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师范大学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0 年第 1 期 J OU RNAL OF FUJ IAN TEACHERS UN IV ERSIT Y No11 , 2000

( 总第 106 期) ( Philosop hy and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General , No1106

论唐人的仙乡小说
陈 　节
( 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 , 福建福州 , 350007)

摘 　要 : 唐人仙乡小说数量颇丰 , 并产生了仙岛 、仙洞两种模式 。本文拟从神话传承 、志怪影响 、宗

教作用以及社会心理等方面 , 探讨仙乡模式形成的原因 、存在的意义以及思想和艺术上的得失 。
关键词 : 神话 ; 志怪 ; 道教 ; 仙乡
　ΞΞΞ
中图分类号 : I20614 　　　　文献标识码 : A 　　　　文章编号 : 1000 - 5285 ( 2000) 01 - 0053 - 06

　　在卷帙浩繁的唐人小说中 , 以凡人进入仙 《广记》卷 25 《采药民》: “遇一大薯药 , 斫

乡 、和仙人相遇为题材的作品 , 数量相当多 。这 之深数丈 , 其根渐大 ……地陷不止 ……此人堕中
些小说中的仙乡 , 基本呈现着两种类型 : 海上仙 无由出 ……旁一穴 , 既入稍大 ……乃出一洞口
岛和山中仙洞 。我们姑且将其称为仙岛模式和仙 ……岸上见有数十家 ……。 ”
洞模式 。另有一种仙乡 , 虽设在闾阎之中 , 但往 《广记》卷 20 《阴隐客》: 工人挖井 , “见一
往要 “经一小径 , 初尚荒凉 , 移步愈佳”之后 , 石穴 , 乃入穴探之 , 初数十步 , 无所见 ……俄转
才进入仙人府第 , 分明是仙洞模式的变形 , 故也 有日月之光 ……则别有一天地 ……。 ”
可归入此类 。 从以上所举数例可见称其为 “模式”并非虚
仙岛模式的作品如 : 语 。这两类小说在情节结构上 , 往往有较为固定
《太平广记》 ( 以下称《广记》) 卷 18 《元藏 的框架 : 因某种纯粹偶然的因素进入仙乡 — —
—被
几》: 元藏几因 “风浪坏船 ……为破木所载 , 殆 赐仙药或仙食 — —
—自请 或被送 还乡 —
( ) —
—重返
经半月 , 忽达于洲岛 ……其洲方千里 , 花木常如 仙乡 或不可得 。因此 , 我们可以将这些小说
( )
二月 ……人多不死 ……。” 概称为 “仙乡模式”的小说 。
《广记》卷 18 《柳归舜》: 吴兴柳归舜 “自 这种仙乡模式是如何形成的 ? 笔者拟从信
江南抵巴陵 , 大风吹至君山下 , 因维舟登岸 , 寻 仰 、神话的传承和宗教的角度来探析这个问题 。
小径 , 不觉行四五里 ……。
” 从传承的角度看 , 仙乡模式首先来自东方海上神
《广记》卷 25 《元柳二公》: 二公 “登舟而 山和西方昆仑仙境的神话 。在《山海经・ 中山经》
欲渡海 ……飓风炎欠起 , 断缆漂舟入于大海 ……抵 中 , 就有关于仙山的记载 : “洞庭之山 , 帝之二
孤岛而风止 ……。 ” 女居之 。”对仙山较详尽的描述 , 是在 《列子》
仙洞模式的作品如 : 中:
《广记》卷 23 《崔生》: “进士崔生尝游青城 　　渤海之东不知其亿万里有大壑焉 ,
山 ……驴走　不及 , 约行二十余里 , 至一洞口 实惟无府之谷 , 其下无底 , 名曰归墟 ,
……遂入去 , 又十里出洞门 , 望见草树岩壑 , 悉 八 九 野之水 , 尺汉之流 , 莫不注之
非人间所有 ……。 ” 而无增减焉 , 其中有五山焉 , 一曰岱

