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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趴下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 节 出世
  当初,我爸和我妈刚结婚的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歪倒在床上,琢磨我将来应该长成什么样。无论我是男是
女,他们一致认为我得长得好看,因为他们俩都觉得对方外形太差,如果我随了他们的根,我们家的环境就太
压抑了。科学家说,这种恶劣的环境不仅会影响到我爸我妈的内分泌,降低工作效率,而且关键会令我产生自卑
感,从而心理发育畸形,一辈子都阴郁、孤独,很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他们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感到害怕,所
以为了我能像个样子,我爸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晨跑步练拳击,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我妈跟着电
视里的健美操教练“每天五分钟”,弄得我们家里尘土飞扬。她还专门去学过化妆和美容并勤于实践,于是我们
家就像戏班子一样,每天都有一个大花脸进进出出。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从早到晚拼命读书,上至天文,下到地
理,再下到说明书,她说这样我以后才会有超脱俗人的气质,以至于她养成了不分场合,见字就想看一眼的坏
习惯。别人要是不让她看,她就特别不高兴,斜着眼偷看。生下我以后我妈先呆在妇产科,紧接着就去了眼科,
眼斜的毛病好歹算是给纠正过来了,但从此落下了冷眼看世界的后遗症。
  他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但我来到人世之后并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效果,眼睛小,嘴大,脑门高,胳
膊腿儿细,他们不由得灰心丧气,互相指责对方基因有问题。
  我爸因为确实比我妈更难看一点,又在生物研究所办公室当主任,明白基因这种东西是天生的,所以底气
不是很足,我妈就有点看不清自己,无限感慨地说,要是能从我身上取下一个细胞,克隆一个他就好了。
  我爸在生物研究所整天受研究员熏陶,知道克隆另一个说法叫无性繁殖。
  那还要我干什么?他愤怒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为我的长相而闷闷不乐,但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很快思想就转过弯儿来了。既成事实之后,
他们勇于面对现实,承认我长得不行。可是,长得好又顶个屁用?他们在一番讨论之后发出了共同的疑问。
  我妈平时喜爱读历史书,这时候有了用武之地。她说,从古至今,男人长得帅,命苦死得快。潘安、魏介都是
美男子,一个一个都死得很难看!
  我爸不知道历史,但特别喜欢文学,一生一共读过两部小说:《红楼梦》和《巴黎圣母院》。他说,嗯,是这 么
回事。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文学名著中,漂亮男人大多或是阴险狡诈,或是命途多舛,宝玉就是一个最著名的
例子。反观那些丑陋的人物,他们因为心灵美好,道德高尚,倒能名垂青史,卡西莫多便是这样的典型!
  这种讨论很容易复苏了他们的知识分子意识,他们觉得以前的所作所为太低级趣味了,深感羞耻。他们决定
把我培养成一个全面发展,特长突出的人才,不依靠外表,专门以德服人。可我这么小,先从哪儿开始培养好呢?
为了找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出发点,他们把古今中外的优秀人才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以研究他们有什么共同
优点供我来学习。他们这时候比博士导师还用功,经过一个月的艰苦探索,终于发现了那些优秀人才最突出的品
质:诚实,敢说真话。诚实是德行之本,谎言是万恶之源。
  这个发现太重大了,连他们自己都深受震动,知识分子的敏感很快使他们联想到自身。我妈在党委宣传部搞
宣传工作,她反思说,我整天不就是在撒谎吗 ?我爸顿时深表同感,我干那个办公室主任也不诚实啊。然后他们
彼此对视一眼,竟然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惶恐,看见了一个扭曲的灵魂的影子。他们为这个发现而身不由己地
打了一个冷颤,然后一齐盯住了浑沌未开,一片白纸的我。看到我还在襁褓之中,他们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庆幸我还没有长大,所以还有救。
  他们为我的人生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说真话。从我会说话那天起,他们就孜孜不倦地这样教育我。
这是对我道德的起码要求。出于天性,我也曾说过谎,可能是因为我技巧太差,每一次都被他们轻松发现,轻则
训斥,重则挨打,弄得我对说谎失去了信心,而且怀疑起说谎的意义。如果我说假话,却一次都不能逃脱,还要
受到惩罚,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长大了。我背会了一百多首唐诗宋词,知道豪放和婉约,甚至还知道花间词派,我能像吃饭一样本能地张
嘴就来。我能拉小提琴,我爸我妈因为喜欢那首《梁祝》,经常喜欢得眼泪汪汪,所以他们逼我歪脖子练琴,希望
我能成为帕格尼尼。我讨厌歪脖子,而且拉了一年之后,我觉得我的脖子确实有点歪,就严厉地向我妈指出问题
的严重性。她前后左右地看我半天,看得我脖子上直冒凉气,后来大概想起了她当年怎么落下了眼斜的毛病,就
不再强迫我拉琴了,但《梁祝》我拉了大约有一千多遍,血管里都是音符,已经像背唐诗宋词一样成为我的本能
和拿手好戏。我还会下围棋。我爸尽了他最大的能力,教会我什么是吃子什么是赢棋这两个问题,然后我去少年
宫围棋班学了一星期,再和我爸下已经可以让他两个子。这让我对他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他当年是怎么从大学毕
业的呢?反正他高兴得不得了,为自己的失败而欢欣鼓舞,乐不可支。他说我将来超过李昌镐有些困难,但灭掉
聂卫平绝对没有问题。他给我买回一大堆有关围棋布局中盘手筋打入弃子打劫争先收官的书,把我浸泡在黑白世
界里。说实话,我真正喜欢的是下围棋,因为黑白棋子摆在棋盘上的图形特别好看。
  我爸我妈设计着我的人生,并且为了我能按照他们的设计成长,费尽了心机。我自己觉得累,看他们我更觉
得累。计算机事业还不够发达,如果有一天科学家能发明一种程序,把天下父母的愿望都放到里面,再把程序植
入孩子的身体里,到什么时间就实现什么愿望,那就好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用惊奇的目光盯住我,
好像非常生气,但又不能发火,因为他们马上意识到我说的是真话。我说真话他们就不能跟我过不去。他们一副
无限委屈,有理说不清的样子,憋了半天,我爸说,长大了你就研究这个吧,弄好了你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科学
家,比牛顿和爱因斯坦还大,下个世纪的诺贝尔奖全归你,给咱们中国科学家争口气。
  如果我不上学,不接受教育,他们的设计很完美。但是有一天,我妈给我买回一个大书包,拉着我的手说,
你该上学了。我问她说,我为什么该上学了呢?我妈说,你要是不上学,你就不能毕业,你就成不了人才。我妈
的逻辑很简单,简单得不像逻辑。我知道上学不是什么好事,我的那些邻居小孩上学以前都聪明伶俐,上学以后
变得又呆又傻,还愁眉苦脸。但我只能去上学,因为我太小了,除了上学,什么都干不了。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 节 师不必贤于弟子
  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妈专门对我进行了一次学前教育。她说我要想在学校能立足于不败之地,必须得做到两
条:一是尊敬老师,二是团结同学。我爸在一边补充说,尤其是团结女同学。我妈用眼白狠狠地挖了他一眼,说
他有毛病,让我这么小就在女孩子身上动心眼,将来弄不好就得去当演员,要不就是干警察,那可就完了。我爸
急忙严肃地指出,让我好好团结女同学是出于使我能心理健康发展的需要。我爸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反面典型,他
小时候不敢和女生交往,形成了自闭症和恐惧女人症,发展到后来拒绝和女人交往,以致于结婚成了大问题。我
爸痛心疾首地对我妈说,你知道我和你结婚有多痛苦吗?
  我爸的意思是说和她结婚经历了艰苦的心理转变,但我妈由于长相不佳,心里早有自卑与隐痛,一听他对
婚姻感到痛苦,再一想书上经常说的那些夫妻不和的症状,理解到一边去了,就一声冷笑,说,你后悔了是不
是?
  我爸急忙解释,后来我妈听明白了,但为了警告他以后说话要注意遣词造句,就惩罚他晚上和我一起睡觉。
结果那天他们把注意力都转移到这儿来了,对我的教育点到为止。
  第二天,我妈骑车把我送到学校。我记住她昨晚说的要尊敬老师的话,只要看见目光慈祥,衣服上有墨水,
手上沾粉笔灰的人就点头鞠躬。我妈看我领会得这么快,心里别提有多欣慰了。
  后来我们又在操场上碰见一个时髦女郎。她上穿黑色紧身衫,下身一条超短裙,足蹬厚底凉鞋,露出豆蔻脚
趾。搭眼往上一瞧,只见她一头青丝披肩,两条眉毛恰似娥眉弯月一般,樱桃小嘴娇柔无限。
  我没向她点头鞠躬。我妈说我判断力强,还瞧不起地“嗤”了一声。她说,这个女的要不是卖衣服的,就是
学校印刷厂工人,这副打扮,还能是老师?
  可我妈这回栽了:那时髦女郎既不是卖衣服的,也不是工人,她确实是老师。她不仅是老师,而且还是我的
班主任老师。
  第一节课是语文。上课之前我为了特别团结女同学,把我妈让我中午吃的巧克力送给了和我同桌的隋风飘。
隋风飘可能是属猫的,她先是像猫那样叫了一声,然后伸出长舌头舔巧克力。舔完巧克力之后,她像巧克力一样
甜地对我说,你真好,咱们以后一定会成为好朋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给她巧克力吃我们就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但起码她知道对我笑,我尝到了给别人吃巧克力的甜头。
  这时候,班主任老师袅袅婷婷地走进了教室。我只感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令我几欲昏倒。待我强打精神,
定睛一看:她不就是那个时髦女郎吗?
  班主任站在讲台前,像大领导一样环视我们一周,我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多喘一口,所以她很满意,认为达
到了她预期中的效果。
  她使劲叹了叹嗓子,对我们说,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们就都是班级这个新集体的一员了——我先自我介
绍一下,我叫吴海燕。
  吴老师的脸上呈现出无限满足的笑意,然后潇洒地从粉笔盒中抽出一根粉笔,唰唰唰在黑板上写了个斗大
的“吴”字,问我们说,你们认识这个字吗?
  我们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就更满意了,把粉笔“啪”一下弹进粉笔盒,把身子俯向我们说,不认识
字,没有关系!你们就是一张白纸,而一张白纸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你们是花朵,我就是辛勤的园丁;你
们是……
  她忽然停了下来,张着红红的嘴,晃着脑袋想词。她想啊想,想啊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好从教案中找出一
张纸,按照纸上的内容往下念。她本来把开场白都背熟了,没想到一激动一紧张居然忘了词,这使她大为沮丧,
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她无精打采地对我们说,希望同学们以后认真学习,好高骛远,飞扬跋扈,做到无论是在学
习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能知己知皮,百战不怡,取得一个又一个细致入微的胜利。等到我人老珠黄之际,能看见
你们在各条战线风声鹤唳,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欣慰。
  然后她就命令我们自习,虽然她什么都没教,我们什么都没学。
  吴老师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都没什么办法,除了隋风飘。
  隋风飘等吴老师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对她说,老师,你的衣服真漂亮。
  吴老师身体一激灵。她好像没听清,凑进隋风飘说,你说什么?
  隋风飘提高声音说,老师,你很漂亮!
  吴老师阴郁的脸立刻开成了一朵花,摸摸隋风飘的头说,真乖!
  吴老师蓦然遭受如此重大的表扬,喜悦无限,很想再听一遍,于是又问我,李生,老师这样好不好啊?
  我说,不好。
  吴老师没想到我竟然敢这么回答,脸上像交通路口的灯一样,先变成红色,然后又变成黄色,最后变成了
绿色。她恼羞成怒,恶狠狠说,为什么不好?
  我牢记我爸我妈要尊敬老师的教育,站起身说,我妈说,穿成老师这样,就不像老师。
  我看见吴老师的脸变成了黑色。
  吴老师气坏了,气得她只能说出五个字:好你个李生……
  从此以后,吴老师和我就结下了梁子。此乃后话,不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气成那样,我只不过是说了一
句实话,一点都没有夸张。课间的时候,我坐在座位上想我哪儿错了。隋风飘课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会成为非
同寻常的密友,下了课就差一点夭折。她看看我的眼睛,又让我伸出舌头,问我说,你小时候没得过病吧?
  我说,没有啊。
  她同情地对我说,那你怎么会这么傻呢?我不能和傻子交朋友。
  我一看她要背弃刚刚结下的友谊,巧克力白给她吃了,急忙说,我给你巧克力,交朋友我给你巧克力吃!
  隋风飘想了想巧克力的味道,犹豫了半天,还是在正义和本能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无奈地说,好吧,给你个
机会,不过我得考验你。
  晚上回家,我爸我妈问我第一天上学什么感受最深。我说,女的喜欢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我妈十分奇
怪,等我把吴老师和隋风飘的事一说,她马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深感后悔:要是给她鞠个躬就好了,
鞠个躬就好了!然后又想到更深一层:要是我不说那句话就好了,要是我不说那句话就好了!
  我爸我妈经过一夜紧急会谈,决定以后在我面前说话要加强自律,绝不能信口开河,以免我遭受不必要的
挫折和打击。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3 节 大丢面子
  自从那节语文课以后,吴老师觉得自己大丢面子,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一天很
快就到了。
  那天,吴老师给我们讲“东西南北”四个字。为了讲好这关键一课,她夜以继日地备课,查阅了她所有的书
籍,然后又日以继夜地“背课”,等到上课那天,我们看到她的脸整整瘦了一圈,眼圈也黑了。
  同学们,她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用缓慢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学习“东西南北”四个字。在地图上,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表示方向,大家都知道,但这些远远不够——古时候,皇帝坐北朝南,大臣分列东西,这
是铁规矩,谁都不能违反,谁违反杀谁的头!
  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吓得我们一缩脖子。
  吴老师接着说,东西东西,今天大家为什么把东西叫成东西,而不叫南北呢?因为古时候人们买东西都是
到东市和西市,从不到南市和北市,时间一长,人们就管东西叫东西了——古时候有一首诗,头一句是“孔雀
东南飞”。孔雀为什么东南飞,而不向西北飞呢?
  吴老师提出问题之后让我们猜,我们都猜不到,她就告诉我们正确答案:这首诗下一句说了,“西北有高
楼”,孔雀想往西北飞也飞不过去!
  我记得我妈教过我《孔雀东南飞》,头两句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不是“孔雀东南飞,西北有高
楼”,老师肯定记错了,我就赶紧举手。
  吴老师一看又是我,一点好气都没有:你有什么问题?
  我说,老师,我记得下一句是“五里一徘徊”,不是“西北有高楼”,老师您记错了。
  吴老师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妈教过我。
  吴老师松了一口气,说,你妈教得对还是我教得对?
  这句话倒是难住了我,因为我爸我妈一直教导我说,老师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人。所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
了。
  吴老师的胜利进一步鼓舞了她的自信心,发挥得更出色了,接着往下讲: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有两件事最
能体现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那就是“东西南北中发白”,“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东西南北看着
黑乎乎,打起牌来用处却不小,用它来作将牌,用它来“单调”都特别特别容易和牌!东西南北也没了尊卑,
谁有用谁就是老大,谁没用就把谁扔掉!——这是什么?这是麻将。
  吴老师自问自答之后,马上进入下一个段落:古时候有四个大侠,叫做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南帝一
灯大师,北丐洪七公!四个人拼过来打过去,谁也不服谁,都想争武功天下第一。黄药师精通落英剑法,还会八
卦的邪门歪道;欧阳锋一身蛤蟆功,咕咕一叫,力大无比;一灯大师会弹指神通,手指头一动,十米之外立时
毙命;洪七公用一根绿竹棍练成绝世神功打狗棒,一棒下去,你猜怎么着?从此天下无狗!……
  这肯定是吴老师发挥最好的一堂课,可惜时间无情,下课铃响了,她咂巴咂巴嘴,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
打住,宣布下课。
  我们都晕了。
  那天放学以后,我们班发生了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事件:全班 30 个人中有 20 个人搞不清楚回家该
走哪条路,只好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急得家长直打 110。公安局用警车拉着其中的几个家长,试着在大街上找了
找,结果还真给找着了。后来报警电话越接越多,公安局经过认真细致的分析,认为这是一起集体事件,具有共
同的特点:在街上乱逛。摸清事件的特征之后,公安局紧急出动警力,在街上只要发现目光迷离,目的地不明确
的小学生就救上警车。公安局的这个决定十分正确,到晚上八点,所有回不了家的人都给装上了警车,一一送到
家里。
  警察问我们,怎么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我们回答说,因为我们都找不着北了。
  这起集体迷路事件第二天被记者登在了《娱乐新闻》报上。我们城市的市长天天读这张报纸,所以他大发雷霆
找到了主管教育的副市长。副市长大为震怒,找到了教育局局长。局长大没面子,找到了主管我们那个区的副局
长。副局长抓起电话,对我们校长大吼一声,你给我过来!
  校长挨了一顿批,窝着一肚子气却没有地方撒:因为吴老师是他未来的儿媳妇。
  校长有一个儿子,高中的时候就和吴老师谈爱情,本来打算考上大学以后一起双双飞,结果谁都没考上。一
心希望当老师的吴海燕因为没考上师范大学哭了半个月,校长为了满足未来儿媳妇今生最大的理想,就把她弄
进了我们学校教一年级,教得我们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吴老师是校长未来的儿媳妇,而教育局副局长是校长的顶头上司,所以校长大费脑筋。被副局长批完之后,
校长琢磨了整整一下午,灵机一动,召集副校长、教导主任和教导副主任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经过紧急磋商,表
决通过了两条决议:一,请自然课老师对全班学生进行一次辨向培训,做到所有学生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东西
南北,同时学会指南针的使用方法,通过太阳、树叶、年轮等判断方向的方法,并进行一次严格考试,杜绝以后
学生放学找不到家的可能性;二,鉴于吴海燕同志由于教学过于复杂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决定给她行政降一级
工资,给予半年的考察期。考察期间,要求积极改进教学方法,主要是避免复杂,力求简单。如果考察期间不能
圆满地完成教学任务,将撤销她的班主任职务。
  吴老师一听未来的公公给自己这么严厉的处分,特别委屈,委屈得不想和校长的儿子结婚了。校长安慰她说,
那是做给大家,主要是上面看的,你以为真有那么严重?等风头一过,还不是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4 节 班长
  隋风飘是我们班的第一任班长。可她在班长的位子上还没坐热,就在一次领导班子调整中被刷了下来,因为
我们班产生了第二任班主任。
  隋风飘是我们班最受吴老师宠爱的学生,她总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她对吴老师的尊敬、爱戴、崇拜和忠诚,吴
老师从第一天起心里就把她内定为班长。正式被任命为班长之后,隋风飘虽然连少先队都没入,但她以党员的高
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坚决服从班主任的安排,吴老师让她往东,她就不往西,让她向北,她就不向南——但有
一次例外,那天放学后吴老师把她留下来研究下一步工作,研究完后让她回在城北的家,她转了半天,转到了
南城:她和我们一样弄不清“北”在哪边了。
  吴老师经过观察,认为我是班里智力发育最迟钝的人,为了使我不拖班集体的后腿,她把帮助后进的光荣
任务交给了隋风飘。隋风飘心怀吴老师的殷切希望,从各方面帮助我,团结我。她要求我第一对老师绝对尊重,
第二不要不懂装懂,第三要学会说话艺术。我对老师是很尊重的,也从来不会不懂装懂,但什么是说话艺术倒是
真不知道,所以我请教隋风飘。
  隋风飘想了半天,说,说话艺术就是猜老师怎么想。老师想听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这就是说话艺术。
  估计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定义一个概念,我看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琢磨了一会儿,对她说,那样的话,有时候我不就要撒谎了吗?
  撒谎?她自己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觉得特别可笑,撒谎又怎么了?
  我说,我爸我妈告诉我,人不能撒谎。
  噢,隋风飘弄明白了,原来你得的是遗传病,这可不好治。
  隋风飘在我身上投入了巨大精力,但由于我冥顽不灵,导致收效甚微。隋风飘深感自己没能很好地完成吴老
师交给的任务,就想了一个办法,决定从感情上突破我的防线。她郑重告诉我,以后再不许送她巧克力吃了,这
是腐化班级干部。
  我有点着急,因为这样我就不能团结女同学了。我说,那不太好吧?
  她说,没什么,以后我送你巧克力吃。
  我连忙摇手,不行,你这是腐化同学!
  她说,腐化领导不行,腐化同学可以,你不要再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既然她这么说,为了不让她生气,我只好被迫隔三差五吃她的巧克力。
  隋风飘觉得我已经被腐化得差不多了,正要对我下手,新班主任来了,撤掉了她的班长职务。隋风飘沦为和
我一样的平民。
  吴老师自从被未来的公公处分以后,充分吸取经验教训,牢牢按照教学要力求简单的原则,凡是超出教科
书要求的范围,一律不教,学生超出教科书要求的答案,一律算错。吴老师让我们用“高”字组词,答高兴、高
度、高楼、高级全对,答高雅、高效、高分子的全错。用“离”字组词,答离开、离婚的给对号,答离别、离异的给叉
号,因为教科书上没有后面那两个词。我们很多人放弃了读课外书和听父母讲故事,因为吴老师说那样我们就学
会了许多错误答案,不利于将来进一步学习。
  我们班数我受害最深,我爸我妈从小就让我背会那么多诗词,我的答案总是叉比勾多。我不明白是我爸我妈
错了,还是老师错了,或者是我自己错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吴老师,吴老师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爸你妈
错了!我又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爸妈,他们一开始说当然是老师错了,后来又摸着脑瓜问自己说,要不我们错了 ?
再后来,他们连这个问题也想不清了,又摸着我的脑瓜说,要不是你错了?
  我觉得我爸我妈的话很可笑。我说,我有什么错?
  很快,一学期结束了,我们班参加了区里组织的统一考试。吴老师在考试前比我们还要紧张,为我们准备各
种标准答案,我们都使劲背了下来。考完试后,卷子送到区里评阅,评卷老师发现我们的答案惊人的一致,错的
地方全错,对的地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我们的分数一样高,老师怀疑是雷同卷,又一想我们这么小的
孩子不可能全体互相抄袭,就没有追究下去。但我们的家长决定追究下去,因为我们的平均成绩才 65 分,最高
成绩也是 65 分。
  但吴老师本人对这个分数感到在她的意料之外。公布分数那天,她一步并作两步跳进教室,兴高采烈地宣布
说, 告诉同学们一个特大喜讯,咱们班语文考试平均分达到了 65 分,大家全都及格了!作为你们的老师,我
有充分的信心在下学期继续把语文教好!
  大家都热烈鼓掌,感谢吴老师为我们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以为我们的成绩一定排在区里前几名。可我们把成
绩告诉家长之后,他们全呆住了,一齐找到吴老师,质问她是怎么教的。我们这才知道, 65 分是一个多么可怜
的成绩,要是换成外校的学生,人家早就没脸提起,过起以泪洗面的日子了,我们还一副自豪骄傲的德性。
  吴老师谁都可以躲过去,就是躲不过家长。家长们群情激昂,为了把吴老师除去,差点组成了一个敢死队,
吓得她东躲西藏。校长审时度势,知道保不住未来的儿媳妇了,于是挺身而出,毅然宣布取消吴老师的教学资格,
永远不许再登上讲台一步!校长挥泪斩马谡,不仅平息了不知情的家长的愤怒,还获得了知情老师的崇敬,认
为他敢于大义灭亲,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校长。
  吴老师的理想破灭了。校长把她安排到市教育学院读在职研究生,因为吴老师时常说这样一句话:今生我最
愿意做的事,就是做学问。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5 节 严师出高徒
  我们的新班主任是个男的,名叫熊大力。上任那天,熊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果然人如其名,长得虎背熊腰,
和吴老师刚上任那天一样,我们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同学们,他翁声翁气地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熊,我叫熊大力。
  说到这里,他端了端肩膀,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们闻到一股腥味儿随风传来,很像动物园里那股熟悉
的气息。我们连小气儿都不敢出了。
  我爸我妈等我一回家,照例又问我对新班主任有什么印象。我怀疑我想象中的那种计算机程序已经被他们秘
密研制出来了,安在了自己身上,否则他们怎么一到这时候说的话都一样。
  我爸我妈非常迫切需要一个新班主任,他们在学生家长集体“倒吴”之前就觉得这个班主任有问题,但是
又不敢说出来,怕吴老师对我进行打击报复。吴老师后来被宣布永远不得再上讲台,他们欢欣鼓舞得不得了。他
们认为我们班现在已经大大落后于别人了,必须有一位有权威的老师来收拾旧山河,所以我一说我们都觉得熊
老师有权威,他们顿时悲喜交加:悲的是我们碰上了吴老师,喜的是我们又碰上了熊老师。
  熊老师刚刚从师范毕业,充满年轻人的激情。经过调查研究之后,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决定在我们班进行重
大改革。第一项是班级机构改革,调整领导班子。隋风飘还想像对付吴老师那样对付熊老师,但熊老师不吃这一
套,撸掉了她的班长职务。隋风飘想不通,趴在课桌上哭鼻子。熊老师很皱眉头,命令我帮助她转变思想,不许
想不开。我以前是要隋风飘帮的主儿,现在老师让我来帮她,她就更想不开了。看她这么伤心,我只好把我带来
的巧克力送到她手里。她看一眼巧克力,愣了一愣,往事如烟,不由得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我劝她说,不当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现在还能吃我的巧克力了呢,是不是?
  隋风飘一边吃巧克力一边想我说过的话,觉得我好像对,又好像不对。但是,她不再那么伤心地哭鼻子了,
对我说,咱们重新交朋友吧!
  我说,咱们不一直是好朋友吗?
  这句话又把她说得一愣。
  熊老师任命的新班长是我们班身体最强壮的钱贵。吴老师主政的时候他和我一样最不受待见,我是因为总向
老师提出不同意见,他是因为喜欢炫耀武力,欺负同学。谁都想不到他会成为我们的头儿,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听说放学之后他一溜烟儿气都没换一口就跑回了家,把这个喜讯告诉给他爸他妈。
  熊老师换班长只是他改革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熊老师还决定设立学习、纪律、卫生三个纠察委员会,取代原来
的学习委员、纪律委员、卫生委员。这三个委员会由钱贵牵头,具体工作是:学习纠察委员会(以下简称学纠委,
其它同此)负责全班平时学习、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成绩的监督和记录,纪纠委负责全班组织纪律,包括出
勤、出操、是否尊敬老师、课堂纪律等的监督和记录,卫纠委负责全班公共卫生、个人卫生的监督和记录。熊老师说,
为什么要成立委员会呢?就是要尽量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熊老师还把我们按座位分成若干个小组,为增强小组的
荣誉感,哪个小组中有人犯了错误,小组其他成员也要一起受到惩罚。这个办法是熊老师从古代借鉴过来的,叫
“连坐”,但我们不知道。此外,及时发现、举报错误的同学将获得加分奖励,在提干评优时优先考虑。与此相应
犯错误的同学不仅要进行惩罚,还要扣除相应的分数,扣到一定分数以后,取消提干、评优资格,并予以通报。
  这就是熊老师的改革计划。他对我们发表讲话说,我为什么要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因为我们班级缺乏一个
强有力的监督机制、惩罚机制和激励机制,造成班级涣散,各行其是,一盘散沙。吴老师的经验是值得我深刻吸
取的,她的错误不在于使你们找不着北,而是在于对你们太慈祥了!棒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不经历风雨,怎
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熊老师觉得自己最后这几句话用得很有文采,正在暗自得意,忽听见下边一阵奇怪的声音传过来。他侧耳倾
听,那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听清楚了:原来是我们上牙齿和下牙齿不由自主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熊老师一看
我们个个脸色发青,不免大为惊诧,说,你们怎么啦?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知道熊老师的办法厉害,为了免遭惩罚,我们小心翼翼,看谁都像特务。但自从熊老师定下改革制度后,
人人要求进步,都希望在熊老师心目中能留下一个好印象,于是不断有人告密,有人一不小心被熊老师抓住辫
子。不到一个月,差不多所有人的辫子都被抓了一遍,遭到熊老师的“修理”。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发现弄来弄去,好像没谁得到什么好处,反而人人自危,于是就把精力放到了打
扫教室卫生上。大家恨不得把地擦得比镜子还亮,把玻璃擦得看不出有玻璃。个人卫生就更加注意了,因为这不
仅有扣分问题,还有个人的尊严问题。女生每天洗一遍头,男生每天剪一次指甲,剪得用显微镜也看不出有几个
细菌。我们班的卫生水平就如同坐上了火箭,不出一个月就在全校放了一颗大卫星:不仅教室干净得像无菌室,
而且同学们个个是劳动模范,能吃苦,不叫累,作为独生子女尤其令人不可思议,值得研究。学校为此举行了一
次我们班的卫生为什么搞得这么好的研讨会,熊老师发言说是班级里思想教育深入持久的结果,绝口不提我们
的卫纠委。我们班无可置疑成为卫生模范班,学校给我们发了大奖状,校长说熊老师治班有方,这么快就把一个
比较落后的班级转变得这么好,让他继续努力。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6 节 搞卫生
  但是,我们搞卫生太卖力气了,身体疲乏,上课时精力也不能始终如一地集中,所以学纠委发挥了巨大的
作用。熊老师教我们数学,特别喜欢提出问题,让我们解决问题。我们总是解决得不对,熊老师非常生气,命令
学纠委的人把这一天中没有回答上问题,回答错问题的人的名字记下来,放学后都留在班级里,等待发落。熊老
师因为是数学老师,所以对数字和概率情有独钟——他的办法是在纸团上写下通常从 1 到 9 的阿拉伯数字,然
后把它们混和到一起,让犯了错误的同学抓阄。谁抓到哪个数字,谁就在操场上跑几圈。熊老师说根据数学理论,
所有人的几率都是一样的,谁想少跑几圈,谁就得运气好。我们为了能少跑几圈,个个都像赌徒一样急红了眼,
但也没什么用,运气最好也得跑一圈。
  我们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放学以后跑过圈,起初大家都喊累,后来王安娜第一个发现了这种运动的正面效
应——王安娜是我们班经常答不对问题的同学之一,最胖的同学之一,她跑的圈数也名列前茅——她的发现是 :
她瘦了。有一次她去商场用机器一称,发现体重减了 10 斤。王安娜平时最愁减肥,她很想瘦下去,可又想吃东西,
所以总是减不下去。这回好了,不用再经历思想斗争了,熊老师在那儿一站,她的身上就产生了无穷的动力。发
现这个好处之后,她更回答不上问题了,能回答的也不回答,担心一旦停止跑圈,体重会出现反复。这个发现被
公布以后,立刻又有好几个比较肥胖的同学决定回答不上问题,好有机会参加跑圈减肥。
  跑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好处,就是我们的跑步水平迅速提高,个个健步如飞,身轻如燕,上
体育课时跑那几步简直连热身都谈不上。学校举行田径运动会,我们班爆出了最冷的冷门:从 400 米到 5000 米
的所有项目,我们都击败了比我们高出好几头的高年级哥哥姐姐,获得团体总分第一名。体育教研组很纳闷儿,
以为我们服用了兴奋剂,但由于没有尿检设备只好作罢。我们班又被学校命名为体育运动模范班级,学校又召开
了一个为什么我们班身体这么好的研讨会,熊老师发言说是积极贯彻国家全民健身运动号召的结果,只字不提
我们抓阄跑圈的事。
  钱贵因为是班长,老师为了维护他在我们面前的权威,从来不向他提问题,所以他从来都没在操场上跑过
圈。起初他特别得意,后来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事,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潜在的危机,因为我们的身体通过跑圈
而变得越来越强壮,他的身体却由于缺少运动而在走下坡路,如果长此以往,他因为身体强壮而对我们形成的
心理威慑将会越来越小,班长的职位也将岌岌可危。但是熊老师又要给他留面子,因此他只好在原来的晨跑之外
又加练了黄昏跑。钱贵的妈妈要他把晚上跑步的时间留出来做作业,他说老师进行教学改革从来不留作业。后来
钱贵觉得光跑步力度还不够,于是又练起哑铃和单杠。钱贵的爸爸原来是武警战士,现在又在干保安,对儿子苦
练身体大力支持。钱贵紧赶慢赶,总算保住了健壮的优势。
  钱贵在班级里走路像螃蟹,看人的时候用眼白,说话的时候用鼻音。我们大多数人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
有一个人敢,就是王小东。王小东在钱贵当班长以前和他是好朋友,他以为钱贵当了班长之后还和他是好朋友。
因此,王小东错误地判断了已经起了变化的形势,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王小东和钱贵一样,曾经是我们班跑得最快的两个人,所以他和钱贵之间的关系是班级里所有人中和钱贵
最亲密的关系,他们俩在体育课跑步训练时总把我们甩在后面,傲视群雄的英雄之气不由得在他们胸中激荡,
他们便会彼此多看几眼,有时候还能多说几句话。钱贵特别珍稀自己在班级里这份唯一的友谊,经常送世界童话、
少年科学一类的书和画报给他看,而且从来不要求还,因为他妈给他买这些书他从来不看,钱贵留着也没有用 ,
还不如送礼拉关系。
  王小东书看得比别人多,脑袋里全是弯弯曲曲的虫子,充满了创作和修改的欲望。有一天中午,我们刚刚吃
过饭,为了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应付下午的跑圈,正在教室里静坐养神,王小东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李生,
我学会了一首新歌,你想不想听听?
  我知道他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玩艺儿很有趣,我就说,听。
  王小东自己先有点憋不住笑,然后使劲儿叹了叹嗓子,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开始唱:我在马路边,捡到
一根烟,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点着烟,朝我把头点,我对警察叔叔说:给钱!
  教室里的人“哄”地一下都笑了,然后又像有谁发出命令一样戛然而止,把笑声憋回了肚子里,因为大家
马上想到了在教室里有纪纠委的人存在。经过训练,我们对这一类事情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想到纪纠委,我
们的身体立刻就会僵硬、挺直,面部神经休眠,和自然课老师讲的巴甫洛夫在狗身上做的那个实验结论差不多,
同属本能。纪纠委的人不在,但我们的条件反射并没有停止,因为钱贵在。钱贵用仇恨的眼睛盯住王小东,从座
位上站起来。
  王小东,钱贵走到他跟前,说,我警告你,不许唱下流歌曲!
  王小东觉得钱贵对他这么讲话只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钱贵对别人有办法,对他王小东没什么办法。
  一个人犯一次错误并不难,难的是犯了错误还要接着犯。王小东就是一个典型。他满不在乎地问钱贵说,你
懂什么叫下流吗?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7 节 错误
  王小东的这个错误很大,他把自己当成了老师,把钱贵当成了学生。钱贵在熊老师的班级里,处于一人之下,
二十九人之上,只有王小东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钱贵心中早就不满。何况王小东白看了他那么多书,钱贵表
面上高兴,内心深处老觉得比王小东低了一等,今天他竟然敢当着这么多的人不给他面子,钱贵不禁新仇旧恨
一齐涌上心头。他嘿嘿嘿冷笑三声,说,你王小东有资格问我吗?
  一个人总犯错误不难,难的是犯了小错接着犯大错。王小东以为钱贵在跟他拿腔拿调,说,不知道就是不知
道,别拿大帽子压我。
  钱贵肯定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他像电影里的黑帮老大一样扭过头去,用低沉的语气说,王小东,你我交
情一场,今天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自己去找熊老师了结此事吧!
  王小东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直向外流眼泪。我也想像他那样笑出来,王小
东的笑酣畅淋漓,痛快之极,我只觉得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无所畏惧地大笑不止。他深深地感染了我。
  钱贵咬着牙齿,用牙根发声说,王小东,你死定了!
  那天下午,熊老师只留下了王小东和我。
  熊老师把两个纸团放到我们面前,让我们选择。王小东看了看我,我说,你随便挑。熊老师伸手拽了我一下
耳朵,不许说话!我们随手拿起其中一个,打开。熊老师说,李生,你是几圈?我读出了上面的数字,15 圈。熊
老师又问王小东,你呢?王小东也读出了上面的数字,15 圈。
  熊老师狡猾地笑了,说,噢,原来你们跑的圈数一样,那抓紧去行动吧!
  我们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熊老师命令我们每隔三圈进行一次冲刺,说这样可以锻炼我们运动会上夺第
一的能力,勉励我们学习马家军。我们像抽疯一样反复无常地跑,跑得眼睛都看不清跑道了,好像在云里飞。
  我们以为跑完这 15 圈就该结束了,但熊老师仍意犹未尽。他拍拍王小东的肩膀说,听说你挺喜欢唱歌?
  王小东脸上的汗水还没有擦干,嗓子渴得冒烟,知道回答“不”肯定不行,只好点点头。
  熊老师马上笑逐颜开,说,好啊,老师我最喜欢听别人唱歌了,你给我唱一个吧!唱什么呢?
  熊老师抓着头皮使劲儿想,想出了一首,真心英雄,真心英雄!
  王小东于是唱真心英雄。当他唱到“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的心里流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
睛里真的充满了泪水。
  熊老师说,你唱得真好,老师没听够,你再给唱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吧!
  王小东又唱爱江山更爱美人。当他唱到“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的时
候,我看到熊老师微微闭上了眼睛,意乱神迷。
  熊老师说,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才啊,太好了,太好了。你再接着唱!
  王小东又唱糊涂的爱,亚洲雄风,我的未来不是梦,上花轿……王小东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他的嗓子
就快咽哑了,可是熊老师的歌永远也听不够。我的眼泪忽然间夺眶而出。那一瞬间,我觉得王小东太可怜了,熊
老师太坏了,我爸我妈告诉我老师都是好人,可熊老师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爸我妈告诉错了,我希望熊老师
本来不是这么凶狠。王小东犯了什么错误呢?他有多大的罪过呢?
  我已经顾不上害怕,一把拉住熊老师的手说,老师,您别让他再唱了,他的嗓子都哑了!
  熊老师对我的举动感到奇怪,把我甩到了一旁。我上前拉住他说,求求您,老师,放过他吧!
  熊老师不耐烦地说,你想干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惩罚他吗?因为他犯了错误!
  我大声说,他没有错误!
  给熊老师一万个脑袋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大声地反对他。他看看我的后脑勺,研究了一下我是否长有反骨。
确信没有这个东西之后,他“啪”地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如此响亮,惊得王小东恐惧地、飞快地望了
我一眼。我觉得嘴里一咸,舔了舔,明白那是血……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8 节 我爸我妈的反思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因为我眼前来来回回只有两个画面在晃动:王小东惊恐的眼睛和熊老师挥来的
大手。它们占据了我的思维,所以我凭借下意识迷迷糊糊地走进家门时,已经等了我半个钟头的我爸我妈吓了一
大跳。
  你脸上怎么了?我妈冲到我面前,问我说,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走到镜子前一照,发现脸上有五个通红通红的手指印,像盖在
脸上的五枚通红通红的印章。
  我爸也冲过来(经过多年磨合,他已养成了跟在我妈后头行动的习惯,总是慢一拍,像我妈的影子),问
我说,谁敢把你打成这样?谁这么大胆子?看我不找他算账!
  我禁不住一下子大哭起来,熊老师……
  我一说是熊老师,我爸立刻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那天晚上,我稀里糊涂地昏睡了一夜,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噩梦。后来我爸我妈把我送到了医院里,打各种
药水。第二天早晨,我恢复了正常。我妈刚从慌乱中得以摆脱,就像一切女人一样善于回忆,说我昨天说了不少
胡话,还老从梦中惊醒。我问主要说了哪几句胡话,我妈说,炮拳。
  我有点糊涂,说,我不练武术啊。
  我妈又说,那就是刨泉。
  我说,不会吧,昨晚我不渴。
  我妈也有些糊涂了,自言自语说,那是泡犬?抛权?抛圈?跑圈?……
  我被她一提醒,马上明白昨晚我的胡话是什么了。我说,就是这句,跑圈。
  我爸很不理解,什么是跑圈?跑圈是什么意思?
  我说,熊老师让我们天天跑圈。
  我爸我妈弄明白了我为什么被熊老师那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掌。他们像一对霜打的茄子,看看我,又看看对
方,想张嘴说话,却一个词儿都没有。自从我懂事以来,几乎从来没见过他们同时发生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我爸
找不着辙,但我妈绝对能找着。
  我爸想了半天,对我说,你要是不说那句话,熊老师就不会打你了。
  他刚把话说完就后悔了,不仅是因为我妈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更重要的在于,他根本就不应该运用这种假
设。
  我妈摸着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做得对。
  我不明白。我说,为什么我做对了,老师还要打我呢?
  我爸说,因为你说错了,所以老师要打你。
  我爸说完这句话比刚才还后悔,不仅因为我妈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更主要的是,我妈冲他不可抑制地大吼
了一声,闭嘴!
  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大的毛病,当天晚上我就住回了家里。我妈把我哄睡着,但没过多一会儿我就醒过
来了:我听见我爸我妈在争吵。虽然他们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自从熊老师来了以后,我的耳朵就变得像熊一
样灵敏了,一般的声音都躲不过。
  我爸和我妈在我应该如何上学的问题上出现了重大分歧。
  我爸说从我上学那天起,我就因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不受老师待见,这样下去对我的将来很不利。
  我妈立即反驳说,咱们不是从小就这么教他的吗?
  我爸说,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对李生有益的事情,我们做,对李生无益的事情,我们改。
  我妈又反驳说,咱们不是觉得有益才这么教他的吗?
  我爸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证明,我们是错误的。
  我妈再次反驳说,正确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没有正确的实践证明我们是错的,因为李生
的老师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我爸知道绕嘴绕不过我妈,我妈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当初他们曾经在这个问题上取得过共识。但我爸觉察到
其中定有荒谬,苦于无从下手,急得抓耳挠腮。后来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对我妈说,你坚持下去吧,等哪天
老师把李生打出毛病了你就不坚持了。
  我爸理论不行,只好请出动之以情的策略,没想到立即奏效,我妈紧张地说,对啊,那可怎么办?
  我爸说,好办,咱们家搬到医院住就行了。
  我妈说,你放屁!
  我爸被我妈这句话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好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我妈虽然这么说,但只是嘴上硬,心里已经开始犯核计。我妈说,李生身体那么弱,还真经不起折腾。
  我爸刚才被我妈气得还没缓过劲来,开始说反话,没关系,孩子受点锻炼好。
  我妈说,那也不能拿身体练啊。
  我爸说,怎么不能拿身体练?解放前那些革命家不都是拿身体练吗?
  我妈说,就算身体受得了,他心理上能承受得住吗?
  我爸说,只有这样,才能磨练出钢铁一般的意志,知道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吗?
  我妈气急了,冲我爸就是一嗓子,要炼也得炼你!
  我妈这一嗓子把我爸给喊过味儿来了。我爸说,咱俩没什么分歧啊,吵什么吵?
  我妈也清醒过来了,但这么败给我爸又不甘心,怎么能绕着绕着就进了我爸的圈套,把自己陷入了二律背
反的泥淖,既是矛,又是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岂不输得一塌糊涂?
  我爸难得获取这么大的胜利,心情马上多云转晴,安慰我妈说,其实咱们也不必非得让李生怎么样。让他说
真话并不是让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老师不问,就别说,我看这就行了。
  我妈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从卧室里走出来,对他们说,爸,妈,这样老师可能不打我了,可你们打
我那么多年,不白打了吗?你们图什么呢?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9 节 喋血双“雄”
  我爸我妈打我属于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但熊老师不行,我爸我妈绝对不能忍受我脸上的五个手指印和
一夜胡话,拉着我,找到了校长那里。我说我不去,我害怕,他们看着我直往后缩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坚定了他
们原本犹犹豫豫的决心。我妈说,听我的,他熊老师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几天了!
  我们一进校长的办公室,发现王小东的家长和王小东也在那里。我不敢大声,轻轻地说了一句,小东。他看
了我一眼,嘴巴张了张,没出声,我才想起来他的嗓子还没好。
  校长看见我们进来,立刻像迎接教育局副局长一样迎了上来,和我妈我爸亲切地握手,还递给我爸一支玉
溪烟,给我妈打开一罐可口可乐。我爸虽然在我出生之后又恢复了抽烟的习惯,但他从来没抽过红塔山以上级别
的好烟,所以校长一递上玉溪烟,他刚才还愤怒的表情马上烟消云散,连说校长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我妈看他
这么没出息,怒向胆边生,一把扯过那支玉溪,扔进了校长的垃圾筒。我爸先是心疼得直叭唧嘴,然后才回过神
来,脸上又恢复了怒气。
  校长劝我妈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气大伤身体。
  我妈冷笑说,我能不生气吗?她把我从背后拉过来,指着我脸上的手指印说,你看看,有老师这么打学生
的吗?
  校长装糊涂,有这种事?哪个老师干的?谁这么大胆子?
  我爸说,除了熊老师还能是谁?
  王小东他爸他妈一听也是熊老师干的,顿时更加激愤了:姓熊的哪是老师,简直是德国法西斯!
  对,你们说得对!校长头点得比鸡啄米还快,说,要是有法院能审判他就好了。可是,咱们国家没有一个这
样的法院,你叫我怎么办?
  校长的话还真的一时把几个大人唬住了,因为他们过于愤怒,经校长一说,把思路全集中到了审判和法院
上去,忘了来这里之前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王小东他爸说,把他交给我吧,我有个同学在派出所,让他在派出所里呆几天不挺好吗?
  校长摇摇头,我看不太好,你同学那一关好过,可逮捕证难批啊,法院你有熟人吗?
  王小东他爸一想,没熟人,就问王小东他妈,你有办法吗?
  王小东他妈想了半个时辰,想起来了,有一个!
  王小东他爸急忙问是谁,王小东他妈又摇头,不行,太远了。
  王小东他爸问有多远,她说,在海牙国际法院。
  校长说,那倒是个法律专家。可那些人整天研究国际冲突,抓总统级战犯,熊老师也不够级别啊!再说了,
他们有国际法可依,可咱国家还没来得及制定学校法。要是有学校法就好了,对熊老师这样的,肯定要从重从快
坚决予以打击!
  我爸这时候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我看这事很简单。把他交给我们家长,我们大家开个会,内部处理一下,就不要扩大到社会上去了,大家都
满意,多好!
  校长马上紧张起来,那可不行!你不知道私设法庭是犯罪吗?
