听到达赖喇嘛的名字,就像第一天有人指给他看达赖喇嘛接受和平奖的地方,他
还是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稳住自己,颇为聪明地答道:“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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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答。”什么政治问题?一个西藏人,一个喇嘛,要见他们自己的达赖喇嘛是政治
问题吗?但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提问,感觉像是所有的人都理解他的处境、他的心
情,尼玛次仁这样认为。
但是第四天降临了。尼玛次仁原以为这难熬的日子快结束了,没想到最大的打
击在第四天降临了。
因为是最后一天,会议的安排是去挪威一个著名的国家公园游览。挪威的公园
确实很美,充满与自然并谐共存的魅力,让这个从小在世界屋脊长大的年轻喇嘛心
生欢喜,左顾右盼。但突然间一个青年女子迎面走来,尽管是 T 恤和牛仔裤的装束,
与周围的外国人打扮无二,尼玛次仁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藏人,有着典型的
藏人的脸,藏人的味道,藏人的气质。
典型的西藏女子径自向尼玛次仁走来,伸着双手,带着久别重逢的神情。
一时间,尼玛次仁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哪见过,似曾相识,不禁也伸手握住
那女子的手。但没想到啊,那女子不但一把握住不放,而且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
哭一边用藏语说,“古修”
(拉萨话,对僧侣的尊称),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跟着这些
中国人干什么,你是西藏人啊,你要记住你是西藏人,你不要跟他们在一起……
尼玛次仁又窘又急,又万分地难过,可又一点也没办法抽出手来,更不知道该
说什么。人们都围上来了,都是外国人,看着一个穿红袈裟的僧侣被一个女子拉着
哭诉,好奇极了。而一起开会的人,谁也没有围观,反而匆匆地走开了,一副像是
与己无关的样子,其实倒像是一份难得的体贴。除了那个大使馆派来的人,这四天,
他天天跟着尼玛次仁,只跟尼玛次仁一个人。这时,他开腔劝道,走吧,尼玛次仁,
别理她。
西藏女子肯定听不懂汉语,但她一定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她气愤得要用英文
骂那汉人,尼玛次仁赶紧阻止了她。尼玛次仁翻来覆去地对那哭着的女子说,我知
道,我知道,我知道。西藏女子哽咽道,你真的知道,就不要回去。这时候,尼玛
次仁艰难地掏出了心里的话,怎么能不回去呢?那是我们的家乡啊,都走了,把它
留给谁呢?说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最后来解围的是这样几个人──几个从西藏来挪威学习的藏人。在拉萨,有几
个单位,如社会科学院、西藏大学、图书馆等,都要定期派人到挪威学习或访问。
尼玛次仁不认识他们,但他看得出来这是些和他一样来自西藏的藏人。可他到现在
也不明白,这一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身份不同的藏人聚集在这里。不过当时他顾
不得考虑那么多了。他急急地从还在哭泣的西藏女子的手中挣脱而出,一边飞快地
用袈裟抹去泪水,一边赶紧归队。
“古修”,那解围的人中有人叫住他,好心地出主意说,如果他们问你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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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你就说她家里有人去世,希望你回到拉萨以后在大昭寺为她的亲人点灯念经。
尼玛次仁匆匆点头,再一次有了心如刀绞的感觉。可就像是早有商量,当他走近他
们,那十几个人谁也没看他一眼,谁也没问他一句话,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或者
说不值一提。
终于到了离开挪威的时刻。不过不是马上就走,代表团一行在机场等了很久,
有两个小时之多。大使馆的领导和同志们把他们送到机场就回去了,包括那个四天
来寸步不离尼玛次仁的人。在长长的时间里,在明亮、舒适、宽敞的机场大厅里,
人们或坐或站或走,都显得十分地自由自在,不论你是哪一个国家的公民。尼玛次
仁也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似乎没有人管他,任随他想往哪去都可以。有那么一瞬
间,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如果不跟他们走呢?反正护照在身上,钱也
足够,我或者另买一张机票去别处呢?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闪念罢了。前面说过,尼玛次仁他总的来说都是平静的,
明白的,自重的。所以最后,他这个热锅上的蚂蚁还是跟他们一起回去了。从哪里
来回哪里去,对他来说,这显然是最好的安排。但当飞机从奥斯陆的机场慢慢升起,
渐渐地离开这个象征自由的国家,两行热泪悄悄地滑下了尼玛次仁瘦削的脸颊。
2000 年 8 月于拉萨

62
一个本教活佛的故事

藏北索县有一人,据说是以巫术见长的本教一活佛,但早以前,他还是人人皆
知的强盗。索县最大的寺院是赞丹寺,属于格鲁派,矗立在一浑圆而光秃的山上,
远看很像布达拉宫。不知出于教派宿怨还是什么原因,那人发誓要抢赞丹寺,居然
还真的去抢过几次但都没有得手,那已是很早以前的事情,那时他还很年轻。1959
年,赞丹寺因为参加“叛乱”(指 1959 年在拉萨等地发生的藏人反抗中共政权的运
动,被称为“反革命叛乱”,简称“叛乱”)被解放军镇压,那人就是为解放军带路
攻打寺院的向导。战斗打得很艰难,尽管武器装备大大不如解放军,可寺院里的喇
嘛丝毫没有投降的意思,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寺院的最顶层还不服输。于是解放
军的飞机飞过来了,扔下了一堆炸弹,把寺院几乎炸成了废墟。据说因为飞得太低,
那些被炸得乱飞的房梁、石头还差点打着飞机。这下再也没有还击的枪声了,解放
军呐喊着冲进寺院,看见遍地残破的佛像中埋着一个人的尸体,后被认出是赞丹寺
的堪布。原来在这个堪布的掩护下,其它喇嘛早沿着袈裟挽成的绳索从寺院顶层溜
下来逃跑了,只留下堪布一人负隅抵抗。
那人自然也跟着解放军冲进了寺院,但不知道抢到什么东西没有,不过抢东西
对他来说远不如终于实现了誓言更为重要,毕竟发下这样一个誓言除了这样一个机
会绝无实现的可能,但既然发了誓不去做那可是要在草原上遭人耻笑的,说不定这
笑话还会子子孙孙地流传下去,当然啦,这是从此以后那人心安理得的解释。
“平叛”
(“平息反革命叛乱”,简称“平叛”)结束后,他以我党的统战人士的身份成了新生
的红色政权里的一名县政协委员。
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这个本教的活佛也不可幸免地遭到了批斗。广大“翻
身农奴”把从他家里抄来的那些象征“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
习惯,毛泽东号召要“破四旧”)的东西,像法会上穿的法衣、戴的法帽、用的法器
等等,一股脑儿全堆在了他的身上,然后押着他去游街。跟他一块儿游街的“牛鬼
蛇神”“「文革”流行语,指代“阶级敌人”
)都是当年的“三大领主”,是万恶的封
建农奴制社会里压在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个个垂头丧气,胆颤心惊,可惟独
他不是这样,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嚷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我已经很久没
有打扮成这个样子了,这不就跟在法会上一样吗?好啊,好啊,太好啦。”然后他一
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比划着各种手印,还一边蹦跳着幅度很大的宗教舞蹈,像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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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了身似的,那滑稽的场面使游街成了闹剧,围观的群众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结
果谁也斗不下去他了。
开批斗会时也是这样。那些挂牌戴帽被围攻的“牛鬼蛇神”里面偏偏他不老实
低头认罪,反而怒目圆睁地大声吼道:“凭什么要斗我这个共产党的老朋友?我可是
有功劳的人啊。”接着便滔滔不绝地回忆起几年前的那段丰功伟绩,大家一想也是,
当初连苦大仇深的贫下中牧都不理睬解放军,若不是他带路,要打下赞丹寺且得费
一番功夫。更何况他的回忆十分生动,模仿起激烈的枪战声和飞机的轰鸣声来惟妙
惟肖,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一场批斗会就这么被他变成了一场讲述索县革命历史
的报告会。
后来他被赶到了草原上,交给广大的贫下中牧监督改造,可他还是花招迭出,
让人哭笑不得。比如说,他把毛主席的像章今天戴在头上,明天戴在胸口上,后天
戴在臂膀上,有一天竟然戴在了脚上,当然是脏兮兮的鞋子上,他还得意洋洋地四
处招摇。这还了得,革命群众立即给他召开了批斗会,勒令他交代如此玷污伟大领
袖毛主席的罪行,可是谁也想不到他会这么诚心诚意地交代:“真是冤枉我啊。我是
把毛主席当做神一样看的。毛主席就是我的菩萨。我祈祷他多多地保佑我。所以我
身上哪里痛了,我就把毛主席的像章戴在哪里。头痛了我把他戴在头上,心痛了我
把他戴在胸口上,今天我的脚痛得很,我希望毛主席保佑我的脚不要痛,这样做有
什么不对吗?”是啊,这样做又有哪点不对呢?这一下又让积极分子们不知所措了,
说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来,只好作罢。
时过境迁,一晃到了改革开放的今天,据说现在他又是县政协委员了,方圆百
里的老百姓对他还算是顶礼膜拜,常常带着大坨酥油和大块牦牛肉求他占卦、念经
什么的。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可还娶了一个比他小几十岁的牧女做老婆,在重新修
复起来的赞丹寺下面开了一个卖烟卖酒的小商店,日子过得不错。他的这些故事就
是一个市民宗局的干部在路过他的小店买酒喝时听他讲的。几年后,这个干部又把
这些故事讲给在大昭寺里偶然认识的我听了,当时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但此刻我在
记录这些故事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既不知道那位本教活佛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如今
是否还活着。不过这并不重要,是不是?
最后要补充的是,我曾经在作家马丽华写的《藏北游历》一书中读到这样一段
关于赞丹寺的文字:

直到公元1959年,赞丹寺遭到一次毁坏,成为战斗据点,两枚炮弹在寺庙
里爆炸—但这并非致命伤。毁灭性的一击在1967年,它与藏北百余座寺庙一
起惨遭覆亡命运。既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为数众多的信徒们参与了这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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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非常行动……赞丹寺就这样神话般地消失了,雅拉山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
生过。佛像和法器部分送往地区,部分留在县上,部分流失于民间。那些绸缎
制作的经幡挂幡缝缝连连做成厚厚的大篷布,覆盖在县府温室的玻璃上。……
檀香木送进医院入了药,那些木、石料都盖了民房。

“檀香木”在藏语里的发音就是“赞丹”,有数百年历史的赞丹寺正是得名于大
经堂里面的那两根檀香木大柱子,在传说中被认为是天然形成的,具有十分神奇的
功效,直到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降临之前还支撑着早已所剩无几的寺院,但
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被砍断扛走了。是不是那个人在批斗会上对
英雄事迹的回忆,启发和教育了广大的贫下中牧──尤其是层出不穷的积极分子
呢?天晓得。
2001 年 10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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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增和他的儿子

丹增今年 55 岁,现住在拉萨市北郊嘎玛衮桑新村内,1994 年退休之前是青海省


玉树州扎多县政协主席,1983 年以前有 22 年的光阴是在拉萨度过的,先后在农牧
处、区农科所和区水利局工作,当过通讯员、驾驶员和技术员。如果可以看到他的
档案,在“籍贯”一栏内一定是“阿里地区革吉县”,因为丹增从来都是这么填写的。
还有在“社会关系”一栏内一定是“孤儿”,在“个人成份”一栏内一定是“牧工”。
实际上,丹增的家乡是青海省玉树州扎多县;虽说父母早亡,的确是孤儿,但他还
有三个兄弟和一大家族的亲戚,而且他绝不是“牧工”,而是扎多县一所噶举寺院的
主持活佛,他家在当地曾经雄踞一方,其父为千户长(有千户属民并有官职的部落
头人),其母来自玉树州囊谦县过去的“囊谦杰布”
(即康巴一带与德格王并列的“囊
谦王”)家族。
丹增于 1970 年与农科所的同事、一个没有复杂背景的拉萨平民女子成家。有子
女二人。大女儿现在拉萨饭店工作,和一“团结族”
(俗指藏汉混血儿)的康巴男子
结婚。次子江央班注销生于 1974 年,在拉萨和扎多县受小学和初中教育,汉语流利,
汉文通晓。1990 年自愿出家为僧。丹增认为儿子应该加入离拉萨稍远的楚布寺,因
为楚布寺是噶玛噶举的祖寺,与他的法脉相承,所以江央班登成为该寺三百多名僧
侣中的一员,并接受严格的宗教教育和所属传承的训练,如三年三月又三日的闭关
静修,出关后曾在法王噶玛巴身边任近侍一年,因性格倔强,爱恶分明,被寺内的
权势喇嘛排挤,不允许再待在噶玛巴身边。1998 年秋天,江央班登以回青海老家探
亲的名义,随父亲丹增赴尼泊尔和印度,这是他头一回出国,但一去就不归,因为
他被止贡噶举的几大活佛认证为一位比较重要的活佛的转世,法名为“敬安”,同时
获得达赖喇嘛的进一步认证。目前,江央班登在台湾的一所藏传佛教中心——冈波
巴金刚乘佛学会──继续学习佛法并承担弘法利生的责任。
虽然长达整整 20 多年,丹增完全隐瞒和圆满编造了个人的身世;虽然在他 25
岁时候,放弃了他对佛教所立下的独身誓愿,还俗为在家之人,但他仍然是那所具
有悠久历史的寺院的活佛,而且,当年与他一起出逃、如今远在美国的长兄是止贡
噶举中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大活佛,而且,他的宝贝儿子现在也是一位很有希望的
年轻活佛。可无论怎样,如果从外表上看,丹增和拉萨城里的许多退休干部无异,
他甚至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拉萨居民,因为他经常夹杂在各寺院或朝见噶玛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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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人流之中,没有多少国家干部的特色。他个子中等,表情和蔼,总是穿一身汉装。
他的汉语说得还算不错,有些四川口音,但这倒不会是因为在历史上他的老家当属
与四川邻近的康巴境内,而多半是因为在他学说汉语时,周围多的是四川籍贯的汉
人。总之,如果初见丹增,谁会相信 6 岁就高坐法座的他曾是一位受万民崇拜的仁
波切呢?不过他家很少让人进去的经堂确实比一般寻常藏人人家的经堂更精致、更
正规、更循从佛事仪轨。
能够和丹增长谈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在 1998 年楚布寺
的夏季金刚法舞“雅羌”上。当时初识江央班登,认为他是楚布寺中出类拔萃的喇
嘛,无论谈吐举止,还是内涵修养。我甚至玩笑似地说他不定是位转世的活佛。一
天傍晚,随江央班登和另一位僧人转山,转经的山路极其陡峭难行,可江央班登行
走如飞,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沿途的圣迹和典故。从山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就见到了
丹增,他是来领受噶玛巴赐予信众的长寿灌顶的。有喇嘛说他也是一位活佛,好生
打量,他的光头、眼镜和大耳朵确实有几分活佛的样子,但没有他的儿子更像。
第二次是几个月以后,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江央班登已经去了那边,已经被认
证为一位活佛了。说他刚从那边回来,给我带来了一尊江央班登送的小佛像,让我
去取。在嘎玛衮桑的一个藏式小院里,这个声音细细的活佛他爸先是讲了他在机场
的遭遇,有意思的是,他的语气还兴冲冲的,像是在讲一件开心的事情。他说前天
他刚下飞机就被人拦住看证件,确定他叫丹增后要带他走,他见情形不对就问缘由,
那人倒还客气,把他带到一计算机跟前说,你看,这上面说了,如果有叫丹增的到
了,就把他带到安全局去。丹增就分辩,藏族叫丹增的多多了,凭什么说我就是这
个丹增?如果所有的丹增都要被抓起来,那自治区的丹增书记是不是也得抓?正僵
持着,他的女儿和女婿接他来了,女婿认识海关上的人,道理加人情,他们终于放
他走了。丹增对我说,我以为这两天他们还会找我,结果没有,看来他们找到真正
的丹增了。
接着丹增让我看照片。是他和江央班登在尼泊尔和印度的朝圣照片。千层佛塔。
万尊佛像。菩提树。金灿灿的嘛呢轮。最后,丹增又让我看了两张照片。很郑重。
也很小心翼翼。一间不算宽敞、也不华丽但洒满金色光线的屋子里,他和江央班登
神态谦恭地候于两侧,而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所有虔诚的藏人最熟悉、最亲切、
最渴望的人——达赖喇嘛。这照片是 1999 年 3 月拍的。是我见到的达赖喇嘛最近的
照片。他真的老了。他已经老了。老得太快了。当我声音哽咽地说出这句话时,我
看见丹增的眼里也含着泪水。他叹了口气说,江央班登哭得可厉害了,我从来没见
过我的儿子这么哭过。然后丹增又笑着说,“衮顿”(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很喜
欢江央班登,你看,他还捏他的耳朵呢。可不,照片上,衰老的笑呵呵的达赖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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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挽着丹增,一只手正捏着江央班登的大耳朵,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金光闪闪
的、形状优美的奖杯——诺贝尔和平奖奖杯。
又是大半年过去。今中午意外地接到丹增的电话,说要送我一本江央班登寄来
的挂历,我去雪新村路口把他迎到家里,原以为随意说说家常就可以了,可没想到
一说话就长了,足足说了三个小时。当然,当他的面我是不可能直呼丹增的,出于
尊敬,我称他为“仁波切”。这位过去的仁波切还是一身汉装,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皮
帽;声音还是细细的,像个老太太;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们的话题是怎样从
江央班登——敬安仁波切讲到丹增——崩仲仁波切的?此刻回想,应该是我问他已
在拉萨生活了多少个年头开始的。他的回忆是不那么连贯的,他个人的历史年代忽
儿停留在 1959 年,忽儿飞越到 1982 年,忽儿又回到「文革」,甚至返回得更远,那
已经是带有传奇色彩的草原部落时代,他胆量过人、刀枪不入的千户长父亲……
先放下遥远的模糊的过去不说,我还是按照丹增的个人历史的顺序,将他的身
世作一简单的介绍。
1945 年,丹增出生在行政上属于青海省(当时的省长是回族军阀马步芳)、民
间意义上属于康巴并受“囊谦杰布”管制的玉树草原上。他是一个显赫的部落头人
家中的第二个儿子。其实早在他被认为是当地一所大寺的主持活佛之前,他的哥哥
已被认为是另一所止贡噶举寺院的活佛。但他的千户长父亲不肯把长子交给寺院,
他定要让长子继承家业。但不论去不去那所寺院里呆着,长子的活佛身份是既定的,
两全其美的办法是让他就待在自己的家庙自己的眼皮底下。可第二个活佛儿子就没
有理由不放手了。所以,丹增 6 岁时候就进了这座据说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噶举寺院。
这座名为格那寺的噶举寺院,最早是支派繁多的噶举“四大八小”教派中的拔绒噶
举,在五世达赖喇嘛时期,由于蒙古固始汗的压力改为噶玛噶举(事实上,当时不
少的噶举等教派改宗为格鲁),反正都是噶举,基本上都在同一个传承系统上。作为
第十三世崩仲仁波切的丹增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寺院里曾经拥有的无数的古老佛
像、法器和艺术品。当然今天已经丧失殆尽,所剩下的,扳着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
1956 年,他年迈的父亲抱病上拉萨朝佛,在心愿已偿离开人世之前,他唯一的
忧虑是针对儿子们的。他留下的遗言是,不久以后就会大变的,你们再也不可能当
官、当活佛了。1959 年,遍及整个藏区的所谓“叛乱”开始了。还是少年的崩仲仁
波切正在寺院里一心只读佛陀书。按说再过几年,他的完整的寺院教育就结束了,
他就该在金刚法座上履行他的弘法利生的责任了,这样再过几十年,在生老病死的
自然规律的支配下,他会本着乘愿再来的菩萨精神再一次行走在轮回的长途上。应
该是这样的。整个雪域大地上星罗棋布的寺院中,已经有数不清的被藏人视为“人
中之宝”的仁波切们千万次地生动地示现着这一人生之旅。但轮到他这个十三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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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他的绛红色的人生之旅被来自外界的一股强大的可怕的力量给斩断了。
实际上,丹增对他 14 岁以前的寺院生活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可能是那
样的一日和 8 年来的每一日都是一样的,重复的。丹增的人生记忆是从 1959 年开始
的。那年春天,他的有活佛之名的大哥突然把他从寺院里带出来,告诉他不逃不行
了,再不逃就会没命了,然后塞给他一支长枪和一匹马,带着上千名男男女女匆匆
地踏上了逃亡之路,也可以说是不归的“叛乱”之路,因为这个队伍是边打边逃的,
执行“平叛”任务的解放军一路围追堵截,紧紧跟着,一直跟到了今天的阿里地区
革吉县境内。这时候,上千人只剩下了几十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散的散。
丹增记得他的身边常常是一个活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死人。起先他害怕得很,慢慢
地也就习惯了。其实谈不上习惯不习惯的,因为时刻都在逃命。丹增是后来才知道
他和三个兄弟最终失散的地方叫做革吉县的。这片寒冷、荒芜而且没边没际的大草
原,是在一个枪声大作的黑夜让他们余剩不多的人像鸟兽一样散落开来,并吞没或
者掩护他们消失于其中的。当狂奔的丹增再也走不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身边没有
兄弟,也没有经师,谁都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狠狠地大哭了一场。这是他
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厉害的一次大哭。然后,他擦去泪水,朝着有帐篷的地方走去,
在一个比较富裕的牧人家里当了佣人。
从此,14 岁的丹增开始了他的漫长的隐姓埋名的生涯。渐渐地,人们知道的是
这个男孩在随家人朝圣神山岗仁布钦的路上,失去父母又与兄弟走散,变成了一个
孤儿。这样的不幸的故事并不少见,所以人们都信以为真。从前高高在上的活佛丹
增在人家里干着佣人低下的活,他需要多大的忍耐和毅力?日子久了,附近寺院的
一个喇嘛发现他识字,就劝他别当佣人,不然太可惜了,让他到寺院里当“扎巴”
(普通僧人)最好不过。就在丹增打算再次出家时,工作组来到了这片草原上,让
广大的农奴得到了“翻身”和“解放”。孤儿丹增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是一名小
小通讯员。
1960 年,有文化的丹增被选送中央民族学院学习,这本来是一条培养藏族干部
的仕途之路,可是因为革吉县离北京委实太遥远了,等丹增和另外两个培养对象整
整用去一个月才抵达拉萨时,大队人马早已经在毛主席的身边接受革命教育了。怎
么办呢?是重返革吉继续革命还是在拉萨学习锻炼?当有关领导如此征求他们的意
见,丹增选择了留在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底细的拉萨。他最早当过一段“藏胞接
待办”(“接待办”是“接待办公室”的意思)的通讯员,不久调到农牧处(后来改
名为“自治区农科所”),从通讯员到驾驶员到技术员,都是普通一员。丹增从来都
是谨小慎微的,不露锋芒的。孤儿。佣人。牧工。
“翻身农奴”得解放。就这样,“文
革”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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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 年,丹增在日喀则的乡下农间干着一个农业技术员的工作。他一头扎入农
田的状态有些像他早年在寺院里学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当他回到拉萨时
候简直惊呆了。武斗已经开始了;寺院早就砸没了;“牛鬼蛇神”的身上穿着他再熟
悉不过的法衣或官服或绫罗绸缎,但“走资派”的下场是他难以理解的。世道又变
了。世道又变得对他很不利了。丹增再一次见风驶舵。这只是出于自我保护从不危
及他人的伎俩或小聪明,实在是被丹增用得炉火纯青,至今说起他还不禁哈哈大笑,
颇有几分得意。他说,当时两派(“大联指”和“造总”)斗得很厉害,尽管我什么
派都不是,尽管在单位里可以用下乡的名义蒙混过去,可一出门,总是会碰到两派
的,会不由分说抓住你就问是哪个派的,不是要求你当场加入他们这个派,就是怀
疑你打你一顿,所以我做了两个袖章,一个上面写着“大联指”,一个上面写着“造
总”。我在两个衣兜里各装一个袖章,遇到这派时看清楚他们手臂上的袖章之后,就
悄悄地取出同样的袖章套上。这办法很有用呢。有一次,两派在大昭寺内开战,先
是“造总”占领了里面,后来有很多军人的“大联指”来了,一个劲地往里冲。当
时大昭寺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都像水一样往里面涌,我本来是看热闹的,但也被人
流裹着快冲进去了。我不想参与进去。一急之下,赶紧掏出我的“大联指”袖章套
上,假装维持秩序溜走了。
“文革”期间,丹增记得与他同一个单位的一位同事,因为喜欢给人看病,经
常说些封建迷信的话,被人看作是个活佛,而他自己也从不否认,结果差一点被斗
死。所以后来,当人们都知道丹增才是个活佛的时候,纷纷说,真正的活佛没有斗
着,却斗了一个假活佛,丹增,你很狡猾啊。
后来丹增结婚了,有孩子了。他已经真正地像一个拉萨人了。像一个安心过小
日子的拉萨人了。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他开始难以遏制地思念起当初一起出逃的
兄弟们。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又会流落在哪里?他悄悄地打听着,
查寻着,每一次单位组织下乡总是最积极的一个。尤其是去阿里、那曲一带。那一
带果然有些同乡人。他清楚他们一定是当年失散的同伴们,但他从不去找他们。他
的寻找依然是暗地里进行着的,一切都是悄悄的,不动声色的,他早已经习惯了这
样。就这样到了 1980 年,又有了一次去阿里的机会,而且距离神山岗仁波钦很近,
有同事的一个亲戚也要搭车去朝圣,可一直走到了神山脚下,那人才告诉他,他是
打算翻过神山逃往印度的。丹增这次不害怕了。他直觉地认为这是他寻找兄弟们的
一个机会。或许,他的兄弟们就在那边呢。于是他委托这人帮他打听他失散 20 多年
的兄弟们。这人也答应了。然后他们一起转山。计划是转着转着就各走各的。可谁
也不曾料想,一个极其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
丹增生怕我不信,一个劲地说这是真的,真正的。我们真的就在转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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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了这个我寺院里的喇嘛。虽然我们 20 多年没见面了,而且当年我还是个孩子,
可是我们互相都认出来了。我像被电打了一样。这是我 20 多年来第一次面对面地看
见我的家乡人,而且还是我的寺院的喇嘛。我愣愣地站着,他也愣愣地站着,谁也
不敢相信啊。最后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朱古,你只是
胖了一点,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唉,那情景。
确实是巧合。这个在转山路上遇到的喇嘛正是从那边翻山过来朝圣的。丹增说,
那时候对边境的管制不像现在这么严,只要有过往尼泊尔的通行证,是允许那边的
人来这边朝圣神山的。丹增说,这个喇嘛也是当年一起出逃的人,而且还一直跟随
着他的兄弟们。他的兄弟们果然是逃到了印度。而他的因为父亲的阻拦只是在其家
庙里为僧的大哥,曾经和他的二弟共娶一女为妻,一起生活了多年。几年前,大哥
对二弟说你来管这个家吧,我要侍奉诸佛菩萨了。于是再也不做俗人的大哥重新做
了加布仁波切。
就这样,丹增终于找到他的兄弟们了。就这样,真相终于大白了。就这样,包
括他的妻子在内,人们都知道丹增原来是一个活佛了。我佛慈悲。我佛终究会在适
当的时候,因缘具足的时候,让善报或恶报示现给芸芸众生看的。
1982 年,丹增带着一家人回到了他的扎多老家。他不再当农业技术员了。他在
县政协工作,先是副主席,后来是主席,尽管他是因为活佛才当的主席,但他已不
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佛了。他有家,有老婆,有一儿一女,虽然藏人百姓能够从宗
教角度理解并圆通活佛的世俗生活,然而,实际上,丹增更像一位国家机关干部。
六年后,丹增的拉萨妻子无法习惯扎多牧民化的生活,带着两个孩子重返拉萨,并
索性提前退休一劳永逸。丹增继续在老家坚持了几年,夏天在扎多,冬天回拉萨,
像一只候鸟飞往于两边,终于也不想这么飞了,1994 年,尚不足 50 岁的他也退休
了,在拉萨过上了知足的、闲适的且有很多宗教色彩的退休生活。这期间,他去过
印度,与兄弟们重逢,抱头痛哭,又喜笑颜开。这期间,他的佛缘比他更深的儿子
江央班登,自愿放弃世俗生活,甘心成为佛前的一盏明灯。
应该说,以上所述,就是丹增——这个从本不普通的藏人变成普通不过的藏人
的大概一生。两者比较,我们不知道前者是不是他愿意选择的道路,但我们知道,
后者是他最不愿意选择的道路。因为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他不再是他,而是另
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了。一个没有老家、没有亲人、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人其实什
么也没有,一无所有。当他从原来那条道路被迫逃往如今这条道路的时候,许许多
多像那个和兄弟们最终失散的漆黑的深夜里,他的耳边总是枪声不断,他的眼前总
是血流成河,而那时候,他仅仅是一个 14 岁的弱冠少年。
此刻,这个坐在我对面总是笑眯了眼睛的丹增,看上去不似 55 岁,更像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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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添上十年还要多的老人。回忆往事,他说他有三大庆幸,一是庆幸当年他顺从大
哥一起出逃,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像他寺院中的另一个活佛,不到「文革」就被斗
死了;二是庆幸他编造了一段滴水不露的个人历史,而且隐瞒得相当成功,不然的
话,他一定会像他那位爱出风头的同事,在“文革”期间被斗得半死不活;三是庆
幸他及时地把儿子江央班登送出西藏,不然的话,因为噶玛巴在 21 世纪的前夜出走,
他的儿子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最后,丹增道出了他的愿望,那就是,要为他的如今实则已经破落的寺院的历
史写一本书。他要求我做这本书的汉文翻译。我连忙说我做不了这事,因为我一个
藏文不识,在自己的母语方面是个文盲。丹增说不要紧,我口头翻译,你来记录就
可以了。
还要补充的是丹增的千户长父亲的英雄传奇故事。据说他性格暴烈,爱憎分明,
完全是个典型的康巴人。更神奇的是,他是个多少子弹也不伤一根毫发的人。丹增
绘声绘色地讲到,有一年打冤家,仇人把他家团团围住放枪,整个家族中无人敢应
战,被奶奶锁在屋里的父亲越窗而下,冲向仇人,抬枪就放,当场就打死了三人。
仇人那边慌忙还击,可是眼前看不到人,不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就是一匹若隐若现
的马,乱放一通枪后赶紧骑马,落荒而逃。而得胜回朝的千户长父亲站在欢呼不已
的家族人群中,得意洋洋地解开袍子时,只听得“哗哗”响声,满腰的子弹壳纷纷
滚落而下……
另外,再补充两句丹增——还俗的崩仲仁波切——敬安仁波切他爸教给我的「文
革」流行语言,是用藏语说的,通常在人们相遇时候用的招呼语。是这样的,一人
先问:“切杜噶娄(最高指示)”?另一人回答:“米玛相地(为人民服务)”!