Ξ 收稿日期 : 1999 —10 —16

ΞΞ 作者简介 : 陈节 ( 1949 —　) , 女 , 福建连江人 , 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
— 53 —
 屿 , 二曰员峤 , 三曰方壶 , 四曰瀛洲 , 时下来护其宗族 ……
五曰蓬莱 ……其上台观皆金玉 , 其上禽 　　邗子乃一普通村民 , 偶然进入仙境 , 获仙符
兽皆缟 , 珠王干之树皆丛生 , 华食皆有滋 与仙药 , 便可数百年不死 , 受人奉祀 。这种明显
味 , 食之皆不老不死 , 所居之 人皆仙 带着道教色彩的故事 , 迎合了人们乐生畏死 、好
圣之种 …… 奇好异的心理 , 它们在当时一定被人们口耳相
　　这个神话在《史记・ 封禅书》中被这样记述 : 传 , 才引起了作者的注意 。王孝廉 《神话与小
　　此三神山者 , 其传在渤海中 , 去人 说》一书收有台湾阿眉族的一个民间故事 : 阿眉
不远 , 患且至 , 则船风引而去 。盖尝有 族的一个祖先 , 失足落水 , 漂到一个女儿岛上 ,
至者 , 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 。其物 在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 。后来因思念家乡 , 骑着
禽兽尽白 , 而黄金银为宫阙 。未至 , 望 鲸鱼回来了 。回乡后才发现世上已经过了好多岁
之如云 , 及到 , 三神山反居水下 。临 月 。这个事实表明了仙乡故事传承的区域性之
下 , 风辄引去 , 终莫能至云 。 广 、时间性之长 。这种故事 , “到了她被写下来
　　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 , 海上仙山的神话多流 的时候 , 她便成为有定形的了 , 便可成为被拟仿
传在东方燕齐一带 , 而昆仑仙乡的神话则多传播 的东西了 。 ”③
在古代黄河流域的民间 。关于昆仑山的记载 , 见 六朝之时 , 因战乱频仍 , 政权更迭如传舍 ,
于《山海经》、《淮南子》等典籍中 。如《山海经 社会上弥漫着 “生年不满百 , 常怀百岁忧”之忧
・
海内西经》: 患氛围 , 因此崇尚佛道之风特甚 , 张皇鬼神 , 称
　　海内昆仑之虚 , 在西北 , 帝之下 道灵异成为时尚 。为 “发明神道之不诬”而撰写
都 。昆仑之虚方八百里 , 高万仞 , 上有 的志怪小说竟有八九十种之多 , 其中也不乏仙乡
木禾 ……百神之所在 。在八隅之岩 , 赤 题材 。陶渊明《搜神后记》中的《袁相根硕》,
水际 。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 就很接近《邗子传》, 而成为 “后世之刘阮入天
　　《淮南子》: 台故 事 的 先 驱”④。从 《邗 子 传》到 《袁 相 根
　　昆仑 ……疏圃之池 , 浸之黄水 , 黄 硕》, 再发展到《刘阮入天台》, 已经出现了仙乡
水三周 , 复其原 , 是谓丹水 , 饮之不死 模式的雏形 。陶渊明的另一作品《桃花源记》,
…… 虽然没有偶遇仙女的绮丽情思 , 但因作者思想的
东西方的两种仙乡神话 , 在道教形成以后 , 被糅 深刻 、描写的优美 , 同样产生了深远的 影 响 ,
合到了一起 。后于儒教和佛教出现的道教 , 为了 “桃花源”后来遂成为仙乡的代名词 。王维《桃
扩大本教的影响 , 宣传本教的教义 , 不遗余力地 源行》中的桃源便是 “初因避地去人间 , 更闻成
“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 、服食及百家之书 ,” 仙遂不还”的 “灵境”、“仙源”。李白《山中问
①
“辑上古以来及三代秦汉 , 博采诸家神仙事”。 答》: “桃花流水　然去 , 别有天地在人间 ,”张
于是神仙鬼怪的队伍日益庞大 , 洞天福地也不局 旭《桃花溪》: “桃花尽日随流水 , 洞在清溪何处
囿在东方海上和西方昆仑 , 进入仙乡的机会也让 边 ?”也都可见人们对这个故事的熟悉和神往 。
给了渔夫 、樵子 、农人 。只要你 “修我虚气 , 勿 鲁迅说 : “传奇者流 , 源盖出于志怪”, ⑤又
为世俗所污沦 ; 遂我自然 , 勿为邪见所凝滞”② , 说 : “但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写 , 不过他
便都有白日飞升 、永世长存的可能 。汉代的《列 不用于小说 , 这类文章 , 那时也不谓之小说 , 例
仙传》有一则《邗子传》很能说明这一问题 : 如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陶潜的《桃花源记》,
　　邗子者 , 自言蜀人也 , 好放犬子 。 其实倒和后来的唐代传奇文相近 ……”⑥。唐代
时有犬走入山穴 , 邗子随入 , 十余宿 小说取材 、取法于六朝志怪之处颇多 , 如《搜神
行 , 度数百里 , 上出山头 , 上有台殿宫 记》中的《焦湖庙玉枕》就成为沈既济 《枕中
府 , 青松树森然 , 仙吏护卫甚严 。见故 记》的取材对象 。袁相根硕 、世外桃源的故事 ,
妇主洗鱼 , 与邗子符一函并药 , 便使 都很投合唐人浪漫的体性 , 因此早在唐人小说的
还 , 与成都令桥君 。桥君发函 , 有鱼子 初期阶段 , 六朝的仙乡小说就使唐代小说家产生
也 。著池中养之 , 一年皆为龙形 , 复送 了兴趣 , 不过那时并没有独立的篇章出现 。如张
族
符还山上 。 …… ( 邗子 ) 遂留止山上 , 鸟 《游仙窟》开头的部分 , 颇类刘阮入天台的

