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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莲》 文 / 清秋子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构筑了一个文学伊甸园。那山、那水、那人,如淡彩画,永久留在
几代读者的心头。《边城》那样的意境,于今几乎已不复可得。甚嚣尘上的现代潮流,把一 切
精致、质朴与优雅都席卷以去。然而我们惊喜地发现,网络作家清秋子,以其空灵、深挚、优
美的文笔,给当今读者描画了一幅新时代的《边城》 。
  公司职员白若川因偶然机会下乡,认识了农村少女六莲及其父亲吴老伯,与父女俩有
了密切交往。不期然地,白若川与六莲之间产生了一段真挚而又复杂的感情。
  清秋子的长篇小说《六莲》,就在这段凄美而又注定无望的感情纠葛中缓缓展开,揭示
了目前尚不能消解的城乡间的巨大鸿沟给人带来的伤害。小说以清新流利的笔触,刻画了楚
楚动人的乡村姑娘六莲以及一系列生动可感的乡村人物,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与命运。小说最
为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在明媚如画的乡间背景下,六莲纯净的内心世界与她炽热的爱情追
求,竟然换来的是一个无比哀婉的结局。
  这样的故事,似乎不是发生在现实中,但又的的确确是来源于真实生活。小说里的一草
一木,人物的一颦一笑,都让人似曾相识、砰然心动。我们不能不感叹:生活的美好与不圆
满,是无处不在的。

1
  
  村子略带神秘的边缘处,蕉林中那所老宅子,与全国各处的民宅都不相同,整个布局
是横向里呈扁长状,共有两进,每进七间大房。全宅坐落在一个三尺高的基座上,且又坐西
朝东。不知这家的祖上造房时,采用这种朝向是何用意。由此地向东,走十六里路便是海,
也许是想多拢些海风的鲜味进来也未可知。外人到村里来,都称奇。村人们看了这宅子许多
年,倒也不以为奇了。
  白若川来到公司设在这儿的养鳖场,就与这老宅做了邻居。一墙之隔,两下里鸡犬相闻
  这白若川年纪四十尚不到,在海口的公司做了多年的助理,早些年跟老板一道打拼,
吃了不少苦。后来日子好了,坐进空调写字楼里办公,早晚挨不着风雨,因此面相尚嫩,说
是三十出头也混得过去。不知何故忽然一日就做得厌了,跟老板提了请求,要下乡来监管这
小小的鳖场。老板与他相处数年,已俨若兄弟,知道此君常会犯些古怪,便忍住笑,答应了
让他且去鳖场散淡一回。琐事还是让场里的主管小郭管着,不用他若川负什么责。但叮嘱他
凡事多留意,莫叫那个鬼精灵的湖南人小郭在钱上做手脚。
  白若川领了命,当下由公司派奔驰车送了过来。他戴一副无框钛金架眼镜,斯斯文文。
到鳖场几日,除了与小郭私下聊了几回,跟其他人都不大言语。日头毒时,就躲在住处读书
这鳖场围墙的四角各有一幢值班岗楼,是夜间防贼用的,一丈见方,两丈多高,二层上四
面皆有窗,以备瞭望。鳖场的湖南籍工人见这四个东西实在像日本兵的炮楼,索性就叫了“
炮楼”。其中一座,临时清扫干净,给若川做了住处,正好闭门读书。那些书,都无甚正经
书籍:野史、政治家传记、侦探小说,还有一两本流行的科普读物。偶或,薄暮时吃罢夜饭,
暑气不那么烈了,他才踱出鳖场院门,在山野间左趟右踅,逍遥好一阵儿。说来也是,在蕉
叶错落、鸡豕当道的乡间,有这样一个衣冠整齐的人物游来逛去,在那村中也应是罕见的奇
景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的生活很奇异,飘飘忽忽的。
  一般地说,知识人从商,大致能分化成两类。一类是精明型,眼快心狠,极易入道,抓
住个机会蹿将上去,就大功告成。另一类则是糊涂型,老顾着良心尊严,负担极多,老一套
思路怎么也甩不净,有许多事,不能抹下脸来做,因此也就总无长进。白若川属后一类。不
能说他不聪明,上下左右复杂的关系他都能理得清,办事也干净,但就是骨子里还是有些
浑噩。公司里几乎人人都在捞黑钱、吃回扣,若论这些,白若川应是比谁都有条件,但他就
是死不肯做。人劝他:“那么愚忠有什么用,老板还能跟你平分天下吗?”若川充耳不闻,
只说任何事都有报应,不落在自己身上也会落在儿孙身上,仍是不肯揩公司的油。职员们便
不把他视为同道。老板知道这一点,则对他信任有加。但若川毕竟从文人脱胎而来,一天不
摸那些杂书,就嗒然若失。老板对他这无用之癖又甚为不满,以为他还不够尽全力,用话敲
打过几回,见他不省,也就罢了。
  
  2
  
  这一日,又是吃罢夜饭,白若川朝一同吃饭的工人撒了一圈儿烟,又听他们聊了会儿
附近镇上的发廊妹,颇觉无趣,就独自出来。夏日里天黑得稍晚,此时正是漫天火烧云,红
得像炭火。远处秀娘山的轮廓美若躺伏的处子。若川慨叹着乡间景色的清新,信步就出了门
向左一拐,蓦地看见——晚霞中有一座被映得通红的老宅子。
  这地方是亚热带,纬度低,黄昏没有北方那么漫长,只是一晃眼就过去了。但因为空气
湿度大,天上的残光就格外繁复。老宅子在奇幻的暮光里,像个横卧的巨兽。陈年砖瓦上的
青苔与乌痕,犹如大象身上的皱皮,收进了满世界的沧桑。更叫若川吃了一惊的是,在后廊
的围栏上,正坐着个白衣白裤的小女子,双手抱膝,在听半导体收音机。那姑娘大约十六、
七岁,皮肤较白。在当地,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属于这种肤色,天然白皙,在烈日下劳作也不
大见黑。若川觉得,在老屋的背景下,这女孩就是一株滴水的白莲,清爽得难以形容。
  姑娘光着脚,用脚一下下晃荡着打拍子。收音机里在放一支女声的“滴哒滴,滴哒滴”
的歌子,是流行歌曲。那情景甚是悠闲。廊上忽地又蹿出一只白毛小犬,跳上栏杆,远远的
朝若川吠。
  白若川走上前去,那女孩分明看清了他,嘴上却未停地跟着广播在哼,只在眼神里笑
着打了个招呼。一曲歌罢,她先张口道:“阿叔,吃过饭了?”若川点点头,走到离她三尺
来远的地方,蹲下,摸出烟来抽。白毛犬见主人与若川友善,便跑过来,也蹲下。
  女孩见这情形,噗地笑了,说:“你这样子,怎么跟我老爸一样?你难道也是做过田
的?”若川也不禁一乐:“是么?”女孩从廊上递了一张竹椅下来,若川接了,坐下。抬头
望望,赞叹了一句:“你们家的宅子,真够大!祖上是有钱人吧?”女孩关了收音机,回
头瞟一眼红光流溢的屋檐,说道:“我家哪盖得起这样的房子,是华侨的。一个老太公,全
家都在印度尼西亚,不回来了。我们家算是给他们守祖宅。”若川明白了,点头道:“这倒
是不错。”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刚来的?是白助理?”“是啊,你怎知道?
”姑娘开颜一笑:“村里人都知道了,白助理驾到,是老板把他的红人派来管鳖场了。小孩
子还给你编了歌谣哩。”白若川眉毛一动,知道这小村静如潭水,他的到来,也算不大不小
的一桩新闻,便很感兴趣,问:“歌谣是怎么讲的?”女孩说:“你听好啊——”说着,
便念了出来:
  
  白助理,助理白,
  吃面包,喝牛奶,
  坐奔驰,爆轮胎,
  一个跟斗栽下来。
  
  听女孩念罢,白若川开怀大笑,差一点咳起来,连说:“编得好,编得好!不过,有
些冤枉了我。我跟工人天天吃地瓜饭,吃得嘴里淡出鸟来,哪来的什么面包牛奶?”
  女孩扁扁嘴,起意要跟他争执:“在城里不是这样吃早饭的么?”若川吁口气说:“
你是把城里想得太好了。我这打工族啊,早上睁眼就要拼死去赶工,跟你们一样,吃点白粥
莲蓉包填肚子罢了。”女孩眉头一拧,提高了声调说:“还说城里不好?我们乡下里,哪里
能天天吃莲蓉包!”若川听了心里一懔,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
  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见她一点没化妆,但面色鲜艳,眼睛像含了水,嘴唇尤其红,
是鲜花盛放的那种样子。他想不到乡里还有这样灵秀的女孩,一时想起自家的小女儿,长大
了会不会也这样。稍顷,他问她:“你叫什么?”女孩说:“叫六莲。”白若川就有些吃惊
“哦?怎么,家里有六个孩子?”女孩笑了:“哪有六个?你要让我们都饿死啵?就叫六
莲嘛,是六月里生。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若川点头,调侃一句:“那是个宝贝独生女喽。”
女孩听了,忽然低下头去,把笑容敛了,含含混混地说:“反正就我一个。”
  说话之间,天已暗去。天上的色彩消失尽了,夜空呈现出宝蓝色,有几颗星子银钉似地
亮着。这亚热带地区的夜晚,天空从来就不是黑的,而是深蓝深蓝的,看那种颜色就仿佛是
梦幻。白若川此刻不觉也恍然如在梦寐中。
  这时,正中的堂屋里响起了木屐声,有人步履滞重地踱出来。六莲头一扬,向里面喊了
声“阿爸”。一条汉子应声,从屋内来到后廊上,手中正捧着竹筒水烟呼噜噜在吸。汉子看
见若川,似大感意外,竟然停住了脚步。若川知道这是六莲的爸爸,连忙起身,在廊下向他
招呼道:“老伯!”汉子点点头,嘴离开烟枪,回了一声:“是鳖场的么?”六莲抢着说:
“是白助理。”汉子便道:“哦,是来长住还是短住?”若川说:“长住。一年半年的,没
一定。”汉子细细打量了一下若川,说道:“嗯,看样子还是个忠臣,不过自古忠就是奸,
奸就是忠,啥人能辨得出?你也莫怪我说得不客气,你们早该来个得力的人,不然这鳖场
……嘿,不好说。”若川听老伯话中有音,忙问:“怎么呢?”汉子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摇
头道:“鳖场,还有你们公司,都是小小天下。天下事不过就是那些东西,你自己看吧。”
说罢不再作声。若川又问贵姓,老伯淡淡答了两个字:“姓吴。”一时间三人竟无话。静默的
空气中,山野草丛里的虫鸣已势如潮水,一脉一脉的,自远而近。水烟枪在暗夜里忽闪不止
照亮汉子苍老的脸。
  白若川一时感到无趣,便向汉子与六莲作别。六莲机灵地从围栏上蹁腿下来,在廊上探
身问:“认得路吗?”若川说:“没事,认得。”说着他便转身朝来路上走去。走了才十几
步,黑暗中听得六莲又在叫“白助理”,同时还有白毛小犬的急吠。他站下来,听到六莲高
声说:“我阿爸让你改天来坐。你一定要来呀 1”“好,我来!”若川也高声应着,一边回
头又走。出去了十几步,一抬眼,看见鳖场高墙内灯火辉煌,而另一面,则是一所偌大的古
宅浸没在黑夜里,只有两个房间里有耿耿灯光,像老兽不倦的眼。他忽然觉得,这古宅里的
父女两人,竟像以前从书中读到的异人,钟灵毓秀,居在山中,素朴中有一种城里人所没
有的秉赋。若川想,山村中看来确有不同凡响的人与事,以前真是想都没想过。他又看看老
宅,舒了口气,挺挺身进了鳖场。
  大门旁的小楼里,几个湖南工人正在打扑克,大呼小叫的。听到铁门碰响,楼内小郭探
头吼了一声:“是哪个?”若川答道:“我,老白。”小郭便邀他加入。若川说声“不了”
小郭便玩笑说:“助理,又去守斋了!”若川也不理,径直朝自己的“炮楼”走去。进了炮
楼门,从一条粗陋的木梯上磕磕绊绊的爬上二楼,靠在窗口,恰巧能看见老宅的影子,就
掩在芭蕉丛中。但是,看不清后廊上还有没有人。那老人,那姑娘,就在这短短的黄昏里,
忽然闯入了他的生活。也许应该说是反过来,是他闯进了人家的生活。若川在夜风中如此想
道。
  
  3
  
  白若川来到鳖场第二天,小郭就指派了两个工人,弄了些红砖、水泥,在墙角造了个茅
厕。若川看见他们在忙,心里会意,知道这是小郭在讨好他。小郭的脑筋着实通透,这个马
屁拍得教人舒服。一般城里人下乡,发怵的不是饭食粗鄙、缺少娱乐,而是卫生的问题。原来,
白若川未到之前,这鳖场是没有茅坑的,工人们内急了就跑到院墙外的林子里,漫山遍野
的找地方解决。山里草密人稀,隐蔽性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时也会撞上人,特别是远
远地来个大姑娘的话,就不免尴尬。头一天刚到,白若川学工人的样子去上了趟厕所,那感
觉很恐怖:屁股老被毛扎扎的草叶刺着不说,还有蚂蚁粘上去痒痒地爬。尤其眼睛还要八面
留神,有如特工。这当然是个问题。新厕所的水泥干了之后,就启用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虽
然没有顶篷,挡墙又只有三尺来高,仅能做到蹲下来不露羞处,但终究是个文明的设施。后
来,小郭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把这事提了提,若川明白他这是在表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了,但却没说什么。
  当月里公司发给工人的工资,是白若川这次顺便带来的,比应发工资的日期提早了五
天。小郭喜出望外,造好工资表,就发了下去。发饷的日子,永远是劳动者的节日,这天夜
饭加了菜,炒了十个鸭蛋,葱花一爆,香出去两丈多远。工人们一改往日的麻木,吃饭时戏
谑不止。最活跃的要算老金。老金本不姓金,因为头发天生就打卷,大家叫他绰号“金毛狮
王”,简略之后就称“老金”。老金说:“白助理,你是大善人,你来了好运气也就来了。
我出外打工十多年,从没有提前发工资的,老板总要把把那钱捂得快生崽了,才发下来。”
若川一笑,说:“你们辛苦,我是知道的。”老金又说:“晚上我们几哥子去白坡镇玩,你
也去吧?快乐快乐。”若川便问:“镇上有什么好玩的?”“有啊,就去‘夜巴黎’!”听
到这样堂皇的名字,白若川不禁一怔。这时小郭插进来说:“瞎闹,白助理怎会去那种地方
”接着他又跟若川解释道,“一个破烂发廊。”老金却在边上做个怪相:“可那里面,有个
阿娇好啊。白助理不知道,嫩的啦,鲜鱼嘴似的!”众人便发了声,一道起哄。白若川放下
筷子,笑笑说:“你们去,我已是不济了。”小郭见白若川并未见怪,也就释然了,便掉头
去跟老金开玩笑:“小子,你急的甚,偷吃鳖了?一分种都等不得?”老金就反讥道:“
你不急,昨晚又去了哪里做了一夜功课?今天再去,怕是你那小乌龟抬不起头来。”
  饭桌上的荤话你来我往,越发的不堪,电灯仿佛也比往日亮了许多。嘈杂中,白若川想
到一件事,便凑近小郭问:“工人的工资够花么?”小郭说:“够。一个月四百元,另外还
有伙食补贴费。伙食费当然是不够的,自己要贴上一点儿,再加上抽烟、找小姐,工资充其
量花掉不到一半,余下的寄回去养家。不错了。”白若川看着眼前忙了一天的工人,蓬头垢
面,情绪却都乐陶陶的。心想,这鳖场的日子单调到几乎仅仅是活着罢了,工人们却有心思
寻开心,看来知足真的就是福啊。
  晚上,众工人尽数去了镇上寻娼,鳖场里安静下来。围墙下,为防盗贼,装上了强光灯
此刻大放光明。即使有一两个毛贼敢翻墙过来,也必是无所遁形。白若川叮嘱了几句小郭一
定要防范好,便回到炮楼,把鳖场当月的明细帐拿出来看了一遍。帐目还算清楚,不像老板
担心的那样。几遍数字核下来,眼睛有些酸,若川打个哈欠,不由得困意袭上来,便拿了毛
巾去井台冲凉。
  若川虽是个知识人,但农村对他来说并非完全陌生。九岁到十三岁上,他父母厄运当头
全家被下放到农村三年。他也就读了三年农村的小学,跟那些泥猴似的农村小孩一道混过。
那时节的小学,书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念,农活倒没少干。所以,他这辈子,也算拿过镰摸过
锄的,手脚并不笨。登上井台,他把水桶哐啷扔到井里,手抓桶绳用力一抖,那桶便翻倒沉
入水中,再用力一提,霍一声满桶水就拎了上来。水挺凉,哗地从头淋下,顿时暑热全消。
  洗罢澡,睡意却全都跑了个干净,若川把衣服搭在身上,步下井台。视野里,鳖场一个
人也没有,他赤身露体地在湿漉漉的夜色里走,觉得农村真是个自由到极点的地方。走到鳖
池边,他套上短衣短裤,寻了个干爽地方,坐下来抽烟。眼前的天地一派寥阔,夜色下的鳖
场全不似白天那般丑陋,竟有一番浩然气象。鳖池里的水粼粼而动,灯光倒映其中,东天上
一勾月牙儿横在空中,缺口朝上。他呆呆望了一阵儿,有些糊涂了:亚热带的月牙儿怎么会
是这样?真的就是个船,弄不清是新月还是残月。
  若川笑自己毕竟是个五谷不分的城里人,来海南都十年了,竟没注意过月牙儿是个什
么样子,便在心里换算着现在农历该是几月初几。这时候,猛可地看见甬道上有人,正拿着
两尺长的大电筒一晃一晃走过来。近了,就看清了,是小郭。
  小郭果然是没去镇上,老金的调侃看来是有些根据的。说话间小郭凑近来,挨着若川坐
下,向若川索了一枝烟,不大熟练地夹在手上,闷闷地抽着,看样子是有意要扯点闲话。若
川便先开口,问他结婚了没有,小郭嘿嘿一笑说:“结婚?再结就是二婚了。别看我才三十
出头,孩子已经有两个了。”顿了顿他又说,“地里刨不出食来,要养家糊口啊,不然谁能
抛开老婆到这地方来?”白若川下来之前,已跟老板问清了鳖场的情况,知道小郭是以技
术入股的,不领工资,鳖场的利润有他一份。若川估摸小郭虽然有可能手脚不太干净,但也
不会有太多的虚报冒领,否则成本增加了,分红时他相应就会拿得少,左右都是一样。所以
他不想让小郭在他跟前过份小心,于是便说:“大家都是要吃饭的,我来是散心,不是钦
差大臣,不会让弟兄们为难。”这样一说,小郭果然很高兴。
  打从那日黄昏去过老宅之后,若川就存了心要找机会问小郭,看他知道那父女俩多少
情形。想到这儿,当下就问:“邻院老宅,那老爷子是怎样个人?”小郭说:“你是说吴老
伯?说来,那可是个故事哩。”见找到了若川愿听的话题,小郭一时就有些兴奋起来。
  随着小郭的讲述,陈年的岁月像一幅旧画,慢慢地揭开了蒙布。老宅里人物的身世一点
点地展现开来,让人感到可触可摸了——
  原来,那吴老伯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一名广州来的知青。年轻时候相貌俊秀,心性极高
又能干,又爱读书,插队来这里后,很快成了知青模范,是那时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的
风头人物。那时,他正和邻县的一个女知青谈恋爱。那一年,女知青的父母思女心切,想要
把她活动回城,便节衣缩食送了块全钢手表给大队书记。那书记就把一个招工指标给了那女
知青。临走之前,女知青去向书记道谢,感激涕零间不免就有些娇羞。那书记本是个庄重的
人,却也一时把持不住,竟拉住她的手半天不放,揉摸了良久。那年月的女子脸皮薄,碰到
这场面犹如受到奇耻大辱,女知青惊愕之下,抖瑟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过味来,甩开
了书记的手,涨红脸骂了声“流氓”,夺门而出,回去后哭得三天不见外人。这种事情,完
全不像后来的小说家言,说女知青回城都是以失身作代价换来的。说这样的话,分明是不负
责任的扯淡。而那吴老伯,也就是当年的小吴,第三天就知道了这件事,当下按捺不住,顶
着烈日翻山走了三十里,找到那书记的门上。那书记还要解释,小吴却不容分说,抄起门边
一根扁担,几扁担就把那人打成了个瘫子。第二天,邻县公安局来人抓走了小吴,审了审,
就剃光头关了起来。由于这案子事出有因,所以邻县当时的领导觉得判也不是,放也不是,
索性就拖着。待小吴在看守所吃了一年多囚粮之后,整个国家发生了变化,知青统统都可以
回城了,大伙儿一走而空。主事的人索性顺水推舟,把小吴给放了。
  回到广州,小吴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另类公民,街道工厂不愿接收,嫌他蹲过监所,
多少有些污点。家里又只有窄屋两间,哥哥姐姐都要结婚,分都分不过来,弄得小吴连存身
之地都没有了。最让他受刺激的是,他悲欣交集去看女朋友,那姑娘却躲着不见。原来那妹
子回城后做了国营大厂的工人,自觉己经与往日身价不同,正谋画着要嫁一位那年头正时
髦的陈景润式的知识人。这个结局,对小吴无异于五雷轰顶。他气得五脏六腑冒火,两天米
水未咽,第三天头上,拎着行李返回到村里,发狠再也不离开。就这样寒暑交替,世事如轮
盘样转了几圈,几在这穷乡僻壤里,小吴熬成了老吴,黑头人变成白头人。自那次一番折辱
之后,他知道命不可违,有所彻悟,再不相信有什么金光大道了,只想做个草民。到现在,
基本上是个普通老农了。
  白若川听着,心内不觉有一阵阵寒意上涌,他想,造化弄人啊,竟能搞到这样的地步!
老宅那汉子捧着竹筒水烟的模样,本来在若川脑海里,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的,想不到,
他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声名显赫,怕也曾是个心怀天下的豪迈男儿。这是条落了荒的孤
狼啊,若川心里这样叹道。若不细加品味,难得有人看出那衰败皮囊下仍有隐隐的威严在。
  想着,若川又问小郭:“后来他就这样,在村里娶了妻?”小郭说:“哪里,那妹子
把他伤得太狠,所以他一直孤身未娶,到现在,还光棍一条。”若川听了,甚是奇怪:“那
么六莲呢?”小郭说:“六莲说来话长,她本是个弃婴。十多年前吴老伯有次去海口买瓜种
在长途汽车站偶然拾到的,病恹恹的,养活了几天,老伯不忍心再送出去,就把她当女儿
留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若川听得有些鼻酸,小郭也跟着欷嘘了一回。末了,若川叹口气说:
“命由天定,人真的就是一棵草。”说罢抬头望望天,天上星月都有些迷蒙,如磐夜气像浩
荡海水,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把地上的人畜淹个干净。想到此,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翻江倒
海。
  那夜,他让小郭先去歇了,自己留在井台上,抽着烟默坐。凉风吹过,他闻见空气里有
草香,又听见水池里有鳖儿蹿水的声响。过了不知多久,去镇上寻欢的工人回来了,铁门哐
啷啷一阵乱响,而后又归于了寂静。这个晚上,真正是夜未央,人不寐,若川生平第一次感
到心内有一种大悲凉。
  
  4
  
  夜去昼来,村子醒了,古宅在淡烟一缕中浮出,似乎便有了若干亮色。它傍左侧的一个
房间,在本地风俗中被称为“小房”的,是村姑六莲的闺房。
  这日,六莲一早醒来,就发觉情形不大对,既没听见鸡鸭喊饿的呷呷喧闹,也没听见
收音机在放阿爸照例要听的早新闻。她忙不迭地滚下床来,掂起脚朝窗外略张了一张,心里
暗叫不好。原来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睡得过了头。待穿好衣服,跨出卧房,叫了声“阿爸
”,哪里还喊得应人。整个大宅空荡荡的,只有庭中的芭蕉悉窣作响,几只闲苍蝇嗡嗡起落
再看后堂屋八仙桌上,咸菜稀饭已经摆好。门外的鸡舍鸭栏,槽是满满的,地是净净的,小
东西们啄食嬉戏,怡然自得。
  六莲回想起昨晚上,不知怎的就失了眠,那枕头好像能烫人。大半夜里,眼睛盯着蚊帐
顶,心中默数着数字,反来覆去也不顶用。自长大以后,这还是头一回睡了懒觉,六莲直到
梳洗罢,脸上仍是辣辣的烫,好不害羞。她知道,阿爸不忍心叫她,替她干完了早上的活儿
自己下地去了。
  这时节算是农闲,地里的活路并不用六莲搭手。她吃罢稀饭,收拾好,坐在大门石阶上
倒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了。
  这样呆坐了一刻,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去赶集。今天是镇上逢集,她想趁晌午饭还
早,去逛它一趟。这念头来得突兀,全无来由,去买什么,去看什么,都说不清楚。只觉得
仿佛有人在催,一连声的,像潮水软软地撞着胸,由不得她。想着便返身回屋,掀起枕头,
拿了平时攒下的一点零用钱,掩门上了路。
  通往镇上的红土路,自杂木林中蜿蜒穿过。尽管骄阳当头,但晨早的雾气未散尽,幸而
还不觉热。一路上有斑鸠咕咕地叫,让六莲听得心里欢喜,腰杆儿也越发挺得直了。以往每
次赶集,都是跟阿爸一同去,再不就是约了同村的美芬、亚娟一道。像今日这样独自一个去
真真还是头一次。她走着,心里就暗笑:不知今天是怎么啦,撞鬼了罢,睡了懒觉,又独自
跑来赶集,竟做了两件破天荒的事。
  走了一路,不断有手扶拖拉机、自行车超过她,全是村里人,熟头熟脸。众人不分老幼
都跟她打招呼,空山里,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六莲心中高兴,答起来也是脆脆的。有年轻后
生仔便停下来,满脸讨好的邀她上车,六莲皆是一笑谢绝了。她觉得,这个早上只该属于她
自己。一个人去最相宜了。钱攥在手心里,想买点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感觉痒酥酥的,挺
好。能听听鸟叫,嗅嗅林子里的新鲜空气,或是揪下一枝杜鹃花在手里晃着,也都是好。
  如此穿林过河,走了六、七里路,前头便是白坡镇。这镇子,不过是乡间一个平常小镇
却是此地唯一的一个热闹去处。人家不足两百户,商铺倒排开六、七十家。农历的逢双日是集
日,一大清早,四乡人就从各处赶来,山间道上,前后相接。人们赶了鸡猪,挑了菜蔬,去
收购站或店家卖了,换点现钱,再捎些急用的家什物件回去。也有不少的人不买不卖,却是
逢集必到,图的仅是个兴头。这乡间荒僻地方,农家生活只是劳作,电视收不到,电影想也
不要想,不免就有些单调。唯有这热火的集市,能令人感到有一股喜庆、一种外面世界的阔
大气息。镇上几家有名的酒楼,一早就开了茶座,从一楼直摆到三楼,高朋满座。人们隔着
老远大声寒暄,然后便坐下来,头凑着头密谈。其实,众人喝的不过是一元钱一壶的土咖啡
吃的不过是五毛钱一碟的木薯糕饼。而所谓的知名酒楼,也不过就是简陋的乡村饭馆,木桌
上浸了不知多少年头的油垢,杯盏多半有伤残。但没人在乎这品级的高低,人们在这儿只为
能找到几张熟面孔。他们在半日里争论的、交流的,不过是些彩票号码的组合。这些数字,被
吃茶的人视为天书,写在纸条上,半公开半秘密地在众人中传递。若要等它们应验中彩,那
不知要候到猴年马月。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神圣性。而且因了这磕头碰脑的交流,镇
上人与乡下人甚至泯去了身份的界限,变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若能从酒楼的窗子看下去,那景象确能撩人心动。镇上仅有的一条石板路被挤得水泄不
通,沿街摆起长龙也似的摊子。服装、百货、小食、鼠药无不齐备。还有那私设彩票的、套圈儿
的、耍猴的,也抖擞着精神混杂其中。因了大部分货品的艳俗,在这古朴的小镇中,反倒有
了一种斑斓五色的悦目。又因了集市时间短促,到下午就要散了,所以,买卖两方又大多透
出一种急切,几乎近于狂热。这样一个充满了尘嚣的小世界,十多年来,就是离农家女六莲
最近的大世界。
  六莲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一边往那些摊子上打量。各种小玩意儿不少,价钱也便宜
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货。拿起了一瓶洗发水,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再说,直到现在,她也
没拿定主意要给自己买什么。摊主是个外乡汉,见六莲迟疑,便拍着胸腔信誓旦旦:“姑娘
啊,我还能骗你么?这怎么能假?”六莲瞄瞄那汉子,还是摇头走了。一趟街走到底,只给
老爸买了一包福建乌龙茶、一支挠痒的小竹耙。不大一忽儿,她觉得被人气熏得头顶昏昏,
便挤出人群,站在屋檐下,拉开一点儿领口来透气。心里正焦燥时,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
出震耳的民乐,是“哥哥在岸上走”的调调,喜气洋洋。回头一瞄,不禁吓了一跳:一个真
人大小的笑靥女子全身广告像,贴在纸板上,正正当当矗在自己身后。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
的影楼。正在此时,玻璃门一旋,出来一个穿制服裙的女孩,站在石阶上有节奏地拍手,大
声揽客。六莲觉得面熟得不得了,细一看,忍不住嘻地笑了: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
  美芬见到熟人,一改职业性的笑容,张了大嘴笑,又拉住六莲的手直摇。六莲捣了她几
拳,嗔道:“你这鬼头,怎的不言不语就出来打了工?”美芬忙解释道:“店老板是我家
亲戚,急着喊我来帮忙,只管吃住,工资却不发的。”六莲很不解:“那怎么办?”美芬悄
悄说:“干熟练了,我就去海口。”说着忙把六莲拉到屋内坐下。六莲四面看看,店堂里的
油漆光亮得连苍蝇都爬不住,墙上挂的时髦照片,看了让人心里舒服。她打量了一下美芬,
觉得她相貌虽没变,嘴还是大,但气质可不同了,就说:“看你,漂亮多了。将来到了海口
怕是要去选美。”美芬说:“哪里能跟你比?这么白,这么苗条,只怕一街的年轻仔都在看
你。你不是来赶集,你是免费让人家饱眼福的吧?”说着两人又互相乱捶,笑作一团。美芬
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拣一把梳子为她拢了拢头,说:“你看,是不是美人儿?”六莲看
了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胸脯挺挺,己经发育成大姑娘了,心里不免有一点点得意。忽然
她心里一动,知道今天该为自己买什么了。
  从美芬那里出来,六莲去了以往经常去的百货商店,买了粉扑、眉笔和口红。这些东西
以前她都有,因为基本用不上,就都送了人。今天,她觉得好像突然迈过了一个门槛,前面
的天地是新的,自己应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了,就像那胶卷广告牌上的靓女子。为什么有这
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东西买齐了,临了,又左挑右选,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色发卡。
  返身出来时,却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蒋天保。天保是她在读镇中学时的同学,大她
两届。她念初一时天保已在初三。这后生仔是文艺积极分子,学校搞汇演时来辅导过六莲班
上的节目,所以有点熟。天保的爸爸老蒋是镇税务所的所长,因为贪吃,喜好去酒楼白吃白
玩,对农民的态度又蛮横,所以口碑不大好。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天保初中毕业就
辍了学,听说去打了工。后来六莲也毕业回了家,就再没见过他。
  这位天保的变化也很大,过去只是个小帅哥,现在却有点时代精英的派头了,头发梳
得齐齐整整,唇上生了些短须,脸仍像过去那样白净,不像在干什么苦力活儿的样。他见到
六莲,先是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抹抹头,伸出手来像是要握手,但转瞬又缩了回去。刚寒暄
了几句,天保不知怎的就脸红了。六莲因为急着要回家,见天保并无要紧的话说,便要走。
天保嗫嚅着说“等等”,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乱摸,最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六莲。六莲
看看,原来他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头衔印的是“经理”。她略感惊讶,心想小帅哥也能
做得这个,嘴里便“啧啧”了两声,算是恭维了。天保说:“毕了业才知老同学好,你要常
和我联系。”六莲心里就说,联系什么,我家里能称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铁锅了。嘴里
却说:“你如今是大经理了,我还是个农民,不好联系啦。”天保就笑,一副很怜爱的样子
看着六莲。六莲忙说:“我要赶回去喂鸭了。”两人就道了再见,分了手。六莲走出去好远,
回头一望,天保还在当街立着,朝这个方向看。“这个人!”六莲心中哂笑,就起了些轻蔑
在手心里把那硬挺挺的名片揉成一团,悄悄的扔了。
  六莲赶这个集,心满意足,回家的脚步格外轻快。一路上唱着红歌星李玟的歌子“滴哒
滴”,更觉得诸事顺遂。半路上,鳖场的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招呼着要搭她走。六
莲应了,侧身坐上后座,一边就问:“郭主管,又去给鳖买维生素了么?”小郭说:“不
是。天热,我们白助理胃口不好,我去买辣子,做剁椒鱼下饭。”
  提到白助理,六莲忽地一阵心头乱跳。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
集,是跟昨晚见到的那个斯文男子有关的。不错,肯定是有些什么关系。穿过山林,远远的
看见鳖场,此刻,也许那人就在那些白房子里吧。六莲心里涌起温情,她又想唱个什么歌子
起来,才与此时的心情相配。她实际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小秘密:为什么昨天还在懵
懂,今天就有了做女人的感觉了。
  
  5
  
  吴老伯居住的这座古宅前,有一口两亩方圆的莲花塘。逢夏,便有莲花亭亭而立,红白
两色。风一过,满池圆叶如浪翻滚,煞是壮观。一条横贯全村的青石沟渠,将附近的山泉水
引下来,因此旱年里塘水也不见干枯。这一方莲塘及其周围的葳蕤草木,将老宅与整个村子
隔了开来。平素偶尔会有村人过来走动,吴老伯却是不大过去,有事就差遣六莲去跑跑腿,
传传话。
  这天夜饭之后,六莲撤去桌上盘盏,在灶房里洗涤。吴老伯走下前廊,抬头瞧瞧溜檐上
的日影,知道时候尚早,便先吸了阵儿水烟过瘾,然后在房前场上坐下,趁光线还好,拿
了削好的竹篾来编箩。白毛小犬起初在他身边蹿来跳去,后来看见一只五彩蝶子翩翩飞落,
竟一下子顽心大起,一边扑,一边追到后园去了。
  不大功夫,小犬又跑回来,急急地吠了起来。吴老伯抬头,瞥见院墙外近处的绿叶间,
有人赤着膊、披着件耀眼的白褂子走来,木屐声噗托噗托响。仅看那身形,就知是村长霍半
火。霍姓是村中的大姓,明朝时曾有一人官居侍郎。数百年来,家族枝蔓,仅这一村就有十
余户。因此这村子就叫霍村。村长刚落生时,他老父偷偷请人算过,说是命中缺少一点点火
于是就叫了这“半火”。但“霍半火”这名字叫起来绕嘴,渐渐地,在村人口中,就简化成
了“霍半”。
  见村长叼着洋烟施施而来,吴老伯却并未起身,手里也未停下编织,只示意他坐,又
高声唤六莲沏茶来。这霍半三十五、六年纪,眉目略嫌狡黠,气质上半土不洋,一望而知是
个在外面有过闯荡经历的角色。
  喝毕六莲端上的乌龙茶,霍半抹抹嘴,赞了声“好茶”,便单刀直入,说起了事情:
“我是为卖蕉的事来。”吴老伯停住手说:“不是还早么?”霍半说:“年初来收购咱们香
蕉的甘肃客商,觉得两下里合作得不错,因此委托我协调一下,明年把香蕉仍卖给他,他
自然会在价格上照顾一下我们,不会亏了大家。”吴伯略一想,说:“这倒可以。只是天意
人意都不好说,收购价从来是一年一个样,到时候价钱起不起得来,他哪里能说了算?”
霍半颇有同感,叹口气说:“是啊,收成不好要亏,遇上肥年收成好了,价钱又滥贱,我
们还是亏。咱这农民,总之不好活。”吴伯抄起水烟来吸,一边就哂笑道:“你是什么人,
也说这话?你总是好活的。甘肃客商那里,少不了有你的回扣。不然,村长怎么甘心给老板
当起了马仔?”霍半涎脸笑道:“这事么,你明白。当这村长,只拿几十块工资,不小小弄
点,难道让我吃风屙风?”说罢摸出一包“三个五”香烟,拈出一支来,放在鼻下摆弄。吴
伯看看,便说:“你这里那里都小小的弄点,可够我们这平常人家大大的吃几年罗。你看你
吸的洋烟,住的洋房,你这农民当的多么自在。我过去念书,不晓得书上说的‘土豪劣绅’
是甚样子,原来就是你这样子。”霍半便起身,略一躬腰,笑道:“前辈开玩笑了。我算什
么?你老吴风光时,广播里天天喊的是你的名字,我那时候还是光屁股娃娃哩。不过,现在
这村官,上压下挤,两面都不是人,其中滋味你是不知道的。”停了停,他又说道:“好了
不说了。今日这事,就这样敲定了?”吴老伯也起身,一板一眼地说:“一言既出,我不会
变卦。”
  霍半回身正要走,忽的想起另一件事,面色忽地一沉,对吴伯说:“你家积欠的乡统
筹、人头费、道路捐已经有五百块了,如何弄,要想个办法,不然总是我替你顶着。”吴伯听
了便冷笑:“上面横直只是想要钱。我不是个糊涂人,这些名目倒闹得人要糊涂。”霍半说
“那镇政府也是要吃饭、要养人的啦。”吴伯就问:“吃饭?什么饭一年要吃下四十万招待
费?”霍半连忙摆手说:“不说那个。镇政府要收的钱,总是要交。”吴伯就说:“交是可
以,慢慢来,不要着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农民,屁股朝天,也只能找出那么几个钱。若要
一下交清,就该我吃风屙风了。”霍半拧起眉毛,说:“嘿嘿,你就是一个字,拖!我拿你
没办法,但是钱又不是装进我口袋里,莫要搞得清款工作队下来,脸面上就不好看了。”吴
伯一怔,挖了霍半一眼:“工作队?我当这是什么年代,他来么!有本事叫联防拿着枪来,
我反正老命一条。”霍半见气氛不对,忙说:“那不至于,哪里会真就动硬的?这地方,出
过娘子军的,谁敢?”他歪着头想想,又缓缓的说:“那就先欠着吧。不过镇上是有规定,
欠款户一律不准开结婚证,将来六莲嫁人,怕是要有麻烦。”吴伯淡然道:“车到山前必有
路,总不至于把闺女憋死在家里边。”霍半良久不语,然后叹了一声:“镇里要追欠款,天
天喊加大力度,你们就是一个拖,倒成了只逼我一个人!”说罢,抖抖衣衫,便要走。
  那边六莲在廊上望见村长要走,也起身招呼送客。霍半回头看看,打趣了一句:“嗬哟
六莲这姑娘,出落得越发俊了哪。改日我做介绍人,给镇长当儿媳去。”
  六莲脸一红,反唇相讥道:“我不要!这机会留给你自家女仔罢。你也好攀个好亲戚,
升官发财,屁股底下冒烟烟。”霍半打了个哈哈说:“我那女仔?还没得猫仔大,等她长大
镇长早就该抱上孙子罗。我老霍,没那个福份呀。”说罢,抖一抖金利来的白褂子,歪歪的
哼着琼剧小调,扬长而去。
  吴老伯望着霍半背影,说了句:“这滑头!”此时再坐下,只觉得肩头发酸,便叫六
莲为他捏捏。捏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些,便对六莲叹道:“五十肩,六十腿。这半年肩是越
来越吃不住力了。你这老爸呀,眼看着就要干不动了。”六莲接口道:“阿爸哪里就能说老
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吴伯摇头道:“女儿家,总是要出远门的。”六莲说:“就算
要远走高飞,到几时我也不会不管老爸。”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会这样说,但他从心里还是
愿意听这样的话,一百遍也听不够。好像一种人间至福,就在这夜色初上的家常对话中。他
满足地笑笑说:“莲莲,你是懂事了,知道将来要养阿爸的老。不过,阿爸苦了半辈子,老
来也没什么奢望,有一口粗茶淡饭就行了,平安就好。咱们家穷,还是要俭省些,日后赶集
不要给我买东西了。”六莲说:“那算什么,买了你就用么,穷人也要过一点舒服日子。就
算再穷,女儿也不能没有孝敬心啊。”听到这话,吴老伯心里一暖,感慨了一回,不由得对
女儿现在的状况感到有些歉疚,想想便说:“其实我做田并不要你帮多大忙。不然,明年你
去海口念个中专?”六莲扁扁嘴说:“你真是不知外面的事。现在要念个中专,你知道要多
少钱么?”吴伯皱眉想想,也就无话。
  父女俩又拉了一阵儿家常,六莲便去准备明早的鸡鸭食,煮地瓜,拌米糠。天光终于暗
下来,东西已看不大清,吴老伯就收了篾箩,坐在廊下乘凉。农历六月,傍晚已不大有阵雨
所以日落后照旧溽热。荷塘里的青蛙也耐不住热,叫得奄奄一息。坐在前廊下,隐约可听见
六莲在灶房里哼着“快乐老家”的歌子。
  吴老伯此时在心里叹道,想不到这辈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年轻时喜好读书,古今中
外的只顾杂览,光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最忘不了的,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这类句子。不曾想,这些光景今朝都到了眼前来。年轻时候把
人生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收梢。记得那时意气正盛,只觉得有一种使命
感与生俱来,心里边装的东西大而无当,一副金戈铁马的样子。就连头发长了也不屑去理,
凡人琐事全不在眼睛里。少年轻狂啊,往事如今已不能再细想了,那些抱负全成了影子。活
了半辈子,悟到的只是一个很无奈的真理——人生就是磨针,不是要磨利而是要磨钝。什么
时候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气磨钝了,既刺不到别人,也刺不到自己了,万事也就告了个圆满。
  坐在廊下,耳听着小儿女无邪的歌声,吴老伯心中感到十分慰藉。想想时光也快,十七
八年光阴一晃而过。这其间,父母相继过世,兄弟姊妹又疏远了,老广州早成了儿时的记忆
他现在孑然一身,只有这霍村算是可以归老的家园。记得那年在海口长途汽车站,那位神色
凄惶的小妇人认定他是个善心人,把六莲塞给他,托他照管片刻,之后却一去不复返。可怜
那襁褓中的婴孩尚不足月,又病着,像个睁不开眼的孱弱猫仔。他心里一软,就把她抚养下
来了,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动机。然而如今的六莲,已是出挑得水灵灵的,能担得起家务
懂嘘寒问暖,纵不是自己的血脉,不也是至淳的天伦么。这大概是天道仁厚,才给了他这样
的补偿罢。如此,他老吴在世间也算有了个依傍,也才不至于失败得一无所有。
  吴老伯手抚着肩骨,又想起了几日前刚刚认识的白助理。从那后生身上,他看到了自己
曾经有过的书生意气,那是一种从未受过大折损的安然与自信。当年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
老吴十之八九会像那后生一样,做个磊落书生,或是从政,或是教书。然而,谁又能说得清
楚,为何原本一条坦坦荡荡流着的河,正在半途中,忽地就改了道呢?
  想到这儿,吴老伯胸中似又涌出年轻时的一番豪气,觉得那墨色的夜空,越发苍然。于
是起来,回屋子里去翻箱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用布拭干净了,贴了一块纸片
做笛膜儿,坐在廊下吹了起来。这时女儿六莲已从灶房出来,伏在栏杆上,以手支颐,在悠
悠笛声里,正朝前方的莲塘痴痴的望着。吴伯看着女儿,不由两眼温湿,英雄气顿时化做柔
情,塞满胸臆。一霎时,笛里关山,多少沧桑在这个壮汉的心里荡漾开来。
  