2000 年 2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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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杀生之行

在单位旁边的一个酒吧碰到表弟加措,没说两句话就邀我第二天去德仲温泉。
他正好说的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个地方,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月光照耀下那热气袅袅
的山中泉水,当即表示愿意。
德仲温泉在拉萨东边的墨竹工卡县境内,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弯来拐去的山沟沟
里面,由拉萨东去大概一百五六十公里。但因为出县城不远往左转,不是土路就是
石头路,有几段路还是水路,夏天像河沟冬天则结冰,所以走个五六个小时甚至更
长时间是常有的事。
虽说路难行,年年月月走这条路的车和人可不少,原因在于那群山深处有几个
很著名的胜迹,比如噶举教派中很重要的一支止贡噶举的祖寺止贡提寺,和西藏第
一大天葬台止贡提天葬台。西藏人特别看重这个天葬台,认为死后送到这里来天葬,
魂灵进入“辛康”
(极乐世界)会快得多。换句话说,止贡提天葬台就像搭在两个世
界之间的方便之梯。
德仲温泉也在这附近。它除了和一般温泉一样具有医疗效果,可以治这个病那
个病的,尤其在春秋两季据说药效更加显著,更重要的是它还有宗教意义。据说在
1200 多年前,藏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士、西藏人尊奉的古汝仁波切曾在这里闭关修
行多年,并将手中的“多吉”
(金刚杵)掷向山崖,劈成两半,不但将高山上融化的
雪水一路引往老百姓的农田,同时因地下受之震动,冒出气泡翻滚的泉眼无数,用
那温热的泉水洗浴身体别提有多么舒服,何况还能获得奇特的疗效。
不过在从前可不是人人都能洗得上的。四周用石块堆砌并被分为上下两处却一
水相连的温泉,习俗上,上温泉只能是活佛而且是止贡提寺最尊贵的活佛洗浴,下
温泉才是俗人中的贵族洗浴,至于等级低微的底层百姓断然是不能享受这个福的。
以后到底从何时起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在温泉里洗浴,谁也说不清楚,是从“百万翻
身农奴得解放”之后吗?这倒是一大好事。可毕竟人的成分已经大不纯了,什么样
的人都有,那水的质量或者说那水的药效会不会下降许多?另外,为什么规定男的
在上温泉洗浴,女的在下温泉洗浴?明明那上温泉的水会经下温泉流到河里去,难
道男人就比女人干净吗?有人说,藏人有个说法,水只要流出一步之远又会变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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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但这可能吗?无论如何,这种洗浴总是让人的心里有点别扭,除非你是在没人
的时候独自去洗。
我到过德仲温泉两次。第一次是 1995 年的初夏,所搭的那辆中巴速度之慢,甚
至可以让我在行驶中的车上奋笔疾书。那时候,男女温泉完全是露天的,用句老话
来说,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谁想要偷看别人的裸体那简直太容易了。而
且还有蛇,是那种又细又长的小蛇缓缓地爬行在周遭的石块上,相信谁第一眼看见
都会吓得半死,但幸好早就有人提醒过了,说这里的蛇从不伤人。
第二次是两年前的春天,还在下雪,记得刚走到温泉边上,突然从雾气弥漫的
水里冒出两个赤裸裸的外国女子,很快身上落满了雪花,很快又化了,她俩咯咯笑
着,那情景真的十分难忘。
两次我都住在阿尼的屋子里。忘记说了,这里有一个属于止贡噶举也修宁玛教
法的“阿尼贡巴”(尼姑寺),实际上紧挨着温泉的一面山坡上全是高低错落的红房
子,里面的阿尼们几乎都比别处的阿尼好看,显然是被这神医般的泉水滋养的结果。
我住的当然是那种藏式的房子,离温泉不过几步,洗澡倒是很方便,可就是别想睡
个安稳觉。德仲这里的狗很多,虽不咬人但老尾随你也够烦的。白天它们还算乖觉,
不怎么吭声,一到半夜竟四下里狗声一片,没完没了。加上那些晚上也要泡澡的人
那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得,晚上还比白天热闹。
不过我也属于晚上去洗温泉的人。怎么说我也在意那从男温泉里流下来的水。
其实晚上,不,夜很深很深时去洗的人很少,有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久久地沉浸在温
暖的水里。月光下,泉水清澈见底,大小不一的石头历历可数,穿过轻烟般弥散的
雾气望夜空,那黄色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晕染成一片朦胧,无比美丽,传入耳中的
则是已经低落的狗吠声和咫尺间流向远方的水拍声,这一切叫人幸福得惟有叹息而
已。
说起来,德仲温泉真的是我去过的那么多的山水里很喜欢的一处啊。

第二天是星期六。说好 10 点出发,可我一等就等到了快 12 点。我只好自嘲道,


难怪嘛,藏族人民天生就没有时间观念。我想起 W 经常说的一句话,藏人是一个缺
乏数字化管理的民族。最初听他这么说,我还要为本民族争辩几句,可大量的事实
证明的确如此。
一辆桑塔纳里面除了表弟加措,是四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藏族青年,其中三个穿
着漂亮的“巴扎”,是西藏人的传统服饰之一,小羊羔皮袄,毛料罩衣,镶锦缎的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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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和斜襟,过去多为老年人的御寒冬衣,这两年风靡拉萨,成为年轻的藏族男女的
时装,当然颜色和质地都有很大不同,价格也贵,一件好的“巴扎”要上千元。
他们不但穿着相似,经历也都惊人地相似,都出生于 1970 年代,在内地的西藏
中学上学,大学或专科学校毕业后回拉萨工作,如今不是退职经商就是一边干着公
职一边做生意,一个个都是在商海中起劲奋斗的模样。都来自家境很好的干部家庭,
父母以前多为“翻身农奴”出身,热爱党,党也厚待他们,所以在这些后代的身上
都有一种溢于言表的优越感,并因之在社会上织就了一张非常有效的关系网,与拉
萨一般的藏族年轻人不同。
像曾经做过银行出纳的次旺,亲戚中这个是哪个局的局长,那个是什么官员,
又跟西藏最有权势的热地书记的儿子是同学。再加上戴着一副小眼镜的达杰,某高
官的儿子,他们一块儿开宾馆,开酒吧,当然还倒腾别的生意,如今成立了一家旅
游公司,就是以德仲命名,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把德仲给瞄上的。
德仲虽说以温泉著名,目前为止既没有公路,也没有电和电话。墨竹工卡县尽
管知道那是一块金字招牌,风水宝地,但还建设不到那里去。西藏的许多基础建设
都是这样,往往到县就为止,除非如次旺他们自有小算盘可打。他们迄今投了八九
十万将围绕温泉的大片土地给租了下来,还盖了旅馆,拉了电话线,并打算修公路
和建小型电站。从他们的租用面积和长达 40 年的租用期限来看,所花费的费用可谓
相当低廉,而且所有的这些都是在一路绿灯下进行的,肯定是方便之门大开。对于
西藏各级官员来说,热地书记这个名号显然如雷贯耳,那么热地书记的儿子在西藏
想干什么干不成呢?
所以这趟去德仲,作为二老板的次旺是想让加措实地考察一番,以后好兼他们
的管理顾问。表弟加措在拉萨某饭店工作多年,曾经是总经理助理,某个娱乐部的
经理,现在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他汉文和英文都比藏文好。
另外两人,在自治区某局工作的巴桑也属那个特殊的圈子,但西绕看上去不像,
穿着不讲究,身上有一种平民的味道,言谈间多的是一般藏族人的口头禅,「贡觉」
(向三宝发誓)或“益西”(向释迦佛或向达赖喇嘛发誓),说起寺院和喇嘛也比他
们几个知道的多,我还以为他信佛,但加措告诉我,他是安全厅的人,派驻边境口
岸某站的站长。
我原以为加措叫我去纯粹是为了洗温泉,在拉萨的表哥表弟里面,我和他还算
谈得来,而且总觉得他虽然个子很高,可还是孩子气十足。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叫
我给这个发展中的德仲温泉,不,德仲旅游公司写点儿什么。只是他不会想到我写
的竟是这样一篇文章。想加措曾经对我说:“阿佳(姐姐),你写西藏,应该写一写
我们这批年轻的藏人,我们才是西藏未来的主人。”当初听这话并不在意,但经历了

75
这一次短短的旅行之后我深有感触,并且非常难过。

好笑的是我们还得在拉萨城里盘桓一会儿。按照拉萨人每天必喝甜茶的习惯,
他们也要喝上几杯才走,于是把车驶向帕廓老街一带一个叫“革命”的甜茶馆。
后座坐了四个人显然很挤,好在我和加措都瘦,占的不过是一个胖子的座位。
可警察就不这么看了,见一辆小车里接踵钻出来那么多人,立即很威严地招手示意。
傻逼。达杰嘟哝一句,甩手过去。其它人也满不在乎的样子。被大衣裹得像个铁塔
似的警察一脸黑红,看不出来是藏族还是汉族,冲达杰敬了一个礼,接着说了一堆
什么话。话说完了,达杰原本挺直的腰弯下去了。次旺他们赶紧过去,一下子围住
了警察。我有点紧张。加措说没事儿,他们会处理好的。果然他们个个都陪着笑脸,
还为警察闪道,任警察昂然将车开走了。
没事没事,我们先进去喝茶,达杰会摆平的。次旺一边走向“革命”一边大声
地说。
“革命”是拉萨甜茶馆里的老字号。不过也老不到哪儿去,一听这名就知道产
生于什么年代,不像“鲁仓”(羊圈)、“杠穹”(小箱子)的历史悠久,可也是拉萨
人趋之若骛的甜茶馆。老甜茶馆都一样,黑压压的,脏兮兮的,摇摇晃晃的长桌和
条凳,夏天苍蝇乱飞,冬天乞丐不断,但却是拉萨各种小道消息的汇聚与传播中心。
在真假混杂甚至十分离奇的传言中,那两三毛钱一杯的甜茶似乎也格外地好喝,而
且带着浓浓的藏式口音的“革命”一词更有一种怪怪的吸引力,所以这“革命”已
经有第二家了。
拉萨的男女老少都有瘾似地爱喝这种红茶和牛奶(如今多为奶粉)、糖熬制的英
国风味的茶,但传统上女人是不能进甜茶馆的,不然会被视作不正经。不过在早已
移风易俗的今天,藏族男同志能做到的事,藏族女同志也能做到,何况要去的是“革
命”。甜茶馆一向开门都很早,接待的几乎都是转经的老年人,其余时间则是各行各
业各年龄层的人。不少单位里的藏人都这样,上班的时间和在甜茶馆里喝茶的时间
差不多。
离我不远的几个年轻的男女正高谈阔论,仔细一听说的都是汉语,努力地字正
腔圆着,间或夹杂几个藏语的词儿,巴桑还是西绕说他们是附近西藏大学的学生,
对他们很不屑的样子。要了一瓶三磅甜茶,又一人要了一碗面。这添了牛骨汤的面
条一根根像筷子般粗细,统称“藏面”
,可能因为它是用藏人而不是汉人或回人的手
扯出来的才得此名吧。不一会儿达杰来了,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说,他还说我违反

76
了交通法规第几章第几条呢,我一找到他们的队长他就没话了。
中午一点半,阳光普照,终于可以出发了。

车刚开到拉萨大桥,前座的巴桑就俯身摸出一个做成手榴弹形状的鞭炮来,说,
炸了它吧,声音里透着兴奋。次旺立即制止,没看见有当兵的在守桥吗?炸了不把
咱们抓了才怪,过了桥再说。
一过桥,那手榴弹就频频炸了一路。那一路上有堆满塑料袋的垃圾场、油库,
路边的村庄、小商店,隐蔽的军营、农场,山顶上的废墟,粉刷一新的寺院,瓷砖
楼房林立的县城。当然这些才不是要炸的目标。只有那一路上的人,赶马车或驾驶
拖拉机的农民,停在路边的客车里的乘客,三三两两的包工队(一看见包工队,那
些四川人模样的汉人,西绕就大喊,炸他们),穿红衣的云游僧,流鼻涕的小孩子,
等等等等,才会被落在身边的爆炸声吓一跳甚至吓得哇哇大叫或者撒腿跑开。还有
猪啊、狗啊、牛啊、羊啊、马啊也都不放过。
比爆炸声更响亮的欢笑声洒了一路。只要巴桑把引线一扯,动作越来越像那么
回事地将手榴弹抛出窗外,几个人就连忙回首张望,高兴得不得了。我虽知道这手
榴弹是假的,是种鞭炮,又想男孩子(其实他们也不小了)都贪玩,喜欢恶作剧,
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更多的是担心如果不慎没扔出去,在车里炸的话怎么办?
前面说过,从县城到德仲温泉的路很难走。桑塔纳自然是开不过去的。他们早
已联系好了,到了墨竹工卡县城就换一辆丰田越野车。是当地县税务局的车。我松
了口气,因为手榴弹终于炸光了。没想到换车的时候,达杰很得意地从车后取出一
把小口径步枪。带枪干什么?我问道。打猎呗。达杰干脆地答道,可能觉得我的问
题很多余。谁又补充了一句,打它几只呱呱鸡。我只觉心一沉。
充满火药味,不,杀戮味的旅行开始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就像我没有想到
会跟这样几个同族人一块儿去德仲。最初看见他们,一个个彬彬有礼,干干净净,
精精神神,藏话和汉话都说得十分好听,不像许多藏人一说汉话就句句带个「我操」,
当然他们也偶尔带把子,不过是“我靠”。加上是表弟加措的朋友,说真的,我还一
点儿也不反感他们。
但很快我就开始反感了。不但反感,而且烦恼。那是经过一大片长满灌木丛的
山坡时,要杀戮的目标终于出现了。是一只兔子。一只傻乎乎的兔子,把自己暴露
在一块开阔地带,像是在召唤他们来杀自己。达杰将车刹住,提着枪就迎上前去,
他甚至没有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而是抬手一枪就打中了那兔子的后腿。而我喊出

77
的“别打”喊得太晚了,太微弱了,立即淹没在车里四起的欢呼声中。
我很难容忍这个现实。更难以容忍的是,达杰提着枪追击逃跑的兔子。牠哪里
逃得了啊。拖着受伤的腿还没逃几步,就被达杰连补几枪给打死了。倒在草丛中的
兔子我看不见牠挣扎的惨状,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追杀者一点儿也不手软、一点儿
也不心悸的冷酷和残忍,反映在他被眼镜遮住的眼睛里,反映在他步步进逼的脚步
里,也反映在另外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下车去捡兔子的奔跑里。那可是一个生命啊,
一个原本在自己的家园里自由自在地生存的生命,就这么突然地被打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被枪杀,我不但烦恼,而且痛苦。作为以佛教为信仰的
我,长久以来接受的是关爱众生、视众生为亲人的教育,这个众生不仅指的是人这
种生命,也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所有的生命。像这只兔子,牠无数
的前生中很难说与我无关,说不定曾经就是我的父母或者姐妹,总之肯定有缘相连,
不然我为什么会和牠相遇?可我却任凭牠惨死在我的跟前而不去救牠!我无法相信
我仅仅喊了一声“别打”,我哪里是一个佛教徒,分明是一个帮凶!
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一言不发,满心的气愤。直到碰见两个背着粮食和牛肉的阿
尼拦车,见达杰──还是这个达杰,笑眯眯地下车,把她们的东西放在车上,这样
她们就可以轻松地走到德仲温泉,想他对阿尼还是挺好的嘛,这一点倒像个真正的
藏人,就原谅了他,还有他们。就又恢复和他们说话,只是忍住不去想那只被扔在
车座后面的血乎乎的兔子。可后来我才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

德仲温泉到了。但再也没有前两次看见时的喜悦了。已经是傍晚快七点了,太
阳还未完全落山,站在道路消失的山坡往下望,一片如刀光般闪闪发亮的铁皮屋顶
格外刺目。次旺指着铁皮屋顶介绍说,那就是我们盖的旅馆。言语间似乎很自豪。
我惋惜道,干吗要盖这种屋顶,多不协调。次旺说,它实用啊,不然夏天有那么多
的雨水,藏式的那种房子是要漏的。也许吧,我说,不过这颜色实在难看。
阿尼们的红房子依然像红宝石一般撒落在半山上,算是抚慰着被这铁皮屋顶这
本不属于这一块世界的金属反射的强光刺疼的眼睛。
沿山坡而下,袅绕着热气的温泉被挂满经幡的山崖和几排当做旅舍的房屋围在
中间。温泉已不全是露天的了,有大半圈搭上了高高的本色的木架子,可以挡住无
聊者的窥视,也还显得别致,更要紧的是,人在水里仍然可以望见白天或黑夜的天
空。这倒算得上是值得称道的改建之处。
旅舍分为两种。那铁皮屋顶笼罩下的两排水泥楼房显然是次旺他们新盖的,紧

78
挨温泉的一排藏式土房则属于寺院。有意思的是,看上去又崭新又干净的楼房间间
紧闭,无人住宿,而出土文物似的歪歪斜斜的藏房门前倒还坐着几个穿「巴扎」的
老外。我就想,两处价格不一肯定是如此选择的原因,不过有没有那样一种味道、
那样一种感觉恐怕更是吸引人的因素。
所以次旺无奈又含有妒意地说,这些阿尼都是死脑筋,给她们谈过多少次了,
把价格往上提一点,不然我们一间房子 60 元她们才 10 元,人家肯定要住在她们那
里。可她们也笨,就不想一想,她们全部房间的房价加起来也不及我们的两间多,
何况只要到了旅游旺季,我们所有的房间都会爆满,还不如索性把这排房子卖给我
们算了,也省得她们瞎操心了。
那为什么不呢?我问道。
怕我们占她们的便宜呗。次旺答道。过去这块地方都是寺院的,后来温泉开放
了,县里最先在这里盖了一个招待所,说好要给寺院钱的,结果一分也没给,寺院
从此就再也不好说话了,宁肯要那么一点点钱也不相信有可能会得到更多。
其实我们就是想占她们的便宜。达杰笑嘻嘻地接过话说。就这么一点儿地方还
想发大财?哼,现在不给我们算了,慢慢地,我们就会城市包围农村,来它个一网
打尽。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阿尼的屋子里喝茶。次旺他们的新房子因为没人
去住,那管钥匙的就给自己放假回家了,我们今晚也就只好住在寺院的旅舍里。看
他们几个跟阿尼们又说又笑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们真的对阿尼们好。三个阿尼都很
年轻,羞答答的样子,手掩着嘴笑,不停地为我们添上滚烫的酥油茶,还给我们一
人泡了一碗方便面,但她们怎会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只要一说汉话,她
们就傻眼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县里买的牛肉炖好了,就着辣酱和饼子吃很香。这时,月亮早已经升起来,
该是去洗温泉的时候了。
泉水边,两支蜡烛的光在氤氲的水气里柔和地亮着,久违的暖意立即驱散了紧
裹在身上的寒冷。更暖人心脾的是那月光下冒着咕噜噜的气泡的水。不会游水的我
踩着有点硌脚又有点滑溜的石头慢慢地移动着。那泉水很干净,很热,洋溢着包容
一切的亲和之力。那水似乎可以包容三生。
水里还有几个阿尼,正低低回回地、婉婉转转地唱着歌儿。细细一听,原来是
赞颂古汝仁波切的道歌,倒很像是山歌或者情歌。
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妇人,像是从牧区来的。和许多牧区的女人一样,平日里
裹在厚重、肥大的羊皮袄里面,可一解开袍子,那身材别提有多好看。就连这个老
妇人也是,身影摇晃间幻现着青春时节的美丽。

79
后来她们都走了,纷纷对我说,别在水里太久了,会心慌的。
又是我一个人沉浸在温暖的水里。又是穿过轻烟般弥散的雾气望夜空,那黄色
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又晕染成一片朦胧,无比美丽,传入耳中的则又是已经低落的
狗吠声和咫尺间流向远方的水拍声,这一切又一次叫人幸福得惟有叹息而已。我不
禁想念着他。远方的异族的他如果也身临其境,该是多么圆满。

我独自住了一间有六张床却没有门闩的屋子。没有一张床上不是落满了土,全
是屋顶上、墙上剥落下来的泥土。但我带着睡袋。常年远行的经验使我向来把自己
安顿得很好。
天一亮就醒了。又去无人的温泉里泡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相机去爬寺院背后的
山。突然瞥见达杰挎着枪从佛塔前一闪而过。他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杀生吗?我一
下子非常不快。在藏地,但凡是寺院所在之处都是动物们的天堂。我去过一个边远
的寺院,那河里的鱼会跳到喇嘛的手心里吃糌粑。可德仲倒像是猎手们的乐园了。
寺院背后是阿尼们的红房子,往上是隐修者的山洞。据说这里住着古汝仁波切
的空行母耶协措杰的化身,一位已经 70 多岁的康珠玛。但我每次来她都在闭关,看
来无缘拜见。记得五年前,我也这样独自躺在山坡上,看山腰间用白石头堆积的六
字真言,看红衣阿尼背水归来。此刻风景依旧,使得时间的意义模糊不清。西藏的
时间似与别处的时间不同。它可以弯曲,如一段铁丝被拧成首尾相接的一圈;也可
以像倾泻在地上的酸奶一样缓慢地流淌。我甚至觉得心态也几乎依旧。似乎依旧。
然后去寺院。遇上次旺和表弟加措。对于我来说,寺院就像是我的家,所以我
一进寺院就可以说出那些让我倍觉亲切的事物。像古汝仁波切的坛城,他的 25 个各
具神通的弟子,他的 8 种不同变相的化身。松玛。夷当。康珠玛。我忍不住对次旺
说,既然你们在古汝仁波切修行之处做生意,就要对这个圣洁的地方有恭敬心,这
样才会得到他的护佑。我的用意只是希望他们手下留情。
次旺睁大了眼睛说,那我一定要多拜拜他。又说,以前我从来不去寺院的,现
在倒好,因为这个德仲,老得去寺院。我心想,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进寺院的,
如此功利的信仰,无非渴求的是当即得报。
寺院很小,很简陋。藏地有许多这样的寺院,纯粹是当地一方百姓的精神寄托,
也都由老百姓和出家人的家庭供养,当然寺院本身也有以寺养寺的传统,但也只是
仅够温饱而已。尼姑寺院更是十分艰苦。所以可想而知这温泉对于她们的重要性。
实际上她们若是以售票的方式靠温泉来改善一下生活也未尝不可,可如今她们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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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连那一排旅舍也保不住了。

我们是中午时分离开德仲温泉的。小口径步枪被巴桑大大咧咧地握在手中。他
们的目光全朝车两边逡巡着,生怕漏掉了一个猎物。
我有意讲起了佛教中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我说我有一个姑父,年轻时候因挨
饿打死过不少獐子、野鹿和狐狸。后来得了癌症,一位原本并不认识的活佛打卦说
这是因为他杀生导致的果报,只有多放生才能多活点儿时间。家里人于是天天买鱼
来放在河里,两年后他病故了。
对于西藏人来说,一般都会将这类故事引以为戒。是的,戒训,戒条,戒律。
它意味着必须遵守的禁忌。正如达赖喇嘛所说:“一旦在一个人的心灵中确立了这种
戒律,甚至在邪念刚刚出现时,他就能加以自制。”在藏人,不,在真正的藏人的生
活中,因为宗教的缘故存在着很多戒律。而所有戒律中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杀生。
从感化人心的角度来讲,杀生的结果与可怕的报应息息相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里面贯穿着一条环环相扣的因果之链。而佛教的根本在于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怜
悯,包括对自我生命的尊重和怜悯,惟其才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完善之道。
不杀生的戒律让人感悟到不单单只有人的生命才珍贵,换言之,当人如果不是
将所有弱势的生命都视为同自己一般珍贵,若不以其它生命也为贵重,那么他或她
必定也是个轻贱自我生命的人。这样的戒律其实十分美好,它使你对生命乃至包容
生命的天地都有了敬畏、谦卑和感激。而无视这样的戒律,也就没有了对自我的约
束,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敬畏、谦卑和感激,有的只是傲慢与攻击、蔑视与破坏、仇
恨与毁灭。一位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消灭生命是一种法西斯的游戏。”
我无意以一种道德家或宗教者的面目美化自我。我讲因果报应的故事其实也是
警戒自己。我深知自己的弱点。昨天在杀那只兔子的时候就几乎形同一个袖手旁观
的人。我说过我已经当过一次帮凶。但我绝不愿意继续当下去了,这已经给我带来
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没有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显然在他们的心中只有个人的欲望导致的个
人的快乐至上。如果杀戮能够满足欲望能够带来快乐,那么就格杀勿论。因此他们
全身心地充满了杀机。一只兔子还不够。又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兔子和一只小小的
野鸡遭到了同样的下场。甚至一只停在村庄里农民的青稞打场上的鸽子也引发了杀
机,在轻微的枪声中一头栽倒。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我的故事看来
只适宜于那些心底里生长着宗教种子的藏人。对他们这种不知是被汉化还是被西化