— 54 —
情节 : “ ……行至一所 , 险峻非常 , 向上则有青
壁万里 , 直下则有碧潭千仞 。古老相传云 : ‘此
是神仙洞窟也 , 人迹罕至 , 鸟路才通 。每有香果
琼枝 , 天衣锡钵 , 自然浮出 , 不知从何而止 。
’”
但《游仙窟》毕竟不是仙乡小说 , 它大量的篇幅
写的是 “我”和十娘 、五嫂的调情 。中唐以后 ,
才大量出现仙乡小说 。这和道教的宣传和当时的
社会心理有一定的关系 。
道教为了和佛教争夺信众 , 不但努力扩大神
仙谱系 , 而且大肆展开宣传的攻势 。韩愈在《华 描绘心目中憧憬的仙乡灵境 , 可谓得心应手 。如
山女》诗中描写中唐时佛道两教争相宣教的热闹 《广记》卷 50 《嵩岳嫁女》中 : “泉瀑交流 , 松
场面 : “街东街西讲佛经 , 撞钟吹螺闹宫庭 。
” 桂夹道 。奇花异草 , 照烛如昼 。 ”《广记》卷 18
“华山女儿家奉道 , 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 《柳归舜》中 : “其外尽生翠竹 , 圆大如盎 , 高百
著冠帔 , 白咽红颊长眉青 。
”这种宣传活动的面 余尺 , 叶曳白云 , 森罗映天 , 清风徐吹 , 戛为丝
相当广泛 , 形式相当活泼 , 李嘉　《夜闻江南人
家赛神即事》说 : “南方淫祀古风俗 , 楚妪解唱
迎神曲 ……雨过风清洲渚间 , 椒浆醉尽迎神还
……月隐回塘犹自舞 , 一门依倚神之　 。 ”道教
给中国文学艺术带来的是 “一种追求绚丽神奇的
审美情趣 , 一种色彩缤纷 、瑰伟怪诞的意象群 ,
一种近乎沉浸于幻觉之中的热烈想象力 。 ”⑦在唐
诗中 , 神仙世界是 “玉山高与阆风齐 , 玉水清澈
不贮泥 。何处更求回日驭 , 此中兼有上天梯”⑧ ,
“玉宫桂树花未落 , 仙妾采香垂佩缨”⑨ ……在浓
郁的宗教和文学的氛围中 , 在文人开始 “有意识
的创造”小说的时候 , 六朝以来的仙乡小说 , 就
成为作家们 “施之藻绘 , 扩其波澜”的对象了 。
一个传说的产生 , 通常是以它的现实世界的
自然性 、社会性 、人文性和宗教传统作为背景
的 , 传说的内容 、事象和人物 , 必然带着产生传
说的时代的痕迹 , 代表了一个民族或集团此时此
地的意志 。如仙乡小说中 “山中方七日 , 世上已
千年”的时间差异 , 就反映了人们潜意识中对生
命流逝的忧惧心理 ; 海上仙山不死药的传说 , 反
映了人们乐生怕死的思想 。同样 , 唐代仙乡小说
从一个侧面 , 表现了当时社会的某种心理和意
志。
安史之乱以后 , 人们还没有从战争造成的深
哀巨痛中恢复元气 , 政局的混乱无序 , 又使他们
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藩镇割据的现象一直延续到
五代十国 , 牛李党争持续近四十年 , 而南衙北司
争夺政权的斗争愈演愈烈 。大和九年 ( 835 ) 的
“甘露之变”, 受株连者多达千余人 ! 政治抱负难
以实现 , 连一己之性命也朝不保夕 , 于是人们转
而寻求精神的伊甸园 : “待我休官了婚嫁 , 桃源
洞里寻仙兄 。”⑩越是渲染仙乡的美好 , 越显出人
间的丑恶 , 越能突出人们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
烦恼 , 对末世的焦虑 , 对建构新生活的向往之
情 。仙乡小说表达了这种社会心理和愿望 , 这是
它的最积极的意义 。
唐代仙乡小说在艺术上自然也比六朝同类小
说有长足的进步 。以景物描写来说 , 在唐代 , 山
水诗已成绩斐然 , 人们用写山水的生花妙笔 , 去
竹声 。
”《广记》卷 41 《五老》中 : “田畴平坦 ,
药畦石泉 , 佳景差次 ,”“茅屋竹亭 , 潇洒可望”,
《广记》卷 28 《僧契虚》中 “风日恬煦 , 山水清
丽 ……攒峰峻拔 , 石径危峻 , ……烟影繁茂 , 高
数千寻”, “城邑宫阙 , 玑玉交映 , 在云物之外”
……这些景物突出了仙乡的特点 , 寄寓了人们对
理想中的世外桃园的追慕 。从情节结构来看 , 唐
代优秀的仙乡小说比六朝之 “粗陈梗概者”, 要
更具波澜 , 更引人入胜 。在《元柳二公》中 , 小
说除了对仙乡模式的几个因素都作了交代 , 还写
了巡海夜叉因误放进元柳二人而被杀戮 , 回雁峰
使者因负了仙娥之托而受到严厉的报复的情节 ,
使神仙世界也充满人的情结 , 奇幻之中又很有烟
火味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 有几篇仙乡小说 , 对