  
  6
  
  坐落在这霍村一角的鳖场,显然是乡间的一个异数。它院门口的小楼,和那四角的炮楼
建造时都刷成了白色。这颜色,与村中的黑石瓦屋形成了对比,因此无论在白日还是在黑夜
都有一种乍眼的霸气。村人们不大到这儿来,在他们眼中,鳖场就是城市,是城市的某个部
分延伸到自家门口来了。尽管人们也远望它,指点它,甚至将它围墙内的风吹草动作为歇凉
时的谈资,但态度上总还是敬而远之。两下里就这么你我对视着,互不相扰。
  白若川来到此地不久,便遭遇了一场突然事件。乡村里有人想突破这道不可逾越的壁垒
了。城市的霸气受到了来自蛮野阶层的挑战。只这一堵墙,不可能安然守住城里人的利益与安
全,也不可能断绝了草野中人对于财富的觊觎之念。然而,就在这桩事件中,白若川多年来
积累下的行政经验,却意外地发挥了一点作用,使得这件事基本上以喜剧的效果作为收煞。
  那个晚上的事,连他自己事后想来也甚感滑稽——
  半夜里,若川熄了灯想睡,正迷迷糊糊间,忽听得院子里就鼓噪了起来。便连忙强打起
精神,披了衣,下了炮楼来看。原来是几个偷鳖的毛贼翻墙过来,恰恰被巡夜的老金发现,
追上去当场拿下了一个。
  待白若川赶到小楼,见老金赤了膊,坐在椅子上,手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棍掂着,正
凶神恶煞地审问那贼子:“狗贼,这王八也是你能吃的?”那毛贼是镇上一个地痞烂仔,
骨瘦如柴,浑身抖瑟着答道:“不敢不敢。偷鳖就想换点钱。”老金喝道:“日你个狗娘!
老子一天累得鸡巴发软,才得两个毛钱,你还敢来老子嘴里抢食吃?”毛贼唬得腿一软,
扑通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叩头,一面就告饶。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阴阴地又问:“知道什
么是渣滓洞么?”毛贼答:“不知道。”“那么白公馆呢?”毛贼还是答:“不知道。”又
补充说了一句:“我只念过三年书。”老金又问:“听说过老虎凳么?”毛贼一怔,连连点
头说:“知道,是红木的吧?”老金差点想笑,却板起脸又喝道:“混蛋!我问你,认不
认识镇派出所的所长?”毛贼浑身一战,忙说:“黄所长,认识,认识。”老金便仰头笑道
“他老黄,得认我做师傅!你过来,老子先给你扒了这层贼皮。”毛贼知道事情不好,登时
汗如雨下,杀猪似地嘶喊:“大爷呀,我上有八十老母啊……”老金便跳起来暴怒:“你
怎么会有八十老母?我日你祖宗的,欠打!”这时白若川连忙上前拦住,便回头叫小郭:
“还是绑了送派出所罢。”小郭看了看,将若川拉到屋门外,悄悄的说:“送到派出所,还
不是罚点款放人,回头他又来偷。黄所长那里倒欠了人情,还要一番破费。我看,还是打一
顿算了。”若川沉吟片刻,说:“打,不是个办法。我来处理罢。”
  他返身回屋,叫老金起来,自己坐下,问那毛贼道:“知道我是谁吗?”毛贼摇摇头,
见老金这煞星也乖乖地听这白面书的话,知道算是躲过了一场打,眼神中就略露出侥幸之
色。若川便又说:“听好,我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若没本事,也不敢到你们这里来占块地盘
既然敢来,就一定治得了你这毛贼。今晚跟你说完话,就给我滚。若再在霍村见到你,那就
——”说到这里,忽然话咽下了半句。这时满室鸦雀无声,小郭、老金及一干工人环立在若
川身后,虎视眈眈。那毛贼知道遇到了高人,顿时脸色如纸,连忙低下头去,只顾瑟瑟筛糠
若川便轻轻一拍桌子,忽然阴着嗓子威胁了一句:“我能叫你家败人亡!”说罢起身,挥
手吩咐老金:“走吧,让他滚。”
  老金喏了一声,与诸人将毛贼扭到院子门口,揪着耳朵又训了几句,放了。
  回得屋来,老金便问:“白助理,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家败人亡?”若川说:“什么
法子,没有法子!总不成我去灭他的门。不这样嚇他,能行么?”老金摸摸后脑勺,恍然大
悟。众人便一哄的笑开了。
  经过这番“捉放曹”,工人们很兴奋,一时无人去睡,都聚到伙房里议论。老金摹仿着
毛贼求饶的模样,乐不可支。笑过了一场之后,不免又有些遗憾,老金便埋怨:“白助理,
你是菩萨心肠,下不得狠手。今日倒便宜了那小子。那些毛贼,既然没得手,又没受着教训
怕不会就此甘休。只你那几句话,我看唬不住他们。还不如依了郭主管的主意,打他个皮开
肉绽,也好解一解老子的闷气。”若川听了,并无言语,只是闷闷地靠在窗边抽烟。
  几个工人又张罗着煮面吃夜宵,算是自己酬劳自己。各人一碗素面下肚,打几个饱嗝,
瞌睡虫便渐渐爬了上眼皮。有那两三人起了身,准备上楼去歇了。
  一直在窗口吸烟的若川,此时缓缓转过身来,丢下烟头踩熄,把小郭叫到身边。几句低
语过后,小郭脸色稍变,急忙把大家又拢在了一起。
  若川便向众人说道:“老金说的极有道理,我显然是低估了敌人。毛贼们自镇上摸黑跑
来,必不甘心无功而返。所以我料定他们并没走远,过会儿还要来,而且来势不善。”大家
一听,不禁竦然。老金却陡地来了精神,一拍胸腔说:“你发个话,可以把他狗日的捶到什
么程度?只要公司肯担着,就是卸他一条腿下来,我也是敢的!”小郭就喝道:“毛躁什
么?你先听着。”若川便缓缓地说:“你们要听好,公司什么责任也不可能担。法律的事,
当不得儿戏。打死人、打伤人都要自己去坐监。所以,我们只能是虚张声势,吓跑他们为止。
”随即安排众人备好了各色武器,将那菜刀、铁锨、锁链、斧头尽数搜罗。命大伙潜伏在院门
之内。又命将场内所有的电灯熄灭,只留院门顶上一盏孤灯,灯下的铁门又不上锁,只是虚
掩上了事。小郭看了,便有些担心:“这空城计,他们敢来么?”若川十分自信地说:“他
们不会有这心计,必以为我们是疏忽了。”
  待场内电灯一熄,登时伸手不见五指。人们这里那里,都屏息而伏,只待着贼人上钩。
  捱过了个把多小时,果然有几个黑影外从院悄悄溜近。一人在前头,用手推推门,见无
动静,就钻了进来,后面一伙人跟着鱼贯而入。贼子们个个踊跃,以为此番必定得手,不料
刚蹿出几步,只听得黑暗中发一声喊,满场电灯骤然雪亮。“狗贼,往哪里跑!”卷毛老金
头发蓬松,状如狂狮,舞着菜刀一跃而起。众工人刀棍齐举,呐喊着便冲了上去。小郭此时
更是踢了一脚摩托车,防盗器猛可地就吱吱乱叫。毛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唬得魂飞魄
散,掉头便跑,将携来的麻袋、水桶、刀具、绳索散了一地。众贼跌跌撞撞,蜂拥着挤出门去
有那跑得慢的,身上早挨了棍棒无数。到了门外,发一声哀嚎,立即往黑漆漆的四野里跑散
了。工人们在暗夜中叫骂了一阵儿,也就不再追赶了。
  待把战利品收拣毕了,若川吩咐仍将电灯熄掉,只留一人照常值夜,其余人尽可放心
去睡。老金担心贼还会再来。若川却说:“从今日起,半月内包你无事。”然后又对小郭说:
“只是黄所长那里,打点一下怕是免不掉了。只要我们的意思到了,他自会有办法。说到底
贼还是怕官的。若是仅仅靠我们自己,只怕是要夜夜防贼,折腾不起。”
  白若川判断得果然不错,这一夜真地就平安无事。众人对白若川的料事如神自然大为佩
服,竟把他视为战略家一样的人物了。
  没几日,小郭依计去了趟镇上,找到黄所长,在酒桌上先把事情说了,又将一封红包
恭恭敬敬的递上。那黄所长倒也爽快,照单全收,全无一点扭捏,倒还叮嘱说:“这不过小
事一桩。那几个区区毛贼,我心中有数。只是你们在江湖上混,要懂些规矩,以后不要事急
了才来抱佛脚。不懂规矩的人,能办什么事?”事情到此,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7
  
  毛贼闹了大半夜,若川便没睡好。次日天大亮后,小郭在炮楼下面喊吃早饭,若川大声
回了句“不吃了”,便蒙了头又睡。待再次醒来,仍是不想起身,随手将枕边一本书拿过来
看。这是小郭租来的小说,若川前日借了过来,想无事翻翻的。这书是盗版,错字多,不过
倒也能看。书写的是当今的事,里面的人说话行事却又十分古雅,男男女女,都有点不愁衣
食的雅兴,弹古琴,赏对联,品香茗,像在演绎前朝事。若川看得有趣,喷儿地笑出了声,
心想这书中人物真是憨得可爱,怕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哄读者开心。如此,便一页页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口干,就伸手去取窗台上的水杯。拿到手一看,是空的。又去
寻存放凉开水的搪瓷茶缸,不料也是空的。无奈,只好起床,去井台上洗漱。
  在井边,若川从桶中舀了一杯水,仰头正要喝,一个工人看见,忙劝住了他:“这生
水可喝不得。南方潮热,细菌多,我们都不敢喝。”若川迟疑一下,只得作罢。待把脸洗完,
就拿了茶缸去伙房打开水。
  走到小楼的伙房门口,见小郭正蹲在门坎上按计算器,全神贯注的。若川便咳嗽了一声
小郭抬头,见是助理来了,忙堆着笑着问早,又见若川手中拿着大茶缸,就说:“电热壶
今早烧坏了,已经打发人去买,怕是要稍候一会儿。”若川便自嘲了一句“今天好像不走运
”,拣了个板凳坐下。一忽儿想起来,几日前看过鳖场的帐,记得上月初刚买过一把壶的。
于是就问:“不是刚买过新的水壶么?”小郭啐了一口在地上,说:“都是那死老金,早
上烧水,只顾跟马寡妇调情。骚的,忘乎所以啦,把壶给烧坏了。”
  白若川长期在民营公司打工,知道老板在办公费上不愿多花一分钱,最讨厌员工糟蹋
东西。若川受了些这方面的熏陶,自己也看不惯别人败家,当下便不大高兴:“十多天就烧
坏一把壶,也太过份了。这老金你要管管他。”小郭点头称是。若川又说:“新买的壶不能在
帐上报销,钱从他工资里面扣。”小郭闻言,脸上却现出难色。若川见他支吾,就又说:“
不然,你、我与老金三人平摊。大家都有责任。”说着便要掏钱夹子。小郭连忙拉住,说:“
那怎么行?就按你说的办吧。”若川气稍平了些,摸出烟来幽幽的抽了一会儿,又问小郭:
“那马寡妇是什么人?”小郭说:“一个鱼贩子,给我们包送鳖饲料的。”若川听了,哂笑
道:“他老金找妓倒也罢了,怎么又和寡妇乱勾搭?”小郭赔着笑解释道:“其实也不是
什么寡妇,有老公的。那女人叫马碗花,从江西乡下过来闯荡的,十分能干,专门从海边运
些杂鱼来卖。这一带的鳖场,都是她供应饲料。她那个老公反而不行,只知道喝茶摸彩,近
些年连性功能也不大行了。马碗花就对人讲,她是守了活寡。一来二去,众人就叫了她马寡
妇。女人嘴上没遮拦,人倒是不滥的。”“噢。”若川听了,也就不再追究。停了会儿,又嘱
咐小郭道:“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松懈了。越是离公司远,越要多加些小心。老板的脾性
你是知道的,乱花他一分钱,他都心痛。”小郭品出这话是出于为他考虑,便流露出一脸的
感激,频频朝若川点头。
  聊了一会儿,若川不想再等,问清了村中小卖部的位置,迳自走出院门,去村里买矿
泉水。
  这霍村里面的小路,一概都是用青色麻石铺成,蜿蜒如肠,在树荫底下绕来绕去。若川
四处张看,见各家农户皆是矮矮的青堂瓦舍,门前有火山岩石块堆起的院墙。窗前的瓜棚豆
架,一篷篷绿色像野火漫开,直逼到窗下。在这绿色之上,则是三五株高标的椰子树,旗杆
那样挺着,叶子在蓝天里甩甩的飘。
  路越走,渐渐就越宽了,一路上的景致,如入了幻境。路边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一所
宗族祠堂,还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都是些几百年前的遗物,早被风雨浸染得乌黑。若川走
到石牌坊近前,仰了头去看,只见楣上有四个大字——“侍郎故里”。再读柱上刻的文字,
心里又是一惊:原来那位当了明朝内阁副部长(侍郎)的霍氏先人,小时家贫,竟是当过
放牛娃的。若川暗自咂舌,惊叹山村里竟能够藏龙卧虎,遂站在石牌下凝视了半晌。
  这样一路上寻着古趣,不觉便到了村东头。前面是一株老榕,垂下来几百条飘飘的“气
根”,活像关云长的美髯。那榕树下,就是小卖部。
  远远地,若川看见,小卖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看热闹的老少村人密密的围了一
圈。他问了问围观的村人,知道了这场闹剧的主角,一个是村长霍半,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
马寡妇。霍村长披着白褂子,耳朵上夹了根洋烟,嘴里说着狠话:“这是我的地面,你一个
外乡的妇道,跑来烧香可以,要想拆我的庙,那就要小心!”马寡妇看样子三十多岁年纪,
头发挽了个髻儿,打扮得花花哨哨。她并不为霍半的气势所压倒,拔高声调说:“现在是自
由经济,我愿卖,人家愿买。你小小一个村官,管得了么?”霍半就说:“任什么经济,也
不能抢人家的买卖,总要讲规矩。”马寡妇不服,质问道:“自由竞争,怎么就叫抢?”霍
半便指指她鼻子:“像你这样损人利已,也不想积点阴德?”听了这话,马寡妇冷冷一笑,
脸上现出讥嘲之色:“你霍村长不损人利己,莫非是靠喝清水过日子的么?”霍半当下就
大怒:“像你这样胡闹,看我叫民兵绑了你!”那马寡妇顿了一下脚,也高声道:“你吃
了豹胆!青天白日,一个村长,就敢绑人么?”此时围观的人中,有人看不过去,走出来
三五个人,撕扯着将两人劝开。几个妇女拉着气咻咻的马寡妇走了。
  吵架一散,围观的人也就陆续散去。霍半犹自愤愤,点了支洋烟在那里抽。偶一抬头,
看见若川,就打了个招呼。若川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霍半朝他递支烟过来,问:“你是白
助理么?”若川点头说是。霍半便显出亲热,握住了若川的手,用劲摇了摇:“早听说了,
来不及拜访。你看我这村长,整天的滥事。”若川知道,对这地头蛇怠慢不得,便客气道:
“应是我去看你。我们的事,还须你费心。”霍半此时气已消了大半,对若川说道:“凡到
这儿来投资合作的,我们欢迎。像这个娘们儿这样,专挖人墙角的,倒是少见。”若川懒得
跟他多扯,便虚让了一下:“改天还要恭请村长吃饭。”霍半笑笑,像是找到了知音,便唠
叨开来:“吃饭倒不用,心领就可以了。你们那鳖场,我是出了大力的。平日你们用水、排放
污水,村民们都有些意见,全是我在顶着。早先的饲料供应商,也是我联系的,不想就让那
马寡妇给撬了。从那以后,鳖场的事我也懒得过问。听人说,昨晚进来毛贼了,那是镇上黑
七的人。我要是早些插手,用不着你们受这虚惊。”若川听了,心里自是冷笑:这不明白是
马后炮么,谈它又有何用?霍半接着又说:“看我这屁大的官,只有服务的份儿,那娘们
儿说我霸道,不是冤枉?”若川就说:“今天亲眼所见,基层确实很辛苦,我过去万没想
到。”霍半听了这话显然很受用,脸上绽出些满意的笑容,便又说:“我知道你们是大公司
我为你们服务是诚心诚意的。你想,鳖场做好了,怎么会亏待我?”若川明白他这番表功的
意图,便也虚应了几句,说了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如此又延宕了一会儿
见天已近午,霍半便道了个别,趿着木屐噗托噗托走了。
  这一番絮聒,搅得若川昏头胀脑。半日没喝上水,此时感觉喉咙已在冒火,便急急地转
身,一头钻进了小卖部。小卖部不卖矿泉水,村人认为花钱买白水喝不值,却有可口可乐。
若川就买了,在石凳上坐下来喝。小店的对面,是个小广场。想来每天天色向晚时,此处就
是村人们乘凉和侃山海经的地方。白日里却不大有闲人来,现在围观吵架的人散了,只有几
个村童在那里闹。
  小孩们看见白若川一人独坐,就停住了嬉戏,远远的望着,拍手齐唱道:“白助理,
助理白;吃面包,喝牛奶……”。若川听了,知道是他们是故意调皮,便也不恼,向小店老
板买了一袋椰子糖,招招手,示意要散给众小孩。
  村童们跑来接了糖,一阵雀跃,拿去各个分了,剥开来便吃。闹了一阵儿,又忽地散开
了。不大一会儿,只听他们在树丛中又拍手在唱,不过内容已经更换了——
  
  白助理,有糖吃,
  做学问,当老师。
  老师好,吃个饱,
  不劳动,不起早。
  
  若川听了,心中若有所动,像是被人揭破了隐私一样,想想,又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了一下。
  小卖部的货架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破旧彩电,正放着歌曲节目。屏幕上是一片雪花,隐
隐能看到人影在动。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个靓妹子歌手在唱“好日子”。此时小村寂寂,榕
树下的阴凉里,能体会出临近正午时的一种慵懒。
  若川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再动。连日来,在鳖场深居简出,并未劳神费力,但仍同坐
办公室一样,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他知道,与那些整日下力的劳苦工人不同,他这是心累
  若川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在公司里干得久了,总觉得心里有受不住的疲惫。快四十的人
了,在老板面前,还要小媳妇似地赔小心。人格上低矮不说,发财也是无望的。城里的风气
又总是一味的奢靡,左支一点儿,右用一点儿,倒显得手紧,还不如未下海之前那样从容。
老婆在耳边也常埋怨说:“你这叫下的什么海?”再看看公司里二十几岁的一茬少年,竟
也渐渐地逼了上来。年轻人十八般武艺都会,文凭本本新得咔咔作响,搞起人际斗争来一副
六亲不认的架势,那威胁已渐渐舞到了人鼻子尖儿上。若川明白,老板就是再赏识他,也不
过还有六、七年的光景,到时候前途真是渺茫得很。他当初在北方辞了教职,到海口公司来
做,原本是想图个幸福安宁,却不料熬去了十来年心血,与幸福反倒仍隔着一万年的距离。
  若川觉得,这世界是越来越陌生了。新经济对他来说,就好比是泥沼,前面纵然有金山
银山,也无法抵达。好日子么,不是为他准备的。想靠劳劳碌碌发财,眼见得越来越无望,
就好比指望煮熟的种子也能发芽一般,现在大概只有傻瓜才那样想。若想学老板的样子去胡
骗乱骗,一是没那个胆量,二是过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自己是本份人家出来的,每拿
一分钱都要讲个来路。赚黑钱,梦里大概也会有鬼叫门。所以,今生今世,活着就算糊了个
口,做什么成功者,那是想也不要再想了。
  听村童们的歌谣渐渐远去,若川不禁想起了六莲,就是那个清亮亮的小女子,那天头
一次把村童的歌谣念给他听的。那日里脆脆的声音,似乎还在缭绕。还有那座老宅,那小犬
都可爱得很。偌大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焦渴,唯有在这小村,看到干干净净的一个笑容,才
有清泉入喉的感觉。若川想,哪天真要找个时间,再去老宅看看才对。世界大得很,城市才
那么一点点,苦苦地在那高楼里撑着,绞尽脑汁的应付人事,最终只是为了一口饭,这样
来做一辈子人,还不如农家的一条犬自在。想到这,六莲清灵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眼前
好像有一塘的白莲随风摇曳,若川忽地就堕入了忘我的境地,脱口轻轻喊出了两个字:六
莲!
  
  8
  
  农历六月里,在本地经常会有连日的艳阳天,是个农人做活儿的好季节。吴老伯一早就
下了地,去伺候坪地上那两亩香蕉园了。刚满十七岁的村姑六莲,照旧留在家里做杂活儿。
她屋前屋后的走动,像个当家的主妇,手脚麻利,一刻也不停。
  农家的家务活,粗砺中也带着一些情趣,六莲从小做惯了,并不以为琐碎。她先从锅里
淘出鸡鸭食,把小家伙们喂了,将它们放到前院去。接着,又从柴捆中挑出粗些的树枝,劈
成尺长的木柴条,在院中整整齐齐码好。六莲劈柴禾,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这东西还
是当年阿爸做知青时的旧物。往常夜里乘凉时,不管六莲愿不愿意听,阿爸总爱摇着蒲扇,
讲一讲古。他说起,那个年代的知青,不过也就是六莲这般大,中学都没读完,懵里懵懂,
在城里不知乡下是甚样,还以为遍地是原始森林呢。下乡前,就去五金行买了这柄斧,想着
要来劈山开路。这斧头,是当年罕有的波兰进口货,经过特殊淬火,表面有一层“烤蓝”,
发着蓝幽幽的光。斧子用了三十年的光景,仍是钢火不退。六莲今日拿来劈柴,还是顺手得
很。邻家的后生仔翁哥对这斧子很欣赏,每次见六莲劈柴,都要在院墙外看上一会儿。
  劈完了柴,便可歇一口气了。于是就搬了小板凳,到门前场子上坐下。几日前刚刚收下
的稻谷,此时正摊开在席子上晾。谷子亮亮的白,小风无声无息地吹。六莲一面轰着馋嘴的
鸡鸭,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
  刚才干活儿时,白毛小犬倒很老实,只蹲在那儿看。现在闲下来,它就有了精神,蹿上
六莲的膝头,闭目,张嘴,做一副讨好的样子。突然,小犬机警地嗅了嗅,跳下地去,朝远
处吠叫起来。
  是有人来了。
  莲塘边的小路上,远远的响起一阵木屐声,是翁哥扛着他的独木舟,又要下湖去了。翁
哥年纪有二十六、七岁,因为父亲老病,家又贫,至今还没讨上老婆。前年年底他狠狠心借
了些钱作抵押,将一片大湖承包了,每日打鱼去镇上卖,收入虽不算丰厚,但多少要强过
做田。眼下,他正为赚够聘新娘的彩礼钱而奋斗,整天忙得不知日出日落。为了积累那六千
块的礼钱,倒让他吃了两年的清汤寡水,人也黄瘦了不少。六莲看了,只觉得太可怜。如今
的年轻仔,谁不是天天去镇上吃茶、打桌球,还有玩卡拉 OK,仅仅在农忙时留在家里帮把手
哪个像他,像牛那样做活,年纪轻轻的,额上倒起了老农似的几条皱纹。
  翁哥走过小路,从木瓜树叶的缝隙中看见六莲,就停下来问:“今年莲子熟了,怎不
见你去湖上玩?”六莲说:“没有心思。”翁哥就逗她:“那你心思在哪里呢?”六莲一时
答不上,便低头去摩挲小白犬,然后又抬头,把眼睛亮亮的一睁说:“想早点去做新娘子,
省得人家娶不到心急!”翁哥一听,嗬嗬的笑了,说:“你这鬼女子,敢讽刺大哥,看我
去告诉你爸!”开这样尖锐的玩笑,看着翁哥讷讷地脸红了,六莲并不以为有什么冒犯。与
翁哥这样的对话,让她有点开心,便接着问道:“最近鱼多吗?”翁哥叹口气说:“一年
比一年少罗。”“为什么呐?”“农药哪,化肥哪,还有污水,把湖水都糟蹋掉了,鱼都跑
罗!”说完,摇摇头,摆了下手,就又踢踢踏踏的走了。
  小院恢复了寂静。此时日头已经当顶,阳光有些毒。晒过的新谷,味道香得直打鼻子。六
莲起身,把谷子统统翻了一遍。再坐下时,脊梁已经湿透了。
  连着几日,六莲就觉得自己心思晃悠悠的,稳不下来。像有人在一面湖上投了石子,密
密的涟漪抖个没完。这个投石的人,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白助理。六莲从小长这么大,还
是头一次有个城市人走得离她这么近。阿爸年轻时虽也是城里人,但岁月已把他彻底乡村化
了,除了能讲讲古,其余的都是地道的老农习气。白助理就不同。他简直就是从书上走下来
的,衣服是那样合体、新鲜,有股刚洗涤过的清香味。还有那言谈,那种斯文气,把活生生
的城市气息带到了面前来。十七年来,六莲在山村里长大,只去过两趟县城,那地方不过六
七条街,就已使她很留恋了。在她的意识里,人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这小小的霍村,另一
个就是大得无涯的城市。这城市,不是海口、广州,也不是伦敦、纽约,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城
市,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就是那么一个光鲜热闹的地方,矗立在在看不见的远处。
  村里的小姐妹中,只有亚娟去过海口。从亚娟的叙述中,海口简直和北京一样神奇,一
百个白坡镇也没有它大。一百个镇子哦!这完全超出了六莲的想象力。那次亚娟从城里带了
些过期的时尚杂志回来,六莲借来翻过。这是城市生活的蓝本,每一页上都闪着光芒。她一
页页的仔细看过:摩天楼、迪厅、过山车、麦当劳、美容院……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样子。往日从
广播里听来的词儿,变成了真实可感的彩图,就在这些图画之上,六莲构筑了一个她想象
中的城市——光洁、鲜艳、神圣,既复杂,又便利。唯一不能想象的是,在这样精致的一个殿
堂里,人们怎么来过日常的生活?他们是如何吃饭穿衣,如何工作的?如果换成六莲自己,
那么除了站在街上狂喜之外,别的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啦。直到前几日,白助理在老宅的后园
出现,六莲才明白了:城里人也是平常人,不是什么神仙。但是,却又那样地不同,不同啊
这不同让六莲的心都有些痛了!
  大约在十岁时,阿爸就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秘密。在她的襁褓里,她那可怜的母亲留下
有一张纸条,写了她某月某日生于哪里。她知道了自己的根,是在那遥远的海口。但过去,
她从不把自己的城市血缘当回事,那时候还小,没有很强的出身意识。她自幼就没有什么别
的想法。她的家不就是在霍村吗,如果不在霍村,不生长在这里,还能够住在哪儿呢?然而
这个原本不成问题的概念,自前几日起,就被大大的动摇了。潜藏在六莲生命深处的东西,
被那个姓白的先生给唤醒了。
  烈日下的六莲心猿意马,终于放下了手边一切的活儿,进屋去,找出了赶集时买的化
妆品带上,去亚娟家里了。小姑娘六莲心里有话,要找人说。
  亚娟的家境在村中应是上等。因为她哥哥在镇里的地下赌场当保安,领的月薪不低,所
以家中日子过得宽裕。亚娟已有好几年脚不沾泥了,真正是“待字闺中”。你看她这会儿,
正躺在两株椰树间的棕绳吊床上,晃荡着,听收音机呢。
  椰树叶子在风中刷啦啦响,收音机里正在讲歌星谢霆锋的事。六莲想,这小丫头现在就
会享受,将来一辈子恐怕也会是享受的命罢。
  六莲走上前,“嗨”的招呼了一声。亚娟吓一跳,梦醒似地跳下吊床。见是六莲,禁不
住的欣喜,忙把六莲拉到门坎上坐下。两人叽叽咕咕的聊开来。见六莲神采焕发,亚娟便问
“有好事么?”六莲说:“什么好事?天天干活儿,哪像你,光享福。”亚娟便矜持地一笑
六莲拿出化妆用品说:“你给指点一下吧,现在流行的是什么式样,免得我闹笑话。”亚娟
很惊奇:“你想知道这个?还说没好事,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六莲摇头说:“哪里有。想
到了就来问你么。”
  亚娟果然是内行。她从屋里取来镜子,边讲边在六莲脸上演示,腮红如何打才不土气,
下唇要画厚些才性感,眉又怎样,眼梢又怎样……三下两下,镜中的一张脸就灵动了起来。
六莲捧着镜子端详,有些陶醉。这镜中人,是我么?她觉得自己跟想象中的世界,像是又距
离近了些。
  搞好以后,又把妆洗掉。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六莲就问:“你天天这么闲着,物色
好嫁人的对象没有?”亚娟撇撇嘴道:“这地方,哪里有?不是懒汉,就是翁哥那样的。”
六莲说:“是想嫁镇上人吧?”亚娟说:“镇上人也不嫁,要嫁就嫁给城里人。”六莲听了
像被子弹击中,心中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她急忙问:“为什么?”亚娟说:“
人在世上就一回。我不想将来做烧饭婆。”六莲笑了:“嫁到城里也是要烧饭的呀。”亚娟横
了一眼,奇怪六莲的迟钝,便说:“咳呀,你知道城里女人现在怎样生活,穿什么衣?背
什么包?擦什么香水?”六莲摇头,亚娟接着就说:“只说穿的吧,城里女人已经是……
只要不露屁股就行啦。”六莲皱起了眉:“说得难听。”“是真的呀,我们落后了多少哦!
”六莲迟疑着说:“嫁给城里人也可以,但要碰上中意的才行啊。”亚娟便问:“是感情重
要还是面包重要?”六莲答不上。亚娟就又说:“知道什么是面包吗?男人就是面包。我们
女人呢,就要做切面包的刀。这把刀要找个地方下手。嘻嘻,比方,靠上个大老板,给他生
个仔……”六莲的脸猛然涨红,捶了亚娟一下:“去,我不是来听你说这的。”亚娟做个怪
脸,点了一下六莲的鼻头:“傻瓜,还想什么?快一点磨刀吧,不然,怎能在城里呆一辈
子?”
  六莲不作声了,仰头望着天上那些无根的浮云。亚娟提出的这个问题,她是从来没去想
过的。过去,她曾经羡慕过那个繁华世界。但是,为何那世界距离她如此遥远?如果想去那
儿生活的话,将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她的确没想过。亚娟的话令她震动,现在若去想,一时
也想不清。六莲只是凭直觉知道,这问题很重大,关乎她的一生。
  从亚娟家里出来,已经到了做晌午饭时间,熟悉的炊烟味在小村里弥漫。鸡鸭在道边懒
懒的叫,树丛间有猪狗出没。这霍村啊,日子真像是要万年不变呢。
  石板路上,有个人摩托车熄了火,正蹲在那里检查。走近看,是鳖场的郭主管。六莲这
几日,见到鳖场的人,感觉都很亲。她打个招呼,凑过去。郭主管没顾得抬头,鼻尖冒着汗
忙着检查车子。六莲就冷不丁的问:“你们那个白助理,在公司里是很大的官吗?”小郭说
“是啊,权力比副总还要大。”“他家在哪儿住?”“在海口啊。”六莲又问:“你去过他
家吗?”小郭在路边拽了把草,擦擦油污的手,抬起头说:“没去过,只在公司里见过他
老婆和孩子。”“噢!”六莲心里略略一沉,淡淡地应了一声。小郭却接着讲起来:“白助
理那老婆,是个大文化人,大编辑,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见了我们,话都不说的。”六莲
惊讶了:“不会的啵,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是啊。”小郭终于把摩托发动起来了,便
招呼道:“走,带你一程。”六莲却立即走开了,扔下一句硬硬的话:“不用。”小郭看看
她,闹不清这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脸,便跨上车自己走了。
  近午的阳光照在胳膊上,像是针在扎。村路两旁的一切,一下变得很丑陋,被毒辣辣的
阳光照着。在这亚热带的太阳下,走在回家路上的六莲,感觉到嘴里是苦的。非常苦。这是怎
么啦?她强忍着好像马上要掉下来的泪,觉得全世界都欺骗了她。可是走到家门的时候,又
想到并没有谁欺骗了她。一切都是命。她看看家门里黑洞洞的堂屋,打心眼里不愿跨进去,
头一扭,一串眼泪落了下来。
  
  
  9
  
  盛夏的日头,只顾在天上肆虐,把这远远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层雾气。上午,吴老伯已
赤膊在香蕉园里做了小半天了。他因常年劳作,背脊晒得釉黑,阳光一照,凸起的肌腱便闪
着油亮亮的光。在吴伯的心里,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蕉园占住了他的心。
清明时栽下的三百株台湾蕉,此时长得正旺。为防虫灾病害,吴老伯每天都要细细的巡视三
遍,遇着那生了虫的、染了叶斑病的,当日就要急急的洒药,或把病叶摘下来烧掉。此时,
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处理了三五只病叶,见其他并无异常,便将锄头放了,在田头坐
下来歇气。待呼噜噜吸了几口水烟后,精神就一爽,觉得日头晒得也并不十分狠了。此时坐
着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抬头看去,能望见田畴尽头处,有些悠然的白云。那云朵形状奇
特,好似一列白象缓缓奔走在天地间,一派苍莽之气。
  这样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情景,在吴伯是常有的事。自从分田那年起,算来已有十几个春
秋了。当年吴伯还正年轻,猛地散了伙单干,还真是不大习惯。待熬到壮年以后,才觉得这
样反倒好,落得心里、耳根都干净。高天阔地,一人而己。一面做着活计,一面还可将半生的
往事慢慢回味。
  霍村这一带的田土肥沃,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种得好。然而,当初欢喜了并没有多少时日
往后便是谷贱伤农,农药化肥价钱腾贵,税费又是一年年的涨,种粮食竟然赚不出本钱来
了。好在南北贸易渐渐畅通,农人们便纷纷改种了水果。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种稻,也不过
图个能吃口新粮。村里十有八家种下了香蕉,也有几户栽种荔枝、石榴的。因为本地气温高,
果品要比内陆早上市,所以可占到一点先机。尤其那西北各省的运销商,看准了西北冬令水
果稀罕,一到春节后的收获季节,便不顾僻远,钻门觅户地跑到这儿来,撒出马仔把各家
果产搜罗一空,运回甘肃、宁夏去。若是逢上价格好,农户们自然可以欢喜一整年。但这地方
最怕的是两样:一是台风毁了蕉苗,那便血本无归;二是广东广西的香蕉大丰收,运销商
无须过海就做足了生意,这地方就很难有人来光顾了。蹉跎过一个月,惊蛰前后,两广的香
蕉就铺满了全国,此地纵然出产的是金枝玉叶,也只能当猪饲料三文不值两文的忍痛卖掉。
这样的苦楚,村人只有自己咽下。小农势孤力单,靠天吃饭或受制于商人,都是免不了的。
  尽管苍天不怜种田人,但像吴老伯这样的农夫,早已不再把做田当成单纯的谋生,所
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他们终日躬耕,手不能停,劳作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寄托。不管年成
是丰是欠,都淡然处之。因为穷也有穷的活法儿,不见得就一定是愁苦。吴老伯此时吸足了
水烟,脚板挨着滚热的田土,心里就很安泰。眼前这三百株蕉苗,叶儿已有蒲扇大,随风招
摇,皆是喜煞人的样子。老伯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一群活泼泼的绿褂子娃娃。
  歇了一忽儿,就见有个花哨妇人从小路朝这边走来。吴老伯四下里望望,除了附近一个
老阿婆在椰树下放牛之外,另无他人。他心想,莫非这妇人是来找自己的?想着,便从地上
拾起布褂披上。待那妇人走得近些,吴老伯便认出,原来是贩鱼的马寡妇。
  这马寡妇从内地跑来闯海,不过五、六年时间,便成了此地闻名的富户,可列入县一级
的五百强,曾与县长同桌吃过饭的。村人对于她的财势自然是没话可说,但因她口无遮拦,
行事又多违乡俗,便又有几分瞧不起她。吴伯素来是不从众的,看马寡妇虽是女流,却闯出
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对她便多少有些敬重。
  马寡妇来到田边,老远就打着招呼:“老吴,辛苦呀!”吴老伯应道:“种田的么,
凭力气死做,比不得你们。”说着,就指了快干净地方,示意马寡妇坐下说话。
  马寡妇盘腿坐下,问了问年景如何。吴老伯一边吸烟,一边答道:“还好。”马寡妇接
着又扯起天气来,吴老伯便打断她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马寡妇笑道:
“当然有事。最近县上一个果蔬公司的老总,想跟咱们农户搞联营。这联营的办法是跟国际
接了轨的,叫‘公司加农户’。我做了他代理人,便先来联络联络。”吴老伯听了,笑出了
声:“商人也要做群众工作了?”见吴老伯并不十分当真,马寡妇便解释道:“这公司加
农户是外国来的模子,农民要翻身,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吴老伯就说:“你说给我听听。
”马寡妇便接着讲:“这果蔬公司先跟你们签下协议,春天种什么品种、种下多少,到转年
春节他就来收。年年如此,这不是两下里都踏实?”吴老伯听了,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会儿
开口说道:“好主意我听得多了,都说是阳关大道。但我要看实质。”马寡妇见老吴口气松
动,便忙说:“实质当然也好。农民愁的不就是卖果么?”吴老伯曾经沧海,不是几句言辞
可以打动的,他不动声色,却缓缓道出了要害:“我要问的只有两条。一是这协议上写不写
最低保护价,就算明年香蕉贱得像猪食,他也要按保护价收购,不能也跟着压价。二是如果
遭了灾,蚀了收成,这公司给不给农户一点补偿,好让我们第二年能缓过来。”
  马寡妇听得脸上慢慢僵了,迟疑道:“这个,我无权应承。”吴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
说:“不光你不敢应承,那老总谅他也不敢应承。逢到价格合适,当然我也愿意卖给他。但
若逢市价低,公司也照样按低价收购,不肯出一点血,那倒霉的不还是农户?签这协议又
有什么用?”马寡妇答不上,尴尬了一阵儿,便说:“这里边学问还蛮大么!若这两条公
司都答应,协议能不能签?”吴老伯摇头道:“那也不能。”“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了
甘肃客商,自然不能一女许两家。”马寡妇撇撇嘴道:“什么甘肃客商,又是霍半那家伙搞
的吧?你跟他签协议了吗,不就是嘴上说说么,又能怎样?谁条件优惠就卖给谁给么!”
吴老伯摆摆手道:“那不忠不义的事,我不能做。”说罢,便低头吸烟,不再理会。
  马寡妇见话不投机,只好拍拍屁股起身,说道:“你再想想吧。我总不是要来害你的。
”说罢,就扭身走了。
  田头安静了下来,只有老阿婆在远处“嗬嗬”地用树条赶着水牛。吴老伯摘下竹斗笠扇
着风,兀自坐了半天,而后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公司加农户……哼哼……好啊!”
老伯觉得这妇人一来,把方才的心境给搅了。他眯眼看看日头,见差不多已到晌午,便不想
再做,荷起锄,往家走了。
  回到老宅,看见家门是掩上的,喊了几声,却不见六莲出来,只有小白犬欢蹦跳的跑
出来。吴伯想,女儿平常这时是不出门的,今天倒是怎么回事?正纳闷间,只见六莲怏怏不
乐的进了院,便问她一句:“去哪里啦?”六莲弯腰把小犬抱起,偏着脸亲了亲,然后答
道:“去了亚娟家。”吴老伯在檐下放好锄头,提了水去冲了个凉,见六莲仍然抱着小犬在
那里出神,就问:“怎么,跟人闹别扭了?”六莲把脸一扭说:“哪有的事。”“那怎么不
高兴?”六莲便嘟一下嘴说:“阿爸,你不要乱猜么。”说罢放下小犬,起身去了灶房。
  吴老伯便在廊前坐下,琢磨马寡妇所谈的事。若是公司真心与农户联手,相互让些利,
倒还是好事。只是在我们这里,所谓的好事,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坏,反成了害人的事。像
马寡妇这等人来办“公司加农户”,怕不是什么吉兆。就算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对方要赖掉
你又怎能打得起官司?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穷了。这样想着,老伯就叹了口气,把这事放到
一边了。
  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样子,六莲将饭菜摆上八仙桌。那平平常常的薯叶、青笋,都是绿绿
的,清爽得惹人口水。农家这饭菜,虽说简朴,却因菜蔬都是刚从后园里采摘的,洗过,就
下了锅,所以自有一番清香。
  吃饭时,吴老伯聊起了马寡妇上午说的事。六莲听了,就说:“你还是多听听的好,干
嘛要一下顶回去?”吴老伯摇头道:“这人,靠不大住。”六莲却说:“阿爸,现在是什么
时代了,做事要讲关系,太封闭了,可不行哦。”吴老伯就笑笑说:“孩子,时代这东西,
我已经历过好几个了,翻来覆去的,最后还不是要活个根本。”六莲掩口一笑,指指阿爸的
额角:“你这里,是不是落伍了!”吴老伯眨眨眼,笑说:“我是赶不上后生仔了。下午你
去村委会再借些报纸来吧。不然,我要变成老顽固了。”
  午饭后,父女俩照例要小憩一会儿。吴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六莲有心事,却
不去睡,只拿了本杂志在翻。吴老伯睁眼看看,觉得奇怪,问她为何不去歇。六莲说“不睡
了”,又低头接着看。一会儿,她忽然问了一句:“阿爸,你说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吴
老伯一怔,困意不觉消了大半。六莲从小长到大,还是头一次提这样的问题。老伯凭直觉,
知道这不是轻巧的一问。他心里最担心但也相信决不会发生的一件事,也许,就在这个正午
发生了。自从吴伯从海口把六莲抱回来不久,内心里就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
他怕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弃他而去,回到城里。现在,小女子成熟了,一
夜之间,有了自己的思想,那种可能性,突然一下就摆在了面前。老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
才说:“这要看对什么人讲。依我看,还是乡下好。”“好在哪儿呢?”“活得安稳些吧。”
六莲却反驳道:“我看,也不大安稳。”吴老伯摸摸下巴,想想女儿说的没有错,自己越是
想后半生图安稳,就越是觉得有一种力量要摧毁他的安稳。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已
经来到身边。他一向最信赖和钟爱的女儿,已经像船,开始要漂离他这岸了。吴伯是有阅历
的人,他知道,要阻止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最好的办法是不把它认真对待。于是就说:“莲
莲,你把老爸考住了。那城里,也是不错吧……”但是,说着,他脑海中竟一下就浮出儿时
广州的亲切。那毕竟是故乡啊,西关的那些老街旧屋,对他来说,永远都有慈母般的醇厚。
那斜阳中的骑楼,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窗内煲莲藕汤的人儿,都宛然在目。此刻,他不能
不承认,这是他心里的根芽,永生永世长着,不会枯死的。因此,他没有权利阻止六莲。
  静默了一会儿,六莲忽然又说:“阿爸,我想,明年去海口打工试试。”这下,吴老伯
真的是惊讶了。他抬身看了看六莲,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便明白了:有一颗多年以前的
种籽,一直是被厚土覆着的。如今,它等到了节令,就“噗”一声破土出芽了。
 10