  只有我妈没被校长彻底绕进去。她说,我的办法最简单。
  校长恭维我妈说,我就知道你最有办法,说说看。
  我妈说,把熊老师开除了,让他永远也做不成老师。
  校长这下可犯了难。虽然熊老师不是他的儿媳妇,可熊老师比他的儿媳妇还亲——熊老师每到周末就拎着东
西去陪伴校长,而校长的儿媳妇吴海燕早就和校长的儿子去看电影、压马路、打保龄球去了。
  熊老师出生在一条小胡同里,父母都是钢铁工人。熊老师从小就觉得父母没本事,但他们自己从来都很自豪,
因为他们是工人阶级。熊老师憋住一口气,考上了师范学校。学上到一半,父母下岗了。这回他们不再盲目自豪,
开始盲目自卑,因为再就业介绍所没有一个职位适合他们去干。他们想了三天三夜,决定去街上卖咸菜。熊老师
后两年的学费都是咸菜换来的,平时吃的咸菜比鲜菜多,所以他一分配到我们学校,总疑心别人能闻出他身上
有一股咸菜味儿,就拼命地洗澡,反正学校澡堂子不收老师洗澡费。
  但熊老师对校长出手特别大方。熊老师再也不想过抬不起头的日子了,他要趁自己还年轻,抓紧时间和机会
奋斗。他觉得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靠山,具体来说,就是我们校长。熊老师想到以后提干、结婚分房子都要用到校
长,又一想到自己刚刚参加工作,工资少,底子薄,不免有些犹豫。后来他决定赌一把,在两个小纸团上写上“
是”和“否”,扔到办公桌上再一抓,结果抓到了“是”。从此,熊老师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不惜血本,把和
校长之间的关系搞好。熊老师把头两个月工资的一半送给了校长,吃饭的时候不敢吃好的,又吃起了咸菜。熊老
师想仅仅送钱未免太金钱关系,于是又每周去陪校长聊天,汇报自己的教学成就。他想尽办法让校长知道自己是
一个优秀的班主任,这样他的努力就不会白搭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熊老师的努力确实白搭了。
  当我们学校的校长,是全世界最难当的校长,因为我们学校的老师总是让学生家长不放心,就像我们总是
让老师不放心一样。校长刚刚把未来的儿媳妇弄到大学里做学问,紧接着就得考虑比儿媳妇还亲的熊老师的前途。
要把熊老师从学校里赶走,简直比赶走自己的亲儿子还心疼,可是校长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我妈表现得特别
坚决,说如果不开除熊老师,她就联合所有的学生家长一起反对他。校长以为我妈吓唬他,拖了几天没回话,结
果我妈真的把所有家长都集合到了办公室,其中有一半是妇女。当她们获知了熊老师的所作所为之后,在我妈的
鼓动下向校长发动了轮番攻击。俗话说“两个女人相当于一千只鸭子”,这么多女人换算下来应该是一个养鸭场,
吵得校长走在大马路上感觉像走进了静音室,很不适应。这还是小问题,校长最害怕的是我妈警告他再不解决问
题,就把熊老师的事登在《娱乐新闻》上。自从校长知道市长最喜欢看这张报纸后,最怕新闻记者了,所以他对家
长们猛拍胸脯保证说,一周之内肯定把姓熊的赶走!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0 节 玉不琢不成器
  但熊老师不会轻易让校长赶走。第一,他自己觉得没什么错误,古人云“玉不琢不成器”,惩罚我们是一种
必要的教育手段;第二,我们班是学校卫生模范班级和体育运动模范班级,事实胜于雄辩,熊老师的工作干得
很好;第三,也是最最关键最最重要的一点:熊老师送校长那么多东西就算白送了吗?
  校长为了能把事情圆满地摆平,给熊老师留出了一条后路,介绍他到一家广告公司开始新的生活。熊老师根
本不愿离开这里,这样他对校长的投资就全白费了。但是校长坚决命令他滚蛋,他知道再对抗下去也是没戏,于
是要求校长退款退货。校长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虽然心里极不高兴,极不情愿,可为了顾全大局,只好一笔一
笔地给熊老师退款。眼看着到手的钱又还给人家,校长别提有多心疼。好容易把钱退齐了,熊老师又要他退货款。
校长说,你送我什么东西记不清了。熊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校长看。校长一看,上面哪天哪日送校长
何物记得清清楚楚,可把他气坏了。他平时省吃俭用,从来不买好烟好酒好水果,可熊老师专捡这些东西送,校
长如果按原价还他钱,岂不相当于校长自己掏钱买那些他从来不敢买的高档消费品吗?这么一想,简直比割了
校长自己身上的肉还疼,但为了大局,也只好一笔一笔地给熊老师退货款。熊老师的账单比饭店里的菜单还要长
还要黑,校长还了其中几笔之后,终究心疼难忍,愤怒地告诉熊老师他再也不想还下去了。熊老师一想到那些货
里包含了自己多少汗水和咸菜,比校长还要愤怒一千倍,回到宿舍里越想越生气,去小卖店里买了一瓶红星牌
二锅头,把自己胆子喝壮之后回身又去了校长家里。校长一看他摇头晃脑的德性,更不想给他退钱了。熊老师酒
往上涌,问他真不退?校长说不退你能把我怎么着?熊老师由于酒喝得太多,把校长当成了班里的学生,抬手
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校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伸出一条老腿踢了熊老师一脚。熊老师说,还他妈的敢踢我,
看谁的脚硬!一个飞脚直奔校长大腿而去,只听“喀喇”一声,校长如同一棵老枯树应声倒下……
  这回校长不用犯难了,他自己住进了医院,熊老师住进了派出所,自然被学校开除。
  校长虽然断了一条老腿,但他获得了比腿更重要的荣誉,大家都说他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个敢于
抵制邪恶力量的老革命。上级派人给他送去了奖章,群众给他送的鲜花堆了一病房。后来护士告诉他《娱乐新闻》
的记者来找他,把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记者知道了内幕,拒绝会见。护士跟他解释说是正面报道,他才放下心来,
跟记者神聊了一下午,把记者累得都拿不住笔了。过了几天,采访校长的消息登在了《娱乐新闻》上,校长等着市
长来表扬他,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市长来——原来市长从来不看正面报道,专看奇闻轶事,校长不知道。
  熊老师进的那家派出所正好有一个和熊老师差不多的习惯,被抓进所里的人每天都要围着派出所大院跑 30
圈,不用抓阄,定额定时。熊老师想这有什么,围着大院一通猛跑,没等跑到一半就累趴下了,呼呼直喘粗气。
派出所的人没想到他身体这么差劲,决定给他减量,跑 10 圈。可熊老师 10 圈也跑不下来,因为每当他一想到跑
步的时候,就想起了我们,想起了校长,浑身都没劲。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1 节 慈祥的苏莲
  熊老师进了派出所,没有人教我们数学,校长让语文老师给我们临时代课。语文老师虽然不擅长数字和概率,
但为了抓住这百年一遇的大好机会,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我们除了 10 以下数字的减法运算特别熟练以外,
其它计算都要琢磨大半天,还不一定对,因为我们跑圈的时候心里进行的基本都是 10 以内的减法运算。老师弄
明白我们为什么这么笨以后,为了让我们恢复 10 以上运算的能力,建议我们重新在操场上跑圈,范围在 100 圈
以下,10 圈以上,把我们都吓得趴在桌子上不敢动。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们的语文平均分比以前提高了,
但数学却直线下降,平均分 60,最高分 62——有一道题全班居然有一个人蒙对了。
  要说天底下最倒霉的人,既不是熊老师,也不是我们校长,而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接手我们数学的时候,
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试了,别说他,就算编数学课本的人来教我们,也强不到哪儿去。还躺在医院里的校长害怕
家长又找他来算账,没等家长们行动,就地宣布免除语文老师教二年级的资格,改教一年级。语文老师上一年刚
从一年级打上来,就这么又被校长一句话撵了回去。
  但是,家长们这次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了,他们全看出了我们班的问题。他们说虽然他们小时候条件很差,
脑袋也很笨,但学习却比我们强得多,为什么条件好了,我们的成绩反倒不行呢?最重要的一点,是没碰上一
个像样的老师。他们站在校长的病床前,指着校长的身子,威胁他如果再不选派一个他们满意的班主任,就把学
校一把火烧了。校长总觉得他们的手指指向的是他那条没断的腿,赶紧又狂拍胸脯,一定,一定!没问题,没问
题!人头担保,人头担保!
  校长心里明白,家长们都急红了眼,很可能真的一把火给学校烧了,一刀砍下他项上的人头,绝不是开玩
笑。校长睡不着觉,急得在病床上直翻身,每天挠掉的头发比前两次挠掉的总和还多。
  校长经过分析,认为我们班需要一个慈祥、仁爱、有文化、有水平,既能教语文,又能教数学,但又城府极深
能在无形之中让我们成为听话、符合社会要求的人的班主任来掌舵。校长认为,我们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们
身上有很多很多问题还一如既往,如果任由我们发展下去,最终家长仍不会满意,还会来威胁他,学校也会很
没面子,因为学校会被批评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万一《娱乐新闻》到时候又把这事登在上面,市长又看到了,我
可就彻底完蛋了。校长一想到这一点就浑身出虚汗。
  校长不愧是所有老师的头儿,当他把头发挠得只剩下三根的时候,救星来了:校长的小舅子。小舅子去医院
看他的断腿,想不到竟从此引出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来。
  校长决定实施一个出人意料,全球首创的大行动。
  校长把他的大行动付诸实施的时候,我们正在家里过暑假。我很想到公园去划船,到草地上翻跟头,可我爸
我妈不让我出去,把我留在屋子里补数学。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用雪糕棍儿教我 10 以上加减法。他们利用我喜欢
吃雪糕的心理,要求我每吃完一支雪糕,就要用积攒起来的雪糕棍儿做 10 道数学题。这一暑假我吃了 200 多根
雪糕,总算会做题了,一学期也又开始了。同学们见面互相一打听,原来差不多所有人都在暑假里用雪糕棍儿重
新学会了数学。
  虽然是这样,我们一坐到教室里,马上就垂头丧气起来,因为我们都觉得上学很没意思。我们愁眉苦脸的样
子引起了新班主任的注意。
  我们的新班主任叫苏莲,是一个年龄在 40 岁左右,中等个儿,头发略带花白,眼角密布鱼尾纹,胳膊上戴
着套袖,衣服上沾着粉笔灰,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的女教师。她看见我们萎靡不振的样子,先用和蔼的目光在
教室里扫了一圈。然后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粒白色药片,转过头去咽下,回过头,带着
微笑,问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暑假过得快乐吗?
  其实大家都过得很乏味,可老师这么一问,大家的脸上马上一副欣喜不堪的样子,争抢着回答说,快乐,
快乐!
  我知道他们在撒谎,等他们的声音小下来,我站起来说,老师,我不快乐。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盯住我,好像是我在说假话。尤其是和我同桌的隋风飘,看我的
眼神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只有苏老师不这么看我。她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俯下身体,轻轻地问我说,为什么你不快乐呢?
  我看见苏老师的表情很像我妈,于是大声回答说,因为我整个暑假都留在家里补习数学,我想出去玩儿,
可我爸我妈不让!
  苏老师同情地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你家长的不对了——这样吧,这个星期天老师陪你一起去公园玩儿,
你说好不好?
  苏老师话音一落,大家全后悔了,因为他们刚才说他们很快乐,快乐就不用再去玩儿了。为了能好好玩儿一
次,他们立刻大喊大叫起来,老师,我们也不快乐,我们也要去玩儿!
  苏老师一看全班级的人都不快乐,笑了,说,好,星期天咱们都去划船!
  大家立即欢呼起来,感到苏老师简直太好了。只有三个人有疑问:王小东、隋风飘和我。王小东自从给熊老师
唱了一大堆歌以后,看哪个老师都不顺眼。隋风飘则满腹狐疑:苏老师是什么意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而
我想的只有一句:苏老师怎么会笑着面对大家的谎言?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2 节 不紧张的一天
  那个星期天是我们自从上学以来最高兴、最不紧张的一天。苏老师打着拍子,和我们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
桨”,我们都感到像生活在电影里一样,因为我们有一位慈母般的老师。
  但王小东和隋风飘明显不高兴。王小东一见苏老师打拍子,赶紧把耳朵堵上,看她的眼睛向上翻。隋风飘为
什么不高兴呢?因为她本来满怀希望熊老师下台以后自己上台,结果苏老师撸掉钱贵,将他削职为民,任命的
新班长居然是我们班最喜欢跑圈的王安娜。隋风飘对王安娜一万个不服气,觉得她除了肉多、智商低以外,再没
有其它特点了。可是如果单从考试成绩来看,她和王安娜又一点区别都没有。所以隋风飘耿耿于怀,心想自己真
是怀才不遇,学校太小了,换一个大地方自己就有出头的机会了,像王安娜这么差劲儿的人都能当班长,有什
么能挡住隋风飘呢?隋风飘在经历了熊老师时期的倍受冷遇之后,总算盼到了翻身的日子,苏老师竟对她视而
不见,这一点尤其令她深感痛苦。她注视着傍晚的湖水,只觉爱与哀愁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幽怨恼恨齐飞。
  晚上,我们兴奋得如同考了 100 分一样回家。我们没一个人考过 100 分,所以用这个来打比方就是最大程度
地表明我们有多兴奋的意思。我妈问我玩得过瘾吗?我都玩昏头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妈得意了,对我爸说,怎么样?不跟学校斗,能换来这么一个好老师吗?
  苏老师很关心我,上课的时候总提问我回答问题。不管我怎么回答,距离标准答案几千里,她都向我点头含
笑示意。后来有两个人对我表示不满,一个是王安娜,一个是隋风飘。王安娜平步青云,所以眼眶比以前略高,
认为我受到的宠爱比她这个朝廷重臣还多,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另一个就是隋风飘。她上课的时候两只手轮流
举,后来干脆两只手一块儿举,都举到头顶上去了,和投降差不多,可苏老师说什么也不叫,弄得她彻底缴械
投降了。为了填补她内心的极不平衡,她拼命吃我的巧克力,狠狠地咬,好像在咬我。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
苏老师的嘴长在她的鼻子下面,我又控制不了。
  我觉得苏老师越来越像我妈。她不仅像我妈一样爱护我,还像我妈一样教育我。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说我
是一个诚实、说真话的好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慈爱的眼睛看着我,我更觉得她像我妈了。
  王小东和隋风飘没看出她像妈妈。隋风飘虽然吃掉了我数百块巧克力,但她和我之间的友谊还不如王小东和
她甜蜜、深厚。与我的友谊主要是她的生理需要,而与王小东的友谊主要是她的心理需要。因为她馋和饿的时间总
是比她不馋也不饿的时间少,所以她的心理需要比她的生理需要强烈。
  本来,王小东和隋风飘的关系达到巅峰时,也只不过表现在隋风飘给王小东分派的任务比别人多一点,隋
风飘当班长的时候,认为能多做一点工作比多吃 10 块巧克力还要强,给谁机会就是给谁面子,就是给谁友谊。
后来隋风飘不当班长了,没权力再给王小东机会多做工作了,所以他们的友谊只好到此为止。但熊老师把王小东
弄得说不出话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他俩谁都没有预料到的飞跃,因为他们都对老师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
王小东看一切老师都像敌人,隋风飘看一切老师都像昏君。他们俩一个由恨致恨,一个由爱致恨,总之,拥有共
同语言。我们三个在一起时,隋风飘对我总是爱搭不理,和王小东却唧唧咕咕,没完没了。王小东如果跟我说话,
我就必须加倍给隋风飘巧克力吃才能堵住她的嘴,这样才能平息她的不满。
  但是,他们之间有一个不同:王小东对所有老师都烦,看来看去和熊老师没什么区别。而隋风飘只对特定老
师、特定老师的特定时段讨厌,随时都有变化的可能。
  这是一个残酷的不同。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3 节 班长之争
  王安娜虽然干上了班长,可她总是带不了我们的头儿,除了体育课能带头儿跑在我们前面以外。苏老师感到
她的治理能力有限,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恨铁不成钢,再加上对王安娜不满老师总不提问她已有所耳闻,好几
次当着我们的面婉转地批评了她。尽管苏老师不打她,不骂她,就像妈妈在说自己的女儿,和声细语,王安娜纯
净水般的眼泪还是无限委屈地流了下来,因为她觉得事情没办好不是她的错,她很想把事情办好——但事情总
是办不好,她因此而十分苦恼。
  隋风飘感到机会又来了。她劝王安娜说,你听说过一句名言吗?
  王安娜使劲摇摇头。
  隋风飘说,我告诉你,那句名言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懂什么意思吗?
  王安娜使劲点点头,我懂,我懂!
  隋风飘说,虽然说猴子现在称大王了,可一旦老虎回来了呢?
  王安娜想了想,说,噢,那就封老虎当班长。
  隋风飘说,不对,猴子就做不成大王了,因为老虎把它给撵回猴山去了。
  王安娜又不懂了,老虎干吗撵猴子?
  隋风飘说,因为猴子在老虎面前永远也不应该是大王——它不是那块料儿,它最适合回猴山摘桃子。你明白
我想说什么吗?
  王安娜说,明白。你是想说猴子摘了桃不能自己吃,应该给老虎多送点,这样老虎就能封它当班长了。
  隋风飘耐住性子,进一步启发她说,如果你是猴子,我是老虎,你给我送桃子,我能封你当班长吗?
  王安娜说,也许……大概……差不多……可现在我是班长啊。
  隋风飘点着王安娜的脑门说,你现在是班长,就是猴子称大王,你不是那块料儿。
  王安娜这回听懂了,你是说我应当辞去班长?
  隋风飘终于喘出一口气来,对了!苏老师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还呆在班长的位置上有什么意思?
  王安娜呆呆地琢磨了一下午,放学的时候琢磨明白了。她告诉隋风飘说,按你说的,我不当班长了。隋风飘
本来正在写作业,王安娜一句话说得她漫卷诗书喜欲狂。
  但王安娜还是有一件事弄不懂:苏老师干吗一开始让我干这个班长呢?
  苏老师对王安娜辞去班长一职深表遗憾。星期一下午,她脸色憔悴地出现在班级的例行吹风会上,很明显双
休日没休息好,把精力都放在如何处置班级的重大变故上了。隋风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同时对王安娜更不屑
一顾了,因为她把老师愁得绞尽了脑汁,世界上只有王安娜才能做到这么让老师不省心。隋风飘认为让王安娜下
台确实是众望所归,她办了一件这辈子最有底的大好事,苏老师心里肯定明明白白。隋风飘对东山再起更有信心
了。
  苏老师又从衣兜里拿出两粒白色药片,转过身,默默地咽进肚子里。苏老师虽然接手我们班没多久,可是她
总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吃药片,吃得很多女生比苏老师本人还痛苦。有的女生一想起苏老师,就会想起电影里才会
有的老师。为了让苏老师的身体尽快恢复健康,她们在班级里发起了捐药片活动,凡是像苏老师经常吃的那种白
药片都在捐赠之列。但是王小东捐出的药片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因为他一贯对各种老师不满。审查结果,王小东
的白药片根本就不是药,而是一种和药片一模一样的日本糖。大家都谴责王小东居心不良,王小东说,吃糖有什
么不好?我看苏老师吃的就是这种糖!大家都觉得王小东已经不可救药了,能救他的全球只剩下了日本糖,因
为自从唱哑嗓子以来,他就说过这一句糖的好话。
  苏老师脸色凝重,缓缓地说,王安娜同学工作严肃认真,勤劳朴实,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用高标准严格
要求自己,堪称是一个称职的好班长。
  苏老师的话把王安娜说得直后悔,没想到老师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她很想站起来宣布收回自己的辞职报
告,幸亏苏老师的一句话又把她给憋了回去。
  苏老师说,但是,王安娜同学提出身体不好,不宜继续担当班长。经过我慎重考虑,从爱惜同学身体的角度
出发,从王安娜同学的身体实际情况出发,我只好接受这样的结果。
  苏老师话音刚落,我听见教室里好像有人在敲鼓。我寻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鼓,直到眼光回到同桌的隋风飘身
上,才发现原来是她的心脏发出来的声音。
  这样的话,苏老师看着下面说,我们班级里就缺少一个班长。
  敲鼓的声音更大了。
  但是,苏老师转折道,我们的班长应该是出类拔萃的班长,所以选谁不能着急。
  我听见敲鼓的声音先是猛烈地响了几下,然后又突然滑落下来,可能是“出类拔萃”和“不能着急”分别
导致的结果。
  苏老师这天特别喜欢用转折词,她接着说,因而,谁来做班长,我要认真考察一段时间。至于班长一职,暂
由副班长代行。
  苏老师宣布下课。没等她前脚迈进办公室,两位前班长钱贵和隋风飘后脚就跟了进来。
  自从熊老师进了派出所以后,钱贵比隋风飘还深感世事如烟,难受万分。当班长真是太好了,他和隋风飘一
样早就盼望着翻身的这一天快快到来。如果能让他重新当班长,王小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躲着一个臭虫一样远远
地躲开他了,别人也就不会像他从前用眼白看别人那样来看他了。老师还会多多照顾,别人干活的时候自己在一
边监督,老师来监督的时候再去亲自干活,还可能被授予“三道杠”,那可就是大官儿了……总之,当班长的
好处太多,所以机会一来,钱贵行动得比隋风飘还快。
  报告苏老师!钱贵一个标准的立正,请示说,作为前任班长,请老师任命新班长以前对我进行考察!
  钱贵此举实乃大大的失策,因为他对生活的复杂性缺乏认识,对政治斗争的复杂性缺乏认识,根本不知道
苏老师对他是怎么想的。苏老师为大计着想,一时没找到机会清算他的错误,隐忍不发,结果钱贵未能正确判断
当前形势,还以为老师觉得自己不错。其实苏老师最讨厌钱贵这种学生了,不学无术,欺压同学,还不会真正讨
老师欢心。苏老师一直试图找出他的优点,可就是找不出来,后来发现有一个成语用在钱贵身上最合适:一无是
处。苏老师什么时候教过这么差劲儿的弟子,今天竟然找上门来想当班长,更加印证了苏老师的判断,还让她又
想起了一个成语:恬不知耻。在苏老师的人生字典里,她从来都没用过这两个词,可在钱贵的身上居然能同时用
上。恰好这天苏老师感到自己多日煞费苦心经营的大业即将有成,正有一口畅气无处发泄,钱贵不识时务,屋漏
偏逢连阴雨,自己往枪口上撞,苏老师再也受不了了。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4 节 你想当班长?
  你想当班长?苏老师笑眯眯地问他。
  钱贵以为苏老师动心了,喜滋滋地使劲儿点头。
  做梦!苏老师气愤填膺,一声怒吼:你以为你是谁啊?全世界谁都能当班长,就你不能当班长!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根本领导不了别人,因为你太坏了,你要是当了班长,你就会比奴隶主还狠心,别人连奴隶都
不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这种人当了班长,我怎么向大家交待,啊?怎么向大家的家长交待,
啊?怎么向校长交待,啊?怎么向《娱乐新闻》的记者交待……
  说到这里,苏老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那个“啊”字刚刚想说却没说出口来,只
好张着嘴怒视钱贵——可是这样太累了,钱贵还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发呆,她只好先闭上嘴,然后再张开嘴指示
他说,你还呆在这里干吗?还不快走!
  钱贵如蒙大赦,赶紧向苏老师敬了一个礼,端起两只胳膊向后转,一个标准的箭步冲出了办公室。
  隋风飘在一边冷眼旁观,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潮起伏。她从来没见过天底下最慈祥的苏老师居然能发这么
大的火,更没想到苏老师看似无所作为,其实却无所不为,因为她能把钱贵一直看透到他的骨髓里,其目光何
其深邃,然则引而不发,守株待兔,其用心又何其良苦。苏老师明察秋毫,心地空明,一个劲敌讨厌鬼如此轻而
易举就被除去,隋风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苏老师能知道钱贵有多差劲,苏老师肯定也知道隋风飘有多好,
这个班长非她莫属了,别人根本就干不了。
  想到此节,隋风飘已毫不犹豫了,她上前一步,一个标准的队礼,把手举到头顶上,口齿干脆地向苏老师
请战:王安娜干不好班长,钱贵干不了班长,老师,您看我行吗?
  苏老师笑了。她不是为隋风飘勇于出山而笑,而是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这样顺畅自然地付诸实施而笑。
如此浑然天成,苏老师这一辈子最成功的作品在我们班不留痕迹,宛如羚羊挂角般就要完成了。
  苏老师看着她火烧火燎的样子,决定再吊吊她的胃口,你?你知道有一句名言吗?
  隋风飘心里一乐,这下可考到我拿手的了,高声回答说,知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苏老师摇摇头,说,不是这句,是无毒不丈夫。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隋风飘心里又一乐,因为她妈讨厌她爸抽烟,她爸总说“无毒不丈夫”,她早把这句话听熟透了。
  知道,是不抽烟就做不了爸爸的意思!
  苏老师又摇头,说,不对,是一个人不狠心就成就不了大事业的意思。
  隋风飘不像王安娜那样必须经过最后的启发,把话说得和熊老师在位时的玻璃一样透明,她立刻明白了是
什么意思。
  苏老师板起面孔,严肃地说,隋风飘,经过我的长期观察,认为你很适合当咱们班的班长,但有一点老师
要考察你,你成败与否全在于此。如果你做到了,我就让你当班长,如果你做不到……
  我就永远也不提当班长的事了!隋风飘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复辟,斩钉截铁地保证说。
  苏老师又笑了。这个笑令隋风飘既陌生又熟悉,心中既泛起一阵阵喜悦的波浪,又涌起一股股彻骨的冰凉。
隋风飘看见苏老师雪白的牙齿透射出清冷的光辉。此时此刻,苏老师就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正孤独地前进着,
咬着冷冷的牙,期待着那两声高亢的长啸。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5 节 作文之道
  隋风飘看苏老师像狼的时候,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看苏老师像妈妈。她悄悄向我逼近,我却懵懂无知。
  苏老师特别喜欢让我们写作文,她说学好语文的秘诀就在于把作文写好,因为语文所有的功夫都体现在作
文里。她鼓励我们,说像鲁迅、巴金、冰心这些人能成为大作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小时候注意写作文。
她说,如果你们也认真写好作文,将来一定会出现堪与众大师比肩,无须望其项背的大作家!苏老师的话说得
我们大多数人心里直痒痒,其中又数我和隋风飘痒得最厉害。我认真地想了又想,认为我以后当作家最合适了,
因为我妈我爸曾经教过我那么多唐诗宋词,培养我对灿烂、瑰丽的中华文化的热爱,还曾经教我拉小提琴,培养
我对艺术的细腻感觉,而且我还会下围棋,围棋更是一门艺术,如果我要是不立志当作家,我会的这些东西将
来可能什么用处都没有。至于隋风飘心里痒痒,是因为她对一切能出风头的事情都特别感兴趣,特别是当我也对
这件事情感兴趣的时候,她就更加感兴趣了。她很不愿意我一留神将来成了作家,到处签名售书,又有名又风光,
那样可就把她气死了。所以她暗暗地和我较劲,比她和我的作文谁写得好,比赛的标准是谁的作文得到苏老师的
讲评多。
  比赛结果,隋风飘败了,她总也得不到机会被苏老师评头品足,而我总是在作文课上遭受苏老师表扬。
  苏老师让我们写《我的老师》。我是这么写的 :
  小时候,妈妈对我说,老师是世界上最有知识的人。可是,我上学以后遇到的老师却不是这样。
  一年级时,我的老师姓吴,是一个喜欢打扮的人,穿得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她教的课我们都听不太懂,
有一次我们听完她讲东西南北后,迷失了方向,找不着北了,幸亏警察叔叔把我们一个一个送回了家。期末考试
时,我们全班语文都是 65 分,把我们的家长都气坏了,校长就免去了吴老师的职务。
  二年级时,换了一个姓熊的老师,我们以为他应该是一个能让我们得 100 分的老师了,可考试的时候,成
绩比吴老师还糟。因为熊老师每天让我们拼命打扫卫生,没有精力搞好学习。熊老师还让那些回答不上问题的人
在操场上跑圈,我们都想不起有学习这么一回事了,我们害怕他。
  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老师挺差劲,我们以为老师就是这样的。
  多没劲的老师啊,但愿我以后再别碰上这样的老师。
  隋风飘写的和我不一样:
  有人说,老师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人,他们就像慈母、严父一样,看护我们成长。我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吴老师虽然很年轻,可她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她自己的孩子。她上课严肃认真,为了避免我们走上歪路,对不
符合教学大纲的内容坚决不教。她上课同样也活泼有趣,有一次她教我们东西南北四个字,讲得精彩、有趣极了,
把我们乐得都不愿意回家了,你说老师有多有趣!
  后来,熊老师成为我们的班主任。为了我们身体的健康,他让我们时时刻刻注意班级卫生,班级很快成为学
校卫生模范班级;为了我们的身体健康,他让我们课后练习跑步,我们的身板很快就强壮起来,班级被学校命
名为体育运动模范班级。虽然熊老师总是很严厉,可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我们好。
  两位老师先后离开了我们,可我们就像思念爸爸妈妈一样永远思念他们!
  我们写完后彼此交换,结果我们俩一边看一边撇嘴,都觉得看见了地球上迄今为止最稀有的作文。我对她说,
你说的都是假话。她对我说,你说的都是疯话。我说,不对,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她说,是这样就该这样写吗?你
懂不懂什么叫作文?我说,什么叫作文?她一听我真的请教她问题,禁不住有些得意,用指尖点着我的脑门说 ,
作文作文,作文就是制作出来的文章。就像做好了的蛋糕,你管它做好之前是鸡蛋、面粉还是臭鸡蛋、粉笔灰,反
正做出来得好看,要不谁买你的蛋糕啊!
  这是隋风飘第二次给我讲解概念性问题。第一次是给我讲什么叫说话艺术,这次她给我讲的其实还是说话艺
术,只不过是把话说到纸上去了。看起来,隋风飘对于这门艺术确实很有研究,解说得也越来越生动,可惜我领
会不了,她大摇其头,苦闷异常,只好借吃巧克力解忧。
  到了苏老师讲评作文的时候,隋风飘就不摇头了,因为老师在讲台上对我的作文大加赞赏,只字不提隋风
飘的作文,弄得她坐卧不安,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头倒是不摇了,但改成了摆尾。
  苏老师说,李生的作文为什么好?因为李生写的是真情实感。惟有真实,才有力量,惟有真实,方能动人。
为文者,须首先为人,只是可惜啊,可惜!
  苏老师一声长叹,大家在下面面面相觑:一是老师的话和我们平时说的白话不太一样,二是苏老师的话没
有她平时说的话简明,究竟她有什么可惜的,大家都不太懂,因此只能互相之间看看脸蛋,可又什么都看不出
来。
  苏老师满脸沧桑,轻轻地拍了拍落在胳膊上的粉笔灰,说,老师可惜的是,能够做到敢于说真话,勇于直
面真理的人,班级里人数寥寥,恐怕也只有李生一人。
  全班的目光都“唰”地一下射向了我,闪着绿莹莹的光。
  我虽然对苏老师的话懵里懵懂,但我知道她是在表扬我。自从上学以来,我很少受到老师表扬,这么隆重的
表扬更是绝无仅有,尤其是这时候苏老师又走到我跟前,十分复杂地对我说“你要坚持下去”时,我觉得我已
经有点难以自持地陶醉了。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6 节 破玩艺儿
  王小东没有交这篇作文,他一看到题目就不想写。隋风飘劝他编一篇,王小东眼睛一翻,说,写那破玩艺儿,
还不如我画幅漫画好玩儿。隋风飘不知道他会画画儿,于是很生气,认为王小东不把她当成好朋友,就这点技术
还掖着藏着,要是再会点别的,身上肯定藏不下了,还不得藏到北京故宫去,那儿房子多,一间房子藏一门技
术,够藏一万门。
  王小东觉得与其听隋风飘絮絮叨叨,还不如给她画幅画儿耳根子清静,虽然很累手腕,但总比鼓膜和神经
系统受刺激要好受,就给她画了一幅漫画。
  等王小东把画儿画好,我们一看,都禁不住乐了。
  王小东画的是熊老师。他把熊老师画得浑身黑毛,像动物园里的熊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端着两只胳膊,在笼
子里面跑步,累得呲牙咧嘴。王小东还在旁边写了一行字:黑瞎子跑步--屁滚尿流王小东没等我们乐够就把画
收了起来,这又让隋风飘不高兴,但是我不生气。我觉得王小东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和他呆在一起令我有一种
隐约的心旷神怡。
  王小东因为不交作文,所以被苏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苏老师问他为什么不交,王小东说对老师的事一点都想
不起来了,而且一想就头疼。苏老师关切地摸他的脑门,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老师带他去医院。王小东偷偷
地撇了撇嘴,心里直往上泛酸水,但苏老师就像自己的儿子得了病一样,非要背他去医院不可。王小东心想这可
不能让你得逞,万一上了你的后背,我露馅儿了不说,你还落个好名声,以后不想写《我的老师》也不行了,没
有比这更好的题材了。王小东想到这里,急忙冲苏老师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关心,我自己能去,过些天我保
证身体恢复健康,您就别操心了!
  苏老师经过这一番折腾,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掏出一块发旧的手帕,擦了擦额头,问王小东,真不用
去啦?
  王小东说,真的,真不用去了!
  苏老师说,那好,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王小东没想到过这一关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他不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奏,也不知道苏老师此时正看
着他的背影,呲开了她那副冰冷的牙。
  我的作文经常被苏老师在课堂上作为范文,而且经常在一些关键词和句子下面出现“红小豆”。隋风飘对这
些“红小豆”羡慕不已,经常在作文本发下来以后看着它们发呆,咬牙切齿,喉头蠕动,很想一口把它们都吃
到肚子里。
  我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怜,就劝她说,你要是想得“红小豆”,以后作文像我这么写就没问题了。
  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谁稀罕!咱们班这么多人没一个像你这么写作文,你有什么自命不凡的?
  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我被苏老师树立为大家的榜样,可我这个榜样的力量不仅不是无穷的,简
直就是极其有限的,有限到只对我一个人起作用。他们的作文还是像以前一样,就算苏老师不给高分,不给“红
小豆”,他们也不愿意改,而且越写越像隋风飘的风格,隋风飘成了他们的学习榜样。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高难问题,所以我只好问我爸我妈,他们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爸以前遇到的都是一些比较具体的难题,而这个问题比较哲理,所以他认真地想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直
到二更天,然后找到了答案。
  你们班的学生都是后现代分子,讨厌学习榜样。
  我头一次听我爸说出这么高深的句子来,听不懂。估计他最近可能看了什么新潮著作,要不就是研究所里的
青年知识分子议论新潮学术,他自己在一边偷听学来几句,回头卖给我。
  瞎扯!
  我妈总是一语道破我爸的天机,虽然让我爸很没面子,但因为心里发虚,也只好忍气吞声,把一肚子恶气
留到上厕所的时候再放出来。
  我妈严肃地说,榜样不仅仅是热闹的,也有孤独的。雷锋热闹,所以大家都能学。你不热闹,所以很少有人
能学。有人学不一定是好事,没有人学不一定是坏事。你虽然得不到大家的响应,可这是暂时的。你不会总这么孤
独,将来总有一天,大家会理解你,到那时,你就会感到今天的孤独是一种多珍贵的崇高。
  我妈的这段话说得很像语录体和名人名言,精炼、深刻。只可惜和爸爸说的话一样,也听不懂——我确实是
有点孤独,可是我的孤独有什么崇高的呢?
  你还小,我妈摸着我的头说,将来你会懂的。你很幸运,碰见了一个理解你的好老师。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7 节 超级作文竞赛
  我很不幸运,我碰见了一个最坏最坏的坏老师。所有的人都被她欺骗了,包括我妈。
  有一天,我和隋风飘正在构思下一篇作文,苏老师把我们俩叫进了办公室。她笑吟吟地向我们宣布一个重大
喜讯:经过校长郑重批准,决定派遣我们俩代表学校参加区里的快速作文竞赛。隋风飘一看为学校、为校长、为苏
老师争光的机会到了,立即向苏老师保证坚决完成任务,我心里却有一点迷惑。
  我对兴高采烈的隋风飘说,你的作文一次也没被老师当成范文读过,怎么也去参加竞赛?
  隋风飘的热情刚刚蹿起一点火苗,又被我一盆冷水浇灭了。如果不是因为苏老师在眼前,又考虑到给我巧克
力一个面子,她非被气得像猫那样大叫一声不可,没准还会在我脸上挠一把。
  其实那时候苏老师的脸上凶光一闪,阴毒乍现,只是我光看隋风飘而没注意到她,等我回头看苏老师的时
候,她已经变得又像妈妈了。
  苏老师说,区里要求必须有两个同学参加,隋风飘同学的作文虽然不如你好,也只好这么将就一回了。
  要不是说这话的人是苏老师,隋风飘说什么也受不了自己居然被“将就”一回。可苏老师既然已经答应以后
让她当班长,那么如此安排也必有深意,不是她轻易所能理解。想到此节,隋风飘心理总算平衡了。
  区里每年都举行一次作文竞赛。竞赛组委会主任姓马,以前是我们市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但他从来都不写小
说、诗歌、散文、戏剧、杂文、报告文学中的任何一种,因为他写工作报告就能领工资了,还能分房。后来换届选举
时,他被没有钱也没有房的一批青年作家给差额了下去。他心想要是有“报告”这个文学门类就好了,那些小青
年就没理由把他选下去了——报告文学倒是带着“报告”两个字,可自己又不会写,于是他一气之下离开了作
家协会,创办了区小学生作文竞赛。
  按理说,马主任没有资格创办作文竞赛,那应该是教育学院的事儿。可是因为教育学院缺钱花,自己又弄不
来钱,而马主任也缺钱花,但他拉赞助能弄来钱,所以教育学院就把竞赛主办权交给了马主任。马主任办了一届
又一届,越干越来劲,发现比干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意思多了,从此再也不想回去。
  马主任这一届比赛是从一家妇女保健用品工厂拉的赞助,所以比赛被命名为“卫生巾杯”。参加比赛的各校
小学生都聚集在一个大礼堂里,由马主任当场命题。命题的方法是这样的:为了防止猜题漏题,马主任事先准备
好 10 个题目,然后把它们写在一张大转盘上。在所有参加比赛的学生面前,马主任亲自转动转盘,最后哪个题
目正对准他的耳朵,就用哪个题目进行比赛。据说这是马主任受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博启发而成的独家发明,很快
就要在国家专利局获得专利权了。
  我和隋风飘头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比赛,只见礼堂里人山人海,荣誉感、责任感和紧张感顿时油然而生。为
了夺取好成绩,为了给学校争光,苏老师亲自带队,她告诉我们别紧张,紧张是取得好成绩最大的敌人。她说,
你们平时怎么写,一会儿就怎么写。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们没什么好怕的!她特别拍拍我的肩膀,说,
看你的了!苏老师的语气很像电影里上级对地下党讲话,我紧张的心情竟然为之一振,朝苏老师坚定地使劲地
点了点头。
  马主任在台上用力把大转盘一转,大家在台下立即大喊大叫起来,因为大家都希望自己熟悉的作文题能正
好停在马主任的耳朵边。马主任看着下面的人着急,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着急,还摇头晃脑地四处看。这样大家就
更着急了,因为他这么动来动去,耳朵也跟着动来动去,大家的心只好一会儿提到了嗓子眼,一会儿再落回到
肚子里。就在大家眼看着大转盘要停下来,一致看好《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这个题目能对准马主任的耳朵时,
马主任忽然觉得脚心发痒,急忙蹲下去脱鞋挠脚——就在这时候,大转盘停下来了,我们一看,和马主任耳朵
一般齐的题目不是《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变成了《假如我是老师》 。
  马主任挠完脚,看到竞赛的题目已经产生,命令我们立即开始动笔,一个小时以后交卷,两个小时之后现
场公布结果。
  我觉得这个题目太适合我了,因为我经常琢磨我要是老师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再说和我们上次写的作文大
同小异,我想都没想,提笔便写:
  假如我是老师,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带领我的学生玩儿。因为我从小就被爸爸妈妈逼迫拉小提琴、背诗,累
得头昏脑胀。等到了学校里就更累了,作业一堆又一堆,想玩儿根本没门,整天呆头呆脑的。要是有一天,大家
能不去学校学习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在家里使劲玩儿了。不过既然必须要上学,我就得经常带领我的学生玩儿,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快乐起来。
  假如我是老师,我就要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就像我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那样,别不懂装懂。有的老师特别喜
欢不懂装懂,还不愿意人家问,好像问了之后能掉三斤肉似的。我一定不会做这样的老师,因为我的学生会背地
里笑话我,我的脸皮又没有那么厚。我爸我妈说,这叫误人子弟。为了不误人子弟,我一定要把文化学好。
  假如我是老师,我一定不能让他们害怕我,就像耗子见了猫,耗子心里就剩下怎么逃跑一个念头了,还能
干得了别的事吗?我的老师里就有这么一只猫,而我们连耗子都不如,耗子还能躲一躲,我们躲的地方都没有 ,
被猫盯着,在操场上来回跑圈。我要是成为老师,我一定要和蔼地对待我的学生,让他们安心地学习。
  假如我是老师,该有多好啊!
  我没一会儿就写好了,可隋风飘在我身边写一句,憋半天,把脸憋得通红。我想要帮帮她,但一想这是比赛,
我帮助她就是作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隋风飘使劲憋啊憋,憋啊憋,憋到和我上厕所时的脸一样红的时候,终
于憋出来了,同时猛听得礼堂里一声锣响,马主任在台上一声长啸,收——卷——了!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8 节 大转盘
  马主任不仅仅有大转盘一个绝活,更绝的是他有一台神奇的电脑作文评分终端机。
  马主任之所以每次搞竞赛都赚钱,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不用请评卷老师。请评卷老师不仅要付评卷费,请
他们吃海鲜,喝洋酒,抽洋烟,身体好的还得考虑找小姐,花费太大了。所以他就下决心研究出了这么一个电脑,
电脑不用找小姐,可以省一大笔钱。听说马主任的这个专利也快要被批准了。
  这个电脑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通过扫描仪把我们的作文输入电脑,然后机器通过事先编好的程序对所有
作文进行分类打分。分类又经过这样几个程序:凡是思想内容能和电脑对上的,进入下一个打分程序;思想内容
不符合电脑程序的,淘汰出局。进入打分程序的作文要进一步与电脑核对,凡是有修辞方法能和电脑对上的,加
分;修辞方法不符合电脑的,不加分。如果这项相同,电脑将要核对作文所举的名人事例和名人名言是否与程序
里的东西一样。出现和程序一样的,加分;不符合程序的,不加分。如果这个也一样,电脑将使出杀手锏,核对
作文中谁写的句子,谁用的词符合程序,谁的越符合电脑,谁的分就越高,这样第一名就无可争议的产生了,
绝对没有并列现象,大家都心服口服。
  当然,我不知道我们的作文是电脑这样评出来的,此乃后话。
  交完作文以后,我们在大礼堂里焦急地等待结果。苏老师问我和隋风飘自我感觉怎么样,我们都点头,自我
感觉良好。我想,隋风飘写得那么累,她的自我感觉一定是错了。
  事实上,错误的是我。
  不到一个小时,马主任就兴高采烈地登上台,手里拿着几张纸。我想那肯定是比赛结果,心里激动得怦怦直
跳。
  马主任上了台,就一副想笑却又强忍着的样子,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大喜事。他看着手里那几张纸,拿手
绢使劲捂住嘴,即使这样,他的肩膀也禁不住笑得一抖一抖,好像抽风似的。他有什么好笑的呢?
  马主任的嗓子里好像落了一只苍蝇,所以他使劲咳嗽了半天,等到我们的声音都被他的咳嗽压了下去,瞪
着眼睛看他咳嗽。苍蝇飞走了,他也不咳嗽了,改成了叹嗓子。叹嗓子对于马主任来说,和京剧里叫板的意思差
不多,是接下来要开始讲话的意思。
  现在我宣布,本次“卫生巾杯”快速作文大赛最佳作文的获得者是——
  马主任为了吊我们的胃口,故意卖关子,不说结果,而是竖起耳朵朝下面听。我们都理解了他的意思,同时
憋住一口气,大约有 20 多秒,马主任满意了,接着宣布:最佳作文奖的获得者是隋-风-飘!
  隋风飘?哪个隋风飘?我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儿,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差点就晕过去了,幸亏这时我看
了她一眼。她赶紧拉住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前:李生,告诉我,这是真的吗?又拉住苏老师的手:老师,这是真
的吗?苏老师高兴得眼角上全是皱纹儿,连说,是真的,是真的!
  看着隋风飘兴奋不已的脸,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隋风飘的作文好在哪里呢?我知道她的作文是什么样子,
可马主任偏偏把第一名给了她。苏老师不总是表扬我吗?可是我比不过隋风飘。我很失望,在别的事情上我从来
没有这么失望过——甚至还带着一点嫉妒。
  苏老师发现我有些沮丧,赶紧鼓励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拿不了第一,咱们团体拿第一不也不错嘛!
  马主任接着说,本来呢,隋风飘同学得了比赛的第一,他们学校的团体总分也应该位居前列……
  马主任说到这里,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转折道,但是,不仅出乎你们的意料,更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学
校的团体总分不仅不是第一,而且是倒数第一,因为另一位选手的得分是——零!他的名字叫李-生!我这辈
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儿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学生呢?我真是想也想不通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
  马主任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就像听见了我短短的一生中最响的一声惊雷。它在我的心头
炸响,炸得我头皮发麻,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并且和马主任一起哈哈大笑,张着难看的嘴巴。他
们的嘴巴张得那么大,以致于他们粉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像极了童话和传说中的魔鬼,
我吓得禁不住一声尖叫,听见大礼堂里响起尖利的回音……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19 节 走向新生
  我又住进了医院。和上一次一样,我又开始做噩梦、说胡话——我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苏老师。她
坐在病床边,关切地注视着我。我看着这张熟悉的慈祥的脸,浑身打了个哆嗦,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苏老师问我说,你好点了吗?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我朦朦胧胧想起,苏老师那时没有笑,可她的样子在我看来比那些大笑的人更可怕十
倍。
  苏老师见我不说话,对守候在一边的我爸我妈说,这孩子身体还有些虚,多休息休息就好了。早知道孩子这
样,我就不该让他去参加什么比赛……
  我妈急忙说,您也是为了这孩子好!