81
总之是被现代化了的藏人则毫无用处。
不远处,有几只黑色的、亭亭的鸟儿在水草间优雅地徜徉着。黑颈鹤!达杰大
喊一声,又有了那种想要捕杀的激动。我也立即大喊了一声:不能打,这个不能打!
连我都听出了自己变调的声音。达杰愣了一下,停止了刹车的动作说,那当然,打
它们是要坐牢的。车继续向前开。我很想问他,仅仅是因为怕坐牢才放它们一条生
路吗?我还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不能打?难道那个被打就是可以的吗?我
似乎听见了那几只鹤的叫声,那样的叫声用一个词来形容,是鹤唳。
车子突然爆胎了。这时候,风沙骤起,席卷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条道路、整
个天空。我看着他们在风沙中乱成一团,颇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说出了口:看,
这就是你们打猎的报应。表弟加措赶紧扯了我一下,以示制止。其实他已经用枪声
表明了一种归属于他们的姿态,尽管一枪也没有打中。
折腾了半天才又继续上路。不久到达墨竹工卡县城。换车的时候,那几只被击
毙的动物又被抛扔到地上。两只兔子,一只鸽子,一只呱呱鸡。每一只身上都带着
枪眼和血迹斑斑。每一只都那么地漂亮,几个小时前,还在草丛间、半空中充满活
力地跳跃着,飞翔着,可此刻都僵硬地、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地上。也许有人会
说,打几只兔子啊鸽子啊呱呱鸡啊算得了什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可
是,怎么算不了什么呢?牠们难道不是生命吗?被枪击中的是牠们,而被牠们击中
的是不是我们的怜悯心呢?
我不忍再看。突然间非常生气。本来我一身轻松、满心欢喜地踏上这次德仲之
行,可这几个人未免太不人道了,硬是以杀生这种方式施与我不堪承负的压力。若
不制止,于我为人为佛教信徒的原则显然背离,若要制止,又肯定会招致他们的反
感。可我为什么不去制止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的杀生呢?是不能,还是不敢,还是不
知如何制止?这么一想我既气自己更气他们。他们凭什么如此霸道?凭什么不由分
说地让我目睹甚至可以说是参与他们的杀戮游戏?
也罢,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他们却越发地收敛不住,眉目间全是盎然的杀机。
像火焰一样燃烧的杀机。从县城到拉萨的路上,一边是冬日里积着水洼的一片片草
滩,更远处是流量较小的几曲河水。一群一群的黄鸭就在那些水洼里缓缓地漂游着。
昨天在路上,他们还在说黄鸭这种动物很重感情,都是一对一对的,一只要是被打
死了,另一只也决不要活,会绕着死了的伴侣一个劲地飞旋,直至气绝而亡。可这
时候他们几乎是嚎叫着跳下车去,把枪对准一只黄鸭扣动了扳机。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愤然地推开车门,从车后厢取出背包独自向前走
去。风沙又起。风沙漫天啊。风沙突然间弥漫了整个黄昏的西藏的天空,如同硝烟
四起,包含无可测知的深意。泪水终于流了一脸。我怎么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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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这些把自己视作西藏未来的主人们,这块土地是他们自己的
家园啊,他们连自己的家园都不热爱,非得把它践踏成生命的屠宰场生命的涂炭之
地才肯心满意足吗?
西藏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权力在你自己的土地上大开杀戒啊!你知不
知道你其实捕杀的正是你自己的灵魂?
他们终于住手了,不再开枪射杀无辜了。一声不吭,一个个很不高兴地回到了
车里。表弟加措快步走到我跟前劝道:好了,不打了,上车吧,我们回拉萨。看他
满脸的尴尬,我不禁心软。好吧,回拉萨吧,带着四只被打死的兔子、鸽子和呱呱
鸡,让我们回到那个可以烹食牠们的拉萨吧,在被灯红酒绿冲淡的酥油味中,在被
轻歌曼舞遮没的祈祷声中,那个已经不再是乐土和净土、福地和圣地的拉萨啊,有
谁知道它未来的指望是谁?它未来的指望究竟在哪里?
好吧,让我们回到拉萨。“……哭泣但是不恳求任何,不叫喊,不气愤,也许并
不太清楚在哭泣,也许是在梦中,就像呼吸一样。”……就像月光下的德仲泉水。
“……泉水,动物们说。每天晚上太阳落下时泉水都要哭泣。”

2001 年 1 月 13 日于拉萨

83

在哲蚌寺

1、

又到哲蚌寺了。寺院的每一处都让我欢喜。那种气味。那种折射的光线。那种
红颜色。让我随时都生起与前世相关的感情。
格列的小屋是在一个院子里。很干净。很安静。有一点点绿的草坪上长着两棵
大树。两棵小树。大树上有鸟巢。麻雀在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小树是桃树。开着
八九朵桃花。格列说到时候就会结桃的。我不敢相信。那么细、那么矮的树枝上竟
会结桃?真是奇迹。
暖暖的阳光洒在这个院子里。不高的土墙外就是夏天展佛的山。那时候会是怎
样的激动人心啊。无比美丽的唐卡。在清晨的阳光中缓缓打开。绽放淡淡的、静静
的微笑。拈花一笑。有一次,就在喇嘛们的齐声祷告间歇,响起了另一个宗教的颂
歌。另一种悠扬。另一种清凉。那是另一种天籁。寻声走去,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
异国人,低头接受喇嘛献上的哈达。
此时坐在有鸟巢的树下喝茶。不想离开。但寺院不会留下女人。想起记忆中的
那些寺院。喃喃地说起。八邦寺。白玉寺。噶陀寺。还有不知名的小寺院。唉,天
宇噶陀。它在高山上,云雾里,往昔成就者披着红袈裟飞翔的传说中。莲花生的金
刚座。修行地。被说成是空行母的康珠玛。我是世间的,还是出世间的?
“啪”一下。什么东西落在头上?伸手一摸。鸟的稀屎。绿的。但不臭。问格
列有什么寓意。孩子似的格列很调皮,说这就是加持。谁加持我?是不是在提醒我,
从前也像鸟一样,终日在寺院的上空盘桓?

84
2、

朱瑞突然生起一念。她要从昌都搭车去德格。然后是甘孜。炉霍。道孚。康定。
二郎山。那是我走过的路线。一路的无法形容的美啊。这个担心再不走一回就老了
的汉族女人。她很想赶在从此一别之前这么走一回。哈尔滨,她的家。往后就是加
拿大了。她难过地说,可我很想住在这里啊。为何天文历算所的卦,说我不适宜留
下呢?她几乎要哭了。

3、

去一个刻经版的小扎仓。长长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两边耸立着石头垒成的
僧房。顶上夹杂着和袈裟一样红的贝玛草。每走一步时间减缓一分。更像是后退着。
退到很早以前。朱瑞说,有本书上讲,我每次去哲蚌寺,都觉得回到了 1000 年以前。
格列不解。1000 年?我们寺院明明只有 500 年嘛。
小扎仓也是一派寂静。涂满了酥油的门紧闭。小心翼翼地上楼。那似乎通天的
梯子让我叹息。我走过多少这样的梯子?这样高,这样结实,这样没有止境。为什
么永远走不完?
绘满天女和吉祥八宝的长廊。壁画之间涂着黑边的窗户和飘着“镶布”(一种
装饰布帘)的门扇。狭窄的天井。明与暗。有一瞬间,我的心一阵紧缩。因为我好
像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几个月前,那身影与我相伴,走过卫藏和东藏的多少这样
的长廊。我们如影随形。我们如胶似膝。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看见。不想再见却还
要看见,这该有多么无奈啊。
于是离开扎仓。随意走。不是曲径通幽,就是豁然开朗。甚至是柳暗花明。真
的是这样。那辩经院里开满了一树树的桃花。桃花盛开的辩经院。粉白的花朵。绛
红的喇嘛。青石板。当微风拂来,花瓣飞扬,不在世俗中的人儿舞动念珠,双手击
节,口若悬河。显然我们需要眼前幻现如此美景。

4、

洛桑云丹,这个清清秀秀的喇嘛竟然令我有点心慌。不。不是这样。怎么可以
说心慌?最多有一点点异样而已。
清秀尚在其次。那种眉宇之间的沉静。那种举止之间的优雅。沉静和优雅。为
此可以让我在一百个人里面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也仅仅是吸引。然后加以稍微多一
点的关注。因为他是一个受了比丘戒律的喇嘛。所以那次在辩经法会上给他拍的照

85
片最多。
格列说,后来喇嘛们都要问,为什么把你拍的那么好?他们指的是有一张照片,
蓝天白云下,一条苍黄的转经路上,沉静而优雅的洛桑云丹如玉树临风。
我知道洛桑云丹喜欢我。但这种喜欢绝对不是那种喜欢。一丝一毫也不是。换
句话说,是一种由衷的欢喜。他看见我就欢喜。但神情没有一点异样。我深信他的
心里也没有。所以应声开门的他一脸静静的喜悦,一手展开绛红的僧衣静静地说,
请到屋里坐。
喇嘛的家都很简单。只有经书。唐卡。上师的相片。酥油灯。净水碗。藏式的
小床和方桌很适宜静思冥想。不过洛桑云丹还多一样。在他的袈裟里还裹着一只沉
睡的小猫。当他说起小猫,我看见了我见过的喜欢和欢喜。在特意添上的新鲜的牛
奶茶里,我也看见了。
朱瑞问他现在学什么。学完了这个学哪个。学哪个又要学多久。等等。他一一
回答。最后笑道,一直学到死,一直学到觉悟,一直学到解脱。在他的笑容里,我
明白了沉静和优雅从何而来。
洛桑云丹的屋外是片平缓的山坡。山坡上一棵桃树此时桃花绚烂之极。鸟的叫
声依稀可闻。在与他告别时,他指着山坡说,夏天来吧,我们去那里过林卡。当然。
当然要来的。我对这个沉静的优雅的喇嘛说。

2001 年 3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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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回中永怀挚爱

1998 年的元旦,是以零星地炸响在拉萨广寒而清凉的夜空中的爆竹,和回荡在
苏州寒山寺的一百零八下钟声——这业已商业化的电视节目,贸然地闯入了围炉夜
话或意欲入眠的人们的耳鼓之中。我仍在回想先前通过传呼台给一位旧友送去的祝
辞。我原本要说的是:1998,吉祥如意;可我却连续重复了两遍 1988。对于新年的
降临几近于拒绝的心理,竟能让人宁肯回到那遥远、苍白的 10 年前吗?那时候,我
还是一个民族学院的学生,在成都阴冷、潮湿的冬夜里,深为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
经历而苦恼,特意在一本像红旗一样热烈的笔记本的扉页上,颇为激昂地写下:“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多么想变成一只勇敢的海燕,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在
天空中高傲地飞翔。”
不知道现今的孩子们是否听说过这段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豪言壮语。也许,在
他们的课本里连高尔基这个革命文豪的名字亦遁而不见了。那可是我和同辈人甚至
上溯到一、两代人许多年来最主要的精神偶像,其它的如雷锋、保尔·柯察金、张
海迪等等;在读大学的初期,还曾给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军人们写信、寄慰问品。
但 1986 年以后,新的、浪漫的、叛逆的偶像在趋于个人化、艺术化的诗歌擂击出的
无序的激烈鼓点中匆匆上场了。
时代不同了;每一个时代都各有各的理想、热情、口号和创伤,像一个个火烫
的烙印纷乱地刻在人们的心上,甚至形状不一的额头上,今生抹不掉,来世还可能
若隐若现。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生命里流淌着古老图伯特之血的藏人来说,故乡的风
景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改变。故乡的;譬如说故乡的语言,我依稀耳闻却从未
放在心上。是否,另有一种错误或误差致使我的存在犹如一个意外?

1998 年的元旦,全世界都在以各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迎接着它,除了某个地方静
若止水,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沉默无言。悉尼在放最昂贵的焰火,伦敦在大开
香槟酒,澳门在金属般闪烁的灯光中使劲地扭动着即将统一的胯部,东京的年轻人
个个高举着银色的、烙饼似的气球尖声喊叫。在大洋彼岸的纽约,浓妆艳抹的白人
和黑人热泪盈眶地紧紧拥抱;而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56 个民族的代表缺一不可地
一齐闪亮登场——虽然是色彩缤纷、大相迥异的服装,却是如出一辙的笑颜和舞
姿……我甚至觉得主持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像是从来就伴随着我和太多的人一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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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那些充斥着各种极端、疯狂而荒诞的戏剧事件的年代:高亢,激越,充满斗志,
令人血热贲张;至多有一些娇媚,嗲气,这倒是如今这个商品社会所赋予的。
然而真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兄弟姊妹舞翩跹”吗?在人们弯月一般扬起的
眉梢之间,那隐隐掠过的、不易察觉的阴影是什么?毛泽东在他濒死之前最后一次
观看电影,当看到多年浴血奋战的解放大军在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下胜利进城的镜
头时,这位素来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己……我还是欣赏俄
罗斯一个偏远的小渔村里,像北极熊一样笨拙、像海豹一样良善的劳动者在篝火旁
烤着鱼、喝着烧酒、跳着传统舞蹈的形式,据说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早进入新年的。
肤色黝黑、相貌英俊的印度青年则疾步走在无垠的大漠上,他在歌唱祖国,深情地
歌唱属于他的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美丽的祖国,于是,天真的孩子欢
笑了,漂亮的、头顶水罐的少女欢笑了,满脸皱纹的老人欢笑了……啊,祖国,亲
爱的祖国,在哪里?
……在氤氲的梵香中,我洗净双手,步入佛堂。我把自己视为一盏静静燃着的
酥油供灯,向着金色的佛龛里庄严如仪的佛像和满墙的唐卡礼拜并祈祷:一为众生,
二为导师,三为亲人,最后是自己。——无论如何,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但愿这
不是空想吧。恍惚中,观世音遥遥地伸出一千只柔曼如柳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因耽
于尘世而不安的我的心。哦,他也老了,他让衰老如此明显地示现,甚至交织着黄
色与绛红色的僧袍上也布满皱褶,却更有一种慈悲的力量动人心魄,而他的目光,
那难以形容的充满智慧的目光哟,我不禁幸福而又伤感地泫然泪下了。
半夜三点多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刹那间,我竟以为天光大亮。
谁在这么晚还要倾诉衷肠?电话的那一端源自繁华的南国明珠——广州,可以清晰
地听见穿梭不息的车辆疾驰并鸣响喇叭的强音,混杂着宾馆里的电视中如电光火石
般劈啪作响的粤语,真的是大都市喧哗与骚动的不眠之夜啊。而这边,我指的是拉
萨,早已一片沉寂,偶尔有狗吠几声,以及从高高的窗户里泻下的冰雪一般洁白的
月光,以及,对面的那一座从前的宫殿,在夜幕下神秘并且凄凉的巨大而模糊的轮
廓仿佛被我穿透墙壁的视力所目睹!此时,如果有赞歌,那也是从古老的、繁多的
寺院中,无数纯洁的喉管里飘出的献给佛陀的赞歌——谁说这不是一个神话一般的、
但已没落的世外庄园呢?
只听得红尘中那个被失眠折磨的人语调低沉地说:花钱买欢,有何不可?可一
念及我素来心高气傲,本该是奇女子钟情的人却要行这等下作的事,就觉着是自取
其辱,再深不过地落入了俗套……原来,佛教中讲的六道轮回就在人间,而人间中
最常见的就是地狱。什么是地狱?“俗”,就是地狱。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每
一次的反叛,每一次的热血澎湃,都是为了和一个“俗”抗争,可万万没想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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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落入了俗套,变成了一个俗人,就像地狱中的一个鬼。究竟什么是将人从地狱
中拯救出来的药方呢?是“爱”吗?可“爱”在哪儿呢?
电话里,这“爱?的要求多么空虚,却又强烈。

1998 年的元旦,太阳照常升起,还将照常落下,西藏人亦照常起居,向三宝磕
头,去寺院点灯,沿帕廓转经;我奉为上师的仁波切应一位新近丧母的施主的恭请,
一早就带着十余名僧人在大昭寺的庭院内虔心地做法事;往北去,那里的百姓和牲
畜还在和百年不遇的大雪酿成的灾难苦苦地抗争着……我照常在书桌前坐下——这
几乎是我每日的功课:读书,写作,以及诵经。
然而这一天,我忍不住要回顾,是的,回顾过去的一年,1997,固然有许多历
史事件迭出不穷,留下划时代的重大意义,比如邓小平的去世,香港回归,等等;
但我最清晰不过地记得的是两个女人的死。一位算是寿终正寝,是我偏爱的作家玛
格丽特·杜拉斯,她罕见的智慧和才情远比她传奇、浪漫的经历更令人神往,以至
她亡故的刺痛从 1996 年蔓延至今。一位是昔日的王妃、英格兰的玫瑰、全球舆论的
热点黛安娜,在诗情画意一般的巴黎夏夜与最后的恋人惨遇车祸,香消玉殒,令人
不禁扼腕痛惜,喟叹生命短促,世事无常——而当时,我正在康巴老家的方圆之内,
经验着精神上的一次特别重要的洗礼。
确切地说,那些庞大或微小的寺院犹如镶嵌在广袤、高拔的大地上的红宝石,
即使在历史的风雨中或略有破败,或已为废墟,仍然闪烁着熠熠夺目的光芒。还有
那些裹着绛红大氅的喇嘛,苍老的,盛年的,幼稚的,无一不亲人似的微笑着,迎
候着,其中竟有三人与我同名,最小的不过五六岁,在镜头里他睁大着亮晶晶的眼
睛,歪着头,轻轻地咬着拇指,一副令人爱怜的模样儿,谁会想到他也是次日盛大
的法会上端坐着千吟百诵的一个小僧人?

1998 年的元旦,我重新打开几本关于西藏的书籍。我再度百感交集地闻到了西
藏的气息。那是芬芳中的芬芳,梦幻中的梦幻,啜泣中的啜泣。——我的意思是,
我人在西藏,却往往只能在书中看见真正的西藏。
是的,就是这样的三本书:一本黄色,一本绛红色,另一本的封面是钴蓝色的
天穹下,两位头戴鸡冠法帽的僧侣吹奏法号的侧影。显而易见,它们是那遍布雪域
的壮美或朴素的建筑中(不少已沦为废墟)难以计数的、又长又窄的、被一根结实
而污黑的牛皮绳紧紧捆扎的纸张坚韧、笔迹清晰却似亘古流传下来的所有典籍的精
粹、扼要和浓缩;另外,它们尤其是一段重要的过去的记忆。这记忆太多了,太重
了,这记忆的比重、体积和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不曾减弱半分,反而像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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酵似的,渐渐地充满了整个有形和无形的空间,当我们——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在生
命的最初,并未得到过故乡那醇厚而甘甜的乳汁哺育的人——呱呱坠地,就不偏不
倚地「啪」地打在了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随着成长,日渐深刻,一如难以愈
合的伤痕。
但它们读起来是那么地优美,流畅,深情,并不因为……而哽塞难言、闪烁其
辞,有一些如同幻想或诗歌,自然是令人伤怀的幻想或诗歌,比如:

……天黑以后,我最后一次来到专门供奉大黑天的佛坛前,他是我的护法。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
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许愿油灯排
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
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许愿灯上。
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
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
人心静。
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
悔以及回来的意愿。我默祷了一会儿,喇嘛们一定猜到我要走了,但他们必然
会替我保密的。离开佛坛前,我坐下读了几分钟佛经,对一个谈到“建立信心
与勇气”之必要性的章节沉吟良久。(达赖喇嘛,《流亡中的自在》)

又比如:

……阿里仁波齐(达赖喇嘛的弟弟)说:“我们刚到,我就被叫去见达赖喇
嘛。我走进了寺院二楼的一间小房。正对着门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透进来的
一点点光线,神圣的达赖喇嘛脚穿长筒皮靴,身着俗人服装,站在窗前。以前
我从未看到他像这样穿戴过。但实际上看去,他却显得相当自然。他只是问了
问:‘你今天感觉怎样?’我回答说:‘没什么。一切都好,只是沙暴有点猛,
妈妈因为骑在马上,大腿有点问题。
’接着,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
说:‘恰杰’——这是我的小名——‘现在我们是难民了。
’”(约翰·F·艾夫唐,
《雪域境外流亡记》)

又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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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不是圣贤或奇迹的国土。西藏是皈依宗教道路的人民的国土,他
们不是痛苦地履行义务,而是充满热情和极大的欢乐遵循这条道路。在这片国
土上只要我们希望,我们就能得到观世音的保佑。如果这就是奇迹,那么西藏
就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因为观世音总是不断地显圣,引导和帮助我们。或
许乡村本身就给了我们帮助。我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不得不离开西藏的人来说,
不能看到西藏的崇山峻岭,感觉不到家乡的微风,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是真正
的损失。是乡村把我们的思想变得内向。在西藏,我们不仅生活在世界之中,
而且和周围的世界融为一体,西藏本身看来就是我们祝福的一部分。
……在西藏,我们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努力去消灭我们自己内部的无
知。就是这种对无知的自我感知、对解脱的渴望,才使西藏人成为西藏人,才
使西藏的生活具有价值。佛经教导我们,我们的无知就是痛苦,我们知道这一
点。但是,就是那点滴的知识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美,使我们在各处都看到
了美,使我们聪明起来。我认为西藏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事实也的确如此。但
对我来说,最大的美则是人民过着一种虔诚的宗教生活。(土登晋美洛布,《西
藏——历史·宗教·人民》)

因为这样的书,我蓦然惊觉某种使命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晰过,迫近过。甚至一
位来自秀丽江南、与我不同族籍的诗人,在短短数日的西藏之行结束之后,都能够
含蓄而又形象地写下:它(即西藏)有着最为公开的秘密的密室、最大颗粒的泪滴、
最为强烈的紫外线或最最低迷浑厚的男性(喇嘛)诵经的声音……
是否,我终于明确了今后写作的方向,那就是做一个见证人,看见,发现,揭
示,并且传播那秘密——那惊人的、感人的却非个人的秘密?正如一生致力于用“记
忆”对抗“遗忘”的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所说:

让我们来讲故事。那是我们的首要责任。评注将不得不迟到,否则它们就
会取代或遮蔽它们意在揭示的事物。

那么让我也学着来讲故事吧。让我用最多见的一种语言,却是一种重新定义、
净化甚至重新发明的语言来讲故事,而“别的一切都可以等,必须等。别的一切都
不存在。”(埃利·威塞尔语)——这应该是我的责任、理想和努力,不可推卸,也
无权推卸。
然而,我却是如此地……尴尬。或者说,我注定将如此尴尬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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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1998 年的元旦!我从未像这一天这般明白无误地洞察到此生此世,即这一
次轮回中我甚为微妙的处境:一个其实并不纯粹的混血儿,一个在异乡飘荡多年的
游魂,一个至今与母语隔若关山的残疾人,一个被浅陋的艺术化的生活重创的伤员,
一个在宗教殿堂的角落中姿势生硬的仪轨见习生,一个,一个永远徘徊于尘世的边
缘、空怀教徒式的献身精神的独身者……
不过,我仍然要恳求,是的,在 20 世纪末,在这个酝酿着各种变革的前夜,我
以我的良知和我的宿命恳求:请允许吧,即使这些不完整的故事,在怎样矛盾和犹
豫的心情中,被喃喃低语地,慢慢道出……

1998 年元旦于拉萨

92
在 2000 年的前夜

还有三天就是两千年了。
她的心里似乎没有多少异样的感觉。
但她想有。人们都有,为什么她没有呢?——她是想有人们有的那种感觉吗?
人们都在问,千禧年怎么过?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在电话里,在相互见面的时候。
很少去单位,一去就遇上那个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孩,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糖,羞
涩地说,我要结婚了。旁边有人说,又一个千禧新娘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
法。她很少看报纸,很少看电视,她可真是孤陋寡闻。
好吉祥的称呼啊。一阵感动,她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说,我要送给你千倍的祝
福,当然喏,我还要分一点新娘的喜气。

很早的时候,谁说过,两千年到了,四个现代化就会实现的?
她有多大,那时候?
小小的她掐指一算,有些心酸,等到宏伟蓝图变成现实了,我都老了。

在大昭寺,笑起来像个女孩子似的喇嘛丹增说,你很久没来了。
庭院里,从遥远的牧场来的几个女孩子,无数的小辫子上缀满了细碎的松石,
像密密的草地上开着鲜花。她们的笑容里,虽然有生活的艰辛,此刻也很灿烂。
她想问他们怎么过,可怎么说,几个裹着绛红僧衣的男孩也不明白。汉人的节
日?摇头。外国人的节日?也不全是。那么,几天后,夜里寺院开门吗?为什么要
开门?两千年嘛。两千年就得开门吗?
算了,不说了。
我知道了,丹增恍然的样子。你是不是又想跑到寺院里来睡觉?
他说的是去年藏历 12 月 30 日那晚,原来是想在寺院整整祈祷一夜的,可没念
上几圈就在佛的脚下睡着了。

几天没出门了?
两天?三天?还是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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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出门让人担心,不出门也让人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无非是一出门就走得很远,那些偏远的乡村又没有电话可
打,但每次还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你现在和“桔子”一样,是我们家的第二个“桔子”。说完,妈妈笑了。才从转
经路上回家的她穿一身深蓝色的运动衣,精神很好,也显得年轻多了。
“桔子”是个狗,看家的狗,不过它可没它的名字那么可爱,老是长不大,性
格反复无常,有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候会猛地扑上去,把别人的腿给含住,所以常
常被拴起来。
她突然发现她是这样地依赖眼前的这个吃过很多苦的女人,这样地怕失去她,
不禁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刚下班的弟弟看见,讥讽道,老姑娘了,还撒娇?
弟弟已经不让妈妈担心了,他刚刚结婚。婚礼上,来得最多的是妈妈的亲朋好
友,这样人们都知道她的孩子中还是有正常的,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在按部就班地
生活。

只要出门,她总是要化妆的,对着小镜子细细地描啊画啊。她喜欢画眼睛和嘴
唇。说来也怪,以前她的眼睛是和父亲一样的眼睛,细长的,一单一双,但不知从
何时起,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有一阵儿还是好几层眼皮,
像是皱纹都跑到眼睑上去了,让她很是忧心。妹妹的眼睛倒是天生的大眼睛,对她
的突变嗤之以鼻,哼哼,还不是给画出来的。她就说,现在不画了也这样呀。妹妹
说,已经画变形了嘛,再说,还是近视眼。
出门是要戴上耳环的。戒指和项链也从不离身。都是银的。银的光泽和质地永
远是她的最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像生活中那些好女子的泪珠。像毕生中难遇
的、美好的却又是瞬息即逝的缘分。她不会忘记那年马容回去的时候,她俩在给过
她们许多快乐的帕廓街上慢慢地走着,最后在骷髅状的银戒跟前站住了。那时候,
她们对美的欣赏还是偏重于古怪和夸张。她俩一人戴了一枚一样的。她俩手拉着手
时,因为内心的相契而淡漠了离别的苦。后来她俩的首饰越来越简单,有一次,马
容寄来的生日礼物只是一圈刻着隐隐的花纹的银指环。
昨晚,马容在电话中说,她现在妆也不化了,什么都不戴了。
但她还是不能放弃这些的。她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些美丽的,哪怕被
人认为沾有世俗之气。
前不久,她和另一个女子在帕廓街上转,在一家小店里看见一对星星形状的镂
空的银耳环,有些大,戴在耳朵两边晃动时有一种远古的意味。她正试着,朋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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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这耳环戴了多久?—那不过是一个圆圆的小环而已。她迟疑了一下说,可
能有一年多吧。朋友很惊讶,你过去可是几天就换一副的呀,你看你对生活的态度
变成什么样子了。这话令她也很惊讶。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暗暗自责着,
当即要了三对耳环。

后来,她转念一想,这样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好,最多是有一点点消极罢了。
但这种消极是她愿意的消极。
她有心承受这种消极。这种退回小屋、与内心相伴、自成一统的消极,远比看
上去只为了名和利,在世上忙忙碌碌走一遭的积极或上进有意义得多。
甚至她的过去,仅仅是贪玩,也浪费了多少好时光啊。
如今,她也许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想要的是
什么。
这样的消极,其实挺好。
何况现在是冬天。冬天是万物休眠的季节嘛。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然界中那
些与节气相应的动物了。
但愿是温良的、安静的、与世无争的动物。

并且不时地沉醉在“晕眩”之中。——晕眩,仅仅是这个词本身已经让她不能
自已。
在米兰·昆德拉的书中,这样解释:“晕眩”,即“一种强烈的、不可克制的要
倒下去的渴望”,是“某种虚弱的陶醉。一个人意识到他的虚弱,他决定屈服而不是
挺住,他沉醉于虚弱,甚至希望变得更弱,希望在主广场的中央倒在众人面前,并
希望继续下落,比倒下更向下”。
她深信,并需要补充的是,那“倒下”的是肉体,当肉体在尘世之中深深地下
陷直至没顶,另外一种东西,姑且说它是灵魂吧,便会挣脱肉体的羁绊而轻盈地飞
翔,那一定是朝着某个超现实的无比美好的所在飞翔。
惟有在“晕眩”的时候,惟有在仅仅为了这样的事物“晕眩”的时候,比如诗
歌、念珠、地图、书籍和音乐;比如正午、深夜、过往和梦境;比如辣椒、青稞酒
或梵香;比如“印度”与“江南”,以及除此两地之外那绛红色的“西藏”——啊,
亲爱的、独一无二的西藏!

