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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

作者:书云
经济日报出版社
2004 年 10 月出版

作者简介:

生于 60 年代。1982 年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后在牛津大学对安东尼学院攻读近代史,毕业
后在英国从事电视制作,意在通过自己努力,使英国、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更加了解中国。
主要作品有《半边天》、 《百年叱咤风云录》及《1412:中国发现了世界?》等大型在史专题
系列片。《万里无云》是她的第一本书。

目录:

第一章 姥姥、我与玄奘
第二章 大雁塔之谜
第三章 唐僧与玄奘
第四章 失落的文明
第五章 天山历险
第六章 诞生与毁灭
第七章 月光之国
第八章 菩提树下
第九章 恒河之旅
第十章 血染黄沙
第十一章 敦煌瑰宝
第十二章 千古一人

引言:万里无云

2004 年 11 月 16 日 14:35

“万里无云”源自佛家语“万里无云万里天”,意思是:
“天”本来是光明的,因为风把云吹
来,天空就不晴朗了。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常常能保持晴晴朗朗的,那就没有黑暗,只有光明。

《西游记》中的唐僧,在中国是一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他虔诚、善良、但优柔寡
断,甚至是非不分。在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滑稽懒惰的猪八戒、憨厚朴实的沙和尚的保护下,
他历经八十一难,最终西天取经成功。

唐僧的原型,是唐朝的僧人玄奘。《西游记》是根据玄奘西行印度、寻求佛法的经历演绎而
成的神话小说。这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对现实世界的批判精神以及个性鲜
明的人物塑造而享誉文学史册。就是在把一切传统文化扫地出门的文化大革命中, 由于毛泽
东的青睐, 孙悟空成为造反派的偶像, 而《西游记》也得以幸免, 没有作为毒草被付之一炬。
我的第一本连环画册就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但是,小说里的唐僧与历史上的玄奘有本质的差别。

我在牛津大学学习期间,我的印度同学和我谈起每一个印度人都崇敬的玄奘, 他说没有玄奘
的《大唐西域记》, 印度古代的历史还会是漆黑一片,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佛陀是印度人。我
感到震惊, 无言以对。我从中学的课本里读到玄奘撰写了《大唐西域记》,但对其内容不甚
知之; 对玄奘的了解, 也主要限于《西游记》里那个柔弱的和尚。第二天, 我到牛津大学图
书馆, 找到了《大唐西域记》和玄奘的传记。一连三天, 我卷不释手; 同时一个问题萦绕着
我: 为什么我对这样一个被鲁迅称为“中华民族脊梁”的伟大人物如此无知?
和许多普通的中国人一样, 我从《西游记》里了解到唐僧受唐太宗之命,西天取经,以求大唐
帝国平安。他手持皇帝昭书,浩浩荡荡出长安,唐太宗十里相送,挥泪话别。事实上,玄奘
是违背朝廷禁止国民出关的敕令,黑夜中溜出长安城,到处都有追捕他的通缉令。他孤身一
人,历时十八年,行程五万余里。 他不得不用绝食的方法说服高昌王允许他继续西行, 天
山的雪崩使他险些丧命, 强盗要把他作为祭祀品献给河神, 国王想把公主嫁给他, 皇帝要为
他修建一百座寺庙来留住他…… 但是他把所有艰难困苦, 一切功名利禄都看成是他修行成
道的过程。

我不知道现在中国人通用的佛教经典许多是玄奘的译著:从印度取回佛经后,玄奘倾其余生
精力,译经弘法,其译著数量之大,质量之高,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为中国佛教文化留
下了最宝贵的一笔财富。佛教文化对中国的哲学、伦理、逻辑、文学、语言、音乐、舞蹈、
建筑、医学,甚至生活习惯产生过巨大的作用, 而且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
分。一位哲人说, 不了解佛教, 就不了解中国文化。对于像我这样出生于六十年代的中国年
轻人, 玄奘所信奉的佛教是封建迷信的代名词。从我刚懂事的时候, 我就朦胧地感到我姥姥
信仰的佛教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不能理解烧香拜佛怎么能给人带来精神慰藉, 也无法想象
它是如何伴随我姥姥走过苦难的一生, 更不了解我们革命的对象怎么是我们历史和传统的
重要的组成部分。

古人言: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沿着玄奘的足迹, 依照《大唐西域记》的记载, 一千三百多年


后的今天, 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错中, 亲身去体验玄奘的经历, 力图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探寻中外文化交流对中国的影响 – 我踏上了漫漫的西行之路, 孤身一人, 历时将近一年,
经历绑架的危险, 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分子的干扰, 佛教圣地的极端贫困和暴力, 但是我坚持
下来了, 而且找到了追寻的过去。

《万里无云》——序

2004 年 11 月 22 日 09:38

结识本书作者书云女士已多年, 我深以为荣。她禀赋天成, 富于创造力, 为向英国、美国和


西方其它国家介绍中国, 制作了不少优秀的专题纪录片。《万里无云》一书标志着她写作生
涯的开始。

此书创意甚美。“万里无云”源自佛语, 涵义是我们平静的心如万里晴空, 毫无疑惑。在我看


来, 这也可以指玄奘西行求法之路, 他为解开佛经的疑惑而求学印度。作为一个高僧大德,
作为他生活时代的见证人, 作为中印文化交流的桥梁, 玄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玄奘于公元 7 世纪赴印, 迄今已有 1300 余年。今天, 全球化是一个非常时髦的概念,很多人


认为它是西方人的发明。毫无疑问,西方于 19 世纪把中国茶叶引入印度, 但是中国和印度
两个文明古国的交往源远流长, 有近千年的历史,并在玄奘的时代达到顶峰。我认为, 这是世
界全球化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它不光是贸易的, 同时也是文化的全球化。丝绸之路的
驼队把中国的物品源源不断运到印度, 反之亦然。书云在书中给我们一一道来。比如说糖的
故事。从甘蔗里榨取红糖是印度人的发现, 传入中国后中国人把它加工成白糖; 商旅们把它
带回印度, 我们不胜欢喜, 于是白糖就成为“中国”的代名词。当然, 我们对彼此文化的影
响, 从印地语和汉语里的诸多的外来词就可略见一斑。汉语的 “世界”、 “永恒” 、
“平等”
和“绝对”都来自梵文。

有些人认为中国文化自成一体, 不善于吸收外来的影响, 我想这是一种误解。玄奘生活的唐


代是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 也是中国天文历法最发达的时期。天文对以天子自栩的中国皇帝
至关重要, 而唐朝的皇家天文台竟然是由 4 个印度人主持, 可见唐朝的开放和自信。

有一位印度人深知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要, 他就是我们的首届总理尼赫鲁。1934 年, 尼赫鲁在


英国人的监狱里写了《世界历史回眸》一书, 介绍他认为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 其
中就包括中印文化的交流。虽然他混淆了几位中国僧人到印度朝圣的年代,但是我完全同意
他的观点: 世界应该了解我们两个古老文明交往的历史。现在书云做到了。在她的书中, 我
们一方面看到中印交流的深度和广度, 包括佛教的影响; 另一方面, 她把人类交往过程中曲
折动人的故事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玄奘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例证。

同任何成功之作一样, 《万里无云》也是一本多视角、 多层次的作品。 它是一部让人心悬


的历险记, 生动地描述了玄奘以及作者追随玄奘足迹时所经历的重重困难和风险; 这本书中
又充满了一个个让人爱不释手的故事, 令人拍案惊叹; 同时它也是一本寓意深刻的文化、历
史、地理和人文的好书。

《万里无云》令人感动, 令人难忘, 给人启迪, 给人享受。能出席此书发行仪式,我深感荣幸。


我真诚地希望你们能与我一道分享阅读此书的快乐。这是一本不可不读的佳作。

2003 年 6 月 16 日

阿玛蒂亚.森

(此序摘自阿玛蒂亚.森教授在《万里无云》一书英文版首发式上的讲话。印籍经济学家阿
玛蒂亚.森, 现任哈佛大学经济学系教授。由于他对经济学诸多创造性的研究, 尤其是他对不
平等、贫困和饥荒的新论, 1998 年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万里无云》——前言

2004 年 11 月 22 日 09:46
在我的心目中, 书是神圣的, 作家是伟大的, 我从来没敢想自己也能写书。一个偶然的机会
改变了这一切。不过, 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作家, 我只是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而已。

1991 年我从牛津大学毕业后, 一直给英国电视台做专题记录片, 主要是想让西方人对中国


的历史和文化有个基本了解。千禧之年, 我沿着玄奘西行求法之路, 从西安出发, 穿过吉尔
吉斯斯坦、巴基斯坦, 走遍整个印度, 然后返回西安, 历时将近一年。我的西行, 更多的是为
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愿望, 体验盛唐的开放和辉煌。但随着我对玄奘认识的加深, 也动了做一
部专题系列片《西游真记》的念头, 旨在把真实的玄奘, 而不是小说里的唐僧, 展示给人们。
由于中亚局势的动荡和阿富汗战争, 《西游真记》的拍摄未能如愿。

回到伦敦后, 在祝贺一位作家朋友的新书出版的晚会上, 我遇到热情活泼、满头金发的苏珊


女士。苏珊是默多克新闻集团下属的一家出版公司的高级编辑。我和她谈起玄奘。她马上提
出一连串的问题。我为什么舍弃制片人的工作去寻找一个 1300 年前的和尚。我途中遇到了
什么? 我最后又在历史的幽冥中发现了什么? 我是否想过把这身与心的旅程写成书? 我摇
了摇头,说写书是作家的事, 和我无缘。再说, 大多数英国人根本不知道玄奘是谁。我和她交
换了名片, 然后礼貌地走开了。

三天后, 我接到苏珊的电话, 新闻集团决定用英文出版我西行的经历。

“可是, 我不是作家。”

“我觉得你是。”

“你不了解我, 我没有文采。”

“但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而且你很有想法。其实我们每个人内心里都在寻找什么, 但你身体


力行地做了。

“那我就把我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讲给你听, 但那不是文学, 希望你不要后悔。”

“一言为定。

我很感激苏珊。正如她所说, 人不能生活在自己划的框框里, 她给了我一个拓展自己的机会。


没有她, 就不会有《万里无云》。

当我开始写此书的时候, 我在西行路上遇到的人物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 清晰如画。他们的


追求, 他们的精神, 还有他们的恬然, 既深源于历史, 又超然于现实! 没有他们, 就不会有
《万里无云》 。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教授一直非常关注中印文化交流以及中印两国的经济改
革。他在伦敦主持了《万里无云》一书英文版的首发仪式, 并在现场与我进行了长达三个小
时的对话。他对本书的溢美之辞, 实在难当。这是长者对后辈的关爱和提携, 只能鞭策我像
他一样为增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了解继续努力。

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对佛教了解的并不多。面对浩瀚如海的佛经, 我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开
始。特别有缘的是, 我结识了中国佛教协会的净因法师。斯里兰卡参学 8 年, 加上伦敦东方
学院的 5 年苦读—— 他是中国第一个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的僧人——使他的佛学造诣非同
一般。在他的身上, 我看到了玄奘年轻时的影子。净因法师不厌其烦地为我答疑解惑, 并仔
细阅读了《万里无云》的英文稿。如果此书对佛教和玄奘有一点认识的话, 便要归功于他。
当然, 我对佛教的理解和表达上如有不妥的地方, 那是我的悟性不够。

要了解玄奘, 就必须了解他生活的时代。时世造英雄。开明的唐朝成就了玄奘, 也接受了中


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执政。在诸多的唐史专家中, 我有幸结识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的胡戟教
授。在汗牛充栋的唐代研究著作中, 他指点迷津, 使我能够利用最有思想、最有新意的成果。
更重要的是, 在我们多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中, 还有从他等身的著作里, 我深深地体会到中国
知识分子的深邃和良知。胡戟教授秉承了北大人的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传统, 敢于直
言, 力求还历史以真实。如果《万里无云》能够做到像他的书一样关注人性, 关注历史, 给
人思考, 则足以自慰。

在牛津大学, 我选择了现代史专业。追寻玄奘的足迹, 我渴望能走进历史, 发现真实。如果


没有诸多学者的热情帮助, 没有得利于他们毕生研究之心血, 我这一趟恐怕真是像刘姥姥
进大观园, 只能看个热闹。北京大学考古系马世长教授和伦敦大学考古艺术系教授韦陀教授,
使我懂得如何欣赏神圣而又绚丽多彩的佛教艺术。中国社科院亚太研究所的王树英研究员和
牛津大学历史系的塔番教授, 是两位著名的印度问题专家, 他们通读了书中所有关于印度的
部分, 确保其历史的真实。另外, 我还得益于新家坡净宗学会的净空法师、香港佛教联合会
的衍空法师、中国佛教协会的妙华法师, 及北京大学的湛如法师的开示, 他们使我感到我可
以一步一步地靠近玄奘, 虽然我永远不可能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除了上述的学者和僧人, 我在西行的路上、在写书和此书中文版的出版过程中, 还得到很多


热心人的帮助。《光明日报》文艺部的单三娅、商务印书馆的倪乐、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杨
镰、北京版权代理公司的吴莹和吴京波、电视制作人王其寒、原西北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葛承
雍、陕西师范大学王国节、陕西考古所的张建华、原固园考古所的罗丰、敦煌画家常嘉煌、
原英国住印度大使约翰.汤姆逊和夫人朱迪、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任诺克斯、原印度驻中国
大使仁嘉德、佛教之友的圣法,还有许多其他的朋友, 在此我一并表示深深的感激。

最后, 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没有他们无私的爱, 就不可能有我的一切。


第一章:姥姥、我与玄奘

2004 年 11 月 18 日 13:19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这一天可能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这一天也意味着春节快要
到了。一大早,我们就围在炉子旁边做腊八蒜,把剥好的蒜瓣洗干净,放在罐子里,用醋泡
上,再密封好,等到大年三十晚上吃饺子的时候,把它拿出来。 爸爸一边催着我们干活,
一边不停地搅着炉子上热腾腾的一大锅腊八粥,里面有花生、枣、杏仁、核桃、栗子、莲子、
百合、桂元肉、葡萄干以及各种各样的米和豆子,要煮上大半天才能烂,满屋子都是香味。
这一天,每家都要煮腊八粥,大人吃,小孩吃,甚至猫儿、狗儿、鸡儿也要喂一点,还留一
些给在外未归的人。我问爸爸,为什么要喝腊八粥? “大概是图个吉利吧! 把一年家里余
下的五谷杂粮煮在一起,希望‘年年有余’。”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搅着粥。
“你知道吗? 老
家的人还把腊八粥涂在果树上呢,他们说大树小树吃腊八,来年多结大疙瘩。”

“那为什么非在今天喝腊八粥? 明天不行吗?” 我又问。

“你总是问这问那没个完,真讨人嫌。”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看见姥姥张了张嘴,没说
话 。

晚上快睡的时候,姥姥问我,“你想知道为什么今天喝腊八粥吗? ”

“是呀,我问爸爸半天,他也没说,还嫌我话多。”

“当着你爸爸我不好讲,其实,今天喝腊八粥是有讲究的。今天是佛祖成佛的纪念日。”

“佛祖是谁呀?”

“就是我带你到庙里去看见的大殿中间供的那个佛。”

“他成佛,干吗我们都喝粥呢?”

“是这么回事,” 姥姥慢慢地对我说。“佛祖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印度人。”
“印度在哪儿?”

“很远,很远,大概有一万多里路吧,他见人们受苦受罪,就想找一个办法造福世人。他想
啊,想啊,不吃,也不睡。”

“不吃饭,不睡觉,能行吗? ”

“就是呀! 他就昏昏迷迷的了。后来,一个放羊的女孩路过,看他饿成那样,就挤了一碗羊
奶,放了一点米,熬了一碗稠稠的粥。喝完粥,他就有劲了,坐在树底下,想了很长时间,
突然有一天就想出办法来了。这个办法就是让人们信佛,这样,他就成了佛祖。后来每年到
这天,大家都喝粥,怀念佛祖。时间一长,就成习惯了。”

“佛祖真了不起,这么多人为他喝粥。”

“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确实很了不起。”

我们家乡有句谚语:“老太太,别心烦,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之后,大人们就开始准备
过旧历年了,小孩们也掰着指头数,嘴里唱着歌谣:“二十三,糖瓜粘。” 姥姥说这是为了
堵灶王爷的嘴,祈求他到天上替我们说好话。“二十四,写大字。”每家都希望在门上贴几句
吉祥如意的话,姥姥家没人会写毛笔字,就到街上去买。“二十五,扫房子。”这是孩子们最
不愿意做的事了,大冷天的,喘口气都冒白烟,还得把所有的门窗都擦得锃亮。然后就是蒸
馒头、宰鸡、炖肉,都得按时按晌来,可有讲究了。

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终于把年盼来了。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花生、糖果、干果、油饼,
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儿都冒出来了;过年那几天,天天都吃肉,还有鸡、鸭、鱼!看着桌子上
摆的满满的好吃的,瞧着身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新衣服,我想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啊!

过年最开心的,除了吃,还有玩。玩的地方可多了。平常只能在院子里跳皮筋,踢毽子,捉
迷藏,现在可好,街上热闹得让我眼不够使,尤其是庙会,想什么有什么。家乡的庙会是在
一个大寺庙前的空场上,这里平常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可是赶庙会的时候却人山人海。我
们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东看看,西瞧瞧, 踩高跷的,骑驴的,跑旱船的,跳大头娃
娃的,吹糖人的,捏泥人的,拉洋片的,卖绒花的,耍把式的,最好看的就是搭台子唱戏的。
台上那些人穿得花花绿绿,脸上还涂得花里胡哨,打来打去的,也不知道累,一直到天黑了,
我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街上热闹得每天都像在过大年。马路边上尽是标语,红的、绿的、
粉的、黄的,风一吹就飘起来;到处都竖着红旗,挂着毛主席像。大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地放
革命歌曲。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的青年男女,一边背着红宝书里的句子,一边跳着“忠”字
舞,还挥拳蹬腿摆出各种革命姿势——这些人好像从来不知道累,但是也有人会晕倒,不得
不被人抬走。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中有的人甚至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脯上,别针刺进肉里,
血滴下来。

我记得那时候经常是全城出动,排成几队,前头是噼里啪啦的鞭炮,紧跟着有人举小纸旗,
有人扛大标语,大家都喊着口号,女人们还踩着锣鼓点儿跳来跳去。就像过年那会儿的游行,
几个农民踩着高跷,扮成狮子和驴还有传说里的人物,演哑剧。每次我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
游行,他们总是说:毛主席有了新指示!这种时候,大家不管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走上
街头,宣传最高指示,发誓要忠于毛主席。

我们还常常能看见那些所谓的“阶级敌人”被游街示众。他们头戴高高的纸帽,脖子上挂着
大牌子,上面用黑毛笔写着他们的名字,又用红笔打上大红叉。这些人当中有穿着绫罗绸缎
的地主和剃着阴阳头、脸上擦着胭脂的地主婆;有衬衣上泼了红墨水、黑墨水、蓝墨水的老
师;有给丈夫戴绿帽子的坏女人,脖子上挂着破鞋;还有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和尚,长袍
扯破了,还抹了牛粪。他们活像一群化了妆的马戏团小丑。我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又是
喊,又是笑。

这些人被带到一块大空地上接受批斗。这种批斗大会就像群众性的娱乐活动一样,引来一大
帮围观者。有一次我拉着奶奶一块儿去看,那些“牛鬼蛇神”围成一个圈儿,慢慢地走着。
旁边有人大声呵斥他们,朝他们身上吐唾沫,一个红卫兵还用皮带抽他们。有几个人的高帽
子掉了下来,拴着沉沉的大牌子的铁丝勒进了肉里。卡车上的喇叭大喊:“打倒反革命!叫
他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人是美帝、封、
资、修分子,妄图推翻我们的工人阶级专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阶级斗争时刻
不能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窜上窜下,想好好看看他们。姥姥靠在电线杆上,
脸色苍白。她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要是那样对人的话,会下地狱的。“姥姥你唬我,
才没有地狱哪!”我回嘴说。天黑了,红卫兵排着队走了。
“阶级敌人”们把高帽子和牌子收
拾起来,低着头,慢慢地往家走。可能明天他们还要游街时用。

我记得曾经问过姥姥,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推翻政府呢?我不明白。那些光头老和尚穿着又脏
又破的长袍,看上去虚弱得要命,好像随时都会被重重的牌子压垮。姥姥说他们的心最软了,
因为怕踩到蚂蚁,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过去他们点油灯都要加个罩,怕蛾子飞进去。可是爸
爸警告我说,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他说:“狗急了还要跳墙呢。”

很快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文化大革命变成了大革文化命,首当其冲的是破四旧—
—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 ,旧习惯。寺庙在中国乡村和城市处处可见,那时被当作是封
建迷信的最显著的标志,自然成为红卫兵革命的主要对象。我们家附近有一个小寺庙,过去
姥姥经常带我去,那里很特别,大殿的廊子下和院子里摆了许多用彩纸糊成的马呀,牛呀,
车呀,人呀,和真的一样大。我很想抱一个回家,但姥姥说这是给死人用的。我不明白人都
走了还用这些东西干什么。“破四旧”开始之后,红卫兵们用斧子把寺庙里的佛像砍得乱七
八糟,把看门的人也轰回家去,然后用大铁钉把门紧紧地钉死。后来随着革命的需要,寺庙
变成了生产队的粮食仓库。

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越来越深入了。他们开始抄那些所谓”黑五类”的家。他们想象这些人的
家里肯定会藏有各种反革命证据和他们企图复辟的变天账。结果抄来抄去,只抄出多年来积
攒的唱片、画报、古董、 首饰、皮大衣、地毯、沙发。虽然没有变天账、武器弹药之类的
直接的反革命证据,但这些东西也证明这些人怀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时刻都想复辟。红卫
兵把贵重的物品拿车拉走没收,他们认为没用的,扔得满街都是。

有一次,姥姥上街,正赶上红卫兵抄一个右派的家。那个人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
有书。红卫兵失望之极,把书扔到街上, 让那个右派站在上面,劈头盖脸,狠狠一顿打,
扬长而去。我姥姥把他扶起来,搀回家去,并想帮他把书捡起来。老先生摇摇头,“不要了,
不要了,都是这些书惹的祸。” 看着遍地都是的书,姥姥觉得很可惜。她不识字,就挑了一
些带画的小人儿书带回来。那些书上沾了好多土,脏兮兮的,好几本都没有封面了。姥姥找
了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对我们说:“外面乱,以后少出去玩,就在家里看书吧!”

一下子有这么多小人儿书,我和两个姐姐高兴得跳了起来,你拿我抢,都不知看哪一本好了,
有童话的,有历史的,有冒险的,有打仗的。

晚上爸爸下班回家,一进门见我们三姐妹都在津津有味儿地看书,就问:
“哪来的这么多书?”

“姥姥从街上捡回来的,
” 我们头也不抬地回答。

“怎么能随便往家里捡这些破烂玩意儿!” 他大声呵斥着,然后拿起桌上和我们手里的书,
一本一本地翻看。我们吓得诚惶诚恐。

“这不能看,这是有毒的!”他把我二姐看的一本童话扔到地上。

“这也不能看,这是封建迷信,”我大姐手里的《水浒》连环画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翻了
一眼我的小人书,
“噢,《西游记》,这是本好书,可以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可爱读这本书了,
他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赞扬孙悟空呢!”

“什么诗呀?”我们一齐问。

“等一会,我得去找找。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本厚厚的毛主席诗词。他翻到其中一页,给我们读起来: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毛主席为什么喜欢孙悟空呢?” 我问。

“毛主席就是喜欢敢造反的人,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你们看满街的红卫兵,毛主席希望他们都像孙悟空一样到处造反。”

“造谁的反呢?”

爸爸突然把脸沉下来,“别瞎问,接着看书吧!”
我至今依然记得第一次读《西游记》的感觉。它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神奇的世界,
在那里,一切都有可能实现。孙悟空想上天,他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他想入地,阎王
小鬼谁都休想阻挡他;他有七十二变的本事,一摇身,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他一抖金箍
棒,说大就大,顶天立地,说小就小,像个绣花针。他火眼金睛,任何人都休想欺骗他。它
和猪八戒还有沙和尚三人一起护送唐僧到西天取经,路遇九九八十一难。猪八戒贪财好色,
沙和尚本事不大,全仗着孙悟空,一路斩妖除怪,最终完成了取经大业。可是让我困惑不解
的是,孙悟空那么有本事,为什么那个窝囊的唐僧一念紧箍咒,就让他疼得满地打滚?他为
什么要保护这个优柔寡断、人妖不分的笨蛋呢?他们师徒四人上刀山下火海取的又是什么
经?

我一边看,一边问姥姥。

“你记得我们为他喝腊八粥的佛祖吗?佛经就是他的话,当然很重要了。”

“那是不是跟主席语录似的?”

“噢,差不多吧!”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派这么一个笨蛋和尚去呢? 如果没有孙悟空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
回。”

“不,不,唐僧本事可大了,他是一个人到西天取经的,”

“别骗我了!孙悟空那么有本事,还得请神仙帮忙呢!”