  白若川渐渐觉出这乡村的好了。城市人的种种病症,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都痊愈了。
二十几天里没有听到汽车噪音,手机也收不到信号,倒落得耳根清净。清早起来,再不用记
挂着一天将有无数烦心的事要做,尽管自由自在。栖居在这炮楼上面,四面通风,不燥不热
又无蚊虫干扰。早上能听到窗外有山雀啾啾在叫。傍晚时,又能看红日衔山。小时读《三国演
义》,别的场面都印象不深,唯有诸葛亮的茅庐令他神往,就连那般担柴挑水的人物,也都
个个带着仙风。书中一句“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的诗,读过了三十年他都不能忘。不
曾想,今日竟也能做了这境界中的散淡人。
  早上吃饭时,隐隐听到村里人在放爆竹。若川便问小郭:“我都过糊涂了,今天是农历
的什么节?”小郭说:“什么节都不是,是农历初一。他们这地方,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
的。”若川问道:“是什么意思呢?”小郭摇摇头说:“不清楚。大概是拜祖先罢。”低头去
扒了两口饭,又说道:“他们这儿的习俗,搞不懂,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若川听了,起了
好奇心,便盘根问底起来。小郭就说:”比方清明节扫墓,这在全国都是一样的。可他们这
里,偏就在冬至扫墓,怪不怪?”若川是学文的出身,杂书又看得多,半通不通的,知道
一点古,这一下就来了雅兴:“是么?这个我懂一点儿,他们这习俗可是老啦。我们的老祖
宗,原先就是冬至扫墓祭祖,后来春秋时出了个火烧介子推,就是寒食节啦,这才改到清
明扫墓。”小郭听了一愣:“你是说,这里才正宗的,我们反而是改良过的?”若川点头说
不错。小郭就咂舌,觉得不可思议。少顷,问若川:“你这学问,怎不去做教授?”白若川
听他问到了要害处,心里就一痛,怪就怪自己当初守不住清寒,急吼吼地跳将出来,搞到
现在,钱没赚着,连教授的那种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场罢。他只好淡
淡地答复说:“这是人各有志的事,我天生就不喜欢耗心力。”小郭眨眨眼,似乎是懂了,
说道:“就是就是,教授没几个不秃头的。不过,你总还是可惜了。而且,这生意场里面,
难道还省心?”
  吃罢早饭,工人们想趁天凉多干一会儿,便匆匆套了胶皮工装裤,提了水桶,给鳖喂
饲料去了。只剩若川与小郭蹲在伙房聊天。一来二去地,就说到了鳖场。小郭谈出来的情况,
与老板对若川说的又不大一样。两方面综合起来,若川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这鳖场原是为
了套银行的一笔农业贷款才搞起来的。老板是个心高的人,本无心搞这小家子气玩意儿,只
因没有鳖场便没有贷款,所以就只好耐着性子来做。他的目标,是想套出两千万来,但鳖场
再怎么搞,都不可能需要投资两千万,所以这鳖场什么都建得又高又大,全是花架子,就
是想懵住银行。又在贷款申请书上做了些文章,虚拟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待建项目,总算把谎
撒圆了,银行便有了明确的贷款意向。可是鳖场开始养鳖了,贷款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下
来。鳖场的实际费用投入就很小。小郭每用一分钱,都要向老板请示,绊手绊脚的,别想施
展得开。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本来此地夏季太热,不是养鳖的好季节。按理应在农历八月下
鳖苗最为合适。但是为了让银行的人看了放心,早早就下了鳖苗,到现在光吃不长膘,白白
地喂了些杂鱼、骨粉、维生素。这鳖苗偏偏又是少爷秧子,水脏了点儿,就成片成片的病,还
要洒药。钱一天天花下去,都是白花。老板本来就不指望鳖场正常生产,可小郭却是指望靠
它赚钱养家的。两下里就这么拧着,这鳖场的事情也就怪怪的。
  若川明白了鳖场的病根,也是没法子想。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绝无出
路的地方,小郭却仍执着地在干。他要是另觅去处,不过就是在这儿搭了点时间,总强过像
现在这样无望地熬。若川的经验里面有这样一条:凡是解释不通的事,必是另有隐情。小郭
图的是什么?鳖场真的如老板所担心的那样,有巨大的财务漏洞么?如果有,在哪里?若
川告诫自己,不要看鳖场平静如水,这水下,说不定就有能吞掉人的旋流,自己虽来散心,
实际也是负了重责的。诸事还的小心为上。
  若川陷入了矛盾当中。老板的做法,他私心里当然不能赞同,对小郭不免就抱了些同情
但是职责所在,对小郭又要防范,说不得掏心窝子话。所以只好潦草安抚了小郭两句,怏怏
地回了炮楼。
  快到吃晌午饭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在喊:“白助理,吃元宵了!”若川闻听一惊,
忙从窗口探身去看,见是马寡妇,一时便摸不着头脑。未等若川张口问话,下面就说:“我
是马碗花呀。白助理,你这楼梯太陡,我上去不方便。下来吃吧。”她这么吵嚷着,若川感觉
就有些尴尬,便说:“不年不节的,吃什么元宵?”马寡妇不管这些,快嘴说道:“月初
一嘛,吃碗元宵,圆圆满满的。你们这鳖场,一群光棍没人疼,不是很凄凉么?我带来家做
的元宵,叫伙房煮了,他们都在吃。你的,我顺便端来了。”若川看看情形,只得走下楼来。
  马寡妇塞过元宵碗,若川却一时不知称呼什么好:“这个,马……”马寡妇赶紧接嘴道 :
“就叫我马经理吧。我们是老关系户了,不要见外。”若川略一苦笑,接着说:“马经理,
我怎能无缘无故吃你的元宵?”这马寡妇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轻易不会退缩,此时仍是笑
靥不改的说:“怎么叫无缘无故?你们是买家,我是供货方,这是双赢的关系。我们不就是
亲戚一样么?如今市场经济,不讲这些关系,像你们邻居吴伯那样倔倔地死做,那怎么成?

  若川见马寡妇夹缠不清,一时轰不走,只得蹲下,低头把元宵尝了。那马寡妇也是大方
跟着也蹲下,一面就说:“早听说白助理一表人才,又有魄力,今天算是见到了。人嘛,就
得读书,不读书就是一摊狗屎,像我们那位。当然了,也不能读死书,读死了,又是狗屎一
摊,像卖烧饼的教授。比如像你这样,就恰恰好。”若川任由她说,只是低头吃着。吃罢,把
碗筷往石阶上一放,才抬头说:“马经理,有事来找我么?”马寡妇一怔,随即又赔着笑
道:“非有事才来么?吃个元宵,是人之常情。不像三十年前,吃了要犯错误。”若川脸上
似笑非笑,沉吟了一下说:“当然。这年头,吃了元宵,也可以不算犯错误,有什么话就说
吧。”马寡妇大喜,便向前凑了凑说:“也无甚正经事,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这人。我们都是
生意人,你也明白,水清是养不了鱼的。我们小本生意,给你们供货,希望白助理尽量高抬
贵手。我嘛,自是会有报答。”若川一笑说:“你这才说到了正话。”马寡妇便察颜观色,等
着若川表态。若川想了想,就说:“你大概也知道,我们老板待我如兄弟,就因为我也是个
‘死做’的人。所以首先,坑害他的事我不能做。至于你说的水至清无鱼,这道理我也懂。这
里面的分寸,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拿捏。再说,我这次来,具体事是不管的。你跟小郭原来是
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苛刻。”马寡妇品味着若川的话,似有承诺,又似
深不可测,不免就有些失望,讪讪的笑着,说了句:“白助理,好厉害个人哟!不愧是老
板跟前的大红人。”便收了碗筷,与若川道了再见,回伙房去了。
  若川望着她的背影,心说,这就是农村的所谓新潮人物了。商业化的渗透力真是不可低
估,像马寡妇这个水平,不比公司的同事差了多少。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真要拿出全副精神
才行。马寡妇可以这样来拉拢她,焉知会不会同样去拉拢小郭?小郭把霍半介绍的鱼贩换成
了马寡妇,又焉知有没有什么猫腻?看来,这平平静静的鳖场,不会真的是世外桃源。
  送走马寡妇,若川蜷在炮楼里梳理今日事情,总觉得头绪不清。到了下午,天上的灰云
渐渐聚集起来。一阵风起,刮得树叶乱翻。仰头望去,半空里云朵千军万马似地向西赶去。不
大一会儿,白亮亮的雨就跟了上来。千山万野,霎时一片混沌,秀娘山完全被掩在了雨幕里
  见天气凉爽下来,若川心头方才略略一松,但一想到鳖场的滥事一时不能了,不免还
是郁闷。待雨稍小些,在炮楼里便枯坐不住,当下撑了伞,去村里逛。因村中路皆是石板路
所以不必担心弄脏了鞋,只一路的左顾右盼。
  绿荫中的雨巷,又是别一番的风味,只可惜没有戴望舒写的丁香花。那屋上的瓦,院墙
里的蕉叶,都湿得亮亮的。人躲在屋里不出来。空气中的雨腥味儿,四处弥漫。走到石牌坊下,
才遇见一个后生迎面过来,肩上扛着一只独木舟。细看,那船竟是用椰子树干挖成的。若川
就问:“请问这船是做什么用的,是打鱼的么?”那后生答:“打鱼。”若川又问:“哪里
可以打鱼?”后生头一扭,说:“那不是!”顺着后生的目光看去,一片椰林的后面,果
然就有白闪闪的一线。“那是湖么?”“是湖。”若川便向那后生道了谢,又立在雨中望了
半晌,心想平日并未留意,哪里会想到村旁竟有个大湖?不知那湖上风光该又是怎样?今
生若能像古人一样,披起蓑衣去那湖上隐居,永不介入人事的纠葛,那才是福气哦。
  往回转的时候,便迷了路。只见前面是水田,白水漠漠,好似天地间镶了几块大镜。走
上高高的田埂,看见下面原来是个秧圃,一个女子头戴尖斗笠,披着白塑料布,正在起秧
苗。只见她拔起一把稻秧,右手飞快的一拢,两手捧住,一抛,一捆秧苗便呈弧线抛向了空
中,噗地落到了田埂上。如此一拔一扔,循环往复,那姿势如同水中鹤舞。若川看得呆了,
凝立不动,只顾欣赏那绿,那白,和那弧线。眼前的一幕,恍不似在人间,一日里的烦恼,
刹那间被他忘了个净光。
  女子干了一阵儿,停下手来歇气,无意间抬抬斗笠,一下发现了若川。她把斗笠一摘,
扬了扬,喊道:“嗨,是你呀!”若川这才看清,那竟是六莲。他赶紧走了几步,到秧堆前
蹲下,看着赤脚立在水中的六莲。雨中的这小姑娘,正是想象中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人,比
初见那日更显得灵秀。一双眼睛就像这秧田里汪着的水,清亮亮的,正朝着他笑:“你真是
忙啊,久久不见!”
  田埂上,若川只顾痴痴的看着,完全听不见六莲在说什么。

    
    11
    
  白若川在田头与六莲刚说了几句话,那雨就渐渐停了。西天上的云,眨眼间散了开去,
斜阳照下来,漫山遍野就是一片金光。
  六莲立在水田里,问若川:“听说前几日你们遭了贼,没吓着吧?”若川不以为然地
说:“几个贼,能怎么样,倒被我们吓跑了。”六莲又说:“你们呀,就是招贼的幌子。”
若川不解,问她为何要这样讲。六莲说:“谁让你们养了那么多富贵东西?”若川想想,便
叹了一声:“是啊。那鳖,倒比我们人都娇贵,吃这吃那的。我们才吃些什么?”停了会儿
六莲又好心劝道:“要是再来贼子,可不要拼命,让人家偷点儿,就算了。”若川不大明白
她的意思,只拿眼盯着她看。六莲便点醒他:“鳖是给别人养的,身家性命却是你们自己的
那些贼,逼急了也是狠的。”若川听了,觉得这女孩头脑并不简单,就笑了:“那是自然。
要是碰上不要命的贼,谁又能舍命去抓?”
   看看天已放睛,若川就收了伞,跟六莲说,要脱鞋下田去帮她干活儿。六莲嘻嘻的一
笑,连忙拦住:“你怎么能干这个?先歇下罢,这些我一会儿就弄完。”若川想想,便退后
了几步,仍然在田埂上蹲下,看六莲拔秧。
   雨后天气变凉爽了,田里的青蛙就欢畅起来,鼓了腮帮子叫,此呼彼应。更有那牛蛙
躲在看不见处,猛不丁地吼几声,像竹梆子一声声敲,能吓人一跳。六莲在田里不紧不慢地
做着,若川只能看见她低头的样子。小姑娘眉清目秀,两颊绯红,举手投足间,有一番天真
未凿的风情。
   一忽儿功夫,秧圃剩下的秧苗就都起完了,堆满了一面田埂。六莲在田水里洗净了腿 ,
若川便起身过去,伸手把她从田里拉了上来。
   此时两人面对着面,各自都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讲起。六莲脸红了一红,
笑笑,低下了头去。斜阳底下,那笑容很灿烂,唇红齿白的。若川心头不禁一热,连忙移开
视线,去看那雨后的青山。稍顷,六莲抹抹汗,扬起头说:“到我家去坐坐吧。”若川如释
重负,应道:“好哇。”两人就一前一后,沿着田埂向村中走去。
   六莲走在前面,回过头说:“你们不来,这霍村十年里也没遇见个贼,你们一来呀,
哼……”若川便问:“这村里,连个小偷也没来过?”六莲说:“哪里会有小偷。我们这儿
人家,门都不锁。有什么可偷的?除了做饭的铁锅,哪件东西能值上十元钱?”白若川听了
心里像被重重撞了一下。他想,生活在乡村的人们,是要养家糊口的,感觉上不会像走马观
花者那么浪漫。尽管在鳖场养鳖也是个苦活儿,但在乡村里看来,却算是一种奢侈了。也许
村人们认为,这鳖场就是一股富贵的祸水,是城里人跑来搅了乡村里的秩序。难怪只是那么
一堵高墙,就把他们与村人隔得那么远。
   走上了石板路,六莲摘去斗笠,甩了甩头发,赤脚在石板上踏得噗噗的响,十分惬意 。
若川在后面见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也是满心地欢畅。六莲的身材,平肩细腰,两腿修长,正
是南国少女最迷人的体态。在乡间草木葱茏的背景下,有如画中人儿。更令若川不知此时置
身何处。正在陶醉间,又听得六莲在前头唱: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若川平日里听这首老歌,都是些粗俗的中年汉子在卡拉 OK 里唱的。他听着,只是些荒
腔走板,总不大明白这歌子有什么好。现在听六莲唱来,却是格外的清纯。想必这是从她老
爸那儿学来的。当年吴老伯他们唱这歌的时候,也就是六莲这般大,原也应是天真无邪的。
所谓的“天涯”,也就是这个最南端的海岛了。一群城里的中学生,懵懵懂懂的地闯了来,
不知道前程是祸是福,心中却怀着对生活朦胧的爱意。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形,是
自己这后来人无缘体会得到的。如此想着,心中便不免头绪纷纭,既感叹岁月磨人,又感叹
六莲身上无限的活力,心情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惆怅。
  走过莲塘,若川看见,有些荷叶已经败了,红白的荷花也很稀落,显然是已经过了节气 。
倒是中间有一株显得十分特别,花瓣不似别的那么肥大,而是纤细如箭,次第张开,梗下
的圆叶浮在水面上。若川便唤住六莲,指了那花问:“那株荷花为什么单单开得那么好?”
六莲看看,就说:“那不是荷花,是睡莲。”“睡莲?”“是啊,到晚上它要睡觉的。”若
川觉得稀罕,便问:“怎么睡?”六莲噗地一笑,说:“怎么睡?打呼噜睡。”若川一怔,
跟着也笑起来:“你这鬼丫头,调皮!”六莲便说:“到晚上,那花瓣都会合拢起来,等
第二天太阳露了头,才慢慢张开,那就是它睡醒啦。”若川再次端详那睡莲,的确与左右的
荷花不一样,更有一番脱俗的气质。便赞叹了一句:“好花。哪天趁着月亮大,晚上来看一
看。”
  到了老宅,见门上果然没有上锁,只是用一根铁丝闩着。六莲打开门,对若川说:“屋
里面黑,就在前廊上坐吧。”说完就进屋去拿了一篮柿子出来,说:“刚摘的,吃吧。”篮
里的金黄柿子个个晶莹剔透。若川忍不住嘴馋,便也不让,拣了两个出来。
  这时,看家的小白犬呜噜一声跑出来,见了若川,便跑到膝下来亲热。若川一边逗着,
一边问六莲:“这狗,有名字吗?”六莲说:“有。你叫老白,他就叫小白。”若川疑心六
莲又在开他玩笑,却见六莲并没笑,便犹豫着喊了声“小白”。那小犬听到,立刻往前蹿了
蹿,然后蹲下,一喘一喘的望着若川。若川见了,知道六莲并没诳他,就笑道:“好好,以
后就让它跟我走吧,进城去。”六莲却一噘嘴,把小白抱起来,说:“你想的倒好,要抢人
家宝贝,哪有这便宜给你拣?我要是不去,它就不会去。”说着又拿脸贴了小白一下。
  待若川吃完柿子,六莲也刚好洗罢脸,就舀了水,让若川洗了手。若川摸出烟来,抽上
一阵儿,就说:“带我进去看看老宅吧。”六莲说:“都是些黑洞洞的屋子,有什么好看?
”话虽这样说,却立刻起身领了若川进去,在两进院子里看了一回。老屋是由上好的青砖砌
成,不似其他的村屋是用火山石垒的。梁檩又要比一般屋子多出一倍,因此间架也就大,那
气势甚是了得。
  庭院里有井台、藤架,也堆着些柴草、农具,却一点不显杂芜。前排正房里有主人留下的
老式花梨木家具,仍按当年的布局摆着,只是无人再住。六莲与吴老伯的住房都在后排,若
川探身进去瞧了,那情景却让他吃惊,里面可说是家徒四壁。前屋里放着那么好的家具,父
女俩却一件不动。他们自己的木床、条桌、板凳,都像是用了几十年的旧物。此外衣箱衣柜也
无一个,衣服是叠了放在床边的。六莲屋里的梳妆台,竟是在包装纸箱上铺了报纸将就的。
只那床头贴了些五颜六色的歌星画片,倒还像是个少女闺房的样子。
  转一圈出来,若川在正堂里止住脚步,仰了头去看。见中堂是一幅木板印的“关公夜读
”绣像图,横梁上有“千秋忠义”四个斗方大字。那图画的笔触虽糙,倒也把关帝爷凛然的
眉眼画得活了,难得民间能有这样上好的手笔。堂前香案的铜炉中,尚有些燃剩的香烛。若
川猜想,逢到初一、十五,这户人家怕也是照例要上香的。
  这样一面看着,就止不住百感交集。出了正堂,仍是回到前廊坐下。若川叹道:“这辈
子我若有这样一所老宅,也就足够了。”六莲看了看若川,对他这话似信非信,心里揣摸了
一阵儿,就说:“你们城里人真怪,就喜欢这些落后的东西。”若川摇头道:“你说得不对
这都是宝啊。”六莲就笑了:“那我们就换一换,你来住这老宅,我去城里住高楼。”若川
说:“好啊,我求之不得。”六莲深深地看了若川一眼,想想又说:“我们两个,都有病了
吧?”若川摇摇头,说:“唉,你哪里知道!城里也不是那么好。”六莲就说:“不好?怎
么会出你这样的好人?”若川看看六莲,见她明眸如星,漾满温柔,竟令人不敢正视,便
匆忙扭过了头去。
  坐在前廊上,感觉有凉风徐徐拂来。眼前的景象,是一派农家安宁的画图。头顶上有蕉
叶摇曳,木瓜树果实累累,半人高的石墙上爬满了青藤。从这里看出去,真个是满眼青碧。
若川不禁心旷神怡,真想就这样长待下去。刚才说的想住老宅,虽是玩笑话,却也是他真心
的愿望。
  他问六莲道:“这老宅怎么就托了你们来看守,这一家就没有别的族人了么?”六莲
说:“倒是有两个远房侄子在村里,当初都争着要住这房子,闹成一团。老太公恼他们不争
气,看阿爸忠厚,就让我们住了。”若川又问:“给他家守房子,应该有些报酬的吧?”六
莲说:“老太公原本要给。阿爸说,白住着老宅就已经是人情了,不能再受这施舍。”若川
说:“那些老家具,你们也是可以用的呀。”六莲扁扁嘴道:“我那阿爸,是个古板的人。
说人家的祖屋,虽不来住了,那东西也不能动。我们的本分就是守房子,若动了人家东西,
就是占了不义之财。那就成小人啦!”若川听了,心里暗自嗟叹,在这里真是遇到奇人了,
也就不再多问。
  六莲瞅了个空儿,去闺房把头发拢了拢,用头绳扎个马尾辫,找出在集上买的发卡,
对着镜子卡好。又走出来,坐在若川身旁。她骑马似地倒坐在竹椅上,双手搭住椅背,歪着
头问:“白助理,我明年想去海口打工,你看怎样?”若川未加思索,就说:“海口?去
那儿干什么,乱糟糟的。”六莲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在这儿待了十七年了,高楼
没住过,轮船没坐过,飞机没见过,出去看看不好么?”若川说:“就算你走遍了全世界,
恐怕也抵不上家乡好。”六莲就把嘴一噘说:“这里,不是我的家乡!”若川想不到,话题
竟不小心触及了六莲的身世,就有些尴尬,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六莲又说:
“助理,你大概知道我家的事了吧?”若川点点头说“知道了一些”。六莲便望着远处,喃
喃的说:“我的家乡,是在海口。”
  若川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撼动了一下。他想到,这世上的事,真难得公平。再完美的事物
也都有它的难言之隐。看看身边的六莲,小姑娘下巴抵在椅背上,正痴望着远方。翠绿的发
卡斜斜的插在发际,更显出小儿女的烂漫。这样的女孩,若是生在城里小康人家,不知又该
是怎样的娇生惯养?可她出生才不过一个月,就再也无爹无娘。尽管吴老伯待她如同亲生,
可这隐痛,就是用尽一生的时间,怕也难以抚平。若川默然良久,叹息了一声,安慰似地说
“小姑娘,人是拗不过命运的。”六莲眨眨眼,问道:“你是说,城里人是城里人,乡下人
是乡下人,永远改变不了么?”她把椅子往若川身边挪了挪,又有些咄咄逼人的问:“你
是说,我是注定一辈子要住这黑屋子?”若川点起烟来抽,并未马上接话,隔了会儿才说:
“你想去海口,就去闯好了。但是,你再大些,就知道了,有些事,你拼命去做,到头来其
实是不值啊!”六莲眨眨眼,又好奇的问:“你好像很喜欢乡下?为什么?”若川看六莲
的认真神气,忽然就来了调皮心,便说:“因为有你呀!”六莲的脸一下涨红了,扭了头
说:“瞎说!”若川就笑:“是真的呀 。哦,还因为有你爸爸。”六莲撇嘴说:“算了吧,
你哪天走了,就会把这儿忘了。”若川叹口气道:“哪里会忘,忘不掉的啊!小姑娘。”六
莲忽然就抓住了若川的手:“不许叫我小姑娘!”六莲的手很柔软,但是有硬茧。若川心里
涌起怜爱,把那小手在手掌里握了握。两人一时都不想松开。
  风在吹,木瓜树叶耳语似的飒飒响,农家小院此刻似乎与世隔绝。若川在心里希望这一
刻无限漫长,六莲的心则跑到了千万里之外。良久,六莲才猛醒似的抽回了手。她忽然想到
一个人,就问若川道:“比你还有学问的人,多吗?”若川一笑说:“多的是。我算什么?
”六莲又问:“女人也有比你文化高的么?”若川看一眼她,见小姑娘神情怪怪的,一时
不解其意,就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六莲就别过脸去,淡淡的说:“没什么意思。”
若川不明白底细,只怔怔地看着,见六莲又有些闷闷不乐,便拍了一下她的头说:“小。。 。
哦,大姑娘,你的心思太多啦 !”
  说话间,日头已渐渐斜了下去。白若川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六莲赶忙跳起来
拦住说:“回去干什么?就在这儿吃饭么。”若川说:“那怎么行?”六莲便说:“你该不
是看不起我们吧?阿爸就愿意跟你聊呢。”若川迟疑了一下:“是么?”此刻,正是夕阳绚
烂时,檐头瓦当上一片红光欲燃。若川看见六莲正望着他,眼中满是期待。那暮色中的目光
似也有火苗在摇曳。这是在什么地方?眼前,六莲的举手投足,有如春风温煦,拂过面颊。
他惊讶自己内心为什么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不知不觉间,这一下午,竟与这小姑娘一起
消磨了这样多的时光。他定了定神,想想还是应该走。可这一刻,却又抵挡不了内心的万般
依恋。
  正在依违之间,蜷在地上的小白欢叫了一声,蹿了出去。是吴老伯从地里回来了。

    12
    
  吴老伯进了院子,卸下肩上的农药喷雾器,见若川要告辞,便摆了摆手,粗声大气的
道:“走什么?在这吃饭么。来到庄户人家,你就不要客气。”说罢,示意若川在前廊重新
坐下,又唤六莲赶快沏茶来,自己去中庭井边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褂子,出来陪若川坐下。
六莲见若川答应留下来,喜得眉眼都笑眯了,蹦跳着进了厨房,烧了一舀滚水,顷刻间就
将热茶端了上来。
  老伯抬手朝若川一让,说:“喝茶。”六莲在一边厢看了看两人,抿嘴一笑,对阿爸说
了句“我去弄饭”,就起身进了宅。老伯想了想,随即又高声吩咐道:“等下去打点米酒来
”六莲在屋内应了一声,自去张罗了。
  前廊上只剩下若川与老伯对坐,慢慢地啜着茶,一时间静默无语。若川是个经过各种场
面的人,以前为公司的事跑关系,见过不少的高官显贵,从未对什么人感到敬畏。但现在面
对这布衣汉子,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他当然知道,吴老伯落魄乡村二十几年,见识上已
不可能有甚过人之处,可老伯只那么稳稳的一坐,就有股凛然之气将他若川牢牢罩住,随
意不得。想到老人家居室里那种惊人的简朴,若川心下便叹了一声:做人像这般直得到了底
才真是让人怕的啊!
  此刻,两人都像遇到了久觅的知音,有满腹的话语,想一古脑儿倾倒出来。但各自有一
部完全不同的人生史,却又教人从何说起?若是只谈些农事、世态,又都嫌浮泛,与眼下气
氛不大相宜。想着,若川便抬眼看了看老伯,见老伯也正在打量他。两人就笑笑,不免有些
淡淡的尴尬。
  最终,还是若川转了一下念头,打破了僵局,把话题从这座老宅扯起。说到老宅,吴老
伯便眉毛一动,脸上的表情活跃了起来。
  老伯抬头盯住老宅,悠悠地吐着烟,对若川说:“你看这宅子,快四十年了,到今天
片瓦不缺,真正是风雨不动安如山。你知道是为什么?”若川想了想说:“是材料用得好吧
”老伯却道:“材料当然是不错,当年砖是在广州烧好运来的,木料用的是山中的青皮木,
但终究不是钢骨水泥盖的。”若川便有些茫然,又听吴老伯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那就
是,这宅子是个堂堂正正之物。”他边说边指给若川看,“你看自前堂到后堂,是一条中轴
线,两边是对称的。各屋的用途,都有个尊卑上下,清清楚楚。屋子虽然只有一丈高,基座
却牢靠得很,正是所谓万年的根基。这屋子,你只要好好琢磨,不由你不心生敬意。其实当
初造房的人,并不像我们所想的,是旧时候的迂腐人物。这墙厚几尺,怎么开窗,才能保持
冬暧夏凉,都是有考虑的。倒是现在城里的宅子,只在图纸上画几个方格,就盖出来让人住
房间大小都没什么章法,那才是潦草。”听老伯这番话,若川心里吃惊。再抬眼去打量那老
宅,果然看出它处处的敦厚与实用。过了片刻,若川才问道:“这宅子面朝东,有什么讲究
吗?”老伯道:“过去的人,讲究勤能兴家。宅子面朝东,日头一出,便可催人早醒。过去
的农村,哪会见到日上三竿都不起的年轻仔?”若川摸摸头皮,恍然大悟。
  太阳说话间慢慢隐入山后,满院景物开始朦胧起来。老伯剔掉燃尽的烟灰,舒展了一下
筋骨,说:“我在乡村住惯了,现在反倒觉得城里人怪。人生本来苦短,白日当头的时间能
有多少?一清早的大好时光拿来贪睡,日落了却要点起灯来熬夜,这样的作息有什么道理?
城里人常讲‘回归自然’,不知是怎么个回归法?其实只要做到早睡早起这一条,我看,
就算顺乎自然了。”
  若川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谈论,只应了句“这个……”,便噤不能言,思想在老伯面前
仿佛是阻滞了。若要按老伯的这思路想下去,怕是要掀翻许多已成定论的东西才行,就连人
类活动的目的,大概都要成了问题。这样想着,他背上便冒出些汗,连忙寻出香烟来,吸着
平稳心情。
  吴老伯放下烟枪,仰头笑笑说:“我这个人的思想,在你看来,是有些违时的吧?”若
川连忙摆手道:“哪里是?你讲得有道理。只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老伯遂收敛了笑容,
凝思片刻,叹口气说:“我虽是荒村野老,但对时事还是有些留心的。多少年了,我们日日
都说要变化,年轻人更是耐不得沉闷。当年我也是个热血后生,以为生逢其时,是赶在了潮
流前头,胡闹了一通,眨眼之间就被甩下了,再没有人记得。现在一批批少年人顶了上来,
每一代都说前代人愚昧,这我就有些疑惑了。思来想去,这么多年,人心到底进步了多少,
真是大有问题。”若川听了一笑,委婉地反驳道:“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人心到底还是进步
了么。过去的老百姓,那是什么样子?”吴老伯却缓缓摇头,说:“过去讲仁义道德,就算
是虚伪,但多少是个约束,谁也不敢以无耻为荣。现在的时风呢?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
什么叫适者生存,我看,那是逼良为娼。”老伯的话音不高,在若川听来,却如冬日雷霆,
令得他无法安坐,连忙说:“老伯,你这看法,过于极端。有些事情,是要付些代价的。”
老伯见若川有些惶恐的样子,便一笑,说:“这只是我的看法,我并不想让别人也这样想。
我只是想不大通,现在都赞美诡诈,老实成了无用的别名。这百姓过日子,又不是打仗,难
道这诡诈也是可以立家立国的么?”
  此时有浓浓的香气飘过来,六莲在灶房已把饭菜弄好,又拿空瓶去打了一斤米酒,向
前廊上的两个人喊了声“吃饭”。吴老伯说:“屋里终究是闷,就在这廊上吃吧。”说罢,
与若川起身去洗净了手。六莲已经手脚麻俐地摆好了一桌农家饭,若川见桌上如此丰盛,心
中便有歉意,连说“太客气了”。吴老伯只是把手一摆,说:“坐下,吃。”三人坐下,六
莲抢先为若川夹了一筷子菜,问道:“阿爸又跟你谈古论今了吧?”老伯便嗔道:“你懂
什么?”六莲不服气道:“我是不懂,但是一个农民,干嘛要想那么多?那是你说了算的
么?”老伯便笑了:“小孩子家!我不说这些说甚,难道让我也去追那谢霆锋?”说罢,
三人一同大笑。一时间,暮色四合的农家小院意其乐融融。
  一面吃,六莲一面就劝:“助理,我们没把你当客人,也没有杀鸡宰鸭,都是家常便
饭。这两条鱼,是我从邻居翁哥那儿要来的。我弄的菜,你莫见笑。”若川只是频频点头:“
很好。家常菜,我最喜欢了。”
  六莲双眼盈盈,喜笑颜开地说:“你以后要常来,跟阿爸说说话。他从不跟我谈这些,
我们有代沟。”老伯就道:“什么代沟?你是小孩子不知愁。”六莲就说:“你看你看,让
助理来说句公道话。”若川便端了酒杯,敬了老伯一杯,然后说:“六莲,你阿爸可不简单
我很佩服。他是个思想家。”六莲噗地笑了:“思想家?他的思想,谁肯相信?”若川就教
训她道:“等你长大了,就会相信。”六莲却说:“我难道不是大人,半个家不是我在当吗
”说罢,朝老伯扮个鬼脸,大家又是一笑。
  饭罢,六莲将堂屋内的电灯牵到廊檐上挂好,院子里一片亮堂,三人仍是在前廊上坐
着说话。若川将农事上的细节逐一问了,又打听了老伯家全年的收益与开销。问完,知道了
收支相抵后竟所余不多,便慨叹起来,说:“唉,想不到农事艰难,竟到了这般地步。”吴
老伯却是淡然一笑:“债多了自然不愁。自古农民就是捱得痛,吃得苦的,倒也不是你想的
那样难活。”若川想到自己平日风吹不着雨挨不着,人模人样,薪水又尚可,反而一味怨天
尤人,这在老伯的淡泊面前应是十二分的惭愧了。这样想着,他就将这层意思说了出来。老
伯说:“那也不是,人都是各有苦衷的。像你,一个读书人,能耐得住性子听农民说家常,
就是个有悲悯心的人,不必惭愧。若你早生六十年,也该算仁人志士了。”老伯的这话说得
若川更加脸红,想到自己跨入商界后,在金钱与权势面前的诸般表现,实在卑下,哪里当
得起“仁人志士”四个字?
  若川抬眼看看老伯,见老伯大半瓶酒下肚,此时酒力上来,脸膛上透出紫红,更是个
刚强铁汉的样子。若川心里只有敬畏。这顿夜饭,他吃得出了汗,开了窍,知道了主流之外
的山野乡间,人们并不是浑噩如虫蚁。世事,他们是看得清的。人物种种,在他们眼里也是
分了品级的。若谁欺辱了他们,恐怕终究会有报应。
  这时有那清风徐来,树叶声簌簌一片响过。若川拿眼睛一扫,猛然发觉院墙外面有个人
影,伫立不动,无声无息。他便直了眼神地望去,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六莲发觉若川神态
异常,也就顺着他眼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人影,便喊了声“谁呀”。那人一动,从木瓜树叶
下走了出来,踟蹰地进了院。六莲一下认出来,却颇感诧异:“翁哥,是你?你来做什么?
”若川打量着这翁哥,原来就是白日里在路上遇见的那打鱼后生,便也向他点头招呼。翁哥
走到灯下,脸颊微暗,嗫嚅着说:“不干什么。”六莲就把头低了,嘟哝着说:“不干什么
那,又来干什么?”说罢连自己也忍不住笑。翁哥脸一红,半天才说了句:“我来借斧子。
”老伯连忙唤六莲去取,六莲却不动,只说:“在里面柴堆上,你自己去寻。”翁哥喏了一
声,低头去里面找了出来。老伯唤他坐下来喝茶,翁哥却脚不停步,波浪鼓般摇着头,逃也
似地走了。
  老伯叹了口气,对若川道:“这也是个苦命的仔。”若川望着翁哥的背影,对他的委琐
甚是不解,便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六莲,却见六莲无事一般,只顾在低头摩挲怀中的小白。翁
哥一走,大家的谈兴不知为何就散了,各个无语。三个人心里都有种浓浓的微醺,觉得这小
院树影下的夜谈,恍似一家人团聚。六莲只是沉醉,若川略有不安,吴老伯则忆起了儿时。
片时之后,六莲忽然打破沉默,对若川说:“阿爸年轻时喜好文艺,笛子吹得好。你要不要
听?”若川连声说好,六莲便奔进屋,拿了笛子出来。吴老伯迟疑着接过,看看两个年轻人
心里一叹,一面就吹了起来。
  幽幽的笛声奇妙的响起,在满庭阔叶间缓缓如水流淌。若川抱着膝,合上双目,听得十
分陶醉。一曲吹毕,老伯停下来歇气。若川便睁了眼问:“是什么曲子?”老伯说:“叫《落
梅花》。”若川转而又合上了眼,猛的见黑暗中有无数落梅,飘飘如雪,幽冷而又冶艳。他 一
惊,忙又睁了眼看,只见灯下六莲正支着腮,朝他凝视,那朦胧睫毛底下,竟像是有泪水
盈盈。这姑娘在想什么?若川一惊,赶紧又闭上了眼。耳边,老伯的笛声再次若断若续地响
起。若川的脸腮,似感受到六莲微微的呼吸。盈野的虫鸣里,那笛声,在若川听来,是越发
的幽怨了。
    13
    