  我爸说,您就别道歉了!
  我心里很清楚,苏老师对我爸我妈说的是谎言。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有现在就把谎言揭露出来的冲动。它
好像在我的身体里睡着了。
  苏老师走了,我重新堕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恍惚之中。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我问被我的迷糊折腾得已经
比我还迷糊的妈妈,妈,我说什么胡话了吗?
  我妈一看我醒过来,马上不迷糊了,喜不自禁地摸着我的脸蛋儿,说了,说了!
  我问,说的是什么?
  我妈想了想,说,撒网。
  我说,不是,我讨厌捕鱼。
  我妈又说,那就是飒爽。
  我说,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那是……仨黄儿?
  这种鸡蛋还没吃过。
  札幌?仨王?杀皇?撒谎?……
  对,就这句,撒谎。
  我妈没听明白,什么?
  我说,没什么,撒谎,我要学会撒谎。
  我作文竞赛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零分。我吃过的所有鸡蛋都在那天变成了大鸭蛋。
  我的大鸭蛋是这样得到的:当我的作文被输入电脑之后,电脑马上就像吃到了蛆一样把我的作文又给吐了
出来。我的作文历史性地在第一个程序就被淘汰。
  淘汰的原因是:在第一个“思想内容”程序里,根本就没有为像我那样的作文设定评分标准,因为马主任
身为作家,设计了很多种写法,可就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我这样写作文的。电脑对不符合程序的东西毫不留情,
把我的作文“唰”就给吐了出来,还在卷子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鸭蛋。
  马主任没料到会发生这么有趣儿的事。他把卷子从地下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看看大鸭蛋,再一看鸭蛋下
面的作文,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玩儿,在计算机房里就憋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喜悦的泪水。
  对我爸和我妈来说,听到我要学习说假话,就好像听到了单位让他们下岗一样,失望之中夹杂着绝望,愤
怒之余搀和着无奈。尤其是我妈,她一直比我爸立场鲜明,行动更为坚定——不像我爸心中早已动摇,只是慑于
我妈的权威无法造次而已——所以我妈的失望比我爸更加强烈。她握着我的手,脸上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看我的
眼睛发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这是我出生以来所见到的我妈最难看的一次,虽然我妈一向就不怎么好看。
  我说,妈,就这么定了,你有什么发呆的呢?
  我爸一下子来了劲儿,他摇来摇去,没从我妈那儿打开什么大缺口,想不到会从我这个“根儿”决口。内部
都不行了,外部自是不攻自破。
  我爸搓着手,说,李生吃了这么多亏,我看咱们的老观念是得变变了,再这么下去肯定跟不上形势了,思
想解放是第一位……
  我妈以为我爸还像以前那么怕她,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我爸见我那么坚定,心里十分有底,回瞪了
我妈一眼,说,你看什么看?儿子都这样了,你还耍什么威风?
  我妈何时被我爸这么训过,火往上撞,正要好好收拾收拾我爸,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妈,爸爸说得对 ,
你不要再抱着旧思想不放了。
  我一说完这句话,我妈的脸更难看了,眼睛更直了。她呆呆的样子看得我心里发毛,不知道她接下来想干什
么。
  我妈呆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李生,你……坚持不下去啦?
  我觉得我妈有点糊涂了,而且有点可笑,说,什么叫坚持啊?我坚持它有什么意义呢?我也是有智力的人 ,
总不能让别人把我笑话死吧?
  我妈这次不说话了。
  我妈太失望了,她精心构筑的体系被体系的核心自行瓦解,消于无形。天下大悲,莫过于此。我虽然还很小,
很小,可我也从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感到了如同身陷蜘蛛网时,那种柔软,若有若无,但却是绵密不休的疼
痛。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0 节 谎言练习
  我爸决定先从初级的入门功夫开始训练我,以便能够尽快适应,然后循序渐进,再进一步学习中级和高级。
  我爸给我买了 10 根雪糕,让我吃掉其中的一根,他自己站在房门外,假装没看见,然后进屋问我,你刚才
吃雪糕了吗?
  他明明让我吃的雪糕,这会儿还来明知故问,我于是说,吃了,吃了一根儿。
  我爸冲我一瞪眼,谁让你说实话了?重说!
  我想起来我得说假话,于是赶紧改口,没吃,我没吃。
  虽然我改口了,可是我脸红心跳,手心出汗,被我爸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批评我说,不行,天下哪有你这么
说谎的?还不早露馅儿了!
  我一想,是不行,向我爸保证说,下次肯定不这样了!
  下一次是倒垃圾。垃圾是我妈倒的。我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爸回来了。往常都是他回来倒垃圾,所以他很是
奇怪,问我是谁倒的。我想起他对我的教导,赶紧说,爸,是我!
  我爸一开始信了,他没想到我会在训练课之外说谎。我暗自得意,原来说句假话可以如此轻易得手——但我
爸很快又反应过来了,上了一趟厕所后,回过神儿来夸我,行,你这句假话说得有进步。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我说,爸,这次我脸没红,手心也没出汗,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假话?
  我爸说,因为你的眼睛闪闪烁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噢,原来除了脸和手心之外,眼睛也暴露谎言。
  为了克服眼睛的问题,我经过两夜琢磨,想出了一个办法:长久地盯住一个大苹果,坚持不眨眼。这种方法
很累眼睛,有时候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但是效果很好。
  我爸喜欢看体育频道直播德国足球甲级联赛。有一次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正好是礼拜六,问我看电视节目预
告了没有。我说看了,他又问我有德甲比赛吗?其实按一般规律,他根本没有必要问我,因为每周六晚都有德甲
直播。我爸可能是出差机会太少,过于兴奋,或者没话找话,和我磨牙——但那天偏偏赶上德国人那边要过什么
节,停赛一轮,所以他问的倒也不是什么废话。但是该他倒一次霉,因为我想试试我的眼珠不动功练到第几层了。
  我不耐烦地说,当然有了,你还用问吗!
  我爸摸了我一下脑袋,笑嘻嘻地说,你这小子!
  整个晚上,我都忐忑不安地偷眼观察我爸,他则一个劲儿观察手表,看离比赛开始还有多长时间。这下我放
心了,悄悄地溜进了卧室。
  我躲在卧室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成功的喜悦,总也睡不着。我爸直到快熬到半夜时才明白他上当了,心里
又是气又是乐,估计我初次得手肯定也睡不着,便冲进了我的卧室。
  在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散发着蓝幽幽的光。我爸上看一眼,下看一眼,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点头说,
你入门了。
  但是他总觉得还是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儿。直到发现我看他的眼睛一眨都不眨,直瞪瞪地一转都不转,他知
道哪儿不对劲儿了。
  我说儿子,你眼睛怎么对眼儿啦?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1 节 隋风飘之三喜临门
  隋风飘再也不会埋怨苏老师有眼无珠了,即使苏老师真的有朝一日有“眼”无“珠”了,隋风飘也肯定会
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珠,换来苏老师的一片光明。没有苏老师,就没有焕然一新的隋风飘。
  隋风飘在长大成人以后的腥风血雨中,经历了差不多和她现在一样值得高兴的事儿,但估计这童年的一段
儿很难超越,因为她现在是三喜临门。
  第一喜,她出身于我们这样一个落后班级,不自卑,不气馁,能够代表学校参加重大比赛,并且勇夺最高
荣誉,是逆境中奋起拼搏,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典范。我们校长的腿伤养好之后,特别害怕在公共场合露面,
憋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时候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站在操场上给我们训话,要求我们
向隋风飘看齐。后来他还觉得气势不够,又亲笔写了“向隋风飘同学学习”的题词,送到印刷厂复制了若干份,
悬挂在每个班级的墙壁上,让我们时时刻刻记住学习隋风飘的重要性。
  第二喜,隋风飘的作文在我们市教委小学语文综合教改领导小组主办的《嫩芽报》上以隆重的头条位置发表
了。领导小组组长兼《嫩芽报》副主编加了热情洋溢的编者按,欢呼语文教学改革的新成果,认为隋风飘的夺魁表
明我们城市各校间的水平差距已经急剧缩小,证明教学改革取得了重大的成功。苏老师同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谈了自己教学的几点体会,供大家商榷、参考。苏老师认为她最成功的经验在于擅长调动、发挥学生的积极性、主
动性,变你强迫他们怎么做,到他们自己想要怎么做。这是个相当相当重要的差别,因为主体和客体变了。
  隋风飘大姑娘上轿,生平头一回发表作品,乐得她一下课就把那张报纸翻出来,反复品味自己的作品好在
哪里。
  隋风飘的作文是这样的:
  有一句话说,做一名教师,是阳光底下最神圣的事业。有一次,爸爸严肃地问我:“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我望着爸爸坚毅的双眸,想起他对我的谆谆教导,回答说:“我要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爸爸看着我的
小脸,欣慰地笑了。
  但是,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并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老师的身上蕴含了那么多宝贵的品质。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成了老师,我首先要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苏老师为了我们的学习能快点赶上去,
每天早来晚走,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一次,苏老师的孩子病了,但苏老师一直坚持到为我们补完课,才冒着风
雨跑回家里。没想到,她的孩子发起了高烧,陷入高度昏迷,苏老师急忙把他送进了医院。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
孩子救过来了,苏老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谁知道,苏老师的笑容背后,包含了多少既做好老师,又做好妈妈
的感人至深的情怀!苏老师从来不说苦,不叫累,但我们深深地感到,苏老师把她的一腔心血都花到了我们身
上,她已经染白的头发就是证明,她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就是证明,她每天都要咽下的药片就是证明!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成了老师,我还要做到急学生所急,想学生所想,一切为了孩子。如果有些同学犯了错
误,我不能把他晾在一边了事,而应该像苏老师一样,对他进行苦口婆心的劝导,让他在错误中苏醒过来,以
百倍的精神投入到下一步的为正确而奋斗中去;如果有的同学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我也
要像苏老师那样,决不浪费任何一个合格的人才,对他进行考察之后,坚决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让他们
多一分顺利,少一分挫折;如果有的同学一时还不能领会老师的良苦用心,对老师怀有不正确的想法,我也要
像苏老师那样,去关怀他,感化他,用自己宽广、坦荡、百川归海的无私胸怀接纳那一条已略显浑浊的小溪。在大
海的胸怀中,小溪终究会像大海一样,呈现干净的深蓝!……
  假如……
  要假如的太多太多了,我不仅被我的假如所激动着,更为我身边的现实,为我身边可敬、可爱的老师激动着
……
  这第三喜,对于隋风飘来说,是最大的喜事:她终于当上我们的班长了。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2 节 锄“奸”记
  苏老师许诺让隋风飘当班长,但必须考察她。考察的方法是,派她做打入王小东内部的“卧底”,专门搜集
王小东与老师作对的罪证。
  苏老师对隋风飘说,我们这个班级里,落后的根源在于有李生和王小东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把他们两个除
了,我们的班级马上就好了。为了能从根本上清除掉他们,我忍了很久,很久。现在是秋天了,我应该出手了,
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李生我自有对付的办法,你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到王小东的身上。经
我观察和了解,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比较好,都对老师心怀仇恨和不满。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考察你。你的错误,
我可以原谅,王小东的错误,我绝难原谅!他这个人,顽固透顶,自以为是,是我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掉他,
我一日睡不安宁!你要充分利用他对你的疏忽大意,一旦发现行动的时机,立即向我汇报,不宜耽搁!但你也
要注意,不可急于贪功求成,反而露出了马脚。嘿嘿,不出这个月,我就要大功告成了!到那时候,班长的位子
也就是你的了……
  隋风飘心都忘了怎么跳了,只觉得左边身子热,右边身子冷。苏老师的形象,在隋风飘的眼中一下子变得和
寺庙的神仙鬼怪一样高大无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隋风飘那几天变得格外沉默寡言,我的巧克力也勾不起她的兴致,弄得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可能到此结束了 ,
怎么连巧克力也不起作用了。她看我和王小东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可能还带有一点点恐惧,她的心中激起了从未
有过的波澜:我要搞掉王小东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隋风飘百般失意,愁肠满腹之际,是王小东给了她巨大
的安慰。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弦断有谁听?唯有王小东。人生难得一知己,可人生端的是变化无常,风
水轮流转,隋风飘现在又有了到中流击水,雄睨天下的大好时机,却想不到最先斩落马下的竟是知音王小东。隋
风飘的心情就像雪山飞狐胡斐对准苗人凤的那一刀,欲砍之际,却又心乱如麻,思绪万千,犹豫不决。
  但我们当时不知道,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她和我们一起做作业的时候,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到把作业做完
时,王小东忍不住问她说,是不是苏老师又怎么你啦?
  一听到“苏老师”这三个字,隋风飘浑身打了个激灵,把苏老师交给她的事情想起来了。在这电石火光的一
瞬间,隋风飘一狠心,一咬牙,罢罢罢,犹豫是失败之父,果断是成功之母,搞掉王小东不过是失去一介小友 ,
得到苏老师的欢心所得乃是天下,我隋风飘对不起你了!
  想到此节,隋风飘立刻恢复了往日神功,恨恨地说,老师,老师,我看天底下没有一个好老师,老师是个
什么东西!
  王小东最爱听这句话,马上来了精神,说,就是!
  他神往地说,我要是老师的老师就好了!
  隋风飘一噘嘴,瞎扯!等你成了老师的老师,老师早就死了。
  王小东一想自己的复仇大业难以实现,不禁心下索然,但又心有不甘。他想了半天,再看看隋风飘苦咧咧的
脸,又想起画漫画来了。
  咱们画张漫画,在纸上报仇吧!
  隋风飘马上跳起来,女声独叫,太好了,太好了!
  王小东不知道,他兴之所至画的这张漫画正是苏老师苦苦寻觅的证据,正是隋风飘能当上班长的通行证。王
小东把苏老师画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边吃着药片,一边霍霍磨刀,旁边一窝小猪崽儿不知道死之将至 ,
还亮着肚皮呼呼地睡大觉。王小东照例写上一句说明:苏老太太杀猪——一个不剩我们又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隋风飘笑得格外过分。等我们笑够了,王小东随手把漫画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这个对于王小东十分简单的动作,
在隋风飘看来,却如此惊心动魄。她想,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就是叫机会的那种东西吗?
  隋风飘判断,王小东的作业已经做完了,而他把这张反动的漫画塞进书包里,意味着第二天他将把漫画带
到学校去,王小东很可能忘了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他对老师的防范百密一疏,这很可能就是他出现的重大纰漏。
苏老师说过,机会一来,火速行动,所以第二天一大早,隋风飘就怀着激动的心情,偷偷地跑进苏老师的办公
室里。
  苏老师听完她的汇报,闭上眼睛,沉吟半晌不语。隋风飘的心凉了半截,以为白费心思了。
  良久,苏老师睁开双眼,问她,你有把握吗?
  隋风飘也没有把握,急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个……可能……应该……
  苏老师无声一笑,对隋风飘说,你附耳过来,咱们这么这么这么办,你看如何?
  隋风飘嘴上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也只剩下一句:高,实在是高!
  隋风飘和苏老师这两个优秀演员那天合作主演了一出戏剧。编剧苏莲,导演苏莲,友情出演王小东,群众演
员由全班其他同学担任。
  首先,女主演隋风飘在苏老师上课之前忽然发现自己书包里妈妈给的午饭钱没了。在另一个主演苏老师准备
站上台讲课之前,隋风飘由沮丧而悲痛,由悲痛而伤心,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大哭起来。苏老师对隋风飘的遭遇
由惊诧、同情而至愤怒,当上课铃响的时候,郑重宣布要从这件事入手,整顿班级恶劣的风气,决定对所有同学
进行搜查,非查出是谁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偷钱不可。群众演员们只好听导演的话,乖乖把书包拽出来,放到了
课桌上。
  王小东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那张漫画,但是已经晚了。苏老师走到他身边,他明白自己继熊老师之后再次落进
了苏老师的手心里。王小东只是想,这事怎么那么巧呢?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隋风飘好像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
又想不清楚。
  王小东一直到隋风飘被任命为班长时才忽然明白过来。隋风飘在台上雄心万丈地宣布她的施政纲领时,王小
东的眼睛像虫子一样叮在她的身上,叮得她晚上洗澡时发现身上长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红包。下课的时候,王小
东和她说了一句话:隋风飘,以后不要找我写作业了,我不和任何人一起写,我自己写。这是王小东与隋风飘说
的最后一句话。隋风飘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但自己马上就胆怯了,根本就没有张嘴的勇气。隋风飘意气风发,挥
斥方遒,可只要在王小东身边就手足无措,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大舌头,呼吸困难,别说挥斥方遒,连挥手
绢都挥不动了,这令隋风飘无限烦恼。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3 节 领悟
  同时应该有所领悟的是王安娜。她只不过是苏老师手里的一枚棋子,更恰当点说是苏老师发现的最佳催化剂,
对隋风飘急于谋求班长职位的心理能起到变本加厉的催化作用,这样才能促使她下定决心出卖王小东。不过王安
娜是否能领悟到这一点比较难说。
  苏老师在王小东书包里没找着钱,她知道不可能找着钱,她要找的是梦寐以求击倒王小东的罪证。苏老师盼
星星,盼月亮,功夫不负有心人,苍天有眼,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苏老师一边把那张罪恶的纸慢慢地打开,一边
悠闲地注视着已经崩溃的王小东。王小东依稀感到这件事似乎蓄谋已久。
  苏老师展开那张纸,就仿佛当年熊老师在查看他纸团上的阿拉伯数字。她故意把这个过程拖得很长,她喜欢
看到所有的同学都屏住呼吸,无知地看着她的手指,喜欢看到王小东孤立无援,陷入绝境的样子。这是一个诗意
盎然的过程,苏老师早已在心中暗想过无数回,这一天终于在现实中完成了。
  戏剧演到了最后的高潮一幕。苏老师把玩着那张漫画,迷惑地眯着眼睛,对王小东说,画得挺好啊——告诉
我,这上面画的是谁?
  苏莲老师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在当上我们的老师之前,她是情报局的特工。
  苏莲虽然是一个多年的老特工,军事学院特务学本科毕业,而且为了事业,守身如玉,一直都没有结婚,
但她在情报局总是受排挤,总是别人的手下。苏莲又没钱,又无权,因此心灰意冷,失望之极,萌生去意。
  天无绝人之路。恰巧我们校长为我们应该有个什么样的老师而只剩下三根头发时,情报局特高课课长,他的
小舅子去医院看他的腿。
  校长为自己另一条好腿的将来而发愁,对小舅子说,我要是有个特务就好了,什么都摆平了,他们就不会
找我闹来了,我的腿就不会断了。
  校长说着说着又去挠头发。
  小舅子想起了老处女苏莲,他一看她那张脸就烦得要命,这不正好是把她挤出来,又不得罪人,还能落个
好名声的大好机会吗?
  小舅子说,姐夫,你真要?我那儿还真有一个。
  校长一听,差点用那条断腿跳将起来:真有?要,要!不过人家愿意来吗?
  小舅子说,只要你给出优厚条件,我看没问题。
  让我们校长给别人优厚待遇,那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咬了咬牙,跺了跺那只好脚,决定豁出去了,还是自
己的老命重要。
  人家要是愿意来,把这个烂班级管好,我分他一套三室一厅,奖励一万块钱,提他当副校长!
  小舅子一听,没问题,包我身上了!
  小舅子回去把这事跟苏莲一说,苏莲立马就答应了,连小舅子都觉得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苏莲不嫌快。她对小舅子说,此处非我久留之地,不去亦是去,不如速去。
  校长一见苏莲的样子,就觉得没人比她更合适了。他们在医院的病房里,草签了一个秘密合同。苏莲的义务
是把我们培养成规矩、听话的好学生,校长的义务是兑现承诺。签完这个合同,他们举起了葡萄酒杯,都露出了
会心的微笑。
  这就是我们校长的奇兵,我们校长的大行动,没人想得到。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4 节 武功精进
  由于缺乏根基,我对说谎的技巧领悟得比较浅薄,但任何困难在时间和毅力面前都是失败的矮子。开始的时
候,我总是把这门刚学来的本事在我爸身上练习,后来把范围扩大到我妈这一级,老在我爸身上试也没什么出
息。结果我初涉江湖,不知江湖险恶,被我妈发觉,她气急败坏地踢了我一脚。
  我爸说,你干吗踢他?
  干吗?我妈说,你教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我妈知道我和我爸的决心都很大,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她清楚她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法同我们抗衡。
但我妈为了她多年的心血和信念,决意不趟这浑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可一旦和她沾
上边儿,她就马上踢了我一脚,弄得我灰溜溜好生无趣。还是放不开。
  我爸对我妈的不满十分忌惮,因为我妈威胁他如果不迅速纠正在这个问题上方向性的偏差,就不给他做饭
吃。这可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害得我爸思考了三天三夜,灵感爆发,把难解之处一下子全想清楚了。
  我爸对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现在教你的是入门功夫吗?
  我说,对,完全正确。
  我爸说,好,现在我要求你把它忘掉!
  我思路跟不上,什么?完全不懂!
  我爸摇头晃脑地说,入门入门,其实只是引你入门,这种功夫往往既浅且薄,对付一般的三脚猫尚且可以 ,
但若到此浅尝辄止,停步不前,须派用场之时,这功夫就不但无利,简直有害,人家只道你是无行之徒,不免
先厌你三分,如何成事?古代武功至奇之技,往往须先将原来所有武功尽行忘记,以免干扰,再修习此功,方
能得其精华。这说假话的原理与此如出一辙。所以,我要你从此对入门之功,得其意,忘其形,接下来跟我修习
中级,你妈就满意了!
  我爸这段话说得极其高深,是他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杰作。我请求他为我连续讲解了三遍,才大略明白其中
的法门。
  我爸教我中级,首先让我看电视,主要是看新闻中市长视察和讲话的内容。这跟假话有什么关系呢?
  我爸说,这你都不明白?市长老握那些工人的手,说肯定给他们解决房子,他什么时候给解决过啊,全让
他们当官的住了,这还不是撒谎?上级来检查,市长讲话说市政府特别注意搞好环境卫生,你没看见就这几天
好,上级一走,又臭哄哄的,这还不是说假话?市长老说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的,这连你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
都知道,明明是瞎说!
  我说,噢,那他怎么一本正经,说得那么像真的啊?
  我爸说,人家高就高在这儿,所以你要向他学习。
  我信心不足地说,争取吧!
  然后我爸又让我看报纸。主要是看关于电影明星、歌星、英雄模范人物的采访和评论文章。因为这和作文极为
有关,所以我看得很仔细。看完之后,我爸问我,有什么读后感吗?
  我五体投地地说,这些人太让人尊敬了,太值得我学习了!
  我爸说,你怎么也没进步啊?值得学习的不是他们,而是写他们的作者!你以为那些人真那么白璧无瑕,
冰清玉洁?那个电影明星跟多少导演睡过觉,谁不知道?那个歌星不识字,唱歌老跑调,有什么可学习的?
  我说,那英雄模范总不会是瞎说吧?
  我爸说,这个……你先别问了,这个问题比较高级,学好中级以后我再给你解释。
  这些作者的文章都登在报纸的显著位置,对我的吸引力很大,因为我的理想是将来有一天我的文章也能登
在上面。我说,我主要应该学习他们什么呢?
  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受现实干扰,敢于下笔,不知道害臊。
  我爸一说完,我立刻领会了,隋风飘的作文之所以能杀出千军万马,就是这几点都做得十分到位。
  这样一来,我忽然触类旁通,对很多事情一下子就理解了。我把《嫩芽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对写作有了更
深的体会。原来写作文的窍门在这里啊,我以前的作文算是白写了。
  当我觉得明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问我爸的倒数第二个问题是,市长为什么说假话,那些文章干吗要瞎
写呢?
  我爸说,这有何难?市长为了继续当官,当大官,写文章的那些人为了舔屁股,赚稿费。
  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连你都知道是假话,怎么省长、编辑他们不知道是假话?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可
不是一般人。
  我爸说,一样。他们都知道是假话,可他们假装不知道,因为他们喜欢这个。只有少数人烦这个,但没用,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是一条定理,你牢牢背下来,没错儿!
  我就这样向我爸由浅入深,学习通向真理的谎言。
  
  第一部分 童年
  第 25 节 走向新时代
  我们班级里自从少了我和王小东这两个刺儿头,隋风飘胜利复出之后,不仅王小东和我迅速向好的方面转
化,全班风貌也由此焕然一新。
  王小东经过熊老师和苏老师的教育后,先后放弃了两个业余爱好:唱歌和画漫画儿。以前他听见有人唱歌就
捂耳朵,现在他看见图画就闭眼睛。他不仅不和钱贵、隋风飘说话,也不和别人说话了,恶狠狠地把全部心思扑
到了学习上。从此后,王小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
  苏老师高风亮节,不计前嫌,对埋头学习的王小东赞赏有加,经常在各种场合表扬他。王小东则心如止水,
波澜不兴,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除了认真学习,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研究怎么写作文上。我爸对我进行的课外教学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令我
在如何把作文写得更精彩、更符合大家爱好上受益匪浅。苏老师对我的作文欣赏如旧,还是在作文本上画一堆“
红小豆”。不过我想这回她可能确实出自真心真意。苏老师看我这么懂事,知道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不胜欣慰,
就帮我在作文上狠下功夫。苏老师比我爸厉害多了,经她助一臂之力,我的作文至少提前两年上了一个新台阶。
苏老师眼看我茁壮成长,再助我一臂之力,把我的一篇作文推荐到《嫩芽报》上印成了铅字。我像隋风飘一样,望
着报纸,在座位上发呆。从作文竞赛史无前例的零分,到今天作文发表在报纸上,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忽然
想,苏老师设计让我得零分,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日后一旦成了作家,苏老师对我的影响必将十分深远,成为
永远难忘,浓墨重彩的一笔啊。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隋风飘如愿以偿当了班长,苏老师对她极为信任,放手让她掌权行事。隋风飘为报答苏老师知遇之恩,俯首
甘为孺子牛,吃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使班级各方面工作都走在了学校的前列。不仅学
校给了她三道杠,区里也因为她政绩突出,授予她“优秀干部”的光荣称号,发给她 100 元奖金,她马上捐给
了希望工程。正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到了期末考试,我们全班在苏老师的带领下,磨拳擦掌,发誓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我们不负老师重
望,考出了从 100 到 90 的各种不同分数,平均分名列全区第一。这个身翻得太厉害了,区里不相信,对我们又
进行了一次单独考试。受此侮辱,我们同仇敌忾,考得比正式考试还好,区里这回服气了,专门成立了一个调研
组,考察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快从低谷走上巅峰。
  最惊奇的莫过于家长了。他们听到自己的孩子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学校。校长一看到这
么多家长,以为又出什么问题了,吓得急忙要溜,但因为腿脚不太灵便,被王小东的家长一把抓住。校长一哆嗦,
你想干什么?王小东他爸说,干什么?我今天非要请你吃饭不可!——你说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儿子去年还那
样,今年一下子就考了个第一!告诉我,你用的什么办法?校长闻听此言,放下心来,刚想谦虚几句,别的家
长一听王小东他爸要请客,生怕自己落在了后面,有的扯校长胳膊,有的揪住校长的耳朵,有的抱住校长的腰 ,
有的干脆拉住校长刚刚痊愈的断腿,大喊今天我请,今天我请!校长腿上旧伤一疼,不禁勃然大怒,急什么急 ?
谁也不许再喊了,咱们抓阄决定!这回,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我妈都去了,因为我考了班级的第三名。虽非顶尖
人物,但也位列三甲,看惯我坏成绩的我妈和所有家长一样,看到了希望。不同的是,我妈没有溢于言表而已。
正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在这一切后面,包含了苏老师多少心血。校长没有忘记她,痛痛快快地发给她一大笔奖金,任命她为常务副
校长,同时决定为她召开一个隆重的表彰大会。而就在这时,苏老师却因劳累过度,住进了医院。校长心急如焚,
赶紧跑到医院去看她。到了医院一看,病房已经搁不下人了,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家长都获知了这个消息。苏老师
脸色苍白,强带笑颜,向所有关心她的人点头致意。此情此景,令在场人等唏嘘不已。正是:大象无形,藏而不
露。
  苏老师无限满足地病了,其时正是冬天,大雪纷飞,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我爸我妈领着我去公园。公园里的动物都冻得哆哆嗦嗦,无所适从,我这一路看过去,不禁也觉索然无味。
我爸看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就指着远处一头四不象说,儿子,你看那匹马多漂亮,咱们过去看看!
  我抬眼一瞧,说,那叫马吗,那叫麋鹿,看准了再说!
  我爸不服气,我说是马就是马,咱俩打赌!
  我妈说,好,谁输了谁做饭,我当裁判!一边说一边冲我挤眼睛。
  我知道是我赢,可我爸把握却极大,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叫真儿很不明智,在他眼里那明明是马。
  我们冲到麋鹿园,看动物标牌说明。自然,我爸输了,刚才还是圆皮球,这会儿全瘪了。
  我妈嘲笑他说,分明是鹿,偏说为马,大庭广众之下脸不红,心不跳,真是指鹿为马的极至啊。
  我爸顿时脸红心跳,口中喃喃道,指鹿为马,指鹿为马……
  他忽然有所领悟,急忙跟我说,儿子,你看这指鹿为马,竟能从容不迫,恍如真事,若能做到此节,那前
途定是不可限量,大有作为,你日后……
  我妈听他又要启发我,登时情绪大坏,使出狮子吼的神功,闭嘴!
  我爸闭嘴了。我妈以为我没听明白我爸的意思,其实我全都明白。我妈还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面对自以为是的我妈,我想笑出来,又怕她发觉,只好使劲憋住自己的嘴。只是,这张嘴以后恐怕再也憋不
住了。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26 节 缘来是你
  简短截说,闲言少叙,我从小毛孩儿阶段进入了乱七八糟的青春期。我爸我妈为我操心过度的毛病一点儿都
没改,我每发育到一个特定阶段,他们就会对我进行同步跟踪教育。心理学家说得太对了,这个时期的我根本就
不吃他们那一套,烦得要命,但还得装作特别理解,否则他们的教育就会连本带利,最后演化到驴打滚儿的地
步,家里就会变成第二课堂,比第一课堂还难打发,我可能就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听他们反复为我摆事实 ,
讲道理,直到我在这种不健康的生理条件下被迫接受他们的教育为止。最可笑的是他们以为我终于想通了,还为
此欣慰不已,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从我左耳朵里钻进来,早从右耳朵里钻出去了。
  在各位老师的辛勤培育下,我没费什么力气就考上了登科隆大学中文系。我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中的鸟儿,
终于得到了自由自在,好好扑腾扑腾翅膀的机会。
  这所大学历史特别悠久,听说清朝的时候就建立了,好像比京师大学堂还早。但这是登科隆大学方面的一面
之辞,没有得到国内学术界的承认,因此登科隆大学校长到全国各地开会的一个必不可少的任务就是论证该大
学的历史地位。这很重要,如果结论成立,登科隆大学就会坐上中国大学龙头老大的宝座,国家就会投一大笔钱
给学校,校长就再也不用为缺钱花发愁了。
  依照我的看法,这个结论很有可能是成立的,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见一大片破破烂烂的建筑和一大片簇
新簇新的仿古建筑——这说明学校确实有些年头了,而且还在把传统继续下去。
  我像一切大学新生一样,傻乎乎地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中文系的报到处。我东撞西撞,直到快要
撞晕之际,迎面碰上了一个拿着饭盆的老生。他带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很像中文系特产的学究。
  我喘着粗气,毕恭毕敬地问,师兄,中文系报到处在哪里?
  师兄皱着眉头,说,歪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不愧是大学生啊,说话都跟外面不一样。然后我又反应过来了,原来他说的是英语
“where”,“哪里”的意思。我听懂了,陪着笑脸说,我是说中文系报到处怎么走?
  师兄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耸了耸肩膀,又说了一遍,歪啊?
  这下我真有点糊涂了,莫非这老兄刚从英国、美国一带探亲回来,对我国汉语还不太适应?
  我手里比划着,慢慢重复说,中文系的,报到处的,你的明白?
  这回师兄有点生气了,用手往身后一指,没好气地说,不就在这旮瘩嘛,你咋就看不见呢?
  原来他会说中国话,还是中国东北话。我被他搞糊涂了,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指点,谢谢指点。
  我看着他身后的那栋楼,但见楼门前聚集着一大堆人,还摆放着桌椅,插着一面大白旗,上书斗大一个夷
字“welcome ”,乃是“欢迎”之意。我满腹狐疑,觉得那位师兄把我骗到了外语系。我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
那位坐在椅子上,模样很像首长的师兄,这里是中文系吗?
  首长师兄看着我初出茅庐的样子,用浑厚深沉的中音回答道,噎死!
  我差一点被噎死。同时,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说,咱们中文系英语水平一定很棒吧?
  噎死!首长师兄肯定地点点头。
  我还是发蒙,不知道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中国话不说,非要说英语。就在我迷糊之际,旁边一个女生拍了拍我
的头,无比惊讶地说,李生,怎么是你啊?
  她把我从迷糊中拍醒,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仔细看了看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我看见了童年的影
子。
  隋风飘,你怎么也考到中文系来啦?
  这就是我和隋风飘的缘分。自从小学毕业之后,我们就分别上了不同的初中、高中,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
见着她了,而现在不仅再次见着了她,而且再次成为同班同学。我还可以大胆预测一下未来,她将会再次成为我
的班长,骑在我的头上发号施令,除非她什么时候去过医院,做过基因手术,修改了几段染色体。
  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考到中文系。如果是因为在童年时代获得了一次作文竞赛第一名,在《嫩芽报》上发表
过一篇作文而使她做起了作家梦的话,我觉得还是有把她叫醒的义务,我们毕竟曾经是同学,我不能看着她将
来为此痛不欲生。结果隋风飘的答案不仅出乎我的意料,简直就是令我痛不欲生。
  你不知道吗?中文系的录取分数最低,我妈说考中文系最有把握,所以我就报了中文系。
  对这一点,我还真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隋风飘一定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耽误了学习成绩。在我心目中,
中文系即使算不上公主,最起码也是公爵夫人一级,可怎么在别人那里更像个妓女?我为她的回答愤懑不已地
说,中文系要完蛋了!
  隋风飘的表情立刻兴奋起来:你也知道中文系要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我也知道?我有些舌头打卷儿,说都不会话了。
  隋风飘马上显示出她作为未来政治家善于做交易的一面,要挟我说,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得请我吃晚
饭,有鱼,有肉,还得有……
  我禁不住一声呻吟,外加一声叹息。面对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我们天真邪恶的童年时代。
  你还要不要吃巧克力?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27 节 生存危机
  中文系真的要完蛋了,因为登科隆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更喜欢英国语言。
  其实喜欢英国语言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国家一直在搞改革开放,学习英语可以让我们“师夷长技以制夷
”,老外想蒙我们也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国家的人们都十分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像赶集似的奔赴各个国家,打
入敌人内部,探索国家富强的真理。老外也够傻的,好像这些人是来送死似的,不仅不采取措施预防,还张着手
欢迎,不知道总统、议会和移民局是干什么吃的——好在他们大多意志薄弱,受不了这些国家的金钱利诱,留在
那些国家不回来了,所以也没弄出什么大乱子。少数回来的同志感慨万千,写了一些类似马可波罗的游记,或者
类似明清时期外国一些传教士写的那些中国印象之类的东西,登在报纸和杂志上。这些情况很快被国内的人们知
道了,或者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或者赞同他们的观点,但争论归争论,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把英语学好,
到那些国家亲眼去看一看,让事实说话。
  这方面的工作,登科隆大学走在了国内的前列。校长和国外的一些机构建立了联系,每年都派出大量的访问
学者和学生与他们交流。交流的结果是一半以上的人决定在国外扎根,另外将近一半的人想办法如何才能在国外
扎根。这方面外语系更是走在登科隆大学的前列,他们总出国,而且总不回来,弄得学生越来越少,快要倒闭了
——但校长很高兴,因为这表明登科隆大学的学生素质很高,得到了外国的认同。可是外语系的学生太少了也是
个问题。
  机会来了。中文系的人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下,早就对外语系的青黄不接深感忧虑了,为了外语系的前途着想,
向校长发动了攻势,疯狂地往校长的电子邮箱里发邮件,建议把中文系改成外语系——这不就把问题解决了吗 ?
一开始校长挺高兴,觉得这个想法还是蛮有创意的,后来就不太高兴了,因为邮件发得太多,把校长的邮箱弄
瘫痪了,情人的情书一封也收不着,还耽误了一次幽会。情人大光其火,校长向她解释了一百多遍才重新投入了
她的怀抱。校长的热情一落千丈,发烧的头脑也冷静下来:中文系呢?中文系倒闭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十分重大,校长一时难以决断。恰在此时,中文系有人贴出大字报反对并系,标题耸人听闻:汉语
失传,国将不国!下面还有十几个人或歪歪扭扭,或怒发冲冠的签名。这张大字报立即引起了中文系大多数人的
愤怒,没过 5 分钟就被撕下来扔进了垃圾筒。不屈不挠地再贴,不屈不挠地再撕,直到把学校附近小卖店的白纸
都用光,撕下来的白纸堆了一地。清洁工大姐看着白花花的纸直心疼,对着针锋相对的两伙人说,别再争了,你
们留着上厕所擦屁股也好啊!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除了隋风飘。
  隋风飘说,大姐,你说得太对了。我们贴了他们就撕,他们就是想搞破坏。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赶紧反
映到校长那儿吧!
  双剑合壁
  隋风飘一开始可没想到站到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去。中文系日渐破落,外文系正如日中天,只有傻瓜才死抱着
中文系不放。
  我不这么想。读中文系是我多年的理想,如果就这么完蛋了,我的理想就这么变成了肥皂泡,我必将痛不欲
生,从此堕落沉沦。还没等并系成为现实,我就差一点沉沦,每天在校外的小酒馆喝二两二锅头,回到宿舍里瞪
着眼睛等候天明。我想找人说话可找不着,因为其他三个家伙都是狂热的并系派,每天也乐得睡不着觉,抱着吉
他乱弹琴,简直丝竹乱耳,令吾神经。
  经过了数个不眠之夜,我忽然醒酒了:如果连中文系都能倒闭,岂不是连国家都要倒闭?泱泱大国五千年
文化不想要了?将来咱们国家的领导人出国访问,指着英文字母跟外国友人解释说这就是我们以前的汉字,经
过简化字改革变成了字母,还不让人家笑掉门牙,咱们也太没面子了!还想不想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想到此节,我精神大振,马上找到隋风飘。隋风飘已经买好了一大堆剑桥英语、哈佛词典,准备大干快上。我
劝她别再浪费钱了,还不如多买几块巧克力。
  隋风飘没弄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待我一解释,有点明白了。
  可是,隋风飘张着嘴巴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迟钝。我说,这时候你得站出来啊,等将来并系不成,你就成了挺立潮头的大英雄……
  隋风飘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又是搓手又是摸脸,胸脯激动得就像一只对未来充满无限想象的小母鸡。然而有
投机就得有冒险,一旦决策失误,风险大大的,她可得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我说,除非咱们国家不想过下去了。
  隋风飘说,我得想想,我得想想。
  隋风飘想了一个星期,做梦的时候都在想——她认同了我的判断,认为并系运动最终必然流产。可结果是结
果,过程肯定是艰难曲折的,世界上没有轻而易举的成功。
  隋风飘说,首先,我们得把反对并系的人团结在一起……
  我说,然后,我打入敌人的内部……
  隋风飘惊奇地看着我,我猜想她在赞赏我取得如此进步的同时,一定回忆起了她光辉灿烂的童年。
  打入敌人内部倒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我现在就身处敌营,和三个并系派睡在一个宿舍里。我不能再躺在床上
一言不发了,也去买了一把吉他,把吉他三人组变成了四人组。这三个家伙看到有新生力量加入,受之有愧,却
之不恭,在自己的水平基本还是二把刀的情况下,兴致勃勃地向我传授起了基本功。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敬重,我
分别管他们叫大师傅、二师傅、三师傅,他们也欣然接受。
  大师傅对我说,好好练,等将来革命成功,咱们就可以唱正宗美国原版的乡村民谣了。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学完基本功,我就请三个师傅喝酒。我的酒量比我的吉他水平还差,但为了能从他们那里获取情报,我经常
硬着头皮和他们喝光一瓶二锅头。前些日子每天喝二两二锅头还算打下了一定基础,再钻进厕所吐一吐,总算是
把他们弄晕菜了。
  大师傅卷着舌头,说,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美利坚,终于看到希望了。
  二师傅、三师傅说,凭什么他们都一个个出去风光,让我们留在国内受罪?
  我说,对,太对了,就是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成功?
  大师傅打了一个酒嗝,一股二锅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支撑住没有当场呕吐,屏住呼吸听他往下说。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28 节 外文之星
  这么多人都支持并系,焉有不成功的道理?大师傅不屑地说。
  可是群龙无首,我说,大家都是无头苍蝇乃是大忌啊。
  谁说没有?大师傅得意地露出了笑容,说,还记得那个首长师兄吗?
  我连忙说,记得记得,就是那个学生会主席!
  他就是我们的带头大哥,二师傅插言说,大师傅和他是老乡。带头大哥说了,等将来革命成功,就任命大师
傅为学生会副主席。
  我早就看出大师傅是那块料儿了!我举起杯子里仅剩的一点酒,端到大师傅面前,小弟敬主席一杯!
  不对,是副主席。
  大师傅说完,“吱儿”一口把酒全干了。
  既然带头大哥是首长师兄,就得想办法在他身上打主意。他有什么弱点可以供我们钻钻空子呢?我和隋风飘
足足观察了他半个月,从教室阅览室到食堂澡堂子,终于发现他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光棍儿。
  光棍儿太好了,隋风飘说,我们可以用美人计。
  我从上到下,仔细观察了她一遍,看得她直发毛:你想干什么?
  你行吗?我用商榷的口吻说。
  我?隋风飘看了看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何况,她还有更合理的主意。
  她说,关键时刻,我们得动用盟友的力量了。
  我们的盟友是外语系。外语系的同学虽然日渐稀薄,但人越少越是奇货可居,当他们听到中文系妄图混入的
消息时,其愤怒之情简直难以言表,罄竹难书。他们也想给校长发电子邮件,可校长已经换了另外的地址——中
文系狂发邮件引起的后果是一个沉痛的教训,校长再也不想犯同样的错误了——于是众人找上门去。
  校长说,你们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这个事情要统筹考虑,统筹考虑。
  校长的统筹“考”虑不知道最终会不会“烤”焦,命运最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决意扼住命运的咽
喉。他们急需力量,共同抗争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所以没有理由不团
结在一起。
  我到外语系转了一圈,想寻找一个能一下把带头大哥电晕的合格女生。外语系落得个今天这样危机重重的局
面,从女生的容貌上就能看出征兆,我转悠了一下午,众里寻她千百度,却不知那人在何处。我绝望之极,对陪
同我选美的外语系学生会主席说,难道这就是你们外语系的全部家底吗?
  主席说不是不是,这么走马观花,不可能把所有的女生都看到,我们外语系的形象没那么惨。
  可我看到的就是这么惨!
  我有办法了!不愧是主席,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我们可以搞个“外文之星“比赛,她说,换句话说就是选美比赛,肯定能涌现出一两个合你意的!
  着!我对她的办法大加赞赏,同时连此后如何行动都想清楚了。
  她的计划还给了我启发:如果中文系能够生存下来,将来也可以搞个“中文之星”比赛。
  我把设计好的计划告诉了隋风飘。隋风飘同意了我的计划,并指示我一定要做得谨慎、周密,不能出一点差
错。她一边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一边为我分析当前严峻的形势。
  敌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妄图对我发起大兵团作战。而我们的力量只是他们的九牛一毛,所以我们必须
坚定不移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开动脑筋,动用一切能够想到的智慧,尽量不与敌人正面交锋,要打巧 ,
打敌人的软肋,不打无把握之仗。虽然敌人看上去张牙舞爪,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真理不掌握在他
们手里。胜利必将属于正义的一方,有信心没有?
  有!保证完成任务!
  我差点给她来一个立正,外加一个敬礼。
  回到宿舍,三个师傅正无精打采,抱着吉他流哈喇子,一看到我马上来了精神。
  今天咱们去喝酒吧!他们异口同声说。
  噎!我大喊一声,兴高采烈地和三个师傅挨个击了一下掌——其实我特别心疼,看来我已经把他们培养成
了酒鬼,我的钱包以后少不了还得继续做贡献。可是从大局出发,不想请也得请下去。
  他们又喝迷糊了,我极力地保持清醒。我说,众位师傅们,你们说将来革命成功了,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大师傅说,我要把牛津词典背下来!
  二师傅说,我要把泰坦尼克号里那首歌学会,英文原版,自己弹吉他伴奏!
  三师傅想了半天,说,你得请我好好喝一顿,还是喝酒有意思!
  三师傅就这么点出息。喝酒是不可能了,估计我那时候已经喝西北风了。
  三师傅真是豪气干云!我朝他竖起大拇指,赞叹了一句,然后说,你们猜带头大哥最想做什么呢?
  三师傅抢着说,我知道,他最想干学生会主席!
  废话,这还用你说?二师傅说。
  还得是大师傅。他眯着小眼睛,神秘地指出了我最想听到的一点:带头大哥最想找一个女朋友。
  是啊!我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带头大哥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女朋友相伴,还是大师傅看得准!
  三师傅回过味儿来,对,他还缺一个第一夫人。
  听着越来越上道,我启发他们说,听说外语系马上要举办一个选美比赛……
  这回三师傅反应比谁都快:那还不是给带头大哥预备的?
  二师傅反应稍慢,但他的思想最有深度。他摇头晃脑地说,夺了外语系的权,再抢一个外语系的美女做女朋
友,江山美人一个不落,简直太有成就感了!