“真的有这么一个和尚,他就这么大本事,他是个真人,叫玄奘。”

“书里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样。”

“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学校已经被工宣队管起来了。工宣队由工厂里抽出来的一批无产阶级觉
悟高但文化不高的老工人组成,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我们培养成共产主义接班人。阶级斗争
被当成主课,是我们学习的最重要的内容。文革中后期又“学工、学农”。我们到工厂里实
习,学着做镰刀和锄头之类的简单工具。可以想象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废品。但是
这没关系,他们是在培养我们对劳动和工人阶级的感情。说老实话,我们对工厂还真有感情,
愿意学工,也不累,跟玩似的。我们就怕学农。每当麦收时节,我们就带着行李到农村去,
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六月里火辣辣的太阳下, 农民在前面割麦子,我们跟在
后面把打好捆的麦子抱起来堆成一堆儿,尖利的麦芒把胳膊划得横一道,竖一道,然后我们
再回过头来把落在地上的麦穗捡干净,一亩地没干完,衣服就湿透了,带来的水也喝完了,
嘻闹的声音也没了,直腰躺在麦堆上真的不想起来了。望着那远到天边的麦田,心里直发怵,
这要干到什么时候?
其实农民看着我们也发怵,因为我们的到来给他们添的麻烦更多。麦收是农村最忙的时候。
男女老少都下地,家务活都顾不上干了,可是他们还得抽出时间来给我们做饭; 干活时,
他们生怕我们这些没干过农活的学生不小心割了手,碰了头,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一
天到晚提心吊胆; 晚上他们累得眼都睁不开了,还要硬撑着给我们忆苦思甜,对我们进行
再教育。

除了学工学农,我们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知识。教室里黑板报上的标语是:“宁要社会主义
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当时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是批判教育的对象; 考试交
白卷是英雄,蔚然成风。学生一毕业就去农村接受再教育,而不是到大学去读书,我姐姐也
随着时代的潮流上山下乡干革命去了。

每次姐姐回来,听她讲农村的生活,怎么除草施肥,播种收割,我觉得自己将来的命运也不
过如此。还学什么? 每天就是瞎混,等着长大了修理地球去。我不知道在那样一个“知识
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里,我姥姥怎么会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读书。也许她这些想法是从她看的
老戏中得来的吧。过去中国的戏曲里,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只要认真读书,就能考取功名,
不但能衣锦还乡,中了状元还可能娶到皇帝的女儿。姥姥常常对我说,艺不压身,有了真本
事,什么时候都会有用。“你不能像我这样连厕所门口的男女牌子都不认识吧?” 她和我半
开玩笑说。“如果你读书,就什么家务都不用干了。读书当然比干活好。
”姥姥除了这样教导
我,还时常给我增加点额外的动力:好吃的多给我一点。

除了姥姥的关爱,父亲的严厉也使我受益匪浅。他眼看着单位的年轻人,文化革命初期打砸
抢造反,到后来游手好闲,不求上进,打心眼里烦。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浴血奋战打下的江
山,将来靠这些人接班行吗?对阶级斗争的厌倦和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使他心情郁闷,经常
把火撒在我们身上。但是他只要看到我们在学习,在读书,脾气就好多了。学校里他管不了,
家里他说了算,在他眼里,谁的学习成绩好,谁就是好孩子。

1978 年大学恢复了高考,结束了文化大革命中上大学不用考试的状况,千百年来学而优则
仕的科举制度又在无奈的情况下,被重新捡拾了起来。对于像我这样没有什么背景,又生活
在小城市的年轻人,这可以说是惟一的出路。功夫不负有心人,1982 年,我考取了北京大
学。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那种兴奋我终身难忘。除没有疯颠之外,我觉得自己和范
进中举没什么两样。牛津、剑桥虽然古老,但是只有中国人和了解中国近代历史的人,才能
真正认识到北大在中国学术思想上所处的独特地位。

我进入北大的时候,这座全国最高学府和整个中国一样,在“四人帮”垮台后正在对文化大
革命进行深刻的反思。是什么原因造成中国历史上这场空前的劫难?从来我们的民族没有像
文革时期那样,几亿人只能读同一本书,说一样的话,喊一样的口号,唱同一首歌,用一个
人的思想作为评判一切的标准;从来我们的社会生活没有这样被彻底颠倒,夫妻反目,父子
成仇。文化大革命把人性中恶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在革命的口号下,人们就像特务
一样,互相监视,打小报告,随意背叛和出卖自己的亲人、朋友、同志,几代人的希望、理
想、热情,……所有这一切,换来的只是痛苦和牺牲。为什么?在课堂,在宿舍,在校园,
学生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在北大那狭窄却又异常活跃的三角地,每天都有学生讲演,内容不外乎是科学与民主。他们
的观点如此尖锐,使我这个刚入校的新生感到震惊,甚至都有点替他们担心。在我们家乡,
发表这样的言论可能被抓起来。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就是北大,这就
是北大人,这就是北大精神。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北大近一百年所尊奉的信仰。而正
是由于这种信仰才造就了一批又一批具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他们成为中国社
会的良知,推动着中国的变革和前进。中国的皇权和专制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根深蒂固,
北大人自由的声音虽然弱小,如同一棵嫩芽,随时都会被践踏和扼杀,但是北大学子从来都
没有放弃过他们的信仰。

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希望!

北京大学是戊戌变法的产物,是中国变革和开放的产物。80 多年后,适逢中国又一次打开
国门,北大自然而然又站在开放的前列,成为东西方文化的交汇点。我正好就读于西语系的
英语专业。我的专业课程一下子将我带入一个新的世界。以前我们的哲学课就是去背那些数
学方程式一样的经典语录,所以一上哲学课就头疼。在北大我上的第一节西方哲学史课,读
的是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的著作。这部书的扉页上的一句话,让我困惑不解: 哲学的目的就
是让人们学会在未知的情况下生活。因为从孔夫子大人到毛泽东思想,我们的教育和我们的
社会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定好了条条框框,都教我们相信一个标准答案,一个真理。任何人不
能越雷池一步,任何离经叛道的行为和思想都不会被容忍。我们只能中规中矩地生活。

对于听惯了革命歌曲的我来说,一曲莫扎特的奏鸣曲把我带入了从未有过的意境,似天籁之
声使我陶醉,心灵深处涌动着一种向往,一种神圣的爱。很难想像这样优美的音乐曾被当作
封资修的毒草遭到禁止。音乐家们因为演奏它们,被折断手指,发配劳动。

每周一次的英美报刊选读课,让我真正地感受了西方的民主精神。这门课的目的是提高我们
的英文阅读能力,并增加对英国、美国社会的了解。一篇篇犀利文章,尖锐地抨击着国会、
政党、总统、王室,乃至社会的方方面面。我记得问老师:这些作者怎么这么不爱国呢?政
府又怎么能允许报纸杂志这样肆无忌惮呢? 我的老师 ——一个留美的博士笑着对我说:他
们的批评是对政府的监督,也正是因为这种批评,社会才能不断地完善。她的话让我思考了
很久!

北大四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开阔了眼界:另一种以人为本,注重科学,具有冒险精神的文
化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更多地了解它,发现它。

1986 年我毕业时,恰逢教育部招考公费到牛津大学深造的学生,我有幸考中。此后的两年
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如果说北大打开了我的眼界,把我带入一个崭新的自由王国里,那
么牛津大学则教会了我如何真正地去思考。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起,逻辑学就是西方人的骄
傲;此后一批又一批思想家、哲学家不断地充实、完善这门关于人类思维方式的学科,直至
炉火纯青。

缜密的逻辑思辩,独特的学术观点,是牛津大学期待于每一个学生的。为此它采取了独特的
“一对一”的教学方法。每周一次,我的导师给我布置一个命题和相关的参考书,在有五六
百年历史的图书馆里,我苦读三、四天,然后写一篇文章,阐述孰是孰非,及我自己的观点。
文章交上去后老师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饮茶之间,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医生,一眼就看出
了我文章中的问题,并一一指正:论点不明,论据不足,论证不严, 在这里,北大人的空
想、联想和假设没有任何位置。事实、数据、思辩是通过答辩的惟一途径。短短的两年时间,
几百篇的论文之后,我学会了独立思考,思想插上了一双有力的翅膀。面对纷繁复杂的问题,
如何去伪存真,成为我一生受用的工具。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节课。我学的是国际关系,第一课的题目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
拿到选题后,我心里得意洋洋。这很容易,在北大时,我们就学过列宁的理论。像英国、法
国这样老牌的帝国主义国家,不甘心把他们的殖民地划分给像德国这样后起的工业化民族,
结果导致了人类历史上这场空前的恶战。这听起来非常有道理,可是我一读导师给出的参考
书,就彻底地糊涂了。有的说英国人根本不想卷入这一战争;有的说德国人判断错误,它认
为自己可以一意孤行,不会受到英、法的干预—— 就像萨达姆侵略科威特,根本没想到美
国会与他打海湾战争。还有的说德国人根本不是觊觎英国、法国的殖民地,它只不过需要国
际社会的承认,殖民地只是承认的一种方式而已,但不是最终目的。每一种观点都言之有据,
列宁的观点似乎并不全面。我无所适从,只能鹦鹉学舌般地把各家之说一一罗列下来。我至
今还保留着老师给我的评语: “再接再厉。我相信我们俩都不会失望。”

除了和导师 ”一对一” 的小课,牛津的大课同样令我耳目一新。班上十三个学生,来自九


个国家。有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一毕业就把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第一次海湾战争的
战场上;有日本外务省温文尔雅的女外交官,后来成为日本国贤淑的王妃;还有风度翩翩、
能说七国语言的天才,他的目标是成为欧洲共同体外交事务的第一把交椅。我们相聚一堂,
各抒己见,某种观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就像英国国会的辩论一样。就
是在这样的激烈的辩论中,很多未来的政治家诞生了。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就是牛津大学国际
关系专业的毕业生。

我尤其喜欢我们班里一位带着圆圆眼镜的印度学生,他学识渊博,无论课上课下,说起话来
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问我:“你猜我最崇拜的中国人是谁?”

“周恩来?”我试探着说,因为周总理为了增进中印两国的关系几次访问印度,给印度人留
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摇了摇头。

“邓小平?”

这时他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好在答案再简单不过。他看了看我,用强调的口吻说:“是玄
奘呀!你当然知道了!”

“哦,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这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小说。” 我边说,心里边嘀咕他为什么这
么崇拜唐僧呢?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吃惊和不解的样子。

“他是印度人最伟大的朋友。他非常了不起。如果没有他,我们的历史可能还是漆黑一片呢!
就连你们中国人对我们国名的称谓,印度,这两个字,也是玄奘大师给取的。”

我为我的无知而感到羞愧; 同时也稍有疑惑,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玄奘吗?

我记得上中学时,历史书上提到玄奘到印度取经和他写的《大唐西域记》,都是寥寥数语,
一带而过。印度人所崇拜的玄奘,不是我们所推崇的人物, 精忠报国的岳飞、抗击英军销
毁鸦片的林则徐,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

玄奘的名字,从此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印度同学提醒后,我马上就到图书馆,看是否能够找到关于玄奘的书,结果, 《高僧传》、他
的弟子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他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以及一个英国汉学家写的
《玄奘法师》等六七本书,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我一一拿下来,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一连
三天,除了睡觉,我几乎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没有我所期待的他西行历险的故事,主要记载了他沿途所经过
的一百多个国家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语言文字,历史神话,政治宗教,军事法律。其内
容之丰富,令我难以相信—— 这是一部关于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这是一份失落文明的历
史见证。至于玄奘的生平和他西行求法过程中的经历,还要看他的弟子惠立、彦悰写的《大
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玄奘,本姓陈,名炜,公元 600 年出生于河南洛阳附近的陈河村。家中五兄妹,数他最小,


也最聪颖。他 4 岁时母亲病故,照顾他和全家的重担便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出身儒学世家,
爱古尚贤,攻读经史,孜孜不倦, 因不满隋朝末年动荡不安的朝政而隐居家中。儒道经典,
诗书棋画,他把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一一传授给他的儿子们。玄奘最爱听父亲教诲,并字字记
在心上。有一天,父亲给他讲《孝经》,说孔子告诉他的学生曾参: “夫孝,德之本也,教
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
於後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

父亲的话音刚落,玄奘已经站起来了,他拉平衣襟上的皱褶,恭恭敬敬地低头听讲。

父亲有些诧异: “我儿为何如此?”

玄奘答: “曾子都不坐着回答先生的问话,我今天听父亲教诲,又怎么能坐着呢?”

不幸的是,玄奘 10 岁那年,父亲便去世了。父母双亡,姐姐嫁人,已经削法为僧的二哥长
捷便把弟弟带到他出家的洛阳净土寺,教他诵读经文。令他吃惊的是,玄奘在寺庙里如鱼得
水,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他的归宿。不到一年,玄奘就能背诵不少经书。他 13 岁那年,隋炀
帝下令在东都洛阳剃度 27 个僧人。玄奘由于年纪太小,连预选都没有可能。他站在考场的
门外,久久不肯离去,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僧人和求度的人们,又羡慕又遗憾。

突然一个身穿朝服的人向他走来。这是剃度考试的主考官郑善果大人。他注意到玄奘已在门
外站了许久,便问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

“洛州堠氏县游仙乡陈氏之子。”

郑善果见这个孩子眉目清秀,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接着又问: “你
也想剃度为僧吗?”
“是的,但我年纪太小,加上佛学根底浅薄,不能入选。”

“你为什么想出家?”

“说远了,是想继承佛陀的教诲; 说近了,是想光大被遗弃了的佛法。

玄奘小小年龄,出口不凡,志向远大, 主考官大人对他顿生恻隐之心,加上他一表人材,
便决定破格度他为僧。在宣布这一决定时,郑善果说: “诵经容易,风骨难得。今天我们度
他为僧,将来此人必为佛门领袖。我与在座的诸位,恐怕是见不到这一天了。”

玄奘出家时,正值隋朝末年农民战争开始。李密领导的瓦岗军一度传檄要围攻东都洛阳,城
内供给断绝,人心惶惶,僧人百姓纷纷出逃。玄奘劝哥哥长捷随他北上长安,因为另一支起
兵军队的领袖李渊已于公元 618 年在那里建立唐王朝。可是当他们兄弟二人辗转千里来到长
安时,长安远非他们想象之中的太平之都,战火未熄,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 长安城
里没有一座寺庙正常开放,也找不到一个高僧大德。一打听,才知道,为躲避战乱,他们多
数出逃到蜀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使那里成为理想的避难之所。玄奘和哥哥长捷毅
然南下。

在蜀郡成都, 每天都有来自大江南北的高僧大德讲经说法,玄奘如饥似渴地向他们求教,
不出两年,他对佛教的典籍和各个教派的教义了如指掌。但是他了解越多,困惑也越多。有
时一部经书,高僧大德们不仅理解不一,而且用的经文译本也不尽相同。玄奘逐一请教,但
是最终不能尽解心中疑惑:是佛经翻译不够准确? 还是理解出现偏差?

佛教于公元一世纪前后开始传入中国。在此后的几百年里,成百上千的域外僧人,尤其是印
度和中亚僧人,迢迢万里,跋山涉水,来到中国传教,是他们最早把佛经翻译成汉文。使他
们欣慰的是,佛教一传入东土,就深受中国人的欢迎。中国有自己悠久的历史和文化,有自
己信奉的道教和儒教。可是儒教强调的是社会的和谐与秩序,而道教关注的是个人和宇宙之
间的统一,其目的是寻求此生此世长生不老。儒家和道家都没有回答人们最想知道的问题—
—人死后会到哪里? 佛教相信因果报应,认为行善积德的人肯定会进西方极乐世界,这就
回答了人们对来世的忧虑,也满足了众人对平等、正义和关爱的渴望。虽然几经坎坷,佛教
最终在这片拥有古老文明的土地上扎根发芽,成长壮大,成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最重要的
一部分。

为了使佛教更符合中国社会的文化和心理,一批又一批的中国僧人在翻译经文、注释经文和
解释经文,然后开始创宗立派,天台宗、唯识宗、密宗、净土宗、禅宗等应运而生。天台宗
形成于隋代,因为创始人智顗常住于浙江省东部的天台山而得名。智顗精通佛法,谙熟典籍,
是他第一次把浩如烟海的佛经翻译分类,整理编目; 也是他,在把不同佛教教派消化吸收
后创立了天台宗。智顗以《法华经》的教旨为基础,对其進行深入的义理阐述,弘扬一乘佛
道的思想,认为人人都有佛性, 一切众生皆能成佛。根据天台宗的教义, 整个宇宙的真理
都囊括在佛陀最后讲的一个经文即《法华经》中, 读过此经, 佛理遍通。

禅宗以其第六代祖师惠能为代表。惠能为弟子讲经说法的《六祖坛经》,是历代中国高僧大
德所著的惟一被称作经的书。惠能告诉弟子,人人皆有清静心,即佛性,能见此心此性,就
能成佛。吃饭、喝茶、打柴、敲钟、听风——任何事物,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禅意;
埋头诵经,整日打坐,反倒不易觉悟。禅宗另一大师怀让见第子道一终日坐禅,便问他为什
么,“图作佛”,道一回答。怀让就拿来一块砖在石头上磨,说要把砖磨成镜子。道一惊异地
问:“磨砖岂得成镜耶?”怀让反问:“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

净土宗则提倡一心念佛,认为如此便可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净土。观音菩萨是阿弥陀佛
最得力的助手,千手千眼,无所不在,无人不救,人们只要专心口诵 “阿弥陀佛”
,就可获
得拯救。对于苦难深重的中国百姓,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是他们向往而又可及的地方。

玄奘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各个宗派的研究,但是就像他后来告诉弟子惠立的,各个宗派的观点
不同,甚至相悖, 但它们都认为找到了通向觉悟的途径,而且都认为它们的理论是佛陀的
真传。另外,玄奘深知中国人看重现实,不像印度人那样喜欢抽象的逻辑思维。佛陀苦修多
年,最终成道,这和禅宗讲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以及净土宗强调的一心念佛似乎有
矛盾。尤其是在佛性这个最根本的的问题上,各派更是众说不一。是否人人都能成佛? 玄
奘对惠立说: “现在离佛祖时代已经非常遥远,对佛教的理解偏差很大,各派教义大不相同,
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玄奘深深地被自己心中的疑团困惑着,他决定再次北上长安寻找高僧求教。但哥哥长捷认为
巴蜀生活安定,而且他们兄弟两人在当地讲经宏法已经颇有影响,人称 “陈门双骥”,他不
愿放弃已有的功名,竭力劝阻弟弟留下。但玄奘决心已定。公元 623 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他
背着哥哥与几个商人结伴,沿三峡顺江而下,从荆州到扬州,从江南到河北,游学四方,求
师问道。无论庙再远,只要有高僧,他必拜无疑。春夏秋冬又两载,他终于回到长安。

玄奘回到长安不久,便遇上来大唐译经的印度著名高僧波颇。据高僧传记录,波颇造诣极深,
对佛教各派学说了如指掌。玄奘马上登门求教。在回答完他所有的问题后,波颇还向这位孜
孜好学的中国僧人介绍了自己学习过的那烂陀寺,这是印度当时最有影响的佛教大学。玄奘
越听越激动。他早就感到佛教像一个浩瀚的海洋,自己多年来孜孜矻矻,求解疑惑,只不过
是望洋兴叹。此时,他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到佛国圣地去朝拜,在那烂陀研习佛法,核实
汉译佛经和佛陀箴言的差异,这将是寻求真谛、修炼觉悟的最好方法。

主意一定,玄奘马上着手准备。长安的印度僧人成了他学习梵文的老师; 丝绸之路来的商
人给他提供了沿途国家的最新情况; 他还专门到长安城外走步爬山,强身健体; 通过阅读
早期到印度求法的中国僧人的记录,更加激发了他西行的决心。最后就是找同行的僧人了。
他以为,到佛国朝圣是每个僧人梦寐以求的,何求无伴? 可是问遍长安所有的寺庙,以及
在那儿挂单的外地僧人,响应者寥寥。原因是 626 年的夏天,在大唐王朝还没有完全从改朝
换代的急风暴雨中喘息过来之际,就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诛杀兄弟李
建成、李元吉,逼迫父亲李渊退位,自己登基称帝,是为唐太宗。627 年,唐太宗改年号为
贞观。这一年,玄奘几次上书朝廷,申请官文,都未获批准。其他僧人们一个个都打退堂鼓
了,他们劝玄奘再等等,说不定朝廷过段时间就会取消出关的禁令。但玄奘心急如焚,他一
天也等不了。有皇帝的批准也罢,没有皇帝的批准也罢,他走定了。

玄奘西行求法 19 年,历尽千难万险。他在沙漠中迷路,四天四夜,滴水未进;他被劫数次,
其中一次险些被强盗作为供品祭了河神娘娘;天山顶峰,雪崩突来,险象环生,防不胜防。
他一次次战胜了困难,也战胜了功名利禄的诱惑: 国王的奉承,至高的荣誉,美女的诱惑—
—他把这一切同样看成是修道的一部分,甚至不得不以绝食的方式以求继续西行。正如佛教
所说,大千世界是禅堂。他每克服一个障碍,就在觉悟的路上前进了一步。我想,小时候读
的《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其实就象征着玄奘西行路上的艰难险阻。

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我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玄奘的书,一个新的人物进入了我的生活视野。他是
那样勇敢无畏,坚忍不拔,充满智慧。对他的了解越多,越觉得他伟大,我就越感困惑:为
什么我对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了解得如此之少?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对一个又一个英
雄人物的崇拜,而这样一个民族的脊梁为什么没有成为我们崇拜的英雄呢?是什么使他离我
如此之遥远,对我来说如此陌生? 慢慢地我意识到,其实这个中的原因在我的家里就能找
到答案,只不过那时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个人是我的姥姥和父亲。

从我能懂事起,我就发现在家中我好像是个多余的人。父母亲做梦都想要儿子,可是一连三
个都是女儿,我排老三。惟一关爱我的是姥姥,从我出生到上大学,我们同睡一张床十八年。
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我看到的就是她的小脚在我眼前晃动。我学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每
天晚上给她打洗脚水泡脚。水滚烫,把她的脚烫得红红的像猪蹄一样, 可她还不停地催我
加热水。我害怕烫着她,可实际上她就需要这种麻木: 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裹脚给她带来的痛
苦。她七岁就开始裹脚,她哭,她挣扎,她反抗,都无济于事,要想嫁出去就必须裹脚。被
折断的脚趾,死死地贴在脚掌上,灰灰的像是用木头刻出来的毫无生气。每次我给她倒完水,
都好奇地坐在一边,看着她慢慢地把脚上的死皮剪掉,然后把折断的脚趾头一个一个掰开,
洗干净,放回原处。我总是问:“姥姥,很疼吧?”她轻轻地摇摇头。

她洗完脚,我把水到了,我们俩就坐到床上聊天。有时,她一边用裹脚布把脚缠上,一边对
我说: “谢天谢地,你不用裹脚。 可谁也说不准祸从哪来。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灰心,
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

我当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父亲脾气很大,我好像是他的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起床晚
了,吃饭时动筷子早了,和姐姐们吵架了,诸如此类的琐事都可能招来一顿臭骂和一个嘴巴。
姥姥可怜我,但她无能为力; 而我也太小,不知生活中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痛苦——其实我
从来没有真正受过苦,受过姥姥经历的那种苦。

姥姥出生于山东烟台的一个小村子,那是 19 世纪最后的一个年头。17 岁的时候,她嫁给了


一个比她小三岁的男孩,这是山东人的习惯。按我们家乡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姥姥成
了姥爷家的媳妇、劳力、仆人和保姆。每天早上她把小丈夫叫醒,给他穿衣服,煮早饭。姥
爷在私塾里读书,姥姥在地里干活,辛苦了一天,晚上还要把饭烧好,等小丈夫、婆婆、公
公都吃完了,才有她的份。对这一切,姥姥丝毫没有怨言,她认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等到
她的小丈夫终于学会做爱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而后就一发不可收。七年里,我姥姥又生
了八个。二亩地,两头驴,一头骡子,九个孩子,外加一个大孩子——姥姥对姥爷的昵称,
可以想见姥姥的命有多苦。

姥姥信佛,她这一辈的老人多是这样。毛泽东的母亲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且对她的孩
子们影响很大。一次她生病,年幼的毛泽东还专门到临村的寺庙里去烧香拜佛,以求母亲早
日康复。姥姥的村子里也有几座庙,最大的一座是关帝庙,离她家只有百十米,寺庙很大,
里面的塑像有三十多米高,是村里的石匠从附近山上采来石头雕刻的。关帝庙里一年到头香
火不断,村里人到这里来祈求关帝爷这位大财神,保佑他们财气兴旺。

但是关帝庙是不对女人开放的,也许是怕招来晦气吧。姥姥和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到土地庙和
观音庙里去上香。每逢清明、重阳和春节,土地庙和观音庙门庭若市,人们糊好了纸牛、纸
马、纸羊、纸车、纸船,抬着、抱着、扛着来到庙里,清明时给土地爷和观音娘娘带来夏装,
重阳节时给他们带来冬装,春节时给他们供上很多吃的和纸钱,这些谁都不能少的东西,神
仙也不例外。我问姥姥她祈求什么?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子孙满堂,合家安康?

厄运突然降临了。一个星期内,姥姥的三个孩子得了天花。村子里没有医生,一个巫婆说炉
灰和马尿和在一起给孩子吃下去就能治病,可是三个孩子还没有吃下去就咽气了。为了消灾,
姥姥把镜子放在屋顶,据说,这样鬼就会被自己的样子吓跑。村子里的人还告诉她把桃枝放
在小孩子的枕头下面可以保佑平安。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此后的两年里,痢疾等传染病又
夺走了她四个孩子的生命。姥姥整天以泪洗面,眼睛哭坏了,头发也白了。她几乎绝望了,
但是仅剩的两个孩子期盼无助的目光,使她打消了死的念头,为了让这两个孩子躲开疫病的
恶运,按当地的习俗,姥姥把他们分别寄养给两个孩子很多的人家,希望他们健康的孩子能
够给自己的儿女带来好运。眼看着孩子在别人家里长大,和自己越来越疏远,作为母亲的她
非常伤心,但是看着他们无病无灾,心里又有一丝安慰。

可是,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我姥爷暴病而死。这一连串的灾难使姥姥在全村人眼里成为
一个不祥之物。他们害怕姥姥给他们带来厄运,所以惟恐避之不及。人们宁可绕路都不愿从
她的门口经过。孩子寄养的人家也不愿意她登门。到农忙的时候,想请一个帮工都特别难。

姥姥一个人躲在家里,几乎不敢出门。她真的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村里来了
一个行脚僧,村民纷纷到庙里去听他讲经。姥姥也悄悄跑去了。看着这个可怜的被悲哀压得
几乎都活不下去的女人,那行脚僧一边劝慰她,一边给她说法,告诉她积德行善,日念阿弥
陀佛,这样不但能让她两个孩子健康成长,而且她死去的家人还能得到超度,进入西天极乐
世界。临行前,这位僧人把他随身携带的一尊铜观音像留给姥姥。“念佛吧,佛祖会保佑你
的!”