固定模式有一定的突破 , 表现了作者创新的意
识。
《广记》卷 39 《慈心仙人》, 记唐代宗时浙
东农民起义领袖袁晁因率兵攻打永嘉 , “其船遇
风 , 东漂数千里 , 遥望一山 , 青翠森然 。有城
壁 , 五色照耀 。
”上山入室后 , 见一仙女 , 道此
处是 “镜湖山慈心仙 人 修 道 处 ,”并 训 诫 众 人
“无故与袁晁作贼 , 不出十日 , 当有大祸 , 宜深
慎之 。
”数日后 , 这一队农民军果然在临海 “为
官军格死 , 唯妇人六七人获存 。 ”这是一篇仙岛
模式的小说 , 但现实意味之浓 , 甚至超过了非仙
乡小说 。作者虽然站在反动的立场上 , 憎恨农民
军 , 但小说客观上反映了官军的凶残 , 并且以仙
乡写非仙内容 , 也是一种大胆的创造 。
当我们在总结唐人仙乡小说的成绩时 , 我们
还要看到它也存在着十分明显的思想和艺术上的
— 55 —
不足 。首先是思想的平庸 、肤浅 。我们可以将
《桃花源记》和《麻阳村民》以及《广记》卷 42
中的《李虞》作一比较 。《麻阳村民》写麻阳一
村民因猪食禾 , 怒持弓矢伺之 , 逐猪进一大门 ,
见室宇壮丽 , 不类人间 , “至大厅 , 见群仙羽衣
乌帻 , 或扌雩蒲 , 或奕棋 , 或饮酒 ,”“又至一所 ,
有数十床 , 床上各坐一人持书 , 状如听讲 。 ”原
来是玉帝让河上公为群仙讲《周易》。 《李虞》记
信州李虞与友人游华山 , 偶至一小洞 , 才高数
尺 , 走进二三里后 , 到洞口 , 见 “川岩草树 , 不
似人间 , 亦有耕者 。”洞主自言 “姓杜 , 名子华 ,
逢乱避世 , 遇仙侣 , 居此已数百年 。 ”三人谈论
朝廷事 , 留连数日后 , 辞出洞府 , 异日再来寻
访 , 却踪影俱无 。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相
比 , 《麻阳村民》、《李虞》两篇所表现的思想显
然是简单 、肤浅的 。陶渊明以优美的文笔 , 构建
了一个和平安乐的社会环境 , 他的社会理想是
“相命肆农耕 , 日入从所憩 ,”“春蚕收长丝 , 秋
熟靡王税 。 ”这虽是乌托邦式的幻想 , 但是它批
判了晋末社会的黑暗 , 鼓舞人们去争取幸福的生
活 。而《麻阳村民》等小说 , 徒然模拟了 “桃花
源”这个仙乡的外壳 , 套用了仙山故事模式 , 却
丢弃了它最精彩 、最有价值的思想内核 。它们只
是将桃花源中的渔夫樵子 , 改头换面成了沾上些
仙气的秀才举子 , 将文人的生活环境嫁接到仙洞
中 , 反映了文人的生活情趣而已 。
有的仙乡小说则流露出浓厚的艳羡富贵淫
乐 、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意识 。 《广记》卷 53 的
《麒麟客》, 用许多笔墨 , 铺写仙人的威仪和豪华
的生活 : “紫衣吏数百人罗拜道侧 , 既入 , 青衣
数十人 , 容色皆殊 , 衣服鲜华 , 不可名状 , 各执
乐器引拜 。 ”“其窗户阶门 挞 屏障茵缛之盛 , 固非人
世所有 , 歌鸾舞凤及诸声乐 , 皆所未闻 。 ”《广
记》卷 17 《裴谌》: “窗户栋梁皆饰以珠宝 , 屏
障皆画云鹤 , 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 , 器物珍
异 , 皆非人间所有 。香醪佳馔 , 目所未窥 。
”对
神仙生活的夸饰 , 折射出作者既想避世 , 又贪恋
人世浮华的心理 。《采药民》中 , 作者甚至借玉
皇之口 , 对学道之人许诺说 : “但勤心妙道 , 自
能得到美女 。
”这些小说所津津乐道的神仙奢侈 、
坐享其成的生活 , 只能证明 “对道教来说 , 它根
本的东西并不在于老 、庄那种精神的超越 , 而在
于满足现实世界的人们的心理欲望 , 乃至解决现
世的种种实际问题”λϖg, 表现作者思想的庸俗 。
— 56 —
仙乡小说艺术上最大的失败在于缺乏创造 。
陈陈相因 , 甚至辗转抄袭之作 , 比比皆是 。
仙乡故事能够成为一种凝固的 “模式”, 这
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悲哀的事情 。一种创作程式终
久打不破 , 并不意味着这种程式的优秀 , 而往往
是因为作者的平庸 。仙乡小说情节结构几乎千篇
一律 。如《裴谌》写裴谌与王敬伯一同学道 , 王
因不堪其苦 , 且欣羡人间荣华 , 半途下山 。几年
后 , 裴已成仙 , 邀王至仙府 , 极力炫耀神仙的养