  大师傅的反应最直接:我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带头大哥!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29 节 热血青年
  带头大哥毕竟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心怀对美好爱情的无限遐想,只是比较倒霉,凡是他看上的,人家都看
不上他。无言的孤独与烦恼伴随着他度过了两年多大学生活,幸亏他政治上比较成功,抵消了情感生活的几许失
落。到如今,一场在他领导下的沧桑巨变就要发生,他胸怀二系,俯视臣民之时,五粒青春痘悄然发作,雄性激
素分泌加速,却只好在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所以当大师傅把消息报告给他的时候,他的内心顿时如同翻江倒
海,却又强自镇静,说,好,现在去视察一下外语系的工作,为将来做准备也是应该的,富有远见的——但是
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
  带头大哥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让外语系知道他出现在比赛现场,很可能被胖揍一顿,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戴上了一副墨镜,还粘上了小胡子,看上去果然像带头大哥。
  其实外文之星比赛和社会上的各种模特比赛、风采小姐比赛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主要目的是比谁更漂亮、更
性感、更可爱,总而言之,就是选美。在比赛程式上,也完全参照,分为时装展示、才艺表演、现场问答三个部分。
但大学生毕竟是大学生,没有设立身材大暴露的泳装表演,因为学校认为格调庸俗,有伤风化。
  比赛一共有 16 位选手参加,她们踩着猫步,在强烈的音乐节奏中登场亮相。不过开场实在苍白乏味,因为
她们姿色平庸,而且不懂化妆,把脸弄得乱七八糟。这下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她们还留在国内了——她们连资本主
义情调都没有入门,资本主义社会的大门当然更是没门儿。
  我正看得直打哈欠,眼前忽然一亮,浑身打了个哆嗦,不是电击,胜似电击——这个 9 号,身材妙曼,顾
盼生辉,举手投足之间流光溢彩,不正是我要寻找的人吗?
  我看得张大了嘴巴,觉得血液哗哗直往头上涌,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再看带头大哥,
嘴巴张得比我还过分,连两颗门牙都露出来了。
  接下来是才艺展示。前八位选手的节目都是又臭又长,快板、绕口令、黄梅戏全上,只有 9 号独辟蹊径,表演
的是一段资本主义情调的芭蕾舞《天鹅湖》。这只天鹅脖子细长优雅,脚尖像两颗钉子,把所有人的心都钉住了 。
  最后是智力问答。这个环节最考验选手的学识,主持人精心准备了许多考题。轮到 9 号出场了,大家都屏住
了呼吸。
  第 1 题,主持人开始提问,请问伦敦是美国的首都还是英国的首都?
  英国!
  9 号的回答干脆利落,激起全场一阵欢呼。
  第 2 题,请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哪个国家侵略了中国?
  日本!
  全场又是一片欢声雷动。
  最后一道题,主持人说,这道题是很有难度的——请问是老子还是孙子写了一部兵法?
  孙子!
  全场观众顿时起立,为 9 号精彩的回答鼓掌跺脚欢呼。我也站了起来,傻乎乎地跟着鼓掌,把手心都拍红了。
  比赛已经彻底失去了悬念,谁都知道,冠军非 9 号莫属。我看了一眼带头大哥,他虽然带着墨镜,我却看到
了两团绿莹莹的光。
  很显然,带头大哥一下就陷入了情网,因为大师傅说他回到中文系以后就眼睛发直,神情恍惚,还翻出了
各种情诗选,没日没夜地背。这一切都是爱情发作的典型症状。
  咱们是不是得帮帮他的忙?大师傅问我说。
  对,带头大哥为我们日夜操劳,我们为他解忧义不容辞!
  于是我又回到外语系,找到了主席。我告诉她 9 号是真正的杀手,必须把 9 号的工作做好,为千秋大业奉献
出自己的青春。
  主席挠了挠鼻子,为难地说,可是,这个杀手有点冷。
  即使冷到了零下 100 度,我也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但当她真正来到我面前,我发现自己的舌头立刻短了半
截儿。
  我结结巴巴地向她打招呼,李……李秋水……同学,你……你好!
  她真的有点冷,青春逼人的气息却结着冰碴儿。她似看非看的目光从我的身上掠过,在舌头短半截儿之后,
又令我登时又矮了一截儿。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更加语无伦次。
  你知道,中文系最近要……要混到咱们外语系……他们是什么东西,癞蛤蟆想……想吃天鹅肉。可……可是
咱们人太少,他们人太多,除了斗……斗争,咱也没……没别的办法……
  李秋水不说话,细长的手指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斗……斗争就得讲究策略,咱不能让……让他们得逞,那咱们的好日子就……就被他们抢去了……
  你不是中文系的吗?她忽然说。
  我……我是中文系的,可我……我喜欢中文系,我不想上外语系。
  中文系有什么不好的呢,他们干吗非要上外语系?她又说。
  我也弄不太明白他们干吗都这么热爱英语。中文系成了三孙子,外语系成了老太爷,弄得我现在天天琢磨怎
么保住中文系的小命,连一本小说都没顾上读,基本相当于辍学。难道世界就要大同了,汉语就快要被淘汰,我
的理想已经不合时宜了?李秋水的疑问令我越想越生气,气往上撞,打通了我的经脉,舌头忽然变利索了。
  他们都是一群市侩之徒,我慷慨激昂地说,他们无非想出国,想在国内混个高工资,当然是外语系好了!
  李秋水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因为我的细脖子涨得通红。我意识到这个形象不太雅观,赶紧解释说,骚蕊,我
太激动了!
  你还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嘛,她说,你好像对文学挺感兴趣?
  当然!我说。
  李秋水也对文学挺感兴趣,只不过是外国文学。这一点相当出乎我的意料,结果我和她侃起了文学,直到侃
得我搜肠刮肚,所有存货俱已清仓,一个词儿都蹦不出来的时候,李秋水想起了她早就该问的问题。
  主席让我来找你,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更是一个词儿都蹦不出来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默默无语四眼对,耳边传来提醒声:事关重大,事关
重大啊!我的脑袋里一片糨糊,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说!
  是……是这样的……
  我不争气的嘴又结巴了。
  中文系想……想混进咱们系来,其中有一个带头的最……最积极。有一句古话说……说的是擒……擒贼先擒
王……王吧?不能让他们成……成功,就得把带头的制……制住……
  李秋水笑了,你们都制不住他,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你可以接近他,让他听……听你的……
  我觉得最后几个字都快成次声波了,人耳朵基本听不见,可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美人计!她总结说。
  我不敢看她,手心直冒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万年,我听见她说,你觉得我够美吗?
  我说,当……当然……
  是吗?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说。我听见那两个字结满冰霜,游进了我的耳朵。
  然后她笑了,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0 节 工作进展
  我把工作进展汇报给隋风飘,不过只说了李秋水已经答应配合行动,对过程却掐头去尾,语焉不详。对隋风
飘来说,她最需要的是一个满意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只要手下没掉链子就行了,总得对下人有点信任才更
像个大姐大。
  隋风飘很高兴,赏给我一块巧克力吃。我狠狠地嚼着,觉得今天能吃到她的巧克力乃是我和她之间的宿命,
童年时代她吃了我那么多,现在是清偿债务的时候了。可是我怎么都嚼不出香味儿,简直味同嚼蜡,想不通她怎
么就那么爱吃。
  我们的工作正在走上正轨,她为我进行阶段总结说,下一步的重点就是把工作做透、做细。
  对!我继续嚼着巧克力说。
  另外,老师那边的工作也是极为重要的。
  是!我已经完全把巧克力嚼成了烂泥。
  这些天我一直在和各位老师接触,几乎所有老师都不赞成并系。
  我把烂泥咽进肚子,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嗝儿,说,就是说还有个别人同意并系?
  隋风飘点点头,说,就是那个杨万才。
  虽然我进中文系没多长日子,但杨万才副教授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因为他曾是中文系最有学问的人,对
汉字有精深的研究,据说能认出所有的汉字,没有他不认识的。他上课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黑板上写一个稀奇
古怪的汉字,然后考大家能不能认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疙瘩踅摸来的字,说不定是从乌龟壳上看到的,反
正谁都答不上来。这时候是杨副教授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他面对的就是一群尚未开化的幼雏,所以他就有滋有味
儿地开讲汉字,才不管他开的课是马列文论。马列文论已经够让人眼皮打架的了,再来一段云里雾里的汉字,大
家干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杨副教授总是豪情万丈,结果却总是兜头一盆凉水。杨副教授恨铁不成钢,虽然非常
郁闷,但他一直会忍到期末考试,再把自己的气愤表现出来:那就是不告诉学生们考什么内容。大家使出浑身解
数,女生们连挺胸脯、抛媚眼的下三滥手段都用上了,可根本就不好使。结果大家只好恶狠狠地啃笔记当饭吃,
然仍有三分之一不及格,开学须重新补考。杨副教授这时候一定很开心,但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学校出台了一个
新政策,由学生给任课老师打分,考察老师在学生中的欢迎度,以决定老师是否有上课的权利。学生们一腔怒火
正无处发泄,这回杨副教授可撞到枪口上了,大家劲儿往一处使,你不让我及格我就不让你及格,给他打了 29
分,离及格分数的一半还差着一分。杨副教授就这样赋闲了,工资减少了一半,想在外面上点课挣点课时费,可
谁都不要他,因为学生们的汉字都够用了,给家长写信要钱,给朋友写封情书好像都没必要写那些躲在旮旯里
的字,弄不好效果还会适得其反。杨副教授处于半下岗状态,如果并系成功,说不定还有重新上岗的机会,所以
他赞成并系确在情理之中。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一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隋风飘想得比我深远。她教育说,俗语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何细小的地方都不能忽视啊。
  看来隋风飘上中文系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个成语用得还算贴切。
  当然,隋风飘接着说,杨万才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我们需要防范的对象,那个单姆士才是我们必须紧
紧抓住的人。
  为什么?
  你想啊,单姆士是从英国回来的,这几年在中文系很受器重,身边还围着一堆国产硕士、博士,正是春风得
意之时。他可是中文系的台柱子,把他抓住,就抓住了大多数。
  单姆士年方三十,戴着一副金丝小眼镜,头发天天都是油光锃亮的,很明显抹了一种什么护发物质。他喜欢
穿西服打领带,皮鞋和他的头发一样亮,而且基本是方头儿的。据说他在英国哪个小镇的一个什么学院呆了两年,
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带着满满两皮箱资料成为了“海归”一员,还在中南海发过言。他的回国过程是比较惊险的,
人家英国海关怀疑他带这么多资料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审查了一个多月才放行。他常常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这段
传奇经历,令大家十分佩服,同时想起了几十年前,钱学森他们回到祖国怀抱时也有同样的遭遇。大家认为资本
主义对我们的态度并没有根本性变化,打入他们的内部更为急迫了。单姆士为我们讲授的是西方文学理论,他毕
竟在英国呆过两年,大概是形成了习惯,说着说着就会插上几个英国单词,其语调之纯正,神态之雍容,令众
人为之悠然神往。他的课最受学生欢迎,因为大家又有了一个学英语的好机会。不过他也反对并系就有点奇怪了
——像他这样的人才,去外语系岂不是更加如鱼得水吗?
  隋风飘挠了挠头,显然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她说,把他搞定才是最重要的。
  隋风飘就是这么善于抓大放小,能在一堆沙子里挑出黄金。
  隋风飘说,这些事情就交给我吧,你的任务是盯紧李秋水。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1 节 陷入网中央
  李秋水根本就不用我在屁股后头跟着,大师傅一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眉飞色舞地跟大伙儿讲他的所见所
闻。
  今天我看见带头大哥和李秋水都在图书馆!
  二师傅对花边新闻很感兴趣:他们在图书馆干什么了?
  倒是没干什么,大师傅说,不过我看带头大哥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书上。
  三师傅说,那还用你说,带头大哥最不爱看的就是书了!
  过了几天,大师傅又回来宣布新消息:我看见带头大哥和李秋水在图书馆一起看书了!
  二师傅追问说,他们靠得近吗?
  那倒不是太近,大师傅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厘米远。
  三师傅说,快了,快了,不出一个星期就挨在一起了!
  果然没出一个星期,大师傅就带回了实质性消息:我看见带头大哥和李秋水手拉着手在图书馆前面散步了!
  二师傅忽然感慨说,唉,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大师傅有点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师傅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合适,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有了牛粪的丰富营养,那鲜花不就长得更
鲜艳了吗?
  大师傅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三师傅为自己的预言得到了验证而陷入自我陶醉。
  我说话从来都是这么准,将来给人算命肯定也一样准!
  我不明白带头大哥和李秋水为什么非得和图书馆较劲,大学的天地怎么就如此狭窄,干吗不换一个地方?
大师傅也跟一个盯梢特务似的,整天看着人家风花雪月,就不觉得无聊吗?
  徒弟!大师傅意犹未尽,于是对我说,你没去图书馆吗?你看见了没有?
  我说,我……我还有别的事呢,什……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结……结巴了。
  其实我去过图书馆。我站在阅览室的角落里,看见李秋水和带头大哥坐在一起。带头大哥的脸上幸福得就像
开了一朵花,而真正的鲜花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她好像嗅出了空气中异样的气息,抬起头来,
于是看见了角落里的我。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散发着寒气,逼得我浑身不自在,只好灰溜溜地逃出了阅览室。
  天气已经凉了,清冷的月亮和星星挂在天空上,显得无比寂寥。我心潮澎湃,文思泉涌,很想写一篇文章,
题目就叫《却道天凉好个秋》 。
  咱们国家古代有很多帝王因为沉迷女色而置江山于不顾,写一笔好词的李煜就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江山
美人兼而有之,何其难也!
  古典文学老师为我们讲到此节时,不由得感慨万千。想必带头大哥当年也听过他一样的感叹,没准儿于其心
有戚戚焉,但事到临头,栽进三界里,人在不行中,想超然洒脱又何其难也!
  带头大哥打开了爱情这扇窗,情愿就这样守在李秋水身旁,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真的进入了我们精心
设置的情网。
  他愿意听我的,什么都愿意听我的。
  李秋水一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在咖啡屋里见面,芳香的气息中,有淡淡的音乐流淌。
  很……很好!我表扬她说。
  我已经跟他说了,李秋水说,再过不了几天,也许你就能看到效果。
  很好!他……他真的这么听……听你的吗?
  我这句话问得相当愚蠢,因为李秋水微微地扬起了眉毛,再一次露出古怪的笑容。这个笑容含义丰富,甚至
引起了我很不崇高的联想,不知道他们在一起会有怎样风花雪月的事……
  我赶紧收敛心神,近乎谄媚地回答自己的问题说,那……肯……肯定……是,肯定是!
  她收回笑容,说,你不是个文学青年吗?你应该知道事情如何演绎……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屋漏偏逢连阴雨,喝口凉水都塞牙,她怎么还往这上头提?可此时我亦无它,唯干
笑尔,连连点头,也不知道自己点头是什么意思,是明白了事情如何演绎,还是深为赞许?
  你们的计划能成功吗?她忽然说。
  我一愣,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计划会失败。可经她这么一问,我忽然有了一种失败的感觉。
  不……不会,我们是正……正义之师!
  正义……
  李秋水念叨了一句。
  对,正义!
  我中气十足地说,然后“咕咚”一声喝干了杯子里的咖啡——我忘了放糖,结果喝了一肚子苦水却倒不出
来,整个神情还得是英姿飒爽,雄姿英发。
  李秋水所言不虚,说到做到,当晚我就从三个师傅那里得到了验证。我装着一肚子苦水回到宿舍,在走廊里
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待我开门一看,三个师傅正就着两包花生豆喝酒,脸上的表情既有愤怒,又有迷惘——
我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众位师傅,我很不高兴地批评他们说,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也不等着我回来请你们喝酒呢?
  三师傅酒量最小,舌头已经捋不直了,苦梦啊,苦梦……
  看来真的已经超量,平时听不太出来的陕西口音都冒出来了。我明白他其实想说“苦闷啊苦闷”。
  我关切地拍了拍三师傅的肩膀,说,三师傅,你又做什么噩梦了?
  啪!大师傅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吓了我一跳。
  我再也不管他叫带头大哥了!大师傅揉了揉手,说,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能说变就变?
  大师傅手拍疼了吧?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
  一个没有节气的男人,一个临阵脱逃的男人,一个反复无常的男人,一个难当大任的男人,一个乱七八糟
的男人,一个……
  大师傅一口气说出五个了“男人”,第六个“男人”一时想不出来该用个什么形容词儿,于是又喝了一瓶
盖儿酒。
  大师傅,你说的是谁啊?
  还能是谁?孟南!
  “孟南”就是带头大哥的真名——我们平时都以“带头大哥”指代其人,现在改成了直呼其名,还真有点
不太习惯。
  孟南怎么了?我问。
  二师傅相对比较清醒:孟南说并系难以成功,决定再不张罗并系了,还劝我们也赶紧撤退!
  我想听到的就是这个——但我张大了嘴巴,咬了咬牙齿,捏了捏拳头,并且捏出了响。
  叛徒!我从牙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
  一百八十度的转体啊,大师傅说,这个难度系数挺大啊!
  妖女!
  三师傅舌头里虽然像塞进了一副鞋垫儿,可蹦出的这两个字却点中了我的穴道,令我头皮发麻——不会有
我什么事吧?
  三师傅卷着舌头说,孟子曰,贫贱不能屈,威武不能淫,富贵不能移……
  这几句怎么听怎么别扭,琢磨了琢磨,原来是因为“屈”、“淫”都“移”错地方了。
  美人难过英雄关!三师傅总结说。
  狗熊!
  大师傅可没到三师傅颠三倒四的地步,纠正三师傅说。
  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吗?我迷茫不解地问三个师傅。
  当然严重了!大师傅说,肯定是这个李秋水不愿意咱们上外语系,撺掇孟南不许再革她妈妈的命了!女人
从来都是祸水!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2 节 大师傅
  奇怪啊!二师傅确实还不够迷糊,说,孟南上外语系,不是比在中文系混强多了吗?李秋水干吗要阻止孟
南的好事呢?
  小心眼!我赶紧说,女人就是小心眼!咱甭理她,她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大名堂。群众的力量是巨
大的,不是还有咱们在吗?
  三个师傅赞同地点了点头,结果三师傅把头点到了桌子上,撞起一个大包。我看见他喉头不停地蠕动,空气
中的酒气儿似乎夹杂了越来越多的花生豆的味道,情知不好,于是大喝一声:赶紧把三师傅送厕所去,他要吐
了!
  三师傅在厕所里吐出了一堆花生糊糊,弄得我们筋疲力尽,胃口大坏。把三师傅扔到床上以后,大师傅和二
师傅也胡乱地睡了。我瞪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为三师傅恰到好处的呕吐而庆幸不已。
  我们的策反计划确实收到了显著成效,因为孟南是带头大哥,是中文系的领导核心,如果他改主意了,就
会有很多人跟着改主意。隋风飘在这方面最有体会,因为她的宿舍门口一下子由门庭冷落鞍马稀变成了车如流水
马如龙,叛徒们纷纷投奔新东家,向隋风飘悔过自新。隋风飘开始是一个一个地接见,后来是一批一批地接见,
会谈的主要内容除了对他们的行为深表嘉许之外,就是鼓励他们更深入地把策反工作做到家。后来隋风飘感到实
在太累了,就把这个工作交给了十三妹,让她趁这个机会好好锻炼锻炼,为将来成为学生会秘书长热身。但她也
没真的好好休息一下,因为外语系主席告诉她,最近有一个老头总往外语系宿舍里钻,说自己是中文系的。隋风
飘立刻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问主席这个老头去干什么。主席说这个老头主要是去外语系讲汉字,把大家讲得一愣
一愣的,觉得汉字好像和英文字母一样都挺美好。隋风飘一听就明白了,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杨万才,他是
想培养外语系对汉语文的美好想象,好让中文系能顺利并入外语系,自己将来也能重新上岗。隋风飘指示主席说,
这老头是个反动派,再去你们就捂上耳朵,把老头轰出去。隋风飘说,真是弄不明白,你们怎么这么幼稚,上个
糟老头的当!中文系有什么好?怪不得你们都出不了国!
  总之,经过隋风飘领导下的十几个人小团伙的艰苦努力,事态正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并系派坚固的堡垒已
经开始从内部垮掉,我们的阵营越来越强大。而这些,不过是隋风飘童年时代早就玩儿过的游戏翻版,我的加入,
只是使游戏升级到了更高版本。我们有信心成为游戏的赢家,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一个安定的中文系应该有怎样
美好的生活了。
  可是生活毕竟不是计算机程序,按照步骤来,绝不会出错——除非出现了病毒。
  病毒出现了,那就是大师傅。
  大师傅忠心耿耿地跟在孟南屁股后头,从来没想过后撤,所以孟南的刹车调头把大师傅摔了个大跟头,一
连几天没缓过气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师傅憋不下这口气,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常适
合取代孟南带头大哥的位置。
  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师傅对自己说,历史不是某一个个人创造的,没有孟南照样儿可以前进啊。
  大师傅再也没有精力弹吉他了,他决定挺立潮头,挽狂澜于既倒。
  大师傅首先从宿舍内部做起,动员二师傅、三师傅和我不能变节投降。两位师傅听了他的历史论,都觉得很
有道理,所以马上站到了大师傅身后。我没料到大师傅会如此果敢坚毅,于是对他深表敬佩:大师傅,早就应该
由你带头了,我早看出那个孟南不是什么好东西!
  趁他们不注意,我紧急约见了隋风飘。隋风飘吃了一惊,说,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得多,又冒出个大
师傅来,你一定要把他盯住了!
  隋风飘布置给我的任务基本是盯梢,这次也一样——反正我已经越干越顺手,倒也没什么难的。
  大师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孤立孟南。他要求每个并系分子只要一碰上孟南,就向他翻白眼吐口水,打
算把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一点女生做得比较到位,她们根本不用训练,平时就十分擅长。但孟南并不
放在心上,一百个女生的唾沫星子也赶不上一个女生的安慰,到了李秋水那里,一切不快都宛若浮云般缥缈远
去。
  大师傅为了拉拢人心,亲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跳舞。不过他手头不太宽裕,很快就出现了财政危机,于是
就从我这里寻求赞助。我早就被三个师傅喝得差不多了,可碍于他是我的大师傅,我只好忍痛替他埋单。这十分
糟糕,简直就是助纣为虐,请了几次以后,我把空空的口袋亮到他鼻子底下,说,大师傅,这个月我的钱都花
光了,你看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得差一点昏倒,因为这促使大师傅下定了加快行动的决心。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大师傅看看我的空口袋,自言自语说,拖得越久,于战局越不利,应该是见分晓的
时候了!
  怎么见分晓?我问。
  看我的!大师傅说。
  大师傅知道,问题的关键是校长,下面闹得再凶,终归还得校长拍板。现在的形势是,校长对是否并系的心
理是比较矛盾的,外语系能替他争光,可中文系好像也不能说没就没了,所以一直犹犹豫豫,沉吟不决。而学生
方面,随着孟南的向后转,一大批墙头草也随之倾倒,但局势依然是并系派稍稍有利,还是这一派的群众基础
深厚,人数仍是稍稍居多。如果再拖下去,人数对比就可能发生逆转,到了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大师傅在形势判断之后,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必须促使校长明确表态!
  大师傅一旦做出决定,行动起来比孟南果断得多。他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熬了两天两夜,洋洋洒洒弄出了
一篇万言书。这篇万言书的主要内容,就是痛陈中文系两派并系之争带来的混乱已经严重影响了中文系和外语系
的未来,对登科隆大学已经带来了实质性损害,对登科隆大学争取成为中国第一大学有着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其次,中文系并入外语系乃是大势所趋,是顺应潮流之举,只有走在历史的前头,才不会被历史的烟尘湮没。万
言书建议,现在到了必须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了。我们深知校长哪个孩子都不舍得,所以把问题交给当事双方乃
是万全之策。是骡子是马,大家牵出来遛遛,付诸投票表决可也。如此胜负立判,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谁都没
什么好说的。再下之策,如果确有对中文系死心塌地且能凑足一个班者,那也不用勉强,保留中文系建制,完全
可以接着再读下去。这样,所有的人都会觉得满意,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
  此文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不仅长于雄辩,而且文采飞扬,文章的结句就是最好的证明——文章最后慷慨
激昂地写道:“试看今日之中文,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3 节 万言书
  这哪里仅仅是一篇万言书,简直就是一篇战斗檄文,一篇行动纲领。我听完大师傅在宿舍里的提要演说,赶
紧把最新进展汇报给隋风飘。隋风飘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个大师傅不简单啊。
  我们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必须阻止校长接受他们的建议。我们的办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也得如法炮制出一篇万言书——不,是两万言书,长度是大师傅的二倍才能体现出我们的坚定决心和不
凡气势。我们紧急拟制了提纲,主要是劝校长兼听则明,不可轻易付诸表决。另外中文系的民心正在发生重大转
折,历史将会证明,并系之举是一个错误。
  从小到大,我除了写过一千字左右的作文之外,还从来没写过这样的鸿篇巨制,但我相信经过童年时代良
好的写作训练,现在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坐在教室不起眼的角落里,为我的巨著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可
刚刚开了个头,一场风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的美妙构思吹进了爪洼国。
  校长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并系的事儿,也一直头疼,可一直没想出最好的办法。大师傅的万言书犹如兜头凉
水,雪中送炭,校长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简直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妙啊!校长想,发扬民主,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弄好了有我一份,弄砸了与我无关,没有比这更好的主
意了!
  校长为终于找到办法而精神振奋,一晚上都没合上眼,第二天一早就召开了紧急校务会议。与会的副校长、
教务长都知道中文系有这么一个棘手问题,所以校长把办法一说,立刻就获得了一致支持,全票通过了解决方
案。校长一改拖拉作风,雷厉风行,把方案打印成登大 14 号文件,立刻下发到中文系手里。
  隋风飘一看到 14 号文件就傻眼了,因为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经登大校务会议研究决定,中文系并系问题由有关双方辩论投票解决。投票日期定于 9 日 10:00,地点:
文科楼 402 阶梯教室今天是 8 号,距离 9 号还有一天。
  隋风飘正在一帆风顺之际,这个从天而降的 14 号文件绝对是一记沉重的闷棍,把她打蒙了。她几近疯狂地
逼迫我立刻把两万言书写出来,可我刚刚开了个头,我又不是打字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
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再是给校长上书的问题了。
  写十万字也没什么用了!我垂头丧气地说,校长就是想搞突然袭击,做一锤子买卖!
  隋风飘一想,是这么回事,都形成 14 号文件了,校长总不能再把文件收回去吧,那也太没有校长的权威了。
  生存,还是毁灭?隋风飘喃喃自语,两眼发直。
  其实我的难受劲儿一点都不比她少,可我毕竟是个男性,装也得装得坚强一点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隋风飘还真是憋了一泡尿没心情发泄,经我这么一说,赶紧跑了一趟厕所。
  待到隋风飘从厕所回来,我对她说,你不要丧失信心。决战时刻,主帅一定要稳得住,军心可不能乱。一直
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最初的判断:中文系决不可能倒闭!而且,我们的力量已经今非昔比,不仅有越来越多的
并系派投诚,还有三个重要的盟友:外语系学生、外语系老师,还有中文系老师。我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完全可以跟他们一拼到底!我们看着危险,其实他们也很危险,并没有绝对把握。通往胜利的道路是曲折的——
你还记得咱们的童年吗?那时你是何等意气风发!
  一提到小时候,隋风飘的信心马上得到了恢复,眼睛也不直了,顿时浑身是劲。
  对!隋风飘捏着拳头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会在小河沟里翻船吗?我这就去组织群众!
  隋风飘扔下我,一溜烟儿似地没影了。她不知道我说完这一套,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4 节 大专学生辩论会
  这天晚上,中文系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有的人是睡不了觉,比如隋风飘和大师傅,他们要抓紧时间做最后
的安排,为了能在明天的决斗中笑到最后,笑得最美;有的人想睡觉也睡不着,宿舍走廊到处都是一脸严肃以
及一脸兴奋的人走来走去。还有类似三师傅这样的,在大师傅那儿插不上手,就跑到水房里弹吉他。三师傅一开
始孤独一人,很快就有人敲着饭盆儿去给他伴奏。这边一热闹,那边就有人放录音机,一盘破磁带反复放了起码
十遍,起初听着还挺透亮,到后来就跟田震一个味儿了,原来录音机也能哑嗓子。
  在这样一个人多眼杂的时刻,我可不能跑到隋风飘那里暴露了我的身份,所以只好无所事事地看着大师傅
他们忙活。大师傅率领手下制作标语牌子,大幅海报,然后就是准备辩论的材料。准备材料最费工夫,他们计划
把所有手头的书都翻上一遍。工程如此浩大,一开始我还有精神支着耳朵听一听,到后来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朦胧
起来,想撑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床上,任凭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无可争议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晒到了我的臀部。睁眼一瞧,宿舍空无一人,我赶紧穿好衣服,跑出了宿舍楼。
  变天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楼还是那栋楼,可气氛全不是原来的气氛了。
  通往文科楼的道路两旁,插满了中文系的白旗,在秋风中不住地颤抖,好像跟谁投降一样。再看图书馆和文
科楼,各从楼顶垂下一条白带,上书“顺应历史潮流,请投并系一票!”、“文化不容亵渎,坚决反对并系!”
中文系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往文科楼走去,高兴得就像要过年的孩子。也难怪他们这样,中文系已经很多年没经
过什么让人兴奋的事了,今天不管是死是活,反正很刺激。
  我跟着人流挤进了 402 教室。教室一共有 4 排座位,东面两排坐着黑压压的一片,气势逼人,为首的正是大
师傅。反观西面两排,稀稀拉拉地还没有坐满,带头的正是隋风飘。我暗叫一声苦也,站在了大师傅这边的过道
上——已经没有座位了。
  人越来越多,人越多我就越是叫苦,怎么大师傅这边人这么多,隋风飘那边还是填不满?我看看隋风飘,
她倒是一脸镇静。也是,大敌当前,不镇静还能怎么着?
  教室里躁动不安,“嗡嗡嗡”的仿佛有一团苍蝇。我低头看表,九点的时辰已经到了。
  只听当的一声锣响,一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家伙蹿上了讲台。“嗡嗡嗡”的声音登时没有了,大家都盯
着这个家伙,我却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
  眼镜叹了一下嗓子,然后发出了浑厚的男中音,似曾相识。
  自我介绍一下,眼镜说,我是阿蒙,来自哲学系,校广播站的节目主持人。
  我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常常在去食堂的路上从喇叭里听到,经常朗诵一些《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黑眼睛 》
一类的诗歌,极其投入,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他坐在话筒前有多么声情并茂。
  阿蒙环视一圈教室,接着说,今天作为辩论的主持人来到中文系,不胜荣幸。虽然这是非比寻常的一刻,但
我希望双方能够风度翩翩,在唇枪舌剑中不失君子之风……
  甭废话!下面很多人不耐烦了,齐声打断阿蒙说。
  阿蒙吓了一跳,虽然心里不太高兴,可到了中文系的地面上,还是听话一些为好,于是赶紧切入正题。
  今天的辩题是,阿蒙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说,中文系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没有!……有!
  下面齐声吼道,喊“没有”的比喊“有”的声音高出了一倍。
  阿蒙又被吓了一跳,心想今天这活儿可是个苦差事,露不露脸已经不重要了,别出什么乱子最好。
  阿蒙面带微笑,高声道,请双方辩手出场!
  音乐声起,从双方阵营中各走出四位同学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讲台两边备好的辩论台前。阿蒙把他们
挨个介绍给大家,每介绍一个,下面就一片口哨和怪叫之声。
  辩论正式开始,下面请正方一辩发言!
  正方是隋风飘这一方。一辩是个扎马尾巴的女生,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脸悲愤。
  在座的各位同学们,马尾巴以沉痛的语气说,没有想到,今天我们会剑拔弩张地分成两派,为一个根本就
不是问题的问题而辩论。从古人在乌龟壳上刻字那天起,汉字就已经注定如血脉一般,担负起传承中华文明的重
任。三皇五帝到如今,什么事儿不是得刻在竹简上,写在白纸上才能流传,脱离了汉字,恐怕谁是咱老祖宗都搞
不清楚,何谈未来?秦朝出了那个焚书坑儒的事,给咱们中华文化造成了多大的损失,简直是罄竹难书啊!今
天有人要搞垮中文系,虽没有焚书坑儒那样令人发指,可性质同样恶劣,其目的就是切断文化传承,重新把中
国倒退到蛮荒时代,罪莫大焉!
  下面马上是一片掌声和口哨声。
  反方一辩是个长头发的男生,立即站起来予以回击。
  我想对方辩友显然是没有很好地理解辩题,长头发说,我们要讨论的是中文系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而不
是还要不要汉语的问题。如果问我还要不要汉语,我和对方辩友的意见是一样的,要!我老家在农村,我娘一辈
子没进过城,连普通话都听不太懂,我要是回去跟她说英语 Did your fat pig bought? 我娘还不得抽我一棍子?
问题是,中文系是否还有独立存在的必要?我的观点是明确的,没有!大家想一想,咱们从小到大,学过的汉
字已经够多了,读过的文章也不少了,到大学里还是这一套,简直就是浪费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果把这
有限的时间放到学习英语上,咱们国家就会多一批英语人才,就会更多更快地从老外那里学到最新的技术,得
到更大的投资,何乐而不为?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5 节 反唇相讥
  长头发得到一大片喝彩,但他马上遭到对手反唇相讥。
  你对中文系的认识简直是井底之蛙,浅薄之极!正方二辩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说,古往今来,文学宝库浩
如烟海,你连一粒小灰尘都没有拾到手里,发此谬论,简直可笑!从骈四骊六到五言七律,从悲歌艳词到小说
曲艺,浩浩乎如长江之水,其间蕴涵多少文化精髓,岂你辈所能知?中文系不去研究,难道要外语系去研究?
  研究这些做什么用呢?反方二辩问道。
  当然有用了!正方二辩说,这些都是我中华文化的代表,代表了我中华文化的精神。不知生,焉知死?不知
中国过去,安知神州未来?文化一系,血脉相承,鉴古而知今……
  反方二辩冷笑道,好一个鉴古而知今!今日中国历史的车轮虽然隆隆前行,可你们却抱着老祖宗的过去死
死不放,为前进设置障碍!骈四骊六五言七律不过是一大堆无病呻吟、装疯卖傻、故作逍遥之作,至于风花雪月、
不知好歹如贾宝玉之流,简直就是反面典型!最可气的是,你们张嘴闭嘴子曰诗云,分明还没有从封建的愚昧
一套中解脱出来,反过来继续遗害百姓!现在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最重要的是赶紧跟上人家的脚步,而不是
孤芳自赏,沾沾自喜。看看中国广大农村依然贫困的现实,看看他们依旧饱受传统文化之累,我们还站在这里谈
什么中文系的地位,岂不是太可笑,也太让人痛心了吗?
  反方二辩的一番话激起一片叫好声。隋风飘这边虽然同时起哄,可声势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我看见隋风飘
皱紧了眉头。
  正方三辩是十三妹。她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对方辩友以慷慨激昂、大而无当的方式博取掌声,实在有哗
众取宠之嫌。我们早在课堂上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历史地看问题,辨证地看问题。如果我
们把文化看做一个序列,那么任何一段的缺失都是对文化完整性的重大损害。另外,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是十全十
美的,关键是要批判地继承……
  反方三辩向十三妹一拱手,说,首先恭喜对手承认自己的缺点,其次我要强调的是,当务之急不是批判地
继承,而是彻底地扬弃!断腕之举虽然痛苦,但换来的是不再受害的胳膊。没有毁灭,就没有新生,正如凤凰涅
磐,浴火而重生,何其壮美!
  对手观点如此激进,不仅是要把中文系打死,连中华文化都捎上了。正方四辩从小就深受爱国主义教育熏陶,
闻听此论悲同身受,忘了要保持风度,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反方三辩说,你……你简直太反动了!你还是中…
…中国人吗!
  反方四辩马上严肃地向阿蒙提出抗议:对方辩友在进行人身攻击!
  阿蒙听得浑身出汗,但还得履行主持人的职责:抗议有效!
  正在正方陷入尴尬的时刻,教室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队人马不怒
自威地走进来,打头的正是单姆士。
  隋风飘一方立刻士气大振,为援军的到来欢呼雀跃。隋风飘走上前去,与以单姆士为首的众位老师热烈握手,
然后把他们请到空出来的座位上。
  阿蒙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干吗的?这儿有你们什么事?
  单姆士微微一笑,习惯性地用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镜,温文尔雅地说,我们是中文系的老师,你说有没有我
们的事?
  老师的突然出现,看来并不出乎大师傅的意料。毕竟胜负未决,大师傅那面也不能太过分,何况即便如此,
隋风飘那边还是没有坐满,主动权依然掌握在大师傅那面手中。
  大师傅向众位老师鞠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最深的躬,然后说,各位老师当然有权利参与中文系的盛事,只不
过事关大体,有所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单姆士再次露出微笑,对大师傅说,这位同学出语典雅,颇有古人之风啊!
  大师傅一时没能战胜自己的虚荣心,一个劲儿谦虚:谬赞,谬赞!
  看来这位同学古文功底深厚,在中文系获益匪浅啊!
  正方一辩不愧是一辩,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下就抓住了大师傅的小辫子。隋风飘一方一片哗然,鼓起倒
掌来。
  大师傅不小心进了套儿,十分恼火,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发作,幸好本方二辩接过了话头。
  辩论非逞一时口舌之快,二辩说,辩论的重点在于中文系是否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世界已经日趋大同,抱
残守缺,固守寸土,与潮流背道而驰,必遭世人耻笑。
  此言差矣!单姆士摇头道,我于英伦游学两年,所见所闻,恰与对方辩友所论相左。西洋人其实十分看重历
史文化,无论服饰、饮食、舞蹈、家具还是那些瓶瓶罐罐,只要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们莫不看成宝贝。他们的那点
历史,不过是我中华文化的一点零头,可即便是拆掉一所老房子,就像割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一千个不答应 ,
一万个行不通,议会里天天辩论不休。这还不算什么,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那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可为英国人
争了光,上至女王首相,下到引车卖浆者流,无不以之为骄傲。在那个国家,你可以不知道女王的名字,可要是
不知道莎士比亚,那就太没面子了,说明你实在是没有文化,上不了层次。各个大学都在研究莎士比亚,简直不
厌其烦,一年里不知道要举行多少次研讨会。本人不才,有幸参加过那么几回,深有感慨。参加会议的可不仅是
英国人,什么美国、法国、加拿大、洪都拉斯,还有印度和中国人,大伙都在讲台上津津乐道。我常常禁不住想,
如果哪一天咱们的李白也被他们翻来覆去看个够,那我该多么为咱们的祖国自豪啊。莎士比亚已经不仅仅是莎士
比亚,他已经成了英国的象征——通俗来讲,他就是英国的名牌,可以通行全世界。大家想想,即使是那么发达
的老牌资本主义帝国,都念念不忘自己的过去,作为后发的还很落后的中国,有什么理由忘本呢?
  单姆士的发言立刻赢得了隋风飘一方的热烈掌声。单姆士谦逊地向大家点着头,胸有成竹地等待对方回应。
  反方二辩顾不上维护自己对手的师道尊严了,在刺刀见红的时刻,就算他是亲爹也只能翻脸不认人。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6 节 所言不虚
  老师所言不虚,二辩说道,但存在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看到国情的区别。在一个不平等的基础上进行
比较是不科学的,必须紧贴现实才有意义。我国领导人正是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才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
主义的科学思想。中国的国情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就是物质文明还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国家需要建设,
建设需要人才。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每天无病呻吟,谈诗作文能建设物质文明吗?答案显而易见,不能!
  单姆士不急不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你知道郭靖韦小宝吗?
  二辩愣了一下,觉得单姆士语气轻浮,简直没把他的学问放在眼里,说,当然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单姆士微笑说,这两个人物是谁创造出来的呢?金庸。金庸是干吗的呢?小说家。他的小说印数
以千万计,拍出来的电影、电视剧更是版本迭出。金庸赚了钱,出版社赚了钱,编剧赚了钱,演员赚了钱,投资
商赚了钱,电视台赚了钱,广告公司赚了钱。赚了钱干什么?还不是买东西、再投资?如此循环往复,说谈诗作
文不能建设物质文明,实在太过轻率,不够缜密啊。
  二辩一时接不上话,一辩赶紧救场,说,这里面有一个孰轻孰重,谁主谁次的问题。在当前情况下,我们更
需要外语人才,这样才能更多地创造经济效益,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
  单姆士微微点头:就是说,你承认文学并不是一无是处了?
  一辩想摇头否认,可自己刚才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摇头不是,点头更加不对,于是就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好像被点中了穴道。
  同学们!单姆士提高了声音,动情地说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这样一个问题,令我心里感到很难过——
我为我们国家的前途而伤心啊。游学英伦两载,我最深切的一个感受是,我们的国家还很落后,我们在西方人的
眼里,地位还很低下。我虽身在异乡,却心怀故国之念,时时想到归国效力,恢复我们国家曾有的荣光,何其豪
迈!虽然我可以在英国拥有别墅香车,可以出入上流社会,但我并不愿意拥有,我宁愿选择贫弱的祖国。为什么
我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教室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我看见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有一个男生擤起了鼻
涕,有几个女生还掏出了手绢。
  单姆士哽咽了,他优雅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即使眼光不再炯炯有神,却依然不可阻挡地透出忧国忧民之色。
然后他重新把眼睛架在鼻子上,身子微微前倾,继续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充分理解反方同学建设祖
国的急切心情,只是观点手段偏激,反倒背离了美好的初衷。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只有人才不够,还没有人才
过剩;只有力量不足,还没有有劲儿没处使。外语人才如此,中文人才亦然。社会化大生产要求相应的社会分工,
还是那句老话:劳动没有高低贵贱,我们只是工作在不同的岗位上,但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建设我们的国家 ,
建设一个人人幸福的美好家园!——我的话讲完了,请大家三思而后行!
  隋风飘兴奋地举起了拳头:保卫中文系,坚决反对并系!
  隋风飘一方立刻跟着欢呼起来,个个脸上红光满面。大师傅刚想回应一句“打倒中文系,坚决支持并系”,
忽然看见自己这边人群骚动,二十多个不坚定分子离开了座位,跑到了隋风飘那一边。大师傅暗暗叫苦,估摸了
一下眼前的人数对比,发现局势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仍然是己方稍占上风。
  大师傅的心跳次数恢复到正常水平,说,单老师的演说的确动人,但今天我们是为中文系的前途作抉择,
决定因素是票数,不是口舌。再争辩下去也是无果而终,让我们用投票说话吧!
  投票,投票!大师傅一方鼓噪起来。
  那我们有没有投票权呢?只听门口一个女生的声音疑问道。
  我转头一看,不禁喜悦无限——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外语系主席小姐。我对隋风飘的敬佩禁不住有如滔滔江
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来她什么都安排好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主席小姐身后,正是外语系的一干人马。他们个个神情悲壮,怒火熊熊。
  大师傅这下懵了,他没想到外语系忽然插了这么一杠子,弄了个措手不及。如果加上外语系,自己这方肯定
是一败涂地了,大大不行,当务之急是把外语系排除出去。
  这是我们中文系的事,大师傅说,你们就不要参与了。
  谁说没我们什么事?主席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登大 14 号文件复印件,说,文件上说由有关双方投票解决
——你们都快把我们占领了,我们还不是有关一方?简直可笑!
  大师傅张了张嘴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投票,投票!隋风飘一方和外语系的人又鼓噪起来。
  大师傅抓住阿蒙这棵救命稻草:主持人,我要求延期表决,由校长明确有关投票资格事项再说!
  阿蒙早看呆了,嘴巴一直张着,口水都流出来了,一时没听清大师傅的话:什么?
  什么?这没你什么事,你赶紧滚蛋吧!
  教室里齐刷刷一声怒吼,差点把阿蒙的耳朵震成残疾。阿蒙吓得屁滚尿流,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就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逃出了教室,堪与我童年时的风采相提并论。
  投票,投票!
  教室里回荡着胜利的声音。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7 节 翻身做主人
  必将载入登科隆大学史册的“并系之争”以反对派的胜利而尘埃落定。隋风飘又赢得了一次重大政治斗争,
禁不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早就在心里把下一步盘算好了。
  孟南是下一个敌人,她说,他已经不适合再在主席的位置上呆下去了。
  隋风飘没说“这个位置由我来坐最合适不过了”,可智商低到二百五也能猜出她其实想说的就是这句。
  我说,对,要不是你来干这活儿,中文系说不定哪天又得被并到物理系——你看吧,这是大势所趋,今晚
就得有人求你出山,以后你就受累了。
  第一个要求隋风飘受累的是十三妹。十三妹人如其名,风风火火拉着隋风飘和一群女生到酒馆里喝酒——但
她酒量有限,两杯啤酒下肚就把持不住了,直奔主题而去。
  隋姐,十三妹拉着隋风飘的手说,是你领着我们干革命的,如今革命成功,也应该分享胜利果实了。没有你,
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以后学生会就由你领头干吧!
  众女生立即纷纷附和。
  这不太好吧?隋风飘谦虚地说,我不过是为大家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你们就给我这么高的荣誉……
  不高,不高!十三妹说,你要是不干,到谁那儿也说不过去啊!
  我们也不答应!众女生异口同声说。
  隋风飘挠了挠鼻子,对众女生的请求十分为难,说,人家孟南就不好说啊……
  好说,好说!十三妹对孟南根本不屑一顾:过几天孟南自己就不干了,你等着瞧吧!
  孟南确实再也干不下去了,因为他从一个并系派成了反并系派,政治上已经显露出极不坚定的一面,而让
隋风飘成为运动的领袖,又显示出他政治上不成熟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在政治上已经没什么进取心了,整天
与李秋水风花雪月,还怎么领导中文系前进,前进,前进,进?!
  孟南对这一点比谁体会得都更深刻,因为大家看他的眼光都不像从前那么尊敬了,而且不再有人请他吃饭
喝酒,连他的手下都不给他面子,一个会议通知下去,没一个人来开会。孟南孤零零地坐在主席的椅子上,禁不
住黯然神伤,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现在,他的身边只有一个李秋水能说说话了。
  为了你,孟南拉着她的手说,我愿意放弃一切。
  李秋水眼睛里的水闪烁不定,说,值得吗?