从那时起,姥姥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像祥林嫂那样,动不动就掉泪,见人就诉说自己
的不幸,为了她两个孩子和自己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她把地租给别人,自己到当地一家丝绸
厂当了抽丝工。这样,白天她替人家抽丝织布,晚上她念经拜佛,对着观音像一遍又一遍地
念诵阿弥陀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父亲和我姥姥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他 16 岁那年,由于不满包办婚姻,毅然离家,从家
乡山东跑到了大连。东北三省已经在日本人统治之下,对于我父亲这样有血性的青年,是无
法忍受这种亡国奴的生活,就跑回家乡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转战大江南北,建立新中国的
战争洗礼中,他逐渐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胜利以后, 像战友们一样,他也解除了
旧的婚姻,娶了我的母亲——一个比他小 12 岁的年轻漂亮姑娘。

父亲对姥姥非常孝顺,就像对亲生母亲那样。他是家中惟一的儿子,自参加革命后就再也没
有回过家,我奶奶想他想疯了,跳河自尽了。父亲非常后悔,他把对母亲的爱全部倾注在姥
姥身上。姥姥是小脚,很难买到合适的鞋,父亲只要出差,都要挤出时间来,给她寻几双。
姥姥每次都感动得不得了,总是对母亲说:“你多有福气,嫁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这都是
前世修来的福分,善有善报。”

尽管父亲对姥姥这样孝顺,但他发现姥姥一点没有阶级立场,她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包
括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她尤其关照他们的家属和孩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叮嘱我们送
一些过去,天冷了,还翻箱倒柜找出旧衣服拿给他们。父亲知道后非常恼火,说了好几次,
姥姥还是没改: “过去你们都是同事,就是大人错了,小孩又没有错。” 父亲就让母亲给她
做工作,说是为了全家的安宁,她最好少做点善事。在母亲再三解释劝阻下,姥姥有所收敛
了。

在这之前,大概是出于对姥姥身世的同情和孝顺,父亲对姥姥到庙里烧香拜佛,采取的是不
闻不问的态度。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父亲再也不允许她到庙里去了,甚至在家里也
不能烧香供佛,他还把姥姥最珍贵的物品,行脚僧给她的小铜佛,当废品卖了。姥姥非常伤
心,这座小铜佛已经伴了她几十年,在她看来,这是她和我们全家的护身符。我们无病无灾,
有饭吃,有房住; 母亲虽然还没生儿子,但也没像过去许多妇女那样被丈夫休了; 更重要
的是父亲没有被打成反革命,她觉得这都是观音菩萨在保佑。

如果观音菩萨真像她说的那样无所不能,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呢? 我总问她。

“说来话就长了。” 她每次都这么告诉我。

1963 年我出生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许多人又像过去一样 开始烧香拜佛,祈求神灵


保佑。父亲看着寺庙里旺盛的香火,出出进进的善男信女,尤其还有些干部模样的人也去拜
佛,感到非常震惊。他十几年所接受的政治思想教育就是要铲除这些封建落后的东西。现在
为了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共产党稍一放松,他们就放任自流,必须加强对他们的社会主义
改造。

不久,就像父亲盼望的那样,一场新的政治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国大规模地展开
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是文化大革命前最大的一次政治运动,党号召成千上万的干
部、医生、教师、工程师,甚至是军队的干部,到农村去推行共产主义理念。父亲去了一家
公社,在那里住了 4 个月,白天他帮助农民在田间劳动,晚上走街串户说服村里的积极分子,
帮助他揪出村里的封建主义残余——算命的、看相的、会门道的成员,甚至是保媒拉纤的。
父亲教导他们,要相信党和政府,不要相信鬼神,他给他们读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当时报
上还发表了一首农民写的打油诗:佛啊佛啊,下来吧,拜了您那么久,一点用都没有,耕地
还要牛,公社机械化,如果您真灵,那就先变您自己。

但是,村里的人不但没有帮他揪出那些所谓的坏分子,反到利用开批斗会的机会,诉他们自
己的苦水。他们最大的抱怨就是前几年大跃进时,村子里饿死很多人,这是他们记忆里最严
重的灾荒。他们请求父亲回城后,把农村的实际问题向领导汇报。他们不担心封建迷信的抬
头,只担心能否吃饱肚子。

搞完四清运动回家后,更大的失望在等着父亲,他想要儿子的愿望又成为泡影,我, 孙家
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了。尽管他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了,他依然信奉着千百年来中国人都相信的
孔夫子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姥姥也担忧: 母亲不能生男孩,父亲会不会嫌弃
她? 老家有句老话:不能生儿子的女人,连个会下蛋的母鸡都不如。姥姥见到父亲阴沉沉
的脸色,就想替母亲分辨几句: 这次又生女儿,是因为她没有尽心拜佛——她不能去寺庙,
不能大声念经,也不能烧香—— 1963 年全国所有的香火工厂都被勒令转产生产手纸了。烧
香、点烛、诵经都是给佛、菩萨传递信息的,就像古代烽火台的狼烟是用来告急的。现在观
音菩萨既听不到,又看不到她的祈求,当然就没法帮助孙家了。“你放心,下次你一定会有
个儿子。” 姥姥认真地说。

父亲看着姥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农村搞社教,就是去反封建迷信,反了一圈,结
果最顽固不化的人怎么竟在家里?他气不打一处来: “别胡说八道了,”他吼着,
“你那些佛、
菩萨有什么好的,如果它们真能显灵,你自己的孩子还会死吗?你知道吗?他们连狗屁都不
如!” 姥姥被父亲的怒气所震惊,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刻薄的话。她一声不吭,抱起我就回
到我们的房间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姥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感到很孤独。尽管她对我特别宠爱,我和姐姐
们总是站在父亲一边,拿她的佛和菩萨开玩笑。像 1949 年以后出生的中国人一样,我是一
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就像《国际歌》中唱到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在学校里,老师告诉我们:中国人民受了几千年的封
建压迫,也没有菩萨来帮助我们; 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是他老人家把我们从水深火热
中拯救出来; 我们惟一的天堂是共产主义。

我记得老师还教给我们一首打油诗:什么是佛?一尊泥胎,二目无光,三餐不进,四肢不动,
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九)坐不起,实(十)在没用。

那天晚上,在给姥姥打好洗脚水之后,我把这首诗念给她听。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我是否
想听故事。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有的故事就跟西游记里的一样奇妙。
我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 一只鸽子在天上飞, 突然它看见一只老鹰在
它的头上盘旋, 吓得赶紧找地方躲, 可是周围什么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一群猎人骑
着马在寻找猎物。它实在没有办法, 就一下子落在领头的猎人的面前, 请求保护。老鹰也
随之而来, 哀求猎人把鸽子放了: “我几天几夜都没吃东西了, 我都快饿死了。你就不同
情我吗?”猎人沉思片刻后对老鹰说:“我很同情你。这样吧, 我们把鸽子秤一下, 然后
从我身上割下同样重量的肉给你吃。”他的同伴们惊呆了, 但是猎人很坚决, 还派其中一
人回去取秤。刀磨好了, 秤拿来了, 一边放的是鸽子, 一边是猎人身上血淋淋的肉。但
是无论怎样, 还是鸽子重。终于老鹰被感动, 让猎人把鸽子放了。

“那个猎人呢?他没有流血太多死了吧?”我迫不及待地问姥姥,早把打油诗忘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死,他就是佛陀。”

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了,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站起来给姥姥把洗脚水倒了。
姥姥给我讲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每天晚上我都要听她讲完一段故事才肯睡觉。那时觉得她讲
得特别新鲜,特别好玩,经常使我产生很多的梦想。现在看来那些不经意的小故事,实际上
是把善良、忍耐、谦恭和无私的品德慢慢地植入我幼小的心田。回想起来, 我才意识到它
们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1966 年初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我们全家迁往古城邯郸。还没有安顿下来,文化大革命
就开始了。他的单位和整个城市都成了战场,街上到处是用沙袋垒的工事,装满了造反派的
卡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各派的高音喇叭都声嘶力竭地宣传着他们的战斗纲领,高呼“要誓
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吓得不敢出门,父亲找了麻袋和木板把临街的门窗堵起来,
恐怕流弹飞进来。夜里我们躲在一个房间里,灯也不敢开,黑灯瞎火里只听到外面枪炮声不
断,就像年三十放鞭炮一样。姥姥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是不是又打内战
了?” 父亲无言以对。

父亲厂里的工人们也分成了两派,忙着夺权闹革命。我家的邻居是和父亲一起从部队上转业
的,在厂里做个小头头。一天早上,五六个造反派提着锯条和铁锹,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家门
口,大声嚷着叫他出来。他和全家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赶紧跑出来,还没有等他站稳,
造反派们就冲上去,抡起手中的家伙,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接着你一锹,我一锯,血像
喷泉一样从他身上滋出来。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拼命地往前扑,想上前去救他,但是被造反
派死死地拦住。没出半个钟点,一个活生生的六尺高的男人就成了一堆肉泥。

父亲经常说他后悔 1966 年离开了部队,军营里是不搞文化大革命的——即便整个社会都被


卷入天翻地覆的动荡之中,毛泽东也清楚地意识到军队是社会安全稳定的惟一保证!看到工
厂里和街道上互相残杀的造反派,父亲感到困惑,作为军人,在解放战争中无数的敌人在他
的枪口下丧命,但那是为了把全中国受苦受难的人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在抗美援朝中,他和
帝国主义反动派不共戴天,殊死搏斗,那是为了保卫新生的革命政权。他又联想到建国以后
的镇反、土改等历次政治运动,他始终坚定地认为毛主席是正确的。甚至当我爷爷因为家中
有五亩地而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的时候,他都丝毫没有抱怨,而且还在抗美援朝前线
的日记中写道:“我一定要站稳革命立场,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但是,文化大革命是为什么?在半个世纪的革命生涯中,他从来没有想到革命会有这样无谓
的牺牲。他不明白一个激励着他奋斗一生的理想怎么会给中国人带来这样深重的灾难。他虽
然不说什么,但他明显地变了,他以前工作起来不要命,经常是我还没起床他已经上班去了,
我都睡觉了他还没回家。现在他竟然有时间和我们一起玩游戏。有一次我发现姥姥对着蜡烛
鞠躬,就跑去告诉他,他却挥挥手,让我管好自己的学习就行了,别的事少操心。

我还记得我考上牛津大学后父亲的反应。那时候能够出国留学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从表面
上看, 他还是那样威严,还是用他习惯的话语来告诫我: 外国不是天堂,要提高警惕,不
要被资产阶级腐朽的思想侵蚀。但是,我能感到他从心底流露出的喜悦。他要到北京来为我
送行,我劝他说不用了,他身体不好,到北京的火车很挤,而且我学完了就回来了。可是他
坚持要来。临上飞机前他叮嘱我:“不要惦记我们,这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你一定要
抓住它。你看看我,看看你姐姐,看看周围的那些人。如果有可能的话,就留在那边吧。”

看到他那少有的慈爱的目光,我心中涌出了一股暖流。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坚持要为我
送行。但是,他的话让我感到震惊,这样的话好像不应该出自他的口中--一个老共产党员,
一个曾经为新中国的建立出生入死的人。他从一个终身的革命者回到了父亲的角色里,痛苦
地道出了一句真心话——为了对女儿的爱,他背叛了自己信守一生的信念。那是 1986 年 7
月 16 日。

我们默默相对片刻,他转身离去了,可能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泪水。父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
人, 我一生中就只见他流过一次泪,那是我弟弟出生的时候,孙家有后,那次是喜极之泪。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难过。我可以想象到他的失落,像一个黑洞,深不见底,
他为之奋斗而建立的很多东西突然之间被打破,甚至被颠倒。先是文化大革命,然后是改革
开放,他头脑中的那个思想体系,一次次地被冲击,就像沙堡一样坍塌了,而且是那样地彻
底。当年被他们赶走的敌人,今天却以爱国华侨、海外商人的面目回到中国大陆来投资赚钱
了,并且受到热烈欢迎; 革命歌曲被港台流行音乐所代替,靡靡之音在大街小巷回荡;雷
锋已经被人们遗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成为时代的座右铭。人人利用自己手中的的大
小权力,不惜牺牲国家利益,为个人小康目标而奋斗着。面对这一切他困惑不解,他的思维
方式只能让他感到愤懑和绝望。他对自己在枪林弹雨中度过的一生,对自己终身追求的理想
开始怀疑了。

父亲 1997 年去世了。他一生都没有得过病,但是后来却忧郁成疾,先是得了糖尿病,直至
双目失明,后又半身不遂。临终前他反复叮咛,身后不穿我给他买的西装,也不穿母亲给他
买的那套传统的中式服装,而是穿他穿了一辈子的干部服。那时候,人们几乎不穿这种服装
了, 市场上很难买到; 而且母亲坚持服装的料子一定要最好的。我们满城找了好几天,最
后求人在商店的仓库里找到了一套。父亲穿着象征他一生的希望、理想和忠诚的干部服,离
开了这个世界。

让我欣慰的是,姥姥在她生命的暮年又能享受信仰的自由。80 年代初期, 政府决定修复或


者重建 142 座在文化革命中被毁坏的最重要的寺庙,而且又允许人们到寺庙烧香拜佛,念经
还愿,僧人们又可以向信众们讲经说法。虽然只是一个窄窄的缝隙,但春风一过万树开。短
短的十几年,近两万座寺庙又雨后春笋般在中华大地破土而出。修庙造像一时成为风尚,而
且佛像越造越大,好像真应了毛主席说的那句话: 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中,全国的佛像几
乎被毁坏得所剩无几,现在人们又以同样的热情在无锡太湖边上兴建了曾轰动整个亚洲的
86 米高的铜佛,九华山地藏菩萨像高达 99 米,113 米高的观音菩萨不久也要耸立在南海之
滨。更重要的是,寺庙又变成中国人生活的一个中心,就像过去那样。它不仅给人以精神慰
藉,同时也帮助人们如何面对人生,诸如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那些心中充满失意和不满的
人,又重新找到了他们的栖息地,寺庙历来就是避难之所,有些革命党人在当年被追捕迫害
时也曾在寺庙中躲避。

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佛教从精神的鸦片到精神的慰藉,寺庙从封建迷信的场所到信仰传播
的中心,僧人从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到人们尊重的高僧大德—— 所有这一切认识的转变都从
电影少林寺开始。“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腰身壮胆
气豪,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 这曲旋律优美的《牧羊曲》一
下子就把人们带入了神奇的少林寺里。李连杰主演的觉远和尚和他的弟子们,个个武艺高强,
身怀绝技,虚怀若谷。他们救唐王,除奸臣,扶正义,济穷人,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难
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顿时掀起了武术热;原来冷冷清清的寺庙也突然间门庭若市,出家
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直到今天,我不光清楚地记得电影少林寺的每一个情节,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是历历在目。
我从电影院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电影里的故事一一讲给姥姥听,原来和尚们真像她说的
那样有本事,是好人。姥姥听得津津有味,还问长问短,少林寺是什么样啊,是不是真像传
说的那样壮观? 没有被损坏吧?里面的佛像保存得好不好?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那么多的
问题,我们直到半夜才睡觉。
姥姥觉少,每次我醒来上厕所时,总见她合衣坐在那里。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我可以看到她
安祥的表情,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手把豆子从一个碗里放到另一个碗里,好几次我问她
在干什么,她告诉我说老人觉不多,她在用数豆子打发时间。我说父亲那里有安眠药,“别
麻烦他了,他够操心的了。”

当时年龄小,真的以为姥姥就是睡不着觉,在那里熬夜,也就没有往心里去。看完电影那天
晚上我醒来,发现她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但是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刚刚看
过的电影,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之后,觉远和尚在树下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惟一不同的是他手里通常拿的是一串长长的念珠。姥姥是否也在念佛?我问她。她半天没说
话,我问了好几遍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她在祈祷什么?她说为了死去的孩子和丈夫,为
了和他们在来世团圆,为了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女孩儿不遭罪,为了我们全家人平平安安,为
了我们都有饭吃,为了我父亲在政治运动中不受打击。

我感到震惊,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看着她弱小的身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一道道的皱
褶,满头稀疏的白发,那干枯的双眼。我心头一阵酸楚,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但是很快泪水
就被不平所替代,我恨不得用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质问她,怎么能这样愚蠢?怎么能相信这
世上真有什么观音菩萨来保护她?如果真的有,为什么那些菩萨不下来帮帮她,而让她觉得
一切不幸都是她自己的罪过?而且她怎么能够把希望寄托在我认为根本不存在的来世?但
是,我知道我说这些根本没用,父亲那么多年也没有能够说服她,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
界里。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了信念对姥姥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她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足以
把任何人摧垮的苦难,何况她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然而她始终是那样平静地面对一切。
她不能去寺庙烧香拜佛,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念佛,而且还要受我们全家人的冷嘲热讽,但是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改变她的初衷。她没有文化,但她深知信仰给她带来的慰藉、力量和信心。
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要我也像她一样虔诚地信佛。但我从来就没有给过她机会,我在还不了解
这一切的时候就拒绝了她。

随着姥姥和父亲的离去,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渐渐地成为历史。想起来有时觉得是那么
遥远,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又仿佛发生在眼前,周围就弥漫着他们的气息。在那个疯狂的时
代,他们坚持着水火不容的两个信仰,一个永远是批判者,一个永远逆来顺受。他们两个人
是如此地不同,而施于我的影响有时又是那么地相似。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为人民服务,姥
姥说佛陀就是要普渡众生;一个是铲除私心杂念,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个是消除贪婪、无
知和欲望,达到无我之境界;父亲的目标是建立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姥姥祈求的是往生西
天极乐世界。但是,他们的信仰,一个被奉为正统的唯物主义,一个被斥为唯心主义的邪说。

父亲所信奉的,绝对是社会的主流,对于它的宣传和灌输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它几乎就
是伴随着我长大,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学校、课堂、书报、电视、广播、戏剧,甚至父
亲的训斥中。人们一张口必是成篇的理论,好像已经完全铭刻在心上,融化在血液之中。从
北方吹来的十月的风,把人们的头脑吹得好像坚冰一样顽强。这曾经看似牢不可破、坚不可
摧的信念,都在一阵风中迅速而彻底地融化了。它的脆弱让我吃惊,就像我当年站在北大三
角地,望着,听着周围的激情与呐喊,心里是那么地茫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曾经
问过自己,父辈那自认为坚定的信仰哪里去了?
对我来说,沿着玄奘的足迹,寻找那逝去的过去,已经远远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而将是一
次精神之旅,也是对姥姥的告慰。玄奘西行求法 18 年,他不知自己将遭遇什么。是什么力
量支撑着他一往无前? 同样,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姥姥度过她苦难的一生? 历经劫难却生生
不息的佛教,它到底具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千百年来,无数人将其视为生命追随其后,这
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我可以坐在图书馆里阅读所有关于玄奘的书籍,但我知道这不够。任何书本都不会给我
现成的答案。只有面对像我姥姥那样饱经风霜却依然如故的虔诚的人们,我才有可能去了解
玄奘; 只有尝试玄奘经历的艰难后,才能深切体验他当年的感悟,从而靠近他的精神世界。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玄奘通过 19 年的求法,找到了他所追求的真正的佛教;如
果我追寻玄奘足迹,或许就会明白他的一生、他的信仰和他的世界,我就会了解我们的文明
是如何因为有了佛教才有今天。

当我告诉母亲西行的计划时,她腿都软了。“你为什么要去那些鬼地方?去找什么一千多年
前的和尚。你一定脑袋出毛病了,还是家里出什么问题了?是不是丈夫想和你离婚啊!” 我
告诉她都不是。 “那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啊!”看着我,她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真是一下
很难跟她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她不要担心,现在交通很方便了,又是飞机又是火车,我不
会一走就是 18 年。我算了一下,我这次走,最多不过一年。玄奘去过的很多地方都已不存
在了,或者根本就找不到; 还有些地方像阿富汗,战争迫在眉睫,我想去都去不了。我选
择去的地方,是玄奘西行过程中最关键的,也是佛教历史上最重要的地方。

我 5 岁的侄儿思聪听到后,也特别替我担心。他几乎像着了魔一样,每天下午 5 点钟准时收
看卡通片《西游记》,这是最先进的电脑特技制作的,比我小时候看的要精彩多了。我不禁
也坐在电视机前陪他一起又进入到《西游记》那神奇的世界里。“你去西天取经有孙悟空保
驾吗?”他头也不抬地问我。

“没有。” 我告诉他。

他一下子扭过头来。

“你碰到妖魔鬼怪怎么办?那里到处都是,就是孙悟空有时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肯定不
行。” 我说我的肉可不像唐僧那样,吃了以后就能长生不老,我可能没问题。他听了之后,
好像放心了,又回到《西游记》的魔幻世界里去了。

看着屏幕上那常年积雪的山峰,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宽阔而湍急的河流,野
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到处潜伏着强盗的凶险之地,我真的有点发怵。很快我将面临这一切,
不是在电视上,而是在现实中。玄奘之后的一千多年,时过境未迁。不过, 丝绸之路的衰
落,使这条古道上的绿洲、城市和国家无可挽救地衰败了。如今, 中国西部、中亚和印度,
应该说是世界上最动荡的地区。我可能迷路,可能被劫,可能被盗,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危
险。但是,无论发生什么,玄奘将是我的楷模和向导,他的《大唐西域记》将是我西行的指
南。我将努力像他一样勇敢地面对一切。
第二章:大雁塔之迷

2004 年 11 月 18 日 14:33

1999 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我坐上开往西安的列车。我意识到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
旅行。车刚一开动,车厢里的乘客们就忙活起来了,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拎起了一个大塑料袋,
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掏,简直就像变戏法,烧鸡、香肠、茶叶蛋、黄瓜、西红柿、
苹果、鸭梨、香蕉,还有六听啤酒,摆在小桌上。看着他,我一下子就想起中国那句老话:
民以食为天。另外几个人也拿出了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食品,堆了满满的一桌子。很快他们就
混熟了,一边分享着,一边聊着,彼此打听和介绍各自的姓名、籍贯和职业,以及到西安去
干什么。

在中国,我们可以说没有隐私,就像这个毫无遮拦的硬卧车厢一样,一切都赤裸地呈现在别
人面前。虽然聊天可以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人们之间也可以更加融洽,但是这种聊天可不
是瞎聊,对我来说,倒更像是盘问。在国外生活了十几年,那里的人很少探询别人的隐私,
我和邻居们可以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

为了躲开人们的询问,我拿出一本书,但这也没法给我挡驾。一个年轻女人独自旅行,足以
引起同车厢旅客的好奇。在中国,不管是出差还是旅游,人们都喜欢集体行动。玄奘当年为
了西行,也费尽心思,寻找同伴。但由于皇帝的禁令,僧人们不敢抗命,他只能孤身前往。
我这次西行,也非常想找几个僧人结伴同行,因为对于路途中将面临的一切,他们的反应,
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决定,尤其是他们的智慧和他们的虔诚,都会有助于我对玄奘的理解,
帮助我走近他的精神世界。另外,我刚刚开始接触佛教,有许多的不解、疑惑,甚至是偏见,
我随时可以向他们提出问题,他们将是我入门佛教的最好老师。

我问过好几个僧人,他们听后都非常兴奋——到佛教圣地朝拜是每个佛教徒的梦想,而且佛
经中说朝圣能够帮助他们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况且是沿着玄奘大师的足迹而去!通过与他们
的交谈,我了解到玄奘在他们心中的位置:玄奘是他们的楷模,他们每天诵读的经文中很多
都是玄奘翻译的;玄奘舍身求法,泽被众生的精神,至今都在激励着他们为最终的觉悟而努
力。遗憾的是,除非官方派遣,僧人们是不能随便出境的。和玄奘当年一样,我也只能孤身
西行了。
我上下铺的几个旅客在互相搞清楚他们各自去西安的目的之后,便都冲着我来了。他们像训
练有素的侦探似地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是干什么的?要到哪儿去?为什么?当我告诉他们
我想从西安开始,沿着玄奘当年西行求法的路再走一遍时,他们愣了一会儿,然后又一股恼
儿地问开了。

“你说的玄奘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吧?那个去印度取经的和尚?你真要像他那样到印度
去?”

我点点头。

“怎么?你是个佛教徒?”

我摇摇头,刚想说话,坐在我旁边的乘客就把手伸过来放在我的额头上。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想试试你发烧了没有。”他说。其他的乘客们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
是在讥笑我。

“你要是真想旅行的话,去什么地方不好啊?去欧洲,去美国,或者去澳大利亚。干嘛非去
印度呢?你就是倒找我钱,我也不去!那地方又脏又穷,比中国还差,有什么好的。”

“看你的样子是个作家吧?是不是想写书啊?”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们就接着说,“你若是真想写书,也不用非走一趟。秀才不出门,便知
天下事嘛。找几个学者聊聊,找几本书抄抄,不就能凑出一本书吗?费那劲呢! 这年头,别
那么认真,活得那么累干嘛!”

他们七嘴八舌地开导了我半天。临睡前,我上铺的那个女乘客又伸下头来对我说:
“别去了,
这一路多危险啊! 你还不如跟我们在西安好好玩几天呢!”

我冲她点点头,微笑着,谢绝了她善意的邀请。

躺在铺上,这些人的话,还有母亲的劝阻,使我一时难以入睡。我起身撩开窗帘,向外望去,
一片茫茫夜色。车窗上我的影子随着列车的颠簸而变换着,好像是另外一个我伴我西行。我
不知姥姥和爸爸如果活着会对我这个举动有什么评价,也许姥姥会赞成?也许她会心疼我?
也许爸爸会反对?也许他会支持我这个求知行动?我不得而知。我想到了朋友们,他们此刻
在过着安逸的生活,而我却要只身前往一些陌生甚至危险的地方,做一件虽谈不上惊天动地,
但也颇有些冒险的大事。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骄傲,但转念一想,前途莫测,又有一种
恐惧感袭来。但我已经踏上了西行之路,我将像玄奘一样,不到印度绝不回头。

清晨我们到达西安的时候,我的旅伴们好像已经接受了我要去印度这件事,或许他们是觉得
我真疯了。他们抢着帮我拿行李。我说我自己来。“你省点劲儿吧,你后面的路还长着哪!
你这个女唐僧可没有孙悟空来护驾啊!”