尊处优后 , 又用法术摄来王之妻子 , 让她奏乐佐
酒 , 以此羞辱王 。《广记》卷 23 的《张李二公》
和《广记》卷 12 的《卢李二生》, 情节上与《裴
谌》如出一辙 。前半都写二人同学道 , 一人半途
而废 。坚持修炼的人羽化登仙 , 将中途辍学的人
请进仙家 , 接受一番物质和精神上的教育 , 下半
都写妻子 ( 或未来的妻子) 被摄来奏乐 。在对比
之后 , 夸耀当神仙的好处 。《采药民》则是一篇
“大拼盘”。初入山洞一段 , 和《桃花源记》一般
无二 : “忽旁见一穴 , 既入 , 稍大 , 渐渐匍匐 ,
可数十步 , 前视 , 如有明状 。寻之而行一里余 ,
此穴渐高 , 绕穴行可一里许 , 乃出一洞口 。洞上
有水 , 阔数十步 。岸上见有数十人家村落 , 桑柘
花物草木 , 如二三月 。中有人 , 男女衣服 , 不似
今人 , 耕夫钓童 , 往往相遇 。
”中间写牛吐宝珠
一事 , 又是模仿《广记》卷 34 的《崔生》。在仙
境和玉女结合的情节 , 又沿袭了袁相根硕 、刘晨
阮肇的故事 。所以王汝涛先生说 : “此篇的各部
分 , 差不多都有因袭他篇的痕迹 , 是采用他人著
作的内容 , 改头换面拼凑而成 , 著此一篇 , 以见
当时文坛剽窃之风的一个侧面 。 ”λω
g
当时文坛剽窃之风的确很盛 , 《唐诗纪事》
卷 47 《李播》条记 :
　　播以郎中典蕲州 , 有李生携诗谒
之 。播曰 : “此吾未第时行卷也 。
”李
曰 : “顷于京师书肆百钱得此 , 游江淮
间二十余年矣 , 欲幸见惠 。
”
　　他人的行卷之诗 , 既然可以用百钱买之书
肆 , 他人的小说 , 大概也可以用此法得到 , 稍加
改易 , 据为己有 。况且唐人之作小说 , 如虞集所
说 , 乃 “闲暇无所用心 , 辄想象幽怪遇合 、才情
恍惚之事 , 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 。盍簪
之次 , 各出行卷 , 以相娱玩”λξ
g
的审美 、娱乐活
动 , 在互相传阅 、“征异话奇”的过程中 , 也可
能造就几个 “文偷公”。抄袭 、模仿的结果 , 是
 顾炎武 指出的 “摹仿之作 , 即使逼肖古人 , 已
非极诣 , 况遗其神理 , 而得其皮毛者手 ?”λψ
g
像 些小说 。它们这所以能产生这样的感染力 , 很重
《麻阳村民》、《采药民》等摹仿旧作又劣于旧作
的小说 , 即受此 “文坛剽窃之风”的浸染 。不
过 , 倘若作进一步探讨 , 还可看出时代精神的变
化对创作主体的影响 。
唐人仙乡小说大多产生于中晚唐 。如前所
述 , 这是充满了矛盾 、忧惧 、苦痛的时期 , 士大
夫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功名祗问马上
取”、
“云霄坐致 、青紫俯拾”的豪宕之气已荡然
无存 , 人们从关心国事 , 转向关心个体 ; 从心存
魏阙 , 走向志在山林 。于是佛教的 “东山法门”,
道教的炼丹修真 , 都成了士大夫关照的对象 。
白居易思想的变化 , 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
白居易曾怀着极大的社会现任感 , “唯歌生民病 ,
愿得天子知”, λζg
但是永贞革新的失败 、他自己的
无辜被贬江州 , 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 他认识到
“昨日延英对 , 今日崖州去 。由来君臣间 , 宠辱
在朝暮”, λ{g于是萌生了归隐林泉的念头 : “年光
忽冉冉 , 世事本悠悠 。何必待衰老 , 然后悟浮
休 ?”|λg“我心与世两相忘 , 时事虽闻如不闻 。但
喜今年饱饭吃 , 洛阳禾稼如秋云 。更倾一樽歌一
曲 , 不独忘世兼忘身”λ}g, 则流露了 “心无所念 ,
念无所求”的禅宗思想 , “囊中贮余俸 , 郭外买
闲田”λ∼g, “月俸百千官二品 , 朝廷雇我作闲人”µυg
等诗表露的是满足于高官厚禄的庸俗心理 。白居
易尚且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了。
丹纳说 : “时代的趋向始终占着统治地位 。
企图向别方面发展的才干会发觉此路不通 ; 群众
思想和社会风气的压力 , 给艺术家定下一条发展
”µϖg
的路 , 不是压制艺术家 , 就是逼他改弦易辙 。
在这样的时代精神的作用下 , 产生了一批思想性
艺术性都不怎么高明的仙乡小说 。