  值!孟南说。
  孟南向系领导递交了自己的辞呈。系领导跟他客气了两句,然后就再也不客气了,说,那就让隋风飘来干吧
——她威望很高嘛,到我这儿来为她呼吁的人已经有好几拨儿了。
  隋风飘就这样攀登到了她政治生涯的新高峰。看着她在阶梯教室里带着谦逊的微笑,满怀豪情地发表自己的
施政演说,我的心情却忽然降到了谷底,如同在苍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动荡,漂浮……
  隋风飘成功入主学生会之前,就全面考虑了怎么分配权力的问题。谁是她的忠实干将她心里一清二楚,学生
会里都有他们的位置,原来的位置要是不够就再添几个,比如宣传部副部长可以安排俩——这个她最拿手了。另
外,她还得表现出宽广的政治胸怀,安排一下比如孟南的出路,这样才能团结大多数。不过孟南清楚自己即使去
了学生会也是个摆设,所以隋风飘虽然三顾宿舍,孟南也坚决不肯出山了——不出就不出,反正隋风飘也没真
想让他出。还有一个人就是大师傅,他最难处理了,是用他还是不用他呢?隋风飘想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找上
门来,只见大师傅怀抱吉他,两眼紧闭,好像正在入定参禅。隋风飘言辞恳切,罗嗦了大约一箩筐,大师傅却未
发一言。等隋风飘说得口吐白沫,无以为继,才睁开双眼,而且只睁开一半,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呢?
再说一遍——隋风飘差点被他气晕过去,从此再也不考虑他的未来了。
  我的未来隋风飘可不能不考虑,她说如果学生会里要是有军师这个职务就好了,给我干最合适。可惜军师已
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就给我弄个常务副主席将就干吧,主要负责策划和思想政治工作。看来通过并系的艰苦斗
争,她对我的这方面能力有一定认可。可是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而且我的考虑更周全一些。
  不能把我推出来,我摇头说,那样我们的秘密联盟就完全暴露了,大师傅非得揍我一顿不可。
  隋风飘也忽然醒悟了:我怎么把这个忽略了呢——可你总不能啥都不是啊。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
  谁说我啥都不是?我爱好文学,兴趣广泛,你忘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在《嫩芽报》上发表过作文呢。
  隋风飘真没忘,打死她也忘不了,因为她也在《嫩芽报》上发表过作文,书写过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看
见她嘴角掠过了一丝微笑,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然后又收回微笑,回到了现实世界。
  隋风飘建议说,你可以干宣传部长,可那只是个中层干部……
  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说,学生会我是不能进了,听说系里有个野花文学社,我要是有幸能
成为一朵不知名的,却总是在寂寞中开放的小花……
  那你就去干社长吧!
  隋风飘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只不过她领会得太超前了,领会到了我想象中的未来。
  那可不行,我急忙说,那里可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物都有,他们哪能听我一个无名之辈的啊?还是让
我从头开始吧,让我干个什么策划部长也就可以了。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8 节 羞答答的野花静悄悄地开
  策划部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职务,连小学时的小组长都赶不上,是个光杆司令——策划部一共就一个人。
  隋风飘贵为主席,手里掌握着中文系社团活动的经费,所以她跟社长把我想到策划部的意思一透露,社长
就马上答应了,而且很快就在破蚊帐里面召见了我。
  社长有两个名字。大名叫王二娃,是他爹给他起的。上了大学以后,大家把他的姓就给省去了,直接管他叫
“二娃”,还老是问他今年家里的猪又生了几个娃儿,弄得他很不高兴。他把自己关在蚊帐里,写出了一篇关于
白领小姐的小说,发表在野花文学社的刊物《怒放》上,并署上了一个全新的笔名:王者。他对所有人郑重宣布,
他的名字现在叫王者,以后再也不许叫王二娃了——可是大家还是改不过来,而且一致认为还是“二娃”叫起
来顺口。社长一遍一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改名叫王者了,但大家都不叫,他也没有办法。社长因此更加觉得生活
是冷漠和残酷的,比他老家的黄土地还令人感觉凄凉,就经常对着墙壁沉思,然后奋笔疾书,陆续创作出几篇
小说来,发表在《怒放》上。
  我坐在床前,恭恭敬敬地对王二娃说,王者,我在《怒放》上拜读过您的作品,印象简直是太深刻了,您就
是登科隆大学文学的一面旗帜。
  王二娃愣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吐出一口浓烟,呛得我差一点憋过气去。
  这算个什么东西?他在浓烟后面对我说,文学太难搞了,比女生还难搞,我也就是比一般人早一些看到了
文学的大门而已。
  可我们还在黑暗中彷徨啊。我说。
  没关系,没关系,没有彷徨就没有对生活的感悟,没有感悟也写不出更好的作品来——生活啊生活,它就
是一笔财富,一笔巨大的财富。
  王二娃又吐出一口浓烟,我赶紧屏住了呼吸。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谈谈文学,王二娃说,你到了文学社,这样的机会自然就多了——你是要来搞策划的是
吧?
  我赶紧点头。
  这个这个策划很重要,他说,我们文学社的知名度还不够,远远不够,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我们的知名
度打出去,那时候就没有人小瞧我们了。
  没问题!我拍着胸脯说,我保证让咱们的野花在中文系的各个角落里盛开,连厕所都不放过!
  听了我的话,王二娃高兴得露出了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在我刚拍过的胸脯上又使劲拍了两下,拍得
我肋骨直疼:我就知道你行。等咱们弄成功了,我请你喝二锅头!
  野花文学社确实弄得不太成功。首先,系里不怎么支持,办《怒放》花掉的几百块钱到现在还欠着学校门口那
家打字社不给,弄得他们没事儿就跑到宿舍里找王二娃讨债。王二娃看到男的来就请他抽烟,看到女的来就热情
地倒茶水——时间一长不起作用,王二娃就只好让他们去找系主任。其次,活动也搞得太少,少到了几乎不搞活
动的程度。不搞活动的原因很简单,社员数量太少了,在我加入之前,一共有五个。
  我来了,经费就不是什么问题了,隋风飘是学生会主席,从系里弄千八百块钱,简直就是毛毛雨——当务
之急是扩大我们的队伍。社员多了,文学社自然就热闹了,还愁没有活动搞吗?
  我的第一个办法是贴海报,然后就坐在宿舍里等待有人上门。等了一天也没有一个人送上门来,弄得我垂头
丧气,坐在床旮旯里想这究竟是为什么,想得我昏头涨脑,还是没弄明白——这时候,我忽然听见了怯生生的
敲门声。
  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
  我的兴奋简直无以复加,看来只要耐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有付出就会有收获,一切胜利都贵在坚持。从
小到大,老师一直都这么教育我,果然所言不虚。
  我“嗖”地一下就蹦下了床,穿上那双破拖鞋,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优雅地打开了宿舍的门。
  你的海报怎么撕得满地都是啊?楼梯口那儿乱七八糟的,我都给扔厕所里了——以后能不能注意一下?
  说话的人是宿舍楼里当初劝我们珍惜白纸的的清洁工大姐。
  对不起大姐,我满脸愧疚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让你上厕所了。
  这天晚上,我脑子里一直是“厕所”这两个字在晃荡,弄得我不仅比平时多上了好几趟厕所,连做梦都是
厕所,梦见我蹲在厕所里津津有味地看报纸——灵感这东西常常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不愿意看海报,我坐在床上想,那就把传单发在厕所里好了,就当是看报纸。
  我觉得自己的主意相当不错,就印了好几百张野花文学社招收社员的传单,放到厕所的纸篓旁边,心想这
回你们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过了一天,我到厕所里一看,发现所有的传单都不见了——一定是他们都拿回去仔细研究了,我禁不住对
第二天门庭若市的情景充满了信心。
  我正在对美好的明天进行着无限遐想,二师傅一脸不高兴地进了门,说,徒弟,你那些传单怎么一张都没
有了?
  太受关注了,没有办法,我抱歉地对二师傅说,不过我可以考虑再加印一些。
  赶紧,赶紧!二师傅手忙脚乱地从书架上翻出了一张破报纸,说,你看,没你那些传单,我还得现回来找
手纸,太不方便了!
  原来,他们把我精心构思的传单都当成擦屁股的手纸用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大笨蛋,脑细胞进入休眠状态,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黔驴技穷”。我
很想像一头真正的驴那样尥尥蹶子,可是既缺乏强有力的蹄子,也不知道应该去踢谁,想来想去,还是踢自己
一脚最合适。
  我沮丧的情绪被隋风飘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来了。问明原由之后,她略微皱了皱眉,一下子就找到了要害。
  你这个李生啊,她叹了一口气,说,虽然已经进步很大很大了,可有时候还是死心眼——你想,现在搞个
什么活动不得热热闹闹的,你那个野花一年就开一回,还开得蔫不拉唧的,也亏得你们还起个名字叫《怒放》!
形式是很重要的,前两天单姆士上文学理论课,不是还说什么十个懦夫司机……
  什克洛夫斯基!我纠正说。
  对,就是他!隋风飘接着说,单姆士说他的理论最讲究形式了,说形式就是意义。咱们搞野花也要讲形式,
你不能让大伙儿干呆着,把他们闷也闷死了,得让他们觉得有乐子才行!
  有乐子?我没怎么转过弯来,因为我没能理解文学与乐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倒是知道搞文学挺苦
的,有的把命都给搞没了,路遥就是个典型。
  隋风飘说,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化,现在的人谁还愿意那么苦哈哈的啊?而且,对文学还有感情的人也
没那么多了,要不他们还闹腾什么并系?你得让他们既能参与到文学社的活动里,又能从活动中找到乐趣,那
才叫高人。
  请高人赐教!
  隋风飘摇了摇手,说,我的办法也是很简单的:你得把活动搞成聚会和沙龙。
  什么意思?
  那不就热闹了吗?你先请个乐队来一段音乐,再在桌子上摆上花生、瓜子……还有巧克力,把那个单姆士请
来,给你们讲讲形式,讲完了就放录像——你说这样的活动是不是很有趣?连我都想参加了!
  我的头有点晕,不过脑细胞又开始进入活跃状态了,只是有点此起彼伏,杂乱无章。
  让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39 节 花开两朵
  我回到宿舍,想趴在床上睡一觉,寻思能再做一个梦就好了,说不定从梦里再蹦出个把灵感,也好让我开
开窍。就在我迷迷糊糊,似梦非梦之际,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音乐的声音——这令我顿时想起了隋风飘对我说过
的话,我的梦怎么会与她的主意不谋而合?难道隋风飘……
  我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原来不是做梦,是二师傅和三师傅正在弹吉他。两位师傅摇头晃脑,表情作虚无状,唱的是那个《我的未来
不是梦》 。
  我耐心地坐在床上,直到他们弹完最后一根琴弦,我无比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在吉他上的造诣,跟
很久很久以前比较听不出有什么两样,穷其一生大概也就这德性了。
  我两个巴掌使劲拍了拍,嘴里不停赞叹:好!吉他弹得好,才是真的好!
  两位师傅这阵子因为没能上成梦寐以求的外语系,正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忽然听到有人叫好,焉有不高
兴的道理,放下吉他,就坐在了我的床头。
  徒弟,你具体说说我们好在哪里?
  我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情真意切,这个这个手法娴熟,这个这个这个高亢辽远,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两位师傅不停点头,对我的说法深以为然,喜笑颜开。
  这个就是悲伤了一点,好像心中有什么疼痛。我接着说。
  二师傅摸了摸我的脑门,禁不住长叹一声:徒弟啊,你说我们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外语这辈子是读不了了 ,
咱们国家的书又读不好,班级里头头脑脑混不上,奖学金也没我们的份儿。这也罢了,能交个女朋友也算是有个
安慰了,可我们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找着,凡是我们同意的,人家都不同意,只好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儿!你说 ,
我们这日子还怎么混?何以解忧,惟有吉他啊!
  二师傅的话听得三师傅频频点头如捣蒜。
  我赶紧安慰两位师傅说,师傅们别泄气,古人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材必有
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看你们的吉他弹得就比别人强多了!
  可惜只有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三师傅说,我们到系乐队考试,考了没有半分钟他们就把我们撵出来了——
这个世界他妈的就是充满了不平和丑恶!
  他们凭什么不要你们?我气愤地说,这个世界他妈的就是充满了蠢材和庸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们干脆加入我们文学社吧!
  文学社?两位师傅互相看了看,说,你看我们像懂文学的人吗?
  师傅们,我赶紧对他俩解释说,不是让你们去搞文学,是让你们去弹吉他。
  你们文学社改乐队了?
  让他们弄明白确实不容易,因为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所以我只好绕了一大圈儿,直到他们迷惘地点了点头。
  我说,最关键的一点,你们到那时候就是公众人物了,谁敢不知道你们的大名?女朋友的事情还怕解决不
了吗?那时候就不是那些女生同不同意的问题了,而是你们同不同意的问题!
  我的话说了一火车,就最后这节上的东西起作用。
  对啊!
  两位师傅如同醍醐灌顶,在一段不知所措的迷惘之后,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新动力,人生的新方向。
  我们现在就报名,你们的野花算是有我们两朵了!
  说什么也想不到,我苦苦等待的野花原来就在我的宿舍里静悄悄地开。除了这两朵,那一朵在干吗呢?
  我向大师傅的床上看去——只见一直闭目打坐的大师傅忽然睁开了眼睛,两道又冷又亮的目光射向我,令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大师傅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寂寞的野花终于在一个不寂寞的夜晚稀里哗啦、乱七八糟地怒放了——
我拿眼睛一扫,但见开得满教室都是,什么品种都有:主要是狗尾巴花,比如两位师傅和一大群晚上找不到事
干的男男女女,反正他们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弄得教室里就像赶集一样热闹。还有一朵比较高雅的洋花,
是今天的主角,来自遥远的英格兰,就是隋风飘推荐,一肚子学问的单姆士老师。他谦逊地坐在窗户的旁边,嘴
角带着他一贯温和的微笑,浑身透出一片儒雅的气息。另一朵我都快看了半辈子了,虽然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然
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隋风飘是也。
  社长王二娃穿得西装革履,比平时精神了许多,就是皮鞋还不够亮,而且西服估计也是花 50 块钱置来的,
皱皱巴巴,好像已经在水里洗了八遍。
  王二娃的心情格外好,因为文学社历史上从来没这么备受瞩目过。他登上讲台,首先对各位的光临表示感谢,
然后就大谈文学社的历史和今后的使命。王二娃很想在众人面前好好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水平,为这次讲话准备了
好几天,预计起码得讲半个小时——可下面听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听下去了,吃花生的吃花生,嗑瓜子的嗑瓜子 ,
吃巧克力的吃巧克力,喝茶水的喝茶水,聊天的聊天,王二娃又不好意思让他们保持安静,毕竟人家来参加活
动了,相当于给了自己面子。只听王二娃的声音越来越小,下面的噪音越来越大,然后王二娃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八度:同学们,下面让我们请单姆士老师为我们做演讲!
  老师毕竟是老师,下面的人都鼓起掌来。单姆士站起身来,示意大家不用再鼓掌了,然后就登上了讲台。
  同学们,单姆士说,你们是不是很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这下可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爱看,爱看!
  我也爱看!单姆士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说,咱们今天就谈谈周星星的电影。
  谈周星星的电影可比谈枯燥的文学理论有趣多了,所以大家都抻着脖子,想听听单姆士有什么高论。单姆士
确实有一套,听起来是在说电影,可里面什么解构主义、文化消费主义、后现代主义统统都派上了用场,其实说
的还是理论,但他和讲马列文论的杨万才有根本的不同:杨万才能把我们都讲睡觉,单姆士让我们都不想睡觉。
杨万才喜欢动不动在黑板上弄出一个不知所云的汉字,单姆士动不动就蹦出一句有人能听懂,有人听不懂的英
语。杨万才是一个干瘪的,好像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老头,单姆士是一个风流倜傥,好像刚从北大西洋飞回来的
绅士。
  单姆士纵横捭阖,汪洋恣肆,把来自北大西洋的水灌到了我们的肚子里,呛得我们有点呆,有点懵,都觉
得自己还没有开化,所以我们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单姆士讲完了,又轮到王二娃上场了,只有一句话:下面请欣赏吉他弹唱!
  二师傅三师傅为这一刻的到来已经酝酿半天了,他们一人拎着一把破吉他走到了前面。
  二师傅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们为大家弹唱一首老歌,《我的未来不是梦》,希望你们喜欢。谢谢,谢
谢!
  完了,他们的未来不是梦,可我的未来马上就要变成噩梦了——赶紧撤吧,要不下面这些人很可能用唾沫
星子把我淹死。
  晚会到此结束。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0 节 向王二娃学习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二师傅三师傅和我一样睡不着觉,唉声叹气,因为他们的未来之梦还没
有做完就被大家无情地哄下了台,简直没有面子。而大师傅那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喘气的声儿都听不见,如
果目前床上躺的还不是一具死尸,那大师傅最近一定是在苦练闭气功,而且功力已臻化境,已经达到了死尸的
水平。
  我的耳朵边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回交替,一会儿是剥花生、嗑瓜子的声音,一会儿是单姆士的演讲,再过一
会儿是两位师傅的吉他,而且各种各样的画面也在闪回切换:王二娃的破西服,单姆士的金丝眼镜,隋风飘狂
吃巧克力,形形色色的决无空闲的嘴,还有……
  还有李秋水。
  在教室里,我看到了李秋水。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用手支着下巴嗑儿,眼神似乎也凝固了,看着单姆士在台
上高谈阔论。她的身边是孟南,精神和她一样集中,只是没有集中在单姆士身上,而是集中在李秋水身上。
  一想起李秋水,我就更加睡不着觉,好像吃了大力丸,浑身都是劲儿,还有点发抖——我是不是爱上李秋
水了?
  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庸俗的比喻:李秋水坐在教室里,就像一朵在泥塘中盛开的不胜娇羞的水莲花。不过这
个比喻好像不是我首创的,解放前一个刚学会白话没多久的什么诗人写过类似的句子,我可能什么时候看过,
所以就钻进我脑子里储存起来——也可能因为我最近老是在野花文学社混,所以脑子总是左一朵花,右一朵花。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现在这个比喻简直就是超凡脱俗,充满灵性,早就预备好了,等着李秋水出现就派上了用
场。李秋水就是一朵摄人魂魄娇艳的花朵,百花丛中最鲜艳,众香国里最壮观。
  想到此节,我顿时激动不已,心情美好得更加睡不着觉——如果这朵花总是开放在我的身边……
  想到此节,我又顿时情绪低落,因为这朵花已经明明已经开放在孟南的身边了。孟南就像一个辛勤的园丁,
每天对这朵花精心呵护,隔三差五买几件衣服、几双皮鞋、几瓶洗面奶什么的,基本相当于修剪花枝、培土、浇水。
登科隆大学泱泱乎万余人,怎么会让这小子独占花魁了呢?
  我的后背一下子冒出一股冷汗,像冰一样凉。
  我想起了自己在登科隆大学的所有故事。
  中文系的课堂上,一般是老师在上面讲,下面该干吗的干吗——除了当初死心眼的杨万才,没有老师愿意
跟我们作对。
  隋风飘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看起来像记笔记,其实是在给系领导写思想汇报;二师傅三师傅也在认真地
看书,只不过看的是《吉他弹奏技法》——他们这几天买了两把新吉他,痛下决心要弹出一片新天地;大师傅一
如既往地最消停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打坐修行;其他的人一半在睡觉,还有一半在发呆。
  我伏在桌子上,皱着眉头看一本《中国历代情诗选》。编这本书的老兄比较奇怪,里面的诗从《诗经》开始, 到
现在大学生的课桌诗歌结束,烩成了一锅。
  我的脑子也烩成了一锅,因为我也想写几首诗,可是却不知怎么下笔。
  按理说我爱好写作也算有年头了,但我爱好的主要是散文,那种一千字左右的,主题突出明确,积极向上
——这主要得益于上小学时苏莲老师的启蒙教育。从小学到现在,我在小本子上写了大概五本这样的习作,觉得
言之有物,分量十足,而且准备在大学毕业以后出一本散文集。但上了大学,尤其是进了野花文学社以后,并且
尤其是聆听了王二娃的教诲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散文好像在文学大家庭里是后娘养的,不受人待见。王二娃看
过我的本子,才看了三行就扔在床上,然后喷出一股烟儿,说,你就是这么爱好文学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
能这么爱好文学,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教了我十几年。我心里正不服气,看见王二娃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破本子
来,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我的旧作吧,五年前的。我一翻,发现上头都是一些古怪的诗,前言不搭后语,而
且有话不好好说。我忽然感到很惭愧,对王二娃说,你写得真是太好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写诗?王二娃微
微叹了一口气,说,诗?诗是个什么东西?我能像吃饭一样一天吃出三首,晚上拉屎还能拉出一首——诗已经
不行了,想写就得写小说。
  王二娃说诗不行了,我觉得诗还行,而且在此刻能大派用场:我想写几首诗送给李秋水。
  我郑重考虑过写一封更直接一点儿的东西。最直接的是情书,但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不知道该怎么写;
然后就是间接途径了,最好的载体就是文学。我看出来了,李秋水和我一样是个文学青年,我可以用文学做幌子,
以文学之名,行示爱之实——但是散文确实不方便表达情意,而且有点登不了大雅之堂。诗最合适了,既朦胧又
显得有品位。
  于是我就在课堂上准备研究一下诗的写法。一锅乱炖下来,还是有点糊涂,直到下课——不行,下了课得给
王二娃买盒烟送去,他不是会写诗吗?
  王二娃看了我的烟十分高兴,说,你看你这个同学,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行了。咱们都是搞文学的,不用
搞这一套。
  我是怕你没烟抽灵感跟不上,我说,我要跟你探讨一下文学。
  王二娃有几天没跟人探讨文学了,所以兴致特别高:你想探讨什么?
  诗!我严肃地说,为什么古代的诗都比较好懂,但发展到当代,却走向了晦暗不明?
  王二娃不觉得这是个问题,说,很简单,这是技巧的发展,是语言本身的规律,是当代人心境的写照。
  请言其详!
  这个什么东西都会有发展的,诗也一样。古代人诗词就那么几种格式,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限制都没有,你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就想听这句,于是打断他说,什么叫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诗歌写作已经变成一种随便的产物了吗?
  王二娃稍微琢磨了一会儿,说,当然,诗歌写作还是有它的内在规定性的,比如不一定要压韵,但要有内
在的韵律和节奏,还要讲究意境,但不一定非得空灵。而且,在技巧上也是有规律可寻的,比如语言的断裂、拼
接……
  看着我困惑的神情,他忽然意识到我一直是写散文出身的,于是不再说得这么高深莫测,改成了普通话。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1 节 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说吧,比如你有一篇散文的开头是:“天刚才还是晴朗的,却忽然下起了雨,我来不及躲闪,身
上被淋湿了,真好玩儿。”诗就不能这么写,要这么写:“它们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即使
我拒绝/它们也不期而至/我欢迎你们/因为我终于自然而然的湿了/无须准备/也不预期/”怎么样?听出点意思了吗?
  如果王二娃直接把这几句给我看,我还真不知道他写的就是雨。至于是什么意思,我朦朦胧胧能感觉到点儿,
似乎还有点儿那个……下流。
  再举个例子吧,王二娃兴致勃勃地说,比如你还有一篇散文写到了放屁……
  我的散文从不写放屁。
  这就是诗不同的地方!比如你是这么写的:“小朋友们听见我放屁的声音,都快乐地笑了起来。”诗就要这
么写:“压制什么并不容易/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它还是溢出了我的身体/他们为这种司空见惯的声音而张开的
嘴巴里/与我下面跑出的/基本是同一种气体/我轻松了/想问我的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放一个屁/为什么/
你”。听出味道了吗,你?
  听出点味道了,我。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说。
  王二娃诗兴大发,又点着一支烟:我再给你举第三个例子……
  我等着他第三次对我的散文进行改写,可他却捂着肚子,皱起了眉头。
  他妈的,食堂的凉拌拉皮儿肯定是上顿剩下的,我得上趟厕所。
  王二娃扯了一张纸就奔向厕所。我坐在他的床头上,琢磨散文是怎样发展成诗的——我觉得我真的快要开窍
了。
  王二娃一泡屎拉了能有十分钟,终于情绪高昂地回来了,准备接着给我讲。可他刚开了个头,我就听见自己
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他妈的,我说,不仅凉拌拉皮儿有问题,红烧排骨也有问题。
  我和王二娃一样火烧屁股似的上厕所。我蹲在厕所里闭着眼睛一通肆无忌惮的排泄,感觉真是舒服至极。然
后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厕所门上有几行字,怎么看怎么眼熟,就是看不太清楚。于是我往前凑了凑——我看清了,写这几行
字的,就是王二娃,而且就是刚才上厕所写上去的,墨迹未干。王二娃说他拉屎就能拉出一首诗,果然所言不虚。
  你
  令我难过
  又不能与谁言说
  但我愿意体会
  你给我的短暂
  却可以持续很久的快乐
  我觉我灵光一闪,全身的经脉都打通了——我读懂了王二娃写的是什么,这首诗的标题一定是《拉屎》 。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2 节 以文学的名义
  李秋水确实已经深入到我的心脏里去了,每次看见她,都会害得我心律不齐。可她的身边总是有孟南看着,
要想接近她,必须得把孟南支走。
  我想到了二师傅三师傅,就对他们说,二位师傅,你们的吉他虽然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要是能有人
再稍微指点指点,那就更厉害了。
  二师傅不太相信谁现在还会比他们吉他水平高,因为他们已经把《吉他弹奏技法》研究了大概二十遍。他说,
这个人存在吗?
  存在,我说,就是那个孟南。
  你怎么知道他比我们还厉害?三师傅还不相信。
  我说,我听过他弹吉他,就比你们稍微高一点点。
  我确实看见过孟南弹吉他。他坐在图书馆后面的草地上抱着一把吉他,而李秋水就坐在他的身边,充当听众
——一想起这个我就浑身不舒服。
  两位师傅,我接着说,你们可以去请孟南喝酒,顺便再切磋切磋技艺。
  我们没钱喝酒了,三师傅沮丧地说,我们的钱都买吉他了。
  我不高兴地说,我这个当徒弟的能不帮你们的忙吗?酒钱我给你们出,你们随便喝,最好都喝迷糊,那就
更有状态了。
  两位师傅一左一右拍着我的肩膀,感叹不已:我们这辈子真没白收你这个徒弟,值了!
  我知道孟南其实特别不想和两位师傅喝酒,和李秋水呆在一起肯定比和他们喝酒有情调,但架不住他们软
磨硬泡,只好去小酒馆里喝二锅头。
  今晚野花文学社要搞活动,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了李秋水。我假装寻找座位,然后忽然抬头发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是……是你啊,我惊讶地说,怎么就……就你一个人……来?
  她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直发毛,但我表现得十分镇定。
  我一个人来不好吗?她说。她还朝我笑了一下。
  我觉得她的话里有些什么意思,说,那当……当然好了。
  我自然地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这样套近乎才方便。
  我说,你能参加文学……社的活动,真……真不容易。中文……中文系的人都找……找……找不出几个来。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啊,李秋水说,我挺喜欢文学的。
  那是,那是!
  你不是也挺喜欢吗?
  那是,那是!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迷离的笑意,说,咱们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对吗?
  这是我想说给她的话,预习了好几天,却这么容易被她先说出来了,出乎我的意料,然令我心情大悦——
这说明我们彼此心有戚戚焉啊。
  我正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却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我看见了她粉红色的舌尖——然后她在嘴唇前竖
起一根手指,小声说,安静,单姆士要开讲了!
  单姆士讲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我的鼻子里是李秋水散发的馨香的味道,眼前是她可爱的粉红舌
尖,还有她一瞬间孩子似的表情。原来她不是永远都那么冷。
  我晕了。
  掌声把我从眩晕中唤醒,我也赶紧跟着拍巴掌。我不知道我拍巴掌是什么意思。
  他的诗讲得真好!李秋水赞叹说。
  诗?单姆士刚才讲的是诗?人要是顺的时候,命运就会对他格外眷顾,天上噼里啪啦往下掉馅饼儿,躲都
躲不开。
  真好!我点头同意说,我写了这么多年的诗,还头一次明白诗有这么多说道。
  我想象着她侧过脸来,以惊喜的表情对我说,你是写诗的?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给你看,本来就是给你预备的——可是我等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什么都没听见,除了教室里嗑瓜
子的声音。
  李秋水合上了她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用细长温润的手指抚摩着封皮上“笔记本”三个字,也不知道这三
个字有什么好。
  人家不说,我只好接着说,诗最纯粹了!所有的文……文学样式里,我最喜欢诗……诗了。我妈从小就让我
背……背诗,所以我从小就跟诗有缘……缘分。我上小……小学的时候,在我们区教委主办的《嫩……嫩芽报》上
还发过几……几首诗……
  你真是个天才!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哪里,哪……里!天才是百分之……之一的灵感,加……加上百分之九……九……十……十……九……九
……
  李秋水捂住了自己小巧的嘴,身体伏在课桌上,两只柔弱的肩膀和后背微微抖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嘴边还带着没有释放干净的笑:你想说的是百分之九十九吗?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3 节 新发现
  我不知道为什么和李秋水说话的时候会变成结巴。我的嘴皮子虽然没有说相声的利索,也算是牙尖舌利一类,
可一看见李秋水舌头就短了一寸,上嘴唇碰不着下嘴唇。我找不到原因,揣在口袋里的诗也没找到机会掏出来朗
诵。
  我心情恶劣地回到宿舍,只听两张床上一片哀鸣:水……水……水……
  二师傅三师傅又喝多了,嘴里翻来覆去半天就一个字:水。我怎么听怎么别扭,怎么跟我结巴时说话一样,
一个字在舌头边滚来滚去就是转不出来?
  没水!
  他们反正喝高了,我恶狠狠地喊了一句,一点都没客气。
  水……水……
  看来真是喝了不少,反正花的是我的钱。他妈的,别人的东西就是好。
  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我没好气地说,两个喝不过一个!
  二师傅吧嗒了几下嘴,他……他……他……
  说话利索点!我呵斥道。
  他……他也喝醉了……
  二师傅说完这几个字,转过身,“呼噜呼噜”睡着了。
  三师傅还没睡着。我问三师傅说,你们到底喝了几瓶二锅头?
  才……才两瓶……
  三师傅还有点清醒,还能数数。
  你们是不是都抢着喝了?我是让你们去学艺的,不是让你们去买醉的。喝酒这东西,得看自己有多大能力,
不是谁都能当李白,喝晕菜了还能写诗!
  怎么又拐到诗上去了?我对自己很生气,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不……不是我们抢,是……是……
  三师傅又转不出来了,这个字我听起来就跟“诗”没什么两样。
  是……是他抢……喝……喝了一瓶半……
  三师傅也转了一个身,“呼哧呼哧”地睡了过去。
  我一下子就不生气了,所有的郁闷都一扫而光:如果身边有一个李秋水这样的人陪伴还要痛苦地把自己灌
醉,要是没有别的原因,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们的关系出问题了?
  喂,喂,醒醒,我有话跟你们说!
  两位师傅睡得就跟死猪一样。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看来我只好在凉水上想办法了。我从抽屉里翻出他们的
大饭盆儿,跑到水房里接了满满两盆自来水,冲他们喊道,水来了!
  还是“水”这个词儿起作用,他们“扑棱”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饭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盆
儿。凉水中和了酒精的威力,他们看我的眼神儿也不那么直了。
  二师傅三师傅,我恭敬地接过他们就剩了底儿的饭盆儿,说,你们真是海量啊,孟南被你们灌趴下了吧?
  二师傅三师傅的虚荣心居然没有发作,异口同声说,是他自己把自己灌趴下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
  三师傅摇了摇头:这小子是个酒鬼呗!
  我心里话说“你才是个酒鬼”,然后又请教二师傅:您的看法如何呢?
  二师傅也使劲儿摇了摇头,不过不是不明白,而是让自己的脑子再清醒一点。
  这小子很苦闷啊,二师傅说,你说他老家是不是发洪水了?
  我想了想,说,不会吧,我记得他家好像是住在城里,应该没有庄稼。
  那就不对了,二师傅又大摇其头:他怎么老说自己家没有了?
  我有点纳闷儿,忽然听三师傅兴奋地大喊一声:我记起来了!
  三师傅您记起什么了?
  我记起来了,三师傅摇头晃脑地说,他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这么说的:“我失去了家园,没有归属,
只有酒,让我在安慰中沉睡”。怎么听怎么不像人话,跟乱七八糟念诗似的。对,没错儿!
  我怀疑三师傅的记忆力: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三师傅不屑地反问我说,一句话我要是只跟你唠叨一百遍,你能像我记得这么一字不差吗?
  不能!我一辈子都比不上您啊!我笑眯眯地回答说。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满厨房乱飞的苍蝇,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枚无缝儿的蛋,得好好咂摸咂摸滋味
儿——孟南主动抢着喝了一瓶半二锅头,而且还晕头晕脑地不好好说话,在目前的处境下来分析,大概只有李
秋水能让他如此垂头丧气了。
  有了这一个前提条件,我马上觉得李秋水和孟南的关系并不是我以前感觉得那样亲密无间了,而是出现了
严重的裂痕。就说野花文学社搞文学沙龙吧,李秋水听单姆士演讲那么聚精会神,孟南的眼睛却总是盯着李秋水,
那眼神哪里是什么爱情的陶醉,分明是幽怨和恼恨,充满了要把李秋水吞进肚子里的穷凶极恶,简直就是无可
奈何的绝望。此时回忆起那曾让我难以释怀,全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眼神,感受登时不同,已经转变成如同全身
上下都经受了一次温柔的按摩,别提有多爽了。孟南,别看你小子今天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的关系走上了钢丝绳呢?我得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把那条缝儿找准了,然后
再狠狠地叮上去,把蛋清蛋黄都吸得干干净净。
  要想揭开孟南醉酒背后的隐情,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盯梢,可这个办法太过冒险,一旦被李秋水发现后果就
严重了,所有的浪漫都将被鬼头鬼脑粉碎得一干二净,还是稳妥一些为妙。
  我找到了外语系的主席小姐。多日不见,主席小姐差一点让我认不出来,鼻子不是原来的鼻子,脸不是原来
的脸——我怀疑她可能整了容。整容之后比以前看起来顺溜多了,而且还描了眉毛画了嘴,看起来比较资产阶级
了。时间这个东西就是有力量,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会远渡重洋。
  我赞叹说,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简直容光焕发!
  主席小姐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两颗小虎牙也高兴地呲在了上嘴唇之外,然后就变成了愁容满面。
  这有什么用啊,她说,我又出不了国。
  我看没问题!我替主席小姐打气说,你要是出不了国,那谁也甭想出去!
  谁说的?我们系又有七个人出去了,怎么就轮不到我呢?
  主席小姐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又不是我想出国。
  你们那个叫……李秋水的没出国吧?
  没有!
  一想到李秋水也没有出国,主席小姐的心理平衡了,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
  不过好像很少能看见她,主席小姐说,她不是跟你们那个姓孟的谈恋爱吗?还是你给他们牵的线呢。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4 节 不舒服起来
  我的身体马上就不舒服起来,还不能让她看出来。
  那个姓孟的是不是总往你们外语系跑?
  主席小姐回忆了半天,摇了摇头:前一阵子是,一到晚上就能看见那个姓孟的。这段时间可没怎么看见了,
既看不见姓孟的,也看不见李秋水——改到你们中文系约会了吧?
  大概是吧,我说,管他们呢——哎,你说你对美国还是英国更感兴趣?我也给你想想办法,说什么也得出
去晃荡一回啊。
  现在是信息核爆炸的时代,所以在混乱的信息中,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就行。我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核心:第
一,李秋水和孟南至少在外语系的地面上不怎么混了;第二,李秋水现在晚上在外语系不怎么抛头露面。这第一
点说明他们的确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如胶似漆;第二个问题比较复杂:他们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固定在了中文系
的地面上,还是只剩下了孟南老哥一个,而李秋水远远地躲起来了呢?
  到了这一步,我不亲自出马考察一番是不行了。
  我得先确认他们还是不是出双入对儿,办法是远远地坐在孟南宿舍楼的斜对过儿,假装看一本书,然后时
不时地操起我的俄罗斯军用望远镜观察一番楼门口。
  登科隆大学有一个无比优良的传统,就是男女宿舍不分楼,而且有时候基本就是杂居状态,当然不是男生
女生住在一个房间里,而是在个别楼层——比如我所在的这一层——住在楼的同一层的同一侧,甚至就住对门
儿。这是因为登科隆大学的学生实在太多了,宿舍不够用,教育部给的经费也不够用,也没有多少海外发财的校
友捐款,国内那些发了财的校友又想不起捐款,所以只好这么将就。香港有一个大款行善,各个大学捐了一通,
登科隆大学也有一份儿,可人家指定是盖图书馆,根本就不让盖宿舍楼。条件虽然艰苦了一点儿,但大家都觉得
现在这样很好,因为大家谈恋爱都十分方便,用不着在楼下扯着嗓子喊人,而且想在宿舍腻歪多久就腻歪多久。
另外,如果大家想打牌,性别单一比较乏味,就可以随便叫几个异性来,拱猪拱到天亮该喂食了都行。不太舒服
的是像二师傅三师傅这样的,因为他们没有女朋友,又没有混得来的女生,所以只好听着楼道里女生的莺声燕
语干着急,实在难受了就站在楼梯口看女生上厕所——当然不是上我们这一层的男厕所,而是再上一层,那层
住的全是女生。这种住法男生从来都不觉得不方便,女生也没什么不愿意的,除了上厕所和洗衣服晾衣服不得不
再爬一层比较麻烦之外。她们连走错门儿的危险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一个男生出早操,稀里糊涂跑了几百米,
还是没跑清醒,又稀里糊涂进了隔壁的女生宿舍,不过她们都穿戴整齐,老兄什么风光都没看到,被她们一阵
哄笑吓出来了。女生的法宝就是把自己捂得严实一点,但也有一些喜欢露肉的,还是能有个别几个人有机会一睹
真容,然后到处宣传,至少宣传一个学期。二师傅三师傅十分痛恨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机会,有时候他们想借着
喝醉酒犯犯错误,可即使喝醉了酒也没这个勇气,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进了自己的房门。全国各地绝大多数大学都
没有这样的待遇,我们都很自豪。
  不过现在我一点都不自豪,看着男男女女们出入于楼门,一想到孟南和李秋水也曾经数次进出,说不定还
在宿舍里呆到半夜,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难受也得扛住,也得举起望远镜盯住了,否则将来就更难受。
  我从下午五点盯到了晚上十点,书早就坐在屁股底下了,还是没看到孟南和李秋水。难道他们在外面乐不思
蜀了?
  我沮丧地正要决定结束今晚的行动,望远镜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不是李秋水,而是孟南一个人。他孤零零地在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书,失魂落魄地(我想是这样)低着脑袋就
进了楼门。
  是他一个人吗?我用望远镜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没错儿,没有李秋水的影子。
  这天晚上我心满意足地睡了一个好觉。可早晨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判断很有问题:他们完全可能在外面谈
够了,孟南一个人回来完全正常啊。
  不行,我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缜密缜密再缜密,不仅要用望远镜盯住孟南的宿舍楼门儿,还得经常到各
个教室、图书馆转一圈儿,决不能漏网。
  于是我就像个解放军团长似的天天拿着望远镜,坐在老地方观察敌情。我的收获一共有两个:一个是身上形
状雷同但大小不一被蚊子咬出的包,另一个就是孟南每周一、三、五都会在我的镜头里孤零零地出现。
  但他和李秋水每周二、四、六都会让我情绪低落,因为他们会甜得像蜜一样从我的镜头里消失——我气把望
远镜扔到地上去了。
  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很有规律,如同制定了计划,然后就不折不扣地执行。
  我差一点失去了信心,很想加入到二师傅三师傅喝酒的行列中去,然后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恢复了信心 :
每周一三五他们也像每周二四六吗?
  我振作精神,在每周二四六的夜晚不再拿着望远镜,而是夹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在教学楼里转来转去 ,
趴在各个教室后门的窗户上,看看有没有他们的身影。
  登科隆大学最少有一千个喜欢在晚上四处闲逛的男生,假装找座位看书学习,其实是观察哪个教室里有漂
亮但一直没主儿的女生,然后第二天就早早地在那个女生的旁边占一个座儿,为他们想象的美好未来创造机会。
一般来说,这些女生都有这样一个习惯,就是选好一个教室看书之后就把那儿当成自己家了,轻易不挪地方,
也许她们也正盼着别人赶紧发现这个规律。
  我只想发现一个李秋水,她最好一个人坐在某一个地方聚精会神地看书,身边没有那个叫孟南的家伙。
  但我没有发现李秋水。我把所有的教室都转遍了,李秋水似乎已经从人间蒸发。
  我陷入了不知是喜是悲的境地。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又感到一丝迷茫:李秋水的夜晚,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狂了。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5 节 大师傅之东山再起
  为了更进一步测试孟南和李秋水的关系是否已经出现了危机,也为了能有一个机会看到令我心神不宁,寝
食难安的李秋水,我的办法就剩下一个:野花文学社搞活动。
  我在宿舍里铺开一张大红纸,写起海报来笔走龙蛇,恢恢乎游刃有余。然后我坐在床上,一边等着墨迹干透,
一边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美好又痛苦的夜晚——二师傅三师傅也抱着一卷红纸兴冲冲进了门儿。
  两位师傅,我说,我写一张就够了,用不了那么多。
  我们是自己用,又不是给你用!
  说这话的不是二师傅三师傅,而是随后进门儿的大师傅。因为很久没听大师傅说什么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听
起来怪腔怪调,好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大师傅,我亲热地说,您打算练书法了?您练书法最合适了,尤其是草书,您的钢笔字就特别有味道,一
般人根本就认不出来……
  我们也写海报!
  二师傅纠正说。
  我诧异地说,你们要卖旧书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快毕业了再说也来得及。要是没钱喝酒,跟我说一声就
行了,不要客气。
  我们也要搞活动!
  三师傅纠正说。
  搞活动?我立即兴奋起来:踢足球也算我一个!
  大师傅笑了,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可又能听见,而且阴森森的。
  我们也要成立一个社团,大师傅说,快乐人生协会。
  自从大师傅并系之争中遭遇失败以后,他就一直在参禅悟道,话也不说,似乎饭也不怎么吃,不知道修行
的是哪一宗。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想开天目,想看到我们这些俗人都看不到的东西。现在他终于从天上回到了人
间,原来不是为了多长一只眼睛,而是为了创办一个什么“快乐人生协会”。不用说,大师傅是会长,二师傅三
师傅也是个什么小头目,两位师傅终于混出头儿了。
  快乐人生协会,我点着头说,这个名字起得好,肯定是大师傅的好主意——不知道你们想怎么快乐啊?
  二师傅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说,这个这个大师傅已经酝酿很久了,是从《庄子》
《易经》和佛经里悟出来的。大
师傅认为人生那个那个是很不容易的,要经历很多很多苦难和那个这个打击,而且很无聊,那个很无聊,所以
应该学会制造快乐,这个所以要成立一个快乐人生协会……
  这个那个怎么样才能快乐呢?我问。
  三师傅得意地说,怎么样,你想不到吧?大师傅就能想到。我们这个协会很大很大,而且设立了好几个分会,
有跳舞分会,有扑克分会,有喝酒分会,有登科分会……
  等等!登科分会是什么意思?
  就是传授怎么往上爬的组织!三师傅简明扼要地解释说。
  还有吉他分会,二师傅补充说,这个这个主要由我们俩负责。
  我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我看你可以加入登科分会,大师傅冷冷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大师傅的话让我浑身打了个冷颤,好像他的脑门儿上真长了第三只眼。
  很好很好,我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我把海报贴了出去,可是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因为大师傅也贴出了他们的海报,几乎所有的人都像发
现了新大陆,终于在一片迷惘中找到了真正的乐趣。他们再一次像赶集似的聚集在快乐人生协会的报名处,喜欢
打牌的,喜欢跳舞的,喜欢喝酒的,希望走上社会以后官运亨通的,都找到了自己的家。在登科隆大学中文系的
历史上,除了新生开学那一天,任何一项报名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盛况,就算报名免费去美国恐怕也不过
如此。大师傅一定早就预计到会出现人潮如涌的状况,所以想加入快乐人生协会的,一律交会费。即使这样,报
名还是持续了三天,把二师傅三师傅累得眼冒金星,直流口水,但他们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为辛苦而倍感快
乐过。
  我们的野花再一次凋谢了。快乐人生协会是车水马龙,我们是门庭冷落,瓜子花生和巧克力也没有用,他们
一下子就对这些东西失去了兴趣,宁肯给别人交钱,也不愿意到野花这儿充当听众了。我和王二娃孤苦伶仃地坐
在摆满瓜子花生巧克力的教室里,失去了方向。
  来,王二娃指着一堆食品对我说,他们不吃咱们吃。
  王二娃的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把花生放进了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儿。
  王者,我提醒他说,花生壳儿好吃吗?
  王二娃一口把花生连仁带壳儿吐到了地上,古怪的微笑变成了满面狰狞。
  他妈的,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王二娃无限感慨地说,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一把花生,一把瓜子,一块巧克
力,都是他妈的献媚,都是硬捧着人家的脸亲嘴儿,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是亲他们的屁股,他们也懒得
理你了。咱们的野花注定是要凋谢的,在风雨中被践踏蹂躏,悲夫,哀哉!
  王二娃的神情无比落寞,我的心也跟他一样寂寥:难道我倾注了如此热情的东西真不是个东西?难道我童
年就为之神往的,继之又陪伴我度过青春期的文学真的是婊子养的?
  我心乱如麻,如同三条腿儿的椅子突然撤去了一条,哗啦一下就堆在了地上——可我不愿屈服。我记得小时
候老师教过我,所有成功的人都是在和命运的抗争中才达到了人生的顶点。我想到了隋风飘。
  他们的社团是非法的,我说,系里和学生会肯定都没批准,我找主席去!
  我好像重新看到了希望,可王二娃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希望浇灭了。
  没有用,找谁也没有用!王二娃说,就算他们是不合法的,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他们该干嘛还干嘛,
不用协会的名义就行了,你野花又能得到什么呢?
  王二娃说得对,野花又能得到什么呢?瓜子花生肯定是不起作用了,就算升级成五香瓜子五香花生把他们
招来,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看我失魂落魄得无以复加,王二娃安慰我说,你不要想那么多,我现在是彻底看清了,其实文学本来也不
是随便谁都能靠得上边儿,谁都愿意沾边儿的,就是个你自己摆弄着玩儿的东西。你喜欢你就弄下去,别人喜欢
不喜欢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妈的,五年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著名作家,让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我签
名!