出了火车站,放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到西安那古老而厚重的城墙。其中大部分有七百多年的
历史了,还有一段年代更加久远,可以追溯到玄奘那个时侯。在中国,像西安这样的大城市,
饱经战火和灾难,还能保留下来这么完整的古城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北京的城墙,从五
十年代开始就以城市建设为由,被拆得干干净净了,只留下少数几个门楼和一处残垣断壁,
成为现代都市的点缀。

我请出租车司机先沿着城墙开到北城门。北城门是一座三层檐的建筑。从车里抬眼望去,那
高大的城楼赫然耸立在上方。城门洞里黑咕隆咚的,由于交通拥挤,车速缓慢。望着两边黑
乎乎的墙壁,我突发奇念,如果这是一条可以穿越的时空隧道,就能把我带回到玄奘的时代。
今天,城墙之内的西安,只是唐朝帝王的皇宫内院,相当于北京的紫禁城,而当年整个长安
城规模之大,是我们难以想象的。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有近百万人口,表面上看
是古罗马鼎盛时期的五倍!14 条东西向的和 11 条南北向的大街,宽敞笔直,相互交错——
最宽的朱雀大街有 150 米,它们把长安城分成 110 个坊,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形象地称它为“围
棋局”。每个坊都有个吉祥的名称,如“明德”、 “平康”、 “永和”,每个坊里都有寺庙,香火
旺盛。“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有诗《长安古意》,即写当时长安的繁华奢靡:“长安大
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为今人留下了无尽的
遐想。

但是,公元 625 年玄奘来到这儿的时候,长安既不和平也不安全。刚刚建立的唐朝付出了极


大的代价。两千多万百姓死于战乱、饥荒和随后的瘟疫,占当时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唐高祖
李渊登基六年后,还未平定全国,各地逃荒的流民铤而走险。在洛阳,玄奘自己出家的寺庙
被夷为平地;在逃往长安的路上,他目睹尸横遍野,路陈饿殍,田地荒芜。据老人们讲,自
八百年前秦始皇帝统一中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么大的毁灭和灾难。在长安众多的寺庙里,前
来祈祷的人们不断问玄奘:菩萨和佛陀本来是保护众生免遭苦难的,可苦难为什么这么深
重?或许玄奘也在问自己:莫非是佛教传到中国之后走了样?毕竟很多佛经是不懂汉语的外
国僧人翻译的。佛教在佛国圣地是什么样?在长安,他带着这样的疑惑遍访高僧,期求指点。

长安南郊的大慈恩寺是玄奘当年住持的寺庙,这里与曲江风景园相邻,曾是长安城里一大景
观,花卉周环,烟水明媚,亭榭竟巧,楼阁争辉。每逢节令,皇亲国戚,士庶百官,到此游
玩。皇帝赐宴群臣,文人饮酒作诗,百姓泛舟赏菊,之后寺庙一拜,祈福消灾。唐朝诗人许
棠这样形容朝野共庆的欢乐景象:“满国赏芳辰,飞蹄复走轮。好花皆折尽,明日恐无春。”

时过境迁,今天的大慈恩寺几乎出了西安市,三面被农田和村舍包围着。大慈恩寺也比我想
象的小得多,似乎和一般的寺庙没有太多的区别。并不高大的大雄宝殿前面,人们排着长队
点蜡上香,袅袅青烟从香炉上升起。僧人们舒缓的颂经声从法物流通处的喇叭里传到我的耳
中。我很难想象这曾经是‘长安第一寺’,壮观无比,上千间的殿阁鳞次栉比,其间小桥流
水,亭廊相接,花草争艳。从天子公卿到平民百姓,进香者的烟雾缭绕在富丽堂皇的大慈恩
寺的上空,晨钟暮鼓和那朗朗的诵经声在长安城中回荡。今天,惟有从那雄居中央的大雁塔
上才能联想到大慈恩寺昔日的辉煌。

这座七层的砖塔有 64 米高,线条简单,古朴凝重,看上去略有印度塔的特征,是玄奘亲自
设计的,旨在提醒人们记住佛教的渊源。塔内不是玄奘从印度带回的经书、佛像和他翻译的
经卷,而是摆满了任何一个景点都有的廉价的旅游商品。顺着木梯而上,到塔顶俯瞰整个西
安城,现代的高楼大厦和浑厚的古城墙遥相呼应;远眺是养育了这座两千多年古都的辽阔沃
土。怪不得大雁塔在建成之后,人们就喜欢到此登高致远。尤其是那些学子们,一旦金榜提
名,都要爬上塔顶庆祝一番。他们当时壮志豪情,心比天高,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
下。即使在今天,大雁塔也是西安最高的建筑之一。在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它依然
矗立在秦川大地,成为西安的象征。

我以前就爱去寺庙,我喜欢古刹中郁郁葱葱的老树,笼罩一切的宁静,唱诗般的念经声。尤
其是那些栩栩如生的佛菩萨的雕塑,常常使我产生神奇的联想:他们好像真的在倾听虔诚信
徒们的祈祷,随时都会从神坛上走下来,给我们以爱抚。每每离开时,心里多少静了一些。
姥姥总是说,寺庙是我们生活的中心,我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在我对佛教感兴趣之后,
才了解到寺庙在佛教中的位置。佛教有三宝:佛、法、僧。佛指的是佛陀;法是指佛陀教人
追求幸福的方法,也就是佛陀讲的经;僧是寺庙里的出家人。寺庙是佛教的重要标志,它告
诉世人在这里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追名逐利,渴求情爱,认为这些能够使我们幸
福;而僧人们恬淡清静的生活,禁欲苦修,以求从世俗的苦海中解脱出来,获得最终的自由。
我这次来大慈恩寺,不光是为了了解玄奘,还想了解佛教和现代僧人。

寺院的左边是一排传统风格的庭院,不时有一两个僧人进进出出。那里是他们起居、祈祷和
静思内省的地方,游客不得入内。看到一个年轻的僧人出来时,我双手合十,问他方丈在哪
儿,他向我指了指前边的庭院。不过方丈不在,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想找一个了解大雁塔
历史的僧人聊聊。

“你可以找段先生,他知道得很多。他就住在寺庙外的村子里,到那儿一打听,谁都知道以
前当过和尚的那个老人。”

段先生住的村子和寺庙只有一街之隔,这时正是中午时分,村里的人都端着饭碗蹲在路边,
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边吃边聊。鸡和狗在他们身边转着,偶尔有饭菜掉在地上,便蜂拥而
来。做好饭的女人尖声地呵斥着那些只顾玩的孩子们。看着这种闹哄哄的世俗生活的场面,
我在想是否找错了地方。我向一个正和邻居聊得火热的老太太打听,她说段先生正在打坐。
我愣了。

“我就是他的老伴。他正在打坐呢,谁也不能打搅。你过会儿再来吧。

当我转身刚要走时,她又说:“你找他干嘛?”

“我想向段先生了解一下大雁塔的情况。”

“噢,那座寺庙啊。”

听她的口气,我觉得她对大雁塔也非常熟悉。还没有等我问,她就说:“我们家在这儿生活
了好几辈人了。我不是也嫁给了庙里的和尚了吗?你说,能不熟悉?”

段大妈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她领着我来到寺庙前,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聊了起来。她指着面
前那个尘土飞扬的空场和远处的田野说:“这一大片地过去都是寺庙的地,租赁给我们,收
成后我们把一部分粮食交给他们当租金。这些和尚们心眼儿挺好的,他们还把庙里的磨房让
我们白用。我们还能去他们的井里打水。那时庙里的人不太多,只有六七个和尚。”

解放后土改时,这片地划归村里,僧人也得像村里人一样参加劳动,自给自足。段大妈搞不
清楚是怎么回事,
“和尚自小出家,他们只会念经打坐,怎么会种地呢?”她摇摇头。
“我们
想帮他们干活儿,可村支书说我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不该再受他们的剥削了。”

我问段大妈僧人们后来是怎么生活的。她说还是她老伴知道得更多,他这会儿该打坐完了。
“他一天坐 8 小时,上午 3 小时,这会儿两小时,晚上 3 小时,整天啥也不干了,可只有这
样他才能活下去呀。”她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我看见人群中一个老汉从马路对面慢慢朝我们走过来。我告诉段大妈她老伴来啦,
她扭头瞅了一眼,“对,那就是我老伴儿。”她转过头来,“你咋知道是他?你以前见过他?
还是见过他的照片?”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他。他瘦瘦的,好像一
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和善的眼睛。他头发蓬乱,身上蓝色中山装已经洗
得发白了,脚上蹬着一双老式的解放胶鞋,没穿袜子。他看上去有点恍惚,好像还在另外一
个世界里。“快来!”段大妈冲他叫着,
“这位姑娘想跟你聊聊庙里的事儿。”

老段一边嗫嚅着一边慢慢地朝我们走来:“哎,我是个有罪的人。还有什么脸好说呀?”段
大妈看着他那难受的样子连忙说,“这里乱糟糟的,回家去说吧。”

他们的家就是两间破房子,看得出好多年没修整过了。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凹陷的
沙发,墙角有一台冰箱,旁边是一个小神龛,里面摆着一尊小观音像。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大
幅毛主席像,俯视着整个房间。

老俩口给我端来一杯热水,里头放了一勺白糖。
“没什么招待你的,让你笑话了,”老段抱歉
地说。我们就从打坐的事开始谈起来了。

“他打坐打了三十年,”段大妈气哼哼地说。“即使雷劈到他头上,也一动不动。”

“别听她瞎说,太夸张了。”老段边说边瞅着段大妈。“我不过是个让俗念分心的俗人罢了。
哎,别说我了,你想了解什么呀?”

我告诉他我来西安的目的。当我提到玄奘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一亮。

“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舍生忘死去印度取经,我们现在读的很多经还是他译的呢!当年
我在寺庙里时,一碰到难题就绕着大雁塔转,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也不过是坐
在屋子里打打坐,这算什么呀。”

老段这么虔诚,他为什么还俗了呢?我怕这个话题会勾起他的伤心事,但还是提了出来。

“说来话长,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你还年轻,可能不会明白的。

过去在中国,寺庙拥有很多土地,所以土改时就成了斗争的对象。寺庙的土地被剥夺了,剩
下很少,几乎不够僧人们维持生存。香火钱原来是寺庙很重要的生活来源,也几乎断绝了。
僧人们不断受到警告,禁止“利用迷信赚钱”。在中国西北的一座寺庙,僧人们被迫在庙门
口贴出这样一张告示:
“别觉得佛和菩萨能保佑你们好运常来,无病无灾。无论你们捐献多少钱,他们都实现不了
你们的愿望。用你们的钱买国债吧,这样你们能为社会创造无限的幸福。”

饥饿迫使许多僧人还俗。到了 1958 年,绝大多数的僧人都离开寺庙了,有些饿死了,就连


大雁塔的方丈也被赶回家去,只能靠推着小车沿街卖煤为生。老段是个孤儿,无依无靠。1960
年,宗教局合并寺庙时,把他分配到大雁塔。因为大雁塔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西安市文
化局的四名干部常驻这里,除了保护大雁塔,他们也兼管老段和其他三名僧人。他们禁止僧
人剃头,穿袈裟,拜佛,以及在大殿里做早晚课,大殿只能用来搞政治学习和开批斗会。僧
人们只有在自己屋里念经,但也只能小声念,不能让干部们听见,否则他们说僧人们故意影
响他们的工作。

不过,一年当中,老段他们也能享受几天正常的寺庙生活:剃头,吃斋,念佛,做法事。佛
教有助于发展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尤其是同日本、斯里兰卡、缅甸、柬埔寨、越南
和老挝。每当有外国佛教代表团来参观,干部们就把西安市里其它寺庙的僧人们调到大雁塔
来,使寺庙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对可能问到的问题,老段他们都事先进行认真的准备,按
统一口径回答。

老段甚至被派到北京中国佛学院学习,以便提高政治觉悟。“外国代表团说,玄奘大师是我
们手中的王牌,”老段回忆道。
“事实上,他是我们惟一能谈的。我们给代表团成员看玄奘大
师翻译的佛经,带他们参观大雁塔,向他们介绍我们纪念玄奘大师的特别仪式——这当然是
假话。他们走之前,我们送给他们每人一张拓印的玄奘像。在这整个过程中,干部们一直紧
张地盯着我们,恐怕出一点差错。最后代表团走了,相信我们享受充分的宗教自由,甚至还
很羡慕我们。”

老段的日常生活基本上被紧张的政治学习占据了。他回忆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
一天到晚就是政治学习,开批判会,唱革命歌曲,你没有一点时间考虑别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让我们脱胎换骨,用黑心换忠于党的红心,做一个对新社会有用的人。”

我问他学习的内容。

“很多和我们根本不沾边。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花好几个星期学习新的婚姻法。它和我们和
尚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们心里清楚我们要被遣送回家,还会结婚,了解一点当丈夫的权利
和义务对我们没坏处。”说到此,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有些干部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让他们结婚。有时候僧人和尼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直到
他们同意结婚才能离开。那时西安郊外有个尼姑庵。有一天庵里的女住持来找老段,问他愿
不愿意照顾一个小尼姑。人们造尼姑的谣,说尼姑庵是窑子铺,尼姑是妓女,许多尼姑受不
了走了,只剩下四个尼姑,其中有两个年轻的,还有一个上岁数的和一个有病的。老段说这
是件大事,他得考虑考虑。最后他同意了,可那尼姑却突然死了。老段觉得她可能是自杀了。
“我觉得很内疚,我要是早点同意的话,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

终于,寺里的两个僧人屈服了,开始谈对象了。接着干部们每天又做老段的工作,问他什么
时候结婚,还说结婚并不影响他信佛。大雁塔外面有一个女人,老段每天都见到她在那儿卖
水。她是村里的一名寡妇,一人养活四个孩子。老段想,没办法,就她算了。
他出家已经快三十年了。他过去只熟悉庙里的生活:粗茶淡饭,一身僧服;在寺院里,他清
心寡欲,与世无争。而现在,这一套整个都没了——早上不再有人敲梆子叫他上早课,一天
里不再有仪式和打坐来规范他的活动,也不再有优美的诵经和高僧的指点来增强他的信念。
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老段沉思了很久,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按他们说的做了,他们就完成了对我的改造,可能就不会再来管我,
说不定我倒有机会打坐念经呢。”说到这,他停了片刻,然后又补充道:“说这些好像是为我
自己辩护。真的,怎么说都开脱不了,有些人不就坚持下来没有还俗吗?”

作为佛教徒,老段把他的还俗归咎于自己的前世。“我肯定上辈子留下了什么重要任务没有
完成,或是无意间妨碍了什么人,所以只能当半辈子的和尚。谁都没法摆脱因果报应。”

我很难接受老段的说法,就像我不相信文革中所有受迫害的人,还有我姥姥的不幸,都是因
为前世做孽而罪有应得。但我试图去理解佛教所说的因果报应。佛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在佛教看来,世上的差别和不平等不是偶然的。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百万富翁,有人却生来
一贫如洗?为什么莫扎特十几岁就能写出天籁般的旋律,而许多人却五音不全呢?这都是因
果报应的表现。对老段来说,这种看待事物的方法,使他在面对自己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时,
不怨天尤人,而是反省自我,完善自我。

我问老段他是否觉得世俗的生活对他来说很困难?

“他天生就是当和尚的,
”不等丈夫说话,段大妈就插嘴说。“我们一订婚,村里的一个饶舌
妇就开始说我们的坏话,说他像太监。加上我们俩个不住在一起,他住在庙里,我住在家。
我求他拿出个当男人的样来,跟她们去解释一下。”

“只要把心静下来,按佛说的去做,就行了。”老段自言自语说。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老段仍然记得红卫兵冲击大雁塔的那一天。那是
1966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正要吃晚饭。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
一帮红卫兵就闯了进来,高喊着: “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其中两个冲进他的小屋,从
桌子上抓起佛经就扔到地上,还命令老段用脚踩,以示对“革命行动”的支持。“这怎么能
踩呢?这是佛陀的话。我若是踩了,就是造孽,会进地狱的。 ”他拒绝了。红卫兵恼羞成怒,
使劲跺着脚,并警告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想想吧。明天我们再来找你算账!”
说完之后扬长而去。

屋外,红卫兵们正在张贴毛主席像和大字报,还有人一些在大殿里往佛和菩萨像上套绳索,
准备拉倒它们。那几个文化局的干部赶来制止,说这些东西是国宝,不是封建残余,他们有
国务院的文件。这番话真把红卫兵唬住了,他们站在那儿不知干什么好。突然一个红卫兵开
始扯屋顶上挂着的经幡。“这些总该不是国宝了吧?”她厉声说道。不一会儿,所有的经幡,
连同庙里收藏的珍贵的佛经以及古书,都被扔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红卫兵命令僧人和干部
出来,围成一圈站着,作为他们革命行动的见证人。然后,在疯狂的喊叫和鼓掌声中,他们
放火点燃了这堆宝物。火烧了一夜。

大雁塔保存下来了,但是绝大多数的寺庙就没有那么幸运了。50 年代初,全国有大约 20 万
座佛教寺庙。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破坏了许多,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成学校、工厂、住
宅和博物馆。等到红卫兵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完好无损的寺庙只剩下不到 100 座。北京一度
曾有一百多座寺庙,如今只有 5 座归僧人管理。姥姥村里的 3 座庙都给拆了,石头被农民搬
走盖了猪圈和房屋。随着寺庙的消失,我们历史和文化的很大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直到它
们不复存在,我们才认识到它的价值。

然而,老段并没有我那么伤感。“大雁塔保存下来我当然很高兴,但是,它也有消失的那天。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现在看大雁塔,觉得它很壮观,可我当初来这儿时,它却是断檐残壁,
荒草丛生,狼群出没。从那时起我们已经修缮了好几次,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可听长辈们说,
玄奘大师那时,大慈恩寺甚至可以和皇宫比美。你根本想象不到吧?我们认为永恒的东西,
其实都不会永远存在。”他顿住了,好让我有时间消化他的看法。“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不
破不立’,文化大革命的破坏使我们佛教徒有机会展示我们的虔诚,并通过修建更大更好的
寺庙为来世积德。”他又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吗,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刚开始说法的时候,他
和弟子只能睡在树下,靠化缘为生,根本没有庙。”

老段的乐观让我惊讶。我回味着他告诉我的一切。“您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我对他说。

“不,不,”他摇摇头。
“我小时侯家里很穷,靠讨饭为生,晚上在城门洞里,我经常冻得发
抖睡不着觉,有时醒来看见旁边就有冻僵的尸体。后来我父母都饿死了,我叔叔连自己的几
个孩子都喂不饱,就把我丢在一座庙门口,让和尚收留了我。从那时起,我起码有了饭吃,
头上有个屋顶遮风挡雨,我活了下来。解放后,我的日子好多了。”

“可是僧人们受了那么多的罪,难道这不是苦?”

“我们确实受了一些苦,但是佛陀说,苦就是人生。关键是如何看待苦。对我来说,没有吃
的才是苦。我进了庙后就再没挨过饿,所以不能说我这辈子受了多大的苦。”

临走前,我问了老段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宗教活动又恢复了,他想没想过再回到庙里?他毫
不犹豫地告诉我:“我老伴在那种情况下能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佛教主张
同情一切众生。现在她老了,该我来照顾她了,我怎么能离开她呢?如果我连她都不同情,
又怎么能谈得上普渡众生呢?”他瞧着段大妈补充道:“假如她在我前头先走了,我就再回
到庙里,在那儿度过余生,如果有哪座庙肯收留我的话。”段大妈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晚上,我从旅馆的房间里,透过窗子看到大雁塔。老段现在肯定在打坐和念经。我原本想问
他关于玄奘、法相宗,以及玄奘去印度到底要取回什么样的经。可我没问。倒是他的经历让
我想了很多。寺庙可以摧毁,但他心中有座不可侵犯的神龛。在他的小屋里,他默默地祷告,
坚守并实践着自己的信仰,什么都不能使他动摇。对他来说,大千世界是禅堂。虽然他已经
不穿僧服,但是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僧人,一个真正的僧人。

第二天,我又来到大雁塔下,想再仔细看看它。寺庙里熙熙攘攘,全都是参观的游客,只有
塔的右边那片小树林里有寺庙应有的感觉。树林边上是一组舍利塔。舍利塔开始是用来存放
佛陀的灵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僧大德、寺庙的方丈,以及受人尊重的僧人,都有了自
己的舍利塔。这不仅是纪念死去的僧人,还可以激励年轻的僧人努力觉悟。我很奇怪在大雁
塔下没有玄奘的舍利塔。原来玄奘圆寂之后,唐高宗专门为他修建了一座佛寺,来供奉他的
舍利塔,这就是远离尘嚣的兴教寺。

大雁塔下的舍利塔看起来大小都差不多,只有一座显得比较特别。这座塔虽然建造精美,但
上面没有层次,说明它的主人生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僧人。塔的正面刻着僧人的名字:普慈。
我绕着塔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其它塔上都有的塔铭,只有立塔的日期。我觉得很纳闷。
正当我盯着这座舍利塔发呆的时候,一个僧人走过来,向我打了个问讯:“阿弥陀佛。我注
意了你半天了,我还没见过有哪个游客对这座舍利塔像你这么感兴趣的。看来是有缘之人。
这是个值得人们关注的僧人,没有他,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大雁塔也只不过是一个旅游
观光的场所。他很了不起,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但是他的功德却胜过许多地位显赫的
高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其他的舍利塔。

我的表情肯定和我的感觉一样,困惑不解。这个僧人给我解释开了:政府在 1982 年颁布了


法令,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没有僧人的寺庙一律改作它用。“因为大雁塔里只有普慈没有还
俗,所以这里至今还是一所寺庙。”

老段都受了那么多的罪,普慈会遭遇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他告诉我,整个文化大革命中,普慈是庙里惟一坚持穿僧服的人。红卫兵禁止他穿,他不从。
他们在大殿里给他开批斗会,强迫他跪在地上,交代他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罪行。普慈一言不
发。他能说什么呢?他出家那么多年,僧服就像他的皮肤一样。红卫兵们气坏了,见不能触
及他的灵魂,就劈头盖脸地把他毒打了一顿。每揍一下,普慈就念一声“阿弥陀佛”。红卫
兵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就把他单独关押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想让他屈服。过了两天,
发现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打开屋门一看,普慈正在打坐。红卫兵们呆呆地望着他,其中一
个说,算了,别理他了,这简直是个疯子。从那以后,也只好由他去了。

他怎么能忍受这一切?我问道。

“他很可能是想着菩萨道里的忍辱,耐心忍受别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并且原谅他们的
过错。佛经中有大量关于忍辱的故事,僧人们都要努力培养这种品性。很明显,普慈达到了
这一境界。”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见的被批斗的老和尚。他跪在玻璃碴上,红卫兵向他啐唾沫,用
皮带狠命地抽他。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平和的表情。他肯定内心在默默地祈求。他祈求的不是
疼痛的消失,而是用心力去克服它。他会想,他前世不知做了什么坏事才遭人恨,果真如此,
那是报应、自作自受,不应该迁怒于人。或许他认为唾沫是雨滴,太阳一出来就会干的。他
是在另一个精神世界里,还是在人世中,亦超乎其上?

阳光透过茂密的松林斑斑驳驳地洒在普慈的舍利塔上。我久久地凝视着它,想着我刚听到的
一切。我恍惚觉着它在变大,变得像大雁塔那样大,矗立在我心中。大雁塔是玄奘精神的写
照,承载着他毕生弘扬的佛法。普慈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但是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寺庙、佛像和佛经可以被毁灭,但只要有僧人,就会有佛教。他肯定知道这次劫难不是第一
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即使遭遇这样的灭顶之灾,佛教也会挺过来。

但是,也有人彻底绝望了。年轻的僧人指给我看普慈旁边的另一座舍利塔,它看上去与周围
的舍利塔很相似。我走近仔细一看,发现它的塔铭比其他的都长,原文如下:

已故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 西安市人民代表 西安市政协常务委员 西安市佛教协会朗照法


师者 一八九八(三?)年生于北京满足(族?)世家 书香门阀 幼读儒书 随父入陕 辛亥革命
师年十八 投奔长安 白道云峡 师礼法空 视(削?)发为僧 二十四岁国清具戒 下宁波四明
修学 一九三六白马西席 一九三八与善传戒 诸山长老四众迎入卧龙方丈 说法讲席九年 三
开传法戒律 弟子逾千 法雨遍迹 抗美援朝 飞机捐出 入朝慰问 卫国第一 赴缅参加三藏集
结 护送佛牙回国巡谒 农禅并举 农业建社 尼众缝纫 自食其力 一九六六文革受虐,八月十
八日自归示寂 寿终七三 僧龄五五 戒腊四九 极乐西土

读罢,我心一颤,尤其是 “自归示寂”那句话,让我震惊。

自杀?佛教戒律的首条就是切勿杀生,不得自杀,不得协助任何杀戮行为。僧人不得以任何
方式和任何理由自杀,否则就会失去转世的机会,更不可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生命稀罕,
人生艰难,莫让生的机会溜走”,这是佛陀的教诲。既然如此,朗照为什么自杀呢?