  白若川的“炮楼生涯”原本过得悠游自在,自从去了六莲家吃饭,心中隐藏了很久的
一些东西被翻了出来,令他既欣喜又无奈。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年近四十了,心思还不能
如止水?六莲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几日里老在他跟前转。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地方打动了自己
想想成家立业都十年了,家也无味,业也无趣,简直就是在为他人活着。六莲和她父亲的生
活,给了他一个启示:人活得简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无趣、不能自主。想想六莲那无
邪的笑,直觉得什么人生意义都不重要了——如果看不到这样的笑容,再有意义的事,做
它又有何用?这样的念头闪过,由不得就在炮楼上长时间地独自发呆。
  这日上午,他看完了一本市面上正当红的科普读物,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憋闷。于是抛
了书,下了炮楼,朝着冷库房走去,想找个人说说话。
  池中投放了一个多月的鳖苗,此时都突破了二两的“生死关”,虎生生的十分可爱。日
头一好,小鳖们纷纷爬上斜坡的沙上“晒甲”,各个怡然自得。若川虽是踮脚走过,那些生
灵却是机敏,都忙不迭地滚下了水中去,一时间扑通扑通水声不断。
  工人中并不见小郭影子,只有老金在指挥着众人,将冷库里的杂鱼滥虾搬出来,拌上
鱼粉、豆渣、花生油,搞得香喷喷的,用铁桶提着从鳖池四角倒下去。烈日下,众人额头焦黑,
汗流浃背,没人注意到若川。倒是老金眼尖,他两手忙碌,嘴角叼着烟卷,朝若川“唔”了
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若川找了一株杨桃树,躲在阴影中蹲下,摸出烟来抽,一面望着工人们的劳苦。一面就
想:筵席上,鳖不过就是一道菜,可有人能稍微想到现下这的一幕?
  工人们提了铁桶,四处投放饲料去了,老金好像是忙完了,抹了抹手,抖抖胶皮裤,凑
到若川跟前蹲下。若川递根烟过去,道了声辛苦。老金闷闷地说:“心不苦,命苦。”说罢,
望着绿水涟涟的鳖池,苦着脸,吸了几口烟。若川想起他烧坏电水壶的事,便提起话头来说
“今后可不能这么大意。老板虽是大老板,小处却是事事留心的。莫惹得他恼了,因小失大。
”老金抓了抓头发,嗬嗬一笑:“多谢白助理包涵,没罚款。您是知道的,我们挣这钱不易
”若川一愣,没有作声,心想难道小郭没按他的意思办?忽而又想,也许是小郭替老金垫
了赔偿水壶的钱。几十块钱是小事,但看得出,这小郭对手下的工人倒是回护得紧。于是便
问:“小郭呢?”老金答道:“他这阵儿,可是焦头烂额了。”若川便问为何。老金说:“
霍村长嫌我们进了马寡妇的饲料,就串通了水管站,限制我们用水。这池里的水已有些日子
了,再不换,鳖就要染病,最终免不了死光。这一头还没摆平,那一头黄所长又上门来收治
安费,张口就要每月八百元,否则他就管不了那伙毛贼。娘的,你说这鳖场,不是成了唐僧
肉?”若川听了一惊:“这些,小郭怎的不告诉我?”老金苦笑一下:“助理,你不过是
个打工的,干几天就走了。小郭那是拿了三年的时光来赌,赚了钱倒好,赔了钱就等于白干
告诉你,你难道能下死力帮他?”若川道:“这说到底,还是公司的事嘛。”老金鼻子里嗤
了一声:“公司?公司能管小郭的死活?这鳖场盖起来是干什么用的,傻瓜都知道。小郭当
初不明白底细,一脚踏了进来。哪里想到公司给鳖场拨经费,就像逼黄花闺女脱裤子,难了
四下里都是关卡,又不能不打点,还不是小郭自己掏钱往里面垫。”若川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怎么成?”老金道:“白助理,我看你也是慈悲心肠。可是这年头,慈悲没有用
是啵?”老金两声干笑,让若川心头一懔,他沉吟了半晌说:“小郭真是不容易,我自然
会帮他。”老金把嘴一咧,笑道:“弟兄们早看出你是好 。不过你也不必急,小郭他……也
不会等死。”若川听出他话中有话,探询地盯住他。老金却只是狡黠地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这忽儿,远处鳖场门口“突突突”驶进一辆手扶拖拉机,后面有拖车,一个花枝招展
的女人从拖车上跳下来。
  老金一见,满面愁容一扫而光,忽地起身,扬手喊道:“相好的,来罗——”竟撇下
若川,朝那马寡妇奔去。
  待若川走到院子门口,小郭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将拖车上的箩筐
搬下来,抬到磅秤旁。小郭先看了看杂鱼的质量,又亲自掌秤,朗声报出每筐斤数,老金则
在一个本本上记着,随口就加出得数。
  马寡妇看见若川,连忙摸出香烟来敬上:“白助理,吃烟。”若川点头谢过,饶有兴味
地看着过磅。
  马寡妇笑眯眯的对若川说道:“白大助理,你笃定放心好了。你们进我的饲料,想不发
财都不行的哟!”若川只是点头应付。马寡妇接着又说:“我是诚实人,不像那霍半,吃着
公家的,又想捞外快。他介绍的那个鱼贩,卖给你们的都是隔日的货,臭都快臭了,鳖吃了
怎么长膘?你看我的这个,鲜活!人吃都是可以的哟。”若川拣了个树枝,翻了翻筐中的鱼
确见有不少活的,就说:“是不错。”
   此时秤已过完,小郭便拿过本本,核对了一下总斤数,报给了马寡妇。马寡妇忙从黑
皮包里拿出收据单,掐指算了一下金额,急急地开了一张。小郭接过收据,当场付清了鱼款
  若川默默地看着整个交易程序,觉得还算满周密的,不像马寡妇曾经暗示给他的,里
面会有什么大的猫腻。
  马寡妇收了钱,便喜笑颜开地对众人说:“七月十五过鬼节,你们都到我家去吃席!
”众工人便七嘴八舌跟她打哈哈。老金说:“那是一定,不过要请你老公先回避一下。”马
寡妇听了大笑,说:“只要你们肯赏光,我把那老鬼休了也行。”
  哄闹了一通,大伙各自散去。只剩小郭未走,背着手眺望着鳖池,似有满腹的心事。若
川就问他:“用水的问题解决了么?”小郭说:“给水管站的头头塞了钱,问题不大。只是
不知霍半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若川踌躇一下,发狠道:“这霍半,一定要想法搞掂。不
知他喜好什么?”小郭惨然笑道:“这个家伙,老奸巨滑,塞钱给他只怕是无底洞。不过听
说他好嫖发廊妹,也许可以试试。”若川嗤了一声“这狗东西”,想想便果断地说:“也好
你先谋划一下,尽量早下手。费用我来跟老板说,你不要再垫了。”小郭感激地望了望若川
应了声“好”,当下便向若川打了招呼,自去忙碌了。       
  这天傍晚,若川吃罢夜饭,见天光尚早,就照例出门去闲荡。出大门不远,就见前面树
下有个穿白衬衣的汉子,正蹲在草中出恭。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绕开一下,不料那汉子瞥见他
却蹭一下跳将起来,朝他招手。若川看过去,原来是村长霍半,而且刚才也并非在那里出恭
而是口叼洋烟蹲在那里闲望。
  霍半三步两步来到若川跟前,脸上堆着笑说:“早知道你会这时候出来,我已经守株
待兔半天了。”若川听他胡乱用词,心里好笑,嘴上却寒暄道:“村长,到我们那儿去坐吧
”霍半把头一摇,一手拽了若川:“走走,今日到我家去坐,我有要事商谈。”说着便引若
川沿村边一条小路,朝丛林深处走去。若川想到,今日算是躲不过了,这家伙无非是要敲诈
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才是。
   那霍村长走在前面,闷闷地抽着烟,并不言语。若川在想对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
刷喇喇的趟着茅草,从一条小路绕到了村东头。
   忽然,前面霍半停下了脚步,回头道:“这就是寒舍,见笑了。”若川正在想事,此
时猛一抬头,冷不防见蕉丛中矗着一幢气概不凡的三层小楼。小楼的样式有些南洋风格,外
墙贴瓷片,铝合金门窗,完全是现代化。每层的前面都是通长的露天走道,栏杆上敷的是黄
琉璃瓦。这屋子让若川暗自咂舌。他来霍村已有一个月了,各处也是走了一遍的,竟不知在
丛林中有如此的一个藏龙卧虎之处。
   霍村长挥手撵开了看家狗,不容若川多想,就把他拉进了正堂屋。堂屋里既有红木家
具、仿古瓷瓶,也有彩电和 VCD。室内杂物虽然凌乱不堪,却是透出来一股逼人的乡间富贵气。
落座之后,霍半将几个正在玩的孩子撵到门外,又叫老婆取来一套精细的功夫茶具,烧上
了水。
  沏茶的时候,若川只顾浏览墙上镜框里七七八八的照片,霍半则吹嘘了半天他早年去
广东闯荡的经历。待三杯功夫茶落肚,两人才谈到了正题。
  霍半将一支“三五”烟横放在鼻孔下嗅着,一面慢悠悠地说:“你们何苦跟那妇道人
家打交道?我这边,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的。”若川知道他是想收复马寡妇手里的失地,便斟
酌着说:“鳖场的事,我不大插手。”霍半便笑:“我早打探清楚,你是老板的大红人,说
话管用。你帮了我,我自然会有回报。”若川料到霍半会这样单刀直入,在半路上就已想好
了说词,此时却故意装做为难,半晌才说:“我在老板面前做事,进言的机会当然不少。但
这买饲料的事,就算是我帮了你的忙,也不过就是拿到千把块的茶水钱,不提也罢。只是,
若要鳖场不买马寡妇的鱼,换另一家,总要有个过得硬的说法。不然老板听到风声,疑心起
来,我这里就是因小失大了。”霍半听到若川这样说,一时默然,脸色渐渐尴尬起来,稍后
连忙又打了个哈哈,转了话题说:“也罢,这事情好比女子嫁汉,总要两厢情愿才可以,
我们不说了。不过,那小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那鳖场将来赚的钱,恐怕还不抵他一个
人捞到的多。还有那马寡妇……嘿嘿!”说到这儿,他故意打住不说了。
  若川对这个也早有准备,故意作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品着茶,似听非听,一面不住
地打量那一对硕大的瓷瓶。他纳闷两个瓶上面的画并不相称,其中一个画的是观音送子图,
而另一个,却是幅岳母刺字,明明搭不上界,但都是上好的工笔。
  果然,过了片刻,霍半忍不住,又说道:“鱼价的事不说了,就算马寡妇的便宜些吧,
但马寡妇为何要做这不赚钱的生意?”若川见霍半渐渐说到了要害处,便作出不解的样子,
看着他说:“你是说。
。。”霍半就说:“那小郭,你真当他是靠养鳖赚钱的么?”若川便 问:
“不靠养鳖靠什么?”霍半说:“你们那鳖场,不光是鱼,大到排水管、冷藏柜,小到锅碗
瓢盆,每天都是要买东西的,花多少钱买的,实际买了多少,你都有数么?”
   若川扫了一眼霍半,不觉心里头一动,豁然开窍,但他没有露声色,只虚应了一句:
“霍村长指点得好。也好,我早想查一查,有什么漏洞就该堵上。”
   霍半便阴阴的一笑,又斟了一巡茶,殷勤地让着若川。而后,向红木靠椅上一仰,手
拍着膝盖,哼起了琼剧的段子。
   喝了一回茶,两人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若川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 ,
就问:“村长,你这小楼,盖起来要多少钱?”霍半说:“是早些年盖的了,贵啦,要二
十万。”若川一惊,说了句:“好大的气派!”霍半就仰头大笑道:“助理,你看,在这农
村,我也算是个人物罢?”他将若川送到院中,吼了一声,叫来一个小仔,吩咐他将若川
送到鳖场。说罢,又朝若川拱了拱手,兀自回屋去了。
  小男孩拿着尺长的电筒,在前面簌簌地趟着乱草。草中有许多米粒似的萤火虫飘来荡去
若川回头望望,霍半的那座小楼正灯火辉煌。而霍半自负的笑声,好像仍在回荡。若川觉得
这笑声里充满了野性与狡诈,简直就是对整个世界的嘲讽。
  在若川心里,一个积郁了多天的疑团,就在这笑声中被解开了。小郭为什么要在这儿苦
守?他为何要垫钱把这无望的事业撑下去?鳖场的财务漏洞在哪里?经霍半的点拨,若川
已是心中有数,所欠的不过是具体的证据。若川觉得已经抓到了蛇的七寸。只是,这个突破
是由霍半的引领才达到的,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看看前面已是快到老宅,若川便把霍半的小儿子打发回去了。日子已近农历十五,夜里
月亮大,山野像浸在水里一样,幽凉沉静。他想起莲塘里的睡莲,就想拐过去看,忽然在月
光下远远看见,六莲正立在莲塘边痴望着塘中央。身上,穿着一件平日未曾见过的红褂子。
若川招呼了一声,那六莲却像听不见一样,一动未动。若川心里奇怪,又喊。六莲却转过身
向老宅走去,不徐不急。若川疑心是幻视,擦擦眼睛,却看的清清楚楚。想去追,但脚下却
似有羁绊,生生的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六莲走进了漆黑的老宅里去。

    14
    
  这个下午,村中又是一片宁静。六莲去村井边洗了衣服回来,在屋檐下的铁丝上晾好。
见时辰尚早,就独自坐在门坎上,想刚才在井边听来的一件事。
  霍村的这口老井,古朴而又别致,要低于地面许多。相当于在地面上挖了一个方形大坑
用麻石砌了护墙和台阶,人可以下到坑底。坑的中间才是一眼六角石井,伸手就能舀到水,
省却了轳辘井绳。女子们喜好凑到这井边来淘米洗衣,于是此处就成了女人聚会的场所。
  六莲家中本有一口小井,但她也性喜凑热闹,若要洗衣,是一定要到这里来的。刚才听
到人讲到,小姐妹亚娟已经去了海口。这个鬼精灵的丫头,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泼泼辣辣地
闯世界去了,这使六莲很感意外。回到家中,想想心里不平,但转念又想,友情的事说浓可
浓,说淡也就很淡了。亚娟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但毕竟不是同胞姐妹,平日里玩得再好,
到了抉择生死贫富之时,又怎能指望事事都捆绑到一块。这次亚娟不声不响的走了,对六莲
倒是一种极大的敦促。六莲这样想着,疙瘩解开了,便又在心里默祝亚娟此去成功。这样的
闯荡,对乡村女孩来说,好比是投一回胎转一回世,她六莲迟早也是要走这一条路的。
  六莲在门坎上坐了一会儿,看见门前碧绿的莲塘里暮风乍起,一池的残荷霍霍地摇摆,
心里竟有些落寞,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友。那是白助理来家里吃饭后的第三天,美芬在
镇照相馆告了假,回家来歇息两天。这大嘴姑娘回到家,床还没坐热就跑来串门,神神秘秘
地告诉了六莲一件惊天的大事——她们共同的校友,镇税务所所长的公子蒋天保,托美芬
向六莲致口信,想要正式向六莲求婚了!
  当下六莲听了,脸涨得像块红布,心里知道,这十有八九是真事。嘴上却只嗔道:“死
美芬,你出去才几天,就拿我开心!”美芬指天发誓地说:“谁骗你,谁是乌龟好不好?
天保还来找我的时候,特地提了一包点心送我,一本正经的。”六莲只是望着天,不说话,
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白助理,像是又闻到了他衬衫上的那股清香味儿,手心里又感觉到那
只温厚有力的手掌,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美芬望望六莲,只以为那沉默是害羞,就说:“
看你和天保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情意,又不说破,让我来跑腿儿。我先也不想传话,
让他自己当面来说。哪知他一个五金店的经理,脸皮却薄,只会红着脸说:‘老同学帮个忙
’我只得应下。”六莲便吁了一口气,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对美芬道:“我是不可能嫁他
的。”美芬有点惊诧,忙问:“天保有什么不好?老爸有权势,自己又会挣钱,嫁给他不是
享福?”六莲苦笑了一下,语气幽幽地说:“享什么福哟?”美芬略一怔仲,叹口气,噘
起嘴说:“我看你是倒颠了。天保的条件,在镇上数一数二的,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六莲
不言语,伸手摘了一片木瓜树叶,一点点在撕。美芬气了,一把夺下木瓜叶扔了:“你倒是
说话!”六莲忽然就涨红了脸,大声质问道:“咦,我不懂。天保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
好?”美芬脸一下变得惨白,她奇怪地望着六莲,站起了身:“好吧!算我胡乱操心。”说
罢,扭身便走了。
  第三天上,美芬回镇里去上班,没有来跟六莲告别。
  两个好友,就这样为一个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闹反了脸。照常理说,六莲心里本应难过,
但她却没有,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恶气。尤其是质问美芬的那两句,竟像是当面质问了天
保似的,痛快得很。
  此时日头眼看斜了,不一会儿阿爸就要从香蕉园返回,六莲慌忙收起心思,从门坎上
跳起来,钻进了灶房。
  她把米下了锅,在灶下点燃柴火,又坐下来拣菜。柴草在灶洞里毕毕剥剥地烧着,火光
映红了村姑沁出汗珠的脸。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灶房里,六莲就这样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晨昏。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乡里的女人一落地就是跟灶房结了缘的。从黄毛丫头直到弯了腰的
农妇,谁都要在柴烟中送走一生。但是,这段时间来,她心里不由自主要生出些白日里的幻
想。在亚娟借给她的那些画报里,六莲看到过城里厨房的样子,那种光鲜的布置,不像是做
饭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了。六莲自己就是这梦幻中的主妇。而家中的男人呢,就该是像白
助理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她想,只要肯去追求,这个梦大概有一天就能够变成现实。如
果现在放弃努力,那就永远与这样的梦无缘了。因此,她抱定了主意要去海口。
   将夜饭端上桌时,六莲便又对吴老伯提起了进城的事。老伯放下烟枪,沉吟了一下道 :
“进城?能去做什么呢?”六莲说:“先打工嘛,当服务员。”吴老伯笑了:“你志气倒是
不小。不过,去了也就知道了,在城里,想做些什么,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六莲
反问道:“乡下难道就能吗?”吴老伯道:“乡下就是千般不好,脚下这块田土还算是自
己的。就是失败了,饭总还是有的吃。城里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退路。”六莲道:“我是乡下人,
做不成就回来。”老伯就笑:“只怕你那时既待不下去,又回不来。”老伯看看六莲,觉得
女儿近来心事多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神态,使他蓦然想起几是年前的女友。他们恋爱
时,也就是六莲这样大,那女孩子也有六莲现在这样神不守舍的惶然。老伯轻轻地摇了摇头
像要把这念头驱走。他不愿承认,十几年来对六莲的关爱,实际是是别有寄托。
  老伯想起来,问六莲道:“昨天是七夕,你晚上去找你的姐妹了吗?”六莲摇头说:
“没有啊,我的姐妹,都出去打工了。”老伯就说:“奇怪,我怎么听见有门响?”六莲说
“你累了吧,睡觉做怪梦。”
  爷俩儿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老伯吃着饭,与六莲说起家常,渐渐说到香蕉的长
势。说来也是侥幸,今年的几场台风都擦边过去了,一场暴雨也没下过,眼见得转过年就会
有好的收成。老伯一边说,一边就朗声笑起来。饭吃得很香,小院里蒸腾着白日留下来的暑
气。
  这农家的日子,只要人心一踏实,凡俗的生活也能显出一种殷实的意味来。六莲觉得此
刻的心情很好。也许是阿爸的乐观影响了她,使她觉得,一个很大的梦想,很快就要伸手可
及了。
  饭吃到一半,听小白呜哇一声欢叫,却见领居翁哥晃悠悠地走进院来。吴老伯连忙招手
“来,一起吃吧。”翁哥赤膊披着布衫,趿着噗托噗托响的木屐,走近前来道:“已经吃过
了,我过来坐坐。”吴老伯就说:“那就陪我喝点酒。”说罢,吩咐六莲拿来了剩下的米酒。
  两人闷闷地喝起了酒。六莲在一旁只低头扒饭,也不言语。吴老伯看看,就说:“怪啊
你翁哥来,你怎么就成了木头?”六莲本来就觉得有些扫兴,听阿爸这样说,便眨了眨眼
睛,直直地说:“我肚子痛。”这“肚子痛”是女儿家每月遇到尴尬事的隐语,老伯自然知
道。此时听六莲这样说,不觉有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回头去与翁哥聊天。
  两人渐渐聊到了打鱼的收益,翁哥就叹气:“不成啦,鱼越来越少了。”老伯问道:“
是什么道理呢?”翁哥闷了一忽儿,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那鳖场的人,都是该遭天杀的!
”这话就如炸子扔在了饭桌上,老伯和六莲一下都僵住了。六莲的一双筷子哗一声掉在了地
上。她俯身拣起来,气鼓鼓地说:“你不要把人吓死!”老伯也问:“鳖场有什么问题吗?
”翁哥知道自己说重了,苦着脸解释道:“那鳖池用过的水,都排到渠里,最后还不是流
进了湖里。湖水浑了,鱼还怎么活?”吴老伯想想说:“你先别下结论。养过鳖的水,微生物
是多,但还不至于把鱼都搞死吧?”翁哥又叹口气道:“你们哪里知道,鳖场老是在消毒,
谁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药?”吴老伯点头道:“这倒是,但说话还是要有证据的。”翁哥苦笑
了一下,说:“我哪里有钱请人来化验?”吴老伯听了便默然,只是埋头喝酒。
  六莲对这些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却插了句嘴说:“湖里的鱼少,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就
莫要胡乱怪人。”吴老伯便抬眼看看六莲,说:“你若是吃好了,去听收音机吧。”六莲也
不作声,放了筷子,拿起收音机,到后廊上去了。
  饭桌上剩下一老一少,老伯便单刀直入地问:“彩礼的钱,攒够了一半么?”翁哥摇
头道:“还没。老爸看病,花销实在太多了。”老伯便笑笑说:“莫急。你年轻,还有资本,
过日子就是要讲一个熬字。”翁哥凄然道:“我也只能熬,但总要有一点点光亮。”吴老伯
又一笑说:“光亮总会有的。二十年前,大家看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怎么样,我
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老伯的话音刚落,村中忽然响起了爆竹声,先一处两处,后来越来越多,竟似过年节
一般,直响得排山倒海。小白惊叫了一声,躲到了饭桌底下。吴老伯与翁哥面面相觑,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向村中方向张望。六莲却从后廊走了过来,见两人张望的样子,噗哧一
笑,说:“没什么事。是刚才新闻里说,前些天的台风,广西广东的香蕉都受了灾。”老伯
听了方才释然,但想想又生了气:“两广受灾,我们就要放鞭炮?”六莲说:“那有什么?
等下说不定还要舞龙灯呢。”吴老伯就斥道:“胡扯!”翁哥见老伯动怒,便有些坐立不安
蹑嚅着说:“也就是高兴一下啵。”老伯摆摆手道:“天下农民是一家呀,这有什么可高兴
的?老天爷难道会永远照顾我们?”六莲却扁扁嘴说:“阿爸,现在天下的农民,可不是
一家了。”吴老伯听了一怔,不由得有些颓然。少顷,长叹一口气说:“幸灾乐祸,是要遭
天谴的啊!”
  这时,翁哥起身告辞,又对六莲说:“你都快半年没去湖上玩了。”六莲一边收拾桌子
一边说:“哪天高兴了,哪天就去。”“那也好。”翁哥神色有些黯然,整了整披在身上的
衣服,歪歪斜斜地向院门走去了。
  鞭炮声炸雷似的响过几轮之后,渐渐地稀落下去了,但是这里那里的仍然持续了很久。
村民们里把准备在“鬼节”里放的鞭炮都拿来提前放了,居然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一声声
的,却说不上是喜是悲,只给人一种时空倒错之感。六莲从地上抱起惊慌失措的小白,立在
廊下,感受着漫天的夜气。她看着翁哥走远,不知为何心头一片茫然。就在翁哥来过的这么
一小会儿功夫,黄昏时的那种美满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城市,白助理,美仑美奂的厨房,
一下都遥远得无法再触及。拥塞在她身边的,是农家日子实实在在的愁苦与无奈。她想走近
白助理,牵住他温厚的手掌,走在平平坦坦的一条路上。这样的念头在梦中都缠着她,让她
不能安睡。但是现在她忽然发觉,她和白助理之间,竟好象隔着千山万水,一个小女子怎么
才能越过去呢?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转身去了灶房。此时,翁哥
的身影已经远了,隐没在黑黢黢的树丛中。

    15
    
  “鬼节”的早上,若川起来得很早。早上虽然也是太阳大,天却不太热,他俯在炮楼窗
口上,朝四下里看,心情满不错。临近鬼节的这几天,山村里的气氛有些特别。这个日子在
古代,是被叫做“盂兰节”的,很正式的一个节日,无论城乡都要热闹上一番。如今,盛况
不再了,只有一些乡俗里面还保留了一点儿遗迹。霍村这里的习俗是,这一天里不能切肉,
不能买卖,女人不能穿花衣服。各家还有些不同的习惯,用来告慰祖先。小土地庙的香火,
早些天就旺得很了。天一亮,鞭炮又噼里啪拉响了一阵。若川看着青翠的远山远河,很庆幸
能有这样一段悠闲时光。农家的生活虽然清寒,但不烦躁,慢悠悠的农人,慢悠悠的牛,才
是人生原本应有的节奏。山村里一大早的阳光,像瀑布,每天都给他冲洗一遍心里的尘垢。
  隔着围墙,能看见老宅。那片绿芭蕉下面,有个可爱的小人儿,也是每天都能给他以愉
悦。在过去,若川是个爱幻想的人,这许多年已经改了。但是一个多月以来,他又变了回去
宁愿生活在幻想中。
  看了一会儿,又冥想了一会儿,正要回身,忽然看见,老宅的树下,六莲穿了一身白
衣服,正遥遥的向他招手。若川心里一惊,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六莲。他赶忙挥了挥手
示意知道了。而后马上下了炮楼,到井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找六莲去了。
  走近老宅,见六莲挎了个竹篮,笑吟吟的朝他走来,一面就问他:“有空没有?陪我
去上一趟坟吧。”,若川说“好。”两人就觅了一条小道上山。
  上山的路并不陡,转了几个弯,村庄不知不觉就在脚底下了。前面路旁,有一块大青石
石面光光的。六莲说:“不忙,我们歇歇。你还没吃早饭吧?”若川点头。两人在石上坐下,
六莲揭开篮子上盖的毛巾,拿出两只煮玉米,递过来。若川眼睛一亮,笑笑接过,吃了起来
六莲看了一会儿,就问:“甜吗?”若川连连点头说:“甜。”六莲眯着眼一笑:“你将来
就住到我们家吧,我天天煮给你吃。”若川说:“那就享福啦。”吃罢,若川才忽然想起,
问道:“你去给谁上坟?”六莲站起身,拍拍衣服说:“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山里的清晨,斑鸠一声声的鸣叫,小叶桉遮天蔽日,走路的感觉也是快活的。六莲走在
前头,一面对若川问东问西。她先是问:“去过北京上海吗?”若川说:“当然去过。”六
莲又问:“去过美国吗?”若川说:“没有。”六莲就有些惊讶:“为什么不去?”若川忍
不住笑,反问道:“那为什么要去?”六莲就说:“城里人,可以去美国,为什么不去?
我们乡下人去不了,才不去。”若川明白了六莲的意思,心里叹起来。乡下人岂止是去不了
美国,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几天前六莲向他流露过想去海口的愿望,原来就
是因为这个。去海口,不为别的,只为了一种“能去”的权利。在这一瞬间,若川多少理解
了六莲。这个小姑娘,心里有一种很倔强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六莲又问:“见过雪吗?”
若川说:“我们那里,冬天是要下雪的。”“很白吗?”“白呀,像糖一样。”“下起雪来
很冷?”“不冷,下雪比平常暖和些。”“那,穿的棉衣是妈妈给缝的吗?”“小时候当然
是啦。”六莲叹口气,回头看看若川说:“看你的命多好,什么都见过。我呢,什么都没见
过。天上过一次直升飞机,都是村里的大事,这就算见过飞机啦。”若川不加思索的说:“
以后去海口,到我家去玩吧。”六莲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去。”若川很
奇怪,问:“为什么不去?我带你去逛商店。”六莲就低了头,幽幽的说:“唉,别说这些
了。要是我去了海口,你能来看我吗?”若川笑了,说:“那当然,我怎么能不去看你?”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岗,来到一处向阳的坡地。六莲说:“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
几座野坟,看样子已有些岁月了,碑石上的字已经漶漫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
看,依稀能辨出“同治某某年”的字样。六莲拔了拔坟前的荒草,拾走了枯叶,拣了些碎石
放在坟头上。又在坟前铺好报纸,插好香,从竹篮里拿出自家的水果和糕饼摆好。香是印度
香,点燃以后异香扑鼻,入骨入髓的。六莲在坟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会儿,然后
跪下叩了三个头。做完了这些,她转过身来,对若川说:“好啦,我们可以回去了。”
  若川止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坟?”六莲说:“无主的。”若川稍
感惊奇:“干嘛你要来上坟?”六莲说:“我是替老爸来的。他说,这些土里的人,没有儿
女,到了这一天会难过的。来给他们上上坟,好让他们心里舒服些。”若川听了,有些动容。
他想,空山寂寂,这山中的坟茔不知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了?山外,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
孤魂终年就滞留在这里?他们在人世间活过,走过,劳碌过,只留下了这一点点痕迹。所谓
的人生,难道就这样缥缈?他回头看看,六莲此时正提着空竹篮,挨在他的身边,一身素
白,如蓬勃的夏日之莲。在这荒凉的野墓间,益发有一种生命的灿烂。
  若川看着,忽地就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年若是自己死了,就葬在这里也好,足抵
青山而眠,万般烦恼都没有了,会睡得很香。坟前应该有一朵花,白净净的,随风摇曳。那
样的话,黄土中的日子也就不会寂寞。
  这时,六莲拉了拉若川的袖子问:“怎么啦?”若川回过神来,说:“没什么,这地
方真好。”六莲一笑,朝他一招手:“你跟我来,我们到那边去看。”在山路上又走了一段
来到了一处山崖,六莲一指下面,对若川说:“那里,才是村里人的墓地。”若川看下去,
不觉悚然一惊。下面竟是个偌大的陵园,坟头密密地挤在一起。最可奇怪的是,从高处看下
去,那片坟茔竟是一个巨大脚印的形状。他想:莫非,这个脚印就昭示着生之意义?人来了
人走了,穷其一生,不过是在地上留了一个脚印。无论怎么精彩的走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这
样。若川看得痴了,半晌才说:“好美,我们在这儿坐会儿吧。”
  山风不断把六莲身上的幽香吹过来。若川看着她侧面的脸,觉得绝美异常,忍不住就说
道:“我真的想来霍村过一辈子。”六莲撇撇嘴,笑道:“你?是莲蓉包吃腻了吧?”若川
看着她,问:“你不信?”六莲斩钉截铁的说:“不信。你一个人来么?”若川想了想,就
摇开了头。六莲便说:“城里和乡下哪个好,那是明明白白的。”若川说:“城里也有很不
好的地方。”六莲就争道:“城里不好的地方,也比乡下要好!”若川苦笑一下,向远处一
指说:“那你就去吧。”六莲得胜似的笑了,伸出手来,与若川拉勾:“来,我们说好,我
去了,你要来看我。”若川和她拉了两下,再看六莲,见小姑娘明眸皓齿,一派天真,心里
就忍不住想吻她。六莲看出若川的神态,脸忽的就红了,扭过脸,眼睛慌慌的望着别处,不
作声。少顷,她呼吸平复些了,便一把抓起空篮子,低低的说:“我们走吧。”
  下山的路上,风吹起了六莲的头发。她仍在前面走,很欢快,活泼得像只小鹿,不停的
哼着歌。若川看着,听着,觉得蜷缩的心舒展开来,变得年轻了许多。他抽个空子问:“六
莲啊,怎么这样爱唱歌?”六莲就说:“不唱歌,活着多没意思。”若川又问:“是在学校
学的吗?”六莲说:“不,小时候就爱唱,是受阿爸的影响。”若川不能够想象,性格沉稳
的老伯唱起歌来是什么样子,就问:“你阿爸,唱些什么歌呢?是民歌吗?”六莲笑笑说:
“哪里,都是俄罗斯的歌,老歌。每年冬天里的一个日子,他要唱个整夜,烤着灶火,要唱
二百首。”若川吃了一惊:“有那么多?”六莲说:“是的呀,我每年都数过,没错。”若
川疑惑道:“那是个什么日子呢?你阿爸,在怀念从前喜欢过的女孩子吧?”六莲回头看
看若川,嘻嘻地笑了:“我阿爸?。
。。我不知道。也许吧,有时候唱着他会流泪。”若川听 了
不由心里一震,知道了老伯年轻时的那份感情并没泯灭,至今仍旧藏在他心里。人,都是这
样,摆不脱命定的那么一次,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伤痕累累。
  走下半山,若川看到眼前的山川无比辽阔,边缘处蔓延到蓝天里去了,心头便涌起了
莫大的敬畏。城里人可以造起令人晕眩的摩天大厦,却造不出这样的浩然之气。只有在这里
才有古木苍然一样的老伯,才有如一片湖水般纯净的六莲。他现在已经走到了湖边,往下,
是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他不能去打破无人扰乱过的宁静。这样的风景,只能存在于山野间
他移不走它,也永远不要奢望能与它长相伴。
  前面,六莲停下了,指着山下说:“助理,你快看,那是我的家,那是你的家。”若川
看着山下小小的房子,心里酸酸的。他怅然的闭上眼,任风拂面。“我的家,你的家”,那
童稚般的声音似久久回绕在山风里。
 16

  鬼节过后,白若川告诫自己,感情上的事放纵不得。六莲是个纯洁的女孩,不可亵玩的 ,
自己不能陷在儿女情长里面。鳖场的问题,眼见得疑点多多,万不能疏忽,若出了什么纰漏
老板那里无法交代。他克制住自己总是想去老宅的冲动,闷在炮楼里看账。把几个月来的票
据翻了翻,做了些摘录,记下一些可疑的数字。然而想想又不免疑惑:小处虽可做手脚,但
这样零星地捞点好处,是不值得小郭耗在这里不走的。鳖场,一定是有个隐蔽的藏宝洞。真
不知那个巨大的财务漏洞是在哪里?
  池里的鳖却不知人世间的复杂,眼看着就一天天大了。天一晴,小拳头般的幼鳖就爬到
斜坡上晒甲,乌油油的可爱。若川天天在鳖场里转,总想不出问题在哪儿。有心找老金去聊
聊,又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图,反而惊动了小郭,只得每日闷闷的看工人干活儿。有时他也想
伸手帮个忙,反倒是那些工人慌得不行,连连劝阻,以为是若川嫌他们不够卖力。若川活儿
干不成,就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气,心想,人分了等级,连动手劳动一下都不能如愿以偿了,
实在太没道理。
  这日午休,太阳毒毒的当头照着,鳖场的树荫里蝉鸣喇喇,工人们都午睡去了。若川早
上醒得很晚,此刻就不想再睡,沿了院墙没有目标地乱逛,一路惊得幼鳖连滚带爬。无聊之
中,他看得有趣,就故意加重了脚步,那鳖群更是窜得慌乱,潮水般地退下鳖池去了。
  走到库房门口,看见门前有个孤零零的磅秤。若川就忽然想起,来了快一个月了,不知
是胖了瘦了,何不趁此机会称称体重。想着便走了过去,站在了秤台上。拿了两个坨加上,
左弄弄,右拨拨,居然到了一百四十斤秤杆仍不起来,若川心里疑惑:不会吧。索性就往上
加坨,最后加到两百斤,才起来了。他不相信地看看刻度,没错。想想自己再怎么发福,如
何就能有两百斤?愣了一会儿,心头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明白了,这正是自己苦思的谜
底所在——这秤是有鬼的。他想自己最多只有一百三十斤,也就是说,这秤,每称出一百斤
就会有三十斤的虚数,不知小郭从哪里搞来的这鬼东西。
  若川回到炮楼,冷静下来,卧在床上把这事反复掂量。鳖场的各种饲料,杂鱼、螺蚌、糠
麸、豆粉,都是用这秤过磅的,若细水长流起来,那虚数可就惊人了。小郭有胆量用假秤,
别的地方也不会太干净。若川这样想着,就跳将起来,把往日的票据再翻了一遍,挑大宗的
涵管、红砖、冰柜、抽水机等价格,逐一记下,待找机会去镇上核实一遍。
  这几日的节气,虽是立了秋,却毫不见凉,坐在炮楼里没动地方,若川就已是汗流如
注。于是拿了毛巾,下楼来到井台,提了凉水从头浇下,方才清爽了些。冲罢凉,若川在炮
楼下找了个阴凉处,蹲下来抽烟,一边就在想小郭这个人。表面看来,这个湖南小镇上来的
汉子谦卑胆小,甚至有些懦弱。一个月来,对他若川惟恐照顾不周。若川自来到鳖场,吴老
伯、霍村长、马寡妇就都曾暗示过他,鳖场是有些名堂的,但他没有轻易相信,恰是小郭这
副恭顺的面孔,让若川起了疑,认定了鳖场一准有猫腻,否则小郭完全不必如此逢迎。只是
没有料到,小郭的胆子竟有这么大。这种花样儿,简直就是家贼做出的勾当。若川现在还拿
不准,鳖场的漏洞到底有多少。只是隐隐感到,小郭决不是一只听凭宰割的绵羊。这湖南汉
子既然明知进了陷阱,却又不走,那就是来者不善。
  坐在炮楼的石阶上抽了两支烟,若川想得头痛,便不再想了。反正鳖场的事情与自己大
有干系,不管怎样,迟早有一天他和小郭是要摊牌的。
  到了下午,若川靠在床上正昏昏欲睡,忽听得远处传来嘈杂声。起来一看,见院门口围
了一大群人。他慌忙下了炮楼,赶过去,看到场面已很混乱。村中十数个丁壮,其势汹汹,
有的用拖拉机运来一车车红土,堆在院门;有的正拿着锹镐挖院门前的路。鳖场的工人也手
执棍棒,守住了院门与村人对峙。双方不停的对骂,你来我往,煞是热闹。若川走近,叫过
来小郭问缘由。小郭就说:“又是霍半那狗杂种搞的鬼。来的大半是霍家一族的,说鳖场排
水污染了农田。”若川说:“不好好说理,挖路干什么?”小郭苦笑道:“农民,就这个样
子。”这时,老金拿了一柄铁锨凑近来,朝若川嚷道:“助理,你看这地方的农民,像什么
东西?挖路掘坟,这种操屁股的事也能干得出!”若川说:“你冷静一下。”老金把脖筋一
挺说:“你发个话,我们就打他个狗日的。”若川摆手说:“这比不得毛贼,千万动不得手
”老金便冷笑:“什么农民?农民就是毛贼!”若川说了句“不要胡说了”,就走过去对
那伙村人说:“你们能不能停一停,有话好好说。”一个领头的就说:“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们养鳖,坏了我们的饭碗。”老金便抢上一句道:“我们不让你们吃饭了么?”那人就说
“放屁!你们排出的王八水,把渠都搞臭了,还怎么种稻谷?”老金一听,眼睛也冒了火,
一指那人道:“你再说一句王八,我就叫你立即变王八。”话音刚落,两边的丁壮都一拥而
上,双方鼻尖碰着鼻尖,怒目而视。人群中频频有喊打声,眼看斗殴一触即发。
  老金面色不改,鼻子轻蔑的哼了一声,把铁锨往地上一插,慢慢脱去衣衫,露出了肋
骨上两条明晃晃的疤来。他啪啪的拍了拍胸脯,往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拔出铁掀,吼了声
“来吧,老子阉猪都阉了十多年,有想让老婆当寡妇的,就上来!”村人们见状,脸上不
免都露出一丝惊惶,众工人接着就要蠢动。若川和小郭便同时喝止了一声。小郭把老金拉到
了后面去,若川便对那领头的说:“你把霍村长请来说话。”那人见若川并不敢放任工人动
手,便满不在乎的说:“我们村长,没有时间。”说完,把手一挥,众村人又开始舞锹弄镐
挖起了路。
  若川心头渐渐涌起一种绝望。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只听得人群后面一声猛喝:“都先给
我停下!”众人一惊,都停了手,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吴老伯手捧水烟枪,慢慢的踱上前来
他低头看了看马上就要挖断的路,对那领头的说:“断人家的路,总还是过分了罢?你去
请霍半来,就说我请他!”吴老伯一发话,众人都无语。那人看看,只好诺了一声,掉头回
村里找霍半去了。
  小郭忙差人搬了张凳子给老伯坐。老伯坐下,对村人们说:“你们先歇下,待霍半来了
再动手不迟。”大家便围拢来,七嘴八舌的诉苦。老伯摆摆手道:“这个,我都清楚,等下
自会有言语。”不大功夫,霍半喘吁吁的赶来,一看场面,就大声斥道:“胡闹,胡闹。怎
么可以这样?”吴老伯便招了招手,让霍半靠近些。霍半走过两步,躬了身问道:“老前辈
有什么吩咐?”吴老伯又招手让小郭也过去。然后说:“我给你们当一回调解人,不过就这
一次。小郭,你们养鳖,是为富人锦上添花,谁也拦不了,但是也要让我们农家能吃口饭。
即便是猪是狗,也总不能少了这一口食。怎么做,你自去掂量。”小郭连连点头道:“那是
那是。”老伯接着又对霍半说:“他们都不是老板,为人谋事,也只是为了一碗饭。你这样
搞得跟土匪似的,就能解决问题?都散了罢,有话跟小郭去说。不要在我家门前乱吵!”霍
半还想争辩什么,见老伯狠狠的盯着他,便咽下了话,对众人一摆手说:“都散了罢,散
了!”
  大家闻言,扛了工具就各自走了。小郭连忙拉了霍半一下:“明日早上,去集上吃早茶
罢。”霍半就摇头:“哪里有时间哟。”小郭想想,又说:“那就明日吃晚饭吧,吃完,再
玩一玩。”霍半一笑:“夜生活?可以啊。那就说定了?”吴老伯用鼻子哼了一声,站起身
说:“霍半,潮头上的人,最好不要太狂。像今日这样的事,日后你少搬弄!”霍半就急赤
白脸的洗清自己:“你看。我哪有这么大的能量,如何就成了我搞的?”老伯就说:“我这
是成全了你,你不高兴么?”霍半一听,知道老伯已洞见了他的心机,马上就服帖了:“
嘿嘿,你老,劳神了。”老伯也不言语,端着烟枪,一甩手,走了。霍半见状,对小郭和若
川打了个拱:“二位,明天记得来找我。”随后也走了。
  村人们走后,小郭指挥鳖场工人把路填平,将堆起的红土移到路边,忙乱了一气。大家
边咒边干,老金一口一个“这狗日的,这农民”。若川听得不顺耳,就说:“你少咒吧,谁
家上三代不是农民?”小郭也斥责道:“今日你险些坏事。若打起来,你有几条命?”老金
不大服气的说:“你们是慈悲心肠,我就不信狗改得了吃屎。”众人忙碌完,都进了院,喝
水的喝水,冲凉的冲凉,准备吃夜饭了。
  白若川一人留在院门外,看着劫后的战场,路两旁红土堆得像坟冢的样子,不禁一阵
神伤。一面是农民其情可悯,一面是老板寄予重托,他夹在中间,难以做人。正烦恼间,忽
见椰林后面有个人影一闪,原来是六莲钻了出来。六莲今日眉眼显得格外明澈,像是精心打
扮过。她看了看刚刚被填平的路,就掩嘴笑:“秀才遇到兵了罢?”若川说:“都是那霍半
搞的鬼。”六莲便说:“光埋怨霍半有什么用?你们也是,那村里人是好惹的么?不是我叫
阿爸来,看你怎么收场?”若川不免惊奇:“哦,原来是你出的力?”六莲说:“先是翁
哥说在闹事,他拿了铁锨也要来,我骂了他,才没敢来。然后我又去地里叫回了阿爸。”若
川笑了,说:“那么我要谢你。”六莲就笑:“怎么说起了两家话?今日到我家去吃饭啵?
“若川想想,就说:”算了吧。“六莲嗔道:”一连几日,你都不来,难道书比人都亲么?
”若川心头一跳,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敢直视六莲那热热的眼神。只见六莲顽皮的一笑,从
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报纸包,递给若川:“这个,是我送你的。”她稍一低头,然后又抬眼
直直的盯着若川说:“可不许笑话啊!”说罢,脸一红,扭身飞快的走了。
  若川怔怔的望着六莲跑远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少顷,打开纸包一看,是个手工缝制
的小荷包。粉红的底子,用彩丝线绣着一对白莲。下面还绣着四个工整的字,是“岁月静好
”。打开荷包,里面有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我是照着月饼盒子上的图绣的。送给你,做
纪念。”
  此时工人们正在院内小楼里打闹哄笑。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老情歌,那调子很热烈。
若川以前是听不大惯的,现在听来却无比贴切。他抬眼看了看,椰树蕉林,正在夕阳下一派
灿烂。岁月静好,山河如画,莫非这是在梦中么?望着,心里就有热流在涌动,把他刚筑起
来的一道理智防线给冲垮了。