  我沮丧地说,可他们不喜欢文学啊,他们不会去读你的书。
  
  第二部分 我的大学
  第 46 节 双重打击
  大师傅的协会太火爆了,隋风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因为这样下去大师傅可能比她这个学生会主席还有权
力和威望,假以时日,非得被架空不可。在这种事上不用我说,她自己早就跑到系主任那儿去了,动之以情,晓
之以理,令系主任十分愤怒,把大师傅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大师傅也不辩解,只是闭着眼睛听,把办
公室的椅子当成了自己的床。系主任火冒三丈,可碰上大师傅这个大冰块儿,什么也烧不着。系主任的火儿越来
越小,最后完全蔫儿了,有气无力地说一声“你这个社团取消了”就把他打发走了,连最擅长的让学生写检查
这一招都没想起来。
  虽然快乐人生协会只存在了几天就夭折,创下了中文系历史上最短命社团的纪录,但大师傅一点儿也不着
急:活动还是照样搞,不用快乐人生协会的名义不就行了?
  大师傅知道他的协会深受拥戴,已经在大家的心中播下了火种,不是系主任的一句话就能够浇灭的,除非
大家都不喜欢跳舞喝酒打牌升官发财了。有所不同的是,大师傅再不能到处贴海报,而且不能印“登科隆大学中
文系快乐人生协会会长”的名片发给别人看,但跳舞喝酒打牌已经变成了大家的自觉行动,尤其是跳舞,一天
不举行舞会男生的手就会发痒,女生的腰就会发僵。
  中文系每天灯红酒绿,陷入了狂欢之中。
  我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我的世界开始下雪——真的,冬季又在时光的循环中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天空中
雪花漫舞——而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李秋水。可是她在哪儿呢?
  我孤独地等待着李秋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到野花儿也谢了?
  我的裤兜里揣着写给李秋水的诗,它凝结了我一个礼拜的心血,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在拉屎,我的脑子里都
是李秋水的笑颜,还有配给笑颜的诗句。是她装饰了我的梦,可她却远远地,不知道我这里的风景。她不知道,
有一个人为她写了一首诗,心力憔悴。
  我喝多了,还是二锅头。在朦胧中,我似乎听见李秋水那熟悉的声音,看见她伸出了双手向我召唤。在迷糊
与清醒之间,漫无边际的大雪给了我无尽的勇气,我浑身热血沸腾,忽然明白所有的犹豫与迟疑都是胆怯,都
是哈姆雷特在登科隆大学的盗版,我必须为我备受煎熬的心寻找出路,只有真正的行动才是第一位的——今天
晚上,我要见到李秋水,我要给她念我裤兜里的诗,我爱情的处女作!
  我的眼前顿时花朵绽放,如同回到了春天,忽然眼前又金星灿烂,脑子里发出“嗡”的一声——在白雪掩
盖的黑暗中,我迎面撞倒了一个人。
  他趴在地上,像死过去了一样。太不吉利了,估计皇历上应该说今天不宜出行。我很想走开,可是自己都觉
得有点儿太过分。
  我拿脚踢了他两下,他哼了两声,却不爬起来——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二锅头气息。这小子肯定
是喝酒分会的主力,让他喝死算了。可没走几步我又转过身来——万一他趴在雪地里醒不过来,那不就真死了?
  我吓了一跳。
  那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站起来了。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眼睛寻找仇恨。
  你?孟南?
  我一下子明白了咱们国家一句古老的谚语:不是冤家不碰头。
  就是孟南。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冰冷的怒火,一直抵达我的内心。
  孟南当然也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谁。他咧着大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在寒冬中闪着白光。
  你……你他妈的……怎么……怎么在这儿?他说。
  我……我他妈的……怎么……怎么不能在这儿?
  一看到孟南,我的舌头顿时也变得不利索——看来只要跟李秋水有关系,舌头就会出问题。
  孟南有些奇怪:今晚李……李……李秋水不是……要跟你……踏……踏雪寻梅吗?
  他奶奶的,哪里来的梅花?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今天不……不是你和……李……李秋水……的日子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他怎么没和李秋水在一起?
  你他妈……怎么知道?孟南更奇怪了。
  我他妈……就是知道!
  孟南原地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你把她藏哪儿了?
  这小子看来是真喝晕了。
  我……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孟南的脑袋靠近我说,你……你凭什么问我?
  我也把脑袋靠近他,我……我凭什么不问你?
  我早……早就知……知道她和你……你一起混……
  孟南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谁……谁说的?你……看见啦?
  她……她说的。她说你们……俩很好,你们俩早……早就是朋友了……
  我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们俩……要是好……还他妈有你……你的份儿?
  孟南古怪地笑了,说,我……我他妈的愿意……谁说我他妈的愿意?!
  孟南忽然像疯子一样朝我身上扑过来。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狼,把我当成了羊。可今天晚上我是狼,他是
羊。我晚饭还没吃饱。
  于是我们俩在雪地上滚打起来,既不像狼,也不像羊,而是像两条疯狗。我他妈什么都没听明白,他就上来
跟我动手。既来之,则打之,反正我也一肚子火。
  我低估了孟南。我以为他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可他居然从地上摸起了一块砖头,毫不留情地拍中了我的脑袋。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安静了。外面的世界也安静了。雪花飘落到我的脸上,湿湿的。我仿佛看见了李秋水,她
在某一个地方微笑着看着我们。笑魇如花。
  然后我就闭上了眼睛。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47 节 投身“道教”
  像吃过饭接下来必然要上厕所一样,我读完大学就找了一份工作。然后我就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而不
是和我爸我妈住在一起。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需要牵肠挂肚的小孩,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想让我跟他们一起住。自
从上大学以后,我就习惯并喜欢上了没有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生活,所以态度坚决地要住在外面。
  大学四年你们都挺过去了,我说,就像孩子断奶,一定要防止反复——要不将来你们就更不习惯了。
  他们看留不住我,又千方百计地要求我告诉他们究竟住在哪里,但我就是不告诉他们。
  孩子大了,我爸好像忽然才知道我长大了似地感叹说,他想怎么样咱们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天要下雨,娘
要嫁人,随他去吧!
  我妈没觉得我长大了,像当初一样狠狠瞪了我爸一眼。这就是我爸的命运,但我觉得他很乐于享受这一待遇,
一天不挨瞪就睡不好觉。
  你得告诉我们,我妈坚决地说,万一你哪天病倒在床上吃不上饭怎么办?
  那我也不告诉他们——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我住在哪里,让他们掌握我的动向,因为我租来的地方是用来
与女朋友同居的。
  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叫玫瑰花。这是她的网名,真名据她自己说叫王小芬。我有点怀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因
为从行为风格来看,这个基本可以判定起源于农村的名字显然不适合安在她的身上。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现
在农村来的女孩子一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我们只在电脑上聊了半个下午,然后就在床上折腾了一个晚上
的事情也不是多奇怪。我比较奇怪的是,完事之后她趴在我的耳朵边,非常腻歪地对我说,我爱你。我不知道她
爱我哪里,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爱我的某一个零件,于是说,我也爱你。
  玫瑰花住在一幢很新的楼里的几间很新的房子里,离我住的地方很远。根据她的说法,这是她自己花钱买的
房子。现在的女孩子多能干,年纪轻轻就拥有了不动产。她好像不喜欢呆在我租来的房子里,如果有了需要,一
般会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就不远万里地赶过去。玫瑰花不仅跟我做爱,还会给我做饭,有时候还会给我烫衣服,
总之,很像一个合格的、标准的女朋友。有一段时间我的脑子有些迷糊,以为我满足了她的那个需要就应该是合
格的男朋友了,但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她还有另外的需要,比如经常需要我从银行提点款。其实给女朋友提款
也没什么,但提款的频率和数量都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一家网络公司当主管,是个小网虫
还差不多,怎么好像还没我这个给国家干活儿的人发钱多。我觉得她很可能在利用我对她身体以及给我做饭烫衣
服生活的喜爱,转嫁还房贷的风险。我又不是风险投资商,所以很不情愿继续当她的提款机。玫瑰花很不高兴,
把我臭骂了一顿,然后就宣布再也不爱我了,就像她宣布爱我时一样不拖泥带水。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姓水,跟中央电视台一个挺有名的主持人一个姓,叫水中花。水中花是一个特别有理想的
人,她的目标是成为杨澜那样的人物,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太像,不仅不会任何一个国家的外语,而且普通话也
说得不怎么利索,唯一的优势是年龄比杨澜小。
  水中花有超常的想象力,基本每三天就能构思出一个宏大的计划。我建议她从事电影行业,说只有这样才能
最大限度地发挥她的长处,她就使劲拍我的头,然后又拍自己的头,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就想不到?我明
天就写剧本。
  水中花的剧本一共写了 5 行,大约错了 20 个字。我一边看,一边替她出主意说,你要是给好莱坞写就好了,
中国人看不明白你写的这个。
  一提到美国她就更兴奋,但一想到自己只会说“白白”和“鼓捣猫腻”,我的建议还是被她理智地暂时搁
到了一边,决定先从基础做起。
  我明天就去外语学校学英语!她说。
  水中花的这个计划还是很有可能付诸实施的,虽然坚持下来的最长时限决不会超过两个礼拜,但一想到我
要白白替她掏学费,就心疼得不得了。女人大概谈朋友的时候是她们一生中实践理想的黄金期,因为身边有男的
替她埋单,从玫瑰花到水中花,莫不如此,区别只在于数量多寡。
  强烈支持!我表态说,不过再等我两天,我很快就要赚到钱了,那时候你到美国去学外语都行。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赚到钱,因为我工作的单位既不生产产品,又不搞贸易,挂着国家的牌子,但很要命的
是又没有权力。
  我工作的地方叫“道德教育协会”,别人一般都简称为“道教”。“道教”的核心部门是“家庭和谐促进组
织”,我们一般简称为“家促组织”,有点像外国的那个绿色和平组织,但有些人一直认为我们是操心养猪养
牛的。这是市长想出来的好主意,可以把一些在政府里没有竞争力,但还要给一口饭吃的人都安排到这儿,还能
安排一些大学毕业生,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市长总得想办法给他们找点事干,否则家
长就会老去上访,说市长不重视人才。现在已经是 21 世纪了,不重视人才是一个很坏的名声,市长可不想背,
所以他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好办法,设立了一系列“协会”,挂着国家的羊头卖狗肉,不给拨款,自己想办法解
决。据说外国的“组织”和“协会”更多,但人家好像都是自愿组织起来的,不像我们是先有“组织”,然后再
去组织。
  “家促组织”的组织章程有好几十条,其中有一条叫“宗旨”,说的是这个组织存在的重要性,说了多半
页纸,反正中心思想就是促进家庭和谐的工作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了,再不促进促进,很可能有一半家庭
将在三年内散伙,还有一半家庭将在五年内散伙。老皮是这方面的专家,一方面他的家庭在三年前就散伙了,简
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另一方面他还有一个特别擅长的研究项目,就是通过统计人们的接吻、拥抱,主要是性生
活的次数来推测家庭危机的发展程度——他的研究成果是发现大家性生活的次数越来越多,但两口子之间的性
生活次数却每况愈下,这说明婚外性关系处于蓬勃发展之中。我们怀疑他的这个研究成果主要研究的是自己,因
为他每次搞调查研究印的问卷都不超过 50 张,收回来的数量估计也就能有一半,样本数量的科学性十分可疑。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研究有力地支持了“家促组织”存在的必要,所以我们的头儿张道长每次汇报工作都要把
他的最新论文读上一遍。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48 节 “秘书长”
  其实“道教”的头儿叫“秘书长”,和联合国的头儿叫法是一样的,但张秘书长很不喜欢这个叫法,喜欢
别人叫他张处长。他以前是一个什么处的处级调研员,而现在这个组织的级别按市长的说法也是处级,别人要是
叫他秘书长就很不高兴,好像是骂他一样。我们当面都顺着他的意思叫他张处长,但在背后还是觉得叫他张道长
更好听。
  张道长特别喜欢开会,喜欢的程度仅次于出差。如果不出差,他就很难控制自己开会的冲动。张道长开会的
时候喜欢对所有的工作都不厌其烦地讲一遍,而且他确实也对单位的事情有足够的细心,比如经常批评我们对
厕所里的卫生纸使用得太浪费,要节约一点,一次不要超过 20 厘米。他一边讲话,一边盯着我们在下面有没有
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要是有人抬头看着他而不是低头看着本子,他就很不开心。为了让他开心,我们开会的时
候都低着头假装在本子上写东西。
  张道长第三喜欢的是和年轻人在一起,如果既没有出差,又没有开会,就会把我、大伟、菲菲叫过去跟他谈
心。他一般都用以下的句子作为开场白。
  你们是大学生,他努力挺直自己永远也挺不直的腰,语重心长地说,是我们单位的未来,所以一定要好好
干,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我帮你们解决。
  张道长每次都要我们提出困难让他解决,我们再客气下去就不好了,所以就老实不客气,要求补贴我们租
房子的费用。张道长说一定要开会好好研究研究,但是我们等了一个月也没听说开过这个会。后来他又把我们叫
去谈心,还要继续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于是我们又把上一个困难重新提了一遍。他很生气,说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马上开会研究解决!但是我们又白白等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动静——看来张道长不是什么类型的会都喜欢开。
  张道长再一次找我们谈心的时候,大伟决定提一个新要求,要求让我们经常出出差,见一见世面,以便更
好地开展工作。
  我们都知道出差不仅住得好,吃得好,最重要的是一天能拿好几十块补贴。张道长一个礼拜至少有三天在外
面奔波。其实不仅是张道长喜欢出差,单位里的人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着出差,轮上出差就好像过年一样
高兴——有时候过年也没这么高兴。
  张道长夸我们有上进心,而且立刻就有了行动,出差的时候带上了菲菲。我和大伟心想这次有盼头了,下次
该轮到我们了,可下一次还是菲菲。大伟为了出差,把自己工资的一半都花在了西服、衬衫、领带和皮鞋上,但总
也派不上用场,只好盼着下一次。
  下一次该轮到我了,下一次该轮到我了。
  大伟经常坐在椅子上,像祥林嫂一样自言自语。
  下一次还是菲菲。
  大伟,我开导他说,出差就不要想了,那是菲菲的事——你没看出来吗,张道长就喜欢带着菲菲?
  大伟终于从幻想中舒醒过来,明白了事情的根本所在。一想明白就更让人生气了,因为张道长把我们当成了
电灯泡,他根本就不是关心年轻人,是关心年轻的菲菲。
  大伟从此以后比张道长还关心菲菲,时时刻刻注意观察她和张道长之间是不是眉来眼去,超越了下属和上
级领导之间的正常关系,然后偷偷地在本子上做一段记录。这个爱好很可能是在张道长开了一百多次会以后培养
出来的。
  张道长刚才又借着拿材料的机会偷偷摸菲菲的手了,他妈的,他今天已经至少摸了三回!
  大伟经常告诉我他又有了新发现。
  我觉得大伟已经徘徊在窥视癖的边缘,最好还是把他拉回来。
  我说,咱们的基础已经打好了,应该让张道长干点正事了。
  大伟没听明白:什么基础……正事?
  老家伙已经被菲菲弄得五迷三道了,我分析说,这时候要是让菲菲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对,让他给咱们发租房补贴,让咱们也出差!大伟立刻跃跃欲试起来。
  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大项目。到那时候,让你出差你都不愿意出差了,就想
在家呆着。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49 节 张道长之想“入”菲菲
  我的大项目是成立一个市场开发部。
  作为“道教”的核心部门,“家促组织”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是它强迫本市所有的妇女、计划生育部门
和社区居委会成为组织的会员,然后强迫他们每年给我们交会费,我们吃饭、老皮研究性生活和张道长、菲菲等
人出差才有了资金保证。这是市长亲自给我们出的主意。如果他们不愿意交钱,张道长的工作报告里就会指出他
们的工作没有干好,他们那一带的家庭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市长是一个很关心家庭的人,所以他每年都要听一
次张道长的汇报,然后为我们指出下一年怎么才能把家庭和谐工作搞得更上一层楼。
  张道长很快就要退休了,所以他的事业心已经彻底沦丧,基本死守着这点会费不放,除了上嘴唇和下嘴唇 ,
根本不管我们的未来。要说他还有什么追求,我看也就剩下争取多出出差、多看菲菲两眼了。但不要小看这两眼,
现在它是攸关我们事业前程的关键。如果能够让她充分发挥自己在张道长面前的影响力,鼓动他成立一个市场开
发部,那我们就再也不会每天为能不能出差而烦恼了。生活中不是缺少机会,而是缺少发现。
  市场开发部?大伟推推自己的小眼镜说,市场在哪里?
  我已经想好了,我说,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搞定菲菲。
  搞定菲菲不是一件难事。我们三个人找了一个小酒馆儿,一边喝着最便宜的三块钱一瓶的啤酒,一边回忆回
忆过去,评说评说现在,再展望展望未来。我们的过去是有趣的大学,现在是平庸的单位,未来是……什么呢?
  菲菲和大伟一样,都痛感未来渺茫,所以啤酒一点都没少喝,直喝得面若桃花,姿色立刻比喝酒以前进步
了一倍。我怀疑张道长很可能单独和她喝过酒,然后才决定带她出差的。
  大伟不明白为什么菲菲也会觉得没前途,我觉得我明白了。
  菲菲啊,我又和她干了一杯,说,我们既然选择了这里,就不能在这里跌倒,然后再在这里趴下。根据我的
人生经验,一个人要想成功,一定要认识到自己的优势,把握住几个关键时刻。只要这时候顶住了,天地立刻为
之宽广,世界顿然为之不同——咱们不是没有机会啊!
  菲菲自己又干了一杯啤酒:什么机会?搞咱们这个能有什么机会?
  我于是抛出了我的计划。但是她和大伟一样没弄明白这个计划是什么意思,我只好不怕麻烦给他们讲解一番。
  是这样的,我说,咱们现在靠收会费混日子,饿不死也吃不饱,肯定是没有前途,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创收。
创收也不能太离谱,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还得从家庭上想办法。据我观察,虽然咱们单位很想让全市人民家庭生
活都很和谐,但全市人民不仅没有更和谐,反而越来越不和谐了……
  对!大伟很同意我的说法,咱们的工作力度还不到位啊!
  不和谐该怎么办呢?我接着说,那就干脆让它更不和谐!
  那咱们“家促组织”干脆改名叫“家庭破坏组织”得了!菲菲说。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但咱们不能这么叫。你们想想,现在大家都富裕了,寻找失去青春的人多了去了,
找情人的找情人,包二奶的包二奶,包二爷的包二爷,这里面包含着多少危机,又包含着多少商机啊!
  为什么会有商机呢?大伟还是不明白。
  我懂了!还是菲菲的脑子转速快一圈,咱们的市场开发部就是满足那些既有钱,又控制不了老公、老婆的人,
帮他们查清内幕,帮他们揪小辫子,让他们有理,让他们赶紧离婚,这样他们就会有更好的物质条件,该拿到
手的都拿到手——然后咱们跟他们分成!
  不是分成,我纠正她说,是收费。
  大伟狠狠地吃了一口拉皮儿,表扬我说,这个主意很好,我很喜欢,就是不知道张道长同不同意?
  你说张道长能不能同意?我问菲菲。
  菲菲的脸蛋儿更红了:这个……也许……可能……差不多……
  菲菲,我觉得咱们再也不能老这么混下去了,否则咱们永远都是靠边儿站。你想想,人生能有几个像样的青
春,可不能赔了青春,虚度光阴啊!
  后面这句话说到了菲菲的心坎里,帮助她下定了决心。她把小拳头使劲一握,说,明天咱们就去找他去!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0 节 出差补贴
  没等我们去找张道长,张道长自己找上门儿了。他风尘仆仆地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从财务老牛那里领完了出
差补贴,回到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就把我们叫了过去。
  有些日子没和你们谈心啦,他笑嘻嘻地说,很想念你们啊!
  我听见大伟在心里狠狠地说,哪里是想念我们,分明是他妈的想念菲菲!
  张道长还是老一套:说说,说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您这么关心我们,爱护我们,我们生活上早就没有任何困难了!我说。
  就算我们还有困难,我们也不能再麻烦领导了!大伟跟在我后头说。
  张道长很满意,朝菲菲一扬头,你呢?
  菲菲的表情十分严肃:我也没问题。领导对我们很好——就是有点太好了,好得我们都没什么事干。
  是啊是啊!我和大伟赶紧附和。
  张道长很挠头,不明白“太好了”也是个问题。他把头靠在椅子背上,感慨说,你们这些小同志啊,这么轻
松的工作还能拿这么多工资,你们还不高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天天吃窝窝头!大伟叹气说。
  硬得都啃不动!我也摇了摇头。
  张道长说话有个特点,就是比较像录音带,翻来覆去,我们都听过十好几遍了,只要起个头,我们就知道
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我说的话你们还是听进去了,张道长满意地说,你们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岗位啊,好好干。
  看着他态度很消极,我和大伟都用眼角盯住了菲菲,心想这时候就看你的了。
  菲菲不负重望,胸有成竹,妩媚万分地说,张道长,我们天天都想好好干,所以我们天天都在想主意,帮
您分忧解愁。我有个想法,您要是听了,肯定觉得好,想不想听听?
  菲菲的想法张道长想听都来不及,焉有不听的道理?但是菲菲什么都没说,而是掏出了一张纸递过去——
还是菲菲想得周到,连计划书都写好了。
  张道长戴上老花镜,像研究文件一样研究了半天。然后他又把老花镜摘下来,用昏花的老眼看了我们一圈,
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好!
  张道长把我们吓了一跳,然后又回过神来。
  这个计划很好,他欣慰地看着菲菲说,你是下了功夫的。既没有超越我们的工作范围,又能够创造经济效益,
大家的生活水平也能够提上去。太好了,有你这样的人才,我们的未来就更有奔头了——不过班子还要研究研究,
你们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张道长让我们不要着急,他自己更不着急,天天都在等着菲菲去找他。
  其实张道长虽然早就盯上了菲菲,带着她到全国各地出差,想创造机会促进一下和她的关系,但菲菲的思
想很不开化,不愿意把自己奉献给一个肌肉松弛,年过半百的老同志。但她坚贞不屈的品质只有自己知道,其他
同志们都不知道,都觉得她和张道长的关系不清不白,尤其是在工会刁主席和打字员美姬这两位年龄更高、姿色
更加平庸的妇女眼里,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大伟因为嫉妒她总是能额外领到出差补贴,更是添油加醋
地把她想象成了一个荡妇。菲菲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虽然能领到我们都领不到的出差补贴,但付出的与得到的显
然不成比例,内心之郁闷可想而知。她陷入了痛苦的旋涡之中,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应该走向哪里。幸亏我及
时地出现在她面前,为她在一片迷茫之际指明了前进方向,也让她想通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道理,就是“一不做 ,
二不休”,与其徒有虚名,不如来点真格的。
  事到临头,事关贞操大节,菲菲不免还是彷徨了几日,牺牲了几天的睡眠,终于勇敢地走出了最关键的一
步——把该睡的觉都补在张道长的床上了。
  一觉醒来,世界变了模样。不用菲菲提出要求,苦心经营之后又焕发了人生第二个春天的张道长早都想好了。
  菲菲,这个市场开发部就交给你来负责了,好好干,我全力支持你!
  菲菲就这样被提拔成了主任。我和大伟是她的伙计,虽然大伟有点不服气,但一想到人家把自己美好的青春
都献给了事业,也就不那么想不开了。但老皮、老牛、刁主席和美姬为了想开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了:老皮决定临
时增加一次性生活调查,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对性生活次数的统计和分析中去;老牛望着菲菲变化了的工资条 ,
恨不得把它吞到肚子里去;刁主席和美姬看菲菲的目光,也从乌溜溜的黑眼珠改成了眼白。
  菲菲很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了把事业继续到底,我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就是嫉妒你,我苦口婆心地安慰她说,他们都混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混出个人样来,他们看你能舒服
吗?他们不舒服没关系,我和大伟支持你不就行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有一位哲人说得好:走
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对!菲菲咬牙切齿地说,说别的都没用,让实践来做出最好的回答!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1 节 新业务开张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在非议中诞生的市场开发部踩死了油门,决心一竿子杵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市场”一开张,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顾客。当然,我们对外是叫“促进家庭成员
了解项目实践工作小组”,是做研究工作的,所以一开始什么样的人都能碰上,有公公想了解儿媳妇的,有丈
母娘想了解女婿的,还有儿子想了解父母有没有性生活的。我们觉得有点乱,反复向他们解释我们人手精力有限,
不是什么都能了解的,他们只好带着一肚子想象和不满回了家,自己想办法去了解他们想了解的东西了。为了能
更好地开展业务,我们决定更直接一点,改成了“促进夫妻深入了解项目实践小组”。这下子大家都有的放矢了,
虽然顾客减少了一半,但成色越来越高,基本都是有钱的 VIP 级。这些顾客主要是妇女,她们有的水滑光鲜,有
的委琐邋遢,但不管外表怎样,她们到了我们这里都满怀一腔哀怨,经常是抹完眼泪再擤鼻涕,看起来一点都
不 VIP——这时候,我们迈开了第二步,就是把她们笼络起来,成立一个 VIP 妇女权益俱乐部。
  女同胞们,菲菲在俱乐部成立大会上充满同情地说,我们生而有权,不是男人的玩具,不是男人的附庸,
拿出你们的勇气,和男人去抗争吧!
  请问你是怎样抗争的呢?
  一个看起来心灵遭受了严重创伤的妇女很想从菲菲身上学点东西。
  我……还没有成为妇女呢,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个问题我们一会儿请项目专家来回答。
  为了统一这些妇女的思想,我们专门聘请了一位研究女权主义的专家赵博士,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灌输
一种观念,让她们觉得离婚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赵博士一开始不理解我们干吗要促进她们离婚而不是和丈夫和
解,给了他一笔讲课费之后才理解。为了能让她们赶紧产生离婚的念头,赵博士把自己的学问发挥到了极至,再
加上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过了两个礼拜,这些 VIP 妇女就都痛感到离婚乃是她们的必由之路,只有这样
才能获得解放,才能有美好的新生。
  然后我们迈出了最关键的第三步:与有钱却不快乐的 VIP 妇女们建立利益共同体,为她们离婚利益最大化
做最好的准备,我们也顺便分享一点。
  我们知道你们是很痛苦的,我对她们解释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对你们帮助到底,决不放弃,我们就是你们
的权益顾问——但我们也有难处:人手太少了,经费也很紧张……
  她们比我想象得痛快得多了,因为她们觉得我的报价简直就是毛毛雨——我直后悔自己的嘴张得还不够大 ,
应该像狮子那么大才对。
  她们都一个腔调,特别同情地对我说,你们就是爱情侦探,既累了身体,还累了脑子,人家要饭的最后还
有口吃的呢,你们总比他们做的贡献大一点吧?收一点也是应该的。
  虽然听着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笑容。
  不是爱情侦探,我纠正说,是权益顾问——已经没有爱情可言了,现在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这项工作主要由我和大伟具体参与,菲菲是我们的上级,所以她的任务是指导我们工作,开开会,问一问
工作进度——虽然做了领导,好在时间不长,她还知道自己是老几。她把最大的精力放在了请我们吃饭上,一来
是领导关心下属,二来表明她并没有忘乎所以。
  但我和大伟快要忘乎所以了,因为我们不仅顺利地培育了一批顾客,而且基本能在历尽艰难曲折之后满足
顾客的需求。大伟在这方面很有才能,因为他和我一样,上大学的时候都怀着难过的心情盯过别人的梢。正所谓
有失必有得,天下没有免费的痛苦,昨天的痛苦也可以转化为今天的快乐,痛苦就是快乐的老家。
  但大伟很快就感到了新的痛苦。
  他妈的,他忿忿不平地说,他们有这么好的老婆,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还要到处搞,不知道他们是怎
么想的!
  你要是有钱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说。
  大伟因为这段日子和有钱人接触太多,所以对自己未来的财富前景一点都不乐观,而且对自己存在的意义
产生了新一轮怀疑。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他更加忿忿不平地说,他们身边的女人一大堆,想搂哪个睡觉就搂哪个睡觉!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批评他说,想和女人睡觉和交女朋友是两回事,怎么连这个都区分不开?你这个大
学算白念了!
  看大伟还是有点迷茫,我进一步解释说,比如说我吧,水中花其实算不上是女朋友,我们就像两只寂寞的
小鸟,双宿之后就是双飞——不是比翼双飞,是各飞东西——我根本没把她看成是女朋友,她也没把我看成是
男朋友。你明白了吗?
  大伟把张着的大嘴闭上,咽下了流到嘴边的口水,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
  我微微笑了一笑,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叫李秋水的人,她一直那么悄无
声息地居住在我的头脑里,即使不付租金我也没办法,如此顽固地占据着我的记忆——但我不知道,她又会以
新的方式侵入我的现实。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2 节 新生活从闹闹开始
  我们的主顾是已婚、但坚决打算离婚的 VIP 妇女。所以当闹闹坐在我面前,郑重地与我探讨起婚姻的种种不
幸时,我觉得我确实有必要安慰安慰她,否则她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精神病倾向发展成货真价实的精神病。
  闹闹,我怜惜地看着她柔弱的肩膀,满怀信心地说,你这种情况我太能理解了,因为我也是从你这么大一
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我小的时候,身上也是充满了种种叛逆和不解,也是觉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这是你人生
必然的历程,当你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就会改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极
端倾向,很多事情其实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糟糕——说说,是不是爸爸妈妈又批评你了?
  你说什么呀,闹闹很不高兴地翻了一下眼睛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她这么一说,我就更有信心了,接着说,你当然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你当然已经长大了!他们总是把我们
当成小孩子,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简直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其实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世界观已经在形
成——就是还不太成熟。可话说回来,谁是一下子就熟透了的呢——可这确实是你,也是我当初不可避免的一个
小小缺点。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们的人生经验不是说着玩儿的,是吃了亏受了挫折才得到的,
还是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比如说我吧,我当初也是在他们的一再教导之下才学会了一点生活的法则,所以你现
在要冷静,冷静,再冷静,想一想他们说的可能还是有点道理——你是不是在早恋?
  你看我像早恋吗?闹闹噘着红嘴唇说。
  我看——像!不过这很正常,哪个少女不思春啊,他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其实跟你一样,就是没什么机会 ,
也没有那个环境。所以他们很嫉妒你,要把你扼杀在襁褓——爱的襁褓——之中。初恋是美好的,可你想过没有,
初恋也往往是青涩的,不成熟的,任性的?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自己未来的道路该怎
样走,现在的你也想不清楚。所以他们要提醒你,提醒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是武装自己——你的学习成绩
肯定很不错吧?
  我已经不上学了。闹闹轻描淡写地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还是忍不住批评她说,即使遭遇再多的苦闷和不幸,学还是要上的。现在都什么时代
了?没有知识,将来在社会上就没有立足之地,就会吃很多亏。知识能带来财富,知识就是财富,你将来想变成
穷光蛋吗?你……
  我不是穷光蛋。
  闹闹从挎包里掏出一打人民币,随意地扔在办公桌上,砸得我杯子里的茉莉花茶水都溅了出来。
  越来越不对了——你怎么能不经过他们同意就拿他们的钱呢?
  这是我的钱。
  你可不能走上人生的邪路啊!我简直有些痛心疾首了。
  这是我老公给我的钱!闹闹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我不偷也不抢,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啊?
  闹闹说的好像是真的。
  你今年有……18 岁吗?
  我有那么老吗?闹闹为我过高估计了她的年龄而沮丧地说,我 16 岁。
  根据《婚姻法》规定,在咱们国家 16 岁是不让结婚的,但有一些特殊情况应该排除在外,比如说虽然国家没
有发那张证书,但两个人的关系就跟两口子一样,不仅有性生活,而且性生活具有排他性——我不是说同居,
就像我和水中花的关系——别人是不可以上的,比如说闹闹。国家不承认闹闹和她老公的关系,但闹闹和老公知
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老公像养老婆一样把闹闹养起来,高兴的时候就会到她那里住上
两天,不高兴的时候就找不着他的影子——简洁点儿说吧,咱们国家以前管这个叫“小老婆”,现在管这个叫
“包二奶”。
  闹闹把自己定位在是人家的老婆,最不济也是“二奶”,但她现在的烦恼是老公可能还在外面有“三奶”
“四奶”直至“N 奶”。闹闹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因为老公对她的兴趣在急剧下降,而且给
她的工钱也越来越少了。
  虽然国家没有给他们任何协议书,但他们自己是有协议书的,规定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闹闹的义务是在家
随时待命,老公的义务是按时按量支付工钱。现在老公在支付方面出现了严重的诚信问题,闹闹已经愤怒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他原来答应得太好了,闹闹恨恨地回忆过去说,所以我上了他的当,现在我不想再上当了。
  我有点挠头。他们的问题按道理应该归到劳资纠纷之类,但估计劳动局不会受理。我也不想受理。
  我们是有协议的,他要是不认账,我就把他的事儿捅出去!
  闹闹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接过来一看,判定确实是闹闹亲笔所书,因为 10 个字里起
码得错 3 个,和水中花的水平不相上下。上面还有他老公的签名,龙飞凤舞,很像是咱们国家电影明星签名的风
格。
  恕我眼拙,我抱歉地说,不知道这三个字该怎么念?
  闹闹冷笑了一声:亏你还是有知识的人呢,连几个字都数不过来!
  我顿时羞愧得出了一身冷汗,仔细一看,还是没看出来到底是几个字。
  到底该怎么念呢?我讪笑着厚着脸皮不耻下问。
  钱贵。
  闹闹把正确答案告诉我。
  这个名字有点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我不是有个小学同学叫这个名字吗?难道会是他?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
事情?
  我的兴趣一下子被这个名字勾起来了,说什么得验证一下。
  这个钱贵的身体是不是特别强壮?
  闹闹笑了:你问这个干吗啊?反正像你这样的,上两个得倒下一对儿,他就像北极熊。
  我也笑了,说,你有他的照片吗?
  闹闹早就准备好了,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两寸黑白照片,感觉好像是公安局通缉犯人用的。
  我接过来仔细地看——世界真是这么小,继在登科隆大学求学时遭遇了隋风飘之后,我再一次看见了童年
的影子。
  好,我痛快地答应说,这个活儿我接了。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3 节 进入钱贵的步调
  我很想知道钱贵是怎么让闹闹这孩子从一个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少妇,浑身上下充满了再见他一面的渴望。根
据我们的规则,我不应该和被偷窥的对象直接接触,但我忍不住自己,何况他是我的老同学,当初恰同学少年 ,
而今风华正茂,把酒言欢之际,探清他的底细,岂不是既方便又简单?
  闹闹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了我,但我打过去的时候却是一个甜度接近白糖的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哪位?白糖问我说。
  我以为自己打错了,于是很有修养地说了一声“骚蕊”,挂断了电话。看看电话号码:没错啊,就是这个。
莫非这个白糖是他的“三奶”?我正打算把这个发现记在本子上,可仔细一想,不对,依照钱贵目前的生存态
势,这个白糖很可能是他的贴身秘书。
  于是我又把电话打了过去,白糖像机器一样又问了我一回好。我说,请问是钱总的电话吗?
  请问您是哪位?白糖问道。
  我是他的老同学,告诉他,我叫李生!我装作很不高兴地说。
  我这边越不耐烦,白糖那边就越不敢怠慢,反正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没谱,不知道钱贵是不
是在那边轻轻地使一个眼神就把我彻底打发了。
  我错了。钱贵以超出我想象中热情的大约一百倍接过了电话。
  是你小子啊,钱贵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请你吃饭,请你吃饭!
  声音已经不是那个声音,人还是那个人。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不仅接了我的电话,还把我想了一下午要达到的目的也一块儿解决了——我怀疑
他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就是随时邀请所有的人吃饭。我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们吃饭的地方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我从来没在那里吃过饭,也就是顺便上过几次厕所。今天不同了,反
正不是我请客。
  一个穿着不起眼儿的老头衫儿,剃着板儿寸,戴着太阳镜的家伙一直在盯着我。从身体强壮水平来看,他应
该就是钱贵,虽然白糖不在身边——我走了过去。
  钱贵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没有节制的笑容,伸出了肥厚的大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过去,很害怕他一
激动把我的手当成了健身器。
  但我握到的是一双女人一样的手,细腻、光滑甚于玫瑰花,柔若无骨、有气无力胜过水中花——肯定是这几
年舒服惯了,不用像我们一样干活儿,每天还得擦油涂霜保养几遍。他妈的,真让人生气。
  钱贵笑嘻嘻地问我说,兄弟今天想吃点什么啊?
  我很想点几道不同凡响的大菜,但满脑子涌现出的都是没出息的“尖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只好
无所谓地说,随便随便,今天咱们主要是聊聊天。
  钱贵一点都不愿意随便,点了鲍鱼、龙虾、鲨鱼翅这些海里的倒霉蛋,还要了两瓶“小糊涂仙”。
  我就爱喝这口,钱贵说,主要是名字好,不糊涂就不能成仙。
  钱贵喝酒就像我喝绿茶,一杯接一杯。我也不客气,想当年在登科隆大学我喝二锅头也是有一定基础的,在
喝酒上决不能输给他。
  随着酒一杯接一杯进了肚子,“小糊涂仙”就像催“话”剂,而且钱贵自己也似乎充满了想对我讲点什么
的欲望——一个我不知道的钱贵在他一点一滴的勾勒中逐渐清晰起来。
  当初学习智商二百五的钱贵,考没上大学,连高中都没念完,但历经时间的洗礼之后,已经成为了我们那
一拨小孩中最成功的成功人士,是 9 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其中有两家公司马上就要在香港和北美一带设
立分公司,有 1 家公司正考虑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他的成功不仅体现在钱上,而且体现在学问上——他现在
的文凭也比我们高了一截儿,取得了中美合作的 MBA 证书。据说这个学位的要求跟美国那边一样严格,不知道
钱贵是怎么想办法取得的,反正应该不是学来的。
  管理 9 家公司肯定很累吧?我说。
  酒喝得多了点,但我还没忘记自己吃这顿饭的任务。
  累!钱贵肯定地说,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得调节好自己!我严肃地劝告他说,你要是累垮了,不仅是你的损失,也是我市的损失,你要对全市
人民负责啊。
  钱贵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喝这酒吗?他说,一个人活得稀里糊涂的时候,他就会很有乐趣,就会飘飘欲仙。
  这小子有点喝高了,我得赶紧顺竿儿爬上去。
  怎样才能飘飘欲仙呢?我问道。
  喝酒!他说,喝完酒你就知道什么是飘飘欲仙了。
  钱贵没有喝高,我喝高了。我脑子里就像一团糨糊,脚上就像踩着棉花,和钱贵来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虽
然脑子已经极度不清醒了,但我凭借本能,知道自己的所在应该是供男人娱乐的地方——一个我想看清,但怎
么也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以她浓度超标的香水味儿压过了我浓度超标的酒气,与其说是搀扶着我,不如说是连拖
带拽地把我弄进了一个十分省电的房间。我彻底缴械了,即使我此刻没有失去抵抗能力。我任凭她把我脱了个一
干二净,头脑中一片虚无却又一片清醒,嘴边甚至带着淫荡的微笑,享受着她在我身上忙来忙去的劳动,直到
结出最后的结果——然后我就不可避免地睡着了。
  水中花因为我一夜都没有回去,自己独守空房而很不高兴,所以我一进门,她就像警犬一样用鼻子在我身
上闻来闻去,想闻出是不是有女人的味道。我当然不能让她闻出什么来,早就洗了七八遍,身上就剩下胰子味儿
了。
  水中花有些兴味索然,因为她昨天晚上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开一个叫“王八蛋”的店,专门出售王
八蛋——可我一整夜都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别的床上,她只好把一个好主意憋到了现在。
  好主意,我一如既往地称赞说,你总是有好主意!再等一等,我马上就要有钱了,有钱了咱们就卖王八蛋!
  水中花噘着嘴:你都说了一百遍了,我一个子儿都没见着!
  水中花和玫瑰花一样,也想把我当成提款机,不同的是她不像玫瑰花那么急不可耐。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4 节 新经济增长点
  水中花对我很不满意,我对自己更不满意,因为我比她还着急。但问题是还有比我更着急的——老皮、老牛、
美姬和刁主席看见我们的业务蒸蒸日上却没他们的份儿,就趁张道长出差回来没有事干的机会找他谈心,认为
现在的分配机制出现了重大的问题,已经严重影响了单位的团结,要求取消我们的提成,改成发奖金,要不干
脆就谁也不发奖金,这样才公平合理。
  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嘛,他们说,应该齐心协力共奔小康对不对?
  其实张道长也看着我们拿提成心里直发痒,十分后悔自己在美色的诱惑之下订下了这个不理智的规矩,于
是顺坡下驴,改成了大家都发奖金,齐心协力奔小康。菲菲当然很生气,张道长就安慰她,说这是大势所趋,凡
事都要从长计议,如果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就很可能让我们也得不到好处。菲菲一听有道理,而且张道长又答应
每个月多发给她这种主任级别的同志 100 块奖金,另外自己每个月再单独“发”给她一笔生活费,菲菲才让自
己的怒火冷却下来。
  张道长是改革最大的受益者,他是我们的领导,拿得最多。这还算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也不容易,除了养家
糊口,还有额外支付菲菲一笔生活费的负担。我和大伟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我们最累,但我们和最不累的老皮
之流拿得一样多——我们的美好生活只过了三个月。
  大伟十分失落,生活中只剩下了一样乐趣——回忆他的侦探故事。
  太腐败了!
  大伟可能是跟张道长混得太久了,一说话总是有固定的开场白。
  大伟使劲吐了一口唾沫,说,那小子同时有六个情人。六个啊!我一直寻思,他该怎么安排才不会出问题呢?
结果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加上他老婆,一个礼拜正好够用。这些娘们儿,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
轮到了,在家等着;轮空了,就出去泡酒吧,要不就出门打麻将。我盯梢盯得眼睛都红了——为什么有的人这么
腐败,有的人却一点都不幸福?
  大伟显然在女朋友的问题上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也不怪他,工作起来没日没夜的,实在是忙得抽不出时间。
  大伟越说越伤心:我每天都跟在女人屁股后头,她们干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没看过也就算了,看过了再想
想自己,真是虚度光阴啊。
  大伟的记忆力特别好,能记住所有的细节,而且一回家就记录在原来用来记录菲菲言行事迹的本子上,没
事儿就拿出来温习一遍。
  太腐败了!我要是能写本书就好了,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他们多腐败!
  大伟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这不是出书的好题材吗?
  大伟,你这个主意很好,咱们俩一起弄!
  我……不会写啊!
  大伟说的是实话,他连发言稿都没写过,更别提写书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有一个特别理想的人选。
  我说,咱俩提供故事就行了,有一个人会写,他正为该写点什么犯愁呢!
  我的人选是文学青年王二娃。之所以还叫他文学青年,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没能成功地按照自己的预想成长
为青年作家。
  王二娃毕业之后进了《天天都市报》(前身是我小时候报道过小学生集体迷路事件的《娱乐新闻》,在报业竞
争的压力下改成了现在的都市报,每天出 80 个版),当了记者。他空有一身艺术细胞,被总编安排到了要闻部 ,
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盯着市长的嘴,希望能收获出象牙来。但想从市长的嘴里得到象牙比登天还难,王二娃觉得
写新闻报道就像写工作报告,自己优美的文笔也被磨得秃了顶,向总编要求换到一个能发挥自己长处的地方。于
是总编把他弄到奇闻报道部,专门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读者最喜欢看这种新闻,总编规定每天都要出一个版,
可是我们这个城市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发生,他们挖空了心思也凑不齐,只好憋在办公室里创作各种奇闻
逸事。按理说搞创作是王二娃的特长,但他觉得这种创作简直就是折磨,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又向总编要求再
换一个地方,总编就把他换到了揭密报道部,专门揭露各种见不得人和人家不愿意暴露出来的事。这回发挥了王
二娃的特长,他不仅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而且又擅长想象和描写,写起来得心应手。可是好景不长,他写了半
年以后,发现题材太乱,没有一个比较集中的主题,形不成自己的特色,因此就闯不出什么名头。
  在王二娃的人生追求中,出名和发财是同等重要的,出名甚至更重要,因为他认为人出了名就会发财,名
利双收比光发财更有意思。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登科隆大学中文系野花文学社社长
时的雄心壮志,写完新闻就寻思怎么写出一篇令文学界震惊的作品来。他夜以继日地写出了几十篇小说,可是文
学界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他付出的艰辛,一篇也不给他发表。王二娃深感文学界不仅没眼光,而且黑暗腐败之极,
再也不想搞文学了。
  不搞文学就得搞新闻,可是什么样的新闻才能助自己不同凡响,名声在外呢?
  王二娃十分苦恼。他时常对我说,他妈的,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王二娃太悲观了,我现在就给他一个改变现实的机会。
  我把想法跟王二娃一说,他立刻兴奋得像嗑了药,直摇头晃尾巴。
  太好了,太好了!
  他搓着手,几年来一直阴郁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灿烂的花朵。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你们的故事不仅可以在报纸上发表,还可以弄成一本书——让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字
好——就叫《盯住女人的屁股》吧,你看怎么样?要不叫《妻妾成群》?好像有人用过,让我再想想……
  王二娃的灵感一下子就来了,没用上 5 分钟的工夫,已经想出了七八个书名。
  我说,这本书就交给你来写了,肯定没问题——但是这个人家大伟也很不容易,给你记了一大本素材……
  这个当然我要请他吃饭啦,二锅头随便喝!
  我说,大伟不想喝酒,他现在就盼着跟领导出差,好领一点出差补助。
  这跟写书有什么关系?王二娃没听明白。
  有关系啊!他要是给你讲故事,就没有时间跟领导出差。不能跟领导出差,他就领不到出差补助。领不到出
差补助,他就要遭受损失。遭受了损失又不能弥补,你说他还跟你讲什么故事啊?
  这个逻辑有点绕,但王二娃最后还是绕出来了。
  好说好说,我出了书就给他发稿费!