年轻的僧人告诉我:朗照心地善良,他出于对穷苦百姓的同情离家出走,到处寻找结束苦难
之路。出于同样理由他拥护共产党,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为广大人民谋幸福。抗美援朝时,
政府号召全国的佛教徒募捐一架战斗机,名为“中国佛教徒号”,朗照积极响应并亲自去朝
鲜战场慰问部队。他一直把自己当成脱胎换骨的活样板,努力用佛教帮助建设新中国,实现
“人间天堂”这个共产主义理想。为此,他深得政府信任,被任命为西安佛教协会秘书长。

然而,文化大革命中他成为红卫兵首当其冲的攻击目标。1966 年 8 月 18 日,这是文化大革
命历史上重要的一天。这一天,毛主席身穿绿军装,戴上红卫兵袖章,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
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万红卫兵小将,公开表示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
见红卫兵代表时,对一个叫宋彬彬的女学生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并亲自把她的名字改为
“宋要武”。这明显暗示红卫兵可以使用武力。西安的红卫兵们刚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一最高
指示,马上就冲击了朗照主持的卧龙寺,一天之内就把它彻底毁坏了。看着努力营造的一切
化为灰烬,朗照是否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或者是佛陀所预言的末法时代?是劫数,在劫难逃?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悔恨和他的绝望使他采取了最极端的行为——他以死来抗争这个疯狂
的世界。

朗照和普慈两位僧人的经历让我震惊。他们的舍利塔相邻而立,他们的人生截然不同。朗照
是个身居高位的僧人,尽管他修行多年,但是他最终没有看破红尘。在世人看来,他的死不
但可以理解,还会受到人们的尊重,毕竟中国人推崇这样一个做人的原则:宁折不弯。但是,
作为一个佛教徒,无论他有多少理由,自杀都是不可饶恕的。同时,他的死也使很多僧人和
信徒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在他死后三天也自杀了。反观普慈,他
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僧人,不像朗照法师那样谙熟经书,但他却深明教义,并身体力行。
他的超凡脱俗挽救了大雁塔。他永远不会想到死后会被葬在大雁塔边,并将永远受到人们的
纪念。
老段、普慈和朗照,大雁塔下这三位僧人的命运让我沉思良久。佛门本是红尘之外的清静之
地,而他们却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中,挣扎着,沉浮着。可悲的是,发生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的
一切,恰恰是那一代僧人的真实写照。老段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70 年代初,中国寻求
同日本建立外交关系,一个由一百多名僧侣组成的日本佛教代表团应邀访华,他们想来西安
参拜古寺,追本溯源。可是有一个难题:从哪儿去找同样多的僧人来接待日本客人?国家宗
教局的干部查阅档案,寻遍穷乡僻壤,总算召集了一百多名还了俗的僧人,其中许多已经结
婚、生病,甚至残废。当他们开始排练盛大的宗教仪式时,干部们很快发现,他们已经忘了
如何诵经和操持乐器了,于是赶紧调来专家培训。最后,他们总算战战兢兢地完成了党和人
民交给他们的政治任务。

不知不觉,我和年轻的僧人已经谈了两个多小时。当我抱歉占用了他那么多的时间,他笑着
说:“佛渡有缘分之人。我很高兴你对佛教那么感兴趣。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这时
已经中午时分,我还想跟他再聊聊玄奘。我试着提出请他一起吃饭,他欣然接受,并向我解
释说,“出家人就是靠供养,供养人这样做是积德行善。这顿饭就算是你做公德吧! 我们吃
的很简单,一碗素面足矣。”

我们在街上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餐馆,坐下来边吃边聊。他问我为什么对舍利塔那么感兴趣。
大多数游人只是来爬大雁塔,照完相就离开了。我告诉他我以前也一样,但是这次来西安的
目的不同。当他听说我还要去印度时,他的眼睛亮了,惊呼:“真的?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
了! 明年是玄奘大师诞辰 1400 周年。这个时候,如果能沿着大师的足迹朝拜圣地,那太好
了。”说完他马上又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沮丧,因为我们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当我
请他给我讲讲玄奘时,他又兴奋起来。“你知道吗,我们也正在为玄奘大师做点事呢。”

我听说大雁塔在盖一个玄奘纪念堂。

“你还没到大雁塔后面的工地看看吧?吃完饭我带你去。”

在大雁塔和寺庙后墙之间,工人们正在三座连为一体的中国传统风格的大殿上紧张地工作
着。“我们身为大师之后辈,过去一直为不能为他做些什么而感到羞愧。好在一切都变了。”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想想看吧,我们请了全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和工匠来装饰这三个大殿。
两边大殿的墙上是浮雕,主要表现玄奘大师的生平,他去印度取经,他在佛国苦读,他回到
长安后的译经活动。中间这个大殿的正面是一尊大师的雕像,周围白色的大理石墙上的雕塑
是兜率天,也就是弥勒佛的天堂。这将是一项圆梦工程。”他好像沉醉在展望中。
“你在这里
开始你的旅程,就像玄奘大师那样,对吧?等你回来时,整个工程就结束了。到那时,游客
们将会了解真实的玄奘,以及他的光辉业绩。那就不会有孙悟空的份了。”他笑着说。

等他带我看完工地和寺庙后,已经开始净园了,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寂静。暮色中,
在松柏的掩映下,大雁塔看上去更加庄严肃穆、壮丽宏伟。真的难以让人相信,它已经在这
里矗立了将近 1400 年。惟有它亲历了大唐盛世,惟有它展示了佛教昨日的辉煌,惟有它承
载和凝聚了精神的力量 -- 曾经有过的,依然存在的,并将永远流传的。

我开始明白了,大雁塔历经磨难存留至今,绝对不是偶然的。玄奘营造了大雁塔,普慈保护
了大雁塔。寺庙被毁,可以重建。没有寺庙,老段依然可以坐禅。他们身体力行的佛法,他
们赖以生存的信仰,他们无私无畏的精神以及他们不懈的努力——这就是中国佛教的希望。
西行之始,我就学到了重要的一课:信仰的力量无穷。正是它激励和支撑着玄奘和后来人;
也正是这种对佛教的笃信,才使得他们超凡脱俗。我开始理解了姥姥说过的一句话:僧人是
最和善的人,也是最坚强的人。同时我开始领悟到:如果我们像佛陀所说的那样去修炼内心,
我们就能面对一切。

“啪哒!啪哒!”传来清脆、尖利的声音。一个僧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边走边敲着梆子,
提醒众僧该做晚课了。我们告别之前,年轻的僧人回到房间取了一样东西,里面夹了一张折
叠的宣纸。“这里面有玄奘大师亲自翻译的《心经》,它是中国佛教的精髓,”他说着用双手
将它递给我。“每当玄奘大师遇到困难,他就默诵《心经》。你也把它作为指南吧。当你开始
读懂它,你就会无畏,无惧,无牵挂。你就能找到你要走的路。”

晚上,我赶往火车站乘上西去的列车。在车厢里安顿好之后,我掏出今天得到的礼物。我先
打开那张折叠的宣纸,玄奘迎面而来。这是一张拓印的玄奘画像,来自于大雁塔的塔基。玄
奘年轻力壮,踌躇满志,目光直指前方,背囊里装满经书。我注视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沉甸
甸的。此次西行,除了我自己的目的,也许我还应该像大雁塔的方丈和僧人们那样,努力发
现那个真正的玄奘,还历史本来面目。

第三章:唐僧与玄奘

2004 年 11 月 18 日 15:09

公元 627 年 8 月的一个黄昏,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此时,白日的铅华褪去,熙攘的人流
散尽,高大深重的西城门即将关闭,夜晚的头更鼓即将敲响。在出城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中,
两个僧人低着头,飞快地走着,他们长袍裹身,褡裢斜挎,一看就是试图避开盘查并打算出
远门的人。

其中一人就是玄奘。出了城门,来到大路上,他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暮色苍茫中的长安城。
这里曾是他遍访高僧、研习佛法的地方,如今,为了前往佛祖圣地取经,他将要踏上漫长修
远的道路,心中不免有些怅惘。然而瞻念前途,他没有丝毫犹豫,得不到通行证,他只好置
皇帝的敕令于不顾,冒险上路。此刻,他自由了,他多想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佛教圣地印
度,可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艰难困苦,长途跋涉。玄奘隐隐感到,这正是天将降大任,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他准备迎接一切考验。

午夜,火车驶出西安,这是我沿玄奘足迹西行的开始,不过他是步行,我乘火车。原本可以
乘飞机,但我更喜欢火车的节奏,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我不能像他一样徒步旅行,但至
少可以领略他曾见过的景物。车轮咔哒、咔哒,我想象这是玄奘的马蹄声,可火车走一小时
的路程,他却要整整跋涉两天。尽管如此,相隔 1400 年,我们走在同一条大道——举世闻
名的丝绸之路上。

玄奘应该熟悉丝绸之路。虽然它得名于 19 世纪晚期,由德国学者费迪南•冯•李希托芬首称
为“丝绸之路”,但它的历史通常是从公元前 139 年张骞出使西域算起。张骞是汉朝的一个
官员,被汉武帝派往西域寻找盟友,共同对抗中国的强敌——烧杀劫掠的匈奴。他曾被敌人
抓住、监禁,可他从没有忘记使命,在囚禁了 11 年后,设法逃脱。在回国的路上,他再一
次遭匈奴俘获,又被扣押一年多后才设法回到长安。他的见闻和历险鼓舞了汉武帝,也无意
中打开了国人的眼界,促成了汉朝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不久,大汉帝国的境内就出现了有烽
火台把守的道路,西域商人开始冒着危险不断地来到中国,进行各种物品的贸易,其中也有
当时最贵重和值钱的商品——丝绸。丝绸之路就这样逐渐形成了。

丝绸创造了一个时代,虽然它今天已被视若平常。古代罗马人对丝绸有着近乎崇拜的情感,
有多少丝绸都不能满足他们骄奢的生活。丝绸颜色夺目,手感滑柔,他们不惜花重金购买—
—他们进口的一半物品是丝绸,为此,罗马的皇帝十分担忧,甚至试图禁止人们穿丝绸。可
是罗马人根本不听,但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觉得丝绸太昂贵了呢?据说历经整个丝绸之路的
转运,到罗马时,丝绸已经贵如黄金了。罗马人派出代理商,试图直接到达那个遥远的,被
人们称为塞里斯的国度,即“丝国”,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成功。尽管中国人乐于把丝绸卖给
这些“野蛮人”,但并不想向他们暴露丝绸制造的秘密。古罗马史学家普林尼这样形容中国
人制丝的过程:“塞里斯人因他们森林中的绒毛而闻名于世。他们用水把它们从树叶上冲下
来,织成丝。”直到公元 6 世纪中期,罗马人仍相信他的说法。

丝绸之路并非一条。它们从长安开始,经由塔克拉玛干沙漠,翻越帕米尔高原,穿越中亚草
原,进入波斯,到达地中海。其分支到达亚欧大陆北部草原和印度。全长八千多公里,途经
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连接了古代最伟大的帝国:罗马、波斯、印度和中国。丝绸之路
也是玄奘取经的必经之地。

天亮了,阳光洒进车厢,透过窗户,我看到连绵起伏的深褐色山脉,上面有层层的梯田。核
桃和柿子垂满了树枝,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掩映着陈旧的砖房。烟囱里正冒着农家早饭的
炊烟。列车把一个个村庄和行走在蜿蜒山路上的农民抛在身后。丝绸之路已不复存在,而且
多数中国人已经忘记了它,也不记得它曾经创造了怎样的一时之盛。我们对丝绸司空见惯,
也知道它与蚕的关系,我小时候甚至把蚕当作宠物饲养。一年冬天,姥姥回老家,给我们带
回苹果、花生、栗子,还有一小包蓬松的白色球状物——蚕茧。她说如果我们小心地照看它
们,把它们放到不冷不热的地方,别让虫子咬了,等春天到来时,它们就会孵出蚕来。

我把蚕茧放在枕边的鞋盒里,每天观察好多遍,盼望蚕宝宝出世。可是它们看起来干瘪瘪的,
一点没有生命力,这里面怎么会跑出蚕宝宝呢?姥姥说别担心,它们在睡觉,不久就会醒过
来。于是我像盼望春节一样等着它们醒来。一天放学回家,啊,我看见蚕茧破开了,有一些
白色的蛾子。我很好奇,也有点失望,它们太丑了,一点都不像蝴蝶那样漂亮。姥姥让我耐
心点。不久,蛾子在鞋盒的底上甩了白色的小斑点,几天后,它们就变成蚂蚁状的小动物。
接着,它们蠕动起来,长成了小虫子,然后又像蛇一样地蜕皮。

为了照顾蚕宝宝,每天一放学我就赶紧往家跑。姥姥说蚕喜欢吃桑叶,可是城里很难找到桑
树,我们只能用白菜叶子代替。我们姐妹三个比赛,看谁的蚕长得最胖最白。最让我着魔的
是蚕吐丝的时候,一根又亮又长的丝,无边无际。我们问姥姥这些丝用来做什么,她说做丝
绸,是上好的衣料。我们说她骗人,她打开衣橱,取出一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红棉袄,
“这
是你妈妈结婚时穿的。”我摸着它,极光滑,第一次知道这么漂亮的东西就出自我鞋盒里那
些小虫子。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奇特,一个美女,一个误会,一个誓言,一个承诺,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
结果。同样难以想象,蚕丝会成为巨富和美丽的来源,并改写和创造了历史。今天,丝绸之
路衰落了,但是有一些更持久的东西,仍旧触动着我们的生活。一千多年来,宗教、技术、
哲学、文化艺术由丝绸之路传播开来。也正是通过这条道路,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术、
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传向西方。还是由此途径,佛教传入中国。思想的种子穿越山脉、沙
漠和语言的屏障,有的消亡,有的生根,茁壮成长并广泛传播。丝绸之路的意义远非它所传
播的物质,实际上每个商旅所带有限,但是一代接一代,最终,它在沿途各个民族和信仰之
间打开了交流的大门,理解的心扉。或许今天的世界性交流和经济一体化的结果,都是丝绸
之路的延续?

当年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够存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条路上有一连串能够给商队提供补
给的绿洲。黄河以西的最大的一个绿洲是凉州,也就是今天甘肃省的武威。外国的商旅们把
它作为大本营,从这里把商品转运到中国其他地区。他们大多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但是他
们无法抵御天灾人祸的打击。公元 4 世纪初期,一个定居凉州的商人写信给故乡撒马尔罕的
亲人,他说,中国发生了一场农民起义和战争,从家乡来的不少人都饿死了,他自己也挣扎
在死亡线上。“先生们,我简直痛不欲生,无法向你们描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请求他的
生意伙伴们照管好他留下的大笔资金,将来给他儿子经商用,另外等儿子长大后,再给他娶
个妻子。

尽管风云莫测,人们还是难以抗拒丝绸之路所带来的高额利润。公元 627 年,玄奘从长安出


发一个月后,来到一千一百多公里外的凉州。当时这里已是一个有两万多人口的繁华城市,
居民多为外国商人,他们占据了城里七个区中的五个。在凉州城内外的寺院、庙宇和石窟里,
玄奘碰到来自印度、中亚以及西域各国的僧人。他决定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从僧人和商人们
那里打听他们国家的情况和出关事宜。

当地人听说有高僧自京城来,不亦乐乎,恳请玄奘给他们讲经说法。玄奘虽然担心会暴露自
己的不合法身份,但还是答应了。他清晰雄辩、儒雅倜傥的风度,给当地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的名字也不胫而走。人们向他献上金银和马匹,以表敬意。玄奘挑了一匹马,留下了一点
路上要用的盘缠,其余的都捐给了他挂单的寺院。果然 不出所料,他的声望引火烧身了。
凉州的州吏听说他要去印度,就把他叫来,命令他立刻返回长安:“皇帝刚刚登基,边境尚
须巩固,任何人不得从这里越过边境。”玄奘遭到严厉警告,但他义无反顾,当天夜里,当
地一个很欣赏他的高僧派两个弟子给他带路,偷偷逃出凉州。

我乘坐的火车在离开西安 14 个小时之后到达武威。车厢里的高音喇叭播送着这座古老城市
的辉煌历史,以及它的标志——青铜飞马,这大概是普通中国人对武威仅有的一点了解。站
台上,几个小贩正使劲地把这种复制品往乘客手里塞。青铜飞马出自于一次考古发掘,其中
一个坑里出土了 80 匹战马,它们健壮的长腿迈着腾越的步伐,鼻孔微翻,脸上一副挑战的
神情。据史书记载,这种马以耐力和敏捷而著称,远远胜过中原一带粗矮健壮的矮马。在马
骑为主要作战工具的年代里,它们是理想坐骑,可以用来抵御那些长城都阻挡不住的游牧部
落的侵犯。著名的史学家司马迁甚至在他著名的传世之作《史记》中专门对这种马大书特书。
他写道:

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於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馀人,匿不肯与汉使,天子使
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是安
能致大军乎?无柰我何。”杀汉使,取其财物。
(天子)出敦煌者六万人,多赍粮,兵弩甚设。
围其城,攻之四十馀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
牝三千馀匹。

我决定不在武威下车,虽然它的音乐曾令皇帝和平民喜爱,它的美酒曾使长安城的显贵们陶
醉,它的居民曾用饰有希腊图案的银杯饮酒作乐,还有它的遥远和异域文化激发了诸多诗人
的想象,但它早已不复昔日,像中国西部的许多城市一样,一切生动的历史都已掩埋在黄沙
之下。

清晨,我在柳园车站下车,然而柳园无柳。这里地处沙漠深处,四周一棵树也没有。我不知
为什么车站设在这里?而站名又是怎么来的?或许是表达愿望,是期待中国那句谚语“无心
插柳柳成荫”带来奇迹吧。

至少我的出租车司机很高兴。他在车站等了一夜,终于等到一个乘客。我告诉他我要去玉门
关,当我正要解释时,他打断了我:“没问题,到这儿旅游的人都去那儿。”

我们出发了,进入那无边无际尘土飞扬的沙漠世界,四野空旷,看不到建筑和人影,很难想
象我们正行进在曾经一度繁荣无比的丝绸之路上。好在路还不错,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到达
安西县,也就是旧时的瓜州。在这里,玄奘再次遇险。他的马突然倒地而死,陪伴他的两个
小僧人害怕了,一个偷着跑了,另一个也被他遣回了。很快,拘捕他的命令传到了瓜州:
“有
个法号玄奘的僧人,想入西番。望沿边州县认真检查出境人员,一旦发现,立即捉拿遣返。”
幸亏当地州吏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佩服玄奘的精神和勇气,他藏起了官令,催促他赶快设法
离开此地。

玄奘何尝不想?但是他不认路,也无法找到一个敢于违抗皇帝禁令把他带出玉门关的人——
玉门关和它后面的 5 个烽火台是大唐帝国的最后一个边防哨卡。经过一个多月的焦急等待,
终于,他挂单的寺院帮助他找到磐陀——一个粟特商人,作他的向导。

我们开车穿过安西县,这是个安静的城镇,小而规整,很少有超过三层的楼房。街道宽阔但
无任何特色,也见不到几辆汽车和自行车,偶而有行人沿着路边便道慢慢散步,在商店前逗
留片刻,互相闲聊几句。这里丝毫没有能引起我浮想连翩的丝绸之路的景象,甚至没有足以
引起联想的痕迹。其实这里并不是玄奘被困的安西——昔日的瓜州现在已成了沙漠里的一个
废墟。我突然感到,历史仅仅存在于书本上和我这种不合时宜的人的心中,而在现实中,在
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它是如此脆弱地被抹去了。我告诉司机,不要停车,直奔玉门关。
玉门关在玄奘的时代是边关,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它是“中土”与“蛮荒”、
“文明”与“野
蛮”的分界线。多少世纪以来,面对玉门关,我们的诗人们倾诉着他们对关外那个未知世界
的恐惧,抒发着将要与西征野蛮民族的朋友告别时的伤感,还有对那些作为和亲牺牲品的公
主们的惋惜。“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
美丽忧伤的诗句,至今诵读,犹有无尽感怀。但是玄奘不觉如此。对他来说,玉门关外是一
个充满知识、学问和智慧的世界。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入这个新世界。这大概就是智者与凡人、
思想家与诗人的区别吧。

我们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我开始担心,玉门关原本应该离安西县城不远,他要把我拉到哪
儿去呢?“你保证我们没走错吧?”“小姐,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到了。
”他回头冲我一笑,
似乎要打消我的疑虑。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远远地看到了一座烽火台,像一个损毁的大烟囱,矗立在荒野之中。我
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快走近玉门关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当年玄奘一旦穿过这里,就出了国境。我们的车一直
开到遗址前,四面围着栏杆。看门的是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人,正在晒太阳。他身后立着
一块牌,上面写着:汉代玉门关遗址。我几乎叫起来了:这哪里是我要找的玉门关!这是汉
朝的,在玄奘的时侯就已经被废弃了。

“唐代玉门关在哪?”我急着问看门人。

“在安西附近。”他回答。

我质问司机:
“你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你不是说要看玉门关嘛,汉代的还是唐代的有什么关系?人们都是来这儿的。”

我努力镇静下来。我发现自己和玄奘一样出师不利,就怪我当时没跟司机说清楚,跑了冤枉
路,浪费了时间。这才是出西安后第一站,我就这样不慎重,接下来路途遥远,谢天谢地再
也别犯这样的错误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我也真不明白,唐代的玉门关换了地方,却
仍然沿用旧称,看来人们真是对“玉门关”这一称呼情有独钟。

既来之,则安之。想必唐代的玉门关和汉代的应相差无几。这里有一个烽火台,左右一眼望
去,可以看见砂砾构成的岩垛,低低矮矮,成一条直线绵延数里,还有一堆堆很整齐的苇杆
和沙柳枝,都覆盖在黄沙下。岁月流逝,天地无情,这就是这一段长城的遗留。当中国面临
的威胁从西部转到北方时,这里的长城也就没有维持的必要了。但在汉朝,这个地方却行旅
如织,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驻
兵在这里检查过关证件,加强防卫,一旦发现危险,便点燃烽火报警。
我从一个宽度只够人伸开胳膊的门廊进入烽火台。里面豁然开朗,足够容纳一个排的人操练。
屋顶早已坍塌,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空。透过厚实的夯土泥墙的裂缝,我看到沙漠在热气中颤
抖,一直延伸到天际。玄奘面临的也是这令人生畏的沙漠,而且他还不知道穿越沙漠的路有
多长。

司机觉得很抱歉。“那个唐代玉门关我可以带你去,但你为什么偏偏要到那儿去呢?”我早
就该告诉他了,我在重走玄奘的路。“你怎么不早说?那咱们回去吧。那个关口其实也没什
么,不过我觉得那里的烽火台还值得看一下,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展览馆。我不会多收你钱
的。”

我们沿着来的路往回开,不一会就到了另外一片遗址,司机说专家们认为这里就是玉门关外
的第一座烽火台,现在只剩下堆得老高的泥丘和麦杆。这便是玄奘离开瓜州后又一次遇险的
地方。到这里一看,我就明白了——除了旁边那座大茅屋,数十里之内再无一物,任何人都
会暴露无遗。司机说的展览馆竟然就是这个茅屋。展览馆一半是用来展示 1936 年红军长征
路过此地的有关内容,另一半描绘的是玄奘穿越大漠的情景。尽管展品不少,但还是难以让
人想象出玄奘面临的真正的险情。

其实,玄奘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在露营时有了一次险些丧命的经历。一天半夜时分,他和
向导槃陀乘着一只用树枝和芦苇做成的筏子,从十多里以外的一条河上,绕过了玉门关。过
河后,槃陀建议先休息几个小时再偷偷溜过前面的 5 座烽火台。这个向导看上去不错:他熟
悉地形,了解卫兵的习惯,知道如何绕过他们,不被发现。玄奘十分放心,默诵一段经文后,
便睡着了。然而,不久他便被一阵响动吵醒,睁眼一看,槃陀手提腰刀蹑手蹑脚地朝他而来,
犹豫了一下,转身又回去了。

天亮,槃陀恳求玄奘不要再走了:“师父,路途遥远,充满危险,我们只能晚上偷偷摸摸靠
近烽火台。万一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求求你,我们还是趁早回去吧。”玄奘没有答应。
最后槃陀说了实话:他后悔给玄奘带路触犯了王法,担心被抓起来,可能难以脱身。他请求
玄奘,万一被边境上的卫兵捉住,不要供出他的姓名。玄奘现在明白了他昨天夜里的举动:
如果槃陀在大漠之中杀了他,只有天知地知,幸亏此人最终还有一点虔诚仁义之心,改变了
念头,不然自己就真成了无头冤鬼。

槃陀走了,他给玄奘只留下了一匹老马——一匹曾多次走过这条路的识途老马。

没有了向导,玄奘孤身一人在戈壁里步履维艰,缓缓前行。他不辨东西,惟一的路标是一堆
堆的白骨和骆驼粪。边塞诗人岑参为我们描述了玄奘身处的艰难境地:“黄沙碛里客行迷,
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酷热、饥渴和疲劳使他恍惚,他隐
隐约约好像看到,“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褐驼马之像及旌旗矟
纛之形,易貌移质,倐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玄奘以为遇到了魔鬼,其实可能是
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而已。

玄奘的当务之急是绕过烽火台。待夜幕降临,他找到了槃陀所说的泉水。这一汪泉水澄净清
凉,环绕着烽火台的废墟。他俯身饮水洗手,可是正当他往水袋里灌水时,却听到有箭呼啸
而过,几乎射中他的膝盖,随即第二只箭射来,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大声喊道:“我是
长安来的僧人,请不要放箭!”
玄奘被带到校尉面前。校尉本人是佛教徒,听了他的计划,并不想加害于他,但是劝他回头。
路途如此艰险,他根本不信这位文弱书生能够到达印度。玄奘向他致谢,但陈说自己深为佛
经疑义所苦,不能不西行求法的决心:“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谓同厌尘劳,共树涅
槃之因也?必欲拘留,任即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校尉深为玄奘的坚毅无畏打动,决定帮助他。于是留他住了一宿,又为他备上一路用的食物、
水、饲料,他指点他过了第四座烽火台后,要当心第五座烽火台,因为那位校尉不敬佛。他
最好绕道西面二百里处的野马泉,过了那野马泉就一路清明了。由于从来没有涉足过沙漠,
走了不远玄奘就迷失了方向。更让他懊恼的是,他取水时一个失手,水袋落到了地上,所有
储存的水转眼都渗入黄沙之中。在迷茫绝望中,他转过身,原路往回走。但走了十多里,他
想起了曾发过的誓:“不到印度,决不东移一步。”他毅然回转。

我从柳园火车站继续西行。从车窗往外看,只见万里无云的蓝天下,除了铁路沿线几棵孤零
零的白杨,就是一望无垠的戈壁滩,灰蒙蒙的,毫无生机。遥远的地平线上是终年积雪的山
峰,可望而不可及。戈壁之大之荒,即使乘坐火车也令人悚然,而玄奘竟然孤身一人,形影
相吊,有的只是坚定的信念。当年他就是在这样的大戈壁里迷路四天,滴水未进,几近崩溃。
第五天,他一头倒在沙里,一步也迈不动了。马也倒下了。他剩下的气力只能念几段经文。
他向观音菩萨祷告:“我此次西行,不图名利,一心求法。我今已身处绝境,菩萨大慈大悲、
普渡众生,难道不能听到我的祷告么?”