 17
  
  次日,若川与小郭商量好对策,晚上请霍半到镇上“桃花坞”酒家吃饭,饭毕,又
到"紫格格"歌舞厅去唱歌。镇上的小姐虽比海口要差了许多,但在乡间看来,却仍是令人心
旌摇荡。轮到霍半选小姐时,那些女子不知为何,都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若川悄悄拉住一
个,问问,才知小姐们都嫌霍半太土。若川就有些生气,心想又不是选老公,况且这些女子
脱离乡下才不过二三年,如何就真的养成了格格脾气。见霍半的脸色渐渐不好,若川赶忙递
个眼色给小郭。小郭会意,起身说:“村长不忙,我去找个好的来。”说罢出了包房,去“
夜巴黎”发廊找到老关系阿娇,塞了两百块钱,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个土鳖。如果夜里另有
节目,再付三百。阿娇是“夜巴黎”的头牌,架子本来大,此时也见钱眼开,眼见得一下能
得七、八天的收益,当下答应了,一脸春风地踅进包房,一屁股坐在霍半身边,噤噤鼻子,
搂住了他的黑脖颈。
  早在吃饭时候,小郭就按既定方针,与霍半谈好了条件。村人对鳖场不满,是由来已久
的,此次正是一举解决的时候。小郭先让了一步,答应出钱,开沟埋下涵管,将污水排到荒
山沟里。霍半也让了一步,答应由村里安排劳力挖沟。农家的劳力本不值钱,人们只当是费
几个工日,抵触不会很大。再者当初鳖场是租了村里的地来用的,每年村人都有些收益。只
要霍半说话,霍氏一族决不会反对,其余人也只能跟从。这样,两下里都出了点血,永久的
解决了矛盾。看看谈得不错,霍半斜刺里又杀出一枪,要求鳖场不要再从马寡妇那里买鱼,
由他另外介绍鱼贩。小郭与若川对视一下,明白这一局霍半是大获全胜了。想想也无法,若
川只好略一点头,却在心里咒骂不止。小郭见若川同意得爽快,反而犹豫了再三,最后才咬
咬牙,表了态,说由霍村长介绍鱼贩可以,但具体要哪个,须由他小郭自己来选。霍半听了
自然同意。
  杯觥交错间,若川打量那霍半,觉得这村官倒也有些雄才大略,在小小的一个地面上,
能操纵自如。即使面对城里来的强手,也有他软硬兼施的一套。驱逐“马家军”出鳖场的意
图,竟让他通过操纵村人闹事,出其不意的实现了。若川虽然恨恨,但转念一想,马寡妇那
边断了也好,他将来要对付的,就只是小郭一个人了。目前安抚了霍半,就算完成了“攘外
”。攘外完毕,腾出手来恰好“安内”,那也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
  霍半赢了一局,不禁得意,在“紫格格”包房里抓住麦克不放,猛吼了一气。身边的阿
娇自然是千娇百媚,服务端的到位。到夜半散场时,霍半红光满脸,包房里飘满他身上的狐
臭,一只黑手抓住阿娇不放。小郭就说:“我们先走,让霍村长护花护到底,送阿娇回夜巴
黎啵!”接着又附在霍半的耳边说:“过夜的小费已经付了。”霍半朗笑一声,拉着小郭的
手说:“你看得起兄弟我,我当然不会亏待你。有钱么,大家赚。”而后又转向若川,搂住
肩膀说:“助理,到底是总公司来的,有魄力。改天,我请你。”
  出了歌舞厅,霍半搂着阿娇自去销魂了。小郭用摩托载着若川回村。农历十五已经过了许
多天,天上的月光不甚明亮,乡路上一片漆黑。小郭小心翼翼的驾着摩托,颠颠簸簸的,车
灯划破了数里内的黑暗。
  一场谈判,迫于形势,最终为土包子霍半所挟制,二人的心情都很郁闷。走了大半截路
谁都没有一句话。看看快要到家了,若川才长出一口气,说:“你说,这农村里,要这村长
是做什么用的呢?”小郭在前面就冷笑:“谁知道!”过了一忽儿,若川又说:“算了,
今天就算花钱送瘟神。”小郭却不乐观,说:“送得走倒好啊,就怕那霍半拿到咱们软处,
得寸进尺。”若川想想,说:“那不会。那小子,还是知道分寸的。”小郭哼了一声说:“那
种人,给了金山也不知足。”若川朝远处张了一张,见鳖场的灯光已遥遥在望。想想自己来
到这里一个多月,竟没有几天的安宁日子。于是就感叹如今做事,真是千难万难。鳖场就如
一叶飘摇小舟,一面左躲右闪地避着风浪,内里却又已经朽坏,内外夹攻,怕早晚也是个
沉没。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人心里的一种愿望。岁月,那是既不能静,也难得好啊。
在这荒僻乡间,若不是偶然认识了六莲,纵有那万千的青山绿水,也要烦闷死人了。再想今
晚的事,固然窝囊,但还是了结了为好,起码已把那外来的烦恼驱赶走了,余下的,是鳖
场自己的问题了,不用两面作战。哪天要抽空去镇上,把几样项大宗支出摸摸底,回来再清
理一下。若川接着又想,如果趁此机会拿掉小郭,那么鳖场这一个架子,又能靠谁来撑?若
真是哪天捅开了这层纸,小郭又该有何动作?看来,还是“安内”的事更棘手些。想到这里
他不由自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说:“过些天,我要找你谈谈。”小郭听出若川的口气不大
寻常,就赶忙问:“谈什么?”若川沉吟半晌,才说:“我们做事做人,还是要有个分寸。
”小郭是何等精明,听了这话,心头一竦,就急忙说:“助理,你难道是说......”话未
说完,他一不留神,没看清前面的路,歪到了路边,摩托车一时把握不住,竟一头栽到山
沟下面去了。
  所幸下面的沟不深,两人齐齐地摔在地上,摩托车也死了火。这一跤跌得不轻,过了好
一会儿,小郭才清醒过来,吐了吐嘴里的土,咒了一声,爬了起来,摸摸牙齿还全。想动,
却发觉腿已经完全摔麻木了,寸步难行。他问了若川一句:“你怎么样?”若川头脑也是昏
的,只觉得右臂钻心的疼,疑心是伤了骨头,他咬着牙忍痛爬起来,说:“胳膊怕是摔坏
了,痛得厉害。”小郭就有些急:“怎么办?我也走不动了。”若川看看黑漆漆的四周说:
“罢了,先坐下,缓一缓。”两人便择地坐下。小郭恨恨地咒道:“这霍半狗东西,我日他
全家的。”若川就苦笑,说:“咒他有什么用?霍半这会儿正在温柔乡呢。倒是我们,怕要
在这里等到天明了。”
  若川摸出烟来,递了一枝给小郭,两人默默抽起烟来。过了一忽儿,若川只觉得手臂越
来越痛,竟如火烧一般,就忍不住哼出声来。小郭忙说:“怎么样,要上医院啵?”若川强
忍住,说:“不怕,等下先回鳖场再说。”
  夜里的山野,清凉如水。一钩残月在西天上淡淡地黄。草丛中万籁齐鸣,虫声高低清浊
各个不同。若川望着星空,想自己这十几年的闯荡,就好像是这漫漫长夜,路又多坎坷,不
知何日方能熬出头来。今天险些在这荒山里丧了命,明日又会怎样呢?想着,不由得就暗自
嗟伤。
  过了半点钟,小郭的腿渐渐能动了,就挣扎着要去搬摩托。若川劝阻说:“别忙,再坐
坐。你这样子,如何能把车弄上去?”小郭呆呆的看了看死马似的摩托,骂了声“他妈的”
便重新又坐下。
  这时,远远的,忽然像有人在呼叫,声音细而悠长。起先若川疑是幻听,再侧耳听,竟
是亦真亦幻。他拉了拉小郭衣服,示意他听。两人屏住气息,细听,果然是人声。小郭先就毛
骨悚然,悄声道:“见鬼了么?”若川后背也起了些寒意,但却说:“哪里会有鬼?再听。
”不久,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若川心细,先听出来了,原来是六莲在喊“白助理,郭场长—
—”。两人松了口气。小郭大喜,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连忙大叫:“在这里呢——”又过了
一会儿,有手电光晃到了头顶上。六莲在上面问:“是你们么?”两人齐声应答。随着悉悉
簌簌一阵草响,六莲下到了沟里,急着问:“怎么搞的嘛?”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没看清路,摔了。”六莲又问:“摔坏了没有?”小郭说:“我没事,白助理手臂怕是摔断
了。”六莲唉呀一声,就拿手电来照,果然见右臂肿了一点。若川却说:“不要紧。倒是先说
说你,半夜三更,你是怎么找来的?”六莲迟疑一下,说:“我在家门口看见有车灯远远
过来,知道是你们回来了。眨眼功夫灯就熄了,久久又不见人过来,我疑心出了事,就跑了
过来。”若川说:“我们没大事,你去鳖场叫三个工人来吧,”六莲看看两人的狼狈相,又
急又想笑。想想自己一人也是没法弄,只好返身回鳖场找人。若川想起来,又叮嘱了一句:
“你跟他们说在哪里,让他们自己来,你就不要再跑了。”六莲头一摆,说:“不,我要来
么。”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三个工人打了火把,拿了手电,一路呼喊着寻过来。若川站起身
望望,六莲还是来了。
  几个人下到沟底,把两人搀扶到上面路上,又七手八脚将摩托弄了上来,众人就要往
回走。六莲说:“等等。”说着便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湿毛巾,递给两人擦脸,又拿出一个搪
瓷茶杯,里面是凉水,递给了若川:“你们喝点水再走。”
  茶杯里的水,是刚才六莲从路边山溪里舀上来的,沁心的甘甜。待擦罢脸,喝罢水,若
川觉得清爽多了。小郭也叹一声说:“总算命大,阎王爷没拉我们去。不过,白助理的手怎
么办?”若川此时不感到那么痛了,臂上只是发热,想了想就说:“先回去,明天一早去
镇卫生院。不过熬个小半夜,不至于就接不上了吧?”众人也说,若现在去镇上,都睡得死
狗一般,哪里去找医生。于是,一行人就在山路上慢慢的往回走。
  走了几步,若川发现什么地方不对。猛的想起,用手一摸,是眼镜不见了,刚才因为紧
张一时竟没察觉。众人都停住了脚。小郭就发愁道:“黑灯瞎火的,怎么找?”若川想想,
就说算了,改日回海口再配一副。六莲却说:“我去找。”说着,要了工人手中一支火把,
就下了沟。另一个工人也赶忙持了手电跟着下去。不到五分钟的样子,就听六莲高兴地喊:
“找到了!”眼镜虽然沾了土,好在没有坏,若川拭了拭镜片,戴上了。小郭就说:“六莲
眼睛真尖。”六莲说:“哪里是我眼睛好。眼镜不是反光的么,一照就找见了。”大家便纷纷
夸六莲聪明。眼看着时间快交五更了,一行人就推着摩托,扶着伤员,一面感叹着、议论着、
咒骂着,蹒跚地走过最后一段山路。
  所幸若川的伤势并不重。第二天一早,小郭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陪着去镇医院看了。
敷了药,上了夹板,又拿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医生叮嘱,隔天换一遍外敷的药,只要静养就
能好。从医院回来,小郭指定了一个工人,抽空照顾若川的起居,并随叫随到,所以倒也没
有太大的麻烦。
  真正坐卧不宁的是六莲。这一跤,伤在了若川的身上,却痛在了六莲的心里。第二天她
就去邻村一个屠宰户那里买了排骨,煲了一大罐骨头汤,给若川送了来。
  自从吴老伯在挖路事件中为鳖场解了围,鳖场的工人对老伯就格外敬重,连带对六莲
也高看了。此时见六莲天天往若川的炮楼跑,只当是老伯打发来的,也不以为怪。老金见了
就打趣:“哪天我也要摔一跤。”六莲便给他一个白眼:“你摔跤?你就从炮楼上跳下来好
喽!”
  若川见六莲提了骨头莲藕汤来,心下十分不安,对六莲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
是大病。”六莲说:“吃了总是好。”若川问:“排骨是买的么?”六莲说“是”。若川更是
不忍:“这是何必?排骨这样贵。”他知道,此地人家若不养猪,能煲一次骨头汤,已是非
常奢侈了。想想这两天,欠了六莲真是太多,由于身份不对等,将来就是用多少东西还,也
是还不起的。
  六莲第一次来到炮楼上面,见了若川的住处,感到很新鲜。她打量一下,评价了一句:
“单身汉,乱得很,书又那么多。”她把汤罐放下,寻了茶缸和勺子,盛了汤,用嘴吹吹,
就要喂若川。若川连忙说:“这可使不得,我自己能行。”六莲就说:“看你那伤兵的样子
怎么弄得了?不要动了,还是我喂你。”若川拗不过,只好任凭她。想到摔伤的那天晚上,
若不是六莲,他和小郭不知还要吃多大苦。就说:“那天也真巧,你恰好就看见我们车灯熄
了。”六莲扫了若川一眼,嗔道:“你是木头人,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知道你们回来要
晚,我是在家门口一直守着。”说着脸有些红,低下了头去。若川怔住了,把六莲呆呆的望
了许久。
  骨头汤是炭火煨的,汤水都煨白了,香气扑鼻。若川一口口喝着,觉得自己这样子像个
孩子,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就又说:“你真是,干嘛要费事煲汤?”六莲调皮的一笑,说:
“吃骨头汤,长骨头么!”若川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此时窗外秋阳正好,山上斑鸠一声
递一声地唱,令人心里熨贴。若川看着眼前的一幕,正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便想到,岁月
静好,也不是不可能,但一定要有六莲在。这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单身汉。
  18
  
  六莲把心思扑到白若川身上,只要若川臂上的绷带一日不拆,她就一日心里不能妥贴。
这执着,外人不可想像。在若川面前,她不觉得自己小,看着若川右臂吊在胸前的样子,只
觉得他孤独无助。六莲天性中的母爱由此被激发出来,只一趟趟地往炮楼跑,全不顾别人如
何想。
  吴老伯对女儿家情感的细腻处,反应比较迟钝,但也看出了一些异样,常留意看着六
莲那神不守舍的样子,有时忍不住就问:“莲莲,不是在闹恋爱了啵?”六莲斩钉截铁地
回答:“没有。”老伯接着问:“有人在说什么蒋所长的儿子,该不是吧?”六莲说:“没
有那回事。”老伯就剔剔烟灰,隔一会儿又问一句:“你不会是喜欢上了白助理啵?”六莲
的脸陡地涨红,连说了三个“瞎说!”吴老伯就笑:“不是就好。命中没有的,你得不到。
恋爱,是一件随意不得的事。你阿爸就是在这上面栽了大跟斗。”六莲嘟着嘴说:“你是你
我是我。再说,时代又不同了。”老伯就眯着眼笑:“是不同了——女儿的心事你莫猜。嗬嗬。
”六莲想起,白助理曾问过她,阿爸固定在一个冬夜里唱歌,是不是为了从前的女朋友。看
看阿爸苍老的面容,她想不出他年轻时的女友该是何等样子,就问:“你们那时,是自由
恋爱么?”老伯就嗔怪道:“你老师是怎么教的,莫非我们那时还有包办婚姻?”六莲接
着又问:“自由恋爱,又没有人拦你们,怎么又有人爱不成?”老伯叹口气说:“这问题,
复杂得很。我半辈子都在想,想不出答案来。你小心些就是,可不要笑在前,哭在后。”老伯
的话,六莲不能全理解,心想,哪里就会有这样深奥?喜欢,就是爱。心里有了喜欢,天地
就亮堂了许多,人只管往前走。想得太多了,还叫恋爱么?
  六莲只是挂记若川,煲了汤还不够,又想给他熬莲子粥,就去约了翁哥,说要到湖上
去采莲子。这时节要是不采,莲子就老了。翁哥不知底里,当然高兴,以为六莲终于有了兴
致,便答应次日下午一同到湖上去。
  第二天两人来到湖边的时候,天气正好。立秋已十多日,暑热总算退去了,没有了那种
蒸笼似的闷气。湖上,光影交错,一片风荷。这里的荷要开得晚些,居然还有含苞未放的。初
秋艳阳下,一枝枝清清爽爽的立在湖里。
  两人坐上独木舟,下了湖,从田田荷叶间穿过,船边就扑簌地响个不停,听着很舒服。
湖里有成群的家鸭,忽东忽西的悠游,远处还有三五只白水鸥,翩翩起落。翁哥用竹篙慢慢
的撑着船,遇到大的莲蓬就停一停,让六莲折下。此刻翁哥心里舒畅,好像听到湖上有歌声
在飘。这几日,因鳖场答应将污水另外排放,他的鱼减少了威胁,人也就开朗些了。今日又
有六莲约他到湖上来,更让他觉得天意转向了。看头顶的天,蓝得干净,小山似的积云,白
得柔和。四下里鸭子的呷呷乱叫声,也都是天籁似的好听。
  六莲心里有事,没大注意翁哥的心情。她只顾拣大的莲蓬折,一忽儿就折了一大把。看
看够了,就想返回。翁哥说:“你难得来,就多玩会儿吧。”六莲略一踌躇,答应了。她放眼
看去,午后的秀娘山,从湖上看,才最像个伏卧的女子。哪是腰,哪是臀,哪里是头上的发
髻,都像得很。她就想,要是和若川一起来,他一定喜欢。可惜,早没有想到。不过,只要他
一好,就邀他来,也不晚。
  翁哥见六莲出神,就问:“在想什么呢,你也想嫁到城里去么?”六莲就奇怪:“怎
么叫‘也想’,难道有谁要嫁了么?”翁哥说:“你的那些姐妹,不都准备要嫁了么?”
六莲问:“哪个?”翁哥就笑:“你真是只顾坐绣楼了,没听到什么消息吗?”六莲有些
不大耐烦,催促着:“你就说吧。”翁哥说:“亚娟自不必说了,现在已经嫁了也说不定。
美芬呢,要嫁给镇上税务所所长的儿子了。”六莲听了,一惊,手中的莲蓬险些散落开,她
脱口而出的说:“嫁给蒋天保?那不可能!”翁哥就说:“怎么不可能,美芬难道连你都
瞒住了?村里已经议论好几天了,有人见他们在镇上亲亲热热的。”六莲心里不舒服,却扁
扁嘴道:“亲热算什么?镇上的人,都那样子。”翁哥停下了篙说:“你真不知道?这两天
就要送生辰帖子来了,媒人已经来过了两次。”六莲不信:“我怎么不知道?”翁哥笑了,
说:“谁知道你在干什么?每天又不到榕树下去。”六莲就扭了头,呆呆的看那一片开得烂
漫纯洁的白荷,心里面五味杂陈。她此刻既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又不想替美芬高兴。她虽和
美芬闹翻有些日子了,但这个事完全瞒着她进行到了这种程度,她有受骗感,所以觉得很
别扭。自己的闺中密友,与曾经向自己求过婚的男孩子好了,这等于把她对蒋天保的蔑视给
抵消了。六莲的不舒服是在这里。不过想想他们倒也可能美满,反而是自己尚没有着落。不知
将来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哪一个?
  船仍在慢慢的滑行。六莲在无意之间,伸手折下了一枝含苞的小荷,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那花苞有一点点清香。她其实是知道,两个月来,最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一个人,就是白助理
阿爸的一句玩笑,实际上是石破天惊,只不过被自己掩饰过去了罢了。阿爸从来不跟她谈什
么恋爱经,现在破天荒的说起这些,难道是洞穿了自己的内心秘密?这就是爱么?难道自
己真的爱上了白助理?喜欢是一定的,白助理就是让人喜欢。不过,喜欢不就是爱吗?这个
书上的词儿,就这样走到自己心里来了?六莲对此倒是不怕。爱什么人,是自己的事。美芬
要嫁蒋天保,她一下就意识到了,两个人的选择,都跟自己有关。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让人
有些伤感呢?六莲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伤感的原因。喜欢白助理,是没有错的,关键是以后
怎么办?白助理是个远在天边的人,阴差阳错的来到山村一回,终究还要回去。自己呢,能
随他而去吗?就是到了海口,能维持住哪怕是现在的这种交往吗?至于别的,六莲不敢想
下去,心头有些作痛。
  翁哥这时的心情很好,频频伸手去捉蜻蜓,孩子一样欢快。少顷,他说:“这日子,慢
慢就能好了。鳖场不排污水,鱼就生得好。我的鱼,不是塘养的,不用脏泔水喂养,肠肚是
干净的,到了镇上,都是海口的鱼贩来抢着收。”六莲听着,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笑笑,
并不答话。翁哥就端详着六莲说:“你是越大越漂亮了,我一天天看你在变。”这句话,六
莲听清了,她连忙移开视线,望着远处说:“乡下妹子,有什么漂亮?”翁哥又说;“漂
亮就是漂亮,中国最漂亮的女子,都是从乡下出去的。”他一直盯着六莲看,慢慢撑着船。
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就说:“六莲,你嫁给我吧。”六莲一怔,收回了视线,不相信似地看
着翁哥:“你说什么?”翁哥有些害羞的说:“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六莲便呆了呆,
半晌才说:“翁哥,你是昏了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送我回去罢。”翁哥脸红了红,神色
骤然暗淡下来,只默默地把船划拢了岸。六莲说了句“辛苦你啦”,跳上岸就要走。翁哥“
哎”了一声,六莲就止住脚步,警惕地听他要说什么。翁哥也不看六莲,插好竹篙,叹息了
一声说:“六莲啊,城里人,是靠不住的。”六莲一下就有些恼,但她强压住,只淡淡说了
一句:“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19
  
  霍半夺回了鳖场这个“失地”,心里不免得意。先前,为了去掉这块心病,他曾经谋划
多时。近一年多来,新崛起的工商界人物马寡妇咄咄逼人,在本属霍家的地盘上攻城掠地,
夺去了半数以上的养鳖养虾户,又上窜下跳,鼓吹“公司加农户”,还想要拉走村里的种
蕉户,这是霍半不能容忍的。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外乡人到家门口来抢肉吃,主人
家要拱手相送,况且还是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妇道。若放在从前,霍半早就武力把她给驱逐了
但近些年这法子已轻易不大敢用,那些电视和小报记者专门就搜集这类事情,一嗅到味道,
就要弄去曝光,所以动硬的反而要坏事。在与马寡妇的拉锯战中,霍半恼的是他每每都处在
守势,难于招架。马寡妇的挑衅简直不受习俗与乡谊的约束,纯粹是拿利益来诱惑。部分村
人不坚定,倒戈了过去,那不是仅凭口水和权势就能争夺回来的。
  夺回鳖场,是他霍半总体谋划中关键的一步。鳖场的小郭,算是一条强龙了,不大理睬
地头蛇,生意偏要拿给马寡妇做,他霍半用尽了各种招数,也没能让小郭回心转意。直到策
动村人挖路,才算是一举解决了问题,满盘棋也就活了。鳖场往哪一边靠,对全村也是有导
向作用的,他霍半接着就要穷追猛打,杀他个人仰马翻,直到把马寡妇的势力撵到海里去!
  为此事,霍半与甘肃客商做了沟通,说好由两家出钱,趁中秋之前,请个剧团来唱一
场大戏。一来是笼络人心,二来也摆摆声势,先让她马寡妇闻风丧胆。
  霍半的这一决定,给村人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倾向问题,他们本不大在意,人们高兴的
是,这村野里终于能听到锣鼓响声了。多少年来,村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声色之娱,年幼一些
的,更不知电影为何物。上一次请戏班,还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中秋节,本地人一般是不过
的,不外是买块月饼给小孩子分尝,晚上再在月亮下燃柱香了事。今年因为有戏班子要来,
山村里人心激荡,竟有了几分节日前的气象了。
  村里请戏班来,唱戏就在霍家祠堂前。这本是个废弃了的公共打谷场,公社一解散,谷
场便做了休闲广场。当中一个小土台,就是舞台了。难得开一次的村民大会,往往也就在这
里召集。戏班子是从大致坡请的,五千元一场,外加一餐简单的宴席。这样的价钱,若不是
甘肃客商出血,村民们断出不起。八年前的价钱不过才是七八百元,那时谷子尚好卖,集资
演场戏,还不至于有人肉痛。这些情景,村人们说起来,都像是陈年旧事了。
  八月初十下午,剧团打前站的人早早就坐了卡车来,把土台扫净,一番捆捆扎扎。忙了
一个下午,搭起了棚,拉起了大幕,灯也试好了。若川在炮楼上养伤,闲得无聊,就到戏场
来转了转。见小孩们围住卡车,又拍又打,欢喜之至。见到若川吊着胳膊走过来,孩子们就
起哄,齐声唱道:“白助理,助理白,一个跟斗载下来。”若川听了,猛的想起初见六莲的
那一天,就是六莲给他学唱的这首童谣。看来这个童谣里,也有先知先觉的成份,竟叫他们
给说中了。若川苦笑一下,抚了抚小孩子们的头。
  围着戏台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中,白若川一眼看到,穿粉红花褂子的马寡妇也在里面。他
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种歉疚感,就想躲开。不想那马寡妇倒眼尖,远远的一扬手,跟若川
打起了招呼。若川见躲不过,只好停了脚。马寡妇凑上来,笑着说:“白助理好兴致啊。”若
川连忙说:“你也是好兴致,最近可好?”马寡妇便说:“好不好,其实你们是最清楚的。
”若川见她一针见血,只好含糊着说:“在人屋檐下,我们也有不得已,你要多包涵。”马
寡妇就仰头笑起来:“你是读书人,必不会糊涂,若做出糊涂事情,那就是有难言之隐了。
”若川听她这样说,吃了一惊,觉得这妇人目光太犀利,只好说:“来日方长,你马经理
不会在乎我们一个小小的鳖场。”马寡妇哼了一声,说:“你这就不是真心话了。不过那霍
半也太阴了一些,我现在让他烧去,最后早晚烧到自己。”说罢,不卑不亢跟若川道了再见
昂然的走了。若川心中就想,平日只看到这妇人一肚子机巧,不曾想她也是个有骨气的人。
于是,心下就生出一点点敬佩。
  下午鳖场早早就收了工,待若川看热闹回来时,众工人正围着井台洗涮,欢天喜地。洗
罢,也都学着村人换了光鲜衣服,只待夜饭一罢,就去看戏。这当儿,六莲跑了过来,对小
郭说:“你们怎么还慢腾腾的?快出两个人,我们先搬凳子占座位。”小郭就问:“还要占
座位?”六莲说:“在乡下看过戏么?现在不搬凳子去,等下就只能看人的后脑勺了。”老
金闻言,从屋里冲出来,一拍巴掌说:“对呀,快走快走。”他打量了一下六莲,故作惊奇
的又说,“六莲妹子,你不说话,我都认不出了,还以为是剧团演《天仙配》的啵。”六莲拿
眼白了白他,说:“我不跟你说。你留着精神,去戏场跟马寡妇交流吧。”众人一阵笑,便
纷纷搬凳子去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村里街巷上人来人往,广场的凳子眨眼密密的摆了一片。前面一
排是给镇领导留的,凳子前有茶几,上面茶杯茶壶、瓜子果碟早已摆好。戏场上是一群霍姓
的少壮在帮剧团美工忙碌,霍半则在家中指挥杀猪摆席。那真是手忙脚乱,鸦雀齐噪,直累
得霍半嗓子都喊沙了。
  到了五点半钟,太阳稍一偏,两辆明光光的巴士威威风风的驶进了村。村人们一阵欢呼
拥了上去。那车上坐满俊男俊女,个个眉清目秀,望之若仙人。下得车来,四野里顿然生辉。
有那村人与剧团中某人沾了点瓜蔓亲的,就张大嗓门喊着名字,把手儿粘胶似地拉着,邀
到家中另开一桌。这时,戏台上的高音喇叭骤然爆响,一曲当红的流行歌《心太软》冲天而起。
小村就像火炭上煨的一锅水,慢慢的沸了,热气袅袅。
  不久,又有一串黑色轿车鱼贯入村,这是镇长带着各方面的大员莅临了。这下村庄更是
轰动。车在霍氏祠堂门前停好,一行人领带光鲜、气宇轩昂的下了车,就有人直接带到了霍
半的家。霍家从小学校临时借来的桌椅,摆满了院里院外。剧团人马已然落座,此时都站起
来,鼓掌,行注目礼貌,与领导握手。镇长满面春风,两只手在空中做了个下压的姿势,大
家便坐下。随后,屋里面霍半吼了一声:“开席!”菜与酒水便飞快地上了桌。镇长祝了酒
干罢头一杯,大家就一声呼喊,猜拳哄闹声立刻腾起。霍半从一早忙到现在,毫无一丝倦意
此时从伙房擦着手走出来。镇长就特别把他叫到身边坐下,问了几句农事民情。霍半答得滴
水不漏,自然都是好。顺便又把外乡人马寡妇企图干扰村民致富,却未能得逞的事,简述了
一过。镇长似听非听,最后说了句:“好,农商并举,优先本地经济。”而后拍一下霍半的
肩膀说,“今天不谈工作了,喝酒!”当下与霍半对饮了两大杯。
  这边厢六莲带工人占好座位后,就回了家。待做好饭,三下五除二地就吃毕了,进了闺
房换好了新衣服。此时屋里的光线已暗,她拉亮灯,在镜子前坐下,静下心来,要做最重要
的一件事——化妆。细细端详镜子里,她觉得自己有些漂亮,但又不够十分漂亮。于是就又
陶醉又有些遗憾。她知道,农村的大戏,在他们这里是稀罕的。在一个村里敲锣,十里八乡
都有人来看,那戏场也就成了空前的社交场。今日的场合里,姑娘家的扮相,是不能够大意
的。对镜贴花黄,倒不是专为哪一个人,而是女子间心照不宣的较量。她六莲,已经不是小
女孩了,此番又要与白助理他们坐在一块儿看戏,当然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出现。她就是要让
人羡慕。
  这个下午,六莲心里长了草,而吴老伯却只是淡定,在屋檐下坐着,静静的抽烟。听村
里远远的一阵阵喧嚣,无言地体会那一丝秋凉。六莲化好妆出来,越发的明眸皓齿了。碧绿
的发卡,俏俏的斜插在头上。老伯见了,也不发表评价,只眯了眼笑笑。六莲脸微微一红,
喊了声“阿爸”,心慌慌的就急着要走。吴老伯说:“你若急,你先去。我等锣鼓开场了再
去不迟。”六莲说:“那好吧。”然后就要走。吴老伯就打趣道:“莫非蒋所长的公子也来?
”六莲就有些生气:“阿爸,你今后不要再提他。”老伯拖长了声音应道:“好,那就不提
”六莲说:“老爸,你呀,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叠了一方手绢,在衣袋里放好,一阵风
地走了。

20

  六莲走到鳖场门前,听见小楼里哄闹声不断,知道里面还在吃饭。想进去,又怕老金他
们笑话她的盛妆,想想便硬起心,扭了头,独自去了戏场。
  广场上,人已来了不少,演员们吃罢饭回来,在后台雪亮的灯下正忙着化妆。镇长一干
人酒还没有拼完。这个空档,就成了人们进行社交活动的好时光。大喇叭已不像刚才那样震
耳欲聋了,而是放起了柔柔的轻音乐。乡人们东走西窜,打躬握手,互相寒暄。六莲的到场
让后生们觉得眼前惊鸿一瞥,即便本村的熟人,也都掩饰不住诧异。走在戏场的通道上,她
一路和乡邻打着招呼,一面找自己的凳子。待寻到了凳子,就矜持地坐下。有几个外村的小
伙子,是旧日同学,结了伴跑过来与她寒暄。六莲笑笑,应付了几句,站也没站起来。男生
们想多说几句,又找不出什么话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六莲回头看看,白助理他们还不
见影子。远处有个人,好像是翁哥,想仔细看看,一下又不见了踪影。戏台上,丝绒幕布垂
下,在晚风中微微抖着。场中两盏水银灯明明晃晃。白日里本来很平淡的人,现在看来都有
了几分神采。六莲定下神来,设想别人看见她今日的样子会怎么样,就不免有些自得。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招呼她:“六莲!”六莲扭头看去,不由一愣。站在她面前的,竟
是蒋天保。他果然是来了。六莲略一迟疑,站了起来。天保还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吞吞吐
吐的说:“六莲,你还好吗?”六莲觉得,天保此时无论想对她说什么,都是无意义的。换
了她自己是天保,就会什么都不说。但这时的六莲心情不错,对天保、对美芬,似乎都没有
什么恼恨了,所以她开朗的一笑,说:“我?很好啊。”天保就鼓了鼓勇气说:“你知不知
道……”六莲马上打断了他,说:“我知道了。美芬来了么?”天保看看六莲并无异常,就
指指说:“她,在那边。”六莲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但见人头涌涌,看不真切。便问:“你
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天保红了红脸,说:“快了。”说着,拿出了一个很精致的笔记本,
递给六莲:“这是我们两个送给你的。”六莲好生奇怪,没有马上接过,只是说:“送我这
个干什么?应该是我送你们礼物。”天保执着地说:“我们都是老同学了,这是个纪念。到
时你一定要去吃酒。”六莲听了,就淡淡的接过,翻开来看看,见里面的扉页上写着:“同
学如鸿雁,万里仍牵念。”下面题着“六莲同学留念。天保、美芬赠。”六莲看了,与美芬往
日的种种情谊牵上心来,就说:“谢谢你和美芬。”天保又嗫嚅着说:“你,要不要见见她
”六莲说:“这是什么话?她到哪里去了?”天保一喜,说:“你等等。”说罢就去找人。
  其实六莲一见美芬在笔记本上签了名,心就已经软了,想想自己当初,就不该对美芬
那样发火。小儿女的龃龉,不过是南国六月的阵雨,一忽儿就扫过了,天仍是清清朗朗的。
她有些急切地向天保的那个方向望去,想早点看到当了准新娘的女友,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会儿,天保同美芬过来了。美芬的确有了些变化,样子洋气多了,上衣隐隐透出里面
穿的是吊带装。她远远就向六莲挥手,跑了两步,从凳子夹缝中挤过来。眨眼间,两个女孩
紧抱在一起了,两人眼里,一下都有隐隐泪光。过了一会儿,又互相擂起了拳头。“你变了
”“你才变了!”美芬从天保手里拿过一袋“利是糖”,塞给六莲,说:“我们‘十 .一’
就要结婚了,在镇上桃花坞摆席,你可要来呀。”六莲接过糖,心里也是甜,满天的乌云都
散尽了。她说:“我们姐妹,就你跑得快。好事还瞒着我。”美芬一脸的幸福与满足,说:“
一直忙,也抽不出空来看你。”六莲就一撇嘴:“你心里早没我了啵。我问你,新房在哪里
”美芬脸红了,看看天保。天保就说:“先住我们家,然后再盖房子。”六莲就说:“那要
盖三层小楼了?”美芬就笑眯了眼说:“那当然。”六莲说:“你看你,多好。”美芬说:
“也不能全指望他爸哟,我们也要抓紧赚钱。”六莲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捶了美芬一下
“已经当老板娘了么?”两人又笑成一团。六莲只顾与美芬说笑,没注意到,天保一直是看
着别处的。
  说话间,一阵喧嚷声响起,六莲回头一看,是鳖场的人来了。郭场长和白助理走在前面
白若川虽然还吊着胳膊,那风度却照旧鹤立鸡群。六莲的心一下就飞起来,忘情地招着手,
喊道:“白助理,在这里呢!”白若川看见六莲,一笑,在灯光下看来无比明朗。美芬与天
保在一旁,忽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窘了一会儿,美芬就用眼色示意天保,小声说:“咱
们走罢。”六莲转过身来,脸上灿烂的笑意仍在。美芬说:“我们过去了。”六莲说:“忙什
么?”美芬说:“今晚我们和他爸的车一起走,去不了你家了。你一定要去吃酒啊。”六莲
说:“那当然,一定的。”两人走了。半途中,又都不约而同的回望了六莲这边一眼,眼神
都有些怅怅的。
  此时的六莲,只顾张罗着让鳖场的人坐下。小郭看见六莲,呆了一呆,喊了声:“哦呀
”后面老金伸头一看,也一呆,也喊了声:“哦呀!”老金一面坐下,一面就故意大声问:
“今晚真是演《天仙配》么?”六莲只抿住嘴笑,也不回嘴。她悄悄拉了一下若川的衣服,让
他挨着自己坐下。
  六莲的心里,这一刻,像有蜜糖在流。她觉得,全场的风光都被她这一处占尽了。这一
刻,她盼了许多天,也想象了许多天,终于如愿以偿,像做梦一样。美芬固然是幸福,但六
莲一点儿也不羡慕。她觉得,自己和美芬,得到的是两种东西,一种是天上的,一种是地上
的,根本不能相比。
  领导们此时也陆续入座了。音乐声停止,开场锣鼓敲了起来。六莲身边给吴老伯留的位
置仍是空的。若川就问六莲:“你阿爸呢?”六莲说:“等一下会来。”若川又问;“他有
事么?”六莲说:“没事。也许,是有点伤心罢。”若川感到惊异,六莲接着说:“他年轻
时候,在这台上演过戏。那个女朋友,就特意翻山来看过的。”若川“哦”了一声,在心里
叹了一回,对六莲说:“你阿爸,就是一本书啊。”
  此时的吴老伯,仍在檐廊底下坐着。他知道乡村的戏,开演前的啰嗦太多,锣鼓敲完之
后,还要放三百响鞭炮,若干领导又要讲话,拖泥带水的没完。耳听得村中喧天的热闹,老
伯确如六莲所猜,在心里勾起了不少往事。屈指数来,插队那时节距今已快二十五年了。当
年的他,正是少壮,日子处处都显得活泛。乡村里的娱乐稀少,县上发动了自娱自乐,村里
青年就组织了宣传队,学唱风靡全国的现代京戏。知青们与当地的青年一起,白日劳动,夜
里排戏。生产队的空屋里,胡琴吱嘎嘎响,少男少女们有说有笑,全然不知累。就在这村里
的土台上,居然也演出了半本的《智取威虎山》。老伯演了小生杨子荣。戏中这个角色,是 要
穿马靴、披斗蓬的。这倒好办,最难的是东北人戴的护耳棉帽,在海南到哪里去寻?只好用
单帽充了。马靴就以长筒水靴代替。斗蓬是拿做豆腐用的纱布改的,洗得雪白,倒也神似。老
伯那时是英俊小生,一身军装,足踏乌亮水靴,煞是光彩。在场上疾走一圈,白袍翩翩如飞
也是颠倒过台下无数女子的。他那女朋友,就是慕名前来看戏,一见而倾心的。姑娘那时还
很纯洁,看过戏之后半月,给当年的小吴来了一封信。信中多半写的是大时代的豪言壮语,
但有一句说:“今后我无论在哪里看到你,都会远远的、远远的迎上去,紧紧的、紧紧的握
住你的手。”这样的句子,在那个时代,无疑就是示爱,不由他小吴心不软。一段乡村恋情
就此开始。
  堪堪二十五年即将过去,对吴老伯来说,人生这部大书,竟渐渐的要合上它的书页子
了。老年境界像秋风晚凉,不经意间袭来,老伯这才悟出,一辈子原来也就是这二十五年。
成也好,败也好;荣也罢,辱也罢,一生所有的戏,都在这二十五年中演完了。此后的岁月
也就是等死而已,日出日落,戏是不会再有了。惟有女儿一天天长大,能给他少许的安慰。
不过那已是下一代的戏了。轮回下去,再过二十五年,六莲也要慢慢合上它的书页子了。
  这些日子,老伯又添了些心愁。他原本铜浇铁铸的身体,自过了五十之后,不料想一天
天变得衰弱。过去还能庆幸无甚大病,但近一年来,总觉脖颈僵硬,手脚麻痹,做活时颤颤
的拿不稳锄头。想去卫生院看看,又担心医药费压得死人,于是延宕下来,近几日竟一天天
的重起来。本来,农人活一世,身体和力气就是本钱,现在眼看本钱要出问题了,老伯心里
怎能不焦虑。
  他独自坐了许久,想不出个名堂来,终于叹了口气,起了身,抹把脸,换了干净褂子,
向戏场蹒跚地走去。
  