电视里正在播放西藏的纪录片。这是她最喜欢看的。刚才弟弟在客厅里扯着嗓
子叫她,正好耳机里的一段音乐结束,她才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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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天。西藏的云。西藏的山。西藏的水。还有西藏旧日的宫殿,西藏饱经
沧桑的喇嘛庙。还有那一束束西藏的光芒,那一张张西藏的容颜,那一片片西藏的
绛红色……
每一次她都看不够。每一次她都很激动。家里人纷纷笑她,你那么热爱西藏,
你一出门就可以看见这些,比电视里还要多,还要真实。可她偏偏只为这些在屏幕
上,在图片上,在音乐里,在书本里出现的西藏深深地、难以自抑地激动,甚至热
泪盈眶。

有一次,一位喇嘛送给她一卷录像带,是英国一个著名的纪录片公司拍的,很
美的画面,很婉转的音乐,很生动的细节,却没有说教,没有深刻的思想,没有激
烈的言行,在很纪实的平白直叙的拍摄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悲。
他还是爽朗地笑着。在爽朗的笑声中,他委托那个和他一样年老的活佛去一个
被掩蔽在尼泊尔的小王国,曾被围剿并被封锁近 30 年的木斯塘。其实那个小王国和
西藏的所有地方一样,说的是藏语,穿的是藏服,信的是藏传佛教。但已经衰微了。
不过和西藏的衰微不一样。它是在外界的极端封闭中衰微的。所以当它终于有了开
放的一天,他便让那个老活佛代替他去那里,他希望让佛光再次照耀那里,他要求
带回几个孩子,在他的努力保持西藏传统文化的学校里得到教育,后继有人,让人
类珍贵的精神遗产代代相传。
先是飞机、汽车,接着现代文明的象征消失了。老活佛骑上了马。老活佛的脸
在炽烈的阳光下一点点地变红,变黑……在酷似阿里土林的地形中,差不多骑了一
个月的马。木斯塘到了。小小的堡垒似的王宫。寒酸的国王和王后。破败的寺院。
贫穷的却不乏快乐的百姓。深夜篝火边神秘“雪人”的故事。枯瘦的老喇嘛绘声绘
色的野兽吃人的故事。牵马的扎西的醉态。两个被选中的孩子兴高采烈,他们的母
亲却在为长久的分别流泪。而他的声音开始在木斯塘的上空回荡。
又看见他了。他还是爽朗地笑着。慈悲和智慧的化身;无数藏人的精神支柱——
“嘉瓦仁波切”。他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询问他们的名字和年龄,然后象征性地为
他们剪去一缕头发。然后,两个孩子在各自父亲惜别的目光中,走进明亮的、奔跑
着许多藏人孩子的学校……
这就是那部片子。一如日常生活的毫无艺术痕迹的纪录片。

但更打动人心的是其中的某一处。
是那个老活佛,骑马至山顶,眺望远方——那边,正是西藏,是他还在青年的
时候就从此离别的故乡。几个在异乡长大的年轻僧人在悬挂五色经幡,风轻微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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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着,天高云淡,万籁俱寂。老活佛久久地伫立山顶,遥望家乡。久久地,他才叹
道:我们的家乡是这样地美啊!说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泪水从他已经去日无多
的眼里奔涌而出,他竭力地压抑着,压抑着,终究失声痛哭。
长达一分多锺的镜头里,只有老活佛忍不住抽搐的双肩,忍不住放声的哭泣。
经幡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飞舞,年轻僧人的脸上只有坚毅。远方,那西藏的山川河流
啊,沉默无言……

所以,她一直想走。
她一直想走到那里,想走到他的身边,想走到和她的血脉相关的人群之中。
可是她啊……至今尚未走成!
“在路上,一个供奉的手印并不复杂,如何结在蒙尘的额上?一串特别的真言并
不生涩,如何悄悄地涌出早已玷污的嘴唇?我怀抱人世间从不生长的花朵,赶在凋
零之前,热泪盈眶,四处寻觅,只为献给一个绛红色的老人,一颗如意宝珠,一缕
微笑,将生生世世系得很紧……」”

今年的一天,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早早地赶到大昭寺广场,广场似乎如常,转
经的转经,煨桑的煨桑,只有高高挂在某一处的喇叭异常响亮,旋律激越,犹如“文
革”时期。
大昭寺门前依然是磕长头的老百姓,此起彼伏;但大门紧闭着。
后门也紧闭着。
她想进去,使劲拍门,喊着认识的喇嘛的名字,却叫不开。旁边的人斜眼看着,
此时说汉话似乎更容易遭人反感。不是反感她,是反感她身边的那个打扮得像男孩
的汉族女子。
只好转帕廓。转了三圈。第二圈时才感觉气氛的隐隐异样。似乎有一半的便衣。
一半的信徒。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件都没有看见。
晚上收听广播,听到了他的声音,说英语,语调如常,却让人悲伤。他说,只
要众生幸福,我可以不必回来。我可以像一个受伤的动物那样走到远处,打坐,禅
修,思考来世……
他已经老了。40 年的风霜,40 年的沧桑啊。一个 24 岁的年轻人在流亡的岁月
中很快地变成了 64 岁的老人。她一念及,就忍不住祈祷,为他的长寿,为她能够有
见到他的一天。
一身酒气的弟弟说,他周围的许多藏人早已忘记了这一天,他们在酒吧里喝酒,
在歌厅里唱歌,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关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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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梦中,她又见到了他——莲花生大士,西藏人的精神之王,古汝仁波
切。他将一本经书放在她的头顶上,但念的是什么,她却忘了。
他是她在成佛之道上的本尊、护法、依怙主。
一位已经圆寂的宁玛上师这样说:“在圣地印度和雪乡西藏,出现过许多不可思
议和无以伦比的大师。在他们当中,对现在这个艰苦时代的众生,最有慈悲心和最
多加持的是莲花生大士,他拥有一切诸佛的慈悲和智慧。他有一项德性就是任何人
祈求他,他就能够立刻给予加持。”
还说:“在当前的困难时代里,我们所能祈请与皈依的,以莲花生大士最殊胜,
所以,金刚上师咒最适合这个时代。”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十二字心咒时,就牢牢地记住了。
以后,她每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反复地、全身心地持诵这句真言,并在
脑海中观想古汝仁波切的形象。每一次她都得到了响应和护佑。

夏天在康巴,她独自搭车去宁玛的一个大寺。噶陀寺,正是古汝仁波切曾经长
期修行的道场,第二金刚座。当时是雨季,雨一直在下,从小雨连绵到大雨滂沱。
她坐在寺院拉木材的卡车上,坐在高高的木头上。旁边挤满了说康巴话的男人,其
中有一个老喇嘛的背影。她紧紧地裹着防雨的外衣,帽子也压得低低的,还是一脸
的雨水,连骨头里也浸透了雨水。雨大路滑,而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越走
弯越多。她开始害怕,开始默默地持咒,当然是古汝仁波切的心咒。在转一个急弯
时,车居然上不去了,一直往下滑,车上的男人全都跳下了车,除了那个老喇嘛。
她可不敢跳,看着都头晕。可没想到更让人头晕的是,车刚停住,突然又往下滑,
她回头一看,竟是万丈深渊。几乎是本能,她一直默默持着的咒一下子从喉咙里喷
涌而出,声音之大,几乎盖过了雨声。在念诵中,她发现车顶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连老喇嘛都跳车了。这时,车下的男人们纷纷向她张开了手臂,但她的眼前却像是
出现了古汝仁波切的身形,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往下跳,正好被人们接住。再看那突
然又停住的车,离深渊竟只有手臂那么长。而她的眼前,古汝仁波切的身形久久不
散。
“我不会远离那些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仰我的人,虽然他们没有看到我,
我的孩子们将永远、永远受到我慈悲心的保护。”
——这正是古汝仁波切的许诺。

是不是该说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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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第一次听到他的电话号码,多奇怪啊,她的心里突然闪了一下,就像是
某种预感如电光火闪一般,一下子把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照耀得一片明亮,接着她
看见一个像银子一般幽美、像丝线一般纤细、像泪珠一般晶莹的……它是不是那个
字的化现呢?
那个字——“缘”,它就在心底里藏着,此刻无比明亮,此刻熠熠生辉。在藏语
里,它的发音是“le”
,一个轻轻的、从心里发出的、舌尖从上腭滑过的音节。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她的心里又这么闪了一下。
更奇怪的是,刚放下电话,眼光重新落在书上时,扑入眼帘的是怎样的一行字
啊,竟让她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这样的一行字,出现在这本像梦一般神秘并有着预言气息的书上呢?
这通篇都是在宗教的迷宫中穿行的文字,其中一行,竟像是在此刻注定了她的命运。
它是这样说的——“当你忘却了时间朝什么方向流逝时,爱情会帮助你确定这个方
向。爱情始终是时间的源流。”

于是她带着酥油去了寺院。
在她的请求下,寄托着愿望的酥油,一点点被倾入燃着火苗的金灯里。火苗照
亮喇嘛的脸,也照亮一颗渴望的心。于是她双手合掌,久久地祈祷,最后在犹豫中,
在惴惴中,忍不住用早已加持过的红珊瑚念珠占了一卦。
——啊,她看见了什么?
一粒珊瑚念珠就像一个最美丽、最圆满的结果出现了!那分明是佛以一粒红色
的珊瑚念珠,兆示了命中最深切的因缘。她仿佛听见佛在低语:我的孩子,你祈求
的,我给你!
这真的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从天而降!

两千年就要来了。
明天,后天,大后天。就是两千年,就是 21 世纪,就是一个新的纪元了。
她想她哪里都不会去,就坐在计算机跟前,和她热爱的文字在一起。
她当然是要祈祷的,长时间地祈祷,为她所有爱着的人祈祷,也为她所有不认
识的人祈祷,还有她的故乡,她的同胞,还有她的「桔子」,笼中的小鸟,荒野上被
追杀的野羚羊,海洋中被污染所伤害的鲸鱼、鲨鱼和所有的小虫小虾……
当那个神圣的、崭新的时刻来临的瞬间,她会举起酒杯,在想象中和心中牵挂
的那个人一起仰望星空,双手迎接!
那时刻啊,在共同的星空下,一种超越地理乃至超越所有物质的感应,是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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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地、神秘地穿梭于彼此的心灵之间?

1999 年 12 月 28 日凌晨 3 点于拉萨

100
二十一个片断

1、表达

迄今为止,面对西藏我无法表达。不是我不擅长表达,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
表达。所有的语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连贯。所有的词汇在今天这样的现实
面前化为乌有,悄然远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标点符号只剩下三个:那就是问号、
感叹号和省略号。
我们的内心被这三个标点符号充满,再无其它。甚至我们的身体上也被这三个
标点符号烙印似地布满。看见了吗?在这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问号,在那只目睹
太多的眼睛里是感叹号,但落到嘴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或者说,因为有太多、太
多想要说的却无从说起,或难以细说,而变成了一串串连续不断的省略号!
西藏啊,你让我从何说起?你又让我如何不说?可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嘴边,
为什么你永远是巨大而惊心的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2、看见

今天,西藏以一种复杂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看见
西藏,只要他想看的话。只要他远远地看一眼,朝那个地球上最高的高处看一眼,
他就能够看见他以为的西藏。
在世人的眼中,西藏究竟像什么?像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绚丽汽球被日益神话?
还是像一个被注入毒素的恶性肿瘤已难以治愈?
连绵的群山,不化的积雪,汹涌的江河,原始的草原,以及附着其上的奇风异
俗,无数喇嘛和阿尼口中的天书般的念诵,使一道道视线不得不弯曲、转折——而
这不过是带着旅游心态的外人的视线。
实际上原初的视线并不存在,如同视线下的广大或细微的真相,在外人无法察
觉的封锁下,在惟有这视线之内的人们的切身体验下,早已扭曲、痉挛、颠倒。这
一道道发生折射之变的视线啊,已经彻底地模糊了西藏!
啊,西藏,你的看见是看不见,是从来、从来的看不见!西藏啊,其实连你自
己又何曾看见过自己!
当你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看得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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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日

在这个恐怕是世界上节日最多的地方,藏人固有的节日以本族特殊的历书进行
着,因为不可或缺的宗教仪式在专制的政权下不再轰轰烈烈,却像在地下奔涌的无
数激流,它通过所有从各处涌来的乡下藏人那些风霜的面孔、肮脏的衣袍、冲鼻的
气味,在每一个寺院的门口汇聚成洪流。每一个人都是宗教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写
着虔诚,虔诚,还是虔诚。除此之外,对于他们,世俗的节日还有什么意义?
另外的节日在另外的人那里十分重要,也可以说是外来的汉人带来的外来的节
日,但对于时代潮流之中的城市藏人一样重要。中秋节,农历的八月十五日,满街
的月饼喜气洋洋地象征团圆。清明节,农历的四月五日,孩子们和军人们一起涌入
革命公墓或烈士陵园,在“唯(应该是“为”,但那上面却写错了)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哨兵似的标语下,举手宣誓,低头默哀,列队再教育。
更另外的节日也来了。那是圣诞节,圣诞老人陌生的微笑在商店的橱窗上犹如
包装绚烂的礼物一般显得亲切无比,遥远无比。

4、末日

对于西藏人而言,世界末日并不是所有可怖的大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而是,
恰恰是,如今的这种表面慷慨、公平、而且多少有点仁慈的专制统治之时。这已经
持续半个世纪的“解放”,在百万“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旗号下,其实像一剂致人于
慢性死亡的毒药,正逐渐地,渗入并深入无数西藏人的毛孔直至肺腑,使其在类似
于酒精导致的虚幻而快乐的幻觉中日益沉醉,日益迷失,日益忘乎所以,而那个远
在他乡的应该说是他们精神上最亲的亲人,为了他们今生和来世的福祉,多少年来
是如何在奔波,在衰老,在心力交瘁,差不多已被他们忘却,甚至变得与他们不相
干了。实际上,事实上,对于今天的无数西藏人来说,末日就是即日,就是每一日!
他们生活在末日之中却不自知,相反从不把末日当作末日,这是因为他们本身已经
成为末日的一部分了!

5、声音

是的,在我们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常常会被指责。这些指责中,听上去似乎
最理直气壮的是,你们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却攻击我们,你们的心理很阴暗。甚而至
于,还被如此咄咄逼人地威胁:要是非常时期最好跑快点,免得没跑掉就被人收拾
了。这显然是一种殖民者的腔调,典型的话语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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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被人如此斥责,这说明了什么呢?作为一个有着
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是不是从始以来皆仰仗他人的恩赐才得以苟活呢?如果事实
并非如此,那么又是从何时起,毗邻而居的他人变成了登堂入室的主人,以至有了
可以如此训斥的权力?
所谓“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其实是模糊的谎言。但这样的论调既能蛊惑殖民者
一方的民众,又使得被殖民者多少有点儿理亏词穷——可不是吗?对于纳入利益集
团之中的每一个人来说,其生存的情形不但是依赖,而且是依附,甚至是寄生。因
此,当主人厉声呵斥只是轻微地发出了一些声音的我们时,除了满面羞惭地赶紧噤
声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看来若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大大犯禁的事。这,就是某种霸权在这一范围
内的体现,犹如暗中行使的戒律,我们只能心照不宣地接受、遵守,若越雷池一步,
对不起,这权力的大棒就会落到那个冒犯者的头上,而这也是一种警示,提醒其它
人,只能在这权力允准的范围内出声。
这当然是殖民者的权力,它要求甚至强求被殖民者最好哑口无言。如果想要说
话,那也只能是随声附和,变成如奈保尔所说的,帝国主义主人的应声虫。倘若更
进一步,成为这权力的摇旗呐喊者,那当然是会令殖民者圣心大悦的,并且赏赐多
多的,那么,这“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也是可以允准的,就像是主人家扔给看家狗
的骨头,还残留着一点儿肉末。

6、容颜

……然而在西藏,大概是由于这些因素: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使得这里
的一切无不呈现出一种感人的单纯性或惊人的丰富性。
于是,有时候,在一个偏远牧场的幼童的脸上,你会看见沧桑;在一个高高的、
五彩斑斓的法座上面的老僧脸上,你会看见纯真和宽容。而当人群出现的时候,你
会忘记他们所置身的环境具有怎样的景物或气氛,你甚至忘记了别处所少有的温度
和高度,你只记得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泛着阳光的脸!
无论如何,这些脸上的光芒已经足够。虽然有的强烈些,有的淡些,但都被一
种光芒照耀着,使这些脸张张极美。这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美,你只能通过瞬间的摄
影隐约地、偶尔地捕捉到。因为这种美是千百年来,像遗传基因似的,融入他们的
血肉之中,再由内心向外焕发,却又一闪即逝。因此这张张面孔啊,传达的是整个
西藏的信息。
对于一个渴望用文字和图片作为某种记录,或者探寻某种秘密的人来说,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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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看见这些脸时,都会被深深地震住。尤其是这三种人的脸:僧侣的,老人的,还
有孩子的。
而这些特别的脸,光彩熠熠的脸,只能是、永远是西藏大地上的脸。

7、拉萨

一个日新月异的内地县城。一个过去的圣地。一个消失的神话。如今,它快乐,
浅薄,肉欲,空中漂浮着酒精的泡沫,地上堆砌着金钱的脚印。它几乎是寸草不生
了。即使有绿色,那也是在各自家园中精心侍弄出来的一小块草坪。还有周遭“圈
地运动”一般规划出来的“林卡”。夏天,游兴甚浓的人们在“林卡”里支起帐篷,
撑起阳伞,摆上一张张桌子,上面是麻将、扑克和克郎棋,以及一箱箱满的或空的
酒瓶。而“林卡”的外面,一间间笼罩着粉红色灯光的色情小屋里,浓妆艳抹的内
地小姐正媚态十足地诱惑着本地和外地的各族男人。整个夏天就这么纵情地在“林
卡”里外度过了,消磨了,虚掷了。惟有冬天,啊,拉萨,它在清冽的寒气中如风
声一般的嘤嘤哭泣被我听见!

8、囊玛

这遍布全城的小小娱乐场所,纷纷以旧时西藏的宫廷乐舞为名,虽然特别,却
浓缩为一个意味深长的角落。曾经仅限于“三大领主”享受的艺术似乎回到了“翻
身农奴”的怀抱,过去腐朽的记忆随着声声断断的弦乐化为齑粉。然而……神圣的
真言从未如此真诚地泛滥四溢,在酒精滋润的嘴唇中轻佻地飘向欲望的夜空;令人
心碎的思乡之曲从未如此响亮地频繁回荡,在五颜六色旋转的灯光中,那歌手痛苦
的表情不堪一击。真言空洞,怀念无力,在真言和怀念之中,年轻的藏人们打情骂
俏,不耐烦地要求激烈的现代舞曲。年龄稍长的藏人们一边愤世嫉俗,牢骚满腹,
一边忘不了挤眉弄眼,动手动脚。泡沫翻飞的酒瓶越堆越多,很快空空荡荡,火焰
似的液体滋生某种不安的情绪。烟雾弥漫,却在吐纳之间化作毒气进入所有人的体
内。越来越大的肚皮,越来越猩红的嘴唇……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过是被一种
临时的、短暂的、空虚的激情催发而出。因为此时的哭泣再多,在这个被怀旧伪饰
的夜晚之后,在走出这个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玛”之后就将不再!

9、意外

如同在拉萨,这么些年了,这么多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了,似乎生活就这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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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惊地进行着,这里的藏人、汉人和其它民族的人就这么意外不多地生活着。藏人
更多地在帕廓一带集中着,转经的转经,做买卖的做买卖,或者分散在新村或安居
园里天天打麻将。源源不断的汉人们也像在他们的家乡一般算计着日子,建房子的
建房子,开餐馆的开餐馆,办妓院的办妓院。小姐拉客,包工队杀狗,一个出租车
司机用四川话说,妈的,本来以为到拉萨可以挣到很多钱,挣个鬼哦,从早跑到晚,
荷包里头才几个钱。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却坚决地说,不,我就不信我挣不到,
我一定要挣到钱了才回去。老外们以及越来越多的内地游客们也在好奇地游逛着,
有的表情不可一世,也有的扮成藏人的模样,在寺院傍晚的祷告声中双手合十;有
些老外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令人惊叹的金发碧眼的小天使。还有戴着小白帽的回
回们,或者推着堆满廉价货物的木板车走街串巷,或者在冲赛康一带批发各种伪劣
百货,或者不动声色地蚕食着帕廓街上的小店铺,每逢星期五正午,紧傍着「祖拉
康」的清真寺门前遍地黑皮鞋。至于……至于那些有公职的,被称为国家干部和职
工的各色人等就不必说了。
所有的日子,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这么静静地像水一样流逝着,静静地流到了
一个新世纪的堤坝前。当所有的水流汇聚在一个高高的堤坝前的时候,有一股激越
的水流突然越过了堤坝,不,是将这堤坝冲出了一个骇人的缺口。
意外发生了。意外使所有的水流裹胁而去。而这股激越的水流就是这 21 世纪前
夜的一个出走。是噶玛巴!这不足 15 岁的少年活佛以他的突然出走,让这之前的所
有日子黯然失色,失去意义。

10、消息

一天天,一个重大而特别的消息以无数个矛盾的、混乱的小道消息纷至沓来。
一天天,我焦急地搜集着、打听着各种消息,渴望知道这所有消息的真相——渴望
它的来龙去脉,渴望它的走向趋势,渴望它的最终结果。然而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只
能是掩盖真相,歪曲真相,抹煞真相。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啊,它唯一的功用就是把
真相交给沉默,长久的沉默。
沉默啊,就像那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活佛的心,永远无人可知!而且,在更多
的消息中,他走得越来越远,人们只能看见他沉默的背影渐渐地化入绛红色的世界
之中!

11、占卜

一位年老的天文历算大师拒绝用传统的方法预测命运。在竭力的恳求下,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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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拿起了念珠。他把念珠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开始占卜,谁也不知道他在怎样拨动褐
色的珠子,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卜算了没有。很快,他抬眼说,很好。就这么两个字,
你不知道他指的是这一生的命运,还是就事论事——可指的是哪一件事儿呢?总之,
很好,这就是全部深藏在他沧桑面容下的答案吗?

12、羞耻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有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的权利……”——这是
半个世纪前向全世界宣布的人权宣言中,最震撼人心和慰藉人心的两句。但也是最
如同梦呓的两句。尤其在今天的西藏,我们从不知道我们还有可能听闻这与人生在
世息息相关的话语的权利。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们被迫听闻最多的,如雷贯耳
的,响彻昼夜的,都是不准,不准,不准!
在这天下午,在我深掩于兵营似的单位宿舍里,我打量着每一面墙壁,书柜里
的每一格。那些曾经伴随我生命中多少时光的物品:色彩沈郁的唐卡,不算精致的
供灯,别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摄的西藏僧侣的照片,还有,那个小小的佛龛里端坐着
一尊泥塑的释迦像,他头顶蔚蓝色的发髻,神情如水却透着一丝忧郁,而这忧郁分
明是此时才显现的。——这些,全部,对于我来说既是信仰的象征,也充满了艺术
的美感,但此刻我都要把它们取下来,收起来,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为他
们已经明令禁止,不准在自己家里摆放凡是与宗教有关的物品,绝对不准!
明天他们就将挨家挨户地清查,对,就是这个字眼:清查!当我把这些唐卡和
供灯,照片和佛龛,全部堆放在一个纸箱里的时候,不禁深感羞耻。

13、参与

人人都在参与,人人都无法逃避。参与同样的建设,参与同样的毁灭,参与同
样的幸福游戏,快乐大行动,公开或私下的大小屠杀。这是看不见的战线。不论违
心还是甘心,都显得十分地默契。
妈妈说,那时候,你刚出生,所以我不可能去参加任何运动,待在家里一心照
顾着你。
可是,当她出门上街的时候,见遍地乱扔的一页页经书,那些从来放在头顶上
敬奉的神圣书页,在高喊“造反有理”的革命者的脚下落满脚印,尽管她不愿意也
这么践踏而过,但她更不敢把这些书页捡拾起来,藏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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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良心

一个陈旧的话题。一个重复一遍就要令人大笑的话题。像挂在铁钩上的一颗原
本鲜红却已变色、原本鲜活却已死亡的心脏,正在待价而沽。一些人路过看见,为
它奇异的颜色、奇特的形状所吸引,满怀激情地描述或描绘起来,却见横立一侧的
屠夫举起了手中闪闪发亮的大刀,慌不迭地纷纷掏出各自的心脏双手奉上。啊,这
交出去的心脏和铁钩上出售的心脏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15、拒绝

这是某一种生命存在的状态。或者说,是她的生命存在的状态。她只是拒绝。
她的拒绝只是出于不要、不干、不参与的愿望而已。
拒绝,仅仅是拒绝,只能是拒绝,而不可能作出太多、太大的反应——像反对,
反抗,反攻,等等趋于激烈的行为。而只能是,最多是反感而已。因为反感而拒绝,
这种拒绝不过是一种退却,一种隐蔽,一种固守在自认为安全一方的懦弱的消失。
唉,拒绝,无奈地对“存在的一种缩减”。

16、轮回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往世是什么。我无法知道。在所有的众生当中,我有可能是
哪一些形状的躯体里面隐匿着同一个灵魂?似乎,有的人“选择了天鹅的生涯”,有
的人“选择了苍鹰的生活”,有的人“转生为一个娴于技艺的女人”——这些都是一
部小说里的语句。
难道真的能够“选择”吗?那也一定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选择”。
我多么希望,我的前生往世使我“选择”的是一个吟游歌手的命运啊,让我在
西藏的大地上,为生命和灵魂的流转与解脱边走边唱!

17、爱人

奇特的因缘,发生在他和她之间。奇特的因缘,通过一个特别的地名来连结。
这个地名,不,这个地域,这个地理学早就存在,但对于她的意义,确切地说,如
今已是与某个人神秘地联系、灵犀地沟通的意义了。
西藏啊,它就像一根注定的纽带,将两个身处两地并不相识的人儿连接在一起。
西藏啊,从地理学上来说,是回忆的地理学,远古传说中的地理学,宗教意味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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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如今它又增添上一笔温暖的色调,让我一说出西藏这个名字,就充满温柔而
伤感的情怀,因为是它把生命中的爱人带到了充满变量的生活当中!

18、群众

我为什么这样地害怕人群呢?我为什么不能够和人们轻松地、自在地交往呢?
我的驱散不去的百般无奈、万般紧张,都为的是什么呢?忘记是在哪一本书上看到
的一句话,像是给自己终于找到了最有力的理由:“……和群众接触真是再危险不
过;光荣和无为是两件不能同睡一床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身为藏人中的一分子,西藏庞大而苦难的身影像一块大石头
压迫着我的脊梁,“光荣”和“无为”,我只能选择一样,非此即彼!
……可是,可是我天生消极的女人性情啊,又使我总是想在人群中隐藏自己,
消磨自己,只为小小的自由自在而活着!

19、使命

仅仅一个写作者是不够的。仅仅一个信徒是不够的。仅仅一个人是不够的。在
此生有涯的短短时光当中;在前生无涯的长长时光当中;以及,此地,彼地,无数
个此地,无数个彼地,无数个此地与彼地相交叉的空间里;对于我来说,只能是,
也必须是,而且最好是一个永远的审美主义者!
当然,这样的审美,应该是基于一种充满了宗教情感和人性光辉的终极关怀之
上的。具体而言,它尤其着眼于那精神的故乡——西藏!这一块为慈悲与智慧的化
身——观世音菩萨所庇护的土地!这一块在现世的苦难中冉冉上升的土地!这一块
至今仍在挣扎、苟活却蕴借着希望的土地!
为此,这样的审美不是轻松的,晕眩的,愉快的,赏心悦目的,眼花缭乱的,
浮光掠影的……这样的审美,饱含太多的心疼,太多的叹息,太多的泪水,应该更
有太多的沉浸和思考,启示和升华!
因了这些,一个审美主义者同时义不容辞地承载着见证和记录的使命!