这是玄奘整个西行中最艰难的时刻。他还年轻,才 27 岁,从未面临真正的生死考验。他决
心坚定,自认为准备充足,但没想到国门未出,就无力无助,濒临死亡。他记起了佛经中一
个故事:一个商人沉船在海上飘荡了 7 天,后来为观音菩萨所救。但他最钟爱的观音菩萨似
乎对他的祈求充耳不闻。为什么她不来解救自己?广袤的沙漠眼看要将他吞没,死亡就在眼
前。他将成为沙漠中的又一具白骨。

向观音菩萨祈祷后,玄奘开始背诵《心经》。这是他多年前从一个受他护理的病人那里学到
的。《心经》是佛经中最短小的经,却是中国佛教的精髓。那个病人告诉他,要在危难无助
的时候诵读此经,而此刻对于他来说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尤其是最后几
句:“是诸法空相。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槃。”

佛陀经常训导弟子说,生命就在呼吸间,生与死时刻邻壤。而且,对于佛教徒,死不是生命
的终结,而是与来世的一个连接点。在生死之际,玄奘只好祈愿来生再来完成求法的使命吧。
想到这里,他平静下来,不再惊慌,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挣扎着站起来,抓紧马的缰
绳。让他惊喜的是,老马也蹒跚着站了起来。他们走了大约十里路,老马突然掉转了方向,
不论怎么拽,就是不回头。玄奘只得信马由缰。很快,他看到前方有一片绿草和一汪泉水,
他得救了:老马果真识途!

不知是否有一种天助的力量,它和人的意志、精神又是一种什么关系?玄奘绝处逢生,战胜
了恐惧和绝望,证明了在与自然和意志的抗争中,人可以获得天助,获得战胜一切的信心。
我想,天助自助者。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无不是这样证明的。
玄奘和他的马在野马泉痛痛快快饮了个饱,剩下的路就好走多了。两天后,他走出了戈壁,
走出了唐朝的边境,来到了西域。公元前一世纪丝绸之路开通后,西域的一部分就被划入汉
朝的版图,但随后被来自欧亚大草原的游牧民族占据。玄奘到达这里时,正值突厥人统治,
不过,此时唐朝已是国富民强,雄才大略的唐太宗,哪里容忍外族横行,正在秣马厉兵,准
备把它收复回来。

吐鲁番是新疆最大的绿洲之一,坐落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吐鲁番车站又
是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所不同的是,这次将有一个旅行社的导游来接我。我在
电话里问他:“我怎么才能认出你呢?”他说:
“我很胖,长得像庙门口的弥勒佛,人家叫我
胖老马。”他的描述一点不错,我一出车厢门就认出了他。他穿着 T 恤,正在抹脸上的汗。
我们相视一笑。

“你要到旅馆休息一下吗?”他接过我的背包问道。“你说你对历史感兴趣,想知道唐僧在
吐鲁番干了什么,没问题。好玩的多了。不着急,我们离市区还有好几十里路呢。”我问他
为什么这个火车站和柳圆车站一样,远离城市,他笑道:
“大概我们那时只能建直线铁路吧。”
接着他又严肃起来:“哎,那个时代的疯狂事太多了!车站乱建算不了什么稀奇事。

5 五分钟后,胖老马那破旧的北京吉普开出了车站,以每小时 100 公里的速度在晒得快要化


了的柏油路上奔驰。夏天都快要过去了,胖老马还是像机车头一样大口喘气。见我有点好奇,
他说: “你还没见我几星期前的样子呢!简直不敢动弹,天天都在 50 度以上。你知道过去那
些当官儿的怎么办公吗?他们往盆子里放冰块,坐在上面批阅公文。”吐鲁番的热是有名的,
这是因为它处于一块洼地正中,是全世界仅次于死海的海拔最低的地区。胖老马告诉我,吐
鲁番在维吾尔语里的意思是“低地” ,人们也称它为“火洲”。

胖老马这人很风趣,听起来也很了解当地情况。我问他应该先看什么,他提议我们去高昌古
城。“唐僧在那吃了不少苦头呢。”

我们又开到沙漠里了,没有树木,没有农庄,没有一丝绿色。本地人或许观察力更敏锐一些,
能看出其中蕴藏着的微妙不同。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所有的沙漠都是一片单调重复
的荒凉,令人神伤。四周只有无垠的空旷,很难想象公元 7 世纪时它在诗人笔下是这样生气
勃勃:

边城暮雨雁飞低,

芦筍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磧,

应驼白练到安西。

在沙漠开了十多里后,我突然看见远处有树,指着天边那点绿色几乎要大叫起来。

胖老马却说:
“别激动,还远着呢。”
又走了一二十里,眼前开始有白杨树,而后突然间,景象大大生动起来:连绵的哈密瓜地,
一直爬到院内院外墙上的葡萄架,路边嬉笑的孩子,满载棉花的货车……虽然我没有饱尝丝
路商人在烈日下奔波之累,也没有捱过玄奘取经所受饥渴之苦,但绿洲的突然出现,也让我
真真切切感到了震撼——如此富饶,如此丰美,对于沙漠中的旅行者来说,真是生命的复苏。
当玄奘走出荒凉的戈壁、进入富饶的高昌国时,我能想象他是何等心情!

高昌古城遗址仍然气象宏伟,毕竟是丝路最古老富庶的王国之一,雄风千载犹存。在古代,
它一直都是西域的第二大绿洲,也是草原丝路的起点、过往行人的必经之地。城外环绕的夯
土泥墙高逾 10 米,周长逾 5 公里,今已部分破败。我们从窄小的西门进入,眼前是一片辽
阔的景象。坍塌的屋宇,孤独的梁柱,更显古城的恢弘。蓝天下白云飞动,仿佛是一幕特技
摄影。放眼望去,凹凸不平的墙壁已屹立千年,很难相信夯土的建筑能历时这么久。城中心
正前方巍然立着一座高大的露台,仅遗留的基座就高达 50 米。胖老马说: “我们认为这里就
是高昌王鞠文泰的王宫。 ”

就是在这里,发生了玄奘西行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

高昌王笃信佛教,国都寺庙林立,佛教、祆教、摩尼教,不一而足,平均每百人就有一座寺
庙。高昌国共有僧人数千,但高昌王仍感到缺少真正的高僧。高昌商人们在凉州听玄奘讲经
后推崇备至,高昌王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振奋。三年前他到长安朝贡时目睹了宏伟寺院和博学
的高僧。礼仪之邦的风土人情让他倾服,回国后他下令臣民都梳唐人发式。现在又来了一位
大唐高僧,可以请他向国人弘道讲法,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啊!俗话说:凡事可遇不可求,现
在机遇到来了。玄奘本想取道另一条路,但高昌王派使臣专程请他到高昌。

就在这座宫殿里,高昌王听说玄奘当夜要到的消息后焦急踱步,寝食不安。午夜,卫士们报
告玄奘已到,高昌王亲自举着火把迎见他,并不顾玄奘路途劳累,兴高采烈地和他聊了一整
夜,随后几天也是如此,目的只有一个:挽留玄奘做高昌国一国之师。

玄奘对高昌王的盛情深表感谢,但婉言谢绝。他志向高远,一定要远赴印度寻求中国佛教经
典里阙失的经文。高昌王却态度强硬:“帕米尔的高山可以撼动,我的意愿却坚不可移!”

大臣们见高昌王如此心切要挽留玄奘,想出了一个计策:让玄奘成为国王的乘龙快婿。他们
说,玄奘青年才俊,公主才貌双全,崇信佛法,玄奘不能不对这位公主无动于衷。高昌王便
向公主提起此事,公主喜笑颜开。她听过玄奘讲法,对他崇拜有加,能与这位才智之士共度
此生是她莫大的荣幸。

但玄奘却向高昌王陈情,他此生的使命就是远赴印度,求法取经,然后再回国弘扬于百姓之
中,他恳请高昌王不要拦阻他。

习惯了人们对他言听计从的高昌王,见玄奘竟然置他的恳求于不顾,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威
胁道:“法师面前有两条路:或者留下来,或者回国,请法师三思。”

玄奘毫不犹豫地回答:“君王留下的只能是贫僧的尸骨,绝对留不住贫僧的心!”

为了能被放行,玄奘开始绝食。整整 3 天,他不吃不喝,端坐冥想。到第 4 天,他已极度虚


弱,气息奄奄。高昌王极为震惊:来去高昌的僧人络绎不绝,却从没有一个像玄奘这样的。
他不仅学问渊博,修行深湛,且坚毅无畏,甘愿舍身求法,不愧为一位真正的佛教徒,一个
活生生的的觉悟榜样。《法句经》道:

从贪欲生忧,

从贪欲生怖;

离贪欲无忧,

何处有恐怖?

高昌王请求玄奘进食,恢复身体,继续西行,不过他诚邀玄奘从印度回来时在高昌住上三年。
玄奘深感于高昌王礼佛的虔诚和修业的诚意,早有心归来再访。当他终于拿起饭碗时,高昌
王注视着他:经过几个月朝不保夕的旅行,加上几天的绝食,玄奘已十分虚弱疲惫。这个大
唐僧人年轻有为,但他身无分文又孤身一人,他决定尽力帮助玄奘。他请玄奘升座讲法一月,
同时为他预备西行一切所需之物。

正午的烈日下,胖老马挥汗如雨,他提议去大门外停车处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那儿是一块
绿洲,满眼都是绿色。地上是散发着清香的盆花,头顶上方是带来荫凉的葡萄藤架。葡萄低
低垂吊,伸手可摘,脚下清水汩汩,欢快流淌。在经历了尘土、酷热和废墟之后,我现在终
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我们吃了一顿地道的丝路午餐:新疆拉条、土耳其烤肉、印度的馕,
胖老马喝了两杯冰啤酒后精神焕发,谈笑风生,并让人给汽车散热器添上水。

位于茫茫沙海中的富庶的高昌国,自古至今都是过往行者的给养之处。当年,玄奘和所有丝
绸之路的旅人到达高昌时也像我们这样。他们在城内的旅馆歇歇脚,洗个澡,吃顿饭,再检
查一下牲口,看看用不用更换更壮实的,或增添下段旅程中更需要的牲口。双峰骆驼往往是
他们丝路之行的首选,因为骆驼不仅耐劳耐渴,还可以用鼻子嗅出地下泉水,而如果它们围
拢在一起,鼻子埋在沙里,就预示着沙尘暴要到了。最重要的是,在高昌国熙熙攘攘的集市
上,商旅们卖出各自货物,买进当地特产,并为接下来的旅程储备好食品和物资。买卖要是
赚了钱,他们会住进一间酒屋,那里有美丽的胡姬载歌载舞款待他们,在旋风般的舞蹈和优
美歌声中,他们尽享杯中高昌特产的甘美的马奶葡萄酒。

丝路诸国的一大收入来自向过往商旅征收赋税,高昌国也是如此。一进城门,守卫就要求行
人出示本国签发的过所,也就是通行证,商旅们依据牲口载重多少当场缴税。一匹骆驼平均
能驮 300 斤,一只马或驴只能驮骆驼的一半。一支商队少则十余人,多则几千人——当然越
大越好,这样商队更有势力财力保护自己。

午餐后,我们出发寻找柏孜克里克石窟,当地人叫它“带画的石窟”。胖老马告诉我,这是
新疆最大的佛教石窟群之一,公元 5 世纪到 13 世纪伊斯兰教征服此地前建造。起初是供僧
侣坐禅,不久就成了俗家信徒们朝拜的中心;另外,丝路上长途跋涉的商旅也向佛菩萨进贡,
祈福旅途平安。玄奘没有提到这个地方,但胖老马确信他来朝拜过。“从高昌城到这里只有
二十多里路,骑马一两个钟头就能到。再说高昌王要打动玄奘,绝对会想尽办法挽留他。从
壁画的照片看,这地方当年一定漂亮极了。”
我见过柏孜克里克石窟壁画的照片,极为精美,勾勒精细,色彩明丽,仿佛昨天刚刚完成。
高昌王、王后、王子、公主、印度僧、波斯和罗马商人都身穿礼服,虔诚地站在两边墙上,
正对着佛龛。由于他们资助石窟和壁画的修建,壁画上给他们千古留名。唐代一则记载对此
窟——当时称宁戎窟寺——做了生动的描述:

宁戎窟寺一所,右在前庭县界,山北二十里,宁戎谷中。峭巘三成,临危而结极;嶒峦四绝,
架回而开轩,既庇之以祟岩,亦狠之于清獭。云蒸霞郁,草木蒙茏。见有僧祗,久著名额。

我们乘车进入峡谷。山势陡峭,荒凉秃兀,我能听见峡谷深处激流的水声,却看不见水。我
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窄小的石头路上。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地面,十多辆车停在那里。
我飞快跳下了车,胖老马却没有动。

“我在这儿等你吧。柏孜克里克石窟就这么回事:不看后悔,看了更后悔。自己去瞧瞧吧。”

果然,尽管胖老马警告在先,石窟还是让我失望重重。照片上令我神往的华美壁画已荡然无
存,五十多个石窟大多室门紧闭,就像没有动物的动物园。保存尚好的石窟几乎空无一物,
只有几丝壁画的模糊痕迹,惟一能看清楚的是德国探险家勒柯克和他的同伙将这些珍品掠夺
到欧洲时用凿子留下的划痕。

19 世纪和 20 世纪早期,柏孜克里克石窟和其他新疆珍贵古迹惨遭列强掠夺。那是一个扩张
成性的年代。一位学者这样描述:

在维多利亚时代,最高大的英雄莫过于探险家。他们是好像帝国时代的电影明星,草木、动
物、山水,甚至整个山脉,都用他们的名字命名。博物馆、美术馆争先恐后展出他们带回的
物品。他们撰写的描述异国风情的书永远是畅销书。

入侵新疆的发端,是由于统治印度的英国与觊觎东亚的俄国的地缘争夺。随后其他列强也不
甘落后。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俄国、英国、瑞典、德国、法国、日本、美国的探险家纷至
沓来,竞相挖掘被塔克拉玛干沙漠尘封千年之久的失落文明。许多文物带有希腊、罗马风格
的特征,他们因此抢得更加放肆,认为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失望:数以吨计的被劫掠文物,
运往了世界各地,现仍在各大博物馆中向世人展示着丝绸之路文明和佛教的光辉历史。

德国人把吐鲁番和库车等丝绸之路北道上的绿洲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1904 到 1906 年,柏


林民族人类学博物馆的能说几门东方语言的勒柯克,带领他的助手于花了两年时间把整个吐
鲁番的遗址挖了一遍。他们从一个牧民那里得知柏孜克里克,找到了这个积沙一直堆到洞顶
的石窟。沙被清理后,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勒柯克在他的探险纪行《中国突厥斯坦埋
藏的宝藏》中写道: “如果我们能得到这些绘画,我们的探险就绝对成功了。”他和助手用一
把锤子、一个凿子、一把刀、一把狐尾锯,揭下了柏孜克里克石窟内保存最完好的壁画,装
了整整 103 箱,每箱子重达 100 公斤以上。

一年零八个月后,当这些文物在柏林民族人类学博物馆里展出的时候,整个德国震惊了。而
勒柯克居然认为自己对中国有功,“我们要强调:正是因为有欧洲考古学家,突厥斯坦的文
物才获得了拯救。”他万万没有想到,柏林民族人类学博物馆成为了这些珍贵文物的坟墓。
这些在沙漠中保存了近两千年的壁画,却在 1945 年柏林的炮火中灰飞烟灭,只留少许供世
人凭吊的照片。

20 分钟后,我走出了洞窟。悻悻而归的参观者不止我一个,一个穿着高跟鞋和黑绒裙的女
人高声数落她的同伴:“我热得不行了,都怪你。我早说了应该去市场的……”

我上了汽车,向胖老马抱怨起野蛮人犯下的罪行。

他却说:“不全是德国人干的,也有我一个朋友的份。”

“什么?你的朋友帮德国人抢劫?”

“噢,不!那又是一回事。”

十年前,几个石窟里还残留着一些壁画。他的朋友和五个业余考古学家的任务是用肥皂水清
洗壁画。尘垢和泥土被洗掉了,一幅幅佛陀的头像浮现出来。说到这时,胖老马的声音低不
可闻,仿佛怕被人听见。但几天后,干净的壁画出现了裂口,然后支离破碎,顷刻化为乌有。
清洗不当导致颜料的粘胶破裂开来,饱经沧桑和一次次劫难而留存的壁画,就这样因为无知
和莽撞被毁坏殆尽。

我听到这个故事,和我看到洞窟一样伤心。胖老马想让我开心些,“好了,轻松点,现在你
要看的就很有趣了,我保证。”

距离石窟不到 200 米,狭窄的小路旁立着一尊金黄的泥像:一个笑嘻嘻的美猴王,还有小说


西游记里一长串其他人物——猪八戒、沙僧人、红孩儿、螃蟹精、狐狸精,当然更有骑在白
马上的唐僧。泥像制作粗糙,身上泛着荧光。我先前没注意到,因为这旁边就是那我听见了
但却看不见的溪流。这些泥塑的后面是一个赤陶做的圆顶,顶上是伊斯兰教的新月标志,大
概是想吸引当地的穆斯林和远道的观光者吧。整个游乐园背靠火焰山的红色岩石。“这主要
是让游客重温《西游记》里的故事。”胖老马显然为自己没想出这个赚钱的生意而遗憾,语
气很是嫉妒。两个年轻人似乎玩得很高兴,花 3 块钱,他们可以带上孙悟空和唐僧的面具照
相;花 10 块钱,他们就能带上面具,穿着黄装,手拿金箍棒,装扮成孙悟空;游客们如果
心血来潮也可以穿上唐僧的袈裟,骑上真正的白马。

我打量了一番这副景象,很吃惊当地政府竟然允许他们在这里修建一个游乐园,距一个国家
一级文物遗址如此之近。吐鲁番并不拥挤,面积有一个爱尔兰大,大多是沙漠,游乐园完全
可以建到别处。但胖老马说:“要是我,也会建在这儿,这里有名,人们大老远来了,石窟
让他们失望,干嘛不找找乐子?”

“他们可以去看火焰山。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火焰山。”

在《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在火焰山受阻,方圆数百里全是烈焰,寸草不生。要过火焰山,
必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一下,烈火立即熄灭,再扇一下,便有凉风习习,扇第三下,
天上便降下绵绵细雨。当地人每年要向铁扇公主献上一个孩子,借得扇子一使,才能播种庄
稼。铁扇公主不愿借扇子给孙悟空,孙悟空便变成一只小虫钻进了她的肚子里,在里面折腾。
铁扇公主无奈交出了扇子,但那是一把假扇子,扇起来火势更猛,直冲云霄。孙悟空又变作
她丈夫牛魔王,骗来了芭蕉扇,但他不懂咒语,又上了当,一阵旋风把他刮到了万里之外。
第三次,他很幸运得到了诸神的帮助,熄灭了火焰山的火。他把扇子还给铁扇公主,让她保
证为当地老百姓造福。然后孙悟空打点好行装,为师父牵上马,师徒一行翻越了不再冒火的
火焰山。

玄奘途经高昌时也不能避开火焰山。这是高昌国最明显的标志,而且就位于丝绸之路上。我
和胖老马正说着话,就看见了前边天际尖耸的岩石,越到跟前越显得高大,那奇特的红色简
直像是在燃烧。我无数次听说过火焰山,也见过大量照片,但是眼见为实。陡峭的山势和深
红的岩石构成的涧谷犬牙交错,山峰弯弯曲曲,凌乱地插入蓝天。在烈日的灼晒下,这座山
的确像是要喷出火焰。我突然意识到,难怪这里激发了吴承恩和无数中国人的想象力,这的
确是《西游记》里最精彩篇章的最完美的背景。

我决定在火焰山留个影,从小我做梦都想来这个地方,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但是胖老马
不帮忙。我想,烈日炎炎,他不想下吉普车也难怪,那就继续走吧。一刻钟后,我们离开了
主路,开上通往山脚的碎石路上。“现在可以照相了!”他骄傲地宣布。“我找遍了整整一座
山,这里是最佳拍照地点。”他真是考虑周到,却是出于生意经。跟全中国一样,吐鲁番也
是往“钱”看。胖老马说火焰山现在是旅游热点,去年有 50 万人来这里观光。他兴奋地说:
“我们应该在路上竖一块牌子——火焰山最佳拍照点,旁边安排一个人专管收钱,每人 5
毛钱。那样真是赚大了。”他做起了发财美梦,脸上一副熏熏然的表情。

我读《大唐西域记》前,对玄奘在吐鲁番的经历的惟一了解就是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
我想大多数中国人也限于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是在这里,玄奘凭着自己的勇气和决心,获得
了西行成功的保障。他来到高昌国时身无分文,头上还有一张通缉令,前途未卜。从这以后,
他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高昌王为他备齐了一年四季的衣物,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绢
绞五百匹,作为沿途送给寺庙的供养。另外还备马 30 匹,仆人 24 个,沙弥 5 个做随从,一
路护送他到印度。更重要的是,高昌王给一路要经过的 24 个国家的君王都写了国书。玄奘
对此感谢不尽:

“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凌溪之险不复为
忧,……傥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

史实与神话相去甚远。

《西游记》虽然淡化了隐忍、顽强的玄奘,但却造就了一个爱憎分明、一往无前的孙悟空。
在多数中国人忍受着强权压迫,生活困苦的年代里,《西游记》给了他们一个多姿多彩的传
奇世界,一个宣泄的机会。魔力无穷的孙悟空寄托着人们的梦想:叛逆。至今我读这本小说
时,仍像第一次那样激动。《西游记》虽然离史实甚远,但它的流传,使得玄奘取经的故事
广为人知,虽然在书中,玄奘变成了软弱无能的唐僧,但也从某种意义上再现了取经之艰难,
以及唐僧百折不回的意志。

《西游记》也充满了佛教的精髓。我还记得姥姥说,孙悟空虽然上天入地,除魔降妖,但他
有时也骄傲妒忌,贪心发怒,也会办坏事,因此观音菩萨才给起他一个法名“悟空”,就是
希望他领悟到自己力量的有限和生命的虚幻。俗话不是说吗,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
里,但还是翻不过如来佛的掌心。相反,唐僧心胸宽厚,仁爱无私,慈悲为怀,他有“道”
——那也正是他一念《心经》就能让孙悟空听话的秘密。姥姥的话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明
白了。《西游记》最后一段话说得很清楚: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善发普提心。同生极乐
国,尽报此一身。

如果说吐鲁番的火焰山为吴承恩的《西游记》的创作提供了最神奇的背景,那么它的考古博
物馆也为我们发现真实的玄奘提供了最好的线索。这里简直像是一个金矿,其中的展品向我
们展示着一个丝路王国两千多年来积累的财富:真丝织品、胡商雕像、旅行文献、壁画、卷
轴、佛经,甚至风干了的面包和甜点。另外还有玄奘《大唐西域记》残卷,可能是他的弟子
赠给麴文泰后人的礼物。

收藏虽然丰富,但大概是资金短缺的缘故,展品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展示。展厅昏暗阴郁,布
满灰尘的橱窗看上去也像文物一般。展品按照年代排列:从一楼的新石器时代,到石器时代,
青铜时代,原始社会,封建社会,一直到二楼那些发黑的干尸。

干尸陈列在玻璃橱柜里。要是在西方任何一个博物馆,它们都会引来每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这个展厅潮湿闷热,显然干尸保护不到位,全成了深棕色或黑色,仿佛来自非洲。胖老马告
诉我,有一具干尸是一个生前见过玄奘的男人,但已被运到省会乌鲁木齐。他叫张雄,身体
魁梧健壮,正符合他武将的身份。他的墓碑上记载着他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大将军。很可能麴
文泰也曾命令他和群臣一起去听玄奘讲经说法,而高昌国倾城而出送别玄奘的队伍里应该也
有他。张雄卒于公元 633 年,即玄奘离开高昌后的第 6 年。

我凝视着这些橱窗后的珍贵文物,其中很多是史书上记载的,今天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一张
过所,一块点心,一件丝衣,它们也许不会引起人们太大的兴趣,但却让我兴奋不已。玄奘
西行路上所用一切辎重都是由高昌王麴文泰提供的,许多就与摆在我面前的这些文物何其相
似。我感觉我看到了玄奘的旅途生活,看到了一个从书中、从历史中走出来的玄奘。

以玄奘对中国历史、世界历史和佛教的贡献,以及他与吐鲁番的联系,都应该在这个博物馆
中大书特书一笔。但遗憾的是,在这么多珍贵的展品中,我找不到他。当年的高昌王尚且对
玄奘如此赏识、珍惜,看看慧立笔下高昌王送别玄奘的情景吧:“发日,王与诸僧大臣百姓
等倾都送出城西。王抱法师恸哭,道俗皆悲,伤离之声振动郊邑。”然而今天,我们却没有
给予玄奘应有的历史地位。我想,如果把丝绸之路的绿洲王国,以及玄奘在这里的传奇经历,
作为展览的主题,将一个真实的玄奘呈现于世人,使人们从中得到有意义的、值得铭记的东
西,他们才会不虚此行。很可惜,这份宝贵的遗产并没有被珍视。
第四章:失落的文明

2004 年 11 月 18 日 15:57

在荒漠的宁静中,吐鲁番车站孤独无比,这里像是一个你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像是到了
囹圄之地。太阳落山了,黄昏的凉爽取代了白天的酷热。这是丝绸之路上最适合商队旅行的
时间,尽管这时很不安全。我跑到车站时,我乘的那班火车已经进站了,担心晚了,我慌忙
上车。在车厢里,我才注意到站台上全副武装的警察。

火车是开往库尔勒的,从库尔勒再坐几小时的汽车便是库车,古称龟兹,玄奘曾在那里停留
了两个月。还没坐稳,乘务员就过来查车票、身份证和护照,问我哪里上车哪里下车。10
分钟后一个乘警又要求看我的证件。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仔细地审视我护照上的照片。

“你们在抓逃犯?”我开玩笑说。

“什么逃犯?这是我的工作。”他严肃地说,似乎对我的玩笑并不感兴趣。走开前他又对我
说:“你要看好行李,如果有锁,把行李锁到床腿或桌腿上,要是没锁,把东西都放到枕头
下。”

我对他说了声谢谢,很奇怪他这么认真,但是注意安全没有坏处。

对面是一对维族夫妇,那个男的伸了伸胳膊,耸耸肩,继续用我听不懂的维语说话。我感觉
自己多余,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最好。我起身散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直到无路可
走。下一节车厢的门锁着,玻璃上蒙着一块深蓝的帘幕。一个汉族男人在过道吸烟,我问他,
那边是不是有贵宾,一般老百姓哪里用的着这么保密?他笑道:“你不是新疆人吧?罪犯和
你坐同一趟车去劳改农场呢。你上车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些车厢的窗帘是关着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我们没有危险吧?”