仙乡小说艺术上的粗糙 , 还因为作者既无仙
乡生活的经验 , 又缺少丰富的想象力 。唐人小说
中写得最好的 , 是《霍小玉传》、
《莺莺传》、《李
娃传》这些爱情类的作品 。所谓 “小小情事 , 凄
　　①葛洪《神仙传》序 。
②司马承祯《天隐子・
神仙》。
③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 作家出版社 , 1953 年 ,
第 4 —5 页 。
惋欲绝 , 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µω
g
, 主要是指这
要的一点 , 是作家对这种风情旖旎的生活的熟
悉 , 对进士和妓女之间爱情关系的理解 , 如元稹
本身 , 就很可能是当事者之一 。这类小说纵使是
以虚设之文为之 , 也能写得内容丰富 , 情节生
动 。如沈亚之的《秦梦记》写作者自己在梦中成
为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的丈夫 , 夫唱妇随 , 伉俪情
深 , 但不久弄玉物故 , 沈亚之哀伤不已 , 作诗
挽之 , 有句云 “旧日闻箫处 , 高楼当月中 。梨花
寒食夜 , 深闭翠微宫”等句 , 情景交浃 , 缠绵悱
恻。“吴兴才子”沈亚之写这种文章 , 驾轻就熟 ,
文笔既华美 , 感情又真实 。而仙乡小说纯是臆想
之作 ( 唐代的仙乡小说 , 很少写到凡人和女仙的
恋爱) , 如果缺乏想象力 、创造性 , 就只有神话
传说 、六朝志怪和他人的作品可供参考 、模拟 。
而在中晚唐以后作家的想象力也出现了一定程度
的弱化 。
中唐以后 , 为了重振儒风 , 以挽救王朝的统
治 , 韩愈 、柳宗元等儒家学者 , 对儒学进行了一
番改造 。韩愈提倡道统说 、治心论 , 李翱主张
“复性灭情”, 柳宗元倡无神论 , 他们都在努力构
建儒家的理论体系 。还有一些士大夫归向 “自性
自悟”的禅宗 , 提倡独立思考 , 反对迷信权威 。
不论是站在儒的立场 , 还是站在佛的角度 , 他们
都体现了对理性的尊崇 。相对于中唐以前 , 这时
期浪漫的色彩有所淡化 。陆希声批评晚唐小说界
的一段话 , 也反映出想象力退潮的社会倾向 :
　　近日著小说者多矣 。大率皆鬼神变
怪荒唐诞妄之事 , 不然则滑稽诙谐以为
笑乐之资 。离此二者 , 或强言故事 , 则
皆诋訾前贤 , 使悠悠者以为口实 , 此近
ξ
µ
g
世之通病矣 。
　　失去以文为戏的兴趣 , 讥评 “鬼神变怪”之
事 , 以瑰丽奇异 、飞扬生动的想象力的弱化 , 去
换取理性的胜利 , 这对于仙乡小说来说 , 是一件
很可悲哀的事 。
④王 枝 忠 《汉 魏 六 朝 小 说 史》, 浙 江 古 籍 出 版 社
1997 年 , 第 92 页 。
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东方出版社 1996 年 , 第
52 页 。
— 57 —
 ⑥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有 ζ
λ
g白居易《寄唐生》、《白居易集》卷 1 , 中华书局
怎样的区别》。 1985 年 。
ϖ 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 上海人民出版社
λ
⑦g {
λ
g同上卷 , 《隐者》。
1995 年 , 第 371 页 、第 6 页 。 |
λ
gλ}
gλ∼
gµυ
g《白居易集》卷 5 《永崇里观居》, 卷 30
⑧《玉奚谷生诗集笺注》卷二《玉山》。 《诏下》, 卷 19 《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寄元郎中张博士》,
⑨《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天上谣》。 卷 33 《从同州刺史改换太子少傅分司》。
⑩张仲方《赠毛仙翁》, 《全唐诗》卷 466 。 ϖ
µ
g丹纳《艺术哲学》第二章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ω
λ
g《太 平 广 记 选》上 册 《采 药 民》注 , 齐 鲁 书 社 年 , 第 35 页 。
1980 年 。 ω
µ
g洪迈《唐人说荟・
凡例》。
ξ
λ
g虞集《道园学古录・
写韵轩记》。 ξ
µ
g《北户录序》。
ψ
λ
g顾炎武《日知录・
文人摹仿之病》。