20、家园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草原。那绿色之中所有的不同的绿;那黄色之中所有的
不同的黄:由浅入深,由深一点点过渡到另一种颜色,如泛着铁锈一般的红。一层
又一层。一片又一片。重重迭迭,延伸到视力不能及的山脚和天边。那么多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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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倏忽跑过的小动物。
细雨纷飞。一段音乐从随身携带的小机器送入耳中。原本包含的悲哀如洪水漫
溢,霎那间涌向看不够的草原涌向我。每一根草和每一朵花都落满了悲哀的泪滴,
但那不是雨,是源远流长却又深藏其中的感受在气候的作用下流露无遗。原来正是
那音乐帮助我理解了这草原。不然即便我亲眼看见这草原,四肢贴近这草原,我也
只能知道它的广阔和孤独。也正是这草原帮助我理解了那音乐,但不必说出那音乐
的名字和背景,最多只说,那音乐是悲哀的,更是默默承受的,它的源泉来自于一
个同样苦难的民族。
愈发急促的雨愈发密集,被渐渐猛烈的狂风卷得乱飞,一只鹰却闯进了我的视
野,就像一段熟悉的文字里绝无尘世气息的动物那样,它正在「高傲地飞翔」,让我
几欲低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但望着彷佛无法停止飞翔却已疲惫深深的
鹰,我蓦然心悸。不,不能说是心悸,而是恻隐之心突然充满了我的胸怀,要担忧
哪里才有它的栖息之处。
但我知道,我在此刻看见并走进的这草原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对于它来说,
正如年年轮回的四季,历史,或者说往事,已让它承载太多,以致于它沉默无言,
何须表白。在这个瞬间,我看见的实在很少,也实在是它本身仿若寂静之至。那些
曾经的比暴风雨更加猛烈的喧嚣和打击似乎已经远去。那些曾经的祈祷,曾经的挣
扎,曾经的片刻欢乐似乎已经远去。我只有竭力回忆,仔细辨认,才恍然可见草原
上如幻象般迭现着带着武器的军队,或带着甘露的僧侣和鲜花盛开的日子,甩动长
袖旋风般踢踏舞蹈的我的自生自灭的族人。
因为这草原!我要向那无形的却无所不在的因缘或缘起祈求,愿我无数轮回的
所有生命都再度回到这个时候。愿所有生命的耳朵都倾听这草原,愿所有生命的眼
睛都凝视这草原。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愿我的写作也像这草原一样,具有这
般广阔的形貌,孤独的精神,悲哀的感受,默默承受的力量,以及尤为珍贵的恻隐
之心!

21、祈祷

……西藏啊,我生生世世的故乡,如果我是一盏酥油供灯,请让我在你的身边
常燃不熄;如果你是一只飞翔的鹰鹫,请把我带往光明的净土!

2000 年 1 月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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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回到拉萨。每次都这样。很亲切。看见近在头顶的蓝天,看见裸露的群山,这
才是原生态。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还有清凉的空气。轻轻地呼吸,吐纳,如同在清洗肺腑。
我暗暗庆幸。我知道,只要回到拉萨,就会健康的。哪怕机舱里,道路上,最
后是家的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异族人。哪怕在路上被 30 辆军车挤到一边。哪怕所谓
的西郊遍地是垃圾和垃圾一样的人。哪怕。但拉萨终究是拉萨。我们的拉萨。
想知道拉萨什么呢?
——帕廓街。似乎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藏人。大昭寺。我前世居住的地方。金
光闪闪的佛。微笑着。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我的愿望会实现?那么点灯吧。最好是
让自己变成一盏酥油灯。“古修”玛尼又在开玩笑,说,最近很忙啊,忙着修铁路,
等铁路修好了,普布喇嘛家就没土地了,他的家人只好挎着个篮子,沿着铁路大声
叫卖了。

这天中午,在邮局门口停车时,突然听到牧歌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婉转又
好听。寻声看去,一个头上扎着红绳的年轻藏人正从街上走过。一看就是个牧人,
不过穿的不是藏装,是一件咖啡色的皮衣,很新,像是刚买的,但质量很低劣,亮
晃晃的。他显然心情很好,可能因为阳光很好,也可能因为身上崭新的皮衣。反正
他的心情一定很好,所以他就很高兴地唱起了他可能在草原上总爱唱的歌儿。也不
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总之很好听。而且他的神情那么地旁若无人,在汽车的喇
叭声中,在卖廉价商品和瓜子、水果的吆喝声中,他旁若无人地唱着牧歌,高高兴
兴地从闪着刺眼亮光的瓷砖楼房前走过去了。看着他唱着牧歌走过去,我忍不住笑
了。
想起去年夏天,也是骑着车从这条路上经过,突然看见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男
女,也是牧人的样子,都穿着宽大的藏袍。女的上衣是一件白色的斜襟衬衣,饱满
的胸脯被紧紧地系在腰间的长袖衬托得很高。但让我注意的不是他俩的高大和漂亮,
而是那男人一只手抱着女人的肩,另一只手正在堂而皇之地抚摩女人的乳房。最有
意思的是他俩的表情,男的漫不经心,女的无动于衷,两个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
什么,那样一种天真无邪,那样一种光明磊落,那样一种自然健康的状态简直让我

110
着迷。可是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好像无人看到这一幕,除了我一边放慢了车速
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傻乎乎地笑了。

骑车穿过全城,拉萨吓我一大跳。才不过几日,这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到处都在挖,挖,挖。不知道最后会挖出个什么样子来。包工队们云集而来,埋头
苦干。居然会有那么多的包工队简直让人吃惊。
拉萨正在越变越好看吗?当华灯初上的时候,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因为那一根
根灯柱上爬满了被拧成了奇形怪状的电线,天一黑,全部变成了牦牛的头、扭捏的
鱼和肥胖的莲花,颇有节奏地在半空中闪闪发光。那是“扎西达杰”
(象征祥瑞的传
统图案“吉祥八宝”)吗?实际上丑陋之至,但又非常滑稽,想想看,夜空下的拉萨
街头遍布会发光的牛脑壳,那么巨大,那么怪异,绝对要把从乡下来的牧民吓一跳。
无比多的妓女。她们可真的是了不起啊。因为这个季节的拉萨气候无常,除了
她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还裹着好几层衣服,哪里敢脱得又露胸脯又露大腿的?这些
被流行歌曲中出现的“神鹰”、古老的西藏预言中提及的“铁鸟”,从内地运来的不
分昼夜、成群出没、媚态十足的妖精们,会给拉萨带来什么样的瘟疫呢?
成人商店。发廊和诊所。茶馆里的麻将桌。几曲河畔往昔有树有水有经幡的“古
玛林卡”,已被改造成餐馆、赌场和按摩房。等等,等等,等等。这才是“逛新城“歌
曲里的“拉萨新面貌”。

只有进了寺院才会重新快乐起来。
难忘新年前夕的大昭寺,朝佛的藏人成千上万,康巴人,安多人,卫藏人,而
且大多是年轻人。当他们像脱缰的野马冲进寺院,然后在“觉仁波切”跟前争相伏
地长拜,争相涌向“觉仁波切”的身边,谁都会被他们比世上其它人更由衷的信仰
所打动。
佛教深入我们的血脉,像遗传基因一样相传着。当作为某种象征的警察大步走
来,他们开始有序地排队,但祷告的时候还是不顾一切。他们既虔诚又狂热,尤其
是那么多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透着血性和野性。
一道小门隔开了我和他们。我站在他们的身后像是身处两个世界,这边只有我
和几尊宁静的佛像,而那边是汹涌的汪洋一般的和我血脉相同的群众。但这两个世
界其实是相连的,是被释迦牟尼永恒的慈悲的微笑相连着的。只有佛知道,像我这
样一个即使穿上了藏装也常常被错认的血统混杂的人,内心是多么地纯藏!如果说
这是一种狭隘,那就算是狭隘吧,但我的狭隘里面没有暴力。

111
有三批人为释迦牟尼佛像上金粉。都是藏人。他们的脸迎着被灯火映照得无比
明亮的释迦牟尼佛像。这尊在藏人心目中具有非凡的灵异能力的佛像,让藏人们深
信从内心发出的祈愿一定是会得到应验的。他们肯定也会为自己祈愿的,但第一个
祈愿都是给他的。如果你也在场,如果你看见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的眼睛,看见他
们的双手,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相信此时此刻面对的释迦牟尼佛像实际上已经幻化
为他们心中的本尊喇嘛了,幻化为他们,不,我们的如意之宝——“嘉瓦仁波切”
了。
我带了相机。在我的要求下,喇嘛们揭开了蒙在「觉仁波切」腿上的丝绸。在
双盘着的左腿上,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穴。有一分钱币那么大。一位老僧说这是一
千多年前郎达玛灭佛时用利器砍下的洞,旁边原来还有一个洞,是 37 年前大破“四
旧”时被红卫兵用十字镐砍的洞,不过后来被修补,但轻轻敲击的话还可以听见“空、
空”的响声。
据说有一段时间,
“觉仁波切”的头上还被戴上纸糊的高帽,高帽上写着种种侮
辱性的语言,但满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不翼而飞,「觉仁波切」就这样带着
伤痕赤裸裸地跏趺而坐在莲花座上,在漆黑的小小的佛殿深处默然无言。周围的其
余佛殿全都变成了猪圈,里面养着臭气熏天的猪,楼上的数十间佛殿则成了解放军
军人的宿舍。
我一连拍了好几张,有用闪光的,也有没用闪光的,不知效果如何。每次看到
这个洞,我都要想到那个砍“觉仁波切”的红卫兵,他太可怜了,造下这么大的恶
业,生生世世都万劫不复。
游客依然很多。大多是一群一群的内地游客。有几个外国人在跟喇嘛学说藏语。
其中一个老外的个头儿很吓人,铁塔一般,几个内地的女子直往人家身上靠,摆出
一副比个头的媚态来,不过老外根本不理睬,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从乡下来的脏兮兮
的藏族人民。他朝着他们绽开了笑容。

又一个朋友要走了。最后一次去帕廓街,渴望留在西藏却又不得不离开的朋友
喃喃地说,我在拉萨很寂寞。
寂寞?这个词我不愿意听。
幸好我的家在这里。我在心里说。那是一个绛红色的家。只要感到寂寞,就会
去那里。心里温暖了。我是多么幸运。
昨天晚上,一个过去的贵族用已经衰老的声音真诚地说,我们之间是人与人的
关系,而不是狼与狼,也不是狼与羊,所以我们是朋友,这跟民族无关。
于是那个将要告别西藏的人儿不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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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达。敬酒歌。流动的盛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词是这样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儿盛开,簇
拥着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欢乐,我的梦。

刚刚收到四张照片。是一个朋友在羊卓雍湖附近拍的。西藏的秋色,难以想象
地美丽。很想让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这大自然的美。
有一年,一个写诗的汉人从西北来到西藏,写下如此脱离现实却格外迷人的诗
句:

大风吹乱了天空
我和你滚落一地──一对裸体拥抱的神

还有一句:

大风吹散的羊群捧住爱人的心脏

还有一句:

打马驰越山冈
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2003 年 2 月于拉萨

113

被尘封的往事

遮蔽?是的,就是这个词:遮蔽。不是一点,也不是一部分,而是太多,太多,
几乎全部,都被遮蔽了。我说的是那段历史,发生在整个西藏大地上,长达 10 年甚
至更长时间,几乎都被遮蔽了。
每当如此言说,眼前总有挥之不去的感觉,这个感觉是形象的,就像是隐约看
见了一只巨大的巴掌悬浮于头顶,用一个成语来描述,即一手遮天。那么,是谁的
手呢?为什么,那手想要遮住天呢?
有“天”就有“地”。于是又想起一个成语:遮天蔽地。——这里面“遮”和“蔽”
都有了,但显然不再被动,似有一种主动的因素驱使着。
是不是,所谓的“被动”和“主动”其实都为一体?施与者与受之者都是其本
身?找一个比喻来说,就像是我扔出去的乱棒,却都纷纷打在了我自己的头上;我
站在风中吐出去的唾沫,却都溅在了我自己的脸上。
不过这比喻还是不确切。这比喻太明显了,毫无“遮蔽”一词所具有的那种隐
密、蒙昧甚至几分阴谋的意味。而且,“遮蔽”还含有特意、有意或故意如此的意味。
是谁要“遮蔽”?是谁在“遮蔽”?又是谁被“遮蔽”了?

见过一张有关西藏文革的照片,是一张在内容上具有震撼力、在形式上具有冲
击力的照片。熊熊燃烧的烈火。大肆漫卷着、吞没着正在烧为灰烬的无数书页——
在这之前都是存放在寺院里的佛教典籍。分不清谁是纵火者,谁是围观者,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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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相互混杂,表情皆都兴奋莫名。而且,比较内地的同一类文革照片中出现的人群,
无论装束还是相貌都如出一辙。只有作为背景的藏式建筑提醒我们:这是西藏,这
是拉萨,这是大昭寺的讲经场“松却绕瓦”。
当时在“破四旧”的号召下,寺院里所有的一切更是首当其冲,都在“四旧”
的范围以内,理当扫除得一干二净。因此,能砸的就砸,能烧的就烧。然而,“四旧”
实在是太多了,砸不完、烧不完的就扔,扔在大街上,扔在厕所里。我母亲曾对我
说:“有一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很深。有一天我去你泽仁叔叔家送东西,那是我生了你
以后第一次出门。从军区后门的尧西朗顿家到帕廓街东边的鲁布汽车站,一直到摄
影站的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抄大昭寺还是抄附近的几个佛殿,过去放在寺院
里的经书被扔得满街都是,地上撒满了经书,一页页,比树叶还多,走在上面发出
‘嚓、嚓’的声响。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觉得踩经书是有罪孽的,可是没办法呀,
地上全是经书没法不踩上,躲也躲不过。我真不明白,想着人们怎么连经书都敢踩
呀。车也从经书上面碾过,那些经书已经又脏又破。那时候是秋天,风一吹,破碎
的经书就和树叶一起漫天乱飞。”
住在帕廓的姑姑心有余悸地回忆:“……每次踩着经书和佛像走路的时候,心里
面的那个害怕啊,实在是说不出来。那时候还把夹经书的木板拿去盖厕所。那木板
上面刻的有经文和佛画。天哪,在上面拉屎撒尿,罪孽太大了。”
许多信教的老年人是那样地难过,悄悄地叹息,人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意思?
活的年纪太大了,连菩萨的死都看见了,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我小时候的保
姆阿佳益西摇着白发苍苍的头说:“难道不是这样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连菩萨也
被整死了……”

还见过两张照片给我的印象极深。在大昭寺过去的讲经场而此时批斗“牛鬼蛇
神”的现场——“松却绕瓦”,一个干部模样的汉人满面笑容,他显然是批斗会的主
持者。两张照片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但他的动作却是连续性的:微微后仰着身
子,笑容不变,那不屑地指点着胸前挂着一摞经书正在低头挨斗的喇嘛的手指,即
使放下来也像是随时准备伸出去。
他的笑容是这两张照片唯一的笑容。而在其它人——即使是属于同一个战壕的
“翻身农奴”——的脸上,却不见如此轻松、畅快的笑容。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激
动、激昂和激愤,但又略带紧张,和一种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突变的迷惑。甚至那个
押着挨斗喇嘛的年轻藏人,那个居民红卫兵,其姿势和神情不但不凶悍,竟奇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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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带点不自觉的诚惶诚恐。只有他在笑。只有这个汉人干部开怀地笑着。这是一
个占领者的笑容。是一个权力在握者的笑容。是一个新主人的笑容。所以尽管我们
已无从得知他的简历,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他的笑容。这个人满面的笑容其实具有象
征性。
而那位头戴高帽的喇嘛同样具有象征性。包括他面前的那辆堆满了法器、唐卡
等等宗教物品却被归为“四旧”的木板车。有人指认他有可能是大昭寺的一位高僧,
也有人说是色拉或哲蚌或甘丹这三个寺院的高僧。其实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把他看作
是被勒令穿上护法法衣游街的德木活佛,或者是被红卫兵用金刚杵打死的拉尊仁波
切?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三大领主”。
至于那么多围成几圈的看客里面,有多少人是出于被解放的欢欣鼓舞,有多少
人是出于恐惧和惶惑,有多少人是出于为己盘算的心计,我们也一样无从知道。但
我们知道一点,那就是,事实上,奴隶依然是奴隶。当面带如此笑容的新主人出现
时,当昔日用以传播佛法的地点变成不公正的法庭时,当一个人被莫须有的罪名加
以羞辱性的审判时,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围观者们,或许还构不上帮凶的角
色,但至少在表面上显得那么驯服的他们其实还是奴隶。他们其实从来也没有被真
正地解放过。
“松却绕瓦”在这个时刻丧失了它原本渗透的宗教精神。这个时刻,不,这个
时代,这个被藏人称为“人类杀劫”
(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把太多的耻辱深深地刻
在了铺满讲经场的每一块石头上面。“松却绕瓦”从此成为 1966 年开始的那场革命
的见证。

帕廓街,不,被解放西藏的“金珠玛米”叫成“八角街”的那条著名的老街,
在那个群情激奋的“红八月”,以一个充满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取代了宗教含义的旧名
字。破旧立新。大破大立。那种改天换地的豪迈劲儿浓缩在一块曾经矗立在旧式石
墙旁边的新牌子上。“八角街”从此改名为“立新大街”。尽管时光流转,如今又是
藏人口中的“帕廓”了,又是汉人口中的“八角街”了,又是一条转经的街和做买
卖的街了,但也是秘密警察最多的街,那是因为曾经在 1987 和 1989 年,在这条街
上都发生过“骚乱”。
不过要把这“立新”翻译成藏文并不容易,就像“革命”、“阶级敌人”、“无产
阶级专政”等等意识形态化的概念,在藏文中并不能找到相应的定义。我们无法想
象当时的革命者们是如何绞尽脑汁,才在语言的汪洋大海之中抓住了勉强可以解释

116
“立新”的两个词汇,继而拼凑起来,在饱含“旧文化”的藏文中生造出、硬插入
又一个崭新的词汇。我们也无法知道当时的广大人民群众,是如何艰难地念诵并牢
记诸如此类的一个个生涩的词汇,以至于有时会闹出把“方向性”说成藏语中的“猪
肉”、“路线性”说成藏语中的“羊肉”这样的笑话。那时候,从未有过的新词一个
个不断地涌现出来,天性爱作乐的藏人为了加强记忆力而编造的笑话也一个个不断
地涌现出来。新生事物层出不穷。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西藏人要面临“立新”的问题,犹太作家埃利·威塞
尔在《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这本书里写到:“在二十年代与三十年代有过许多关于革
命的谈论——几乎像今天一样多,多得甚至让一哈西德教派的拉比,尽管他生活在
国际时事的边缘,也决定去打听一下。但当时他在他虔诚的信徒中询问:‘一场革命,
那是什么呢?’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它下个定义,因为这一概念并未在《塔木
德经》文学中出现过。从没有这么好奇过,这位拉比要求见一下某位犹太人,一个
职业的教授,享有开明的盛誉。‘好像你对我们哈西德教徒不理解的事情有兴趣;告
诉我,一场革命是什么?’‘你真想知道吗?’教授怀疑。‘好吧,是这么回事。当
无产阶级开始与腐朽的统治阶级展开了一场斗争,一个辩证形势就发展起来,它使
群众政党化并引发了一种社会经济的变化……’‘我真不幸,’拉比打断道。‘以前我
有一个词不认识。现在,因为你,我有五个词不认识了。’”
当时改名是风尚,是“破四旧”、“立四新”的重要内容之一,不可不改。不但
街道改名,商店改名,乡村改名,甚至人人都要改名。我母亲回忆说:“当时要求人
人改名字,说藏族人的名字属于四旧,有封建迷信的色彩,必须改名换姓。我们是
由公安厅统一改名字的,每个人的新名字都要上报政治部批准,不是姓毛就是姓林,
有的就叫高原红。我先选了一个名字叫毛卫华,但公安厅里已经有人叫毛卫华,我
想汉族名字里也有叫玉珍的,干脆我就叫林玉珍吧,跟林副统帅一个姓。可是虽说
要求新名字都得用,但除了军代表点名平时都没人喊,好多人都忘记了。我的一个
同事小达娃叫高原红,但每次点她的新名字她都没反应,我们就赶紧捅她,‘达娃拉,
在叫你呢’,她才慌不迭地连声说‘到、到、到’。想起来简直好笑又好气。那时候
的人都跟疯了一样。真的,文革时候人都疯了,半夜三更说要去游行,
‘噌’就走了,
全都跑去游行,敲锣打鼓,使劲喊口号,精神还好得不得了。”

记得有一次,一位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活佛突然对我说起了他前世的遭遇——
当然他是听曾经亲历其境的老人们讲的。那是 1958 年的时候,康区已经在进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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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改革”,他的前世是当地寺院的主持,也是宁玛教派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大活佛。那
之前,寺院里已有不少活佛和喇嘛逃走了,许多人都劝他的前世一起跑,但已经 60
多岁的老活佛不愿意。他说我不走,这是我的寺院,我不能走。结果,灾难的那一
天降临了。那天,“翻身农奴”在干部们的带领下,把这位活佛和寺院中剩下的大喇
嘛赶到一个粪坑旁批斗,又是打,又是骂,没完没了。还跳出一个男人,是藏人,
竟用木棍挑着粪坑里的粪便硬是塞入活佛和喇嘛的嘴里,逼着他们咽下去。又跳出
一个女人,也是藏人,不仅如法炮制不说,还骑在老活佛的脖子上,用她肮脏、恶
臭的裙子下摆罩住老活佛的头。
听到这里,我不禁落泪。我问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活佛:“仁波切,那么
你的前世他怎么办呢?”活佛淡淡地说,“那有什么,吃就吃吧。”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虽然我也知道,像那位老活佛那样的大成就者在精神领域
中早已超越了这些劫难,可以忍受一切不幸,即使最后被飞驰的马活活拖死的时候
也面带微笑,而且,那恶魔似的女人,据说不久就吐血而亡,那恶魔似的男人也斜
嘴、抽筋而死,然而,我还是忍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无一例外,每每在回忆那被尘封的往事时,很多人常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当时
人们的状态——“疯狂”。他们会说,那时候,人都跟疯了一样。或者干脆就说,“人
都疯了”。
“疯狂”肯定是一种生理状态,也是一种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的生活无疑
充满了种种暴烈,具有骇人的力量。但若要分析却相当不易。因为单是几个人的疯
狂尚能按照病理学去诊断和治疗,偏偏是那么多人都疯狂,且前所未有地集体发作,
这是为什么呢?
人若疯狂总是有原因的。自身的生理与心理素质不必说,诱发疯狂的契机显然
来自于外界。而在那外界弥漫着的或激荡着的,究竟是什么,竟使人陷于非人的状
态之中?
难道是“权力”吗?确切地说,是“绝对权力”吗?在“文革”甚至更长的时
间里,绝对权力的网络无所不在,疏而不漏,其中的控制与被控制、监督与被监督、
服从与被服从等关系,即使两个人相处也有可能存在,更不用说数十人、数百人乃
至千千万万人的集体之中。
傅柯说:
“人们想要这种权力,而人们也在同等程度上畏惧这种权力。这样,一
种无限制的政治权力对日常关系的干预就不仅成为可以接受的,人们习以为常的,

118
而且是人们迫切渴望的,并同时也变成了一种普遍流传的恐惧的主题。……在日常
生活层面开始运作的权力将不再是那个既身临其境又遥不可及的君主,他无所不能
但又反复无常,是一切正义的来源,也是所有诱骗的目标,一身兼具政治的原则与
巫术的效能。”
于是,人即使有对权力淡漠的,甚至无视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够从生活中完全
地剔除那恐惧的因素。恐惧正是基于千千万万种权力而产生的,因此,一个人,你
可以不去理睬权力,招惹权力,但无所不在的权力却偏偏要来理睬和招惹你,怎么
躲避也是躲避不过的。
为什么会疯狂?为什么要疯狂?为什么不疯狂?——这就是问题和答案吗?

假如……不,我当然不可能目击当时。除非时光倒流,而我须得保持如今的状
态和心态,我并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在那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当年
的参与者们(其实个个都是参与者)渐渐面目模糊。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语调和
神情亦如往常,但总会有突然失控的一瞬,某一扇记忆之门突然开启,通向一个埋
葬在记忆深处的世界,而在那剧变中的世界的中心或角落,孤单地伫立着他或她的
青春时节的身影:惊诧,兴奋,昏了头,甚至迷狂间形影混乱。这身影如此突兀的
显现使他们无法持守如今已知天命之年的矜持和稳重,终于难以控制而突然语不成
句,突然泪光闪烁,但都是瞬间即逝。
尤其是藏人。我说的是当年的那些藏人们,他们有的是足够的叹息,遮遮掩掩
的悔恨,以及将残留的恐惧蔓延到今天的时局,用一句「不敢说」就为那一段历史
挽上一个不易解开的结。但他们,说实话,我还没有从我访问过的哪一个当年的藏
人身上,看到谁拥有比较完整的良心。是不是,通过对那一段历史的回顾和总结,
我们所要寻找的仅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一个人的良心,进而扩大到寻找一
个民族的良心?然而,这个“良心”何以鉴别?它是否仅仅是一种对于“是非善恶
的评判”?有时候,似乎只能从一个小人物的行为上看到这一点。比如,洛旺叔叔
这个当权派在挨批斗时,一个不知名的炊事员会悄悄地给他送上一缸子盛满糌粑和
酥油的热乎乎的茶。
不过,寻找良心就是我们探究那一段历史的目的吗?何况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来
进行这种审判性的工作?假如……我们生逢其时,毫无疑问地,肯定也是其中一员,
肯定谁也逃脱不过、洗刷不掉,肯定谁都是那被当然选择的,而不是自己就可以作
主选择的。或者说,我们在工作中应该记住的,只是这样一句话:“道德主义者必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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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英勇,谴责残酷,可是不能解释事故”
(这句话出现在黄仁宇所著的《从大历史的
角度读蒋介石日记》这本书里,其中写到:“……我们习写历史,警惕着自己不要被
感情支配,但是这种趋向极难避免,即我自己的文字在内。有时纵不加评论,在材
料取舍之间已使读者思潮起伏。……这也就是说:如果被当时人的情绪牵制,我们
极易将一个范围庞大的技术问题,视作多数规模狭小的道德问题。或否或臧,我们
对当时人之褒贬是否公正不说,总之,就使我们因着大时代所产生之历史观失去了
应有之纵深。流弊所及,使我们对自己今日所站在的立足点惶惑。”他还写到:“……
以道德名义作最后结语所写之历史,常以小评大,有如法国历史家勒费尔所述,‘(道
德主义者必赞扬英勇,谴责残暴,可是)不能解释事故。’”)。换言之,假如我们能
够做到这一点,也即努力地“解释事故”,那已经是极其难得。而这显然困难重重,
所需依凭的外在和内在的条件甚多。
是不是,惟有记录,记录;越来越多的记录,方方面面的记录;那一个个“事
故”才会从那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以无数个“偏”,渐渐地概括出一个
比较真实的“全”来?

2001 年-2002 年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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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传佛教是鸦片吗?
——与一位网友的讨论

最近,由一张关于西方儿童被确认为藏传佛教的一位转世活佛的图片,在“新
西藏论坛”上引发了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一位叫夏洛的汉人网友针对藏传佛教及
其信众进行了他的“力争站在文化的本质高度衡量文化本身的价值”的发言。作为
一个佛教信徒,作为一个藏人,在此我也作一发言(与夏洛不同,我的发言与立场
有关,但可能并不具备高度),以示响应,也以示质疑。
在此,之所以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并非蓄意刻划某种界线,而是事实本身即如
此。当然,如果要细加说明,还可以附加上许多。但一个人内心的事实即如此。或
许并不重要,不值一提;或许实际上很重要,因为这与立场相关,并非一种“可有
可无的虚架子”,就像萨义德所说:

对于一个研究东方的欧洲人或美国人而言,他也不可能忽视或否认他自身
的现实环境:他与东方的遭遇首先是以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身份进行的,然
后才是具体的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身份决不是可有可无的
虚架子。它曾经意味着而且仍然意味着你会意识到——不管是多么含糊地意识
到——自己属于一个在东方具有确定利益的强国,更重要的是,意识到属于地
球上的某个特殊区域,这一区域自荷马时代以来一直与东方有着明确的联系。

当然,在他的这段话里,那个“研究东方的欧洲人或美国人”显然不是我,如
果可以置换的话。比如东方之于西藏,比如那个研究者之于你。

1、布什的儿子与藏传佛教有关吗?