“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他们能干什么?要是他们没被押着,我们就倒霉了。”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想当年玄奘在这里也遇到了盗匪,他们是丝绸之路上最大的威胁。尽管
高昌王给他派了一行人,但他依然未能幸免。离开高昌不久,玄奘和他的人马就遭到一群强
盗拦截,幸亏他们抢了一些财物就扬长而去了。但是另外的数十名商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他
们深夜出发赶路,第二天早上玄奘赶上他们时,只见尸横遍地,血染黄沙,性命财货被洗劫
一空,可怜他们还没有走出几里路就遭如此下场。慧立说,玄奘被这次事件深深触动,从此
夜里不再赶路。

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塔克拉玛干的绿洲沉寂了,再也看不到绵延的驼队,再也听不到悠扬
的驼铃。荒漠的戈壁、茫茫的沙海、高耸的雪山是天然的阻隔,而且这里距京城如此遥远。
清王朝在 18 世纪重新控制了这片疆土之后,称其为 “新疆”,而且很快就把它作为最重要
的流放地。皇帝自诩受命于天,死刑过多有损他的合法统治。流放显示了天子的仁德,也给
边疆增加了劳力。从刚直不阿、敢于直谏的大学问家纪晓岚,到虎门消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
邓廷桢,都曾放逐于此。新疆就是中国的西伯利亚,乌鲁木齐,这个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最
年轻的城市,就是在乾隆年间由远征塞外的军人、当地的百姓和来自各地的流放犯共同建造
的。

1949 年以后,我们沿用了过去的传统。历次政治运动都揪出一大批 “阶级敌人”,其中不


少被送往新疆劳改农场。再加上各种刑事重犯,使这里的犯人越来越多。在许多人的眼里,
新疆似乎就是一个遥远、荒凉的放逐之地,而这种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深地印在我的
脑海里了。那时候,每当我淘气时,父母就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就送你去新疆,到姑姑那
儿受罪去!别想再回来!”新疆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偏远、去了就
回不来的地方。为什么姑姑会到那里去?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 1952 年支边来到新疆。那年政府在村子里招募志愿者,她看见宣传图


片上的新疆就像人间天堂:蓝天下,无边无尽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丰饶的土地上长满了
瓜果,维族少男少女英俊漂亮。于是她动了心思。但是我爷爷一听吓坏了,劝她千万别去:
“只有疯子才会去那儿,那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姑姑不听,她不愿在穷乡僻壤待上一辈
子,新疆是她改变命运的钥匙。一天晚上,她没告诉父母便悄悄离开了家。

我长大后,家人鼓励我给姑姑写信,但又不让我提起我们家的生活,免得她想家。我在信中
只是一再重复我们多么想念她们一家,结尾总是那一句: “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你们。
”很快我
意识到,这一天遥遥无期。母亲说,去新疆要坐七天火车,一天汽车,我们家和姑姑家都付
不起这笔路费。终于在 1980 年,姑姑、姑父带着他们四个孩子来看望我们;两年后,我和
父亲又去了趟新疆。多年来,我家和姑姑一家大多数时间只靠通信保持联系。从我自己来说,
对姑姑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是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他们天各一方,难以见面,作为哥
哥,对她照顾不多,我想他一定心怀内疚。直到父亲去世,他们兄妹见面的机会也是限的。
父亲在世时,我们家每年有一个仪式:过年时欢欢喜喜照一张全家福给姑姑寄去,同时寄些
糖果、花生,还有一封长信、一点钱,还寄过收音机这样的奢侈品。40 年过去了,母亲仍
然这样做,她对我们说:“这是告诉她,咱家没有扔下她。”

这次我出发前,母亲又准备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张最新的全家福,一封信和给姑父的一瓶
酒。姑姑住在库尔勒,我对是不是马上去看她感到进退两难。分离这么多年,我迫不及待要
去看她和她的家人,但也害怕我的到来在他们心中唤起思乡的痛苦。姑姑姑父都已经退休,
此生别无所求,只想返归故里。常言道,叶落归根。他们的思乡之情会不会由于我的到来而
不能自持?况且他们会为我的安全操心,也许会执意陪我同行。我决定从库车回来后再去拜
访他们。

的确,在我出发之前,考虑到语言的不通,而且隐约也听说我一个年轻女人在新疆单独旅行
不很方便。北京一位研究伊斯兰文化的学者推荐他的朋友阿合默德给我作向导和翻译。当年
玄奘依靠的是寺庙,只要有庙的地方就有食物和住处,而我就只能对这位维族朋友寄予希望
了。

阿合默德第二天一大早在车站接我,背着过夜的行囊,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不能判断他的年纪:黑发,短胡须,神情有点听天由命,不过说话很热情。我谢谢他抽出
时间陪我。“别客气,我自己也一直想看看库车那些漂亮的石窟,还要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呢。我可以借机练练英语。”他挺爽快。

一个维族司机在出租车道等我们。阿合默德用维语告诉他方向,很快我们就到了崭新的市中
心,那宽敞的街道、巍峨的政府大楼、现代的摩天公寓,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这里没有典型
的伊斯兰建筑,也看不到许多维族人,更像一个繁荣、现代、充满生机的沿海城市。

车子很快出城上了狭窄的乡间柏油路,和成群的绵羊、老人们赶着的驴车、载重的卡车挤在
一起,只好放慢了速度。高大的白杨树遮蔽了道路,两边田野绿油油的,果园繁茂。我们又
回到了丝绸之路,玄奘也是从这条路走向库车的。我很想知道阿合默德对玄奘有什么看法。

“你告诉我此行的目的后,我就买了一本《大唐西域记》翻了一下。我想做个称职的导游。”
“我想玄奘的身份首先是汉族人,然后才是僧人。他虽然是个了不起的高僧,但对众生并不
平等。你仔细看书中的描写,他对我们游牧民族颇有微词,尤其那些不信佛教的,在他的笔
下,这些人凶猛、贪婪、粗俗。另外,他的书中有很多是军事情报,不光是朝圣记录。”

“你看玄奘怎么说龟兹:‘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宜穈
麦,有粳稻,出蒲萄,石榴,多梨,柰,桃,杏。土产黄金,铜,铁,铅,锡。气序和,风
俗质。文字取则印度 ,粗有改变。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服饰锦褐,断发巾帽。货用金钱,
银钱,小铜钱’——一个出家人并不需要这些信息,这都是为中国军队提供的。事实上,在
序言里他承认他是应皇帝的要求而写这本书的。”

这个观点倒是我从来没有听说的。阿合默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说得有道理,玄奘从印度回
国后,当初禁止他出关的唐太宗要求他把所见所闻记录成书,这就是《大唐西域记》的由来,
其中主要讲佛教,但也有很多一般佛教徒不感兴趣的内容,书中的内容无疑对唐太宗建立帝
国的宏愿是有帮助的。

然而,龟兹国给玄奘印象最深的还是居民崇佛之盛。他告诉我们,龟兹国共有 100 多座寺庙


和 5000 多名勤修的僧人。他抵达龟兹国时,众僧出城迎接,很多寺庙还在城外搭起供着佛
像的帐篷,敲锣打鼓,奏乐唱经,热烈欢迎,向他献上供佛的鲜花。他为了接受僧人们的礼
敬,走了很久才走完所有帐篷。

僧人们告诉玄奘,他刚刚错过了龟兹每年一次的秋分庆典:他们用丝绸和宝石装饰佛像,用
马车载着在都城巡游,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围观。西城门外耸立着两尊三十多米高的佛像,
全国僧人会集于此,聆听高僧宣讲佛法;连续几个星期,国王和百姓一律吃斋。

然而,如今的库车已远远不如当年那么丰富多彩了。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条单调的、长长
的、空旷的街道,两边是一模一样的店面,外墙闪亮的白瓷砖反射着沙漠烈日的光线,简直
可以把顾客拒之门外。我的心沉了下去。阿合默德看到我满脸的失望说:“玄奘再生会认不
出来的。这个地方曾经那么富有、肥沃,现在却毫无特色。我小时都还可以在市里摘到野果,
门前的水渠直接送来山上的雪水。现在水源渐渐干枯,沙漠吞噬着绿洲,我好久没有听到鸟
儿唱歌了——森林也砍得差不多了。”

阿合默德坐在前排,我们聊天时,他说话缓慢而有力,偶尔转身看看我。他是一个典型的维
族人:浓黑的眉毛,深陷的眼睛,直直的鼻子,一幅桀骜不驯的神情。他的祖先回鹘人很受
唐代妇女推崇,他们头戴瓜皮帽,身着骑装和靴子,在长安城里招摇过市,潇洒风流。皇帝
曾下旨不准许长安的回鹘人“引诱”中国女人、娶她们为妻妾。当我把这个史事告诉了阿合
默德时,他并不觉得好笑:“今天就算允许,也很少有维族男人娶汉族女人,这样他会被本
族人看不起。”

那么他这次陪同我呢?

“噢,很多维族人没工作,”阿合默德严肃地说,
“他们会想,我是你的向导、翻译,甚至保
镖。我可以告诉你,没几个汉族女人敢独自在新疆旅游的,太不安全了。”

他向我要过手里的旅游指南。“看看这上面怎么介绍库车的吧。人口:3 万,大概是玄奘时
代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三是维族人;宗教:伊斯兰,老城里有三个大清真寺,但有六个佛教
遗址;气候:温和少雨,这和唐朝差不多,但我想那时肯定比现在好;本地特产:库车女人
和音乐,这是从你们唐僧的时代继承下来的。”我笑了,他是在模仿玄奘在《大唐西域记》
里对库车的描述。接着他又自信地说:“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玄奘时的龟兹的,就在克孜尔
千佛洞的墙壁上。”

“但愿如此。
”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并没底。

我们找到了一个旅馆,匆匆吃了顿午饭,便向克孜尔千佛洞出发了。开了大约一小时,在一
块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洲边上停下来。一条土路蜿蜒在灌木与树林间,一直通向前方的山。山
脚下是一丛白杨树,它后面数十个佛窟悬在巨大陡峭的山岩上。克孜尔在维语里的意思是红
色,在正午的日头下果然炽热如火。玄奘在他的书中没有谈到这些洞窟,我们甚至不知道这
些洞窟当时叫什么,但他一定来过此地。这是中国最古老的石窟,也是当时西域最大的石窟
群,始建于公元 3 世纪,建成于公元 9 世纪,6 至 7 世纪时声名最盛,正是玄奘经过龟兹的
时候。根据慧立的记述,玄奘曾探访过龟兹城内外的景观。

但是,最令玄奘激动的是,龟兹是他崇敬的高僧鸠摩罗什的出生地。鸠摩罗什的父亲是印度
人,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他 7 岁时赴喀什米尔学习梵文和佛经,回到西域后说法传教,名
声鹊起。公元 385 年,后秦主姚兴征服龟兹时,特意将他请来,极尽礼遇,奉为国师,并请
他主持佛经的翻译。在此之前,翻译过来的佛经是零散的,而且数量不多。鸠摩罗什翻译的
经文之多,尤其是大乘佛教的经典,质量之高,开历史之先河。玄奘学习的佛经很多就是鸠
摩罗什翻译的,直到今天,中国僧人读的《阿弥陀佛经》、《金刚经》和《大智度论》,依然
是鸠摩罗什的译本。在玄奘之前,他是中国佛教传播第一人。

龟兹石窟研究院前矗立着一尊鸠摩罗什青铜像,姿态很像罗丹的《思想者》。正当我打量着
它,追想鸠摩罗什传奇的一生和他对玄奘的影响时,阿合默德买好了门票,还带来了导游小
贾。寒暄之后,递上一支烟,言谈间他们得知俩人都在新疆大学学习过。阿合默德请小贾领
我们看看玄奘时代最典型的壁画,小贾却说:“太遗憾了,最美的不在这里,而在柏林,龟
兹最有价值的壁画都被德国人挖走了。”

他的话正好印证了罪魁祸首勒柯克在《中国突厥斯坦埋藏的宝藏》一书中的记载,他写道:
“我们处处发现崭新的,没有发掘过的庙宇,里面是最有意味、艺术上最完美的绘画。每天
的发现给我们带来一次次的惊喜,我们生活的烦恼也可以置之度外。”

“我尽量找些好看的给你们看,”小贾热情地说。他带我们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我们在 205
号窟前停下来。窟内幽深黑暗,乍进洞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
来,我们发现面对的是一堵白墙。

阿合默德问:
“这是什么?”

“你大概已经看过照片。”小贾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亮开手电筒。
“壁画原来就在这个位
置,被德国人偷走了。”从书上的照片可以看见,国王和王后站在一个僧人的旁边,他们身
穿深绿色的礼服,女人戴着华贵的头冠,男人头上有一道光环。他们黑发圆脸,面相开朗,
神情温和,头微微低着看着左边。王后伸出手掌,不像是祈祷,更像是一个欢愉的姿势。
“我
们认为他们是玄奘那个时候龟兹国的国王和王后。你瞧,他们的样子像不像在迎接远道而来
的贵宾——没准儿就是你的玄奘?”

玄奘告诉我们,龟兹国的国王和王后率全国僧人迎接他,次日在皇宫摆筵设席,为他接风。
玄奘感谢这样的礼遇,但却对主人略有微词。他说国王懦弱无能,被强悍的大臣摆布。但不
论如何,他们都认识到了与强邻中国修好的重要性,因此想从这个中国僧人身上多了解一点
刚刚登基的唐太宗。龟兹曾于公元 384 年陷落于前秦兵马,被掠取的战利品装了两万匹骆驼,
一万匹马。龟兹国王接见玄奘后,又向唐朝晋献了一批良马,希望以此抚慰大唐帝国,换来
太平。

宴会上,国王下令演奏龟兹乐来招待他们的上宾。从长安到撒马尔罕,龟兹乐在丝绸之路上
享有盛名。数以千计的龟兹乐人舞伎充斥着唐朝的宫廷,龟兹乐曲和羌笛、筚篥、羯鼓等乐
器也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唐乐。唐代的龟兹乐曲目如《南印度》、《苏幕遮》、《龟兹乐》等,
保留至今。

龟兹人并不认为,音乐是否只能用作宫廷娱乐,不适合供养佛菩萨。用歌舞礼拜菩萨,是他
们表达虔诚的最好方式。佛陀说,音乐令人心地平和,更易于修成大法。丝绸之路上像龟兹
这样崇拜音乐的国家独一无二。小贾说,克孜尔千佛洞的壁画上描绘佛陀讲经或打坐时,旁
边多有天女散花、飞天起舞、音乐奏鸣。他带我们来到第 69 号窟,只见后壁顶上一幅尤为
美丽的壁画上,一个“飞天”吹奏着笙笛,他半身赤裸,腿上莎笼旋转开来,绕在脖子和手
臂上的一条飘曳的长带,使他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之感。
瞻仰着这些“飞天”,使我想起了我在东京国家博物馆里看到的一个舍利盒,在我看来,它
最能表达古代龟兹人对音乐的热爱。盒盖上有四个长着翅膀的天使,翩然欲舞,一侧是音乐
家演奏笛、笙、鼓、角等各色乐器,其他人带着面具热情洋溢地跳舞。只有如此热爱音乐的
龟兹人,才会把音乐带到来世。玄奘途经一百多个国家,惟独龟兹乐舞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
深刻。“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是他由衷的赞叹。

走出第 69 号窟,阿合默德哼起了小调,看上去比早上开心多了。
“我常听人说克孜尔千佛洞,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才来?这一切真让我惊讶。”他精神振奋地说: “你知道,库车人如今依然
是最好的歌手和舞蹈家,他们的声音美妙得像百灵鸟,舞姿旋转得让你眼花缭乱。每个维族
人都能歌善舞,但谁也比不上库车人。这大概是遗传。”面对阿合默德的自豪,我无言以对。
在中国的各民族里,汉族人大概是最不善长歌舞蹈的了,如果说这是遗传的结果,那是因为
我们的祖先没有给我们这种基因吗?

尽管很多壁画早就荡然无存,有的很久以前还被老百姓抹上污泥,但克孜尔还是保存下来一
些完好的动物壁画。几乎在我们去过的每一个洞窟都可以看到天鹅、大雁、老虎、大象、狮
子、猴子、狗、熊、鸽子等等。小贾说这是克孜尔石窟独有的,玄奘在别的地方可能看不到。

玄奘记载,龟兹人信仰小乘佛教,也就是今天缅甸人、斯里兰卡人、泰国人所信奉的南传佛
教。小乘佛教注重个人修行解脱,他们的理想是修成“阿罗汉”,即除却烦恼、 无畏生死的
人。佛陀和罗汉都是至善之人,人们只要遵循他们的榜样就能获得觉悟。觉悟的道理艰难而
漫长,但并非不能做到,即使今生不能,来生仍能觉悟。佛陀说,他的觉悟经历了好几世的
修行,甚至他投胎为动物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努力。佛教经典中有许多关于佛陀前生的故事,
通常称为本生故事,其中很多都来自古印度民间传说,大多是宣扬佛教教义的,尤其是布施、
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及大智慧。克孜尔千佛洞的本生故事不只是美丽的壁画,更是僧人
们修行的目标,同时也是目不识丁的信徒们了解佛法的最好途径。

玄奘对本生故事熟稔于心,《大唐西域记》里俯拾即是。但与龟兹僧人不同的是,玄奘信仰
的是大乘佛教。对于他,佛陀和菩萨不仅是人,也是神,所以他遇到危险时每每向观音菩萨
祈求保护。通过菩萨之力,普渡众生,直到最后一个受苦受难的人被解脱,这是大乘佛教的
终极目标。佛是无我的,他怎么能只顾自己修行,置他人痛苦于不顾,任其在黑暗中摸索呢?
玄奘西行求法,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否则他就不必将佛经万里迢迢从天竺带回,把后半生
都献给译经的事业。观音菩萨是中国佛教徒的尊崇的佛,也是玄奘孜孜以求的目标。

尽管玄奘悲天悯人,心怀广阔,他对龟兹僧人还是有些微辞。当他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天竺研
习大乘佛教经典,尤其是《瑜伽师地论》时,龟兹最著名的高僧木叉毩对他说:“何必读那
些邪书?真正佛门弟子是不读这些东西的。”

玄奘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瑜伽师地论》是弥勒佛的启示,你竟然视为异端邪说,难
道不怕被打入地狱?”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驳斥。这是他惟一一次发脾气。佛陀说,佛法
有 84000 法门,究竟选择哪一种,要看个人。然而玄奘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高僧竟然口出如此
亵渎之语。

我对小乘佛教了解甚少,在中国人们很少提及小乘佛教,即使偶而为之,也满含贬义。顾名
思义,小乘低于大乘。我想趁机多了解一点,但阿合默德说让我以后有机会再研究,现在还
是最好是多看点人物壁画。“没准那些人还见过玄奘,听他讲过法呢。”

我们在山上爬上爬下,最后来到一群英武的骑士和优雅的女士面前。他们是当年出资开洞凿
窟的供养人的肖像。我很为壁画上的女子着迷。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和风沙,她们依然美艳
如初。她们的衣裙颜色华丽和谐:紧身的镶金边的蓝色上衣和乳白的短上衣紧贴着腰,三角
大翻领,柔软的橄榄绿束腰大衣,长长的漩涡般的蓝裙子点缀着黄色的绣纹。难怪唐代妇女
倾心于龟兹女子的打扮,她们确实是美的象征,她们领导着那个时代的服饰潮流。

小贾也很“爱”她们,笑着说:“要是她们谁从墙上走下来,我一定立刻娶她为妻。
”当然他
知道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于是退而求其次,按照壁画上的样式给他的女朋友做了一件一模一
样的上装。“她穿上很美很性感,所有的朋友都问她从哪儿买的。我大概该做服装生意了。”
他骄傲地说。

阿合默德却更关心壁画上的龟兹男人。他尤其喜欢这幅男人肖像:他双腿交叉站着,身穿长
大衣,腰扎金属皮带,上挂佩剑。他的脸是椭圆形的,笔直的鼻子,弓形的眉毛,前面的头
发中分,后面用丝带扎着。他完全可以是一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谦逊、诚挚、宁静,手
持一盏献给佛陀的灯。

小贾说:“他正是会来听玄奘讲经的那种人。家境优裕,虔诚礼佛,开凿这样一个石窟,作
为家庭的神龛,他们完全可以负担得起。盛大节日的时候,他们会来这里祈祷、举行仪式。”

阿合默德走到墙跟前,久久地注视着这些面孔,仿佛想和他们聊天。他转过身,两腿分开,
摆了一个和壁画上的骑士一样的姿势。

“怎么样,像不像?”他问道。

他们看上去就像亲兄弟,都是身材魁梧,大眼睛,高鼻梁。我心里想。

“不太像,”小贾断然地说,“他头发是红色的,你的是黑的。

“我可以把头发染红,现在不是流行染发么?”阿合默德说。“当然,一千多年了!怎么能
一点都不变呢?”

小贾提醒他:
“他们说的是印欧语系的吐火罗语,你说的是突厥语。”

“我们祖先说吐火罗语,后来才说突厥语,现在我能说中文,也许我的儿孙就只能说中文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我仍然是个维族人。”

“得了,你和壁画上的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民族,那些人怎么可能是你们的祖先?”小贾坚决
地说。

“为什么不是?你们汉族人不和外族通婚,我们可以。”阿合默德态度也很坚决。他转向我
说:“你知道楼兰美女吗?”
他说的是 1980 年在新疆楼兰发现的那具女尸。楼兰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边缘的一个绿洲
古国,早已被黄沙湮埋。她确实是一位美人,大眼睛,褐色的头发,戴着一顶饰有羽毛的帽
子,身穿披肩,脚蹬皮靴,仿佛正要出发去打猎。

“报纸上称她是“我们民族的母亲”,很多人为她谱曲唱歌。”阿合默德说,“玄奘是怎么描
写龟兹人的呢?”

“玄奘大概没有提及龟兹人是哪儿来的,”我说。阿合默德露出失望的表情。玄奘或许认为
他们从哪儿来并不重要。西域就是一个大熔炉,希腊、 波斯、 印度和中国四大文明在这里
交汇。正像他们欢迎沙漠里的旅人,龟兹人也欢迎他们带来的不同的思想、文化和信仰。

玄奘当年看见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居民可能就是吐鲁番博物馆和乌鲁木齐博物馆陈列的干
尸,包括楼兰美女。他们与汉族人是如此不同:他们身材高大,长着金黄或红色的头发,服
装也与中原汉族迥然有异,有的身穿类似苏格兰的格子裙。我原来一直以为只有匈奴人和维
族人这样的游牧民族,还有汉族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想不到这里的人种和文化竟是如此
地混杂而包容。

中外的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使用了各种研究方法,如颅骨分析、衣料纤维分析、语言比较研
究、殡葬文化研究、血液采样、指纹研究、DNA 测试,都证实了新疆的干尸是欧罗巴人。
事实上,德国的勒柯克与其他欧洲的探险家对龟兹壁画着迷的原因之一也是由于他们认为壁
画上的人长得很像他们自己,仿佛找到了自己久远的祖辈。法国著名东方学家雷奈•格鲁塞
甚至宣称:“想想看,在这里,我们亲眼看到大漠中印欧民族的最后的代表,他们看起来和
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历史上不会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情景更让人心动。”

这些欧罗巴人据说是公元前 2000 年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这使他们成为此地最早的居民。


为什么他们背井离乡,定居在这荒无人烟的的沙漠?他们又怎么在公元 10 世纪消失了?对
此我们都不清楚。一般认为壁画上的龟兹人是他们的后代,他们说同一种语言:吐火罗语。
但回鹘人直到公元 9 世纪才到这里。阿合默德可能是对的,回鹘人融合了塔克拉玛干早期的
居民——在新疆,很多人都是金发碧眼。但事实是,这些温文尔雅、虔诚礼佛、给玄奘印象
极深的龟兹人的身份,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看完克孜尔千佛洞后,小贾建议我们去 25 公里以外的库木吐拉千佛洞。那里洞窟不少,但
游人不常去,值得一看。他还有事,就不能陪我们了。阿合默德说到库尔勒时再去找他,我
们挥手告别。多亏有了他的帮助,我才找到一点点玄奘当年的感觉。我从内心里感激他。

为了寻找库木吐拉千佛洞,我们顺着渭干河开了半个小时,然后看到一座水库,有大坝和控
制塔。一个汉族男人从里面出来,我们便上前问路。没想到他说:“费那劲干嘛,没什么好
看的!我们把水库都关了,就为了这些空荡荡的洞窟。太犯傻了。”看来他们只是执行命令,
至于为什么要保护那些洞窟,他们却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早期的伊斯兰教徒、外国探险家、河水和水库,都对库木吐拉的壁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破坏。
我看到的石窟,除了一些顶部有壁画,110 个洞窟大多已是空空如也。看守洞窟的一个健壮
的维族老人,正忙着用铁锹和扫帚清除洞内的沙尘。他用扫帚指指一米高的水位线,疲倦地
说:“发洪水是最糟糕的。要是他们不控制水库里的水,所有的壁画都要被淹。那时候一切
都晚了。”我们等到他清扫完毕后问他,能否带我们去看山上的洞窟。“你说的是那些住 22
号窟的有钱人?”他开玩笑说,但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儿可不安全,洞顶都是用脚手架撑
着呢。”

我一直最想看库木吐拉的 22 号洞窟,这里的壁画是整个龟兹佛教艺术的明珠,在所有相关
的书上都能看到复制品。12 位菩萨围成圆圈站在一个巨大的莲花座上,他们头戴王冠,神
情舒展,裸露的上半身缀着流苏、珠宝、手镯。我忘不了他们的八字须,半开半闭的眼睛里
透露出梦幻般的神情和冥思的满足。龟兹的石窟深受印度的影响,菩萨们看上去像印度王子,
舞伎也像是从印度寺院直接搬过来的。这个洞窟的价值无可比拟,它看起来好像是印度工匠
们为一位富有的印度供养人精心雕凿的,可能是为家人或者僧侣们祷告坐禅用的。如果玄奘
来到这里,一定会激发起他对印度更大的渴望。

我到底也没有看成这个洞窟,很是沮丧。晚上,阿合默德带我去老城,想弥补一下白天的缺
憾,好让我这一天有一个愉快的的结束。库车老城和新城只有一街之隔,但迥然不同。这里
房子都是泥盖的,和沙漠一个色调。树木在厚厚的尘土下没精打采地低垂着。我们穿过一个
集市,最后的几个摊位还在卖剩下的哈密瓜片和蔫儿了的蔬菜。戴着白帽子、身穿夹袄的老
人在这傍晚时分三三两两地站着。没有车辆,只有一两辆驴车和几辆自行车经过。这是一个
沉寂的地方,它最好的时光早已过去。我本想在老城找到老味道,但却发现,有的只是没落
和衰败,而我想寻访的历史,却也在这种没落和衰败中荡然无存了。我们慢慢地朝夜市区走
去。经过一个院子时,突然听到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叫好声。

“是婚礼!”阿合默德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们也进去,和他们一起庆祝。你不是早就说
想看看库车人的音乐天赋吗?”