  虽然王二娃很心疼自己还没有变成现实的稿费,这时候也只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了。
  我也就是给你们牵牵线,顺便讲几个故事,咱们之间就不用提什么稿费的事情了……
  王二娃一听我不用他发稿费,又高兴得要请我吃饭,二锅头随便喝——我都不知道跟他吃了多少回饭了,
也用不着他请我喝二锅头。
  这样吧,我说,这本书署名的时候用你的名字,我就是那个什么“策划”,随便编个名字就行了,算把我
的劳动加进去,你看怎么样?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5 节 老将军
  从此以后,大伟和我常常像老将军一样,一边喝着绿茶(有时候是喝二锅头),一边回忆我们的侦探故事 ,
由王二娃在一边整理我们的回忆录,然后就弄出来在报纸上发表。在历经挫折、彷徨之后,王二娃终于找到了正
确的人生道路,发表出来的文章受到万众瞩目,一时间洛阳纸贵,《天天都市报》的阅读率超过了《参考消息》。总
编很高兴,觉得自己用对了人才,不仅给他发奖金,还把他提拔成了揭密报道部副主任。王二娃一扫低迷之势,
春风得意,到处在各种研讨会上发言,谈自己是怎样费尽千辛万苦才挖出这么多好料的。王二娃所有发言的结束
语都是这一句:时刻准备着,为新闻揭密事业而奋斗终身!总编感其诚挚,把这句话改成“时刻准备着,为新
闻报道事业而奋斗终身”,做了一块大牌子,作为社训立在报社的门口。王二娃每当从这块牌子前走过,身上就
充满了奋发向上的力量——王二娃越写越有劲儿。
  单位里的人也很爱看王二娃写的东西,但看过几篇之后很怀疑这些猛料是从我们市场开发部抖落出去的,
虽然具体的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知道我们干的就是这些事。我和大伟坚决予以否认,何况文章涉及到的人都用的
是化名,没有人愿意上门对号入座,自然也就查无实据,他们爱怎么想就随他们怎么想。
  王二娃希望把我们培养成故事大王,天天给他讲故事。但我们的精力是有限的,主要是我的精力有限——钱
贵没事儿就给我打电话,请我出去吃饭、洗桑拿、泡小姐。
  一开始我不太明白钱贵为什么总要拉上我跟他一起混,经过一段时期的观察和领悟之后,我觉得是他的虚
荣心在作怪。
  据说真正一流的企业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有几个情人倒是应该的,因为钱总得用在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地方 ,
但他们一般没有时间到处泡小姐,这样不仅没品位,而且还坏了名声。钱贵跟他们不一样,他认为无论泡什么样
的女人都是泡女人,跟品位没有关系。
  品位是个什么东西?钱贵不屑地说,你说它有就有,你说它没有就没有。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书没读过几本,
电视还是看过一些的,古代那些骚人不是都逛窑子吗?你说他们是有品位还是没品位?
  我知道钱贵说的是那些古代诗人、作家,这些知识分子泡小姐的劲头确实一点也不比现在的人差,甚至有过
之而无不及。
  你们活得这个太清苦了,钱贵常常怜悯地看着我说,一分钱要掰成八瓣儿使,不像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咱
们都是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我一看到你现在掉到火坑里就难受。你难不难受?难受就来找我,我让你高兴!
  钱贵让别人高兴的办法就是泡小姐。这个办法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上来说,对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行之有效的,
我也不例外。这是一种没有负担的单纯的快乐,可以提上裤子就不认人,没有道德,又超越了道德。我感觉自己
就像一片羽毛,凭虚飘摇,在空中越来越轻,一点一点地失去了重量。我享受着这失去重量后的轻松,随风而舞,
不知道要坠落到哪里去……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6 节 钱贵和他的女人们
  钱贵的虚荣心不仅体现在喜欢把我从火坑里拉上来,而且更体现在喜欢谈论他在外面怎样搞各种各样的女
人上——这进一步证明了他的虚荣心有多么强烈:他很想让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生活的差异有多么大。
  我虽然耽于酒色之中,但还没忘记自己肩负着闹闹交给我的需要完成的任务。这些对闹闹来说是踏破铁鞋无
觅处,对我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钱贵自己送上门来,我自然洗耳恭听。
  钱贵第一个隆重推出的就是闹闹。
  她的最大特点是年轻,钱贵总结说,今年才 15 岁——你知道 15 岁是什么滋味儿吗?
  我记得闹闹说自己是 16 岁,估计是她觉得 16 岁有点偏大,所以又向他漏报了一岁。
  我表示对幼女不感兴趣,钱贵于是推出了一个最成熟的女人——38 岁的欢欢。
  她就像我妈一样,钱贵总结说,味道是年轻女人他妈的决不能比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我觉得钱贵心理上有点问题,不是搞小孩就是搞老妪。我虽然对老妪更不感兴趣,但我得想办法看一眼,因
为闹闹感兴趣。
  钱贵一听我想见识见识,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明天就给你带过来!
  于是我第二天见到了这个在味道上年轻女人决不能比的老妪。我品来品去,没品出什么不一样来——应该是
在床上的时候味道很不一样。
  钱贵向我推出的第三个女人是白白——不是“再见”的意思,是因为她皮肤很白,比白人还白,只用一个
“白”字已不足以形容其白度。
  她就像从牛奶里泡出来的。钱贵总结说。
  我觉得白白确实像从牛奶里泡出来的,但是泡的时间过长,白得很不真实。
  第四个女人是肥肥。肥肥的特点是丰满,该凸出的地方都凸出得很过分,压迫得人想躲也躲不开。
  第五个女人叫美美。美美是这几个女人中长得最漂亮的,是我市最有前途的模特之一,她的目标是有朝一日
成为环球小姐。
  第六个女人叫爱丽丝——看来全球化趋势确实越来越明显了,钱贵搞女人已经超越了国界。
  这个不是洋妞,洋妞我不感兴趣,有狐臭。钱贵摇头说。
  然后钱贵伸长了脖子,暧昧地说,这个最与众不同了,她从来都不跟我出来,可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你
想看看吗?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7 节 遭遇在迪奥▪金奴
  凡是钱贵的女人我都要一一过目,于是我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迪奥▪金奴专卖店。
  这个专卖店专卖女士内衣,华丽但又冷清的店铺里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就像女人的内衣一样性感、神秘。
我一边看内衣,一边等待着爱丽丝的出现。
  一个女人迎了上来。
  先生是为夫人选购内衣吗?
  从说话的语气和穿着来看,她不是爱丽丝,是给爱丽丝打工的导购小姐。
  我抱歉地说,我还没结婚呢。
  不过结不结婚跟买内衣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导购小姐嘴边带着隐隐约约的微笑,指着我跟前用料最省,
厚度最薄的内裤说,这几款是意大利最流行的,您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但是我一看价格标签马上就不喜欢了——他妈的,一件裤衩要价一千块钱,都按这个卖法我
市数万女人都只好光屁股了。
  有再贵一点的吗?
  有啊,请跟我来。
  导购小姐把我领到了极品区。这个区域的内衣特点是镶嵌钻石,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迷幻的色彩——
我想起了咱们国家曾经从一座坟墓里挖出来过一件金缕玉衣。
  导购小姐看见我的眼光有点迷茫,于是郑重地推荐说,这几款内衣是意大利著名内衣设计师专门为中国顾
客度身订做的,既适合中国人的体形,有东方的美感,又雍容华贵,有西方的性感,已经在纽约、米兰、巴黎、东
京、香港、北京等一百多个时装周开了发布会……
  洗起来一定很麻烦吧?是否可机洗?我说。
  导购小姐从来没碰见顾客提出这样的问题,所以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先生,这么娇嫩珍贵的内衣,最好用手洗。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的身体就像触电一样无法自制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这电流就接通了
我的过去和现在——这声音太熟悉了,她一直就萦绕在我的耳朵周围,从不曾逝去。
  我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从前的李秋水,今天的爱丽丝。
  李秋水像我一样惊讶。她微微张开的鲜嫩红润的嘴唇令我眼前一阵眩晕,所有的记忆像闪电一样在我的头脑
中以无法表达的速度播放了一遍,如此清晰,而且没有坏扇区。
  李秋水迅速从惊讶恢复到了平静,像她从平静发展到惊讶一样快。
  是给女朋友挑选衣服吗?你应该带着她一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要是说我没有女朋友,那我来这里显然有点心理变态;可我又不能说我有女朋友—
—一看见她,我就不愿意让我跟任何女人有关系。
  你……你不是去……加拿大……了吗?
  我只好岔开话题,而且又一次不可避免地结巴起来。
  李秋水的微笑凝固在她光滑的脸上,带着她一贯顽固的冰冷的气息。
  我回来啦,她说,呆在中国不是很好吗?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8 节 从“猛男”引出大师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跟李秋水说话就会结巴,因为我一跟她说话就会紧张。这种紧张潜藏在我的皮肤
里面,压迫着我的神经,使我习以为常的说话方式发生短路——我好像从一个地方跳到了另一个地方,既让我
感到新鲜,又让我感到惶恐。
  那一天晚上水中花很有兴致,与我在床上翻云覆雨。我的身体素质跟往常一样好,甚至比往常表现还要出色,
剑拔弩张。但是水中花不知道,我并不是在跟她做爱,而是和李秋水做爱——水中花变成了一具被想象替代的躯
壳——然后我就在暗夜中诡异地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一笑所为何来,而且源源不断——当第二天王二娃怒气冲冲地把一本书扔在我面前,我觉得自
己的嘴角又莫名其妙地抽动了一下。
  你这是笑吗?我觉得比哭还难看!王二娃没好气地说。
  我干吗要哭呢?我继续抽动着嘴角说,生活这么美好,我笑还来不及呢。
  王二娃放心了,然后我看见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比我刚才的表情更像哭。
  你看看这本书,他指着扔到我面前的那本书说,看看,看看……
  我把书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沙发床》。然后我又把书放下,说,这本书怎么了?讲家居的我不感兴趣 。
  王二娃的那根手指一直指着书的封面,好像在练一阳指。
  你看看作者,看看作者……
  我又把书拿起来,看了一眼作者:猛男。这厮显然精力过剩,而且自作多情,以为起个名字叫“猛男”就能
骗小姑娘都去买他的书。
  你出咱们那本书的时候就叫“处男”吧!我受到“猛男”的启发,建议王二娃说,就别叫什么“王者”了 ,
比这个“猛男”更有特色!
  你好好想一想,王二娃痛心疾首得手指颤抖起来:你还记得生活中有谁叫这个名字吗?
  生活中谁要是叫“猛男”,我看还不如直接改名叫“傻逼”算了。“猛男”——孟南?!
  就是这小子!
  王二娃终于有气无力地放下了手指:我他妈没成作家,这小子他妈成作家了——时不我待啊,咱们的书不
能再拖了,要赶紧登上舞台啊——这小子怎么还会写小说呢?写出来怎么会卖得这么火呢?当初野花文学社没
他什么事儿啊!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不讲道理!
  王二娃费尽心机,点灯熬油地写了几十篇小说也没看到一丝希望,孟南却悄无声息一夜之间成了畅销书作
家,他心情之愤怒可想而知。
  我和王二娃的心情不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本小说中一定会出现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以《沙发床》滥觞,两年以后,孟南成为了咱们国家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出版了 10 本小说,这 10 本小说又
被改编成了 5 部电视连续剧和 5 部电影。据说他是全世界有史以来写作速度最快的作家,但这还不是他最突出的
成就,他最突出的成就是创立了一个叫“猛男文学”的新流派。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叫“美女文学”的流派,
因为美女作家们很不争气,几年之后就日见式微,这时候孟南挺身而出,秉承了“美女文学”当初的风骨,并
大力发扬光大。原来“美女文学”的主要读者是男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露阳痿之疲态,而孟南的出现激起了
广大蒙昧中女性读者的阅读欲望,她们竟相传阅,并直接引发了我国女性主义觉醒的大讨论。孟南作为这场新女
性运动的肇始者之一,每次在研讨会上发言都意味深长地说,是的,女性不仅自己在觉醒,她们也让男性觉醒。
  孟南话有所指,我想他说的是李秋水让他觉醒。在处女作兼成名作《沙发床》中,他塑造了一个淫荡的女人
(这也是他小说中所有女性的最主要特征),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李秋水的影子,其中最主要的根据是这个女人
与三个男人之间发生的性爱故事。这三个男人分别是大学生、大学生、教授,我想就是我、孟南、单姆士。但孟南显
然杜撰了他、我与李秋水之间的故事,因为他让我们在书中至少做爱 30 次以上,而事实是我连李秋水的手都没
有摸过,他顶多也就是摸过手、亲过嘴。我比较相信的是她与单姆士之间的故事——在我和孟南傻乎乎地心有所
属之时,一表人材的单姆士早与李秋水暗渡陈仓,抱得美人归。我和孟南之间在登科隆大学的殴斗纯粹属于自作
多情,力比多的发泄没有用在正地方,应该是我们联手与单姆士殴斗才对。孟南比我有出息的地方在于搞清楚了
事情的真相后,决定不再让自己剩余的力比多白白浪费,转移到了对“猛男文学”的开拓上,而我只是停留在
原地叹息。
  我不明白为什么李秋水一定要躺到单姆士的怀里,然后又躺到钱贵的怀里,就是不躺到像我这样的人怀里
——也许这就是她,同时也是我古怪的命运?
  钱贵相信人受命运的支配。他对我说,人这个东西,不相信命不行。有的人折腾了一辈子,觉得自己挺是个
东西,折腾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不是个东西。有的人你看起来什么东西都不是,可折腾来折腾去还就他像个东西—
—你说命运是不是个东西?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我和他。我自然不愿意自己不是个东西,于是说,那你知道自己的命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钱贵肯定地说。
  我要是知道我就是大师了,他接着说,有一个人知道——大师知道。
  什么……大师?
  钱贵的神情顿时庄重起来,如同大师就在身边一般——我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我们都管他叫大师,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叫的。他搭眼一看,就知道你过去是什么样,再仔细一瞧,就知道
你将来是什么样。我和几个朋友都服了他了,说得太准了!现在要是没有他指引我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就不知道
下一步该怎么走——你说人能没有命吗?人能不相信命吗?
  我盯着钱贵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愤怒,又夹杂着下作的委屈和伤感:就是这个不是东西的小子,以一种最
直接、最简单的方式,占有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果的女人。在这一瞬间,我否定了这件事情
本身可能的逻辑,相信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命运左右了所有的道路。也许真的有人能够洞悉另一个人不能觉察的
命运。
  我微笑着说,让我也见一见这位大师吧!
  好啊,正好我也想再见见他,咱们一起去!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59 节 大师的预言
  要想见这位大师一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的业务十分繁忙,因为有很多人都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从
想升官的领导到想发财的商人,都希望他能够指点迷津,明确自己的人生方向。想跟他见上一面需要预约,就像
买东西要排队,又像大臣一个一个等着皇上召见,妃子一个一个盼着皇上临幸。
  不管队伍有多长,总有排到我的一天。钱贵兴奋地告诉我可以晋见大师了,开着车就往外跑。我以为是去大
师家里,钱贵却把我拉到了一处静谧的咖啡馆。
  大师从来不在家里接见客人,那是他修行的地方,钱贵说,大师喜欢喝咖啡。
  在大师到来之前,我和钱贵喝起了咖啡,一杯接一杯。我觉得自己有点喝醉了,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直想
象着大师如何以无比神秘,又无比超脱的口吻,说出我的秘密。
  和大师约好的时间是七点。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六点五十九分了,还没有他的影子。
  大师马上就出现了,钱贵说,他一秒种都不会差。
  在指针指向七点整的时候,我抬头盯住了咖啡馆的门。那扇门无比精确地在此时打开了。我抑制住自己狂乱
的心跳,静神定气,在漫长的期待过后终于看见了大师的面孔——这就是大师?这不是和我在登科隆大学一间
宿舍里睡了四年觉的大师傅吗?
  大师傅没想到他的客人会是我,也愣了一下,但这种表情迅疾地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消失——大师傅的道行
显然正在向深不可测的境界迈进。
  大师!钱贵恭敬地迎上前去说,我来向你介绍一下……
  大师傅微眯着眼睛,头部以难以觉察的幅度轻轻摇了一下,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摇,说,李生……
  我很想热情地过去跟大师傅握手,然后告诉钱贵这位大师以前曾经是我的大师傅,教过我弹吉他,还跟我
一起光屁股洗过两块钱的澡——但我面对着毕业以后就隐居起来的大师傅,如今已成长为钱贵偶像的大师,觉
得自己最好还是闭紧嘴巴。
  钱贵对大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看来大师傅简直就是未卜先知。
  你看看,钱贵回头对我说,大师连你的名字都能算出来!
  大师傅不置可否——我知道自己做得对,于是半张着嘴巴,也不置可否,但钱贵很可能认为我是跟他一样
呆掉了。
  大师傅果然很能喝咖啡,比当年喝二锅头的量还大,但话却越来越少了,比当年坐在床上打坐的时候还少。
这倒完全可以理解,现在他是指点人生的大师了,一字千钧,自然要惜言如金。我看见他的目光似乎漂浮着,迷
离不定,又似乎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刚毅,焕发着神秘的难以抗拒的魅力——啊,真的很像有 100 年修行的大师
啊!
  我坐在如梦似幻的大师傅身边,一边回忆着我们共同度过的青春岁月,一边暗自感叹生活岂是我辈所能想
象。钱贵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更关心自己将会遇到什么,然后再从大师傅那里寻求破解之策。
  大师傅喝咖啡不像他喝二锅头,怎么喝都不醉。他陶醉地品味着咖啡的芳香,似乎尘世已离他远去。我不知
道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钱贵是想说点什么却不敢说,生怕自己惊扰了大师的沉思。
  我听着咖啡馆里音乐传出的潺潺流水声,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难受——他妈的,咖啡喝得太多了,估计比
我在单位每天上午要喝的两大缸子茶水还多,我得上趟厕所。
  我离开座位,到厕所里一边痛快淋漓地撒尿,一边还在想昔日的大师傅究竟是怎样成长为了今天的大师—
—可等我回到座位时,大师傅已经不见了,像传说中的道士一样,驾鹤而去,无声无息。
  大师呢?我问钱贵。
  大师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走了,所以他就走了!
  钱贵依然沉浸在大师傅的大师风采之中,无限神往地说。
  那咱们的命不就没有着落了吗?
  我有点闷闷不乐,不是因为命,是因为我没看着大师傅怎么算命。
  别着急,他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看……
  钱贵递给我一张纸。我接过来,上面是熟悉的大师傅的真迹。
  为女人生,为女人死,为女人奋斗一辈子
  吃女人亏,上女人当,当心折在了女人上
  这是说你呢还是说我?我问钱贵说。
  这是说咱们俩——大师说咱们这段时间的命一模一样。
  钱贵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我整理了一下我与身边女人的关系,看看她们里面谁能够像大师傅预言的那样,成为我的克星。
  第一个当然是水中花。作为我床上的朋友,她虽然很想从我这里收获一点东西,经常琢磨出一些稀奇古怪的
主意,希望在我的帮助下完成她的大业,但可惜我还没有糊涂。所以吃她的亏上她的当,我认为可能性低到可以
忽略不计。
  第二个女人应该是闹闹。她虽然与我并没有直接关系,但她交付给我的侦破任务牵扯到的是钱贵,所以应该
计算在内。按道理说我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但在失去了提成,我和其他人一样只能领一样多奖金的情况下,我
已经丧失了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更重要的是,我隐约感觉到钱贵将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我必须维持我
们之间现在看起来亲密无间的关系,即使他占有了李秋水,足令我出离愤怒,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
况这仇不明不白,我也许本来就不应该把仇恨记到钱贵的账上。我要等待一种我还不知道的方式,我想象着,在
那样一种方式中,我会获得一种怎样的极端的快乐——至于闹闹给我的首付款,退回去就是了,应该也不会在
她身上吃亏上当。
  我绕不开的女人是李秋水。大师傅“对联”的“上联”明确指出我“为女人奋斗一辈子”,虽然有点儿夸张,
但确实有一定道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李秋水奋斗一辈子,但她长久地占据了我的内心,即使我什么都不曾
拥有。我想我就像一个小孩,对第一次令自己心动的东西总是怀有一种奇怪的迷恋,恰似十八般兵器,不练别的,
专门练那个“贱”。
  我控制不了自己。其实我很想把大师傅当年打坐静修的功夫学到手,但脑子里转来转去的不是佛经,而是李
秋水的影子,打坐宣告失败。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迪奥▪金奴专卖店,看店主李秋水打理店铺,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吾不禁晕矣。
  李秋水起初总是向我推荐新款女士内衣,但我就是有钱也不会买。然后我们就不再在内衣上纠缠,改成了聊
天。我对这种状态比较满意,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于是就很想请她吃饭。
  不行啊,她淡淡地却又坚决地回绝我说,我今天晚上有事啊!
  她的晚上总是没有空闲,一想到这点我就心疼得厉害——还不是钱贵找你有事?
  没……没关系,我强作笑颜说,下一次再约……约你。
  李秋水每次都会露出她在我心目中已成经典的笑容,对我表示歉意。而我总想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不同,希望
能读出预示着变化的蛛丝马迹——有一次我真的读出来了,她的嘴边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苦涩。
  我为她的苦涩而欢欣鼓舞,因为这说明她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而她的不满意正是我的满意,我马上就
有精神儿了。
  大师傅的预言如果不错,能让我吃亏上当的女人,毫无疑问首选李秋水。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0 节 “道教”惊变
  我手里拎着一根双截棍,行走在一条不黑也不白的路上。我左顾右盼,想找个什么东西砸两下,好练练我的
双截棍法。我找啊找,就是找不着,正在郁闷之际,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吃了一惊,定
睛一看,没看出她是谁,连眉毛、鼻子都看不清楚。一定是个妖女,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舞起双截棍扑上去,
可腿上却像灌了铅,胳膊上像灌了水银,双截棍没舞起来,人却一下子扑到地上去了。我听见我的牙齿十分爽朗
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至少有一颗被我咽到了嗓子眼里。我的嘴立刻肿了起来,就像发酵的面包,还抹上了番茄汁
——应该是血。我想爬起来赶紧溜之大吉,但很没出息,就是爬不起来,还出了一身汗。我越来越着急,听见耳
边传来了谁的熟悉的声音:喔——,喔——
  我从梦中猝然惊醒。
  床头的老母鸡,我的闹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挽救了我。我来不及回味在梦中的惨状,赶紧爬起来,比梦中
的我麻利得多了去了,在 5 分钟之内完成了穿衣服、上厕所、洗脸、刷牙等程序,一边摸着干瘪的肚子,一边冲出
门,直奔公共汽车站而去——经过实践的检验,如果我精确地完成了这些步骤,再加上一点运气,比如这天的
交通状况不是乱七八糟,我基本可以在单位的打卡机变成 9 点之前 1 分钟赶到办公室,把考勤卡塞到打卡机嘴
里,然后再悠闲地看它把考勤卡吐出来,在上面留下表示没有迟到的黑字。
  我简要说明一下,这个打卡机是我们单位最重要的固定资产之一,所以被摆在了最重要的地方——张道长
的办公桌上,只有上下班的时候才露出真面目,平时都盖着一身儿天鹅绒。如果张道长不出差,每天一到快下班
的时候,张道长就会忽然打一个激灵——如同魂灵附体,我觉得很可能是他的生物钟定点启动了——放下手中
的《参考消息》,要不就是《环球时报》,一声不响地把天鹅绒拉下来,坐直了身体,等着上面的时间变成 5 点之
后,看着同志们把考勤卡塞进它的嘴里。
  “时间就是金钱”,张道长在他主持的所有全体职工大会上都会向大家强调这个观点。为了能让大家更深刻
地领会这个观点,他明确规定了时间与金钱之间的关系: 1 分钟等于 20 块钱——就是迟到 1 分钟扣 20 块钱工资,
工资扣没了就扣奖金。我算了一下,如果我每天都迟到六七分钟,我就不仅领不到工资和奖金,还得给老牛倒找
钱。
  我掏出包里的考勤卡,直奔张道长的办公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张道长没有像往常一样如同一根棍
子那样戳在那里,而且,天鹅绒下面的东西也不见了。
  坏了!我赶紧跑到刁主席面前,汇报了这一重大情况。
  主席!我说,咱们的打卡机丢了!
  刁主席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参考消息》,脸上慈祥的皱纹挤成了核桃皮,安
慰我说,小家伙,别一惊一乍的,打卡机收起来了,没丢。
  我还没打卡呢,我有点着急地说,我一个月的清白可不能毁在这一天啊!
  我说不用急就不用急,刁主席尽量让核桃皮舒展一些,说,从今以后就不用打卡了。
  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最好还是不问:他奶奶的,问多了人家很可能不高兴,反正从明天起就
可以放心睡觉了,我干吗管那么多?
  可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别人偏偏想告诉我,那也没办法。
  只见刁主席努力坐直了身子,就像张道长那样,把核桃皮又使劲舒展了一下,基本和网格布差不多,还费
力地叹了叹嗓子,显然有话要说。
  我总觉得她的嗓子里并没有清理干净,弄得我的嗓子也直发痒,但我控制住自己,抬头挺胸,准备聆听她
训话——我看见老皮、老牛和美姬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个是这样的,刁主席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说,根据上级的最新任命,我和老张调换了一下位置,从
今天起,老张是工会主席,我就是处长了,我……
  老皮、老牛和美姬热烈地鼓起掌来,我也赶紧拍了好几下,噼里啪啦地像掉雨点儿——从今以后她就是新一
任道长了。
  刁道长满脸笑容地示意大家不用再拍手了,说,同志们好好干,以后大家就不用打卡了,做好工作放在第
一位!
  生活总是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变化,一夜之间沧海顿成桑田:大师傅的“对联”应验了,不过不是在我和钱
贵身上,是在张道长和大伟身上。
  张道长的老婆最近发现张道长对自己失去了兴趣——根据老皮的一贯研究,这表明他们的婚姻出现了隐藏
的危机。虽然张道长的老婆从来都不关心老皮还有这么一项研究,因为她连字都认识不了几个,但她凭借本能,
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为了抓住张道长的现行,她采取了我和大伟常用的跟踪手段。工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发现
张道长的心已经转移给了另一个女人菲菲。张道长的老婆怒不可遏,作为钢铁厂有 30 年工龄的老工人,哪能受
得了这口气,找上门来,把张道长和菲菲痛骂了一番。张道长和菲菲羞愧难当,但张道长也没有什么办法,老婆
一向就是这么头脑简单,从来都不考虑他的前途,只图自己痛快;菲菲也没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
这个凝结了她多少心血的是非之地,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
  作为“道教”的领导人出了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杀身之祸。上级组织很快摸清了来龙去脉,不知道他们是怎
么知道的,反正不应该是张道长和菲菲自己主动交代的,而张道长的老婆再蠢也不会再犯第二个错误。我只记得
他老婆在办公室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同志们都听得特别认真,特别是刁主席,强烈支持他老婆的控诉—
—不管上级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们派人对张道长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然后就由刁主席取代了张道长的位
置。
  大伟和菲菲一样,脚前脚后离开了这个埋葬一段岁月的地方。大伟因为总是盯女人的屁股而并不拥有女人的
屁股,所以他很想拥有一次女人的屁股,以告别自己的处男时代。我曾经启发过他怎样去打破守身如玉的尴尬局
面,他也理解了到了实质,但他处理得实在很糟糕,在跟踪了数十位有夫之妇后,竟然也对有夫之妇产生了难
以抑制的兴趣。他觉得跟这样的女人交往既别有风味又不用花多少钱,一举两得,于是四处寻觅看起来很无聊的
年轻妇女,而且轻而易举地上了人家的床。一件东西要是得手太容易,就很容易滋生麻痹情绪,结果大伟在和有
夫之妇幽会忘形之际,被早就发心苗头不对的有夫之妇之夫从黑影里冲出来揍了一顿。大伟的身板一点都不像他
的名字那样雄壮孔武,毫无还手之力——然后这事儿也被捅到了单位。大家刚刚看完张道长和菲菲主演的“电视
剧”,没想到马上就看到了“续集”,心里都快乐得不得了,虽然他们看起来都很沉痛。
  墙倒众人推啊,大伟在与我告别时真正沉痛地说,只有在倒霉的时候你才知道他们的本质就是坏蛋!
  我安慰他说,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伟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想通了,在哪里跌倒,我就在哪里趴下——我要奋斗,
让那些女人心甘情愿地跟我上床,再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
  我们费尽心思组建的市场开发部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解体了,三角形去掉了两条边,只剩下我一条边孤零零
地悬着。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1 节 办公室里的新空气
  刁道长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项一直没有开展起来的工作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
  这项工作具有很强的娱乐性,我国数以百万计的办公室都在开展,不分男女、长幼、尊卑,既能活动手指,
又能锻炼大脑,还能培养团队精神。可以说,在国家大力提倡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今天,这项工作具有无可比拟的
优越性,将聊天、睡午觉、逛街等远远甩在了后面。
  我说的是打牌。不是打麻将牌,是打扑克牌。我国各地扑克牌的玩儿法多种多样,刁道长喜欢玩儿的是最流
行、最普通的“双抠”(俗名“拖拉机”)。
  我记得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前刁主席找我谈话,问我有什么特长,我一口气说出了写总结、下围棋、搞策划
等一长串,只有最后一项“打牌”顿时让她两眼放光。
  同志,可找到你了!她激动地说。
  但很可惜,在刁道长还是刁主席的时候,这项工作没有在单位开展起来,因为张道长对睡午觉特别有兴趣 ,
而且不喜欢各种有娱乐性质的活动。刁主席曾经在工会的工作计划里提出过“把这项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掀起
群众文化的新高潮”,还拟订了针对张道长和老皮的培训计划,但张道长大笔一挥,把这一条勾掉了,添上了
一条“保证休息,把午睡落到实处”。我觉得可能是张道长那时候以身作则,每天天不亮就赶到单位等待我们打
卡,睡眠严重不足的缘故。老皮只对性生活感兴趣。虽然前刁主席、老牛、美姬和我正好能凑上一局,但既然前张
道长不喜欢,这项工作也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现在终于变了天。
  打“拖拉机”是我上大学时就练就的长项。从被孟南一砖头打到脑袋后的第二天开始,我就投入了水深火热
的“拖拉机”运动之中,并迅速成长为顶级“拖拉机手”。跟这几个人打牌,没有任何问题。
  我只用一中午就摸清了他们的实力。刁道长瘾头最大,但技术最差,刚出过牌就忘得一干二净;老牛可能是
财务工作干得太久了,又没有多少钱好支配,打起牌来对“分儿”计较得特别厉害,对手每捡 5 分都会让他心
疼得直抽冷气,就好像从他手里多领了 5 块钱工资,所以一到出“分儿”的时候,他就要思考半天,弄得一中
午打不了几把;美姬的特点是不管自己的主牌怎么样,底牌一律疯狂扣分,等着别人抠老底。
  刁道长技术最差劲儿,所以我就跟她一伙儿,她需要我的提携。但她不认为自己的技术有什么缺点,出牌的
时候常常面有得色,然后我就夸她出得好,其实出得一点都不好。我就纳闷儿了,瘾头这么大,也不缺心眼,怎
么几张牌就是摆弄不明白呢?同在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打牌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我只能一边嘴里夸她,一边
心里面骂她,等待一个悲惨的结局到来。不过幸好老牛和美姬也好不到哪儿去,再加上我暗中努力,基本还能维
持平衡,在张主席打个长长的哈欠,从梦中舒醒,然后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绿茶之前打到“4”或“5”。要是这个
中午能幸运地轮到我打上一次,整个下午我都会兴奋得像一口气喝干净了张道长藏在抽屉里的整罐子绿茶。
  刁道长的另一大爱好是看报纸。受她的影响,同志们的工作程序一般是这样的:首先是每个人先满满地泡一
杯绿茶,然后是等着刁道长看完《参考消息》,然后是我、老皮、老牛、美姬依次看《参考消息》;刁道长接下来再看
《环球时报》,然后再轮到我、老皮、老牛、美姬。之所以首先轮到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和刁道长坐对面。她看完
给自己(在接任张道长的职位之前是给张道长)订阅的报纸就顺手堆在我的桌子上,我拿起来最方便。张主席整
个上午都在看《人民日报》,我们把这份报纸当作他的专利,他一直从报头看到报屁股,也不知道都看出了些什
么——他把整个下午基本交给了《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没有人和他争,看起来清净,所以看得比《人民日报》
还仔细,估计连期号都不放过。然后我们就会指点一下近来的国际形势,这个程序的主要目的是为中午饭开胃—
—只有中午饭吃饱了,大家盼望了一上午的“拖拉机”才能开足马力,奋勇前进。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2 节 终于用上了钱贵
  话说这一天上午,我把《参考消息》展开,刚看到第 9 行,眼睛的余光通过报纸上方,看见美姬鬼鬼祟祟地
趴在刁道长耳朵旁说什么,然后把一包巧克力塞到刁道长的手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过了没有两分钟,老牛
也鬼鬼祟祟地过来,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一包牛肉干塞到她的手里。又过了两分钟,老皮也鬼
鬼祟祟地过来,把一包我没看清楚的东西(不会是避孕套吧?)塞到了她的手里。刁道长把巧克力和牛肉干以及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十分麻利地向里一搂,它们就乖乖地进了她的抽屉。
  我的心思再也不能集中在国际形势上了:他们为了恭贺刁道长升迁之喜,送了巧克力、牛肉干以及不知道是
什么东西的东西,我不能等闲视之,也要有点行动才行。我该送点什么呢?
  这一天,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该给刁道长送点什么这件事上,应该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决不能再送吃
的了,太容易消化,变成没有用的废物。
  我拄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小家伙,小家伙!
  刁道长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这个老家伙总爱叫我小家伙——她爱叫就叫吧,虽然我听着一点儿都不顺耳,但总比叫我小东西强。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刁处长有什么吩咐?
  坐下,坐下。她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都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老皮、老牛和美姬已经没影了,于是说,我正在考虑明天的工作,您让我写学
习王不修先进事迹的材料,我已经构思好几天了。
  王不修是最近涌现出来的一个先进人物,不收钱还让老婆退钱,一工作起来就不回家但从不出去泡妞,做
了很多虽然平常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后来他得了一种绝症,但他只是默默地把诊断书揣在口袋里,直到死后
才被发现。所以全市人民都被要求必须向他学习。
  刁道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表扬我说,小家伙,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爱学习、肯思考、踏实勤奋的人,我们单位
就是缺乏你这样的同志。
  我很不好意思,觉得她的话说得有点过头,但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我只好再接再厉,说,这都是我应该
做的,距离王不修还很远,很远,以后还要您多多指点,多多教诲。
  刁道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进入了正题。
  小家伙,虽然咱们单位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故,但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不
是我们的出路,跟人家外面一比,咱们的差距太远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就是孙悟空翻一个跟头都赶不上。通过
这段时间对你的观察,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有想法的小家伙,拿出你智慧的时候到了。你也知道,老张、老皮、老
牛和美姬他们,不是那种勇于开拓进取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多出力——咱们的目标不变,还是得想办法富裕起
来,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做贡献,不能给国家拖后腿!
  刁道长的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铿锵有力,弄得我差一点热血沸腾——我也看出来了,原来刁道长的兴趣并
不仅仅是看报纸、打“拖拉机”,甘于寂寞,死于安乐。她很想拉拢我,既能让我成为她的狗腿子,又能从我这
里套出办法弄点钱花。不过我怎样才能显出智慧,又能成为她满意的狗腿子呢?
  你回去准备一个活动方案,刁道长说,就看你的了!
  布置任务的时候张张嘴就行了,又省心又不费力气,刁道长总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把难题留给别人,把轻
松留给自己。我一时间想不出来具体应该搞个什么活动,既能赚到钱,又有可行性——就像已经破产的“促进夫
妻深入了解项目”一样,总得跟我们的工作有点关系才行。
  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钱贵。一直蛰伏在我心中的模糊的念头,从这时候开始变得清晰而又透明:我要从钱贵
身上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以此补偿他占有李秋水的代价。
  我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并对李秋水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她已经不仅仅是一具肉体,于
我而言,她还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钱贵在这个符号上涂来抹去,虽然他和李秋水一样无辜,但我还是感到无比
的屈辱。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败者,但我要反败为胜,做一个莫名其妙的胜利者——我没有办法让钱贵输,但
我要赢。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钱贵拉进来,让他也尝到甜头,虽然我很不情愿。
  钱贵跟我一见面就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大师傅:大师又给我算了一命,大师说最近会有财神找上我的门来,
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大师的话一句都不会错!
  他妈的,我心里说,还真让大师傅给懵着了,我这不是找上门来了吗?
  太准了!我使劲一拍桌子,把钱贵吓了一跳。
  你激动什么?还没找上门呢!
  大师说的这个人就是我!
  钱贵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觉得我不太像传说中的那个人。
  我把刁道长交给我的任务跟他说了一遍。钱贵眨巴了几下眼睛,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来搞这个活动啊!我说,你是实力雄厚的大老板,把这个活动交给你搞肯定没问题——你不会钱多得不
想赚了吧?
  赚钱当然好,当然好!我一句话说到了钱贵的痒处,他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然后又消失了。
  你要搞个什么样的活动我才能赚到钱呢?
  我要是知道搞什么活动就好了!我垂头丧气地说。
  你这个单位……是这个……搞什么的来着?钱贵问我说。
  我记得我跟他说过,但他很显然没往心里去。
  道德教育协会——简称“道教”!我只好又告诉他一遍。
  这样的单位还搞什么活动!钱贵想起来了,皱起了眉头说,现在的人都这么缺德,这么不要脸,要你们还
有什么用!
  钱贵说得有理,但我更有理,虽然我很心虚。
  正因为大家太缺德了,太不要脸了,我们才越应该存在——我们要教育大家学会不缺德,要脸!
  我和钱贵的身体同时一震,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不是想看出对方有多不要脸,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
而是因为我们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3 节 群众基础很重要
  我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快天亮的时候,凝结了我和钱贵思想精华的活动方案一蹴而就。水中花的情绪
和我一样高涨,不仅陪着我工作了一夜,还在临睡觉之前与我做了一次,对我表示慰问和褒奖。然后我趴在床上,
很快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刁道长、张主席、老皮、老牛、美姬都赤条条穿着内裤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别
的人就不用说了,只有美姬穿内裤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结果我老是盯着人家看,被看不过眼的张主席一声怒
斥,愣是把我从美梦中拉回了现实世界——我一看表,已经是 10 点钟了。
  虽然再也不用打卡了,但班还得上。我计算了一下,赶到办公室以后,再看上 20 分钟《参考消息》,正好能
赶上吃免费的午饭。
  我按计划赶到了办公室,蹑手蹑脚地想走到我的位置上,却看见张主席猛地抬起头来,两只鸡一般的眼睛
恶狠狠地盯住了我的手。
  我明白了,张主席这是本能反应,他还没有从自己的角色中走出来,还像往常一样,看我手中是不是拿着
考勤卡。
  张主席这些天一直呆在家里闹情绪,忽然一出现,看上去就像老了 100 多岁,白头发也多了好几百根,脸
色那么黑,赛过猛张飞,黑里透着黄,黄里透着灰。看来人生不如意时,精神头儿就是不行。
  张主席,咱们这个季度的卫生纸该发了,牙膏一人也得发两管儿。
  说话的是刁道长。
  我冲张主席一笑,然后又冲刁道长一笑,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还打了一个哈欠,想掏包把策划方案献
给她,转念一想,不行,现在时机不对。
  李生,刁道长一反常态地直呼我大名:虽然不用打卡了,可上班也不能太晚了啊,耽误工作可不行啊!
  刁道长的严肃态度使张主席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拿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老皮、老牛和美姬虽然装着什
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的耳朵明显都竖了起来——我记得狗想听清楚什么声音的时候都是这样竖耳朵的。他们都想
看我的笑话,这样他们乏味的一天里起码会有一个快乐的中午。这难不倒我。
  刁处长,我思想上产生了松懈情绪,昨天晚上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睡好觉,所以今天来得太晚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这么晚了!
  刁道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什么都没说,所以剩下的四个人都有些失望,然后都从抽屉里
翻出饭票,到楼下的食堂去吃不花自己钱的午饭了。
  小家伙,刁道长看他们都没影儿了,低声对我说,我这是迫不得已啊——昨晚你是不是琢磨我给你的任务
了,连觉都没睡好?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不愧是领导,不仅看问题深刻,还顺便对我予以了安抚和慰问,以及对我进行了考察和督促。
  理解!我感动地对她说,一想起您对我说过的一番话,我就吃不香、睡不着,为您和单位出点力是我应该做
的——我昨晚把方案写好了。
  我从包里把那几页纸掏出来,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没想到我这么快就鼓捣出来了,拿过来看也没看就放进了
抽屉里,说,咱们也去吃饭吧,今天是红烧排骨和辣子鸡丁,食堂有一个礼拜没好好做几个菜了,今天得好好
吃一顿。
  我有点失望,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我谈谈那几页纸的事。但是当我在食堂吃完第三块儿排骨的时候,我咂摸
出味道来了:不把问题搞清楚,领导是不能随便表态的,而且要尽力把事情像拉面一样抻得长一些,那样才深
思熟虑,才更有城府,才更像领导。
  我觉得我还是有点笨,恶狠狠地把排骨一个不剩地全吃到了肚子里。把肚子填满了,脑部供氧才能充足,智
力水平才能维持在中等偏上,才能在中午把开“拖拉机”的工作完成好,可不能像刚才那样,连最起码的道理
都没想通。
  这一天中午,我虽然吃了七八块儿排骨,但我和刁道长的“拖拉机”停在原地,连挪都没挪一下。老牛和美
姬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其实高兴得心里别提多美了,但他们看着都很不高兴。
  这是什么牌啊,美姬气愤地说,怎么好牌都跑到我们这儿了?你们也太背了!
  确实太幸运了,老牛感慨地说,下次刁处长可不能再让着我们了,让我们打出真实水平来。
  刁道长谦虚地说,你们今天发挥得很不错,小家伙有几次牌出得不合理,要不你们早就不行了。
  是啊,我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叹说,赶上刁处长的水平太难,距离你们的水平也很远,很远—
—你们也不教教我,难道不觉得这样下去很没意思吗?
  老牛和美姬一齐摇手,然后就开始启发我打牌的道理。我认真地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有时候还要问上几句,
他们就讲得更来劲。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交给刁道长的方案:今天晚上可有她好看的了。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4 节 阅读的速度
  可能是因为刁道长阅读的速度太慢了,她看《参考消息》一版基本没一个小时看不完;也可能她正在深思熟
虑之中,反正一连好几天都没提什么方案的事。我心里七上八下:不会是她觉得方案太糟糕了吧?那就太糟糕了,
从此以后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将大打折扣,直线跌停。本来我处心积虑要送她一份难以忘怀的“礼物”,让她在
消化以后迅速忘记美姬的巧克力、老牛的牛肉干以及老皮的不明物品,可到头来却最先把我的给忘了,而巧克力
和牛肉干以及不明物品依然每天在提醒着美姬和老牛的存在——她每天都悄悄地打开抽屉,只吃一块巧克力、一
块牛肉干,然后盯着抽屉看一会儿(应该是在看老皮的不明物品),再把抽屉关上。
  我又不能阻止刁处长享受美味,告诉她应该和我谈谈方案的事,所以我只好打起精神,争取把“拖拉机”
开好,尽量让大家都高兴。他们都高兴了,只有张主席不高兴,因为这时候人家商场送货员在楼下打电话,说已
经把这个季度的卫生纸、牙膏、洗衣粉、香皂、洗发水送到。老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消化食物了,只有张主席有空去
接货——谁让我们都在打牌,没工夫儿。
  东西很多啊,张主席睡眼惺忪,自言自语说,我得来回搬 10 趟。
  刁道长没让他自己来回搬 10 趟。她大度地把牌一放,指示我说,老张岁数大了,你去帮帮忙——可惜了这
把好牌。
  我估计当初单位之所以收留我,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是身强力壮的男青年,可以在搬东西的时
候派上用场。这时候,我比任何人都重要。
  小李,老牛嘱咐我说,上楼的时候要慢一点。
  小李,美姬关切地说,看着点脚下,别绊倒了。
  放心吧,我保证说,坚决完成任务!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工一样,给几个地主扛活儿,还得说一点儿都不累。不过长工至少有一点不如我,他
们干活就是他们的工作,地主不高兴了,还会骂他们两句,给他们两脚,雷峰小时候就是这么受苦的;而我干
完活儿后,几个地主不仅没有骂我、踢我,还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关怀和爱护。他们给我递上了茶水,让我补充因
为出汗而损失的水分,刁道长还拿给我一块儿美姬送给她的巧克力,让我补充因为出力而损失的热量。我毫不客
气地一一笑纳,觉得茶水分外好喝,巧克力分外香甜,并且心生感慨:他妈的,我这一生就是和巧克力有缘。
  发了东西,大家都很高兴。老牛是最高兴的人,从他牙齿的光洁程度以及打牌时从身边送过的气息的新鲜程
度来看,他家的牙膏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了,现在正处于挤牙膏阶段——但发东西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
大家都为怎样把这些东西拿回家而苦恼。一次都拿走吧,太沉,挤公共汽车更不方便;打出租车吧,成本太高,
花的车费买这些东西也差不多够了,发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大家取得一致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分成三次拎回家
去,既不累,又不用花出租车钱,但缺点是太麻烦。
  美姬一下子想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点都不比我那个方案来得慢。都说美丽的女人(美姬现在是单位里最有
姿色的人)脑子会有一些令人同情的毛病,从我的人生经历看,这个说法很不可靠。
  美姬对张主席建议说,以后发东西多发点,这样打车就不吃亏了;要不干脆别发东西了,直接发钱多省事 ,
自己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
  张主席自从遭遇了仕途的重大挫折之后就很不喜欢和刁道长说话,但很喜欢和美姬说话。可能是他把美姬当
成了离去的菲菲。
  你这个想法很好,他说,可钱在老牛那儿管着呢。
  美姬又对老牛说,你也是,以后多拿点钱买东西,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老牛深深感到自己无法控制“钱”这个奴隶有多么痛苦,无可奈何地说,钱是从我这里拿,可钱就是从我
这儿过一下,又不是我的,归国家管。
  美姬于是对国家派到单位的领导说,刁处长,只要您大笔一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刁道长微微摇了摇头,开导美姬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单位搞不搞福利的问题,是单位关不关心职工生
活的问题。很多时候,一点点东西带给人的温暖可不是冷冰冰的钱所能代替的啊——多发一点倒是可以考虑,可
我们的经济效益要搞上去才行。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美姬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最终所在。可惜我们的经济效益自从市场开发部破产之后就已经
重新恢复到了维持温饱的水平。
  要是有钱就好了,她说,我们就可以发一大堆洗衣粉和香皂了。
  每天可以刷两次牙,老牛无限神往地说,买最贵的那种,用到一半就扔。
  再不用考虑打什么车的问题了,美姬说,专捡最高级的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也不打月票了,老牛说,天天坐三块钱的空调车,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老牛受过售票员的气。有一次他等公共汽车上班,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为了能赶上打卡,他只好上了带
空调的公共汽车。空调车要收三块钱,老牛十分心疼,所以十分不愿意给售票员三块钱,要求只给两块钱。售票
员没有因为他是秃顶的老同志而失去原则,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之后,还是收了他三块钱。老牛因为这三
块钱连续三天都没有吃好饭。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期待的事情要发生了,因为我看见刁道长脸上的皱纹密度达到了最高值。根据我的观察,
一般情况下,这是她内心正在酝酿某种活动的一种生理反应。
  牛哥、姬姐,我说,那时候就完全不用考虑坐什么车的问题了。钱赚多了,你们自己就能买得起车开。你们要
是懒得开,雇一个司机给你们开,拎洗衣粉的事儿交给他们就行了。
  这话说到了美姬的心坎上,因为她一直觉得像自己这么美丽的女人和一堆臭男人挤在一块儿,简直就是对
美丽的极端侮辱。
  她把手支在下巴磕儿上,眨着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自言自语说,香车美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
转反侧。
  想不到打字员美姬的脑子里还装着一大堆小资产阶级情调,虽然严酷的现实暂时压制了她尽情享受生活的
权利,使她看起来就像充斥在我们周围的任何一个通俗女人一样,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精神追求——以及物
质追求。没有物质就没有精神,在我国上过学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刁道长听不懂美姬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听得懂美姬大致是什么意思。她把皱纹稍微舒展开几道——根
据我的体会,这表明她的内心活动马上就要转化成实际行动了。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5 节 想法很好
  美姬的想法很好,她说,可咱们现在这种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一人买辆自行车还差不多。
  我在商店里看过,老牛摇头说,买辆好自行车也得好几千块钱,不行的话咱们就买辆稍微差一点的,也就
将就了。
  刁道长刚刚舒展开的皱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这说明老牛的话没说到点儿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我心智,
劳我筋骨的事情正逐渐现形,刁道长的试探兼统一思想的构思已经清楚地浮出了水面,到我出场的时候了。
  咱们再也不能每天看着别人开车眼馋了!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说,与其临渊羡鱼,
不如退而结网。不敢想,就永远都没得做。别人能开车,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开车?别人想用多少牙膏就用多少牙
膏,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想用多少牙膏就用多少牙膏?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从头再来。有刁处长为我们指航掌舵,
我们也会有想用多少牙膏就用多少牙膏——干脆不用牙膏也行,一天换一口金牙——让别人看着我们干瞪眼的
那一天!