夏洛说:“即便布什的儿子当了『转世灵童』,我也不会觉得藏传佛教就
因此更伟大或更愚昧。”

——我不认为布什的儿子与藏传佛教有关。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每个人或
许都与藏传佛教或者说佛教的基本理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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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视众生平等为教义基础的佛教来说,不要说是布什的儿子,即使是萨达姆
的儿子,即使是你,即使是我,从根本上来说,在生命的缘起上都是一样的,无二
无别(当然你我父母不同,也可以说缘起不同,这叫共中有别)。尽管布什并没有儿
子,尽管萨达姆的儿子业已暴毙,尽管你是汉人,尽管我是藏人,我们都在六道轮
回中具有同一种生命的存在形态:那就是人。——当然,这是佛教的观点,可谓一
家之说。
但是佛教并不因为我们的个体差异而为之所变。确切地说,因为追究生命本质
的佛法而构建的佛教并不因为生命的外在形式之不同而不同。哪怕布什本人,哪怕
萨达姆本人。哪怕毛泽东本人。哪怕达赖喇嘛本人。
哪怕鬼怪或神灵。
哪怕天空中飞翔的鹰鹫,哪怕过街的老鼠。等等。等等。
但若是非要因此而一步跨入类似于道德范畴的境遇之中加以评判——很遗憾,
那只能是一种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眼界。当然这也是我的一孔之见。

2、鸦片是什么?

夏洛说:“即便并非所有的宗教都是鸦片,我仍然觉得藏传佛教的客观效
果基本上就是鸦片。”

——鸦片是什么?“金山词霸”告诉我们:鸦片“通称大烟。得自罂粟乳汁干
燥物的一种药物,乳汁由罂粟未成熟蒴果而得,味苦且辣,是一种有刺激性的麻醉
毒品。”
那么,在我们的夏洛朋友看来,藏传佛教就是“一种有刺激性的麻醉毒品”了。
不,不,他说的是“客观效果”,而且还说的是“基本上”。这似乎表示他多少照顾
了我们这些冥顽不化的信徒的感情,没有劈头一个闷棍打下来(不过,禅宗有“当
头棒喝”一说,或许我们需要闷棍一击)。
记得当年达赖喇嘛在北京聆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诲时,毛主席无比关心年轻
的达赖喇嘛,在谆谆教导了一番之后,突然俯首对达赖喇嘛说:“你的态度很好。宗
教是一种毒药,第一它减少人口,因为和尚、尼姑必须独身;其次它忽略了物资进
步”。达赖喇嘛闻言十分恐惧,心想:“啊!原来你是个毁灭佛法的人”。
达赖喇嘛在他的传记中继续写到:“他怎么会这么误解我?他怎么会以为我不
是衷心信佛?”
接着他这样分析道:“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毛泽东误解了我对科学、物资进步的高

122
度兴趣。我的确是想使西藏和中国一样现代化,我的心基本上也是科学的。因此唯
一的可能是,他对佛法的无知,他忽略了佛陀曾开示说,任何修习佛法的人应该要
亲自检择它是否正确。因为这样,所以我一向对现代科学的真理、发现持开放的态
度。也许这样也使毛认为:对我而言,宗教的修持只是一种依靠或习俗罢了。不管
他怎样想,现在我知道他完全误解我了。”(《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
误解?是的,误解。就像庄周所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而庄周之
所以知道鱼的快乐,是因为他在游水之时已形同于鱼。可是,如果非要认为游在水
中的鱼并无快乐,甚至从无快乐,它只是被麻醉了,昏昏然、痴痴然地游来游去,
却毫不自知,徒然令站在岸上的人(他似乎是比鱼更高级的生命)为之叹息——唉,
这芸芸众生在大千世界的隔阂之深也莫过于此了。

3、谁是我们的代言者?

夏洛说:“很多藏族知识分子不去立场鲜明剖析藏传佛教,主要是出于民
族凝聚力的考虑,他们并非支持藏传佛教,而是爱自己的民族,即便这是个病
弱不堪、讳疾忌医的民族;其实对于藏传佛教的负面作用他们是心知肚明的。”

——厚颜的我可否将自己放在这“很多藏族知识分子”的队伍之中?毕竟我还
算得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如果允许的话,那么,我要问,谁在代替我们说出我们
的心里话?谁是我们的代言者?——你?还是你们?
看来这世界确实存在具有大神通的高人(虽然他们常常谦虚地说自己是“无神
论者”)。他们的法眼如电光火闪,能够穿透青藏高原那一座座相连的山川(难怪一
位汉族同胞挥笔写下了《青藏高原》这支歌,且发出询问:“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而这个“庄严”,与佛教的“庄严”似乎同义),直
指我们的内心,看穿我们的内心——原来我们实际上是讳疾忌医啊!
原来我们实际上是这样地不了解自己!仅仅出于把一个已经病弱不堪的民族紧
紧地抱成一团的狭隘用心,不得不继续像瘾君子一样吞吸“鸦片”,至少是自己不吸
(据说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却纵容我们的亲人们吸下去。——看看,原来这些
民族的精英们就是这样,高举着民族主义的旗帜,却无视在如同鸦片的宗教那可怕
的麻醉下奄奄一息的广大民众。
这么说来,倘若长此以往,这个民族只有束手待毙了。除非是你或者你们给我
们带来新的光明,或者干脆就驾着耀眼夺目的光芒,降临到我们这个万马齐喑、水
深火热的土地上,来拯救我们吧。再不济也得当一当起死回生的神医,给我们开出

123
一个新的药方,祛除痼疾,重新作人。——你们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承志这个曾经在蒙古大草原上当过多年知识青年,因此将其视为自己的文学
安身立命的三块大陆之一的作家,在一篇回忆插队所住的蒙古人家的老阿妈的文章
(《二十八年的额吉》)中提到了“发言者资格的问题”。他说:“代言的方式,永远
是危险的,听见对我的草原小说的过份夸奖时,我的心头常掠过不安,我害怕——
我加入的是一种漫长的侵略和压迫。”
毫不隐瞒地说,对此我深以为然。同时,我还赞同他的这句话:“血统就是发言
权么?即便有了血统就可以无忌地发言么?”所以每当我想要说“我们”的时候,
其实总是踌躇再三,犹豫不决。比如此时此刻,当我询问——谁是我们的代言者?
而心底里多少有点儿不安。“我”能够代表“我们”吗?
又得老话重提了。我曾经说过:“无论如何,关于‘西藏’的真实话语应该由西
藏人自己来表达。必须要由西藏人自己来表述西藏。问题在于坚持什么样的立场而
这至关重要。并不因为你是西藏人,你就拥有真实和准确地表述西藏的权利。你是
一个西藏人,这个身份固然在你表述西藏时有了一种可靠,但你若不是一个具有独
立品格和怀疑精神的思想者,你所表述的西藏同样是依附于某种观念甚至意识形态
的。那么,你表述还不如不表述!”
然而,有趣的是,在我们的夏洛朋友看来,他的表述似乎才是传达了真实。用
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他像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冒犯,冒犯。

4、神权至上是藏传佛教的本质吗?

夏洛说:“藏传佛教本质上的神权至上,将继续剥夺人的深入质疑的权力,
使懒惰者得以借神之名放弃思考;使思考者备受心灵折磨,乃至噤口不言;而
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仁人志士仍将继续夭折于萌芽状态。”

——藏传佛教的本质是什么?接下来我们终于要谈到这个宏大的主题了。是的,
很宏大,尽管对于许许多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西藏人来说,
它只是一句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而你可以说他们其实并不解其意,那每一个
神秘的发音构成了“鸦片”在点燃时缭绕不绝的烟雾。但是,无论藏传,还是汉传,
还是南传;无论小乘,还是大乘,还是金刚乘——归根结底一句话:“诸恶莫作,众
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应该说这才是佛教的本质,它以人为本,以众生为
本。
何谓神权至上?佛教不同于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强调:这里没有比较

124
高下之意)。佛教并不是有神论或唯神论。当然藏传佛教也就不是有神论或唯神论。
虽然佛教承认神通,也给予神灵和魔怪一席之地。但是。“大小神通皆小术,惟有空
空是大道。”此乃佛陀所言。而佛陀本人也不是神。佛陀也是人啊,是觉悟的人,得
到大自在的人,当然也就成为人上之人,所以就有奇迹了,至少是让一种宗教在世
界上传播了 2800 多年。神算什么?只不过是一种比人稍微厉害(神的厉害在于具有
更强的力量)的生命罢了,它的地位并不太高。神也有生老病死,神也有脾气,而
神如果变坏了,就是魔了。藏传佛教本身并不也从未将神以及魔推崇到无以复加的
地步。
至于说到“神权”,最简单的有两种解释(为图方便,还是摘自于“金山词霸”):
1、古代统治者宣扬自己统治权力是神赋予的,所以把这种权力叫神权;2、迷信的
人认为神所具有的支配人们命运的权力。那么,藏传佛教中是否有这两种现象呢?
——应该说,这句话不能这么说,因为就藏传佛教本身而言,如果这么说便是错,
这属于常识。所以换句话说,在政教合一的传统西藏社会是否有这两种现象呢?比
如达赖喇嘛有没有说过他的权力是神赋予的?
这一世达赖喇嘛这样讲过:“‘达赖喇嘛’的意涵,言人人殊。有些人认为我是
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也有人视我为‘法王’。然而在 1950 年代末期,我却是中
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委员会副委员长。随后我从西藏出走,展开流亡生涯,即遭诟诋
为反革命分子与寄生虫。无论上述称谓如何,均非我本意。我认为‘达赖喇嘛’是
一个示现个人职务所系的头衔。在下仅是一介凡夫,一个不经意间走上僧途的藏人。”
他还进一步解释说:“更严重的误解源自中国人把‘喇嘛’解为‘活佛’,意喻‘活
着的佛’。这是不对的,西藏佛教里没有这回事。只有这种说法:某些人可以自在地
转生,例如达赖喇嘛,这种人称为‘化身’。”(《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
不过迷信的人们确实多如牦牛身上的毛。这得承认。世世代代生活在具有绝对
高度(有人比喻为“天堂高度”)地带的广大藏族人民,日日夜夜面临着并经受着大
自然的千变万化,反复无常。生命中的许多时刻既有濒于极限考验的危急之时,也
有融于天人合一的惬意之时,神与魔似乎无处不在,与人们同呼吸,共命运。那么,
如何叫他们不迷信呢?
当然,夏洛所说并非不实。在西藏千百年来以宗教为主体的历史上确曾有过“使
懒惰者得以借神之名放弃思考;使思考者备受心灵折磨,乃至噤口不言;而敢于冒
天下之大不韪的仁人志士仍将继续夭折于萌芽状态”的现象。这是藏传佛教使其然?
还是政教合一的传统西藏社会使其然呢?所谓政教合一,首先是政,其次是教,这
当中因为人穿梭于其间并不能做到游刃有余,此乃人性使其然,故而政与教合一自
然弊端多多,也就悲剧多多。但是。若要把“神权至上”的帽子戴在藏传佛教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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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恐怕并不合适。

5、如果以藏传佛教为自身属性就是“死循环”吗?

夏洛说:“以藏传佛教确认自身属性,这是一个死循环,藏人的悲情将在自己
人手里继续下去,越来越深重。”

——作为一个经常见到汉人和其它族人的藏人,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询问:糌粑
是什么?酥油茶好喝吗?高山反应是不是很可怕?你磕不磕头、念不念经、信不信
佛?等等。等等。
在此,且不说答案是什么,而是这一个个问号彷佛是贴在我们身上的标签。是
的,一个个与众不同(这里的“众”指的是相对于藏人的其它“众”
)的标签构成了
颇具特色的西藏符号。这原本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却成为需要我们面对的
西藏符号,而当我们笼统解释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有意无意地将西藏符号化?
这些符号是我们的属性吗?或者,一个民族的自身属性是什么呢?比如,汉语
里的“西藏”,藏语里的“博”,英语里的“TIBET”,究竟具有什么样的具体内容?
正如学者余英时所说:“‘中国’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样的具体内容,恐怕今天谁也
说不清楚。它是地理名词呢?政治名词呢?文化名词呢?还是种族名词呢?我敢断
言,无论是从地理、政治、文化、或种族的观点去试图对‘中国’这一概念加以清
楚的界说,马上便会引出无穷的争辩。”(《民主与民族主义之间》)
糌粑和酥油茶属于地方饮食,不必啰嗦。高山反应与地理学和病理学相关,亦
可不提。况且这世间有的是相似海拔的区域,并非西藏的专利。独独这样一种宗教,
即使是在佛教体系里也独树一帜,甚至被赋予专用名号的“藏传佛教”
(也曾被称之
为“喇嘛教”),似乎才是这个民族独具的属性。——是这样吗?
藏传佛教是佛教与西藏的原初宗教——本教在西藏大地上相结合的产物。这是
常识。也是事实。为此在宗教界有不少围绕藏传佛教的议论。但当今西方世界的一
位哲学学者兼藏传佛教信徒如是说:
“在宗教问题上,一种纯粹是历史性的研究往往
是没有意义的。清醒的理智告诉我们,如果不与其地点、时间和当地的特点相适应,
那么任何一种教义都不会行之有效。一种特别严格的宗教体系很快就会变成一只空
蛋壳、一种被蛀空的残余物,而只会使史学家们感兴趣。事实上,佛教徒始终都把
佛陀教法作为能适应各种形势的教义。这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变化无常的和不费
任何力气就能适应周围不同环境的传统。”(约翰·布洛菲尔德,《西藏佛教密宗》)
话题扯远了。对于藏民族来说,整个雪域高原恰如一块天生就应该为佛教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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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的土地,还在 1300 多年前,那无形的,持久的,光芒中的光芒,黄金中的黄金,
粮食中的粮食,总之一切珍宝中的珍宝,恰如一份恩赐,命定一般地降临到了这块
高拔而辽阔的土地上,从此这块土地上的人有福了,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有福
了。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可这块土地的性质改变了,它最里面的,最重要的,
那心脏一样的,已经变了,彻底地变了。而这惟有藏人自己才知道。惟有他们,心
领神会,心心相印,心旷神怡(不好意思,当我如此概而论之的时候,是不是仍然
在将西藏符号化或者诗化?)
然而,有人告诉我们,这不是光芒,不是黄金,不是粮食,而是有刺激性的麻
醉毒品——鸦片,呜呼哀哉,哀哉呜呼!既然他已经说这是鸦片,那么吞吸鸦片自
然不会有好下场,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若是以其为自身属性,自然将沦入“死循
环”之中,多么可怕啊!这是夏洛朋友为我们确立的因果关系。这是他为我们找到
的答案。我们得感谢他才是。看看,他一眼就发现了我们身上的死穴;看看,我们
犹如瞎子,居然死穴藏身于何处都不知道,居然身陷绝境还不知晓,假如我们非要
把藏传佛教当作自身属性的话。除非我们否认这一点,我们才能脱离苦海,不为那
个“死循环”所羁绊。看看,拯救我们的人果然来了。他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们,这
是鸦片,吃不得,把鸦片抛弃了吧,这样才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乖乖,听话。
事实上,信仰藏传佛教的不一定都是藏人,而不信仰藏传佛教也不一定就不是
藏人。更何况曾经在一个不正常的年代,曾经有不少藏人改变信仰,接受另一种宗
教,履行另一套日常,那么,又如何来确认这时期的民族属性呢?——看来话题越
扯越远,越复杂了。尽管那只是短暂的时期,在 1300 多年的岁月长河中匆匆已逝。
那么,以什么来确认这个民族的属性呢?血统吗?恐怕这是一个关键:血统。就像
要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的孩子,就去做 DNA 的测试。而 DNA 是什么?难道不是每个
人的生命基因吗?
可是,可是,我得说,被你视作“鸦片”的藏传佛教恰如 DNA 一样,已经深
入我们的血脉,融入我们的血统,遗传于我们的世世代代,使我们在生命的轮回或
者说循环之中,获得了悟生死、离苦得乐的法宝。我得说,这实在是我们这个民族
的福报与光荣。是我的福报与光荣。抱歉,夏洛朋友,拂了你的好意。

6、藏人的悲情仅仅是自己造成的吗?

夏洛上面一句话中,还提到“藏人的悲情”。而“藏人的悲情”,何以堪说?!
至少不是我,能够在这里以一篇区区千字的短文娓娓道来的。
但是不是多少还得写一写?比如引经据典,听听这样一些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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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世达赖喇嘛被西藏人誉为“伟大的十三世”,他几乎实现了西藏历史上的独
立自主,但因为人类已经进入 20 世纪,翻天覆地的变革乃大势所趋,自己不变别人
就会让你变,即使远在“世界屋脊”也难以避免。圆寂于 1933 年的他曾留下一份重
要的遗嘱,在论及西藏的未来时预言道:“目前正值各国五害横行的时代,最令人发
指的是赤色分子的工作方式。他们不允许寻访库伦大喇嘛的新的转世灵童;他们抢
走了寺庙的全部圣物;他们强迫喇嘛充当炮灰;他们毁灭宗教,甚至连宗教的名字
也荡然无存。你们可曾听说过库伦发生的这一切?这些情况仍在继续发生;此类事
情有可能在这里——西藏的中心发生……。”
(查尔斯·贝尔,《十三世达赖喇嘛传》)
于是,度过了漫长的流亡岁月的十四世达赖喇嘛,对成于此亦败于此的西藏政
教合一的制度这样评说:“这套制度由伟大的达赖喇嘛五世所创,他是首位在宗教领
袖的职务外,兼摄世俗权力的‘法王’。不幸的是,虽然这个制度在过去一直运作良
好,但在廿世纪却是毫无希望地不合时宜。除此之外,经过大约廿年的摄政时期,
这个政府已是十分腐化……”(《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
曾经可能拥有机会接触并接受现代化来实现自身变革的当时西藏,正如西藏历
史研究学者梅·戈尔斯坦所总结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想方设法地保护西藏
所崇奉和珍视的佛教教义和思想观念,使之不受西方的制度和思想可能带来的危害,
寺院集团和宗教保守势力设立了一整套条件予以限制,而噶厦政府却没有能够凭借
这些条件来捍卫和维护那些真正的宗教教义和制度免遭中共的打击。”而且,“统治
者内部迅速而不寻常的变化所造成的出人意料的后果使西藏陷入内乱之中,而当时
西藏所面临的外部威胁正在逐步升级,最后终于导致西藏政教合一政体的倾覆。”
(梅·戈尔斯坦,《喇嘛王国的覆灭》)
十四世达赖喇嘛在回答一位西方记者的采访时,进一步剖析巨变之前的西藏说:
“是的,西藏是完全地忘了要自我建设……整个社会、宗教界、政治权甚至摄政本
身都太无知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些什么事情。他们依旧以为西藏是
块神仙地,因此高高在上不会受到人世间各种纠纷的波及。真是盲从盲信。”(董尼
德,《西藏生与死——雪域的民族主义》)
但回顾在西藏度过的时光,他充满怀念地说:“古老的西藏并不完美,然而,实
不相瞒,当时藏人的生活方式确是独树一格,有很多的确值得保留,如今却是永远
失传了。”1956 年,在一次去西藏某地的出游中,他遇见了一位牧人——“‘你是谁?’
他问道。他长得又高又壮。头发既长且粗,就像牦牛一般。‘我是达赖喇嘛的仆人。’
我回答道。……因为他非常纯朴,我很高兴发现他的宗教信仰深厚;即使在这偏远
的地区,佛法也如此兴盛。他过着普通的农民生活,适应自然和环境;但是对他眼
前地平线以外的世界却不太有兴趣。……对这次谈话,我非常高兴;因为这给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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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有用的见识。尤其我还学到:虽然这个人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但是他知足;虽然
他没有最起码的物资舒适,但是他安全、无虑,因为他所过的生活就像以往无数代
祖先所过的一般,无疑地,他的孩子、孙子也会同样生活下去。同时,我了解到这
种世界观已经不合适了,不管共产党搞得怎样,西藏人无法再活在刻意选择的宁静
隔绝中。”(《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
研究“西藏问题”的中国学者王力雄则以如此诗意却怅然的笔触写到:“那里的
天湛蓝,雪峰耀眼,寺庙金顶辉煌,那里有青稞、牦牛、酥油茶和糌粑,几百万人
民与神灵鬼怪共度了千年宁静,现在正被碾轧进那片高原的历史巨轮所震荡。”(王
力雄,《天葬——西藏的命运》)
然而,然而……他们说:“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驱散乌云见太阳/革命
道路多宽广//毛主席啊红太阳/救星就是共产党/翻身农奴把歌唱 /幸福的歌
声传四方……”可为什么,当我此刻在酷热的首都北京听着这首多么新西藏的歌儿
时,泪水竟悄然滑落?

7、藏传佛教没有能力成为现代生活的思想资源吗?

夏洛说:“结论:即便藏传佛教在关于个体生命意义上的某些看法具有一
定程度的永恒性,但藏传佛教仍然完全无能力作为现代生活的思想资源。”

——看来,要领会这句话,首要的问题是,除了需要明白什么是“思想资源”,
更需要明白前面的定语:“现代生活的”。如何理解“现代生活的”涵义?如何从这
一时间性的限制来理解此时的生活与彼时的生活之不同?
不必废话,此时的生活当然与彼时的生活大为不同,甚至已是天上地下,换了
人间。比如高楼大厦之于牛毛帐篷,比如柏油马路之于羊肠小道,比如电灯之于酥
油灯,比如汽车之于马,比如 E-mail 之于古老驿站之间传来送去的信。——社会在
发展,人民要进步,此乃天经地义。我们热烈欢迎,心存感激,高唱赞歌。
但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毛主席的教导中这一句可谓大实话,堪称真
理(如果“真理”可以微观到这么一句真实的道理)。那么,生活在现代的人们需要
什么样的精神呢?或者说,生活在现代的人们需要什么样的“思想资源”呢?
“思想资源”其实也是一个宏大的主题。而且应该承认,这也是言人人殊的主
题。毕竟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连吃饭的口味都各异,更那堪头脑里的弯弯绕。实
乃是萝卜白菜,各人喜爱。

129
前两天,见了几个朋友,有趣的是谈话间说到了宗教,竟才发现同席就餐的几
个人几乎各有各的信仰。他们都是可以担当“知识分子”名义的人(什么是“知识
分子”?我所敬佩的一位朋友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之所以是“知识分子”,需得
符合这样两个性质:一是原创性;二是批判性,二者缺一不可),其中一人不但在写
作中以基督教为资源,而且在精神上以此为信念;还有两人虽然并未具体倾向何种
宗教,但对终极的追问和对永恒的追求却从来体现在他们的写作和思考之中,而那
不是真正的宗教意识又是什么?还有一人,早已从一著名的学府获得了硕士的学位,
却干脆削发着袈裟,走入西藏东部那为积雪覆盖的山谷中的一所佛学院。——强调:
那是一所藏传佛教的佛学院。再强调:他并非藏人而是纯而又纯的汉人。
写到这里,看见一位叫 azara 的网友的帖子,深有感触,特摘引于此:

六月份我去外转神山卡瓦格博。在绵延的山路上,数百人的队伍里,我是
唯一的“混在藏人中的汉人”
。但认识藏族多年以后,我终于有一次机会,不再
是作为一个调查者,旅游者或记者,而是以朝圣者的身份进入他们的队伍,因
为我是随一家人步行去的。
对于藏传佛教,我既有景仰,也有像夏洛一样的怀疑,怀疑大多数朴素的
藏人,不过是把信仰当安慰自己的迷信罢了。可在转山的途中,我似乎越来越
被那些快乐的,迷信的村民吸引,被他们完全不同于城里人,以及我周围大多
数汉人的精神面貌吸引。在翻越四千多公尺的说拉山口时,路上所有的人在空
气有些稀薄,四野空旷无际的高山上,大声吟唱着六字真言。那时,同行的年
轻女孩卓玛说她要哭出来了。其实,我的眼睛也已经潮湿。
那时我终于相信,这些人组成的民族是异常强大的,尽管他们每个人只穿
着解放鞋,披着挡雨的塑料薄膜,拄着青竹杖。这些人信仰的宗教,有着极其
坚韧的力量,因为他们并不依靠所谓现代的技术,而植根于几千年文明的土壤,
并同周围历史更久远的山川树木融为一体。记得《魔戒》中的树胡子吗?他们
才是中洲最具生命力的种族。
可能我也中了鸦片的毒了,可那样不挺好的么?

看来,藏传佛教不仅仅作为过去生活的思想资源(乃至精神资源)哺育了我们
这个古老的少数民族,也有能力作为现代生活的思想资源(乃至精神资源),不但继
续哺育着我们这个显然落伍的少数民族,而且还哺育或吸引了一些或者说越来越多
的藏族之外的现代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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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全民的希望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两个人身上了吗?

夏洛说:“全民的希望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两个人身上,这样的宗教负面作
用肯定大于正面作用。考察现在世界宗教,全民靠一个人的宗教已经极少了,
差不多都淘汰了。”

——听听,这不容分说的断言,这似是而非的指责,这满面正气的裁决。原
以为,今天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已经是一个允许多元化的时代。
既然如此弊大于利,留它何用?不如将其淘汰!——“淘汰”
,这个听上去包
含许多可能性的词汇,应该如何在实践中得以贯彻和执行?
连毛主席当年都多少心慈手软地说:“你们不是要天长地久、永远信佛教吗?
我是不赞成永远信佛教,但是你们要信,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是毫无办法的,信不
信宗教,只能各人自己决定。”——他说这话的时间是 1959 年 4 月 15 日,其时,他
已经命令人民解放军把胆敢分裂祖国的“叛乱分子”不是就地剿灭就是赶出了西藏。
连周总理当年也语重心长地说:
“西藏正在破四旧,打庙宇,破喇嘛制度,这
都很好,但庙宇是否可以不打烂,作为学校,仓库利用起来。佛像,群众要毁可以
毁一些,但也要考虑保留几所大庙,否则,老年人会对我们不满意。”——他说这话
的时间是 1966 年 10 月 15 日,其时,他专门接见臂戴红卫兵袖章的藏族学生发表把
革命进行到底的新指示。
不过,毛和周是何等高瞻远瞩的人物,他们之所以要“搬走”(“淘汰”的另
一种说法)这千年来沉重地压在西藏人民头上的“大山”(总共有三座,多么生动的
比喻),并非是因为看到了“全民把希望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两个人身上”(而这恰恰
是他们一贯以来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难道不是吗?)的悲剧,而是另有缘故。
于是西藏首先面临的是如何被改变形象的问题。具体地说,是如何改变在世
人眼中既神秘又费解但却几乎是西藏人全部生活意义的西藏宗教的问题。于是乎它
首先被定义为万恶的“三大领主”的魁首。而在强大的宣传攻势中被赋予的这种形
象,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地被固定,被强化,被灌输,也就是说,在这样一种形象
处理中,由一套特定的词汇所组成的一套表达体系和话语体系被模式化和合法化。
正如萨义德所说的:“被这一话语体系视为事实的东西——比如,穆罕默德乃一江湖
骗子——是这一话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这一话语每当涉及穆罕默德的名字时迫使
人们必然做出的一种陈述。”
然而,藏传佛教怎么可能是“全民靠一个人的宗教”?!如果是,那它就绝
对不是佛教。因为佛教是一种不以他人为“救世主”,却倡导个体生命以理性而非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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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的修心(也就是要修出一颗“菩提心”,其精要即利他,而不是利用“他”或为“他”
所用)来获得觉悟和解脱的古老智慧,否则,它怎么可能会历经千年的风吹雨打,
迄今仍然屹立不倒,难以摧毁,并成为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寻求生存意义的精神资
源?!这仍然属于常识,毋庸赘言。
至于说到“希望”,当然,当然是希望。——这个民族的,这片土地的,希望!

9、发展就是硬道理吗?