  21
  
  “这戏怎么还不开演?”老金在戏场上把脖颈都望酸了,仍看不到马寡妇,大失所望,
就连连的喊起来。台上的幕布仍然垂着,开演前的仪式果然繁琐。待到霍村长上台演讲时,
观众早已耐不住,也都喧嚷起来。霍半见下面不稳,便也模仿镇长的样子,用两手在空中向
下压了压,但他哪里压得住,众人反而喧哗得更凶了。霍半无奈,只好一抱拳,笑着说:“
开演,马上就演。不过,今天能看戏,各位还是不要忘了,甘肃客商是出了大力的!”
  帷幕终于拉开,观众的吵闹才渐次平息下来。今晚的戏,实际是两个折子戏,一文一武
先是《杨门女将》,押后的是《秦香莲》,两个戏,都与妇女有关。出场的那些女将,铠甲鲜明
珠玉满头,冠子上两根雉尾摇摇摆摆。人一出来,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这琼剧,原本是南
戏的一支,曲调高亢,台上的娘子一开口,便是响遏行云。那尖声,就像滑滑的丝绸,绝无
瑕疵。村人们虽无文化,但自有他们的一套口味,听到了有人唱,霎时就是一片叫好声。
  直到这时,吴老伯才挤进人丛,找到了六莲。六莲忙起身,扶他坐下。若川向老伯打了
招呼,又伸过手去,两人就郑重地握了一握。此时的戏,也渐渐也能看出精彩了。台上的女
将与辽兵,已是撕打得车轮一般,刀枪剑戟,铿然有声。村民们平日哪里看得见这种五色斑
斓,一时间都痴了。若川、六莲和老伯,也都眼望着台上,各不言语。待到一场落幕,老伯才
掉转头来,朝若川笑笑:“这乡野地方的戏,也还是有些看头。”若川点头称是,说:“我
已是好多年没看过戏,更不要说在露天了。”老伯就说:“前半场武戏,其实没甚看头。舞
枪弄棒的,不过是博大家一笑,后半场的苦情戏,才是精彩。”若川“喔”了一声。六莲却
不同意,说道:“武戏也是好,女子里边,也是有英雄的。”老伯便嗬嗬一笑说:“看来,
我们的六莲,也是有思想的。”六莲撒娇地拉了老伯一下,说:“我没说错嘛,你让白助理
讲。”若川就赶忙打圆场说:“女子当然有英雄,不过,英雄不一定非要打仗。”老伯就笑
笑说:“对,做田也可以是英雄。”六莲说:“算了,你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若川与老
伯对视一下,就都笑起来。
  到了下半场《秦香莲》,果然如老伯所说,是一个上品的戏。演秦香莲的那位青衣,身手
甚是了得,把那哀怨之腔唱得如同细瓷,一声哀似一声地锯在人的心肉上。那戏文也是好,
一波三折,既有笑料,也有悲情,村人们先是笑得前仰后合,一路看下去,又渐渐被弱女
子的遭遇所牵引,无论老幼,欷嘘一片。待演到秦氏拖着小儿讨饭的光景,那女演员一声剜
心挖肺的啼哭——“我的儿呀”,如雪崩一般,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再撑住,场内竟有忍不
住放声号啕的。女人们纷纷拿出预备好的手帕、毛巾,拭着那拭不尽的泪,又纷纷向台上的
秦香莲扬起手巾,以示声援。远远的看去,戏场竟成了白色的花海。若川自幼到大,从未经
历过这样的场面,不禁为之动容,热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忍也忍不住。再悄悄的看看六莲
和老伯,两人也都是泪流满面,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若川拿出纸巾,拈了一张,碰了碰六
莲的胳膊。六莲也不理会,摇摇头只顾看戏。饮泣中,她一只手忽然紧抓住若川的手,死死
不放。
六莲的手虽有薄茧,但此刻却万分柔弱。若川在心里叹,这戏端得是好,竟然能勾起所有人
的身世之感。人间花好月圆的时候,毕竟不多,更多的只是无奈。人们来这里看戏,笑一笑
又痛哭一场,不过是精神上经了一次洗礼,把心头的积郁散一散罢了。正如老伯所说,乡村
文化,也自有它的迷人之处。
待到舞台上包龙图出来,拿铡刀斩了陈世美,村人们才发出一阵欢声,继而又掌声如雷。演
员被掌声所扰,居然就在台上停着,等掌声过去再演,也没有人以为是破绽。六莲此时松开
了手,拿手帕擦干了泪,脸上又有了笑意。
  戏终于散了,但人们一时还不能散去。场子外围,外村和镇上来的人先走,里面的人动
不了,索性就坐着聊天。鳖场的工人们在开老金的玩笑,若川与吴老伯在交流看戏的体会。
六莲没有讲话,默默看着重新垂下的大幕,心里有曲终人散的惆怅。再往远处望望,见那些
领导与霍半握别后,鱼贯上了车。美芬与天保拉着手,也上了一辆小轿车。不大一会儿,车
队悠悠地走远了,进入了暗夜里。六莲收回神来,听若川与阿爸正在谈旧时代的妇女之苦。
忍不住,她就突然插了一句,说:“女人的命,从来就是苦。”
  待外围的人走散,里面终于可以走动了,霍村的人就搬了板凳纷纷散去。穷人的欢乐结
束时,是见不到“灯火下楼台”的气象的,就如灶火熄灭,“轰”一声就什么都尽了。刚刚
戏台上面的娘子军、水袖飘飘的小妇人、明晃晃的刀枪,说没有就没有了,恍如梦一场。场子
上的灯熄了,小村又浸在月色里。鳖场的人与六莲父女俩鱼贯走在归路上,晚风里,秋凉惹
起他们许多思绪。
  月下的院落伏在路旁,瓜棚豆架、青石黑瓦都历历可数。人就在这雕刻般的夜景里走。若
川、六莲和吴老伯都各自想着心事。小郭也不说话。就连老金也缄口了许久,走到半路,才忍
不住吼出了一句歪歪腔——“思想起、马寡妇,我的小娇娘……”那憋着嗓子拔高的小调,
竟也有刚才秦香莲哭诉时的哀怨。
  吴老伯走在最后,看六莲扛着板凳,鱼儿摆尾似的活泼,心下就有点歉然。想自己当初
若不把她收养,六莲现在十有八九是生活在城里,虽然仍是孤儿,但对于她,终究是少了
一层遗憾。十七年来,自己虽然给了六莲浓浓的亲情,却没法子给她一个好生活,委曲了这
个孩子。如此,六莲一生的书页,也免不了要在这穷乡僻壤里翻到完了。想到这,老伯才意
识到自己过去太固执,忽然就起了个念头:不如就托付白助理,把六莲带到城里去算了,
即便是服侍人罢,总还可以开开眼界。如果万一有机会留在城里,也就随她去。自己这一生
的路,不是很平坦,不能勉强儿女也一定要接着走。
  此时的六莲,全然想不到阿爸对她进城的事,态度已有了松动,只想什么时候去求求
白助理,说服阿爸放自己去远走高飞。城里的情况,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但哪里不都是有好
有坏?城里的人,总还是过着堂堂正正的日子,只要不与外国人比,就不用低三下四,不
像乡下人永远要低人一等。像白助理这样一见就让人感到舒服的人,在乡下一辈子也难遇见
一个。这样的生活,六莲不想再过。在霍村从小到大,看了十七年不变的山,还有什么可留
恋的?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这时的心境更是纷乱。看完一场戏,他窥见了六莲刚强下面藏着的
柔弱。当初命运将她抛出城市,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送回原处了。这个心结,六莲是一
生也解不开的。她永远在寻找一个可以攀援的支点,做着关于家园的梦。那只生着薄茧的小
手,刚才想要紧紧抓住的,并不是他若川,而是想抓住一个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好带她
飞升。若川意识到这点,就很惶恐。他自己不是强者,拯救不了什么人。在人世上走,想不随
波逐流都做不到。六莲这样的信赖,他担当不起。眼见得六莲一天天与自己走得近了,他就
更加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份量,是担当不起种种要发生的后果的。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短短的路也就仿佛很长。蜿蜒的石板路终于到了尽头,老宅近在
咫尺了。留在家里的小白欢叫一声,窜将出来,打断了老金的月下咏叹调。在岔路口上,鳖
场的工人纷纷与六莲父女道再见,若川也停下来,伸出未受伤的左手,与老伯握了握手。老
伯问了问伤愈的情况,说:“你养伤,有空就过来坐。”六莲就说:“骨头还没长好,你要
多来我家吃饭呀。”若川连声应着,心里很感动,觉得乡人的淳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万金难抵。如果自己能长久的留在乡下,那才是此生功德圆满。
  22
  
  农历八月,南国舒服的日子就开始了,天气不再暑热难当。白日虽也是艳阳高照,但总
不至于汗流浃背了。鳖场的鳖儿食量大增,一天天狠命地长,堪堪已有六、七两重。一个个顶
盔贯甲,越发的乌黑油亮,捉一只掂在手上,竟是肥肥厚厚的一坨了。再过个把月,上市绝
无什么问题。眼看收获的季节将至,工人们心里也有喜气,虽然鳖场的收入与他们实不相干
但经过数月的劳作,总算有了成效,人人都觉很安慰。
  若川的伤,养了二十多天,肿痛早已消失。只觉得骨头芯子里痒痒的,知道伤处已经长
好,可以拆夹板了。一日,他与小郭说了一声,叫一个工人骑摩托带他去了镇医院。医生看
了看,就恭贺他恢复得好,吩咐去了夹板,但中药还是要接着吃。再过十天半月,就全无问
题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养还是要养一阵儿的。护士取掉了夹板,若川的精神就一
振,直觉得重新做了一回人。他把右臂慢慢的活动了一回,又忍不住笑了一回:早先并不知
原来手臂能够自由活动,也是天赐的一种幸福。那位老医生,对病人的这种孩子气,见得多
了,也就淡淡的,不大理会。若川忽然想起,赶紧拿出了三百元钱,权且充做红包。老医生
倒是无所谓,推拒了一下,但禁不住若川强塞,就收下了。若川见他并不看重外快,心想,
幸亏乡下风俗还算淳厚,若在城里遇到心狠的医生,小费未给在前头,不把你骨头乱接一
气才怪。那样的话,霉就倒大了。
  出得医院门,见到天清气爽,街上人的眉目都很有神。想想自己吃了快有一个月的闲饭
了,就生出马上要做事的愿望。他推说要去看一场录像,先将拿工人打发回去了,自己慢慢
踱进了市场。
  一路走来,就把建材店、五金店、杂货店、鳖饲料店逛了个遍。在一家五金店,看到里面
的老板是一对小夫妻,都干干净净的,仿佛是受过教育。两人见若川逛进来,竟有些愕然,
光是直直的看着他,也不招呼。若川不禁纳闷,向他们点了点头,看了看,觉得无甚要问,
便走出去了。在街上几个店里,他把想了解的物品价格打探了一回,做了记录。又向鳖饲料
店的伙计请教了一番,知道了多少鳖应该用多少料。一切打听好,心里便有了底,招手叫了
一两三轮摩托往回返。车路过刚才那家五金店门前时,见那小夫妻又在望他,神情很古怪。
两人年纪不过才是中学毕业生般大,居然也就撑起了门面。在乡间也算较为体面,不至于栉
风沐雨。女孩子的神气有些像什么人,若川便连想到在乡间烈日下劳作的六莲,忍不住,在
心里叹了一回。
  回到鳖场,工人们见若川不再是伤兵模样,都欢呼起来。小郭更是问长问短。若川全不
露声色,只与大家打着哈哈。午饭后,睡了一觉,就爬起来算帐。他把往日所做的帐目摘要
翻出来,细加核对,又拿起笔在纸上乘来除去。一个下午算下来,结果有了,竟惊出他一身
冷汗。原来这小郭在搞钱的事情上,是个很手辣的人,不仅虚报了物品单价,也虚报了进货
数目。从眼前帐目上显示的花销看,就是两个鳖场,也断然用不了此数。至于在建鳖场之初
所用的水泥、红砖、涵管与机械诸项,埋伏就更大了。粗粗地估计,落到小郭腰包的浮钱,大
概有十万左右。照此,若有一年下来,这家伙捞走二十几万没有任何阻碍。面对这个数目,
若川不免目瞪口呆,随即抛了笔,呆呆的立在了窗口。
  他想,如今的世道,已不再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是虾米啃小鱼,小鱼啃大
鱼,一层层的吃上去,最终真不知是吃掉了谁?就像这公司里,老板在吃银行的贷款,小
郭就在吃鳖场的费用,人们各自有活路。
  对小郭的胆大妄为,若川心里愤愤。他知道,当初老板与小郭签合同,大致已经算准,
如果鳖场经营正常,小郭每年的分红不过就是十多万。公司早估计小郭要做些手脚,因此这
一笔也估算在内了,充其量不过两、三万而已。哪知小郭是个绵里藏针的人,才六、七个月时
间,公司分文未赚,小郭倒先把一年的钱捞足了,今后的旱涝他全不在乎,而且还要捞下
去。到年终分红,另外又有一笔合法收入。如此,鳖场岂不成了他小郭的摇钱树?
  若川在窗口呆了一回,又推磨似地在炮楼上转起了圈子。想想这事情真是棘手:若将情
况汇报上去,鳖场马上就会天翻地覆,老板自然要赶跑小郭。在这里,若川又多想了一层。
他想,若是小郭一走,几个湖南工人即便不随他去,一时也难找到能当场长的人。几千只鳖
业已长成,下月就要售卖,批发的销路全在小郭手里。若小郭一走,鳖场即刻就是个死!若
几千只少爷似的鳖万一有个病祸,他若川自己怎么收拾得了?鳖场若是顷刻间瓦解,影响
到银行贷款,进而危及公司前途,老板肯定要找一个人来怪罪,自己又怎能脱得了干系?
想想本来不过是跑到乡间来逍遥,却要担起这天大的罪名,岂不是很冤枉?
  在炮楼上转了半晌,若川渐渐平息下来。想来想去,只有先将此事压下,忠不忠于老板
已顾不得了。事情若是摆不平,大家都是要死。只有先自己出面,警告小郭立刻收手,甚或
吐出一部分钱来更好,将鳖场无论如何维持下去。这样大家都好。于是,若川就把前前后后
要说的话斟酌好了,准备到晚上跟小郭摊牌。
  吃罢夜饭,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白天在镇上,若川想到,自摔伤后,叨扰六莲一家
之处真是不少,光是送莲子粥六莲就跑了五六次,这人情总要回一下。于是,就在镇上商店
里买了两瓶上等的广东米酒,还有几袋“德芙”糖果,打算给父女俩送去。到了老宅,却不
见六莲,只有吴老伯一个人坐在廊下,听着收音机。见若川来,老伯连忙让座,又砍开一个
红椰子请若川尝椰子水。老伯眼花,过了一会儿,才看到若川是提了东西来的,就问:“这
是什么?”若川讲明来意,老伯就把那头摇得波浪鼓似的,说:“乡野人家,你不要讲那
些礼数,邻里相帮,不足为怪。东西拿回去退了吧。”若川说:“一点心意,不算什么。再说
这东西卖出来,商家如何肯退?你还是收下。”老伯笑笑说:“我生平不受无功之禄,你不
要破我的例。酒我决不能要,你买给六莲的糖果,也就罢了。”若川只好答应,他四下看看
六莲不像在家的样子,想问,又怕唐突,就陪着老伯乘凉。老伯说道:“这些年,乡里的人
情也淡了许多,你若帮了别人,倒像是有所图似的,人心早隔了一层。”若川说:“城里就
更是了,若讲人心纯朴,还是乡下好些。”老伯说:“那当然,不过,乡下的日子还是艰难
了一点。”若川问道:“政府就没有一些救济么?”老伯冷冷哼一声,说:“下面的和尚你
不是没见过,能指望他们念出什么好经?我们这里,是穷地方,上面的救济款是年年有的,
下面半途就给你拿走了,几个人一分,农民哪里知道?你想,他霍半靠刨土,如何就能刨
出个小洋楼来?”若川一惊,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事?老百姓也就忍了?”老伯说:“
古人说的话,有的到现在还是好用的。一是‘山高皇帝远’,二是‘官官相护’,你不忍又
怎么办?”老伯砍开的红椰,汁水格外清甜,若川喝了,通体凉爽,便感慨道:“农村若
是没有这些贪人,该是很不错的。”老伯说:“乡村这样下去,怕是留不住人了。六莲最近
也在张罗去海口,你觉得怎样?”若川说:“城里,也是难。”老伯说:“我最近想想,去
城里,于她也许是好事情,就让她去碰运气罢。”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忙说:“若六莲非
要去,我自然会尽力帮她。”老伯吸了几口水烟,红光映得面庞更是苍老,他幽幽地叹了一
声:“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错,误了一生啊!”若川就说:“哪里会?六莲也是聪明的。”
  聊了一阵儿,若川总觉老宅里没有了六莲,意趣减弱了不少。这样一想,又惭愧自己太
自私。坐了一会儿,还是想走,便起身告辞。老伯叮嘱把酒带走,又说:“你等等。”说罢去
檐下摘下一串咸鱼,递给若川说:“农家吃不起大肉,只有这个好下饭,你拿些去,省得
口淡。”若川不忍,想推辞,又怕老伯埋怨他讲究虚礼,只得接了。
  出了院子,若川回头看看,见老伯仍坐在廊下,如黑黢黢的岩石一般。为了省电,全屋
灯也未点一盏,只有那烟火一明一灭。若川想想,心里就难过,若六莲真的去了城里,老伯
该怎么办?
  回到鳖场,见时候不早,若川急忙约了小郭,对他说有事要谈,两人就相跟着上了小
楼顶层的天台。天台上摆着茶几和椅子,平日里工人们无处消遣,夜饭后就上来,乘凉、喝
茶、聊女人、数星子。小郭把几个工人赶了下去,两人相对落坐,心内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若川是头一回上来,便望望四周,见皎洁月光下,山川形胜,林木苍郁,心说这鳖场
的选址,端的是个好地方。就问:“这地方当初是怎么找到的?”小郭说:“我和老板两人
在琼海、文昌一带跑了四天。老板什么也不懂,偏要指手画脚,我却是要考虑交通、水源、饲
料供应这些问题。只有这一处,是我们两人都看好的。”若川点头说:“好地方!卧虎藏龙
了。可惜了你一身本事,窝在这里。”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说:“助理,有什么话,就说
罢。”若川拿出两张纸条,一张记录着小郭报的若干虚账,另一张,是所购物资的实价和实
际用量。小郭接过,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看了个大概,但却一点也不张惶,看看,又想想,
只说了句:“你都知道了?要怎么办呢?”若川说:“人要讲良心。老板待你不薄,你怎么
可以这样?”小郭说:“助理,你其实还漏算了一笔账,我在这里打点关系、安抚工人,还
有零星用度,都是自己垫的钱,拢一拢,也有五万多了。”若川说:“就算是罢,但公司职
员卖一年的命,所得才多少?你却一拿就是几万!”小郭就摇头说:“那不一样。我是吃技
术饭的,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万。进了你们公司,反而要搭钱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鳖场
这个样子,年终又哪里能指望分红?”若川见小郭错也不认一个,就有些强硬地说:“我
做人有个原则,饿死也不能做贼。”小郭听了,一怔,忽然就有了些气:“那公司又在干些
什么?我、公司,不过是联手在骗国家罢了。”若川一摆手,冷冷地说:“那是两码事,你
不能对不起公司。”小郭却驳道:“那也要公司能够对得起我!”
  两人一时僵住,都无话。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枝烟,点燃闷闷地抽。四下里,月光清冷,
水池中的鳖儿跳跃不止,溅水声彼起此伏。通道上,有个巡夜的工人无聊地在走动。
  若川想,讲了这半天,竟听不出小郭有一丝愧疚,真真是岂有此理。不由得就一阵恼怒
想明天就把情况跟老板讲明。鳖场的事情,即使重打锣鼓另开张也无不可,只是不能让小郭
这样嚣张。
  过了一忽儿,却听小郭说:“助理,你是个有城府的人,比我懂道理。公司需要贷款,
也就需要鳖场,需要我这个场长。我如何做,你尽可装聋作哑,公司再不会有第二人能这样
认真。你、我、老板,都各谋些财路,有什么不好?”若川就微微一笑,说:“小郭,你要逼
我离开鳖场么?”小郭摆手道:“哪里,你尽管在这儿修身养性。就像银行看我们公司是个
规矩的公司;公司看我这鳖场,也是个规矩的鳖场。人,不会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
  这场对话,显见得小郭是在占上风,若川知道,小郭谋划了也不止一日,不是一下就
能震慑住的。于是就说:“你说的是一种理,但也有另外的理。老板们行事,多不按常理。你
不要以为,公司非要这个鳖场不可。我劝你还是收手,好好地经营一下,赚也要赚个干净钱
或者你想走,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小郭听了,若有所动,感到了隐隐的压力,沉默了半
晌,便说:“也罢,就算我流年不利,少赚了十万八万。但是,鳖场这样子,如何就能赢利
”若川说:“我们一块儿来维持罢,不见得山穷水尽了。只是,两败俱伤的事,我劝你不要
再做了。”若川的话,柔中带刚,意味小郭是听得出来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叹了口气,
说:“人在世上活,却不能好好的做事,还有什么活头呢?”若川听他慨叹,竟也牵起了
同感。抬头望望上苍,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若川自然是知道,世间不会有人回答得了
这问题。忽然就联想到,人的聪明才智,几千年了,大多都没用在正当地方。所有的人,好
像都在胡乱的活着。有头脑的人,反而是苦恼。

  23
  
  若川去老宅送礼的时候没有看到六莲,六莲是到女友亚娟家去了。眼看要过中秋了,亚
娟从海口回家探亲,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动。一个村姑进了城,才不过一个多月时
间,再回来时已经脱胎换骨。城市又一次给了这小村一个神话。关于亚娟的回家,村里的传
闻很多,譬如,说她是由一个中年老板用轿车送回家的;又譬如,说那老板进了亚娟家门,
甩下五千元做见面礼,吃了一餐饭,自己回了海口。乡人们居于一隅,对于外界来的人与事
有些夸张总是难免,但这事情还要有个主干,才会有传闻中的枝枝叶叶。有一件事,应该是
无疑的,那就是亚娟这次去海口,肯定是以飞快的速度“傍”上了一位老板。这泼辣姑娘,
说到做到了。
  六莲黄昏时在村井边洗衣服,听到了这件事,又惊又喜。顾不得矜持,就跑去了亚娟的
家。进门后,一眼看到亚娟的打扮,证实了村人的传闻并不虚妄。亚娟穿的是件连镇上都无
人敢穿的吊带装,上露背,下露脐,薄得什么都能看清。这装束,先就把六莲吓了一跳。两
个女孩见了面,就手拉着手,欢喜得叽叽喳喳。六莲说:“呀,变成了这个样子!”亚娟笑
得很妩媚:“再变,也没有你漂亮。”说着,就把六莲拉到闺房里坐。六莲见房间里大包小
包,都还未来得及打开,就说:“发财了哟!怎么这样快?”亚娟撇嘴说:“这算什么?
海口的事情,三天三夜也给你讲不完。”六莲见门外并无人来往,就凑近前去细琢磨亚娟的
吊带装,她拉了拉亚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带子,恍然大悟的说:“原来是这样的!你真是敢
穿。”亚娟就笑,说:“再在山里蹲着不出去,我们就要变成老太婆了。”六莲说:“太夸
张了。”亚娟就碰碰六莲丰满的胸部,说:“城里女人,只要不露这里,什么都敢穿。”六
莲脸一红,就要回嘴。亚娟忽然想起,就摆手制止她,又去把门关好,从蛇皮袋里抓出一件
透明的吊带裙:“你来试试这个。”六莲有些慌,忙说:“我不行的。”亚娟说:“怎么不
行?在乡下,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不容分说,就帮六莲脱了外衣,换上了吊带裙。又拿
了一面镜子,上下照给六莲看。六莲看镜中的自己,白而苗条,端的是换了一副模样,就想
这个样子,如何能在街上公然的走?不由就说了一声“真羞啊”,捂上了脸。亚娟就咯咯的
笑:“怎么样,要迷死男人吧?”六莲慌忙褪下裙子,穿好衣服,说:“你是越学越坏了。
”亚娟说:“我说的,都是硬道理。我们姑娘,除了身体还有什么?不趁这时候迷住一个有
钱人,还会有出头之日么?”
  天渐渐黑下来,两人嫌屋里闷,就出来坐到院里。亚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内,点着蚊香乘
凉,一边高声说着话。两个小姑娘就靠着椰树根坐下。日子已近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上了
东山。头顶上的椰树叶子,大鸟翅膀一样在夜空中晃动。六莲坐在亚娟身边,感受到了这新
潮女孩从城里带来的气息,一时有些沉醉。一会儿,嗅出亚娟身上有股异样的香水味儿,六
莲就问:“听说你找到了一个老板?”亚娟说:“就算是吧。”“做什么生意的?”“卖海
鲜。”“那不是……”六莲想说,那不是跟马寡妇是同行吗,但又想,马寡妇怎能与海口的
老板相提并论,就改口问:“什么时候结婚?”“结什么婚?”亚娟诧异地反问道。六莲说
“不是找到老公了么?”亚娟鼻子嗤了一声,咯咯一笑说;“什么老公?是人家的老公。做
情人还差不多。”六莲大惊,说:“咦,你不会是做了二奶啵?”亚娟说:“二奶又怎样?
也没什么不好。我只问,谁能给我房子,谁能给我钱。”六莲眨眨眼,心里一凉,忽然就有
了一种幻灭感,喃喃的说:“原来是这样。”亚娟就说:“小傻瓜,男人,哪有几个是好东
西?蠢人才找老公呢。我只管弄清三件事,他们要什么?我们能给他们什么?给了以后能得
到什么?”六莲又是一惊:“不会的啵!”亚娟说:“我看到报纸上有句话,叫‘有奶才
是检验娘的标准’,我看你呀,以后找男人,也要先问有没有奶。好男人确实有,可他能娶
你么?”说着她忽然抓住了六莲的手,很认真的说:“你比如,那个鳖场的白助理,好是
好,但他能娶你么?”亚娟无心的譬喻,在六莲听来,却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隐私一样,就
摆脱亚娟的手说:“我不要他娶!”亚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不过,若能做
白助理的二奶,也是很舒服的哦。”六莲便打了亚娟一拳:“你胡说。”
  临别,亚娟要把刚才那件吊带裙送给六莲。六莲摇摇头道:“我不能穿的。”亚娟说:
“怕甚,在家里穿么。”六莲说:“不行,老爹要骂死。”亚娟笑笑,也就作罢,将六莲一
直送上了村道。
  水样的月华,铺洒在麻石小路上,村庄在微醺之中。六莲觉得脚步又轻快又滞重,耳边
还响着亚绢的那句话——“鳖场的那个白助理,他能娶你么?”这样具体的一个问题,十
七岁的六莲的确没想过。以往她想到白助理,只是喜欢,心里面有柔情。而自己想去海口,
多半也是为了这个男人。可是,今晚的亚娟所带来的,却是一个与白助理所带来的不一样的
海口。亚娟带回的这个海口,光怪陆离,似乎没有她六莲能存身的地方。究竟哪一个海口,
才是真实的呢?六莲在心里问自己,白助理——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脸发烫——这个男人能
够无论在何时、无论在哪里,都对我这样好么?
  六莲回到家,见阿爸已经睡下,就轻手轻脚进了闺房。打开灯,眼睛一亮,看见了放在
梳妆台上的糖果。拿起来看看,包装精致得很。一下就想到,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来过。六莲
坐在床上,轻轻摩挲着这些可爱的礼物,心头一阵阵热。两个月来,白助理已经融入了她的
生活。她平日里一言一笑,都会想到,白助理若是听见看见,会不会喜欢。自己想去海口,
那条路太长,又很渺茫,但她下决心要去。亚娟说的种种事情,打消不了她的勇气。六莲现
在的所想,不是像亚娟那样,要依傍一个什么老板;也不是像美芬那样要谋个明媒正娶。六
莲只想,能和自己喜爱的人同享一片天空,同呼吸一个城市的空气,就很好。只要自己高兴
就能见到所爱的人,与他打趣儿,与他散步,可以撒娇似的握住他的手,这就够了。幸福,
不是钱,是心,是息息相通啊。就这样,六莲捧着糖果,痴痴的想了半晌,没来由的,眼角
流了泪。
  睡下后,她把糖果放在枕头旁,不舍得吃,只看着它,就很舒服。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着,有很多人闯进来,一会儿是白助理从容的微笑,一会儿是亚娟得意的眉眼,一会儿又
是阿爸闷闷不乐的神情。然后,恍惚中白助理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来,将她拽住,
一步步走向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厦顶层。头顶上的太阳很亮,把他们两人都融进去了。
  六莲在巧克力糖果的香气中入睡之时,白若川仍然坐在鳖场小楼的顶上。他和小郭谈完
之后,就让小郭先去歇息,自己要独自呆一会儿。夜气有点凉,千山万壑都在月光里。他望
望老宅方向,已无一星灯火,知道父女俩已经睡了。他想,就能够想象到的辽阔疆域里,差
不多的人恐怕都已睡了。现代社会不会有什么诗意,这月将圆的夜里,人不寐的景象已是非
常罕见。多思的人,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将小郭的事情谈完,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那些
讨厌的俗务,就随他去罢。人活着,免不了要争争斗斗,可是等到老,一口气咽下,又能带
走什么更多的东西?没有任何的风光能够长久,这若川早就看的很透。满世里忙忙碌碌的,
不过都是要谋饭吃,若川唯一与人不同的,是想在这之外,能享一点悠闲而已。
  在咫尺之遥的六莲,是他无意中窥到的一片景致,就像细雨,润过他的心田。他在感激
之余,又不禁惭愧,自己能给六莲带来些什么?六莲和老伯,都对他都是有一些期待的,
然而他若川在商业浪潮里,不过是一条无桨无帆的孤舟,自保尚且难,又怎能渡他人到彼
岸?
  此时巡夜的工人走到楼下,向若川招呼了一声,催他早去歇息。若川应着,慢慢站起身
来。眼前,万物正酣睡得好,世界变得比白日理智得多。他想,人与人,物与物,永远都能
像此刻这样恬静,那该多好。
  

  24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因日前连连下过几场雨,秋凉日显一日。燥热
一过去,村人的心境也不再烦乱,看山水索然如旧,但却是安谧得多了。所有的人都不可能
意识到,从这一日起,小村的平静就要被接踵而来的灾难所打破了。
  早饭后,美芬家里一个小男仔跑来给六莲送口信,说美芬已经回到了家,为出嫁正忙
得焦了头。邀六莲赶快过去商谈,请六莲做为伴娘“八姐妹”之一,出嫁那天要担大任的。
六莲闻听,心情很复杂,本不想去充伴娘,但姐妹之谊又不好推却,只得匆匆打扮一下,
赶了过去。美芬家里,已是忙成一团,筹办各种嫁妆。“八姐妹”已来了四个,正做着女红
缝衣缝被。乡俗里,八姐妹这一日,要在美芬家忙到晚,中午就在美芬家吃了。事多得像乱
麻,尤其是如何想出古怪法子刁难新郎家人,还须细商量。
  上午,小郭约了若川,一起去镇上买物资。前一晚的谈话,明显是起了作用,小郭审时
度势,不想把事情激化,决定了隐忍下去,当务之急是与若川平安相处。留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昨日里,村中的劳力已如约将鳖场新的排水沟挖好,今日去镇上,就是为了买水泥
做涵管,一并再请了泥水师傅来。此外最重要的,还要买个磅秤,把那个假的替下来。
  若川是北方人,不大耐热,入秋后心情就舒爽得多了。加之困扰了他两个多月的财务“
黑洞”已经搞清,局面暂时控制住,所以一时无忧,心里很平和。坐在小郭摩托车后座上,
一路只讲笑话。他说:“你不要心存歹意,再把我掀到沟里去。”小郭自是乖巧,打个哈哈
应着,说:“我哪敢?再把你掀到沟里,六莲就要把我吃了。”若川见他说得暧昧,便只好
装糊涂说:“六莲倒不能怎么样,小心回到海口,我老婆要拿你问罪。”到了镇上,两人一
路看货、询价、雇人、雇车,忙得一头汗。看看中午赶不及回去,就在小店里吃了碗面,下午
又接着忙。
  中午六莲未回家,老伯从地里喷药回来,感到十分劳累,手脚麻木得厉害,将昨日的
剩饭热了热,胡乱吃些,就躺下歇了。这一觉睡得昏沉,到得下午三点钟,才朦胧醒来。仍
感浑身酸乏,于是就躺在床上假寐。想来想去,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病,决意过了中秋去镇医
院看看。看看自己身体不行了,再想到今后的日子,老伯忧烦甚多,感叹人终究不能胜天。
五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意志消沉。
  正思虑间,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声嘈杂,气势汹汹。心里不免一惊,想难道是镇上的黑社
会闹到这里来了?便连忙爬将起来,走到堂屋,看见院子里已涌进若干人等,制服俨然,
表情严肃。还有些乡邻,是相跟来看热闹的。
  霍半嘴叼着洋烟,从人丛中走出来,朝老伯假意笑笑,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说:“老
吴,这是镇上的清欠工作队。这两位,是蒋所长、黄所长。镇上的行动,嘿嘿,我是拦不住的,
有话你跟他们讲吧。”
  吴老伯见这灰灰黄黄的制服人员一大群,心下早已明白,暗咒了霍半一句,就说:“
你们先等等。”说完回身进屋,拿了烟枪,搬了个竹椅,坐在堂屋大门外的廊上,方才又开
口说:“我今日做田,累了,只能跟你们坐着说。”那体态肥硕的蒋所长,本以为乡民无有
敢阻拦公务的,见此不由一惊,打量吴老伯,知道不是一般老农,心里奇怪,就低声问霍
半:“这一家欠了多少?”霍半说:“五百多。”蒋所长就对吴老伯说:“看你年纪有一把
了,我愿跟你讲讲道理。不过才五百块,不多么,我看就不要拖了。今日镇里统一行动,一
个也不能少的。”老伯点燃烟,慢慢吸了一口说:“没有。”老蒋说:“去借么。”老伯说:
“借不到,银行又不是给我开的。”老蒋有些恼火,说:“你这是什么话?”老伯说:“人
话,我只讲事实。就像你们今日要钱,不就是镇里过节要用么?”老蒋闻言大怒:“放屁!
跟你先礼后兵,你还敢顽固?”老伯抬头瞟了老蒋一眼,仍是慢悠悠的说:“你这话,三
十年前我也听别人说过。能吓倒谁?”老蒋说一声“好”,心里发了狠,回头与派出所黄所
长交换了一个眼色,把霍半拉到身边问:“这是个什么东西?”霍半谄笑一下,说:“你
莫气。他是老知青,当年打瘫了人家大队书记的那个。”老蒋听了,脸上皮肉动了一动,说
“怪不得,劣根性不改。”说罢看一眼黄所长,黄所长会意,一摆头,四个灰制服联防队员
冲出来,齐齐围住老伯。蒋所长正了正大盖帽,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执行公务,你不配合
怨不得我。拔锅!揭瓦!有什么拿什么,以财产抵欠款。”四个联防诺了一声,挽起袖子就
要向屋里冲。看热闹的村人惊呼起来,嚷成一片。却见老伯霍地站了起来,一脚蹬翻了竹椅
又把烟枪狠狠摔到地上,伸臂拦住了联防:“你们敢动!我活了五十多年,光天化日,没
见过敢当面拔锅的。你们要进去,我们当中先死一个再说!”
  这时老金听人说老宅出了事,已带了几个人,携了铁锨、十字镐赶了来。见是穿制服的
人在追債,就未贸然动手,看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喊了声:“要抢劫么?”几个联防
回头,见是几条虎视眈眈的壮汉,便哗啦抖出手铐,抽出电棍,喝道:“想干什么?”老
金就说:“要打老蒋!”老蒋一听,脸上皮肉抖了一下,问道:“什么人?”老金说:“
湖南人,专打老蒋。”老蒋气极,骂了句:“妈的,都给我拿下!”霍半见势,连忙上前对
老金说:“地方上的事,你们鳖场不要插手。”话音刚落,只见翁哥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
掂着老伯家的波兰伐木斧,在石阶上“当”地敲出火花来,说:“你一个村长,为何吃里
扒外?”霍半说:“哦,你也要说话?这关我什么事?”翁哥说:“老伯这样的老实人,
你们也要欺负?要逼命么?”
  见事态要闹大,黄所长便掏出手枪,在头顶晃了晃,吼了声:“无关人员,都让开,
不要妨碍!”老金冷冷一笑,哗一声敞开前襟,露出带伤疤的胸膛,拍拍说:“哦,你也
敢毙人?”这时,老伯已气得浑身颤抖,喘息着说:“让他们抢,我看他们敢不敢!”说
着双腿一阵剧烈麻木,眼看着站不稳,就向地上瘫下去。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翁哥连忙弃了
斧子,弯腰去扶老伯。
  正僵持之间,人群后面又起了骚动。原来是在美芬家忙碌的六莲,听到人报信,与美芬
一道赶回家来。六莲面色苍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分开人群一看,见阿爸瘫坐在地上,哇
一声就哭将出来,忙上前跪下,抓住阿爸的肩膀。老伯喘着说:“你莫怕,没有什么的。”
美芬也跟上来,一眼见到率众来讨债的,却是自己未来的公公——税务所蒋所长,顿感万
分尴尬,脱口而出说:“爸,你,你怎么在这里?”那老蒋一怔,说:“咦,美芬,你来
做什么?”美芬跺跺脚,急得要掉泪的样子:“这是我同学的家呀!”六莲听见两人的对
话,抹抹泪,抬头看着老蒋,说:“你就是天保的爸爸?”老蒋一时也是尴尬,退了一步,
对霍半埋怨道:“你,怎么搞的么?”六莲站起,慢慢走近老蒋,一指他鼻子,说:“天
保原来还有这样的爸爸!”老蒋脸涨得紫红,哼了一声,回身就走。
  黄所长在一旁看得清楚,连忙出来收场,对众联防说:“不要激化矛盾,都撤!”说
罢把枪也收起。那些联防平日里只会在镇上饭店舞厅白吃白玩,极少经历这场面,本来就心
虚,生怕闹出人命来,巴不得有这一声,忽一下就都退走了。霍半朝老伯鞠个躬,说:“我
也是没办法呀。”一边就驱赶着围观的村民:“都散了,散了。”翁哥却是跳起来,提了板
斧,要追上去:“霍半,你不让人活,我操你个老母!”众人慌忙拦住他,夺下了斧子,
纷纷说:“连老实人都逼成了这样子。”
  25
  