  噎!
  美姬和老牛被我的话刺激得异口同声欢呼起来,脸上放射着红光,连油脂都比平时细腻、光滑了很多。
  美姬迫不及待地说,刁处长,您在前面开路,我们跟在后边,您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看起来同志们的事业心受了打击之后还是一样饱满啊,刁道长满意地称赞说,有你们的支持,我真得好好
计划计划了。
  钱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好像是从地下忽忽悠悠钻出来的,冰冷幽玄。循声音看去,原来是一直蹲在地上,
给大家的福利品分成一模一样六堆儿的张主席在说话——他已经半天没吭声了。
  你说说,美姬很不高兴地翻了翻眼睛,钱为什么就不重要?
  张主席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人人都说金钱好,利欲熏心忘不了。真情友爱放一边,不讲良心
原则糟。夫妻离心哥俩闹,你骗我蒙看谁高。有钱能使鬼推磨,推起磨来停不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风光一时无限
好。茶饭不思睡不着,谁更难受谁知道。其实人生一棵草,两眼一闭全没了。与其担惊又受怕,何不寡欲复清高?
  张主席编了一段顺口溜来警世喻人,看起来刚刚过去的人生挫折已经引起了他对生活中某些东西的意义的
深刻反思。
  美姬更不高兴了,噘着红红的嘴唇说,钱不重要,你还上什么班啊?
  张主席被她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刁处长的皱纹又少了几道,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像看两只斗鸡在掐架。
  张主席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回过神来,说,我的意思是对钱的态度要适度,没有钱当然是不行的。
  咱们根本就没有分歧,美姬说,现在的问题不就是还远远不适度吗?
  张主席还想说几句什么,我赶紧插嘴说,张主席说得太好了,既深刻又富有哲理。在钱的事情上,一定要把
持住,可不能犯什么错误,虽然钱这个东西也没逼着咱干坏事儿。
  张主席起初觉得挺顺耳,仔细想想又不太顺耳,于是舔了舔嘴唇,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万恶钱为首啊” ,
又蹲下去接着分自己还没分完的堆儿。
  刁道长的语气凝重起来,批评美姬和老牛说,你们啊,就是没有老张的境界高,以后要注意多多学习,老
张这几十年饭是白吃的吗?做任何事情,都要首先端正态度,否则就做不好,就会做出问题。你们回去先好好反
思反思,然后每人做出一个计划来,看看我们怎样才能改变现状,打个翻身仗!——小家伙,你回去也得写一
个,虽然你的经验还很少,也是个锻炼嘛,可不能偷懒啊。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6 节 钱贵的咖啡和晚餐
  刁道长的思路是重新把大家的致富热情调动起来,让大家都紧密团结在她的周围,这样做起事来就不会像
前张道长那样让很多人不舒服。刁道长以为大家会变得缩手缩脚,没想到大家比她的热情还高——这下没问题了,
良好的民意基础已经牢牢地打好,剩下的就是付诸行动。
  不能再等了,免得老牛他们万一开了窍,琢磨出一个比我和钱贵的主意还不像话的主意。
  我找到钱贵,把情况一说,钱贵轻松地打了个响指:没问题,看我的!
  解决了刁道长,就解决了问题的一多半儿——企业家钱贵自然明白该怎么办才能让刁道长满意:把刁道长
请出去喝咖啡。
  喝咖啡对钱贵来说是一门学问,基本已臻化境。喝咖啡不仅仅是谈问题,更主要的是解决问题。俗话说得好,
咖啡一杯,黄金一堆。钱贵利用喝咖啡的常用手段,与刁道长纵论合作的美好前景。在钱贵纵横捭阖的分析下,
这个活动的前景是搞完之后,刁道长下半辈子和我们的大半辈子基本就可以丰衣足食了。为了让刁道长提前感受
丰衣足食的喜悦,钱贵在喝完咖啡之后给了她一个精致的小坤包。按照刁道长的年龄,她已经很不适合再用这样
的坤包,所以她义正严词地拒绝了这个礼物。
  钱贵不高兴地说,您用不了,这个小东西给您女儿用不就行了吗?
  钱贵不管刁道长有没有女儿,但他知道说完这句话以后刁道长一定会有一个女儿。
  是啊是啊,刁道长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宝贝女儿似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替她谢谢你——这
多不好意思,这丫头不定得有多高兴呢!
  刁道长与钱贵之间的咖啡显然喝得很满意,因为她第二天就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表扬我的策划写得好。他
妈的,策划写得好,不如咖啡喝得好。咖啡喝得好,不如坤包送得好。坤包送得好,不如包里的东西好——钱贵
要是连这个都不会就成不了企业家。
  我和钱贵的方案就这样正式提上了日程。
  第一步顺利实现之后,钱贵的第二步是请我们单位全体人员吃饭。老皮、老牛和美姬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像
样的饭了,他们既没有机会出差,又没有人请客,肚子里的油水正日见不足,钱贵的邀请就像一场及时雨,让
大家欢欣鼓舞不已。我看见老皮和老牛的中午饭只吃了几口,估计是为晚上的宴会做好准备。张主席自从当了主
席之后再也没机会出差,也很久没有好吃好喝一顿了,应该对出席宴会很高兴,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不高兴也得去,因为钱贵对刁主席的请求是一个都不能少。
  请大家随便吃顿饭,我只是略表寸心而已,钱贵在饭桌上诚恳地对大家说,咱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
友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然咱们决不会有难,只要大家通力合作,咱们有的只是灿烂的明天!到了那
一天,我再请大家好好吃一顿,今天这个饭还是太简单了一点……
  不简单了,不简单了!老牛刚刚吃进肚子里两只大虾,抹了抹嘴,心疼地说,花了你不少钱吧?
  老牛随时都会考虑到钱的问题,不管是花别人的还是花自己的。
  哪里哪里,钱贵摇手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再说了,根据我的体会,钱这个东西老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不把它花出去就是一张废纸。
  有多少农民的孩子就是没有废纸用啊!张主席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钱贵的表情顿时沉重起来:张主席说得好!不过请您放心,我们做实业的人也是有良心的,知道咱们国家
还有很多困难——我其实已经向希望工程捐了一笔款,资助了 100 个孩子,不过这实在没什么好到处说的,都
是我应该做的……
  刁道长、老皮、老牛和美姬赞许地冲钱贵点了点头,他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脸上泛起了红晕——我认为这
的确是他为自己的话而感到害羞的真实写照。
  张主席还想说几句,刁道长决定不给他机会,举起杯中平时根本没喝过的“人头马”提议说,跟钱总这样
的企业家合作是我们的荣幸,是百姓之福啊,咱们共同为钱总的义举干一杯!
  我们把杯中的洋酒一饮而尽,只有张主席喝了一小口。
  因为餐桌上的食物过于丰盛,吃这顿饭的时间本来像橡皮筋那么长,可使劲儿一拉就又长出了一大截儿,
远远超过了钱贵的预期。
  趁着大家吃得热火朝天的机会,钱贵和我脚前脚后上了厕所。
  太能吃了!钱贵感慨地说,就好像三天没吃过饭!
  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我问道。
  钱贵不以为然地笑了,你不觉得很简单吗?——不过那个什么主席好像不太合作……
  他就是心理有点变态,一条鱼腥不了一锅汤!
  听我把大致的来龙去脉一说,钱贵放心了,又想起了这顿饭所耗费的时间实在有点儿长。
  我得给爱丽丝打个电话,钱贵掏出手机说,我跟她说好今天晚上谈活动的事,她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我感到肚子里的洋酒微微涌上了头。此时此刻,虽然我们已经紧紧捆绑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里面夹杂着奇怪的爱恨情仇,但我还是不想听他和李秋水在我面前说什么。我不愿意想象电话另一头李秋水的样
子,即使我们的距离实际上已经无限漫长。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7 节 “道”可道,非常“道”
  钱贵的晚餐给大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致对活动的成功举行充满了信心和热切的期待。虽然张主席下
野之后看什么都不顺眼,但活动搞成了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何况刁道长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像他当初决心要做
什么没有谁反对得了一样,所以也就顺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刁道长把我交给她的策划书改动了几个字,变成了活动申请报告,一级一级批上去,直到送到了很关心我
们工作的市长手里。市长看完报告之后,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在报告上批了一行只有秘书才能看清楚的潦
草的书法:好好搞,我要出席!
  市长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我们的活动具有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新鲜的创意,在形式和内容上具有古往
今来最强劲的震撼效果——我们的活动叫“金奴杯‘脱下你的伪装’思想道德教育大赛”。
  对我们“道教”来说,搞什么名堂都不好脱离“道德教育”这个中心,否则就不会被上头批准。本来大家对
这个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和钱贵在咖啡馆里碰撞出了智慧的火花:道德教育不
是不能搞,关键是怎么搞。如果能把枯燥乏味的道德教育搞成新颖有趣的道德自我批评,让大家在众目睽睽之下
脱下自己包裹起来的伪装,让人们看到他们内心的丑恶,人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对此充满了兴趣和无尽的期待呢?
  我和钱贵认为这个搞法是完全可行的,根据我们的判断,人们不仅对裸露的身体感兴趣,对裸露的内心一
样感兴趣。从暴露癖的发展趋势来看,正处于蒸蒸日上之势,穿衣服露肚皮、露内衣的事就不用说了,接吻比赛、
报纸上的绝对隐私、某女士为某名人怀了孩子等等,不一而足。最明显的证据是网络,上面干什么的都有,除了
有文学女青年给大家观赏自己的性爱日记外,还有乐于奉献自己的身体,让大家看个够的真正暴露爱好者。有暴
露癖就有窥视癖,以上种种暴露癖所以大行其道,正是因为有了广大窥视癖强大市场需求的支撑。一个喜欢给别
人看,一个愿意看别人,大家不仅从中感到了乐趣,更重要的是暴露癖还能获得利益。不怕给人看,就怕自己是
傻蛋,为名人怀了孩子可以借机会跟他要点钱花,写了性爱日记能混出个荡妇的名声,不仅一扫文学青年之苦 ,
还能出书换一大把银子,何乐而不为?
  我身边活生生的例子更坚定了把活动进行到底的决心。第一个就是钱贵,他把自己的女人一一介绍给我看,
好像我要是不看看,他就没有这些女人似的;第二个就是孟南,把我们之间的事都写进了书里,痛并快乐着;
当然这个还有王二娃、大伟和我了,步孟南后尘,在报纸上也搞过一个未来可能叫《盯住女人的屁股》的东西供读
者贻情。
  总之,从宏观的和微观的两方面来看,我们搞一个这样的比赛不仅给心怀各种目的的暴露癖提供了舞台,
而且将有各种人像苍蝇看到了臭大粪一样扑过来。
  要想招苍蝇,粪就必须要臭。我和钱贵已经设计好了,报名比赛的选手只能是女的,年龄在 30 岁以下,不
仅长得要漂亮,身材也要像回事——这个比赛的主题是“脱下你的伪装”,就是不仅要脱下自己的道德伪装,
还要脱下自己的衣服。当然不能脱得太干净,那就太不像话了,道德教育就会完全蜕变为人体教育。我们要让她
们穿上内衣,迪奥▪金奴牌意大利内衣。当她们穿着内衣,像内衣模特一样袅袅婷婷的同时,还要暴露自
己丑陋的灵魂,这样无比强烈的反差必将得到无比震撼的效果,“道教”必将在一场视觉和听觉交织的盛宴中
达到事业的顶点。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钱贵、我们、暴露癖、窥视癖——唯一没什么把握的是大家
思想品德的受教育程度,这就由不得我们了。
  有了市长的批示,我们立刻展开行动。为了迅速引起人们的关注,我们聘请了一个没演过电影,也没演过电
视剧,但在一个月内就红得发紫的著名女演员作为活动的形象代言人。请这个女演员代表活动的形象再合适不过
了,因为她就是把自己和一个著名导演睡过觉的事儿暴露给了媒体,然后才极速窜红的。我们带着她四处搞推广,
还把她的形象印到了报纸广告上,广告语是“让地球人都知道,你会得到很多”。
  为了能让参加比赛的选手满载而归,活动设置了各种奖项,大奖得主将获得“金奴杯”以及 10 万奖金,此
外还有最佳反差奖(授予外形与道德素质差距最大的选手)、最佳坦诚奖(授予对自己剖析得最彻底的选手)、
最佳前途奖(授予虽然道德有问题但有能力痛改前非的选手)、媒体印象奖等等。
  有比赛就得有评委,这是很重要的环节,比赛的公平性就靠他们了。为了杜绝比赛出现黑幕,我们邀请的都
是德高望重,堪称思想道德楷模的老同志,包括专演正面人物的老演员,写了一辈子道德文章的老作家,只用
一首积极向上的主旋律歌曲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老歌唱家,一生培育桃李无数的老教师,只讲工作不讲报酬的
老工人,还有一位在电视上每天都疾恶如仇、忧心忡忡的老主持人。
  请形象代言人、请评委、颁发各种奖项,都需要投入资金,这笔钱由钱贵出。钱贵不怕出钱,有人替他出,付
出是为了得到更多——包装活动的目的就是吸引他们像苍蝇一样扑过来。
  很显然,这项前无古人的活动一下子就产生了巨大的磁场效应,谁都不想放过聚焦眼球、扬名立万儿的机会,
纷纷与钱贵签订了赞助和冠名协议。主赞助商钱贵当仁不让,安排了李秋水的迪奥▪金奴,提供比赛服装;
其他赞助商的构成情况比较繁杂,主要是各种清洁洗浴用品、各种补脑的保健品和各种化妆品。他们用金钱换来
的广告宣传因为依附了这项活动而具有了强烈的针对性:清洁洗浴用品的宣传理念是“让你从头到脚干净”;
补脑保健品的宣传理念是“送你健康的大脑,还你健康的生活”;化妆品的宣传理念是“打造真正美丽的人生
”——反正用了它们,道德水平就很可能会得到提高。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人都没有闲着:刁道长身为“道教”的“道长”,担任组委会主席兼评
委会主席;张主席是后勤保障组副组长;老皮是资格审查组副组长;老牛是财务监督组副组长;美姬是报名组
副组长;我是新闻报道组副组长。
  同志们的工作都很重要,钱贵每次请大家吃饭时都重复这一句话:缺了你们哪一个,活动都玩儿不转,我
就拜托大家了!
  大家还从来没有被谁这么拜托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确实非常重要,所以每一个人工作起来都很认真,从来
没这么认真过。
  在大家的想象中,美好的明天马上就要来临了,生活马上就要改变了。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8 节 浪荡公子
  钱贵决不仅仅像他看上去那样是个浪荡公子,整个活动的操办过程充分显示出了他作为精明商人、我看不到
的另一面。他把“道教”的人哄得服服帖帖,在不会有人捣乱的基础上,顺利地实施着自己计划好的每一个步骤。
在贡献了一个美好的创意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和张主席、老皮、老牛、美姬一样,在整个活动的进展过程中,基本
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虽然我们每个人都被钱贵安排了一个“副组长”的头衔,但实际操控者都是钱贵手下“世
纪文化发展公司”的雇员。“副组长”已经令大家很满意了,已经是很多人——比如说老牛和美姬——这辈子所
能达到的最高顶点。

  钱贵的招商进展异常顺利,这让我为自己的头脑欣慰之余,又充满了难言的嫉妒和迷茫。这就是我想令钱贵
付出的代价?可钱贵不仅没有付出代价,反而又有了新的收获。我其实只不过是依附在他身上,按照自己设定的
逻辑,“利用”了他而已。但我得到了什么呢?除了可以想象分到的那点儿有限奖金(刁道长与钱贵签定的协议
是 100 万分成,大部分将留在单位的账户上,再按级别一分,到我这里也就没多少了,何况她已经从钱贵那里
“吃”了个半饱,估计她不愿意让我们“吃”饱)带来的喜悦,我心里剩下的就是说不清楚的滋味儿,有一点
快活,有一点疼痛,有一点酸楚——甚至,还有一点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李秋水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被钱贵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她成了我们名
义上的客户。不知道钱贵会不会像介绍他的各种女友一样,向她介绍我和他的关系,但从再见到她时那一丝游移
的目光来看,我觉得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虽然我们决不会提起,永远也不会提起。
  我想约她吃饭的计划破产了。我知道我已经张不开嘴,我能做的越来越少:看着她,想象着她,回忆我们的
往事,在一个莫名的角落。一种失望的情绪紧紧地包围了我的身体,就像在墨水上泼了水,沉默地浸润开来。它
其实早早就已经生发,因为李秋水,也不是因为李秋水。李秋水是一个象征,铭刻在我生活的道路上。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69 节 说出你的秘密
  整个城市都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情绪里,只因为“思想道德教育大赛”在狂轰滥炸中已深入到了每一个人
的心灵。报名参加比赛者络绎不绝,热情超乎想象,不仅是我们要求的年龄在 30 岁以下的女性,就连 70 岁的老
头也赶来凑热闹。虽然不符合参赛要求,但积极性应该保护,美姬身为报名组副组长,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老同志
下一次再来参加,并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答应为他预留一个名额。
  下一次我们就搞专门为老同志举行的比赛,到那时候您再大展身手!美姬信誓旦旦地答应他说。
  看来我们的活动得搞成一个系列活动,这样才能充分满足社会各界的要求。
  即便如此,参与者的数量还是超过了我们的预期。这时候老皮发挥了作用,他先对报名者进行了一次不公开
的面试,评估她们的道德水平和美丽指数后先淘汰掉一批。这是老皮的长项,而且顺便又进行了一次性生活调查,
简直是一举两得。
  王二娃天天混在组委会里——我把他拉过来,作为活动的全程报道伙伴。王二娃还带过来两个手下,每天都
在饭桌上意气风发地给他们布置任务。
  咱们的下一本书就是这个了,他对我说,《脱下你的伪装——思想道德教育范本》,不卖到 100 万册就算失
败!
  100 万册看来并不是一个不现实的数字。在比赛即将拉开帷幕之际,但见剧场门口万头攒动,求票的人比有
票的人还多,即使价格翻了 10 倍还是没人愿意把票让出去。
  为了维持现场秩序,主要是为了维护市长的安全,全市一半警察都放弃了休息。市长看到这样感人的画面,
反复对钱贵和刁道长感叹说,道德教育太深入人心了,道德教育太深入人心了!
  这是我们早就应该做的,看来道德教育已经到了时不我待的时候了!刁道长严肃地说。
  市长落座之后,闹哄哄的剧场终于安静下来——万众期待的一幕马上就要上演了。
  舞台上的灯光逐渐黯淡下来。激扬的音乐声起,一个长头发,身材苗条的男人拿着话筒,走到了舞台的中央。
一束追光灯打到他的身上,台下的观众顿时尖叫起来。
  这个男人挥起手来向观众示意,尖叫声的分贝马上又增加了一倍,还夹杂着女人抽泣的声音。
  这个男人就是我们请到的风靡全国的饶舌乐队“洗脑”的主唱。他对台下的反应很满意,用手捋了一下自己
比很多女人还长的头发,摇头晃脑地“说”了起来: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
  因为你不想说你只想闷头做
  做完了有收获自己偷着乐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只想要结果
  对与非是与错实在耐琢磨
  事实就是那么多看你怎么说
  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就怕被笑话
  有些事大家都明白你就放开胆量吧!
  台下的观众又尖叫起来。市长皱了皱眉头,很不习惯,也可能是因为没听清楚台上的那个男人都“说”了些
什么顺口溜。
  做做做说说说你这才有气魄
  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你还怕什么
  心底有私天地无私它照样很宽阔
  道路很长日子很多努力就行了
  他妈的世界上总有人觉得自己很不错
  干了坏事还到处说自己讲道德
  牌坊好看事难说看起来很清洁
  这样的婊子抓过来毙一个是一个!
  观众的尖叫在主唱反复的“毙一个是一个”(至少被他毙了 20 个)中达到了顶峰,然后是一片潮水般的掌
声。市长跟着拍了几下巴掌,不过从表情上看还是有点没听明白。
  主唱的“顺口溜”变成了舒缓优雅的音乐。市长的表情不再那么僵硬了,兴致盎然地看着舞台上走过一个又
一个挂着号牌的长裙女子——比赛选手正式集体亮相。
  我和市长以及所有的观众一样,屏住了呼吸。在催眠般的音乐中,她们的面孔也仿佛被赋予了梦幻般的效果。
她们是如此的清新雅致,如果不知道这事件的始末,我会觉得她们就是人间美好的象征。我的头脑中掠过一丝若
有若无的眩晕——这大概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吧?
  所有的人都走了一遍,灯光再次黯淡下来。一个来自舞台一侧阴暗角落里的悦耳女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扉。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来编织你们
  用青春的热血来编织你们!
  她首先朗诵了一段一位著名老作家的著名诗句,然后声音转入了低沉。
  这是我想象中的青春,我多么想奋起我全部的力量,让它成为我一生中最闪亮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青春
究竟具有怎样的含义,我用青春赌了明天……
  她似乎被自己一涌而出的伤感包围了,声音哽咽起来,一时间无法继续说下去。
  评委席上的老主持人循循善诱,以长者那令人顿生安慰的语气说,我们知道,你的青春也许是残酷的,不
堪回首的。今天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被它击倒,而是为了与它告别,与它了断——说吧,你有这样的勇气!
  老主持人的鼓励果然给了她力量,观众(此时是听众)的耳朵也都竖了起来。
  她在阴暗中开始陷入回忆。
  那时候,我认为青春就是人生最大的资本,而上帝给了我美丽的容貌,就是要让她发光发热。什么是光?什
么是热?我觉得只有占有了财富,人生才有意义,生命才有价值……
  评委们都微微地摇了摇头,观众有一半摇头,有一半点头。市长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我被这样狂热的念头控制着,交了很多男朋友。他们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有车,有房,还有闲心。他们想
要我的身体,我想要他们的钱,两相情愿。但是我们都没有明说,我们就像真正的恋人一样交往:吃饭,唱歌,
逛街,还有……上床……
  剧场里安静极了,就像那句古老的话所形容的: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也许上床并不算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她接着说道,可要是同时跟几个男人保持这样的关系,就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情了——我不能把我的青春只奉献给一个男人,那样效率太低。所以,我从来都不告诉他们我住在哪里,
我们的联系只用手机。为了避免出现撞车,我常常要说很多谎话,在他们之间周旋、赶场,就像是一个……妓女
……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70 节 出现了骚动
  剧场出现了骚动,因为有很多观众听了她的话感到十分愤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女人。
评委们都大摇其头,似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无耻的女人。
  那个声音接着说,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这样一直堕落下去,丧失了羞耻,陷入了麻木,也失去了激
情,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他……
  她的声音变得欢快起来。
  其实在我的计划中,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我渐渐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他的淳朴,
他的体贴,他对我细心的照顾,还有他清澈的眼神……他是真的爱我,但他并不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觉得
自己被他触到了最敏感的部分,它一直沉睡着,可一旦被惊醒,却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什么才
是人生的归宿,什么才是真正的意义。我为此而慌张,我多么想对他说出我的内心,多么想让这迟来的爱永久。
但我的心已经是一幅斑驳的图画,控制我的,只有没有尽头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和否定,对美好的无尽感伤
……
  追光灯再一次打开,射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那个穿着迪奥▪金奴内衣的女孩露出了真容。她踩着
优雅的脚步,缓缓地走到了舞台中央。在洁白内衣的修饰下,她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我听到剧场里传出一阵低
低的叹息,不知道他们惋惜的是什么。
  她大大的眼眸上,挂着两滴泪珠。正是:梨花一枝春带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面对着黑压压的观众,她缓缓地说,这就是我,一个曾经堕落的女孩的秘密。但我今天已经从迷梦中舒醒了
——我要寻找我失落的世界!我不知道他能否接受这样的我,也许我失去了爱他的资格,但我卸去了精神上的
重负,找回了爱的能力。从此以后,我要重新做人!——你听到了吗?你能原谅我吗?
  在片刻的宁静之后,剧场里爆发出一阵无比热烈的掌声。有几个评委擦了擦眼睛,市长也频频点头,对身边
的钱贵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说是不是?
  钱贵点头称是——然后我看见他把手机放在了耳朵上,接听什么人的电话。我的心里顿时习惯性地不舒服起
来:是不是李秋水?虽然她秉承着自己一贯的方式,并没有在剧场里抛头露面,但她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
我的脑子里,这是我脑子的线路出现的无法排除的故障。
  钱贵收起了手机,对市长说了几句什么,市长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然后钱贵离开了座位——我看见他一
直走出了剧场的门,又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李秋水。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71 节 风云起,波澜急
  1 号选手一出场就博得了评委和观众的高度评价,因为她不仅袒露了自己堕落的过去,而且很有可能获得
新生。这个堕落天使给后面的选手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接连数人遭到了评委和观众的冷遇,她们不是因为自己的
表白缺乏新颖和震撼力,道德虽恶但流于平庸,就是因为自然条件稍逊一筹,难以在内心与身体之间形成强烈
的反差效果——1 号选手以自己的完美演绎克服了第一个出场的不利局面,大有拔得头筹之势。
  10 号选手的出现,最初也没有显示出特别之处。和前 9 位选手一样,她披露的道德问题也是关于男人的,
看来只有男人才能使她们耿耿于怀,永志难忘。评委与观众在一系列男女关系的密集轰炸之后,此时进入了轻微
的审美疲劳状态,虽偶有出奇之处,但已经无法唤起强烈共鸣。
  10 号胸有成竹。她讲完自己的故事,身着内衣进入了最后一个程序:袒露过内心之后,在追光灯下袒露身
体。
  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比较集中,所以一下子就发现她的大腿上似乎有一块地方与周围皮肤的颜色有些不
同。大家仔细一看,确认是不一样,那是一块青痕。大家有点失望,觉得这个选手不仅思想的缺陷不足,而且身
体也不够完美。
  10 号不为所动,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走到舞台的前端做了一个亮相——但没有按计划转身再走回去,从
幕布后面消失。
  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大腿——确切地说,应该是大腿上的那道青痕。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泛起了红晕。
  各位老师,各位观众,她说,我知道你们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对自己更不满意!我想
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你们,怎样做才是一个想要摆脱低级趣味的高尚的人,但我还是隐藏了自己,没有彻底的勇
气,只为自己留下了这一块耻辱的标记……
  她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一块青痕——大家的神经立刻兴奋起来,预感到将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战胜了什么,说,思想道德建设是所有人都不能回避的事情,重在参与、改善、
实践——但是我现在才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在此前,我还一直把它当成真正的竞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
达到获胜的目的。现在我想通了,比赛本身不是目的,让大家在活生生的现实中看到生活中丑陋的一面,并引以
为戒,达到道德的圆满才是真正的目的!我无法容忍自己玷污这个神圣的舞台,所以,我现在鼓起勇气,告诉
你们一个我不说就不会知道的秘密——这块青痕……
  她的目光从观众席慢慢转移到了评委席,大家的目光也跟着她转了过去。评委们立刻不安起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老主持人身上。
  她说,我把自己给了焦老师,而焦老师给了我这一块伤痕。
  观众一片哗然,没想到 10 号选手会爆出跟评委老师上床这样的猛料。老主持人——大家都习惯叫他焦老师
——再也不像在电视上那样端庄了,气得手指直发抖,厉声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拿出证据来!
  估计所有的男人遇到这种情况时都会像焦老师一样要求对方拿出证据来。 10 号一点都不慌张,说,我的录
音机就在后台,您真的要我拿出来吗?
  焦老师依然十分愤怒,但他并没有正面迎接她的挑战,而是狠狠地把手中用来给选手打分的笔向地下一摔 ,
说了一句“厚颜无耻啊”,就离开了评委席,大步流星地向剧场门口走去。
  王二娃可不想错过这个上头条新闻的好机会,立即指示手下:追上他,别让他跑了!
  观众们被突然而至的一幕刺激得热血澎湃,齐声呼吁:把录音带拿出来听听!给 10 号打 10 分!10 号最棒!
  剧场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各位评委老先生的神色都紧张得变了形,但他们毕竟久经沙场,心里都很清楚:
决不能给 10 号选手开这个口子,否则后面就会难以收拾,他们很可能因此全军覆没。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
上策,他们和焦老师一样,以无比愤怒的表情扔掉了手中的笔,溜之大吉也。可怜刁道长一个女流之辈,拦也拦
不住,挡也挡不了,徒唤奈何。
  只见王二娃一个箭步就窜上了舞台,后面举着摄象机、照相机、录音笔的各路记者也跟着“嗡嗡嗡”地窜了
上去,把 10 号团团包围在舞台中间。观众也不甘寂寞,有的跟着记者上了台,有的在台下大声叫喊、吹口哨、踹
椅子,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兴奋不已。
  维持秩序的警察们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这么狂热,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
么办才好。
  市长眼见自己亲自关心的思想道德教育活动搞成了这个样子,顿时急火攻心,血压直线上升,颤抖着双手 ,
告诉陪在身边的秘书:快,快送我上医院!
  而我,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但我又分明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声音越来越响,敲击着我的耳膜,渐渐地淹没了所有的声响,直到什么都听不见……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72 节 失语
  数日之后的一个午后,我正躺在藤椅上沉沉地睡觉——嘴边甚至流出了口水——听见耳朵边传来我爸我妈
和一个人低低的说话声。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陌生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家伙。他也看到了我,还向我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想像他那
样笑,可是嘴边的口水却不争气地直往下流。
  我妈皱了一下眉头,递给我一块手帕,我用它把口水擦干净。
  手帕……你知道什么是手帕吗?金丝眼镜轻声细语地问我说。
  我被他的问题搞得有点懵,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不是耳朵不太灵敏?于是使劲晃了晃头。
  我爸我妈的表情顿时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那么爸爸呢?你知道爸爸是谁吗?金丝眼镜又问我说。
  我想我的耳朵没有毛病,他确实是在问我“谁是爸爸”这个问题。我觉得这问题很有意思,于是伸手指了指
我爸的脑袋。
  我爸我妈的表情顿时又开成了一朵花。
  臀部,请指出你臀部的位置。金丝眼镜命令我说。
  我明白了——这家伙多数是我爸我妈从哪儿请来的专家,想测验一下我是不是脑子真出了什么毛病。不知道
他是不是总给女患者搞测验养成了习惯,居然让我指出自己的臀部所在——我伸出手指来,指了指他的脸。
  我爸我妈的表情再次晴转多云,急忙向金丝眼镜赔礼道歉。金丝眼镜可能是这种情况经历得多了,倒也不以
为意,还是那么轻声细语地说,我渴了,给我倒杯茶可以吗?
  我爸一听他想喝水,急忙要拿暖瓶,我妈把他按在了沙发上——还是我妈懂行,知道这是金丝眼镜出的一
道测验题。
  看着我爸我妈那迫切的表情,我动了恻隐之心,十分顺从地、正确地完成了金丝眼镜交给我的任务。
  金丝眼镜很满意,从包里拿出了一叠卡片,然后抽出一张,举到我眼前,说,你能告诉我上面画的是什么
吗?
  看来这个测验项目应该是看图说话。卡片上画着一个小孩拿着钱,正要递到一个老太太手里,以换取一根冰
棍儿。
  我开始张嘴说话,可是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儿那里,他们只看见我的嘴唇在动,但什么都没听着——我爸我
妈真的害怕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只有金丝眼镜还沉得住气,他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天天都市报》,指着上面的一条新闻说,你能把这条消
息朗读一遍吗?
  我把报纸拿过来,看见这条消息说的是我市警察昨天深夜又抓获了一批小姐,嗓子眼儿那里顿时清爽起来。
  本报讯,我高声朗读道,昨天深夜,朝阳区民警突击检查了几个群众反映问题较多的洗浴中心和发廊,结
果发现这些地方普遍存在着色情陪侍现象,20 多个所谓的女“服务员”在从事色情服务时被当场抓获……
  我爸我妈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些天我一直都紧闭着嘴巴,他们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并导致我成
了哑巴——但事实是我能说话,我不是哑巴。
  金丝眼镜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推出了最后一项测验题:把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放到我手里,要求我写出一
段话。
  我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我不是失语症患者,我只是失语
  他们看完了这句话就看着我。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读到的是迷惑。
  我每天呆在家里,陪伴我的是我爸我妈,而不是水中花,她已经像落在水中的花一样漂走了——这在我的
预料之中,到了这种时候她肯定会从我眼前消失,何况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爸我妈真的很害怕,即使我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打击和刺激,也不应该发展到丧失语言能力的地步。他们怀
疑我脑部的某一区域受了伤,所以就去找了一个专门研究失语症的专家为我做测验。但金丝眼镜对我的表现感到
迷惑不解,对测验无法做出结论,认为我很可能是一个罕见的失语症变异患者(这种病又不是病毒,不明白怎
么会产生变异),或者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要不就干脆没有问题——这么看病我也能当大夫。
  其实金丝眼镜的最后一个判断比较接近事实,但我不想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他,因为我的发
声系统——从语言中枢到嗓子眼儿——确实存在着障碍,大脑中的另一些区域总在发出一些对说话这一行为表
示厌恶的化学物质和电流,而嗓子眼儿那里就同步表现为干涩、疼痛等症状。
  不管怎么说,我的一段朗读证明了我不是哑巴,我对金丝眼镜发出的指令的执行情况证明了我的智力还算
正常,这两个事实已经把我爸我妈心头的石头卸去了一多半儿,但他们显然不能理解我“能说却不说”的表现。
  还是受刺激了,我妈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后分析说,只有时间才能让他恢复正常。
  我爸已经对我妈点了半辈子头,此时此刻再多点一次完全正常。
  自从长大之后,我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充裕的闲暇时间。我既不读书,也不看报,更不看电视,主要是闭着眼
睛,或者是睡觉,或者是默想,很像是痴呆。
  我爸当然不希望我从此痴呆,每当这时,他就会凑到我面前,对我说,儿子,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如
果是,你就对我点一下头。
  我看着他脸上越来越密集的皱纹,冲他点了点头。
  我爸很高兴,告诉我妈说,他不是痴呆,他在想事情。
  他想些什么?有什么好想的?我妈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爸用最省事的方式回答说。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73 节 会客
  除了闭上眼睛,我的另外一个打发时间的方式是会客——这些客人里不会有刁道长、张主席、老皮、老牛和美
姬,他们都和我一样,在“道教”被市长解散之后呆在了家里,自顾尚且不暇,脑子里自然也不会装着我。
  我的常客是王二娃。
  王二娃每次坐到我面前,都会把他的感慨重复一遍,语气听起来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羡慕。
  他妈的这个钱贵太狡猾了,把所有的人都耍完了就溜之大吉。最可怜的就是你们,还在一边帮他数钱。最可
气的就是你们那个处长了,按理说好赖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也算是见过世面了,怎么连一分保证金都
没要就把比赛交给了他?太不正常,太不正常!
  他知道我不会吭声,但这也不会耽误他自言自语。
  你说这小子是有钱还是没钱?要说他没钱吧,他天天人模狗样的;要说他有钱吧,怎么弄点钱转身就跑了?
  我在纸上给他写了一行字,然后看着他笑。
  我觉得这小子就是用这个蒙人的,王二娃看过我写的字,摇了摇头说,估计这 9 家公司都是绣花枕头,不
定都鼓捣什么呢。公安局那边很快就会查清楚了——不过能鼓捣这么多绣花枕头也挺不容易的,我就鼓捣不出来,
你也鼓捣不出来。别说 9 个公司了,我连 9 个小卖店都鼓捣不出来。
  我又写了一句话递给他。
  那是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须得报。你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云南?
香港?泰国?还是美国?要是我的话就往美国跑,那儿安全,说不定美国警察还保护他呢——政治避难。
  你说这小子过得舒服吗?我在纸上写道。
  王二娃想了想,说,这就不好说了——揣着这么多钱你能说他难受吗?有这么多钱能干多少事啊!像咱们
这样的,就是缺钱,咱们要是有了钱,那肯定比他强多了——可话说回来,被公安局到处抓也挺难受的,你说
他天天是不是睡不好觉?
  睡不好觉为什么还要去做呢?我接着写道。
  这个……也是没办法啊,他要是不跑,就不是睡不好觉的问题了,是能不能睡觉的问题了。这小子早就知道
势头不大对劲儿,卷走你们的钱是最后一票——他妈的,这一票干得还真漂亮!
  你能睡好觉吗?
  王二娃一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现在我的睡眠最好了,以前我可是睡不好觉。
哥们,一个人想睡个好觉是多么不容易啊,我算尝够那滋味儿了,脑子里就像有虫子爬。
  我的脑子里现在就总是有一个虫子在爬。我写道。
  王二娃探过自己逐渐发福的身体,盯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见我走的道路了吗?哪天你要是像
我一样了,那个虫子就会无影无踪。
  我没想到的客人是隋风飘——在经历了小学、大学不同凡响的岁月后,我们终于不再是紧紧拴在一起的一对
儿蚂蚱了,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些注定回避不了的东西,在九曲十
八弯之后,又回到了身边。
  隋风飘给我带来了一大堆礼物,有脑白金、补脑口服液、维生素 ABCDE,但最令我心动的是巧克力——我
想起了我们的友谊。在岁月漫不经心的沉淀之后,这种感觉很有些不同。
  吃巧克力会让你的嗓子舒服一点儿,她说,有帮于你恢复功能——你是不是嗓子有点儿失声?
  关于我嗓子的事情估计全市人民有一半都知道了,这还得归功于王二娃,他可不管是谁,只要有料就会在
报纸上通知出去。
  我无声地笑了笑,在我那个专门用来对话的本子上写了一句话,然后递到她手里。
  隋风飘看了看,然后冲我摆手说,咱们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朋友,你这么客气就不对了——真正的朋
友,都是默默地站在你的身后,在你要倒下的时候,就会推你一把的人——你说我是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钻,但我们之间存在友谊是确定无疑的。我又写了一句话递到她手里。
  前面应该加一个“副”字,她略微有点腼腆地纠正我说,是副处长。
  隋风飘已经做到了副处长的职位,这一点儿都不让我奇怪。
  很久没有向她请教过问题了,我禁不住有点发痒,脑子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冲动。
  可能是许久不配合的缘故,她看了我的下一个问题,挠了挠鼻子尖儿,有点儿犯难。但我的记忆告诉我,根
本就没有任何困难能真正难住她。
  人要想活出真正的自我,她说,最关键的地方是弄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连这个都没弄清楚,你就失
去了前进的方向,看见别人往哪里走,就跟到哪里,说不定那些人是小偷呢,你就跟着做了小偷——没办法啊 ,
你混到人家队伍里去了,所以你就得干小偷。你要是愿意干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你很可能不愿意干。后悔了
吧?晚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为什么浪子回头就用金子也很难换回来呢?因为上道了,上马容易下马难
啊。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隋风飘的思路顺畅起来。
  人要是没有自己的目标,就像瞎子走夜路,两眼一抹黑,一头撞到南墙上,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所以,首先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这样你就知道该练什么武功了,而且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举首投足,恢
恢乎游刃有余——比如说我吧,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发展成什么样子,所以我把精力都放到了自己的人生
理想上,我要做的一切,都是立足于这个出发点。所以,我能取得今天的这点儿成绩吧,也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
——你说这算不算活出了自我?
  我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自我。跟隋风飘在一起,总是能长些不俗的学问。于是我
接着向她请教。
  她看我的表情十分奇怪,那熟悉的样子不由得让我再次记起了我们共同的童年时代。
  她看起来真的怀疑我痴呆了,不解地说,如果你是发自内心的愿意,那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呢?除非你不愿
意,还非要让自己去那么做——那就不是自我——这个问题刚刚已经谈过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真的
不明白?
  
  第三部分 在人间
  第 74 节 大师的指点
  我最想不到的客人是大师傅。就在一个我刚睁开迷蒙睡眼的寂静午后,他翩然而至。这决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也让我对他的法力顿生崇敬——他不仅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连我住在哪里都算出来了,看来决非浪得虚名。
  我赶紧给大师傅倒了一杯芳香浓郁的咖啡,然后乖乖地坐好,静候福音——像大师傅这样行踪宛如羚羊挂
角般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应该不是为了喝几杯咖啡。
  大师傅微微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之中。我更加一动也不敢动了,生怕惊扰了他。
  大师傅忽然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炬,直射到我的胸膛里。
  哥们儿,他开口说,你现在可对我感到似曾相识?是不是想起了过去?
  就像他说的,我确实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在登科隆大学时他打坐修行的一幕。我赶紧点了点头。
  往事并不如烟,他说,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都受制于一个属于自己的数学方程。
这个方程决定了他的人生轨迹只有两个方向:一条向上,一条向下。他人生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一个可以求解的
坐标点;他人生的辉煌,最多只有一个顶点。一个看起来具有无限可能的人生过程,其实并不无限——它都在那
条抛物线上。
  据传说,大师为人预测人生的手段基本都是阴阳八卦,但大师傅的一番话顿时令我生出无限敬意——原来
他的绝活儿是抛物线方程理论,如此独辟蹊径,大师傅今日的威名自然有他的出处,我唯有洗耳恭听。只是我不
明白他是怎么算出每个人的抛物线方程的,但无疑他建立了自己才懂的一套体系。
  追求无限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在无限想象的贪婪中达到灿烂辉煌,这是所有人的通病,也是痛苦的根源所
在——他的道路早就在那条抛物线的轨迹上,任何一次偏离,都是一次错误。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有两条抛物线:
一条是主导的实线,一条是偏离的虚线,它们大部分是重合的,只在某几个有限的区间,才出现短暂的分离。
  我有点儿晕——一条实的就够难以理解的了,居然还有另外一条虚的。确切地说,大师傅的理论应该是抛物
线方程组理论——但是我好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点儿什么。
  大师傅不管我是不是理解了,接着说道,这两条抛物线叠加在一起,就是人生的悲喜剧。虚线就是对实线的
背离,但那条实线就像磁石,虚线的每一次背离都难逃最后的命运,它终归还是要回到实线上——这就是命,
就是生活的本真。
  我一下子被大师傅的话震慑住了,如同在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缕阳光。往事并不如烟,它们一幕一幕地在我
眼前掠过,我似乎看见它们真的汇聚成了两条抛物线,在我眼前晃动,飘摇。
  哥们儿,大师傅注视着我惊恐的眼睛,说,你现在的位置是在那条虚线上,只要你祛除了那个困扰你的心
魔,就会收发自如,御风而行——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我被大师傅的眼睛看得直冒汗,而且看到他的额头上似乎还有第三只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目吗?
  我的嗓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动,大脑的语言中枢系统不再是一片杂乱无章的信号,一组由化
学反应生成的电讯号发送到了我的嗓子,那里不再是干涩、疼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愉悦。那个电讯号的
信息是:说吧,小子,祝你从此愉快!
  那种难以言传的愉悦瞬间流遍了我的身体,暖洋洋的,像冬天憋在黑屋子里的老头儿忽然晒到了春天的太
阳。
  我恢复了自己正常的语言功能。不用麻烦大师傅解出我的坐标点,我觉得我已经把他的理论精华学到了手,
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列出控制我的那个方程组了。
  虽然我从“道教”下岗了,从常规来说应该是无所适从的状态。但我根据方程组的解,知道了我的下一个坐
标点——我坐在久违的书桌前,一边回忆着我的人生,一边写出了这篇小说,给自己,也给你们。
  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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