夏洛说:“促进经济发展、国家民族文明富强、人性解放现在已经成为不
言自明的标准衡量,谈论宗教的价值时即便没有提到这个前提,其实也基本上
是以宗教能否促进经济发展、国家民族文明富强、人性解放为衡量标准的,反
对宗教的人说宗教使社会落后,支持宗教的人说宗教使社会发达。这就可以看
出,双方其实都没有以教义为最高衡量标准,而是以社会发展程度为最高标
准。……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促进经济发展、国家民族文明富强、人性解放就
是当下的最高衡量标准。”

——且慢,就算这是一句看上去不像大话的大话,但也应当回应几句。
首先要问的是,发展就是硬道理吗?学者王力雄在他的专门讨论藏传佛教现状
的文章《末法时代》中,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邓小平的‘发展才是硬道
理’现在成为全中国的座右铭。即使在藏区草原,也到处矗立这样的语录牌。中共
对西藏乃至整个中国民族地区保持稳定的冀望,都寄托在‘发展’二字上。他们相
信,随着经济发展,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人们就会安居乐业,民族矛盾也会越来越
少。”
接着,他举例分析了“发展”与“稳定”之间似乎并不协调的关系,结论是:
“即使仅仅从维持统治稳定,消解民族矛盾的角度,仅靠经济发展也是不够的。旧
的矛盾的确会消除一些,但是新的矛盾又继续产生,而且可能更复杂,更难解决。”
而我还要追问的是,一个民族要发展,必须以他的文明为代价吗?是不是,在
“发展”的前提下,一切都应该让路、退休,或者说都应该立即消失,人间蒸发?
这也就推出了我的第二个问题,何谓“民族文明”?也就是说,对于西藏民族来说,
他的文明是什么?——难道以他的宗教传承为传统文化之象征的精神文明不在其中
吗?
一个民族要发展,必须以他的传统和文化为代价吗?一个民族的发展过程,如
果是不断地失去他的传统和文化的过程,那么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呢?——

132
那不就是一个没有根基的民族,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一个没有家园的民族吗?在
电视里看见鄂温克族人的最后一个萨满去世了,因为无人继承他的传承,他们世代
所崇奉的萨满教因此成为老人口中的回忆,而且这回忆会越来越淡薄,最后只能化
作博物馆收藏的几件藏品。
是不是为了发展,我们就要抛弃我们的根基、记忆和家园?是不是为了发展,
我们就只能成为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我们当然可以推倒已经破朽的旧屋,建立舒
适的新屋,但我们难道就不能把旧屋里的那些珍贵的回忆带进我们的新屋?难道就
不能把旧屋里曾经给予我们慰籍的那些精神寄托——比如一幅唐卡,一尊塑像,一
盏酥油灯,一块嘛呢石——带进我们的新屋,继续伴随我们的生命,充实我们的生
活?谁说过,连同这些全都要被现代化的“铁扫帚”(过去是革命的“铁扫帚”)扫
进历史的垃圾堆,一个也不留?
衡量一个社会进步的标准是什么?谁有资格来规定这进步的尺度?——政权与
领导人?经济指数?还是我们自己的心灵?我们的由千年来扎根雪域大地的藏传佛
教所培育的文明,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处所,是家园;不是装饰,是归宿;不是遗
忘,是记忆;不是负担,是使命;——我们怎能不珍惜,不看重,不维护呢?
至于说到“人性解放”,难道宗教的终极目的不正在于此吗?难道传承了 2800
多年的佛教所要解决的不正是这个问题吗?难道藏传佛教竟会是禁锢与摧残人性的
宗教,只有当“毛主席呀派人来”,千年雪山才会点头笑吗?只有当“银色的神鹰来
到了古老村庄”,转眼间就会改变大地的模样吗?

2003 年 8 月 11 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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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的沦落

·人去楼空

有必要解释布达拉宫吗?这座犹如万道光华,照亮了古城拉萨的伟大建筑,被
世人视作西藏的象征。它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中心的玛波日山上,无论在影像上,
还是在每一个观者的眼中,都具有令人震撼的魅力。20 世纪初,跟随一支携带武器
的军队闯入世界屋脊的英国记者,远望“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的布达拉
宫,惟有感叹:这“不是宫殿座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
早在 1300 多年前,图伯特王松赞干布时期,布达拉宫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
貌;公元 1642 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成为全藏至高
无上的僧俗领袖,而他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是在佛经中授记的观世音菩萨之道
场的神山上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中心,
其神圣的地位一直延续到 1959 年。
曾几何时,在西藏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深入人心的歌谣:

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那不是金色的太阳,是喇嘛的尊容。

布达拉宫的山腰中,响起了金制的唢呐;
那不是金制的唢呐,是喇嘛的梵音。

布达拉宫的山脚下,飘起了五彩的哈达;
那不是五彩的哈达,是喇嘛的法衣。

而歌中所赞美的喇嘛,众所周知,正是生活在雪域高原的图伯特人敬奉为观世
音菩萨之化身的达赖喇嘛。然而 1959 年降临了。在这年 3 月 17 日深夜,达赖喇嘛
被迫从他所居住的另一座宫殿——罗布林卡──出逃;两天后,在圣地拉萨从未有
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林卡和布达拉宫变成屠戮之地,成为西藏历史上翻天覆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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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变的无言见证。一位参加过“平息西藏武装叛乱”的解放军军人回忆,驻守于拉
萨河对岸、朋巴日山下的解放军 308 炮团,多年来,数门大炮一直瞄准着隔河相望
的布达拉宫,以至在“平叛”时,发发炮弹可以极其精确地射入那一扇扇黑边环绕
的红框窗户,而在里面爆炸。一位当年的“叛匪”却回忆,正是不忍那恶魔般飞来
的炮弹毁了“孜布达拉”,所以不再抵抗。于是,从一些当时留下的照片或纪录片里,
可以看到双手高举白色哈达的“叛匪”,走下被炮火熏黑的布达拉宫,向“解放”西
藏的“金珠玛米”缴械投降(其实这是在“平叛”结束之后拍摄的,这些被带到布
达拉宫跟前重现当时情景的俘虏们已入牢狱)。
布达拉宫从此人去楼空。
从此,在随后的岁月里,布达拉宫不再是中心,而被占领者设置为一个个时期、
一个个境况的背景。既是意味深长的背景,又是必不可少的背景,更是广为人知的
背景。历史悠久的布达拉宫从未像这半个多世纪以来,随着递进的时间和更换的空
间,变得如此地丰富多彩,光怪陆离,又如此地无助,令人悲哀。

·革命的背景

起先,是在布达拉宫前面的大片草地、林卡和沼泽上,修盖起新政府的办公场
地和宿舍,以及名为“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礼堂。其模式与军营雷同,毫无美感。
而彼时的拉萨正如革命歌手所唱,已经与北京“连起来”了。因此,千里之外的北
京掀起的每一次政治运动,都会在拉萨激起相应的反响,甚至同样的轰轰烈烈。“劳
动人民文化宫”难以容纳被发动起来的广大“翻身农奴”了,举行万人集会的会场
于是移往露天,背景总是默然无语的布达拉宫。
1966 年,文化大革命这场红色恐怖狂飙也席卷了西藏。在毛泽东“破旧立新”
的号召下,一所所寺院被砸烂了,一座座佛塔被推倒了,一尊尊佛像被夷为粉碎,
一迭迭经书被烧成灰烬……而布达拉宫,被痛斥为“三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
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险遭灭顶之灾。之所以得以幸存,恰恰是因为偌大一片青
藏高原,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适合充当背景的背景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尽管罗布林
卡被改名为“人民公园”,尽管确曾有人建议将布达拉宫改为“东方红宫”,而且把
“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置于布达拉宫的金顶前俯瞰众生,但布
达拉宫还是沿袭旧名,而这也是背景的要素之一。革命需要目标,革命也需要背景。
当五星红旗插上布达拉宫,毛泽东画像高悬其间,一个“换了人间”的新西藏就此
诞生,其效果显然无可比拟。
然而,被誉为“西藏真正的宝库”的布达拉宫却几乎被掳掠殆尽。据记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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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宫收藏的经书和历史文献多达成千上万卷,许多都是用金粉、银粉、绿松石粉
和珊瑚粉撰写的;还有不少存放贵重物品的库房,精心保存着西藏各个历史时期的
工艺品、绘画、挂毯、塑像以及古代的盔甲等文物,无一不是无价之宝。然而,这
曾经荟萃了财富与艺术的布达拉宫却所剩无几了。那些最珍贵的,那些最精华的,
那些不计其数的,那些不可估量的,能被拿走的几乎都被拿走了。留下的只是沉重
的灵塔,珍藏着八代达赖喇嘛的法体却不是无神论者所需要的;留下的只是满墙的
壁画,但也被涂刷上红色的油漆,再覆盖上毛泽东的语录;留下的只是实在难搬的
一些佛像和坛城,权当摆设的一些唐卡和法器;留下的只是一座徒有其表的布达拉
宫,它依山垒砌,群楼重迭,殿宇辉煌,却几乎是一个空架子了。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作证。1988 年,中国政府第一次维修布达拉宫,拨款四
千万人民币。财政部的某位官员在维修庆典上反复强调,中央财政很困难,可还是
勒紧裤腰带,给西藏拨出巨款。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阿沛·阿旺晋美,这位西
藏旧政权中唯一为中共素来接纳的贵族高官,著名的政治花瓶,这一次却如此表态:
既然国家困难,我们就不要中央拨款了,布达拉宫有一个名叫“朗色旁追”的仓库,
从五世达赖喇嘛起,每年都要存入大量的黄金珠宝,三百余年从未间断,也从未取
出用过,那么今天就把这个仓库打开,用里面的财宝来维修布达拉宫,想必绰绰有
余。可事实上,这个仓库早已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据说阿沛其实心知肚明,他
是有意这么讲的,因此当即就有人回答:仓库早就被搬空了,哪儿有什么黄金珠宝?
全都被国家拿走了,被运到上海、天津、甘肃的国库里了。于是财政部的那个官员
再也不作声了。
物质上的损失自不待言,仅仅只有背景功用的布达拉宫被涂抹上愈加浓厚的意
识形态色彩。不论是批判“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旧西藏,还是歌
颂“光辉灿烂”的新西藏,都需要布达拉宫隆重出场,以至于索性就将革命的大舞
台设置在布达拉宫脚下,例如曾经红极一时的“西藏革命展览馆”,为了展示“旧制
度所犯下的惊心动魄的种种暴行”,戏剧化地陈列了一百多个让人惨不忍睹或者义愤
填膺的雕塑,并配有音乐和解说词,1976 年的《中国建设》这本专向西方人介绍新
中国成就的杂志就此评论说:“推开展览馆的黑色门帘后,人们进入了人间地狱的旧
西藏。”除了展览馆,还有广场。广场正是革命所需要的场地。广场愈大,被形容为
“群众汪洋”的集会也就愈发热烈,由此产生的效应也非同一般。于是,广场的规
模不断地被扩大;于是,原来散布在布达拉宫下面的“雪”村,有着浓郁的西藏风
情和生活气息的传统民居被拆除。1995 年,在耗费巨资建成的“布达拉宫广场”上
举行了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 30 周年的集会,这是一项被列入 62 个“援藏”项目之
一的“大庆工程”,面貌一新却大而无当,缺乏比例感。在广场的正中,还仿照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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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门前的国旗台,新建了一座日日飘舞着五星红旗的台子,此后,但凡必须举国
欢庆的政治节日,都要由全副武装的军人在这里举行升旗仪式。
因新建的广场而撤迁的还有展览馆,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据说目前正
在重新筹建之中。而于 1999 年成立的西藏博物馆,面对罗布林卡,背临布达拉宫,
正好座落在这两处历史古迹之间,其陈列主题是以千余件文物或艺术品来表现西藏
的历史和文化,却远远无法与布达拉宫相提并论。然而,没有了革命的展览馆,却
又有了革命的纪念碑。2002 年,一座名为“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的建筑物耸立在
广场上,与布达拉宫遥遥相对,声称“是抽象化的珠穆朗玛峰”,却毫无艺术美感,
反而状如一发昂首向天的炮弹,深深地刺痛了藏人的心。正如捷克作家克里玛所说,
建筑纪念碑的目的是企图“唤起人们对征服者的忠诚”,而持枪守卫的军人更如一种
警示,时刻强化着布达拉宫或者西藏的现实处境。

·商机无限的名利场

当然,在今天,布达拉宫已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政治化的符号而被充分利用。
既然与时俱进,既然西部大开发,既然“发展才是硬道理”,那么,就举世闻名的布
达拉宫本身而言,用时下流行的广告词来形容,肯定蕴藏商机无限。曾几何时,聚
集了神圣的法王和众多喇嘛的修法之地,也聚集了僧俗高官和各地显贵的权力中心,
变成了如集市一般热闹的旅游胜地。昔日演示神秘而庄严的宗教舞蹈的“德央厦”,
任由大呼小叫的游客汇聚并拍下“到此一游”的留影;依然梵香缭绕却不再静穆的
佛殿、修法殿、灵塔殿,指手划脚的游客与举着酥油供灯的香客交臂而过;而在旅
游手册上标示着“白宫”的几间屋子,可以听到导游在用汉语、英语或者其它语言
介绍:“这是达赖念经的地方,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地方,这是他会
见客人的地方。这是他的收音机,这是他的茶碗。”正如罗布林卡里也被开放的“达
旦明久颇章”一样,每个人只要花钱买门票就可以参观一个人个人生活中私密的部
分,并且可以随意评说。“昔日的尊严全不见了。”达赖喇嘛的兄长洛桑三旦于 1979
年重返西藏时,目睹依旧闪闪发光却全然不复的布达拉宫,痛彻肺腑地如是感叹。
据 2003 年的有关报导,布达拉宫每年接待旅游者和香客 50 多万人次,日均 1500
人左右,而且还在以 20%的速度增长,日接待游客最多时曾达到 5000 人,尽管向
游客出售的门票已从数十元涨至 100 元。如此大的流量所产生的压力使得土木石结
构的布达拉宫难以承载,事实上已经出现了下垂、开裂甚至坍塌,尽管采取了新措
施,如规定每天上午开放的 4 个小时之内,平均每 20 分钟限客 50 人,每天下午开
放的两个半小时之内,平均每 30 分钟限客 50 人,但即使这样,每天接待人数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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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至 850 名。
布达拉宫出现在行动电话的广告里,布达拉宫出现在 50 元人民币的图案上,布
达拉宫出现在 MTV 里,布达拉宫出现在 T 恤上……布达拉宫甚至被微型化,用各
种粗陋的材料做成成批量的模型,放置在宾馆、餐厅和商店的橱窗里,点缀着如今
这个在意识形态控制下的商品经济社会的恶俗风景。就这样,布达拉宫在不断被复
制的过程中,从天堂般的高度被推入了滚滚红尘。
在这遮天蔽地的红尘里,写着“开放的西藏欢迎您”或“营造良好市场环境”
的标语,与“反对分裂,祖国统一”的政治口号轮番出现在环绕布达拉宫的高墙上。
至于广场,它也被派上了更多的用场,为了展示一个日益“现代化”的新西藏,不
是举行诸如房展、车展等展览,就是举行各种物资交流会。身穿西藏服装却不一定
是西藏人的妖娆女子,格外热情地向围观者推销远在成都、重庆等地的公寓或款型
多样的轿车和越野车,而在更多的叫卖声中,来自中国内地的日用百货被价格翻倍
地兜售,其中有不少是假冒伪劣商品。甚至有着这样那样名目的彩票也在此抛售,
喇叭里高声传出的种种物质或金钱的奖励使人头攒动,人心浮动。在拉萨强烈的令
人眩目的阳光下,西藏人的物欲从未像今天这般被激发得如此炽盛,可又有几个西
藏的普通百姓能够买得起昂贵的房子和车子?那些布满宫墙两侧和广场周围的商店
与饭馆,看上去个个都像是内地中小城市的复制版,与遍布拉萨城里的一幢幢瓷砖
贴面并镶有铝合金和深蓝色大玻璃的“现代”楼房,无一不是由内地农民组成的民
工大军创造的“包工队”文化,连同昔日古柳盘旋草地却已被砍去大半、昔日经幡
垂挂水面却已被尽数拆去而改成了搓麻将、打扑克、喝盖碗茶、吃烤肉串的宗角禄
康(又名龙王潭),更加使得为之簇拥的布达拉宫如同一座孤零零的岛屿被围困在世
俗化的海洋之中。西藏的官员们却颇为自得地向世人宣称:“世界屋脊”迎来了历史
上从未有过的最好的时期。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为这个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放声歌唱,手舞足蹈,全民大
联欢?那么,这半个世纪以来,如遭凌迟一般,已被政治化、商业化的布达拉宫,
是不是应该再添加这样一个功能:娱乐,或者杂耍?具体地说,以布达拉宫为背景
的那个广场,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变成了一个供八方来客作秀、出名、捞钱的娱乐
场,甚嚣尘上,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是,名为“心连心”的艺术团带着党中央的关怀从北京来到这里,一群电视
晚会明星脖子上挂着西藏人民献上的哈达,上气不接下气地表演着歌颂民族团结的
节目,有的明星据说因高原反应很厉害,须得抱着氧气袋登场,这十足矫情的场面
最后在“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歌声中换得雷鸣般的掌声,而热烈鼓掌的群
众往往是从拉萨的各单位、各学校、各军营挑选来的。于是,时装模特大赛的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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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搬到了这里,据报导:“来自全国各地的 51 名模特儿以辉煌的布达拉宫为背景,
踩着西藏音乐的独特节奏,用摩登的装束和‘一’字型的步伐,在宽大的 T 型台上
演绎着令人惊叹的现代时尚”,“数千名拉萨人如潮水般涌在 T 型台周围”,更有意
思的是,西藏的最高官员们连同军队首脑皆“到场祝贺”,并向获奖的模特“披上了
西藏人民的至高荣誉——圣洁的‘哈达’”。
号称“亚洲第一飞人”的柯受良,这个在不久前突然暴亡的台湾艺人,在 2002
年 10 月 1 日这一天,“以驾驶国产吉利轿车在布达拉宫广场进行‘飞车’表演的方
式,向国庆、向欢度国庆的人们呈献了一份特殊的贺礼”,报导上还说:“尽管这不
是柯受良飞车的最远纪录,但飞越成功后的柯受良对自己能在布达拉宫广场——特
别是在国庆节这天做表演——感到特别荣幸。‘海峡两岸是一家,各民族团结在一
起,中国一定更强大。’柯受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遗憾的是流行歌手韩红,这个有着一半藏族血统的女子,也把布达拉宫当作了
炒作自己的布景,准备于 2004 年夏天在布达拉宫广场举办个人演唱会。甚而至于,
她还抛出“猛料”,届时要“乘直升机,空降布达拉宫”。当然,这“空降”的地点
是布达拉宫广场而非高高的布达拉宫金顶,可如此具有爆炸性的标题新闻足以令人
震惊。
拜托,各位先生和女士!——请尊重布达拉宫!请尊重这宗教的圣地、人间的
奇迹!或者,仅仅出于布达拉宫已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理由,而不必
考虑它其实是一个民族灵魂之殿堂的事实,在此再三吁请正奔着布达拉宫而来的各
路人马:尊重布达拉宫!否则不难想象,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在更大、更多的利益
和用心的驱动下,布达拉宫广场甚至可能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马戏团杂耍场,而曾
经把纽约的“自由女神”雕像给“变没”了的魔术大师戴维·科波菲尔也可能光临,
再次翻版这一必定会吸引全世界目光的节目:将布达拉宫就地“变没”。一旦有那样
的一天,西藏的官员们又可以自豪地宣布:“世界屋脊”已经成功地与国际接轨了,
已经实现了“全球化”。

·维修的背后

是的,当局确实投资了 5 千 5 百万元和黄金珠宝,历时五年维修了布达拉宫。
是的,当局确实又投资了巨款,又在对布达拉宫进行维修。是的,这些是事实。然
而,还有一些事实,一些被遮蔽的、被修改的、被忘却的事实更值得一提。
比如 1959 年,为了“平叛”而向布达拉宫发射的那些炮弹,在消灭“叛匪”的
同时也不知毁坏了多少拥有佛像、壁画以及传统器具的房间,甚至对土木石结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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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物本身打击不轻。
比如“文革”初期“破四旧”的风潮也同样波及布达拉宫,其大致情况如前所
述。
比如 1969 年以后,为了贯彻毛泽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战备方针,
拉萨也如各省市、自治区投入到名为“人防工程”的建设之中,掀起了挖防空壕、
建防空洞的热潮,以至在今天仍可看见当年的防空洞,恰恰位于布达拉宫所在的玛
波日山下,只不过东边的防空洞被封闭,西边的防空洞被改成了卖青稞酒的酒馆。
而布达拉宫斜对面毗邻药王山的自来水公司就是当年的防空指挥部。据说药王山下
面也有防空洞,之所以要在那里挖防空洞,民间的说法是因为靠近区党委政府大院,
一旦有敌机进犯,官员们可以迅速地撤离到防空洞里。其实拉萨人都知道正是因为
在玛波日山下大挖防空洞,且使用大量的炸药爆炸山体,导致布达拉宫从地基到建
筑物均遭到极大的损害。一位当时在拉萨中学就读的藏人,至今记得上课时常常听
到爆破的声音震耳欲聋,有时路过附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而近些年之所以
对布达拉宫重复维修,恰是当年的一系列行径所导致的后患。
然而,即使进行维修也出现了很多问题,甚至是更进一步的破坏。据 2004 年 2
月 3 日“美国之音”报导,一盘从西藏偷运出来的录音带,“指责当局把维修布达拉
宫的工程交给根本不懂西藏精细复杂的建筑传统和技术的汉人建筑队,把这一举世
闻名的文化遗产的维修工程视为儿戏”,例如,“按照西藏传统的建筑工艺,应该在
墙里加入一种特定的木条,但是汉人图省事,以水泥和钢材取而代之。众所周知,
水泥和钢材作为建筑材料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用这些材料来维修已有一千三百多
年历史的布达拉宫,不但是对历史的嘲弄,而且也因这些材料和其它原有的材料不
相匹配,从而破坏整个宫殿的建筑结构”。诸如此类的维修方式,也破坏了布达拉宫
本身具有的西藏传统建筑风格。
藏人修建的布达拉宫应该由藏人来维修,可为什么要交给那些被拉萨人称为“包
工队”的汉人建筑队呢?这其中的奥妙,正如录音带所指出的在“维修工程中出现
的贪污浪费和腐败现象”,表明了是由于某种交易的缘故。事实上,腐败之风盛行全
中国,同样也在西藏大兴其道,贪污与贿赂比比皆是,但多年来却从未有过半点曝
光,难道西藏果真是这世间最后的一块净土吗?事实上,在早已不是净土的“世界
屋脊”,阳光下的罪恶从未绝迹,甚至在权力的掩护下无所顾忌,而不公诸于世是有
理由的,最站得住脚的理由就是“稳定压倒一切”,因此,为了不影响西藏的“稳定”,
即使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等寺院的门票收入被高官的子女从中分成,也只能敢
怒不敢言,任其继续巧取豪夺;即使布达拉宫是“世界文化遗产”,也被那些在幕后
交易的黑手染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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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过但没有流过泪”

如今的布达拉宫,仍然踞于山巅之上,但曾经的高度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布达
拉宫,仍然仿若净土显现,却布满了沧桑巨变的创痕。对于依傍着它度过人生年华
的拉萨人来说,原本固有的生活场景已被改变了,替代了,覆水难收了……而这恰
恰是现实。
不过,在如此现实的另一面,仍然保持着一种深藏不露的、绵延不绝的、百折
不挠的精神。就像如今的每一个清晨,甚至更早,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一
个个藏人走出家门,为的是履行心中的信仰。这些数着念珠的藏人,转着嘛呢轮的
藏人,磕着等身长头的藏人,带着糌粑、青稞和香草一路供奉的藏人,牵着小狗、
大狗和放生羊一同转经的藏人,犹如一圈圈漩涡似的河流环绕着拉萨。而河流的中
心,那孤岛一般默默矗立着的“孜布达拉”,闪烁着依稀可辨的几点灯火,愈发地突
出了它的寂静、寥廓,但也愈发地昭示了光明那缓慢却不可阻断的历程。
就像 1994 年的夏天,在布达拉宫密布红框黑边窗户的白墙上,展示了两幅巨大
而珍贵的唐卡。这一盛大的传统仪式已经 40 多年没有举行了,而在此之后也再也没
有举行过。一位来自内地的汉族诗人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
宫的地点都被人们站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
佛像,但他们朝佛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着泪。……成千上万的人在晒佛的这一天,
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都是尘土。西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
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迁移。”
1999 年即将结束之际,也正是 21 世纪即将来临之时,在达赖喇嘛踏上流亡之
路整整 40 年后,不足 15 岁的少年活佛噶玛巴也突然出走,成为西藏又一位著名的
流亡者。而印度这个接受了达赖喇嘛和许许多多流亡藏人的自由国度,也成为噶玛
巴的寄居之地,在这里他写下这样一首意味深长的诗,恰恰与布达拉宫有关:

月亮似的花朵
在美丽的雪域夜空里
欢乐的波光起伏的
细雨吟唱的悲痛中
和彩虹的光环里
正义的微风吹起的白云
飘向北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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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
盛开着千万朵希冀之花

所以,悲哀与苦难已飞逝
酷爱的南风轻轻吹拂
蔚蓝的天空中
再次
轻轻飘起
欢乐的云朵
啊!
既不富裕又不贫穷的感受
是美丽的布达拉宫──您
光芒的窗户中
花蕊似的目光
噢……
花甲的太阳
今天
在温暖的阳光中

心中流淌的鲜血
都是为了正义
说一声:
失败过但没有流过泪

2004 年 4 月 16 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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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贝隆之旅:是寻找还是逃亡?