  中秋节的前一日,就这样过去了。工作队撤走后,夕阳如血,小村归于了寂静,就连往
日村童的嬉闹声也听不见了。这一日,本是农家为孩童买月饼,备好明日拜月老事宜的日子
可经过下午的风波,大家都没有了心情。被讨了账的人家,虽然东挪西凑还了账,却是心有
余悸。未欠账的人家,也不敢侥幸,都关门闭户,生怕惹祸上身。老宅里发生的事情,不到
一个小时,村里就传遍了。人们在心里恨着霍半,却也对他更加畏惧。
  待到若川与小郭从镇上回来,已是黄昏掌灯时了。听老金他们说起这事,两人都吃了一
惊。若川吩咐小郭在场里指挥卸车,自己连忙赶去了老宅。
  未进院子,就见里面窜出来小白,一声哀鸣,咬住了他的裤脚。若川平日只听说狗通人
性,见今日小白的确不似往日,家中出了变故,它也恹恹的没有精神。进得院子,见老伯半
靠在竹椅上,甚感劳累的样子。六莲正跪在地上为他捶腿。若川过去,看看两人神情,却是
大不相同。六莲眼睛红红的,也不搭话。倒是老伯,无事一般,与若川寒暄。若川坐下,就问:
“还不要紧吧?”老伯说:“不打紧,活过半辈子的人了,什么事没见过?”若川说:“
像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真是活气死人。”老伯一笑说:“几个鸟人,跟他们生气,是不值得
”若川就叹气。六莲却开口道:“助理,你在海口工作,认识什么大官么?”若川明白六莲
的意思,一时答不出,沉吟起来。老伯就说:“小孩子家,乱说。我们庄户人家,莫要动那
个心思,古来就说的好,屈死不告官哪!”若川便说:“我过去替公司办事,在省上,也
认识几个主任、秘书的,求他们批过条子。但是为乡下的这种事,怕是批不出条子来。”说罢,
又是叹气。老伯说:“大官们有大事要做。下面的事情,不过是小官们乱来,搭不上界的。”
若川恨恨地说:“这种土皇帝,太可恶。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我总算知道当农民的难了
”老伯嗬嗬一笑,说:“清平世界,他们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扣人,要钱,不过是嚇人罢
了。我又生不出钱来,总要让我慢慢来还。”六莲就抬起头来,说:“阿爸,你遇事情愿意
讲道理,你说说,为什么他们十指不沾泥,却是他们向我们要钱?”老伯就仰头笑,说:
“你又提刁钻问题,跟阿爸年轻时一个样子。我跟你说吧,一个是天意,一个是命,你有再
大本事,也是拗不过的。”若川看老伯脸色暗晦,身体也是无力的样子,就说:“老伯,你
不比年轻时候,可要保重身体。明天鳖场出人,用摩托带你去镇上检查一下吧。”老伯连忙
摇头谢绝,六莲却嘟起嘴,埋怨道:“阿爸,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
么。”老伯只淡淡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清楚。”若川见状,也不好再坚持,就
说:“老伯,再有什么事,马上叫六莲通知我们。他们在我们面前,总是要忌讳一点的。”
老伯豁达地笑笑,说:“不会再有事情了。我们六莲,原来是做了蒋所长儿媳妇的伴娘了。
”六莲立刻红了脸,说:“让那蒋天保去死吧,我才不去做伴娘!”
  聊了一阵,若川就告辞出来。六莲起身,将他送到路上。暮色里,若川见六莲神情郁郁
就说:“农村的日子,太难了。到明年,就去城里吧。”六莲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才说:
“你们城里人多好,只要不犯法,谁敢对你们这样子?”若川听了,心里发酸,忍不住去
抚了抚六莲的头发,说:“我真恨自己无用,帮不了你们的忙。”六莲望望若川,心头百感
交集,眼泪在眼眶里转,她咬咬下唇说:“不,不是那样的。只要你好,我就高兴。”说罢
急急地扭过身,跑回家去了。
  看着六莲的身影在昏暗中隐没,若川感到刺心的痛。初来霍村时那种闲云野鹤的心情,
早已荡然无存,只觉得胸中被乱麻一团塞住。他虽知道哪里都不会有世外桃源,但初来时毕
竟新鲜,加之因了六莲纯净的目光时时围绕,曾使他一度宁可信其有,把霍村权当了忘忧
之地。但经过了鳖场和村里的几次事情,他无法再存幻想,霍村也是个俗世界,恼人的事情
不比城里少。城里人一般地下乡,看到青山绿水而发赞叹,不过是阔少的心态,走马观花,
不用付出稼穑之劳,赞叹几句,仅仅附庸风雅而已。而在这青山绿水间,农人的肩膀所担荷
的,却不知道有多少沉重。
  若川目送六莲进了家门,便离了老宅,走近鳖场,看见高墙内一派灯光冲天。他想,这
一堵墙,就是他若川、还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类附庸们的防护墙,这墙,可以使他们不至受
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这防护墙与生俱来,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在墙外的所有平常
农人——六莲、老伯、翁哥,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防护,只能袒露于野,任由风雨。
  晚上睡下,平稳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动。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亮如烛照,于是就
揣度,这一夜,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那可爱村姑六莲的梦,定也是不会安稳。“劫
后风雨弱无声”,忽然,他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撰出这样一句旧体诗来。觉得只有这几个字
可以形容小村此时的情境。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院墙咫尺外,六莲在卧房内也是枕上江海,辗转反侧。今天的事
对她的刺激之深,实在是平生所未有。过去在学校念书时,琅琅诵读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
气象,类似的风波都像已经隔的很遥远,尤其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家里。六莲从小就是有所依
恃的。阿爸是个沉郁威严的人,四乡里人多敬畏,因此六莲从小到大,是连烂仔都没人敢欺
负过她一下的。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齐来威逼,六莲顿感天塌了一般。她今日才感觉到
阿爸老了,那副血肉之躯,也有抵挡不住的风雨了。六莲的这种单纯,是自幼而然,今日蒋
所长的一副面孔,才让她知道,人世的恶,是不会单单就放过她的。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乡亲
虽然粗野,但若无怨仇,是决不会相逼得这样狠的。下午,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赶回家来
无意中让蒋所长面子下不来,还不知这个老蒋会有多么凶。于此,六莲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
仗义,想想,就很感激这个平日里木呆得不会说话的人,竟能那样出手相助,于是,也就
在心里原谅了他过去对自己的不敬。
  六莲思来想去,觉得这霍村无论如何不能待了,明年一开春,就该走海口。走海口,不
是为了图富贵,是为了堂堂正正做人,不再受这些鸟气。海口是个大码头,只要有心,再有
白助理在,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脚之地。即便是终身劳动也罢,总比看这些恶嘴脸的好
晚上时白助理走后,美芬的哥哥曾来过一趟,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虽然白日里出了那
样的事,美芬还是希望六莲到时能去做“八姐妹”。她们姐妹一场,与老蒋其实是无关的。
六莲听明了来意,只说了句:“鸡有鸡道,狗有狗道。我不去做伴娘,也祝美芬过上好日子
”就再不做声。美芬的哥哥见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好骂了几句老蒋,讪讪的走了。六莲睡
下后,又想起了没几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觉得美芬已经是陌生人了,儿时的友情,已随
风雨吹走。今后,也只能是有一点点记忆罢了。
  夜渐渐深浓,中天明月,只亏了那么一点点。花好月圆,这世上总是有人要笑的,但此
刻还轮不到她六莲。这么想着,眼皮忽地就重了,闻到枕边那包舍不得打开的糖果味道。在
温温的香气中,六莲睡了,嘴角有一丝很纯净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吴老伯吃了早饭,却没有去下田。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对六莲说:“你
也换件衣服,陪我去镇上看病。”六莲巴不得阿爸有这念头,说了句“你早该去看”,就急
急的去换了衣服,出门时又道:“阿爸你也是,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领,今天却要抓我
的差。”老伯就故意板起脸说:“难道你想躲懒么?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六莲就笑,说
“算了罢,老爸就知道逞强。”说着两人上了路,拦下邻村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捎了脚,颠
颠簸簸的到了镇上。
  在医院,看病的是位老医生,动作迟缓得很。他将老伯手脚麻木的症状问了又问,摘下
老花镜,又翻翻书,沉吟了半晌,才说:“先吃药罢。”说完写了病历,开好处方。六莲接
过处方看看,是几剂活血通筋的中药。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张五十元票子交给六莲,六莲
就去取药。走了没两步,老伯又喊住她说:“若是太贵,就不要了。”老医生对此习以为常
只是笑笑,也不解释。六莲一走,老伯就凑近医生,说:“你跟我说实话,这病要不要紧?
”医生捻捻胡须,闭目想想,慢慢睁开眼说:“我们医院太小,拍不了片子,你要到县医
院去确诊。无非两种可能,一是风湿,二是颈椎长了骨刺。”老伯问:“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风湿倒不怕,治是治不好的,但死不了人。若是骨刺压迫了神经,就有大麻烦
要早动手术。”老伯有些沉不住气,急忙问:“大麻烦?会怎样?你尽管说罢。”老医生叹
口气说:“严重的话,要瘫,而且还有危险。”老伯愣了一下,想想又说:“有危险?那就
是要死人喽?”医生也不答,只说:“早开刀,就没问题。”老伯就问道:“我们这种田汉
平常有病只是买点药片来吃,不知这手术要花多少钱?”医生说:“现在这手术,拉拉杂
杂的收费就多了,手术费、住院费、陪床费、营养费、药费,统统加上,要一万五罢。红包还不
算在内。”老伯听了,抽了一口凉气,说了句“这怎么得了”,摇摇头就不再问了。少顷,
又叮嘱医生道:“等下我的女仔回来,你千万莫提这话。”这医生对乡间疾苦见得多了,也
不劝,只是点头应允。
  六莲取了药回来,与医生打过招呼,就扶老伯出来。忽然又听那医生在屋里叫,六莲就
赶忙返身进了诊室。老医生大声的说道:“把病历拿去!”而后,又急急的小声对六莲说:
“孩子,两月之内,赶快带你父亲去县医院看看,莫大意了。”六莲一听,急得眼泪就要出
来,想仔细问,医生却挥挥手说:“莫要急。去看了,就好了。”
  六莲强自定了定神,出来继续扶了阿爸,忧心忡忡的往回家的路走。镇上这时的情景,
一片升平。虽然不是集,却因为是中秋,人比逢集时还要熙攘。石板街上,有舞狮队在耍弄
锣鼓“镗镗”的敲得人心慌慌。走了两步,老伯想起来,就问:“药贵么?”六莲说:“还
好。”说着就把找回的一卷钱又数了数,交给老伯。老伯看看街上的盛况,一笑说:“过节
了,你去买点喜欢的东西罢。”六莲心里面乱,摇头说不想去了,只想早些赶回家里。
  回到家,她匆忙抹了一把脸,就坐在前廊上,把病历拿出来细细的翻看。见上面龙飞凤
舞的写着两种病名,后面都画着问号,下面还有两个字是“待查”。于是就在心里说,这不
是跟没看一个样么?老医生压低声音说话的那样子,顷刻又浮现在眼前,让她觉得末日将
至了似的。她不由心里一跳,就喊了声“阿爸”。老伯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六莲就说:“
我看这镇医院不行,明天我们去县里罢。”老伯淡然地笑笑,说:“哪里就不行?县上还不
是一样?改日再说罢。”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各自想起了心事。
  下午,老伯也没有再去田里,只在廊前闷闷的坐着。到傍晚,忽然对六莲说:“你去鳖
场,把白助理请来,我要跟他喝酒。”六莲说:“人家是北边人,中秋节要在家中吃席。今
天怎么好请他?”老伯不禁有些颓然,想想说:“也好,明日再说。”过了一会儿,他见六
莲也是闷闷不乐的,就故意打趣说:“愁一愁,白了头啊。你这是做什么?阿爸是垮不了的
”六莲仍是不做声。老伯就开起了玩笑说:“莲莲,我看,不大对劲的倒是你。好几个月了
总神魂颠倒的。是喜欢上谁了啵?阿爸可以给你去做媒。”六莲苦笑一下,说:“是又怎样
不过,那人远在天边。”老伯便说:“那不要紧。我们把他接过来,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
”六莲望了望阿爸,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白助理,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噗嗤一笑。
  其实这一日里,白若川倒也是十分惦记着父女倆,上午就来了一趟老宅,见空空无人,
不禁诧异。下午与工人们一起弄菜摆酒,不大好出来。到晚上喝完酒,已经是九点多了,他
又来了一趟老宅,见灯光已熄灭,知道人已经睡下,便叹了口气,返回了。
  这一晚,鳖场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留了值夜的人之后,就七倒八歪的都睡了。若川
回到炮楼,只感到意兴阑珊,洗也不洗,就躺下了。中秋的夜里,月照千山,竟然亮如白昼
若川望着窗外,在心里自嘲着:今夜竟是孤单单的过了,无一个人可与之团圆。想想妻子女
儿,熟悉但又遥远,虽是亲人,又仿佛是陌路。一生里,本想建功立业,到头来却成了个劳
役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为赚钱养家,受人种种的驱遣。真是家也无趣,业也无成,仅
有个私心里喜爱的乡下女孩子,却又承担不起。这样的人生,也是失败得很。他郁郁地想着
不一忽儿,就与偌大的鳖场一起,沉入了梦乡。
  高墙之内的鳖场,安静如水。在这片小天地里,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有一场险恶的灾
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26
  
  这个夜晚,月不黑,风也不高,是万家团圆之后。若川的梦,却不那么平稳。恍惚中总
听到有女子在饮泣,断断续续的,像山林里哀哀的狐鸣。梦里出现了许多人,都看不太清面
目。一忽儿,又都不见了,慢慢的浮现出一片荷塘。那红白荷花开得璨然,荷丛中走着一个
穿红袄的小姑娘,模模糊糊的像是六莲。小姑娘神情痴痴的,只顾朝前走,直走到一片白雾
中去了。接下来梦到的人与事,又是头绪纷繁,混沌不清。
  这样似梦似醒地到了后半夜,忽然一阵嘈杂声在院中响起,若川被惊醒,侧耳听去,
听见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间或还夹杂着爆竹似的响声。若川一开始还在懵懂,不知此
刻身在何处。晃了晃头,猛地一下醒悟了,知道大事不好——是鳖场出事了!那爆竹似的炸
响,不就是枪声么?他一咕碌爬起来,抢步到了窗前,远远看见院墙上搭着一架梯子,几
个黑影正攀着梯子越墙而去。原来是贼又来了。只见那几个贼人从容不迫,一面在收拣东西
一面在放着枪。用的是火药枪,喷出的火光很大,照亮一片。小楼那边,已经出来了几个工
人,赤身露体的连衣服也不及穿,正呐喊着朝贼子们甩砖头、石子。若川也连忙在窗口大喝
了几声,就急急的下了炮楼,抄起两块石子,赶了过去。
  待得他和工人们冲到梯子下面,众毛贼已尽数跑掉了。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料定中
秋之夜鳖场一定防范不严,所以搬了一架梯子翻了进来。可巧值夜的工人也喝多了酒,后半
夜撑不住,偎在水泥包上打起了磕睡,全不知门户已经失守。毛贼们拿了捞鱼的大网,不知
网了多少鳖去,装在尼龙袋里,一袋一袋抛到墙外。看看鳖场除了亮着灯之外,人都是死猪
一样没有动静,贼们知道此番得手,不禁放肆起来,叮叮咣咣弄出了些响动。瘟头瘟脑的值
夜人总算是被他们吵醒,三魂被惊出了窍,没命的喊叫起来。毛贼们见不可久留,乒乒乓乓
放了几枪,唬得那值夜工人不敢近前,就撤走了。
  众人们去查看鳖池,见池边有贼们未来得及拣走的鳖,死伤狼藉。那些被弄走的,起码
在百斤以上。小郭见损失不小,有些慌了,只连连说:“这怎么交差?这怎么交差?”再检
点人员,所幸一个未伤,若川就手抚额头说万幸。老金却说:“上次抓到的那个,就该打断
他腿,让他们再不敢来。你看今日他们得了手,往后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众人被惊
嚇了一回,也都是愤愤,鼓噪着要去追。老金说:“狗日的带着偷的鳖,跑不快,眨眼就能
追上。”若川就与小郭商量,也觉得若是轻易放走了那些贼子,怕是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于
是就同意去追。但若川又顾虑贼们手中有枪,老金就拍了拍裤裆,说:“怕的甚?那鸟火药
枪,还不及我的这杆枪好用。”若川就说:“好吧,但是如果擒到了贼,千万不可下死手打
”那一众工人整日在院墙内劳作,了无生趣,见今日可以痛打贼子,无不欢欣鼓舞,发了
一声喊,就各自抄起铁锨钉耙,涌出了院门。
  此时,月儿虽然已斜,但清辉依旧,夜里也可以看得很远。山路上,远远可以看见贼子
们负了重在走。众工人不禁恶向胆边生,拔步就追。堪堪离得不是十分远了,却不料贼子们
发一声怪叫,四散奔逃,都隐入了路边茂密的树丛中。再看,就影子也不见了。鳖场众人也
钻进树丛中去搜,哪里还找得到?胡乱找了一通,毫无结果。若川有些丧气,对小郭说道:
“算了,这样子,就算是白天也难找到,先回去再做打算吧。”小郭叹了口气,也只有同意
就招呼众人收兵。唯有老金心有不甘,抡着一把柴刀殿后,模仿着美军的心理战,不断吆喝
“出来吧,狗日的,老子看见你了。再不出来老子阉了你!”
  一行人在杂木林里拨开枝叶,慢慢朝大路上走,胸中都有难解开的愤懑。互相看一看,
又发觉彼此原是赤条条的跑了这大半夜,就不禁失笑。几条汉子,强弱肥瘦各个不等,追贼
追出了一身汗,脊背都在月色下油光光的发亮。如此才走了十几步远,忽然身后一声枪响,
火光一闪,接着就是一声哀叫。众人慌忙回头,见走在后面的老金张着双手,铁塔样地缓缓
倒下了。原来是一个毛贼躲在草丛中,待老金走过,跳起来抵住他后脑就是一枪。枪声与老
金的叫声在山野间回荡,令人心胆俱裂。众人呆了一呆,纷纷返身去看老金,也顾不得去追
那跑走的毛贼了。
  老金仰倒在草丛里,两手攥的紧紧的,一味在抽搐。小郭忙把他扶起,用变了调的声音
唤着:“老金,老金,你说句话。”老金喘了半天,才说了句:“狗、狗日的,打黑枪……
”小郭又问:“你怎么样?”老金睁眼看看,又喘着气说:“白、白助理……你慈悲,你,
为啥要这样慈悲?”说罢,眼睛一闭,便没了声息。若川听了老金埋怨,心如刀剜,只觉得
天旋地转。大家也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付,只一叠声“老金、老金”的叫。还有的人号啕
不止。小郭看看,就说:“你们快把老金抬回去,我去村里找车,先到镇医院,然后再送县
上。”众人便手忙脚乱抬了老金,小郭则跑去了村里。若川与众工人把老金抬进小楼,放在
了床上。见老金双目紧闭,已无知觉,后脑上的血仍汩汩在流。若川忙唤工人找了块干净毛
巾来垫住。此时大家的感觉,都是一日长于百年,只顿脚等着小郭寻车回来。
  那小郭倒也是快,不一忽儿,就带着一个专搞运输的村民开了手扶拖拉机来。那拖拉机
是运鱼用的,腥臭难闻,众人也不顾了,扯了一张凉席铺上,把老金抬上了拖斗。小郭跳上
去,蹲下,将老金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匆忙间,血已染了一衣襟。若川急忙叮嘱:“钱要带
够。”又说:“你尽管去救人,我等天一亮就去报案。”随后又叫一个工人跟去照应。说话间,
拖拉机突突一阵吼叫,跑出了院门。
  老金此一去,生死难卜,工人们望着,就有兔死狐悲之感。若川想想也是后怕。此时众
工人全没了睡意,有的悄悄流泪,有的恨恨有声,还有的木头一般的发呆。若川自言自语了
一句:“这毛贼怎的又来了?”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讨论开来。都说,贼子们在工作队下乡后
第二天就来,幕后捣鬼的,不是霍半,就是黄所长。霍半的嫌疑要更大。这家伙吃人不吐骨
不是他,又是谁?有几件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上次鳖场不要他推荐来的鱼贩子,贼子们随
后就来捣乱,村民们也跑来挖路。挖路那天,吴老伯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工作队就单单找
上他的门。而工作队要掀瓦的那天,老金打了抱不平,就有贼子今晚再来。这不就是在搞鬼
然而,这一切,又都是水过鸭毛,不留痕迹,直叫人把牙根恨得痒痒的。工人们说,像霍半
这般阴险的人,世上也难得碰见几个,他将来不断子绝孙才怪。若川在一旁听着,觉得工人
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他更疑心黄所长也在搞鬼。没有老黄的默许,那些贼子敢来么?鳖
场轻视他这地头蛇,治安费没有给他,老金又在老宅讥讽了他,他这所长怎肯善罢甘休?
若川于是就在心里叹道,人心险恶,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了一点事,居然就可以往死
里逼人。这乡村哪里是什么洞天福地,简直就是大大的一个陷井。刚才若是自己落在后面,
岂不是也要吃枪子?
  说到老金的挨枪,众人又都触景伤情,各个起了身世之慨。先是一人哀哀的哽咽道:“
命苦啊,这一辈子,真太苦了!”其余人也难撑得住,一齐欷嘘起来。若川想用不出什么话
来劝慰,就只说道:“大家还是歇息罢,明日一早还要做活。”话音落下,只听有人说:“
做活,做活,活成这个样子,还做什么鸟活?”若川无言以对,只摇了摇头,回炮楼去了。
  

  27
  
  次日清早,一个工人用摩托带了若川,去镇上派出所报案。一出院门,却见路上六莲正
匆匆赶来。小姑娘头戴斗笠,拿着绳索与柴刀,是要上山砍柴的样子。若川见了,忙叫工人
停下,吩咐说:“你去前面等我,我跟六莲说句话。”那工人很知趣,说了声“我就在小卖
部等”,一踩油门便先走开了。
  六莲几步赶上来,急急地抓住若川的胳膊,说:“老金挨了黑枪,村里都传得翻了天。
你没怎样吧?”若川见她鼻尖儿上沁出汗珠,知道她急,就故意轻松地笑笑:“我没事。”
六莲把若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仿佛要验证似的,嘴张了两张,欲言又止。若川就奇怪,问
她:“有事情吗?”六莲摇摇头,脸忽地涨红,说:“你到我家去住吧,这些贼子,太狠
毒了。”若川就笑:“那就不必了,我不会有事。”六莲又问:“老金怎样了?你们现在要
去哪里?”若川说:“老金送去县医院了,我们这是去镇上报案。”六莲这才松开了手,说
“向他们报案有用么?”若川说:“那也要报啊。”六莲左右看看,就又说“等下回来先到
我家,我有话跟你说。你们去镇上,可要小心。”若川点点头,说“好”,就拔脚去赶那工
人。走了几步,回头看,六莲仍然立在路边,痴痴地朝他望,心下就一热,连忙向她挥了挥
手,硬起心肠,扭头走了。
  到了镇上派出所,黄所长正与人在茶楼喝早茶,所里也听说鳖场出了大事,便有人去
茶楼唤所长回来。过了好半天,老黄才剔着牙齿,慢慢踱回来。若川讲了情况,老黄却毫无
所动,一副无风无雨的样子,听完了,又跟手下人开了几句玩笑,这才说:“叫你们交治
安费,你们就是不交,赚了大钱,还像个铁公鸡。我们的经费才有多少?抓贼,连汽油费都
不够。好吧,等下午我去看看。”同来的工人就有些急,嚷道:“都要出人命了,你倒不急
”老黄脸色就一变,喝斥道:“急有什么用?你以为抓贼那么容易?出了人命,县里自会
来人,案子倒还好破了。”若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想抓到那个打枪的。”老黄
说:“也好,你再说一遍,我叫人来记录。”这时,一个书记员模样的年轻人过来,若川就
又复述了一遍,那人记了。若川又问所长:“你什么时候去呢?”老黄说:“去不去倒不打
紧,放枪的左不过是镇上那几个烂仔,可现在怕是早跑光了。我来慢慢想办法吧。”若川也
有些气,便说:“人不死,就不算要紧的案子么?”老黄翻了翻眼睛,像是见了乡下人的
愚笨,不屑地说:“这在你们是大事,在我们,不过是家常便饭。”若川看看无法,只好带
上工人走了。
  到了街上,工人忿忿地说:“说是他背后捣的鬼,看来没错。你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
”若川也叹了一声:“求他破案,是与虎谋皮啊。”
  回到鳖场,小郭那一边仍是音信皆无,叫人心里悬悬的。工人们无心做活,都懒懒的在
应付。若川不好催促,也就随他们去。见时候尚早,就先去了老宅。
  正当此时,六莲已从山上砍柴下来。回到院里,却见盛妆的亚娟正坐在廊下等她。原来
亚娟在家中歇了几日,今天就要回海口去了。六莲放下柴捆,诧异地问:“怎么不过了国庆
走?”亚娟把一双媚眼一眯,喜喜的说:“我那老情人,要带我去三亚玩。”六莲听了,不
知为何自己的脸反倒红了一红,笑笑,也不言语。亚娟看六莲一身汗,裤脚上还有灰土,就
心疼起来,起来替她拍了拍,说道:“你真要在乡下当一辈子黄脸婆了?”六莲叹口气说:
“老爸离不开我。”亚娟就说:“傻瓜,你将来把他接出去么!我不信,还有放着城里的福
不愿享的?”六莲抹抹汗,拉着亚娟一同坐下,说:“我的命,原本不如一棵草。哪里有你
的这福气?”亚娟撇嘴道:“福气,是自己争来的!人活一世,就好比上山,有爬坡的,
有坐轿子的,还有坐吊吊车的,顶数坐吊车最舒服。但是坐吊车的票,不是人人都有。你我
年轻姑娘,脸蛋就是车票,不用也就白不用了。”说着,她拿出一个平平整整的塑料袋,里
面装的是衣服。“喏,那件吊带装,送给你啵。”六莲像被烫了一下,说道:“我穿不得的
呀!”亚娟把衣服朝六莲怀里一塞,说:“将来穿给情人看么。”六莲笑着说:“我的情人
还没生出来呢。”亚娟忽然想起什么,凑近六莲的耳朵,神神秘秘的说:“姐妹们都说,那
个白助理对你不错。你就给他当二奶啵,一切不都解决了?”六莲脸陡地一红,擂了亚娟一
下:“哪有这事?”
  这时,白若川远远的走过来。亚娟见了一怔,接着又一笑:“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不在这儿当电灯泡了,你们谈情说爱吧。将来咱们海口见。”说着,就跳起来,花蝴蝶一
般跑开了,与白助理擦肩而过时,朝他做了个鬼脸。
  若川走进这小院,就感到一股温温的亲情,心里不由一松。六莲刚才被亚娟一说,反倒
是不大自然,她让若川在廊前坐下,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待若川问起老伯的身体,六莲才
想起来,急忙把那天去镇上给阿爸看病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说:“你看那医生,话只说
了半截。我担心,阿爸得的是大病。”若川说:“先莫急,你再去打听一下。”六莲迟疑着说:
“我,我怕听不懂。”若川说:“这好办,我陪你去。你看哪一天好?”六莲说:“那就下
午吧。”
  说完了正事,六莲才想到忘了给若川泡茶,便进灶房烧了水,沏了一壶金钱草出来,
给若川斟上了,说:“鳖场的事,搅得你睡不好了吧?喝这个草药茶,可以清火。”
  此时,小院寂寂,秋后的太阳不再似猛虎,而是温温的照在树上、瓦上和石墙上,显出
日子的安宁。若川见六莲经一夏的日晒,原本白白的面庞也有了些黝黑,心里就有些怜惜,
说:“我一天天的闲着,你有什么活儿,我可以来帮你做。”六莲眨眨眼,笑了,说:“你
会做什么?你在城里能做大事,若是落到了乡村来,怕连翁哥的日子都混不上。”若川想了
想,倒也是真的,再看看农家满院的秋阳,便有一丝懊恼涌出来。
  只听六莲又说道:“鳖场你不要再待了,快回城里去吧。我看霍村凶多吉少。”若川说
“拿了人钱,就要为人谋事。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六莲就说:“你跟我阿爸一样,正
直得都有些愚了。凡事不先为自己打算怎么成?”若川听了一惊,随即又笑笑,说:“你不
知道,我们这一辈子,今天叫你这样做人,明天叫你那样做人,都搅糊涂了。发不了财,升
不了官,那是命中注定的。”六莲说:“我不要你升官发财,你只在城里安安稳稳过日子,
就好。”
  若川静了静心,细想想回去的事,竟一时不能想象如何能舍得离开这村庄。便脱口而出
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六莲闻听,心头一热,知道若川已拿她当情人看待,就低下
头,抓住若川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喃喃的说:“我今生今世,都记着你。”说着,眼睛就
潮润起来。
  若川也明白,自己已是陷在儿女情中无法自拔了。他摆不平身边种种的人事,也看不清
前路是平坦还是委曲,只本能地默祷着:这满院的秋阳能够地老天荒。想着,心里就一阵酸
俯下头,在六莲的头发上吻了一下。他嗅到那柔柔的头发上,有山野、树叶、溪水的悠远气息,
令人沉醉。
 下午,若川与六莲在村外的山路上会齐,搭了过路的小卡车,到了镇上。在镇医院,若川
朝六莲要了老伯的病历,让她在走廊的长椅上等,自己去了骨科。给若川接过骨的那老医生
见若川来,以为他手臂出了反复,神色便有些惊异。若川就说;“今天不是为我的病来。”
说着将病历递过去,问道:“这个病人你可记得?”老医生戴起花镜看了看,想起了前几
日的那一老一少,连忙点头。他曾经收过若川递的红包,对若川这亦商亦文的知识份子颇有
好印象。今日见若川郑重其事地跑来询问,不知与那父女俩是什么亲戚关系,遂不敢怠慢,
详述了老伯的病况和病理。若川本不懂医,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要害,就问:“老人
这病,若不开刀,会怎样?你如实说罢。”老医生略一踌躇,说:“不好说,但多半会有危
险。”若川一惊,知道这话的份量,急忙问:“莫非要死人么?”医生说:“那一日,病人
也是这样问的我。不好说就会死,但你想,骨刺越长越大,一点点压迫中枢神经,危险当然
很大。”
  若川明白了,强抑住心头的忐忑,又问了手术费所需多少,县医院能否胜任等细节。问
毕,向医生道了谢,起身就要出来。医生又叮嘱了一句:“这种病,即刻间不会有什么,但
乡下人缺钱,往往就是拖,反而拖成了绝症。所以早做手术,早了事。”
  诊室门口,六莲正望眼欲穿的等若川,见他沉着脸出来,便有些慌,急急地问道:“
怎么样?”若川此时心重如山,也不回答病情的事,只说:“我们回去,路上慢慢商量。”
  这一日并不逢集,一条石板街分外地清静。商铺的生意照常做,但气氛却很悠闲。若川
与六莲在街上慢慢走,一时间都无话,谁也不愿先去碰那个刺心的话题。小镇的店铺,一家
挨一家,门前摊上摆列着水果、杂货、农药与服装诸般货品。阳光斜斜地照进黝暗的店堂,恬
静得恍似一百年前的景象。当下都市里的那种杂沓与焦躁,在这里竟是不能想象的了。凉茶
摊上,有紫铜大壶冒着白汽,小裁缝的缝纫机“轧轧”地飞转,生活平静而又蓬蓬勃勃。若
川看了这些,不禁羡慕起这小生意人家的日子,不松不紧,一日日地过。流一分汗,换得一
分钱,既不受人驱使,亦不为驱使他人而劳心,两方面的苦都没有。
  他扭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六莲,脑海里就生出一个幻想:若能与六莲在这小镇上一道过
生活,当垆卖酒,布衣粗食,那不也是好?一生中虽不会有大光彩,但也没有大忧愁。待到
有了子孙,后人也是这样过下去,免去了无数的争斗与煎熬,这样的简朴才是福。
  如此走了一程,六莲见若川心事重重的不说话,猜到担心的事情可能真的发生了,便
一下觉得很无助,路也没有力气走了,不由得靠近了若川,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若川此刻,
也像与六莲有了一种血缘之亲,无论前程如何,他都要拖曳着六莲闯过去。想起上午她攥着
自己的手,所说的“今生今世”的话,心头猛地就有伤感“轰”一声涌上来,竟感觉万念
俱灰。他停住了脚步,见路边紫荆树下有个茶摊,就说:“我们去坐坐,再走罢。”
  这是个海南遍地都有的“老爸茶坊”,完全露天,桌椅就散放在树下。镇上有些人做小
生意解决了衣食,但又发不了大财,遂泯去了上进之心,一天里有半天泡在这茶坊里,喝
茶、聊天、看报纸、侃彩经,把后半生就这样随意虚掷了。若川拉着六莲进了茶园,拣一处清
静地方坐了。抬眼看看,此时斜阳正透过树叶照下来,木桌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阳光,不时还
有硕大的树叶飘落到桌上,景象一派怡然。若川叫了一壶土制的兴隆咖啡,就在想如何向六
莲开口。不料六莲刚才的那一阵沉默,早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想了许许多多。此刻已参透
了任何的人间祸福,抱定了一颗绝决的心,反而先开口问道:“阿爸的病,治不好了么?
”若川用勺子去调杯中的咖啡,故意轻松地说:“哪里就治不好?只是一定要尽早开刀。”
六莲早意料到病情会如此严重,就挺直了身子说:“我下月就进城,拼死也要赚钱。”若川
连忙摆手说:“这个时候,你心要定,听我慢慢讲。开刀的钱,不是你当一两年服务员就能
凑足的。”六莲就说:“我不信。我去给人当二奶!”若川当下脸色就变了,心里一阵作痛
说道:“六莲,你不要赌气。老伯开刀,要花一万五。我这里还有一些存款,是够用的。”六
莲连连摇头道:“你不知道么?你的钱,阿爸是不能要的。”若川说:“我这不是施舍,以
后你们可以慢慢还,现在开刀要紧。阿爸把你养大,吃尽了辛苦。他固执,你不能固执。对他,
只好撒谎了,就说手术费很便宜。”六莲说;“可是,我家里是连几千块钱也拿不出的呀!
”若川说:“就说一两千块钱是我垫的,你阿爸想来不会拒绝,先哄他开了刀再说。”六恋
低头沉思了片时,想想也是无法,只好同意:“我先跟他说罢。”若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舒了口气说:“过三五天,我们就一起陪阿爸去县里,不能再拖了。”六莲就叹了一声,说
“你自己的钱,能随便乱花么?”若川想不到六莲会考虑得这样细,便说:“这怎么是乱
花?我家的事,我自会应付。老人家看病要紧,穷倒不怕,好好的活着,才是个道理。”说
到这里,两人都有些心酸,各自在心里感叹。
  小镇上的茶园,是个随意的处所。吃茶的闲人个个不拘形迹,有赤了膊的,有光着脚抠
脚丫的,还有为琐事争得面红耳赤的。乡风恬然,越发显得人心里的凄楚积重如山,无法散
发。若川见六莲眉头紧锁,就逗她开心说:“六莲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人生还有好几
十年哩,你不要现在就愁白了头。”六莲只是木木地坐着,半晌才说:“人和人真是不同。
我们这些乡下人,真不如当初就不生下来才好。”若川笑笑,说:“小小年纪,怎么学会了
厌世?三十年风水流转,谁敢说你将来没有好日子过?只要阿爸的病一好,明年你就到海
口来,我来帮你安排。”六莲感激地望了望若川,嘴上却故意说:“你就安慰我吧!”若川
就说:“难道要让我气你不成?”这下,说得六莲也开颜一笑。她盯住若川看着,一面就说
“你真好。你的老婆,你的女儿,真是有福的人啊!”若川听了,呆了一下,而后说:“她
们?跟我离得太远了,在家里也是没多少话说的。老婆是个赚钱的机器,一天到晚忙着拉广
告;女儿是个学习的机器,从早到晚做不完的习题。城里的日子,哪有乡下有趣?”六莲说
“我不信,城里哪有那么坏?城里人总还做的都是体面的事,哪像我们,出门就要碰见牛
鬼蛇神。”若川听了,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牛鬼蛇神?”
  这时,茶园里又进来两个人。六莲抬眼一看,原来是美芬和天保。
  按这里的乡俗,马上就要做新娘的美芬,这几日是不能到婆家去的,但是美芬放心不
下天保五金店的生意,时常要抽空来看。两人就经常携了手一起到茶园来坐坐,说上一阵话
美芬再回村里。这一日,不想就撞见了六莲与若川正在这里。
  那美芬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六莲,不由就呆住了。六莲站起身,直望着他们两人。若川看
到,这原来就是他曾经在五金店打过照面的那对小夫妻,猜想是六莲的熟人,便也跟着站
了起来。美芬只得硬着头皮,拉天保一同过来。她给天保和若川互相介绍了一下,两个男子
握握手,都不知说什么好。美芬见六莲脸色灰暗,就担心地问:“你怎么操劳成这样?阿伯
的身体怎样了?”一句话,触到了六莲的痛处。六莲的眼圈顿时就红了。美芬一下慌了,急
忙说:“六莲,我对不起你。”六莲摇摇头,说:“美芬,没你的事。你嫁到什么人家,不
是你的错。好日子是谁都想过的。”美芬听罢,忍不住热泪盈眶,一把紧紧抱住了六莲,说
“六莲,六莲!不管将来天塌地陷,我们都是姐妹啊!”话未说完,两人就不禁抱头痛哭。
一旁的若川一下明白了,这对小夫妻原来就是蒋所长的儿子和儿媳,心里就有万分的感慨,
连忙对两个女孩子温言相劝。那天保更是悲从中来,扭了头,止不住地落泪。哭了一阵儿,
美芬就抽咽着说:“天保也是恨他爸爸,他开这五金店,意思也是要独立。我们已经商量好
今后再赚了钱,暂时不盖房了,先借给你用,给你爸爸看看病,让他过得好一点儿。”六莲
又流了一阵泪,抓住美芬的手说:“你不要管我,好好过你们的。我阿爸干不动活儿了,还
有我,没有事的。”美芬拭了拭泪,看看若川,说:“你们谈吧,我们没事,就先走了。”
又回头对六莲说:“再有几天,我们就要办喜事了,不方便请你。以后你到镇上来,到我们
店里去,我们单独请你吃席。”六莲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小夫妻回身就走了,六莲坐下,
仍然直直地望着他们。若川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劝道:“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的。”六莲
一面擦泪,一面就说:“助理,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没娘的孩子想的是什么……”
说着又要哭。若川心头一阵酸楚,拉过了六莲的手,紧紧地攥着,良久,才说了一句:“我
们一起努力吧,老天会有眼的!”
  28
  
  六莲在茶园里大哭了一场,把多日的积郁宣泄出来,胸中清明了许多,心境也就渐渐
平复。若川与她返回村里时,一时搭不到便车,两人就在山路上走。一路言笑,甚是轻松。
  若川心里虽还怀着近忧,不知老金伤势如何,却因解决了一个远虑,不用再为老伯的
病挂心了,此时便也松了口气。在山路上沐风而行,抬头只见秋山如画,突然就有了一番家
国之慨。想自己年轻时,也有老伯做知青时的一股豪气,每逢登临高处,必然生出廓清天下
的大抱负。如今,望望那苍翠的山峦,峰头个个都高不可及,想要攀上去,怕也没有脚力与
心力了。再看看六莲,年华正好,五官与肌肤无瑕无疵,像是吸纳了绿野间的灵气,新鲜得
势不可当,他就觉得一代人已经过去,而另一代人已经要来接替了。
  六莲的精神一好,神采马上也就恢复了。走过一大片开得蓬蓬勃勃的簕杜鹃丛,她向若
川回眸一笑,眉间竟是一派新露欲滴的样子,美得令若川心痛。
  在这无拘束的空山中,六莲完全卸下了俗世的愁苦,思想也跑起野马来。她忽然问道:
“哎,你说,人的梦想能实现吗?”若川答道:“当然能。”“那么到美国去呢?”“只要
你想,就不难。”“那么到月球上去呢?”“不是已经有人去过了?”六莲就璨然一笑:“
那么,我有一个梦。”若川心里满是欢欣,想也不想,就说:“我也有一个梦。”六莲顿然
停住脚,脸颊绯红,直直的望着若川,情不能禁。若川心头也是一阵热流,就一下把她抱在
了怀里。两人交颈而拥,彼此的体温透过衣衫,只觉得天地都不存在了。两人身后,如火的
簕杜鹃红得直冲秋空。朗朗晴空中,似有无声的歌吟在悠悠飘荡。
  待回到霍村,走到岔路口,两人该分手了。看看远处有人,不便再亲热,便四目相对,
都似有无限的话要说。默立了片刻,六莲却只娇羞的一低头,淡淡说了句“再见”,就扭头
跑了。刚才二人虽没说出惊天动地的盟誓来,却都觉已把两条性命合成了一条,永世难分开
了。若川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见六莲也正停了脚步,远远的在回望。恋人的心灵感应竟能
到如此程度,若川此刻才算亲身体验到了。火红的夕照中,他望见六莲的飘飘衣袂,已与那
苍然的山河融在了一起,顿觉生命的根柢原来就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厚土里。
  他一步几回头,终于进了鳖场,看见小郭已经回来,心里马上就一悬。见小郭虽是满面
愁容,却不像是死了人的样子,便把心略放了放,上前去探问。小郭有气无力,只是摆头,
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两人便寻了小板凳,在伙房门口坐下,听小郭把一天的经历从头道来
原来,老金虽拣回了一条命,但医生却说,即便治愈怕也是失去了劳动力,等于废人一个。
这件事情,轰动了县城,偷鳖的贼敢拿枪杀人,这还叫什么清平世界?案子在电视上曝了
光,县里马上就插了手,派出刑警队四处抓拿。基本认定是镇上黑七那一伙烂仔干的,通缉
令已雪片般的撒下了,抓住真凶不成问题。但是黑七那一伙虽然又偷又枪,家中却是一贫如
洗,擒住也不过是坐大牢,赔偿则想也不要去想。如此,老金的医疗费就成了问题。而且,
伤愈之后,全家人怎么过,小孩子吃甚喝甚?小郭早想到了这一步,在县里就与公司老板
通了话,请老板开恩,补给老金一点活命的钱。哪知老板却发了火,说公司并没指令要工人
去追贼,出了事,公司一分钱也不会出。老板还质问道,鳖场到现在分文未赚,却要搭些冤
枉钱进去,又是什么道理?小郭见这完全是在讲蛮理,就坚持说,追贼是为保护公司财产,
受了伤,就是工伤,当老板的也要讲一点良心。最后,老板自认倒霉,答应出一万补偿,此
后生死不管。小郭便打了长途电话,找到了老金的老婆,报了信,叫家属赶快过来照料。不
料,老金那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电话里左问右问,弄清了情况,就说,老金是小郭带
出来的,受了伤,小郭倒是应该出钱。公司的那一万够什么用?拿来贴墙还贴不满一整面墙
老金如今成了废物,全家就断了吃喝,他小郭不负责怎么行?那婆娘说,她马上就带孩子
们过来,吃他小郭的喝他小郭的,她本人也要靠小郭养老。
  小郭说着,牙齿就仿佛痛起来,皱紧了眉,一声声叹气说,本来到鳖场来就是亏,若
再赔给老金工伤费用,岂不是要白忙一年?若川听了,也是一筹莫展,说:“我明天去镇
上,跟老板通个话,再为老金求求情。”小郭连忙摆手说“那可不行,风头上你不要多事。
本来老板对我们就一肚子火,说我们纵容了工人,你去说这个,不是找骂?”若川当然清
楚,在公司里干,错误都是下属的,老板撒个屁也是真理,哪有道理可讲?于是就不再说
什么,只拿出烟来闷闷的抽。
  他看着眼前鳖场宽大的院子,依旧十分堂皇,但那内里,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他有预
感,这事业,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大厦将倾,落得一片狼藉。
  快要吃夜饭时,六莲忽然跑来,对若川说:“阿爸要请你去喝酒。”若川一怔,忙问:
“看病的事,你对他说了吗?”六莲说:“说了,但他没有说话。”若川疑疑惑惑地站起身
与六莲一同去了老宅。
  出得院门来,见晚霞正照红秀娘山,漫山如火,半空里云团五色斑斓。一切都和三个月
前初识六莲的那个黄昏一样,但是人的心里面,却起了大变化。若川在这些时日里,经历了
另外一种人生,看见了另一群人的生活。对于人世的苦与甜,他已有了新的认识。
  路上,若川问六莲道:“你说,你阿爸会不会答应去看病?”六莲叹口气道:“不知
道。他认准的道理,谁也说不动。还是你去劝他罢。就说为了我好,他也该去看病。”若川点
头应允了,而后又感叹道:“若是人人都像你阿爸这样做人,日子就是再苦,心里也是甜
的啊。”六莲便假意嗔道:“你还说这样的话!阿爸一辈子活成这样,就因为他做人不活络
”若川说:“那不是错。世上人有百样,有渣子,也有金子。你阿爸,就是金子。”六莲娇嗔
地一笑,举起拳头捶打了若川一下说:“你们是一路,你就吹捧他吧。”
  到得老宅门口,六莲却不进去,说道:“阿爸要自己与你喝酒,我已经先吃了饭,现
在去邻居家坐,等下回来。”说罢,妩媚地看了若川一眼,就跑开了。
  老伯招待若川的酒菜,仍是很简朴,不一样的是,这次的饭桌是摆在了堂屋里。若川一
坐下,就发觉自己正面对着墙上的赤脸关公像。
  老伯这样郑重其事,显然是有话要讲。但是酒过三巡,若川倒有些疑惑,老伯只一味寒
暄,并不切入正题。他细细询问若川的家世。一面听,一面感叹人世的沧桑。若川几次想把话
题拉到老伯的病上面,却被老伯轻轻岔过。待两人渐渐都有了些醉意,老伯便端起烟枪,吸
一口,吐一口,沉思半晌,才慢慢说道:“白助理,莲莲对我说了你的意思。我想,你们一
定是去打探了我的病情,并且商量过了。”若川忙想辩解。老伯却制止道:“我活了半世,
识人就多了,相信你是个正派人。你的心,我领了,但医生的话,只能听一半。老天给我一
条命,它什么时候来索命,那是天意。我自会小心。今天请你来,是谈谈莲莲的事。”若川闻
言,不由一惊,以为自己与六莲的隐秘被老伯所察觉,不知会是什么后果。正惶恐间,听得
老伯又说道:“阿莲虽不是我亲生骨肉,我却一样待她是掌上明珠。这几年,唯一让我愁的
就是她的事。我没有给她好日子过,是我一生中最恼恨自己的事情。现在,她想去海口,我
依她。但是她就这样去闯,我不放心啊!”说罢,就住口了,只一口口地抽烟。
  若川知道,老伯摆酒请他,为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想也没想就说:“这个你放心,我
力量虽薄,但可以尽力。六莲到海口,就来找我罢。”老伯看看若川,略一迟疑,又说:“
这个孩子,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呀。”若川就说:“这我了解。其实,我也当她就是自己的
亲人。”老伯听了,先有些诧异,想想,就满意地笑了,说:“人,总还是要靠自己,你能
从旁帮助,就可以了。我就是怕她走错了路。”若川便趁势说:“六莲年轻,好光景在后头。
倒是您,不可大意了。”老伯断然做了个手势,指指头顶的关公像说:“我做人,就这一个
榜样,穷死也不讨吃。借钱看病的话,你不要再提了。”顿了顿,他又说:“女儿的事,我
实在是无能为力。决定向你开口求助,也是几晚上没睡好觉啊。”说罢,样子就有些黯然。
  若川心头受到触动,忙起身敬酒,说:“我到这乡下来,才知自己白活一世。想说的不
敢说,想做的不敢做,枉为男子汉。”老伯昂头把酒喝了,泰然一笑,说:“哪里!要活得
洒脱,光身一个还行,有了妻子儿女,那是不得不苟且啊!”两人渐渐说得投机,就天南
地北的聊了起来。
  却说那六莲遵老爸之嘱,将若川请到家,自己就回避开了。山野里,暮色已降,她在村
中石板路上走,忽然就感到很失落。要好的姐妹都去了城里,村里连个能说话的好友都没有
了。老井旁的阿婆阿姨,此时都回了家,榕树下又是男人与小孩的世界,她竟然无处可去了
在“侍郎牌坊”下徘徊了许久,见家家都在绿荫的庭院里摆了桌吃饭,更觉无味,就转了
回来。不觉间,走到了翁哥的家门前。翁哥一家也正准备开饭,院中扯了一盏二十五瓦灯泡
从院墙外看进去,能看清人。此时翁哥正把那多病的老父从屋里背出来,在竹椅上安顿好,
又一口口的喂他饭吃。翁家老母仍在狭小的灶房里忙碌。那个老父亲,说话与动作都很困难
抖抖颤颤。翁哥一边喂饭,一边就说着些家常,逗他开心。
  秋夜里,有草香阵阵,丛林间的萤火虫针尖儿似地在闪。昏暗的灯光下,那老父艰难地
动了动手臂,示意叫翁哥先吃。翁哥摇摇头,哄了几句,仍是一口口地喂。此情此景,勾起
六莲遐想,她想到了自己与阿爸的未来,猛然心头就有一种不忍,走进了院子去,对翁哥
说:“让我来给老伯喂饭罢。”翁哥一家霎时都很惊异,翁哥急忙起身来迎。翁家老父露出
一些笑意,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翁哥忙说:“你是稀客,好久都没来过了。快来一
起吃。”六莲说:“我吃过了,让我来罢。”说着就抢过了碗。那老母从灶房出来,也是一阵
惊喜,忙不迭地说:“阿莲,你是难得来的,就坐着罢,让仔自己来。”六莲说:“不要紧
的。”过了一会儿,翁哥又讷讷地问:“六莲,有事情么?”六莲答道:“没事,家里来了
客,阿爸在喝酒。”翁哥听了,好像明白了什么,默默的不作声了。那老母端详了一回六莲
喜喜地说:“阿莲,你的命真好。老爸身体好,家里不愁。你又生得漂亮,将来嫁到城里去
有多么好。不像我们家,只一个男仔,苦啊!”六莲就摇头说:“不是那样简单,我家也有
难处。”说着,想到了阿爸的固执,心又悬了起来。
  一家人吃罢了饭,老母收走了碗筷,又过来为老父扇蚊子。翁哥就与六莲拣了小板凳,
到院门外坐了。翁哥望望东山上的月儿,就叹气说:“又是半月过去了,鳖场如今遭了殃,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排水管装好。”六莲就问:“你包下这湖,总不会亏吧?”翁哥苦笑说
“难讲,这样下去,肯定要亏。”六莲说:“那就退掉去做田罢。”翁哥摇头道:“你想的
好,包到半途又退掉,要交罚金的,那就铁定是亏了。”六莲想想,又说:“你是男仔,心
要野一点才好。为什么不出去闯一下?”翁哥道:“老爸这样子,我怎么能走?人若不做孝
子,天都要罚的!挣回了金山又怎么样?”六莲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震。联想到自己,就
感到有些惭愧。她忽然想,自己这三个月来,是不是太执着于一个念头了呢?翁哥穷到这样
地步,尚且舍不得抛开老爸去冒险,自己是不是非要去闯海口不可?农民的命,真的是一
出娘胎就由天定了?自己一个弱女子,能够挣脱吗?
  过了一忽儿,翁家老母又砍开两个椰子,送了出来,让两人喝椰子水。六莲谢了,捧起
椰子仰头喝了几口,椰子水清清的甜味,让六莲感到温暖。她望望自家的方向,灯火被丛林
遮住了,不知酒桌上是什么情景。她的心,忽地又跑到白助理身上去了,止不住要去想他的
音容笑貌。坐在这里想白助理,六莲就多了几分冷静。她想,自己起了念头要去海口,一多
半就是为了他。要是白助理至今还是独身一人,也许两人真地就能成就一段姻缘。但是天不
遂人愿,白助理是有家、有老婆的体面人,自己若去了海口,又能寻到什么?难道真的只能
做个二奶么?几个月来,六莲有意忽略了白助理身后的那些东西,没怎么去想那个傲慢的、
有文化的女人。但是,那女人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在她眼前的,拦住她的去路。自己和白
助理在山路旁的杜鹃丛中的热吻、抚摸,是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梦。但是,这梦终究有一
天会醒。醒了又怎么办?
  六莲开始郁闷起来。当理智一旦降临,世界就不再那么美好了。翁家的困窘,阿爸的沉
闷,就是梦醒后的世界。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六莲惆怅地望着夜空,不敢再想下去了。
  