参考文献

[ 1 ] 鲁迅 . 中国小说史略 [ M ] . 北京 : 东方出版社 , 1996.

[ 2 ] 葛兆光 . 道教与中国文化 [ M ] . 上海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1995.
[ 3 ] 欧阳健中国神怪小说通史 [ M ] . 南京 : 江苏教育出版社 , 1997.
[ 4 ] 王孝廉 . 神话与小说 [ C] . 台北 : 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 , 1987.

( 责任编辑 : 吴青青)

On“Fairyland”Stories in the Tang Dynasty

CHEN Jie
( Depart ment of Chi nese L anguage and L iterat ure , Fujian Teachers U niversity , Fuz hou , 350007 , Chian )

Abstract : There were quite a few“fairy land”stories in t he Tang Dynasty , which could be divided
into“fairy islands”and“fairy cavedwellings”ones 。 This t hesie focuses on t he reasons t hese novels came
into being , t heir social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 t heir ideological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 s f rom t he fol2
lowing aspect s : t he in heritance of t raditiond fairy tales , t he influences of tales of mystery and t he super2
nat ural , t he f unctions of religions , t he develop ment of society and human p hychology.
Key Words : Fairy tales ; Mystery and The Supernat ural ; Taoism ; “Fairyland” Stories of t he Tang
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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