1、传奇故事的梗概

一本以 99 元的定价创下中国“国内最贵”的《西藏人文地理》,由北京某商业
集团和西藏某文化单位联合打造,于 2004 年盛夏闪亮登场。在诸多人文地理类的
期刊读物中,因天时、地利与人和,第一次亮相便不同凡响,令人瞩目。其重中之
重,当推集图片、文字与 DVD 三合一的纪实作品《寻找乌金贝隆》,作者为该杂志
的执行主编温普林。艺术家出身的他堪称资深“西藏发烧友”,不但有多年浪迹藏地
的游历史,还有数部有关西藏的自述文体和纪录片享有声誉。
所谓《寻找乌金贝隆》,是以作者重踏西藏近代发生的一场上千人的迁徙之旅来
展现的。概括地说,是“上世纪 50 年代,在藏北那曲地区,一个骑着野山羊的小活
佛,宣称自己能引领人们进入莲花生大士所预言的理想国——乌金贝隆。于是在这
位被人们尊称为山羊喇嘛的带领下,先后有几个部落穿越了羌塘草原,经过阿里,
顺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缘,直至新疆的巴音布鲁克草原。这几大部落公推的另一
位领袖人物叫札那仓巴,是声闻阿里的大修行者。一路上依赖他的智慧和神通,多
次拯救了陷于绝境的队伍。他们历经艰辛,万里长征之后又发生了许多出人意外的
故事。‘文革’时期,山羊喇嘛变成了女人,尔后在 80 年代初,全体藏族迁民又在
一位康巴女人冈措卓玛的带动下,重返西藏。”
这段文字是从杂志中仿照西藏传统经书样式制成的折页上摘录的。更有出自专
业化的视角所拍摄的近百幅图片和近两小时的影像,记录了作者在一位活佛的引领
下,寻访当年人物及其后裔的过程连同沿途绮丽多变的自然美景。而那位名为日桑
多吉的年轻活佛,因为是札那仓巴的长孙和冈措卓玛的外孙,无疑为时隔 40 多年的
回溯所得出的结论——“为寻求理想而出走、又为无法排解的乡愁而回归”——赋
予了某种权威性。

2、「乌托邦」似乎是理由

由 16 世纪的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穆尔所创的“乌托邦”,是不能实现
的完美社会的代名词,但如今也似乎可以把宗教意义的理想世界,诸如天堂、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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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等等尽揽其中。而这通常是无神论者的一厢情愿,就像《寻找乌金贝隆》的作
者将西藏佛教徒心目中的“乌金贝隆”比喻成“乌托邦”。当然,对于西藏之外的人
们来说,早已十分熟悉的“乌托邦”要比出自密宗经典的“乌金贝隆”更通俗易懂,
虽然那其实是两码事,因为“乌托邦”的意思是“没有的地方”,但“乌金贝隆”却
非虚拟世界,而是存在于现世却隐藏起来的某个地方,如同西藏宗教中独特的“伏
藏”之说。
于是在《寻找乌金贝隆》这三合一的作品中,
“乌托邦”成为当年那场集体迁徙
的理由。并为此特设专版,将东西方文化有关“乌托邦”的种种说法罗列其中,以
表明人类对理想世界的寻求实乃一种生命的冲动和心灵的需要。然而,这是上世纪
50 年代的藏北草原上几个部落的藏人离乡出走的理由,还是 40 多年后来自北京的
温普林送给他们的理由呢?即便是那些游牧藏人的理由,又为何早不走,晚不走,
偏偏会择选一个相当特殊的时期而不顾一切地出走呢?
用“特殊时期”来代指西藏的上世纪 50 年代实在言轻。事实上,彼时的西藏正
经历着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大动荡。为了“解放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西藏同胞”,
毛泽东派来了荷枪实弹的“金珠玛米”;为了“推翻万恶的三大领主”,毛泽东派
来了发动阶级斗争的“工作组”。突如其来的革命风暴席卷了千年平静的青藏高原,
原本属于“山羊喇嘛”和札那仓巴的羌塘草原又如何继续往昔的生活?其实作者在
文章中也含蓄地表露过:“在那样动荡的一个时期,可以说各个阶层的人,都突然
丧失了以往的目标,都开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出路,这跟历史上其它类似的大规
模的家族迁徙,或者远征的动机,都是一样的。要么是为了追求幸福生活,要么就
是为了躲避大的灾难,如战乱和瘟疫,于是人们便上路了”。
往往在危机的时候,宗教会显示出非凡的力量。我相信象征着幸福家园的“乌
金贝隆”确曾鼓舞着深陷灾厄的人们,因为那正是一个迫切需要“乌金贝隆”的关
键时候。“乌金贝隆”犹如在远方持续显现的美丽信号,似乎人人都看得见也听得
到,毕竟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首先行动的是“一个骑着野山羊的小活佛”,据说他
发现了一部记载着前往“乌金贝隆”路线的天书,宣称自己能引领人们进入“乌金
贝隆”,而身边的长辈们竟也坚信不移,纷纷随之拔帐而去,并带动了周围几个部落
也相继而去,这看似符合西藏民间的底层民众对待宗教的纯朴态度,但从另一方面,
是不是也可推测,彼时事态已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这使得他们的离去更像是逃亡?
尽管沿途因天灾人祸导致的死亡非常惨重,却并未中止他们的脚步,难道是有一种
比死亡更可怕的力量在催逼着他们,迫使他们只能头也不回地一意孤行?
我采访过一位在那个特殊时期逃亡的藏人,当时才 14 岁的他原本是藏地东部一
所寺院里潜心修习的活佛,却在由“解放”而引发的剧烈震荡乃至血光之灾中,不

144
得不跟着无数同乡人匆匆地踏上了不归之路。
“金珠玛米”将他们统统视为“叛乱分
子”,一路围追,格杀勿论,一直追杀到了恰巧是“山羊喇嘛”刚刚离去的家乡。在
这片寒冷、荒芜而且无边无际的羌塘草原上,逃亡者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散的散。而那位藏人在他再也跑不动时,才发现他的身边没有兄弟也没有经师,只
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狠狠地大哭一场,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隐姓埋名的惊惶
生涯。因此,在如此一种非人道的境遇下,与其说满怀梦想地四处寻找“乌金贝隆”,
不如把“乌金贝隆”看作是逃亡者的归宿。
然而,对于那些抛弃家园的游牧藏人来说,
“乌金贝隆”在哪里呢?是已经走在
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吗(它位于新疆西部,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如果不是,他们何以最终定居于此,繁衍生息于此,并“很快地融入当地蒙古人的
生活之中”?可如果是,他们又何以仍然躲避不了厄运,被卷入肆虐中国各地的各
种政治运动中,或被羞辱,或更加穷困,这并不安宁的异乡哪有一点儿“乌金贝隆”
的影子?那么,当他们在二三十年之后拖家带口,重返故里,仅仅出于倦鸟思归的
满腹乡愁,还是出于美好幻想的彻底破灭?我不愿意从这个“出走”又“回归”的
故事,得出其中暗含的有质疑宗教甚至否定宗教的结论,可如今已是半老妇人的“山
羊喇嘛”明确告诉采访她的人们:
“乌金贝隆”不可能存在,这是迷信,不值得相信。
不过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句话。我的意思是,或许她想要表达的是:
“乌金
贝隆”绝无可能出现在已经失却家园的无情现实中。
事实上,无论是寻求理想也罢,还是逃离家园也罢,发生于特定历史时期的那
场迁徙之旅,其结果被事实证明是失败的。但多亏“乌金贝隆”闪耀着宗教境界的
圣洁光环,使得波及数千人的悲剧反倒有了令人为之敬仰的神圣性。也就是说,如
果是寻找,就是神圣的寻找;如果是逃亡,就是神圣的逃亡。
“乌金贝隆”这个出自
于西藏宗教的不朽意象,化作了唯一能够减少悲剧色彩的精神力量,支撑着饱受苦
难的藏人们度过坎坷却不乏慰籍的一生。这样的事例,其实在许多民族的文化中都
有类似的表现。
我只能把当年口耳相传的“乌金贝隆”看作是彼时鼓舞人心的理由,却不会信
服作者为我们展现的如此天真甚至充满浪漫情怀地寻找“乌金贝隆”的传奇故事是
真实的历史。这怎能令人信服呢?除非是生活在另一种文化背景和另一个崭新时代
的人,而西藏的土著人当中又有谁会由衷地认可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乌金贝隆”
确实是一个基于空想的“乌托邦”,但不是那些游牧藏人的“乌托邦”,而是作者本
人的“乌托邦”。包括他在寻访过程中,拍摄了不少今天藏人的家中都挂有毛泽东画
像的照片,转述了当年出走的藏人们说起毛泽东时的无比感激之情,很容易让人认
为“乌金贝隆”就是毛主席解放的“新西藏”,毛主席简直就跟莲花生大士差不多,

145
而这其实也是他建构的“乌托邦”的一部分。在这个“乌托邦”的世界里,毛泽东
从未走下神坛,就像现实中,早已成僵尸的他阴魂不散,至今仍笼罩于藏人的头上。

3、会有一个「免疫」的西藏吗?

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里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文化不可能“免疫于它的
尘世关联”。他显然抓住了文化这个宏大的概念中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症结,同时
也为某种评判提供了一个可贵的视角。“免疫”的说法深深地触动了我,使得一直以
来在写作时有所意会却尚未明晰的障碍不堪一击。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这
重负恰恰是因为硬生生地将文化与尘世剥离开来的某种主流趋势所施加的。
是的,在文化与尘世的关系中,首先需要强调的是,尘世并非净土,瘟疫处处
皆有。因此,当并不美好的现实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病毒: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历
史的、日常生活的;经济的、商业市场的等等,那么多的且凶猛的病毒无一日不在
侵入我们的空间,无一日不在感染我们的心灵,我们又怎能视而不见或者一味回避
呢?怎能有意无意地在文化活动或文化形态中,营造一个被“免疫”的尘世呢?实
际上,谁都知道一个“免疫”的尘世是不存在的。今天没有,过去也没有。只有“乌
托邦”才是“免疫”的理想世界。那么,西藏是一个“乌托邦”吗?换言之,尘世
中的西藏是一个“免疫”的“乌托邦”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是,当尘世中的
西藏被营造成一个“免疫”的“乌托邦”时,一个想象中的西藏便诞生了,它与历
史上和现实中无以计数的土著人的遭遇和痛苦经验无关,与他们的真实命运无关。
一句话,它与西藏人无关。
当然在《寻找乌金贝隆》中,作者并未把历史与现实的西藏营造成一个完全“免
疫”的“乌托邦”
,多少提及了风云变幻的年月里几次重大的动乱给那些游牧藏人带
来的灾难。但要嘛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嘛就是附和多年来口径统一的宣传,
如“因为最早的叛乱是从康巴地区开始的,是在一些上层的奴隶主策动之下而引发
的一些地区的叛乱。这些避难的人也把一些可怕的传闻带到了藏北草原,致使人心
惶惶的了。”又如“作为一个下层统领,他认为解放军救苦救难,跟他没有实际的冲
突,自己不是了不起的达官显贵,他从心里对解放军没有恶意,解放军也不会伤害
到他。但如果他不组织反抗或抗命不遵的话,他就会受到当地的部族联盟的头领的
惩罚。……甲本洛桑对此完全清楚,同时受到山羊喇嘛的鼓舞,他急忙驱赶自己手
下百十来户藏民上路了。”倒是“山羊喇嘛”在“文革”中惨遭羞辱的悲惨命运读来
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就作者历时两年、行程万里的寻访过程,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一半的真相和

146
事实。从常识来看,这原本也是可以推测出个大概形貌的。可遗憾的是他并未全部
说出,而是做了很多处理和剪切。于是,一些真相被隐瞒了,一些事实被删除了,
包含在这些真相和事实中的苦难也就被忽视了。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把故事的
重心转移到具有神秘和传奇色彩的细节上,从而描绘出一个多少被“免疫”的西藏。
而这,我们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真实的西藏在今天是不被允许揭示的,但因为作者
乃知名的“西藏发烧友”,如此避重就轻,如此喧宾夺主,又是多少不能原谅的了。

4、对游戏的乐趣

翻开烫金印银的《西藏人文地理》,扉页上题写着这么几句话:“西藏有一种千
年游戏,叫作‘伏藏’与‘掘藏’
。藏即宝藏,伏是埋,掘是挖。……如果你相信缘
份,就会相信伏藏和掘藏的故事,就会热爱西藏的游戏”。这就是杂志编者的西藏态
度吗?或者说,是温普林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在满世界飘荡时恰好落到了西藏高拔得
近乎空中的地面上?作为一位活跃的艺术家,他写过一部为中国一些前卫艺术家立
传的《江湖飘》,其演义笔法读来十分有趣。看来除了茫茫艺林,广大的西藏也是一
个任其逍遥的江湖,总是给他带来“飞翔的快感”。江湖自有江湖的气象万千,引人
入胜;但江湖也有江湖的险恶和悲剧,我们能否知道一点?
在他所有关于西藏的文字和影像中,主角多是各种各样的宗教人物(活佛、喇
嘛、阿尼和修行者),并且都与他有着亲密的情谊,而他个人也常有捐款建庙的善举。
看上去他似乎应是宗教的追随者尽管其实不然,与其并行不悖的倒是他艺术家的身
份和性情,这使得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善于感受美的心,同时也令他
兴致盎然,沉醉其中。事实上,对西藏自然景观中变幻无穷的色彩的偏爱,对西藏
民间生活中稀奇古怪的细节的着迷,在他飘游于西藏的辽阔大地上时,总是超过了
他对宗教本身的兴趣。这倒也无可厚非。
在西藏的温普林是快乐的,这可以从他的书中强烈地感受到。我承认,作为读
者而言也曾分享过他的洋溢不住的乐趣。一种十分常态的西藏气息扑面而来,比起
太多、太多的书写西藏的作品更为真实、亲切。我常常为他的西藏视角而感动,也
因此我的期许也就相应地更高。也许过于高了。虽然他经常表白自己“没有义无反
顾的使命感,快乐至上乃人生第一原则”,但我还是希望从他的叙述中,不但看到一
个快乐的西藏,还能看到一个不可能脱离复杂现实和沉重历史的西藏。这不应该被
忽略或者忽视,尤其不应该被康地一位活佛赠名为嘎松泽仁的温普林所忽略或者忽
视(需要补充的是,他其实也是一个少数民族,是偌大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早已被
汉族同化的满族后裔)。

147
比如在《寻找乌金贝隆》中,对他所叙述的传奇故事的好奇心,很容易让人忘
记发生这个传奇故事的时间和背景。但他不一定会忘记的。而那一段上千藏人悲壮
迁徙的历史之所以被他转述得如此浪漫主义,究其个中缘由,是不是因为这个无须
加载西藏史册的温氏故事,纯属是给西藏之外的人们看的?而且,因为必须首先交
给掌握了某种裁决权的有关人士过目,历史就得重写,故事就得改头换面?不过,
也可能并非他有意为之。那么,那些给他讲故事的游牧藏人,是不是在面对他和他
带来的摄制组时,出于可以理解的早已习惯的戒心,共同向他隐瞒了很多或者本质
上的真相和事实?而温本人,也就在这集体创作的故事中,再次获得了他个人的乐
趣。
而这个人的乐趣也会因多媒体的传播最终转化成大众的乐趣。尤其是一些奇风
异俗被渲染,比如那个从小骑在山羊背上的变性人(重要的是,她从小被看作是一
位活佛)的奇特身世;一些宗教禁忌被曝光,比如那个褪去了袈裟以密宗修行的姿
势全身赤裸的胖男人(据说他也是一位活佛,可直至 16 岁时才被认证)的大幅照片,
虽然肯定能够成为最能吸引眼球的焦点,但如此一个隐藏在重大历史事件当中的人
间悲情故事,甚至可以说是史诗式的悲剧,就这么变成了娱乐化的民间大戏,就这
么令人惋惜地变味了。
有趣的是,温普林曾经批评许多人误读西藏,包括上世纪 80 年代“跑到西藏的
一帮文化人”,虽不同于 1960 年出品的党的宣传片《农奴》里的那种把西藏妖魔化
的误读,却是一种“浪漫的误读,把它说成是人间天堂,没有丑恶,没有罪恶的地
方”。但他又说:
“误读并非不好,但是在一片误读声中要有纯正的声音。”那么,他
在《寻找乌金贝隆》中,有没有发出“纯正的声音”呢?我想我得遗憾地说,有一
些,但远远不够,因此他也基本上落入了误读西藏的圈子里。这不止是我的看法,
一位藏族老知识分子甚至认为这个故事在某种层面上无异于是反宗教的。

5、“重踏寻找乌金贝隆之路”

在这本《西藏人文地理》中还夹着一幅折页形式的手绘地图,以“寻找乌金贝
隆”为名,展现的是从拉萨通往藏北草原的路线图,有山有湖、色彩缤纷。与之相
配的几张照片更是具象化了沿途那苍凉、大气之美。路线图的背面是详细的行程说
明,以及“山羊喇嘛”、札那仓巴、冈措卓玛和再度裸露身体的日桑多吉活佛的照片。
其意是,当年那些游牧藏人开拓的“寻找乌金贝隆”之旅,将变成由“西藏人文地
理俱乐部”推行的“大型穿越活动”,从 8 月 21 日至 9 月 10 日,每个参与者只要交
纳 3 万元的费用,就可能由活佛领着“重踏寻找乌金贝隆之路”。而如此纯属娱乐化

148
的旅行,据说将使参与者的“精神也会得到提升”。然而,被忘却了的或者说被有意
省略不提的当年那些逃亡者的痛苦,又会被哪一个外来的旅游者感同身受呢?不过,
这次穿越活动终究未能成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参与者并无几多的缘故。
改版后的《西藏人文地理》看似确如媒体所誉的,
“在众多追捧美国《国家地理》
风格的人文地理类杂志和千篇一律的时尚旅游类杂志当中”,彷佛“横空出世”,十
分独特。杂志编者也自豪地宣称,
“在精神贫乏的年代,人们需要一本具有精神引领
性的杂志,更何况是在逐渐持久升温的西藏热的背景下”。可是,仅从上述这个被修
改过的故事就会看出:真实的西藏其实是被隐藏的,甚至是被深深埋藏的。因此,
这样的读物又如何担当得起“精神引领性”的作用呢?虽然它确实有着很浓郁的西
藏气息,可是,诸如“重踏寻找乌金贝隆之路”的策划,分明将西藏的人文地理变
成了打着西藏旗号的商业地理。是的,商业取代了人文,或者说,人文也被裹入了
商业的算计之中。

2004 年 9 月于拉萨

149
表述西藏的困难

1、

萨义德在他完成于 1977 年的学术巨著《东方学》里,在扉页上首先引用了著名


的马克思的一句话:
“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接着引用了一位
不算著名的英国作家的一句话:“东方是一种谋生之道。”

2、

西藏因其特殊的环境、处境和境遇,使得它似乎与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隔离开来,
又因为这种隔离形成了各种特殊的话语,当然不是它自己道出的话语,而是它之外
的各方对于它的话语。尽管这些话语彼此矛盾甚至对立,水火不兼容,然而作为西
藏本身却无从说起,原因在于它并不在场。它看似在场却不在场,它是缺席的。或
者说,它被巧妙地、意味深长地缺席了。而且是被各方有意无意地共同造成了它的
缺席。

3、

“西藏”是一个早已就被界定为如此的概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既
然它已经被界定为如此了,它也就只好如此下去了,而作为它自己,又怎么可能为
自己辩解或者说表述呢?有谁会倾听?又有谁会相信呢?就像那羊的叫唤,它再叫
唤也还是羊的叫唤,细弱,无力,在黑暗的深夜有谁会听见?

4、

萨义德说:“书写埃及、叙利亚或土耳其,恰如在这些地方旅行一样,其实质是
在一个政治意志、政治管理、政治控制的王国之中漫游。”

150
5、

在众多的西藏问题专家当中,曾在西藏工作数年而今栖居美国的徐明旭,对西
藏问题的表述总是以他“发配”进藏这一悲剧性的开场白,来暗示他的写作立场既
客观又准确,从而表明他在西藏问题上持所谓“反潮流”的姿态具有表述西藏的权
威性。他如此反复地“妖魔化”他的在藏经历已经成了一个“私人神话”,其目的在
于“妖魔化他已十多年不再去过的西藏。事实上他对西藏问题尤其是今天西藏问题
的研究,更多的只是一种纯属文本的联系,以及在他自己所营造的一个虚拟的西藏
空间中的联系,可想而知这里面可能会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换句话说,他的研究以
及研究结论只能说明他越发狭窄的想象、越发僵化的总结、越发武断的观点而已,”
尽管他们试图使其著作成为宽容客观的学术研究,但实际上却事与愿违,几乎成了
对其对象的一种恶意诽谤。“
而所谓“发配”是被当做罪人才如此。徐明旭认定他是因为真实的写作而遭到
迫害,于是断言“因为文字的缘故而流放西藏,有史以来我还是第一人”。且不说这
里面有多少他个人臆想或强化的成分,因为在 1980 年代,从内地涌入西藏的大学生、
艺术家很多,其中有的就与徐在同一个单位和部门工作。难道他们都是因为受到迫
害而被发配到西藏的吗?如果徐是 1950 年代“反右”期间或“文革”期间进藏,或
许如此,他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在个人历史上拥有这么颇具悲壮色彩的一笔,可是,
真要是在那样的年代受到政治上的迫害,恐怕不是单单“发配”你进藏,而且还把
你“发配”到一个实质上在西藏各机关单位中具有一定优越性的文化部门去工作吧,
试想一想,在把意识形态看得高于一切的文化部门,安插上一个遭到“发配”的异
己分子,这似乎不是党的一贯作风。所以,他若真的是被迫害、被发配,他去的地
方应该是青海那些庞大的、秘密的监狱或像阿里、藏北那些无人区,而不是西藏的
首府拉萨,更不是担任一家省级文学刊物的编辑的工作。
实际上,徐明旭几乎每一次都要强调这一经历,目的在于以这样的经历来赋予
自己所谓“反潮流”的姿态去表述西藏的权威,以告诉那些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们─
─尤其是研究者们,因为他的这样与众不同的经历,所以他所说的、他所认为的、
他所定义的西藏才是最真实的,才是最了解的,才是最深入、最体察、最洞悉,而
别人都是或基本上是虚假的。所以为了给自己的说法赋予合理性,他就得反复地、
不厌其烦地、祥林嫂似的重复他的被迫害、被发配,以及常年在藏工作的经历,正
所谓“妖魔化”自己的在藏经历。

151
6、

昨晚看一本书直到天亮。书名是《西藏是我家——一个西藏人告诉你一个真实
的西藏》,作者是已经 72 岁的扎西次仁。老人的身世之传奇、苦难,简直是浓缩了
西藏当代那复杂难言的 50 年。他出生于后藏的普通农家,曾经是达赖喇嘛乐队的一
位乐手,1957 年求学印度,后来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学习,1964 年决意放弃在美国的
新生活,回到西藏被分在咸阳西藏民院学习,
“文革”时候作为红卫兵接受毛泽东的
万人接见,接着被当做“间谍”下了大牢,直至 1978 年才获得自由。以后回到西藏,
编撰《英藏汉对照词典》一书,并开始自筹资金办学校,以自己的力量在日喀则一
带办了 65 所学校(包括一所职业学校),资助贫困儿童求学数万人。他对旧西藏的
反感和对新西藏的希望一样强烈,一样无奈,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对西藏的深深
的热爱之中。正如他总结的: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西藏的民族主义者,也是爱国
者,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些名词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定义。我自己的观念也因
受历史的无情压力而柔和下来了。我坚决地反对回返到古远的那种像旧式的西藏神
权封建社会,但我也不认为改变和现代化的代价必须是失去自己的语言和文化。”
显然,扎西次仁用毕生讲述的西藏是我从未见过的西藏,也是我想象不到的西
藏,这里面有着身世的不同,阅历的不同,更多的是,在岁月的替换当中,个人的
命运浮沉早已注定,无法与更大的力量抗衡。但经历了这么多,即使仍有许多疑虑,
老人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西藏对我来说不只是一种观念或一种抽象的词语;那是
一个地方——我的家。”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真的,我很难过,很心酸,因为我体
味到了一种同样的感情。我也希望能够写出这样一本有意义的书,可如果要让我以
我的一生或半生去做代价,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7、

在经历了与今天西藏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岁月之后,扎西次仁深情地说:
“西藏对
我来说不只是一种观念或一种抽象的词语;那是一个地方——我的家。”所以无论如
何,关于“西藏”的真实话语应该由西藏人自己来表达。必须要由西藏人自己来表
述西藏。问题在于坚持什么样的立场,而这至关重要。并不因为你是西藏人,你就
拥有真实和准确地表述西藏的权利。你是一个西藏人,这个身份固然在你表述西藏
时有了一种可靠,但你若不是一个具有独立品格和怀疑精神的思想者,你所表述的
西藏同样是依附于某种观念甚至意识形态的。那么,你表述还不如不表述!

152
8、

比如所谓的藏学中心之类机构的表述,奇怪的是在这些机构中的研究人员身上,
尽管他们大多来自于所研究的这个民族本身,然而在他们那里,民族或者民族中的
某个群体(比如某个村庄)似乎只是为其所用的工具。有一位宗教学者,已经著述
过数本关于宗教研究的著作,但他本人极少去他笔下出现过多次的寺院,更不用说
接触僧侣了。

9、

如何才能如实地表述西藏呢?或者说,如何才能表述自己?

10、

就像扎西次仁迄今依然挥之不去的疑惑:
“……为谁?为什么?现在,我有时会
自问:我所想要帮助的是西藏吗?谁代表西藏?达赖喇嘛?那些过着流亡生涯的旧
日权贵?当他们讨论重要大事时就让像我这种人等在门后!在西藏的比较进步的知
识分子,或是那些流亡到印度、美国,和欧洲去的?西藏是我在德洲奥斯汀遇见的
那个藏籍图书馆员吗?他甚至于怕和我交谈,因为他认为我是共产党!西藏是在长
武监狱审问我的那个军人吗?他要显得比中国人更中国化!或者是那些在古确的村
民?当我要为他们建立学校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怀疑我的意图。要不然,就是那个
当我已被判为政治犯时还信任我的那个勇敢的妇人?她就在我急需一个工作的时
候,给了我一个职务。我年岁愈大,愈难找到简明的答案。”

11、

王力雄在《天葬——西藏的命运》中指出:
“我们不能将自己置身于那些矛盾之
中,把那些对立当做互不兼容的独立事物,在它们中间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需要
超越那些矛盾,站到俯视它们的高度,将它们视为统一体,是同一事物之内的不同
侧面,从而对它们进行整体的综观和分析,才能最终找到避免分裂和摇摆的新思路。
从这种高度来看,所谓的西藏问题就不再是仅仅属于北京和达兰萨拉的争执与是非。
实际上,西藏问题是当今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问题的集中反映,是一个合并了各种
矛盾的典型‘病灶’。”

153
12、

对于我来说,我写下的文字是我内心涌现的文字,我只是我内心的记录者,我
听从内心的召唤。当心被打动,被感动,被悸动,被惊动,被震动,被撼动……我
知道,记录的时候到了。而在西藏,我的心常常处在这样的状态当中。有时候,什
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人生也没有人死,也许只是自己没有看见而已,因为在无
数瞬间当中一个短短的瞬间里,哪里看得见许多!可是,就在这个瞬间,你却突然
看见了那样的光芒!恰恰就是那终日照耀着这块土地的光芒,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
时刻,让你看见了——那光芒,是格外的、美丽的、催人神伤的光芒!

13、

那么,在我内心涌现的,也正是在他们的内心涌现的吗?我不知道。尽管我们
血脉相连,血缘相系,血统相关,我还是得说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听见,每当这样
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全是一句话,那就是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我。你。他。她。甚至微风中也充满了植物或别的生命的喃喃低语,那正是承诺永
远护佑这块土地的观世音菩萨留下的真言。请别说我们众口一词,异口同声,我们
有了真言难道还需要喋喋不休的废话吗?

14、

《天葬——西藏的命运》中有这样一段也是我想说的话:
“也许我只能展开一幅
西藏的画卷,让你随我一起在西藏令人神往亦令人心碎的历史与现实中遨游。那里
的天湛蓝,雪峰耀眼,寺庙金顶辉煌,那里有青稞、牦牛、酥油茶和糌粑,几百万
人民与神灵鬼怪共度了千年宁静,现在正被碾轧进那片高原的历史巨轮所震荡。朋
友,让我们一起为西藏未来的命运而祈祷。”

2001 年 5 月 19 日于拉萨

154
后 记

此书原名《西藏笔记》,事实上,2003 年 1 月,我的散文集《西藏笔记》由广
州花城出版社出版。而这名字似乎过于平实。所以后来我曾思忖,为何当初竟没想
一个有诗意的名字呢?是不是,正如在七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所表达的:「我终于明确
了今后写作的方向,那就是做一个见证人,看见,发现,揭示,并且传播那秘密—
—那惊人的、感人的却非个人的秘密」,而那样的秘密,因为不在别处,恰在包括了
康和安多、卫藏和其它藏地的雪域西藏,惟有记录——越来越多的记录,如实的或
者接近「事实」的记录——或许能够实现对自我的某种期许。毕竟, “见证”这个词
的份量是很重的,甚至不应该很轻率地随口就说,我所敬重的一些学者、作家用“故
事”、“叙事”、“记忆”等看似平常的词语来替代,于是我将个人内心转向之后的写
作辑为一集,题名《西藏笔记》。

《西藏笔记》出版之后很快再版。我高兴地看到这样的反馈:“西藏离我们最
近,我们却对它倍感陌生。因为他者的眼光,统治了人们对于那片高原的认识。所
以,一定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在等待着藏人的发言——等待着那些能清醒面对剧
烈变动的现实,又始终不放弃信仰的藏人的声音。唯色的声音是微弱的,可毕竟给
了我们一个值得我们全身心地聆听,并与之对话的西藏”(人类学学者郭净);
“无论
在哈佛广场,还是在北京街头,我们都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到各种描写西藏和讨论西
藏的书籍。然而在读唯色的作品时,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影子。我常对那些想了
解西藏的朋友说,如果想近距离地感受今天的西藏,应该看唯色的作品。她笔下的
西藏刚看时是如此的迷惘和脆弱,但很快你会发现另一面——清醒的和刚毅的甚至
有时显得固执的西藏。这大概也就是今天的西藏故事”(西藏历史研究学者才旦旺
秋)。

但这本书也引起了当局的不快,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错误”,遭到查禁。随
后,海外媒体报导“中国查禁了一名藏族作家所写的触及敏感宗教问题的书”的消
息。至于我个人的命运,竟也因此发生逆转,被原来所在的体制驱逐,从此成为自
由写作者。

2004 年底,台湾大块文化出版公司决定出版《西藏笔记》的海外版。但我提供
的海外版与大陆版有所不同。在海外版中,删除了大陆版中原有的几篇文章,又增
添了大陆版中没有或者说不敢有的几篇文章,并且对所有的文章重新做了修订,另
外在章节安排上也做了一些调整。我的编辑李惠贞女士建议修改书名,几经讨论,
最终定名为《名为西藏的诗》。正如惠贞在 E-mail 中所言:“我觉得‘诗‘的包容
性很广,它是抽象的,有很多思索的空间,可以是美的,可以是哀伤的,也可以是
愤怒的。所以,与其用很多诗来描述西藏,我觉得西藏本身就是一首诗。这是我阅
读您的书的感觉。”在此,我向她表示感谢。我更要感谢出现在书中的很多朋友,正
是因为他们把自己亲历的故事向我讲述,才使我得以记录下来,形成此书。

155
而在我终于全部整理完毕,正是我父亲的祭日这天。十三年前的 12 月 25 日,
拉萨大雪纷飞,最爱我的、我最爱的父亲突然离开了人世,从此生死两茫茫。我明
白来世我必定还会遇上他,只是我不知道我们将以什么样的关系再续前缘,但我希
望还做他的女儿。如果他出家为僧,那么我愿是他手中的一串念珠。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泽仁多吉!

2004 年 12 月 25 日于北京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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