  29
  
  没过两日,老金的老婆果然就坐长途车赶了来,还带了三个孩子、一个侄儿。她把侄儿
和大儿留在县医院照看老金,自己带了两个小的,住进了鳖场。这女人倒也不是像小郭说的
那样凶悍,反倒是整日哀哀的,见人就诉说:“我们老金成了废物,往后几十年怎么办呀!
”这样单调重复的诉说,成了一种咒语,压在工人们心上。人们无精打彩地干活,仿佛见了
不祥之兆。到吃饭时,她和两个孩子凑上来也算一份,摆出了要心安理得吃小郭十年的架势
女人平时倒也不闲,帮助工人洗衣煮饭、打扫卫生,见了小郭,就只说要钱的事。小郭被缠
得头痛,连活计也没心思分派了,整日里牙疼的样子。
  两个小孩子全然不知父亲的厄运,在鳖场的开阔地方嬉戏,只觉天高地阔,开心得不
得了。众人见了,只是心酸。若川见不是法子,就劝小郭出点血,让那妇人早离开为好,但
小郭并不开口。若川又劝那女人到海口,去找老板再说一说,那女人却咬定,若没有小郭的
蛊惑,老金哪里会到这鬼地方来?只要小郭不拿钱出来,她是不会走的。若川见两方面都说
不动,也心灰意冷,只得买了些糖果点心,安抚两个小仔。小仔就更是欢天喜地,见了若川
就“伯伯、伯伯”地叫,满脸都是期待。
  若川那日与老伯喝罢了酒,知道自己的计划落了空——老伯终究是老伯,不会接受施
舍,于是心里越发郁闷。场里的麻烦缠住身,未得空闲与六莲再商量,人就像走到了穷途,
只觉得世事简直是一团乱麻。
  却说国庆节后两日,美芬终于出嫁了。迎亲车队开进村来,阵势不亚于唱大戏的那天。
鞭炮声密如炒豆,汽车音响哇里哇啦放着喜庆音乐,全村老小都跑去看热闹。娘家的亲戚坐
了满院,不慌不忙地吃着席,几个迎亲代表毕恭毕敬的发着烟,敬着酒。“八姐妹”团团围
住新郎天保,想尽古怪法子刁难。众人起哄的喧闹声震屋瓦。
  这一日,没有人来请六莲。六莲听到了喧闹声,知道是美芬的好日子到了,很想去看,
但又知道不应该去。她走到莲塘边上,听那欢欢喜喜的吵闹声音。秋光里,满塘的荷叶都已
黄了,只有那株睡莲开得正好,红红的好似烛炬,直指青天。六莲拉了拉衣服,手触到了口
袋里的一颗巧克力。她摸出来,剥开,放在口里含着。那味道,有梦幻样的感觉。想着送给她
糖的那个人,六莲不知为何就想哭。
  美芬出嫁,村里像刮起了一场风,都说“生男哪有生女好”。紧接着,老井边的谈议又
刮起了另一场风,原来是亚娟又一次回到了村里。这一次,没有轿车来送她。这一次,是她
独自一人回来的。六莲知道了消息,忙跑到亚娟家里,见到亚娟,不觉吃了一惊。国庆节前
后不过数日,花蝴蝶似的亚娟竟然光彩尽失。她头也没梳,妆也没化,呆呆地坐在树下。见
了六莲,木然地张了张嘴,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六莲慌慌地问:“你怎么啦?”亚娟的
眼泪就断线似地流下来。六莲忙挨着她坐下,一面就劝慰,又问道:“跟情人吵架了?”亚
娟仍是哑口不语。六莲急了,拉过亚娟的手狠命摇晃:“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这样好不好
”亚娟这才抹抹泪,讲出了原委。原来,亚娟早就怀了那中年老板的孩子。当初在发廊,那
老板对亚娟一见倾心,立即租了房子包起来。不知不觉怀孕快三个月了,亚娟却因是初次经
历,浑然不觉。去三亚游玩回来后,情形越发不对,老板带她去诊所看了,才知道有了喜。
亚娟很高兴,那老板却沉得住气,找熟人去做了 B 超,知道是个女婴,立刻就冷了脸。不几
日,扔下一点钱,就甩掉亚娟不管了。人找不见,手机也换了。亚娟的房钱到了期,海口马
上就呆不住了,只好回来。六莲是个姑娘家,听这些有如听天方夜谭,只发急地说:“这怎
么办?这怎么办?”亚娟说:“天下男人,都一样的。我能怎么办?”六莲说:“你去告他
”亚娟说:“我们并不是夫妻,法律又怎么能保护二奶?”六莲想想,也是没有主意,便
问:“那,孩子怎么办?你总不能……”亚娟看看六莲,叹了一声说:“就生下来啵。”六
莲睁大了眼睛:“生下来?那不行的呀!”亚娟说:“医生说,小宝宝都有人形了,做掉,
我不忍心呀。生下来,再送人罢。”六莲一惊,捂了脸,内心里翻江倒海。亚娟的这个命运变
化,她一下接受不了。所谓女人的命,过去她也会说说,如今却是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好友
的身上,犹如利刃一点点切入自己的皮肉。她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好像意识到,自己那
从未见过面的妈妈,当年也许就有亚娟这样的遭遇。自懂事以来,她在心里曾有过怨恨。到
今天,才恍然明白,无情的母亲,也有她的无奈呀!想着,就伤起心来,陪着亚娟默默流
了一回泪。末了,六莲又担心起来:“在家里生,那怎么行啊?”亚娟看着她,神情很凄然
“现在,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从亚娟家里出来,六莲失魂落魄。几个月来,亚娟的成功,村人们有口皆碑。这个成功
也给了六莲不少的信心,城里的大门不是打不开的。但不料想,一切转眼成空。六莲的心里
此刻有东西在坍塌。那迷宫一样的海口,决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以亚娟那样的泼辣,尚
且碰得头破血流,轮到自己,又会怎样?她恹恹地往家里走,走到莲塘边,停住了,痴痴
地望着水面。回想起满塘荷花的时候,不就是几个月前吗?那时候白助理刚到霍村,夕阳西
下时的初次见面,令人难忘。可是这样快,就花落了,叶败了,满眼是凄凉。一个女人的青
春,不也是这样的么?
  此时的若川,被鳖场的事缠住,想抽出空来见见六莲,又不敢长时间离开鳖场,生怕
再出乱子。想匆匆抽身见一面,又怕言不尽意,彼此徒增痛苦。这样拖下来,就是几天没出
院门。
  这一日早上,若川醒来,躺在床上还未及起来,就听几个工人在炮楼底下喊他。若川几
天来早已是惊弓之鸟,听那呼喊声异样,心里就是一阵狂跳,忙滚下床,冲到窗口。只见几
个工人在楼下一脸惶急,七嘴八舌地嚷道:“助理,快下来,郭场长不见了!”若川呆了
一呆,才反应过来,知道大事不好。胡乱套上了衣服下来,与工人一起去了小楼。平日若在
此时,小郭早在场里派好了工,并在各处巡视,今日他楼上的卧室却是大门紧闭。开始时工
人当他偶尔醒迟了,乐得晚出工一会儿,也就未唤他,只聚在院子里胡聊。后来看看时间不
对,有人上去敲门,半晌未有动静,推推门,居然没锁。进去一看,里面不见了小郭,床上
地下一片狼藉,私人细软全不见了。工人们慌了,便踉踉跄跄去喊若川。
  若川在小郭卧室里细看了一遍,发现桌上有一串钥匙,用来开了抽屉,里面未及做账
的上月票据都还在,经费还剩得有万把块钱,清点一下倒也不少,知道小郭并未把款卷走。
若川这才稍稍心安。这时老金的老婆听得众人喧哗,也上来看,见小郭跑掉了,就一屁股瘫
在地上,捶胸大哭,不住地咒骂道:“天杀的郭场长哟,叫我们娘母子怎么活哟!”若川
心烦意乱,一时间无所措手足。工人们拥在门口,只拿眼睛盯牢他,指望他拿主意。他无知
无觉地下了楼,呆呆地望着几个大鳖池,闷声不响。工人们又渐渐围上来,似是受了他凝重
情绪的感染,个个咬住嘴唇。好半晌,若川才长吐一口气,返了魂似的,喃喃道:“跑了,
跑了!”
  鳖场终于塌了天。这样的结局,若川万万没有想到。小郭被逼得没了退路,就跑了。可是
他若川却不能跑,也没有地方可跑。原本是来散心的,现在却成了顾命大臣。秋风起了,几
千只成鳖马上就要销售,销售商的线索都在小郭手里。小郭跑了,财路也就断了,这一个烂
摊子,他若川如何能扛得起来!
  良久,他才回头对工人说:“郭场长跑了,我还在。鳖场还要办下去。你们先选个头儿
按平日安排的活儿去做。我到镇上去给公司打电话。”若川平时待工人和善,此刻工人虽然
五心不定,却也听话,商量了一回,就分头干活儿去了。若川又自己上楼去,在小郭的卧室
里呆呆立了半晌,才下来,向工人要了摩托车钥匙,自己骑了去了镇上。
  电话里跟老板一讲,老板果然大怒,叱道:“你是怎么管的!”若川知道,出了问题
就都是自己的错,便也不申辩,默默无言。少顷,老板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就说:“你先
稳住工人罢,我下午就到。不要再大意了。”
  从镇上回来,渐渐的看得见鳖场了。往日若川回到鳖场,都觉得有家一样的亲切,此时
见了,却如望见陷阱一般,竟陡然生了恐惧心出来,半步也不想朝前走,便减了档,将摩
托慢慢开着。待到得莲塘旁边,索性停了车下来,一人坐在塘边上,无声无息。眼前满塘的
枯叶,正应了他的心情,萧萧索索,万事都无趣味。来鳖场三个月,只这一个月里,竟像是
老了三年。想想身边事,世上人,如意的少,作祟的多。锦绣世界,也似豺虎出没的荒野,
让人无个去处。惟有六莲、老伯,和他们的老宅,能给他最需要的抚慰。否则真不知如何解脱。
看到塘里的睡莲,正一枝独秀,在一片衰落当中绝然、凄美。看着看着,若川眼睛里就有幻
化,见六莲笑盈盈的朝他走来。他心里打了个旋儿,忽然就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只默默
祈求:天地间的日月就停在这一刻吧,无冬无夏,无悲无愁,能够让他永世坐在这软软的
草上,看水看山,看清清的莲花。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有草响。若川一下就辨出是六莲,心里的暖意就涌上来。但他
并未动,没有回头去看。脚步停了,他感觉到六莲慢慢地靠过来。片刻,两只小手轻轻搭在
他的肩上。两人都默默无言,一站一坐,呆望着水中倒影。良久,若川才说了声:“六莲…
…”六莲也应了声:“助理……”于是又久久无话。若川抓住六莲的手,感觉有些凉,他就
用手掌温着。又过了半晌,才问:“你都知道了?”六莲说:“听说了。那,鳖场还能办了
么?”若川叹口气说:“能吧。”六莲又问:“你还能在这里么?”若川默然许久,说:“
能。”六莲脱出手来,与若川并排坐下,说:“我看你还是回城里去罢。”若川略感诧异,
问道:“为什么?”六莲便又说:“还记得你头一次到我家么,你说过,人拗不过命。我那
时候不信,现在,我信了。猫有猫命,鼠有鼠命,你是本不该来这里的。”若川听得六莲出
此言,心里一动,端详了六莲一忽儿,便问:“你为何要说这话?日子慢慢会好的。我什么
时候回海口,你也就去罢。阿爸的病,我们慢慢来劝他。”六莲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
痴痴地忘着一塘秋水,并不看若川,只轻轻的说:“阿爸的病,是命。老金的伤,也是命。
我没有妈,也是……我的命。”说罢,眼里就有晶莹泪光。若川见了,心乱如麻,想说几句
安慰的话,却觉得喉头哽塞,无法言语。忍了半天,才说了句:“你还是去海口吧。”六莲
凄楚地一笑,摇摇头说:“海口,那只是我前世的家啊。”若川一呆,心头蓦然像压上巨石
悲愤莫名,恨不能跳起来,朝着远处的青山狂喊几声。

  
  30
  
  下午,天阴了,凉意渐起。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雨丝。若川坐在鳖场小楼前,无情无绪
等待老板从海口来。他知道,老板这次来,就是一次宣判。有些东西要结束了,而有些新东
西要开始。此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上午,若川在莲塘边与六莲坐了很久,虽没有多说话,两个心却像衣服贴肉那样贴在
了一起。他在最软弱的时候,六莲是唯一的安慰,与她坐在池边,悲情果然消散了许多。又
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若川拉六莲起来,慢慢地往山上走,走的是鬼节上坟那天走的路。两
人都无话,却都知道要到哪里去。桉树林中,斑鸠仍是声声。多云的天气,林中很暗。路弯进
了丛林里,尘世在他们脚下沉下去。山中空地上,墓碑依然寂寂,苍苔生在石上,皱纹一样
密密麻麻。山中,即便外面是乱世,林下也有永恒的宁静,太平的时日里,就更是百年如斯
了。树影在人的头上摇,小虫在飞,草叶的气息有呛人的甜味儿。少女六莲头发的绵密、身体
的香气,还有她阖上双目的圣洁样子,都永远留在了若川的记忆里……
  忽然,汽车喇叭一声响,两辆轿车相跟着驶进了鳖场。若川从恍惚中惊觉,跳将起来。
见前面的奔驰车上,下来两个人,是老板和公司的财务总监。老板走过来,喊了声:“老白
”遂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受苦了,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罢。你来看看,谁来了?”若
川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第二辆小车,牌牌上写的是“采访车”,车门一开——原来是妻子
来了!
  老板笑笑说:“牛郎织女,一年还要会一会。你们两口子先说话,我要和霍村长谈谈,
你叫个人带我去找。”老板毕竟是老板,一切举重若轻,看神色似乎鳖场并无风浪起过,当
下叫财务留下理理账目,自己跟一个工人去找霍半了。
  若川面前,妻子冷冷的立着。几月不见,在乡村里骤见熟悉的她,若川觉得那衣饰要比
从前华丽得多。那种冷冷的神情,也显得陌生而遥远。妻子说:“你是乐不思蜀了。”若川便
苦笑道:“在这里干是苦差事,连工人都怨声载道,哪里有乐?”妻子便又讥讽道:“听
说,你差一点儿成了勇士了。”若川知道,她已经得知鳖场出的乱子,就说:“也没有什么
不得了的。”妻子愤然的说:“快三个月了,你既不回家一次,又不来个电话。这个家,难
道是我一个人的么?”妻子的话,隐隐有道义上的压力,从她的角度来讲,若川想想也是
心里有愧,就说:“太忙,又不大方便。”妻子便冷笑道:“我都可以找到这里来,有什么
不方便?我看,你不是忙,是闲,闲得想包二奶了。”若川一惊,连忙说:“哪里话?穷乡
僻壤,哪里有什么二奶?”妻子只是冷笑,说:“男人,我总算了解一点,外面没有女人
牵着,不会这样子。”若川叹口气说:“不要瞎说了,我清清白白这许多年,怎么会说变就
变?”话一出口,忽然觉得自己分明是在说谎,脸就腾地红了。妻子盯了他一眼,说道:“
那好,这鳖场反正也是完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吧。”若川一怔,呆呆地说:“现在?那怎
么可以?”妻子说:“有什么不可以?这种地方,难道舍不得?”山风中,雨丝渐渐浓起
来,料峭寒意紧紧围了上来,妻子穿得单薄,不由打了个冷战。若川叹口气,伸手替妻子掩
了掩衣服,说:“你来看了我,就回去吧。鳖场的事,即使要结束,也一时完不了。事情完
了,我自然要回去。”妻子推开他的手,说:“算了,男人,我见得多了,像你这样不合时
宜、不顾家的,太难遇到。不会赚钱,倒也罢了,却连问都不问一声,这样的老公也算是老
公?我走了!”说罢,回身就上了车,想想又说,“孩子就要上初中,又要花钱。你就知道
逍遥!”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的样子。若川抢上一步,想说什么。妻子摇摇头,一关车门
发动起车子,开走了。
  还不到吃夜饭时,老板便与霍半谈完,回到了鳖场,叫了若川与那财务,三人开了个
小会。老板只比若川大两三岁,但对世事的洞明,却超出若川不知多少倍。他这次来处理棘
手问题,就活活见出平日里一贯的老辣。刚坐下,老板便叹了一声:“鳖场的事,我插手晚
了。早一点抓住霍半,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若川张口想解释,老板却摆手示意不必再多
说。接着就问那财务,帐目是否有问题。财务支吾着道:“帐面上粗粗看了,像是问题不大
但不知帐物是不是相符?”老板就截断他说:“那就不管了,鳖场的帐,到今天为止。帐册
先带回去罢。”说完,就把与霍半谈判的内容与两人讲了。
  原来,老板对鳖场的处置,早已打好了算盘,此次来,就是要快刀斩乱麻。鳖场在霍村
的处境,他在百里之外的海口也是完全明了的。农行的贷款下不来,这个摊子就等于是废品
若是靠辛辛苦苦养鳖赚几个钱,无异于自己在折杀自己,老板他就是再蠢也蠢不到那个地
步。刚才与霍半谈的,就是要把鳖场甩给霍半来做,先期的投资和活蹦乱跳的几千只鳖,算
是白送,条件仅只有一个。那就是,霍半必须顶着公司鳖场的名义继续来做。这个换了主人
的鳖场,仍然能起到圈钱的诱饵作用。至于今后的投资、经费与销售等等,公司一概不管。若
一旦农行的贷款下来,或是完全泡了汤,则两下里再来协商,由霍半把鳖场正式收购。霍半
做梦也想不到,天上会掉这样的馅饼下来,立刻喜得合不拢嘴,手拍胸脯担保说,今后鳖
场不会再少一根寒毛。两人相谈甚欢,霍半就要拉着老板在家吃饭,晚上再请老板去镇上“
夜巴黎”开荤。老板笑笑说:“村长不必客气,鳖场于我,真就不过是一根寒毛,将来事情
成了,送你都可以。”说罢,便起身告辞,叮嘱霍半明日就要派“霍家军”进驻鳖场,在一
周内交接完毕。至于工人的去留,随他们的便,能干活的苦力,到处都找得到。只是对那老
金的苦命老婆,一定要安抚好,随便给她个活儿做,先养起来一阵儿,不能让她瞎闹。
  一番话,若川听得瞠目结舌,方知世间还有这样的机巧。他想,老板之所以为老板,总
还是有过人的天赋,常人哪里就敢如此出手?老板说完,便征询两位肱股之臣的意见,两
人只有唯唯,都说好。如此的话,公司从此便丢了一个大包袱。若川想到一个星期后就要离
开霍村,不觉就发起怔来。老板看了,一笑,忽然想起,便问:“夫人呢?”若川答先走了
老板便拍拍若川肩头:“书生总归是书生,为嘛不留一留?男人在外,对老婆总要做做姿
态,后院可万万起不得火。交接完毕,就赶快回公司吧。”说罢,与财务一起,上车就走了。
  若川站在院中,看黑色奔驰在暮色中跑远,顿觉一天来的经历恍如梦幻。他此时才看见
院门之外,原来聚着一群村人和孩童。听说城里来了大老板,还有女人开车从城里跑来,小
小的霍村自是起了一番波动。一个下午,已经轮番来过几批村民,都远远地看热闹,有些不
敢造次。
  下午的时候,若川在霏霏雨雾中,伸手去为妻子理了一下衣服。这一幕,深深刺激了一
个人。
  六莲那时恰好就在院外的人丛中。听说鳖场的大老板已经从海口赶了来,六莲担心若川
便连忙跑来看。万想不到,看到的,竟是一个她怎么也无从去想象的女人!若川的那个动作
完全是不经意的。但就是这不经意,却刺痛了少女六莲。白助理是个有家有老婆的男人,六
莲爱他,也并没有奢望太多。可是,在这一刻里,她才忽然感到,她与白助理之间,有永远
跨不过的边界。雨雾中天地暗晦,注定了今日是繁花盛极而衰的一天!六莲心中的哀痛,像
江河马上要决堤了,她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上午在墓园丛林里的一幕幕,慢镜头一样地在
她脑海里展开,刀一样剜着她的心。这个男人亲切到骨髓里的气息,怎么能不是属于她一个
人的?她把自己给了谁?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他?六莲死死咬住自己的一只手,望着,浑
身发颤。那个女人,凭什么那样傲慢、明丽、盛气凌人?自己心爱的白助理,为什么要那样的
顺从和歉疚?那女人的服饰、那辆闪闪发亮的轿车,让六莲真正窥见了那个遥远的天堂——
海口。白助理,还有那女人,是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面的人。那天堂,高高在上,谁也
不能给她六莲一架爬进天堂的梯子。少女的眼泪慢慢溢出来,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她渐渐看
不清楚那两个人了。终于,六莲猛一转身,挤出了人群,在无路的乱草里向山野间踉踉跄跄
地走去。她走了很久,走到了上午那条让她永世难忘的弯弯山路上。

 31

  
  傍晚时分,六莲没有一如往常地回家做饭,老宅里显得异常空寞。而那一边厢,若川在
鳖场独坐楼头,心事重重,工人来喊他吃饭,他哪里有甚胃口,只说是不吃了。看看窗外,
秀娘山早就被夜色所掩盖。天地浑蒙,雨始终未能畅快地下,小村只是一片风雨飘摇的样子
  老伯忙着疏通蕉园里的排水沟,从地里回来得晚。见老宅灯火也无一盏,心下不免诧异
喊了几声,六莲竟踪影全无。待冲了凉出来,又坐了坐,还是等不到六莲的影子。空空的院
落里只有小白不安地窜来窜去。老伯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不知六莲遇到了什么事。他记忆
里,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景。自小六莲就懂事孝顺,不打招呼便不回家的事,是不可想象的
吸完了一管烟后,老伯自己弄了些残汤剩饭,吃罢了,又坐在廊前候六莲回来。
  小白也察觉出今日事有蹊跷,耳朵竖立得直直的,村中方向只要有一丝响动,便急躁
地吠叫几声,听起来,竟有些凄惶。老伯听了一会儿收音机,身上又开始酸痛。阴雨天气,
湿气好似都逼到了骨髓里,越发的难忍。往日一遇这样天气,六莲就会来为阿爸揉背,又会
绞了热手巾递给阿爸敷腿。今日这女子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老伯关掉收音机,看看时候不
早,心里就发起急来。这样的天气,六莲会在谁家盘桓得这么久呢?想想,他就起了身,披
了一块雨布,找来根柴棍当作拐杖,去了村中。
  老伯亲自到村中来,若干年中还是头一次。路上村人们见了,打过招呼后,都感惊奇。
老伯也不理会,径直去了亚娟家。他知道,六莲的小姐妹不过两个,美芬如今已嫁了,就剩
亚娟待在家里。
  但是,六莲并没有在这儿。亚娟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听见家人在外面叫,勉强起床出来
见是老伯来了,也很是惊奇。老伯问了亚娟几句,却不得要领,只好对她说了声谢谢,返身
走了。雨夜里,村庄很静谧。家家矮檐下,有农人在絮语,还有那锅碗相碰的家常声音。雨打
在雨布上闷闷的响,脚下石板路是光亮亮的。老伯边走,边四下张望,心头生出了一种凄凉
感。路过翁家的时候,听见翁哥在院里说笑,老伯心里一亮,埋怨自己怎会就把这里给忘了
便隔墙喊了一声“六莲”。翁哥闻声,忙不迭的跑了出来,一脸的疑惑:“六莲?她没有来
这里呀。”老伯听了,很失望,便摇头说没事,重新又拄起拐杖,向老宅走去。
  临近家门,远远看见鳖场里灯火通明,老伯心有所动,想到莫非六莲去了白助理那里?
虽然从情理上说,这不大可能,但还是决定去看看。
  鳖场此时已乱成一团,恰好比败退之前的南京总统府。工人们刚刚知道霍半要接手鳖场
的消息,顿感天塌了一般,除了一二人之外,都决意要走。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番去向,一
时理不出个头绪来,就都骂霍半老狗将来不得好死。众人皆知大势已去,有的急急的收拾细
软,有的四下里寻觅公家的小物件据为己有,恨不能连夜就奔逃一空的样子。
  工人们见到老伯来,也是大大的惊奇,但仍是热情相待。知道了他要找白助理,就有人
带他去了若川的炮楼底下。这时候的若川,心情直如李后主,只觉得千万里的江山,都残破
得无法收拾了。往日的春花秋月,美目巧笑;今日上午的寂寂山风,入骨芳香,都如钢针刺
在心里。如果一个星期后回了城,又如何天天能见到六莲?如果不见到六莲,又有何生之乐
趣?正在乱想间,忽听得有人呼唤,便从窗口探头去看,见是老伯来了,就连忙下了楼。
  老伯见若川满面愁容,心知六莲绝不可能在这里,但心仍有不甘,问了句:“六莲来
过么?”若川身子在冷雨里一激,却反问道:“六莲?她在哪里?”老伯见若川如此反应,
更觉无望,叹了口气说:“下午我去地里,她说你们的老板来了,她要来看看,出来后就
再没回家。”若川一听,更是意外,脱口而出道:“什么?六莲下午来过鳖场?”他蓦地想
到,下午六莲如果来了鳖场看热闹,那肯定是看到了他与妻子在院子里对话的情景。今日里
天旋地转,人事剧变,叫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了?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若川在冷雨中痛
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六莲去了什么地方。
  老伯见若川心力交瘁,只当是鳖场的事闹得他如此,倒有些不忍了,就要告辞。若川忙
搀住他,急急的说:“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老伯实在想不出六莲遇到了什么事情,连对老
爸讲讲都不肯。想到女儿的性情这样执着,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世艰险在等着她,于是就仰
天叹了一声:“算了,我的女儿,是总要回我这个家的。”说罢,与若川道了个别,就拐着
腿,一步步踩着雨水,艰难地走了。若川见老伯蹒跚而行的背影,心内顿时生出无限的歉疚
又担心六莲此时的处境,竟呆立在雨中不知如何是好。少顷,才如梦方醒,拔腿奔到小楼,
向工人借了手电,匆匆上山去了。
  此时的六莲,正如若川所料,是去了山上那个无主的墓园。墓地的大树蔽天,为她少许
遮挡了一些风雨。少女的泪,到此时已经全然流尽。从下午离开鳖场,到后来的风雨漫天,
已不知有多少个时辰过去了。单衣不耐秋寒,但六莲早已感觉不到外界的阴晴凉热了。她从
起初的悲愤中渐渐脱离出来,把一些事情想得很透彻了。白助理深深地伤了她的心,但是她
又没有理由怨恨他。助理本来有家室,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一旦当这个事实展开在她面前
时,却残酷地毁灭了她关于海口的所有美梦。她从鳖场逃跑似地冲出来,下意识地上了山,
来到这曾在几小时前献出自己处女之身的祭献地,其实,是在绝望地捍卫曾经属于自己的
那一点点可怜的梦想。触景生情,她哀痛得不能自抑,眼前不断地重复出现白助理伸手去为
妻子掩衣服的动作。那是一种有着几十年积累的默契,它向所有敢于向它挑战的人宣告:这
两个人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这个无意中的动作,远胜于上午白助理给予她的全部激情。白
助理在海口的生活,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六莲曾在以往的三个月中做过无数揣测,她调动
了所有看来的、听来的印象,才形成了一个朦胧的轮廓。可是,白助理只轻轻的这一伸手,
就把这朦胧猜想汽泡一样地碾破了。六莲在鳖场门前看到这一幕时,所感到的,不亚于亚娟
遭到“情人”抛弃时所感到的震惊。她一下就明白了,那个天堂是存在的,跟自己想象的差
不多,不同的是,那里面惟独没有她自己!风可以进去,雨可以进去,甚至连小白这样的
宠物也可以进去,但是,一个叫六莲的农村小姑娘却进不去!几个月来,关于去海口的梦,
其实都是栓在白助理一个人身上的,今生如果不能与白助理做“与生俱来”的结发夫妻,
那么海口也就不算是什么天堂。可是,那种“与生俱来”、那种助理妻子身上的傲慢、明丽与
高贵,她六莲怎么可能有!六莲现在已经完全醒悟了:白助理只是老天赐给她的一个梦。他
来过,爱过自己,他还要走,并且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如此而已。几个月来,她
自己所做出的种种行为,不过是上演了无数痴心女子演出了千万年的共同悲剧。霍村的日子
寒暑交替,秧绿稻黄,白助理不过是来做了一回客,他留下来的,还能有什么?
  渐渐的,六莲的耳边,又响起白助理上午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喊出的激情之声——“
六莲,六莲,你是我的新娘啊!”天地间若有大圆满,也就是那一刻了。人的一生中如果有
大欢乐,同样也是那一刻了。处女的祭献,是她六莲最壮丽的一次飞升。六莲,再不是昨日
的六莲了。可是,这欢乐是何等的短暂啊,不过几个小时后,她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天堂的
门,轰然合上。霍村里平凡、卑微、苦闷、无望的生活,她是要过一辈子的。白助理是凡人,给
不了她一架天梯,那个服饰明丽的女人,代表了城市里的另外一种力量,它把白助理拉了
回去,而把她六莲拒绝在门外。
  就在吴老伯瘸着腿在村中到处寻六莲的时候,六莲已经完成了内心的痛苦经历。她已经
不再想什么了,也不想马上回家去。她就这样,在墓园的小叶桉下坐着,任风吹雨打。她要
等长夜过去。她要等明天一个新的太阳升起来。然后,在这片古老的乡土上本本份份地活下
去。烧火做饭,嫁人生仔,做中国无数普通村妇中的一个。再往后,会在烈日下慢慢变得苍
老,变得迟钝,最终屈从于命运。
  六莲独自在凄风苦雨里就这样坐了许久,心如止水,到了麻木的状态。往日鲜活的日子
被她埋葬了。以前听阿爸吹笛子的时候,她常在暗中恼很那《落梅花》的曲调太冷,与少女的
心境格格不入。但是今天,她理解了阿爸为何有几十年的沉郁。人生最惨痛的,莫过于不能
与最爱的人相厮守。六莲感觉到了,那漫天飘飘的雨就是天在为她落泪。她生于南国,没见
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什么样子,想那花落起来,也该就是这么的悲吧?
  就在她这样幽幽地哀怜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微弱而凄惶
是在喊她的名字:“六莲,六莲啊——”她屏息听了听,心里微微一颤,那是白助理在附
近喊她。若在平时,白助理的声音对于她就是天堂之音,她准会跳起来,迎上前去,把一个
无比灿烂的笑容给了他。可是此刻,她没动,也不想应答。在村里,只有白助理才能猜得出
她会躲在这里。自己下午从村里“失踪”,不知已经惊动了多少人?阿爸、翁哥、亚娟,他们
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们都是或者可以算是自己的亲人了,但这个上午发生的事,对于
她自己的意义,他们永远不会想得到。上午,在这片墓园荒芜的丛林里,六莲第一次完成了
做女人的过程,与一个绅士一样可亲的男人,在幕天席地之中做爱。莲花在秋日里红艳艳的
盛开了,却在几个小时后悄然落尽。她六莲在今后的漫漫人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绝美的花
开了。
  白助理凄凉的呼喊声一直不停。六莲在一瞬间,甚至有些恼恨他了。助理为什么要来找
她,为什么不让她独自回味这一天中的天翻地覆,为什么要打破她此时心头的宁静?山里
的雨声凄楚万分,但她六莲却感觉不到。她已经死了心,只想盼到明朝的太阳升起,做一个
崭新的人。明天的日月里,没有白助理撩人的笑意,没有他温厚的说话声,没有他小心翼翼
的抚摸。她六莲,从此永远是霍村的女儿,流泪流汗,都在这块田土上。将来不久,与一个
翁哥那样的老实男人成个家,生儿育女,到老到死。海口对于她的诱惑,就像太阳出来后的
朝雾,已经不再笼罩她了。
  白若川的呼唤仍在继续,忽前忽后,那样的悲哀。那是物伤其类的哀鸣,任是铁石心肠
的人也会被它打动。六莲只想掩住自己的耳朵。她刚刚坚强起来,不想重新变得脆弱。
  这个夜是无尽的,白若川的寻觅也是无尽的,他拨开树丛,上下左右地找。他坚信,六
莲只能在这里。这儿是他与六莲共有的圣地,承载了他自降生以来最圣洁的东西。他一生所
有的追求,与六莲的存在相比,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一定要找到六莲,一定要把她带到海口
去,今后的路,只要去走,就一定走得通。雨水湿透了他的衣服,树枝划伤了他的脸,他浑
然不觉。嗓子嘶哑了,膝盖碰破了,他也浑然不觉。那凄惶的呼唤声,在天地间一刻不停地
回旋:“六莲,六莲……是我呀……六莲……”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电光终于照见了六莲。若川一下呆住了。六莲背靠一座残破的墓碑
浑身湿透,像雕塑那样端坐不动。若川小声问了句:“六莲,是你吗?”说着,就要奔过去
却见六莲霍地站起,对他说道:“你不要过来。”若川止住步,心里又急又痛,埋怨道:“
你这是做什么?你阿爸找你找得好苦。”六莲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她盯着若川,默默无言,
然后突然间爆发了:“白助理,你为什么要来?”若川怔住了,半晌才嗫嚅着说:“你知
道吗?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回海口了。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六莲截断了他的
话,哀怨地摇了摇头:“你要走了,要走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呀!”这一次,若川听懂
了,少女的怨恨是有道理的。若川来到这霍村,唤醒了六莲沉睡多年的渴望,可是,却又不
能堂堂正正地给予她什么。他的海口,他的既定的生活,都不能平等的容纳一个十七岁的村
姑。六莲也许很坚决,但他自己这一方面,确是太暧昧了。无怪下午妻子仅仅在鳖场短暂地
露面,就让六莲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他爱六莲,六莲也爱他,可是这爱情也许永远也不能光
明正大。他不能够责备六莲的偏执。这女子的精神血脉,是来自老伯的。乡民的质朴纯净,他
只有可望而不可即。此时,墓园里又是一阵冷风吹过,若川的三魂六魄都在打战,他几乎是
在哀求说道:“六莲,先跟我下山去吧!”六莲没有出声。若川又走近了两步,拽住她的胳
膊说:“你恨我,就恨吧。但是,要想想你阿爸呀。”六莲抬起头来,一下看清了若川的脸
那上面,划伤的血水正与雨水交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六莲心底的母性此刻再也
压抑不住,她热泪夺眶而出,抽噎着说:“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呀……”说着,
就拿自己的衣袖去给若川擦脸,执着地,一遍又一遍。
  若川此时,也止不住心底滚滚而来的悲痛,他颤栗着说:“六莲,跟我去海口吧,我
们结婚。”六莲停住了手,凝视了若川良久,才咬紧嘴唇摇了摇头,终于说道:“不,助理
……就让我……来世再做你的新娘吧!”说罢,她扑到若川怀里,死死抓住他,号啕大哭。
  若川浑身一颤,手电落到了地上,滚了滚,熄灭了。霎时,墓园、山野,天地,乾坤,
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他耳边,响起了汹涌的雨声,如海潮四起,悲歌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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