“这行吗?”

“没问题,我们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有我呢。”

这是一个宽敞的老院子,里面有几株繁茂的大树,还有典型的葡萄架,果实累累。绿荫下有
一片空场,四周铺着地毯,上面摆着大块的馕,整盘的羊肉,还有哈密瓜、糖果、干果。人
们环坐着,中间是新婚夫妇,带着孩子的妇女忙前忙后,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我是人
群里惟一的汉族人,阿合默德没有把我介绍给大家,人们起先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继而露出
微笑,在我面前堆起一大堆吃的,热情地打着手势请我品尝。

突然音乐响起来了,大家都站起来跳舞,他们也邀请我一起跳。舞蹈很快就进入了高潮。女
人们穿着红色长裙和绣着金边的黑马甲,鼓点紧促,琴声起伏,她们越跳越快,裙子飞舞,
瓜皮帽下的辫子也在飞转。我真担心她们会扭伤了脚踝——她们都穿着高跟鞋! 但她们越跳
越有劲。克孜尔千佛洞的画家一定见过这样的舞姿,否则,壁画上的人物就不会那么惟妙惟
肖。恍惚之中,我觉得壁画上的音乐家似乎走下来参加了这个婚礼。

毕竟这是一个完满结局。从婚礼回到旅店,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实在太多了。玄奘笔下
的龟兹和我所见的库车判若两地。我原以为新疆就是一个荒凉的流放之地,没有料到,在它
那不动声色、冷漠枯燥、近乎死寂的外表之下,蕴含着如此多元的世界,蕴藏着这样灿烂的
文明。千佛洞里性感的飞天,与印度寺庙中的相比毫不逊色,她们动情地舞着,徒劳地试图
诱惑佛陀;马背上的骑士披挂着波斯萨珊王朝的盔甲,为佛陀的舍利英勇而战;壁画四周用
作装饰的鸟儿栖息在树枝上的图案,颇有中国画的韵味;希腊太阳神和月亮神从壁顶俯瞰着
我们,阿波罗跷着腿坐在战车上,光环笼罩,披风摇曳;对面驾车奔驰的是阿忒密斯,她四
周是一圈暗色的光环,象征着黑夜。还有那些供养人的画像,他们生动完整、充满个性、呼
之欲出,然而却只能默默无语。这些失落文明的见证人已经无法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背井
离乡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建立了一个人间天堂?他们又为什么在当时那个充满争战和敌意的
世界里,对不同民族和不同价值观表现出尊重和宽容?

我努力地思索着,却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许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姑姑会有更深的
感受。她会不会给我以启发呢?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但在电话里,她立刻听出了我
的声音。我告诉她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时,她沉默良久,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当她知道我人
真的在新疆时,顿时哭出声来。我后悔了,也许这个电话应该到了库尔勒再打,她这一晚上
肯定彻夜难眠。我也几乎一夜没合眼睛:我所知道的姑姑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中。

1952 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姑离开老家,坐了 3 个月的火车、卡车和马车,终于来到了新


疆——这个她神往的地方。但是,眼前景象让她惊呆了:没有树、没有动物、更没有房屋,
除了远处的地平线,这里荒无人烟。她本能地退缩着,不肯从卡车上下来。“你们说的工厂
在哪里?”她愤怒而又绝望地喊道。当护送的士兵说她们必须自己动手建厂时,她顿时眼前
一片眩晕。

一切从零开始,他们必须在荒漠开垦土地,自己养活自己,就像古代戌边的部队保卫边疆同
时自给自足一样。第一年他们睡在自己凿的地洞里,除了野菜没有别的可吃。他们日以继夜
地工作,以便能种上第一季庄稼。直到今天,在明月高挂的夜晚,姑姑总是难以入睡:因为
她已经习惯于在有月光的夜晚通宵劳动。姑姑第一年的日子是和着泪水过来的,尤其是当她
听到奶奶发疯并在河里淹死的噩耗时,她后悔自己造了孽,也哀叹自己的不幸。但是,她无
法离开,因为她必须有单位的介绍信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她私自逃离,就按逃兵看待,她
会被关进监狱,或者遣回建设兵团,等待她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由于长在农村,姑姑能够忍受艰苦的生活和劳动,但精神上的无助和无望却是难以忍受的。
她和一百万名年轻姑娘应征而来,实际上是给已经在这里驻扎的军人做老婆来的。结婚的压
力很大,领导没完没了给她们开会,教育她们说,婚姻不是个人的事,而是一项政治任务,
关系到祖国边疆的稳定。而且姑姑自己也需要一个家,在那么艰苦的地方,一个女人家是断
然无法独自生存的。姑父和他的战友们已经在没有异性的压抑中生活了三年,当他们看见这
些年轻姑娘时,满脸是毫无顾忌的欲望。“我甚至看到一只母鸡都会兴奋不已,”姑父曾开玩
笑说。但是他必须耐心等待。他的上级,通常年纪很大,而且有的已经结过婚,但还得让他
们先挑——那些比较漂亮的女孩子往往先跟了领导。最后轮到姑父的时候,就只有姑姑这样
又瘦、又小、又黑的“丑小鸭”了。或许姑姑却因祸得福,因为很多被首长挑走的漂亮女人
并不幸福,有的还得了精神病,过高的期望将她们狠狠地摔到了失望的谷底。而我姑姑呢,
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的生活,却没有太辜负她。

第二天中午来到到姑姑家门口时,姑姑、姑父和他们的两个女儿早已站在路边焦急地等候。
我从车里一出来,他们抓住我的手、我的肩,摸摸我的头,拍拍我全身。他们盯着我看的样
子,仿佛我是外星人。姑姑又哭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
这时他们看到了车里的阿合默德。姑姑问:“是他送你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

姑姑急忙擦了一把眼泪。阿合默德下车,他们握手,姑姑请他进去喝口茶,他谢绝了,转过
身来对我说:
“我不打扰你们了,走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阿合默德一转身,姑姑全家就问起来:“你在哪遇见他的?你不知道这儿不安全吗?”

“没那么严重吧,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他很机灵,心也细。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很帅吗?”我
开了句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表妹严肃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姑姑姑父都已退休,和表妹住在一起。客厅的墙上挂着三排照片,爷爷奶奶的庄重地挂在最
上面,中间是大家庭的合影,下面一排是每个小家庭的照片。表妹指给我看一个像日本洋娃
娃的小女孩,那居然是我,我却认不出自己了。

“真想你爸妈啊,”姑姑一开口就哭了,
“我真后悔来这里,你奶奶都气疯了,我当年怎么这
么傻呢?我这辈子完了,孩子、孙子们也被耽误了。我真傻!”我表妹劝姑姑高兴一点:
“妈,
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抱怨有什么用。”

姑姑为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十几道菜,鱼、鸭、羊肉,还有空运来的对虾。我说太破
费了。“我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姑姑说,“我存钱就是想回去看你们全家。现在你来了,
就像看见了你爸妈,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我知道我的到来对姑姑来说有多么重要。中国
人最讲的是亲情,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我们为自己的祖先修建祠堂,而不是为神。现在许
多中国人仍然以家庭为中心,爷爷奶奶过世后,爸爸就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了,所以我们家和
姑姑的联系特别紧密。一旦这种联系没有了,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很多。

“来,吃,多吃,”姑姑催促着我,在我碗里堆满了菜。“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你。我肯定不会再活 20 年了。你一定要多吃。”

眼泪又从她的脸上流下,滴进碗里。我试图安慰她,说现在有电话和飞机,再见面很容易。
我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徒劳的,她的梦想是离开新疆,回到老家,或者靠老家近一点的任何地
方都行,只要离开这里。我记得父亲多次努力,试图把她调回内地,但都没成功。新疆生产
建设兵团有三百多万人,他们是保卫边疆、维护统一的中流砥柱。现在,姑姑、姑夫都老了,
再也不会有单位接纳他们;另外他们的孩子在内地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看起来,他们全家
就终老于此了。

回忆是痛苦的。我深深地理解姑姑姑父在新疆生活的苦衷,他们的后悔,以及他们理想的破
灭。我从心里为他们难过。但同时另一个念头不断地闪现出来,他们在新疆生活了近半个世
纪,但是他们不说维语,也不和当地人交往,心仍牵挂故乡。他们最终不愿融入他们生存的
社会,他们也没能被他们生存的社会所容纳。过去的半个世纪更准确地说,就像是一种自我
流放的生活。重返家乡——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别像一剂毒药吞噬着他们,使他们在孤独、
恐惧和隔膜中生活。

离开库尔勒时,姑姑全家送我到长途车站。姑姑又哭了,她有流不完的眼泪,牵着我的手想
让我留下来。我觉得我的心像被撕裂了,我深知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到姑姑了。当汽车开起
来后,姑姑迈着蹒跚的步子跟着车跑了几步,想多看我一眼。她越变越小的身影,拼命向我
挥手,直到她消失。

我坐下来,心情沉重地看着城市逐渐远去,接下来又是沙漠,方圆数里都是灰蒙蒙的沙粒和
卵石,除了电线杆什么也没有。姑姑、姑父和他们生产建设兵团的人,把成千上万亩的沙漠
变成了绿洲。毛泽东曾说我们能改天换地,姑姑、姑父他们当年凭着自己的双手和生存的意
志,确实改变了许多,但是,他们却没有能够改变他们脑子里的观念。

我不由得把姑姑和姥姥加以比较。姥姥一辈子过得很苦,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我从未听她抱
怨过,她不论怎样受到责备,都总是那么仁慈和善良,那么乐观。她的痛苦足以把她压得喘
不过气来,使她有权利怨天尤人。然而她不,她承受了一切,并没有企求别人的帮助。她好
像对自己说:“你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你就必须改变你对生活的态度。”

我想起一个出家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婆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卖伞,小女儿卖
鞋。每当天气晴朗,她就为大女儿发愁;每当阴天下雨,她就为小女儿叹气。邻居看她整天
愁眉苦脸,就对她说,天好的时候,她应该为小女儿高兴,天不好的时候,她应该为大女儿
高兴,这样一来,她总是高高兴兴。姥姥就是这样教育我积极地看待事物。

姥姥的忍耐,是一种心平气和的面对。这影响了我一生。我小时是近视眼,但我讨厌戴眼镜。
因为怕显得像个书呆子,怕别的小孩笑我是“四眼儿”,于是一出家门就把眼镜摘下来。有
一次父亲发现后煽了我一耳光:“我把钱都花在你身上了!你妈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你的
眼镜。”姥姥把我带回屋里,替我揉揉红肿的脸,对我说:
“你不是说你的班主任也戴眼镜吗?
聪明人、有学问的人才带眼镜。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一辈子没念过书,连男女厕所都分
不清。别再像我这样。好好学习,艺不压身。带上眼睛挺好看的,不信你照照镜子看看,多
像一个有学问的人啊!”

其实,和姥姥一样,姑姑也是一个坚韧而顽强的人。这么多年来,她经受的困苦和艰辛都没
有把她摧垮,她挺过来了。然而她始终心有不甘,她内心中的自责和后悔几乎伴随了她一生,
除了一个不可实现的回家的愿望,她几乎再也没有找到一个精神寄托。其实,痛苦和欢乐很
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生活。也许,正如佛陀所说的那样:一念可致天堂,一念可
致地狱。
第五章:天山历险

2004 年 11 月 18 日 16:26

627 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地漫长。已经是初春时分了,可是每天依然狂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
盖地,整个天山都被冰雪覆盖着,丝绸之路还在沉寂之中。已在龟兹耽搁了许久的玄奘,遥
望天山,心急如焚,屈指算来,上路已经快 6 个月了,可是还没走出多远,想到前程漫漫,
他感到不能再等了。

他每天都去城边的商队旅馆,希望会有商人到来,带来最新的出行消息。然而每天迎候他的
总是那几个被困的商人,他们也毫无办法。玄奘想说服他们一起出发,但是他们顾虑重重,
都说再等等看。尽管停滞在这里花销很大,但他们必须确保他们的货物和人身的安全。

几十天过去了,玄奘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最终不顾众人的劝阻,决定翻越天山。龟兹国王请
求他再住些日子,等到天好些再上路,玄奘说:“岂可畏冰川而不前?此去既是寻求智慧之
树,贫僧只恐迟到而不恭。”

于是,玄奘和他的随从出发了。慧立生动地描述了沿途的危险:“自开辟以来,冰雪所聚,
积而为凌,春夏不解 ,凝冱汗漫,与云连属,仰之皑然,莫睹其际.其凌峰摧落横路侧者,
或高百尺,或广数丈,由是蹊径崎岖,登涉艰阻。”

这一路真是可怕极了。即使用毛皮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仍然抵御不了寒冷。所有的人都冻
僵了,只能颤抖着抱在一起取暖。马蹄上裹着毡布,可还是在冰面上打滑,踉跄难行。饿了,
累了,在这风雪之中却没法煮饭和睡觉。七天过去了,他们一天天变得虚弱不堪,接连病倒。
尤其是高昌国王派来的人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酷寒,最后就连玄奘自己也染上了疾病,这病
痛纠缠了他一生。

“多暴龙,难凌犯”——玄奘如此称呼雪崩——“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
微有违者,灾祸目视。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危险使玄奘理解了在
龟兹时商人们的警告。但已经太迟了。他描述的雪崩发生了,14 人丧生,牛马死得更多,
大部分补给也都丢了——这是他整个西行途中最深重的灾难。
玄奘是无畏的,常人也许早就心灰意冷了,而他目标已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就是精进,
即全力以赴,是菩萨的十大完美德行之一。但是这次悲剧也使他意识到,他的轻率卤莽会使
整个计划功亏一篑。他需要谨慎行事,万无一失而后行。这一教训让他铭刻在心,他再也没
有犯过同样的错误。

我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无法攀登天山,那样等待我的一定比玄奘在此的经历还要悲惨,但我还
是希望能够略微体验天山的雄伟和险峻。我听说中国和吉尔吉斯斯坦政府共同修建了一条边
界公路,据说乘车从山麓沿这条崭新的柏油路仅需两个小时就可到达山顶。这对我来说再好
不过了。我连夜从库车赶到百里外的阿克苏,中国境内的公路由此上山。上山的路的确已经
竣工,但是山那边吉尔吉斯斯坦境内还没有开始修路。没有办法,我只能掉头,回乌鲁木齐
乘飞机前往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然后再从天山的另一边重走玄奘的路。

在乌鲁木齐新疆航空公司售票处,我买去比什凯克的机票,柜台前空无一人,与别的线路的
拥挤截然不同,机票还打三分之一的折扣。上了飞机我才发现,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之
一。我们很快就飞到了天山的上空。飞机飞得很低。晴空湛蓝,点缀着几朵白云;身下峰峦
起伏,崎岖险峻,白雪皑皑,一眼望不到头。我能俯瞰到峡谷的深处,群峰有如被利刃劈开,
当年这里对玄奘来说可谓 “死亡之谷”。九死一生的玄奘望着天山脚下,不知道前方等待他
的又是什么。

翻过天山,玄奘就进入西突厥的领地。突厥是当时欧亚最庞大的游牧部落之一,也是唐朝的
宿敌。西突厥仅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就建立了强盛的帝国。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帝国
之一,它控制着从波斯到唐朝之间的广阔领土,南毗阿富汗,北接今天俄罗斯的贝加尔湖,
西面诸国如高昌、龟兹均向西突厥宣誓效忠。但他们拓疆扩土的雄心远未停止,他们始终觊
觎着东方的中国,梦想占有其古老的文明与财富。五六百年后,成吉思汗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玄奘应该知道突厥人是多么危险。在他启程的前一年,即公元 626 年,百余万东突厥人悍然


向中国挺进,他们穿越蒙古高原长驱直入,要求唐朝称臣纳贡,否则就血洗长安。太宗御驾
亲征,驱除了外敌。为避免突厥的再度威胁,有人谏言太宗修缮加固长城,太宗却微笑着说
道:“这有用吗?”他要一劳永逸地消除边患。他采取了个个击破的战略:第一步,他将首
先征服在蒙古草原的东突厥,为此他需要对与中国西部接壤的西突厥先采取怀柔政策。西突
厥清楚中国皇帝玩弄的手段,他们在一旁焦虑地观望,也在考虑他们该怎么办。最终太宗的
战略成功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扫平了东突厥,而二十年后,等待西突厥的是同样的命
运,他们强大的帝国四分五裂,最后被并入唐朝的版图。玄奘路过此地时,正值这场殊死决
战中最微妙的时刻。

那时这里只是一片肥沃的牧场,被群山环绕着,作为城市,是一千多年后的事了。1878 年
俄罗斯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兵站,尔后发展成为今天的都城。虽然和中国只有一山之隔,比
什凯克却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城市,宽阔的林荫大道和幽雅的别墅错落有致,远方的雪山峰峦
叠嶂,遍地的桦树和橡树已穿上金黄的秋装,几个老太太在捡橡树果。街上除了巡逻的警察,
几乎没什么行人。和纷攘喧嚣的中国城市相比,这里显得那样恬然寂静,让我心旷神怡。

我一到旅馆,赶快就给约翰打电话。约翰是一位英国经济学家,受聘于吉尔吉斯斯坦政府,
是这里数百名外国专家之一。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阿卡耶夫是整个中亚地区惟一的非共产党领
袖,他致力于经济改革、自由选举及一定程度的言论与宗教自由。西方给他提供了很大的帮
助,希望他能摆脱困境,用事实证明民主是最好的制度。

约翰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中心广场,正对着国家纪念馆,与议会大楼相邻。我毫不费力就找
到了——比什凯克和中国城市相同的是它多年的社会主义制度留下的建筑,使我有似曾相识
的感觉。

“有人来访真是太好了”,约翰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膊,给我一个拥抱,尽管我们以前只是通
过电子邮件联系。他曾经是我先生的同事。

“我喜欢这里”,我说,
“这里就像是个小瑞士。

“你说的没错,但是人们现在可不这么想。”

“为什么?”我问道。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说道:“你没听说发生了什么吗?”

我刚在中国境内旅行了 3 个月,并且大部分时间在小城镇和边远地区,几乎听不到什么国际
新闻。但我的确读到 1999 年 9 月 24-25 日,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俄
罗斯和中国的元首在比什凯克召开首脑会议,“探讨更紧密的合作与地区发展以及反对恐怖
主义、宗教极端主义与分裂主义行动”。

“你不知道 IMU 吗?也就是乌兹别克的伊斯兰运动组织。他们武装劫持了十四名人质,还


占领了两个村庄。”约翰平静地说。他不想吓着我。

“在哪里发生的?人质是些什么人?”我问道。我对此一无所知。

“在吉尔吉斯斯坦南部。人质包括四名日本地质学者、村民、政府官员、士兵,他们甚至逮
到了前去寻找日本人的一名吉尔吉斯斯坦将军。”约翰笨拙地大笑,“他们在 9 月 23 日绑架
了日本人质,刚好在比什凯克首脑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你能想象形势有多么混乱。 ”

“人质怎么样了?”

“乌兹别克斯坦派遣飞机轰炸了 IMU 控制的村庄,十二位村民因此而丧命。吉尔吉斯斯坦


政府在幕后拼命地进行斡旋协商以求释放人质,但他们又不答应 IMU 提出的条件,所以就
陷入僵局了。
”约翰耸了耸肩。

“IMU 想要什么?”

“当然是一大笔钱,”约翰说道,
“他们还要求释放乌兹别克斯坦监狱里的 15000 多名穆斯林,
还有其他一些要求。”

“怎么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吉尔吉斯斯坦,而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我疑惑。
“吉尔吉斯斯坦出入境都更容易一些,乌兹别克政府的控制严密得多,就像前苏联时代一
样。”他解释道,
“现在你就处在事故发生的地点,不过我想你不用担心。
”他尽力让我安心。
“实际上,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吉尔吉斯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正在紧密合作,还得到了俄
罗斯与日本的秘密支持与帮助。很快就到冬天了,这场戏无论如何都得结束,不然 IMU 就
回不了他们在阿富汗边境山上的基地了。”

除了吉尔吉斯斯坦之外,所有的中亚国家都将伊斯兰教的复兴看做是一种威胁,不惜一切代
价进行扼制。塔吉克斯坦独立后,立即经历了一场共产党政府与伊斯兰复兴党的内战,国家
分裂,数以万计的塔吉克人死去,更多的人们逃往阿富汗和伊朗,一个个村庄杳无人烟。5
年的游击战之后,共产党人和穆斯林结成联盟,于是有了暂时的和平。但是在乌兹别克斯坦,
卡拉莫夫总统拒绝让伊斯兰教抬头,警察可以随意逮捕戴面纱的妇女,只有在政府批准的清
真寺里,穆斯林才能做祈祷。情况就像苏联统治时一样糟糕,人们不得不将《古兰经》藏在
马列教科书的封面里。但是,这种高压政策只会孕育极端的原教旨主义,IMU 也因此向卡
拉莫夫总统发起圣战。

有一点约翰没有告诉我,而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就是 IMU 的圣战也波及到中国的新疆。


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不想让我有更多的担心。五十多万维吾尔人居住在中亚——仅在吉尔
吉斯斯坦就有 5 万——其中有不少在为 IMU 战斗。他们想在新疆建立一个独立的东土耳其
斯坦伊斯兰共和国。中国政府对此毫不留情,同时还向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提供技
术与军事援助,作为他们在本国国内协助控制东土势力的回报。两国都采取了响应的行动:
一些出版物与办公场所被封禁,反对中国政府的维吾尔人被逮捕,边境控制也更加严格,以
防止武器与资金进入新疆。但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在我离开数月以后,维吾尔人在比什凯
克劫持了一名中国商人,要求 10 万美元的赎金,还杀掉了他的侄儿,烧毁了当地的中国市
场。一位中国官员从乌鲁木齐前来调查此案,也被他们谋杀了。

当晚在旅馆,我心神不定,彻夜无眠。偌大一个饭店房客寥寥,楼道里死一般寂静。外面有
个醉鬼在街上吵闹,一辆汽车响个不停,偶尔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也让我心惊肉跳。要
是一群人闯进来绑架我,那该怎么办?我开始意识到为什么这个美丽的城市如此寂静,刚下
飞机时那种美好的心情荡然无存。我自己闯到这个几乎没有游客的城市来,简直成了活靶子。
都怪我太大意了,这桩人质危机持续了几乎两个月,而我却一无所知。其实新疆的形势比我
料想的严重得多。难怪萨利姆说我不该独自在新疆旅行。我渐渐明白了情势的严峻。

玄奘将西行求法视为比生命更重要,故而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他也
从未退缩。我不能说我此行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而且我也不是非得马上完成它。但奇怪的是,
我一点也不怕死,不是因为我勇敢,也不是因为我不珍爱生命,而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在这
条黑暗的通道另一头会有什么等待着我,那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真正令我恐怖的是疼痛。
我还记得从前看过的革命影片,共产党员被日本人或国民党特务折磨,坐老虎凳、灌辣椒水,
江姐的十指还被钉过竹签子。他们满身血污,脸被烧焦,一旁还有根烙铁在火上加热。当然,
他们绝不屈服,永不叛党。每当看到这些镜头我大汗淋漓,充满恐惧。虽然不敢对别人说,
但我自己知道在这种折磨下我肯定会是个叛徒。看完电影后老师让我们每人写心得体会。我
假装很勇敢,说我宁愿为革命自杀也不愿意被敌人抓住。我只希望我永远都不会面临这样的
考验。我佩服那些共产党员。肉体的痛楚就是肉体的痛楚,无论你认为它是不义之举还是错
在自身,抑或是有坚定信仰支撑着,我无法忍受肉体的折磨,就这么简单。
我脑子里似一片乱麻。目前看来,新疆和整个中亚的局势不会马上好起来,也许还会变得更
糟。阿富汗正在打仗,我没法去了。乌兹别克斯坦的签证至今也没有拿到。当年玄奘走过的
中亚国家中,这里可能将是我惟一能够追寻玄奘足迹的地方。想到这些,我觉得我必须坚持,
不能放弃。但我也应该像玄奘那样更加谨慎,不单独去任何地方,并将行程集中在两个关键
的地点:卡拉库尔和阿克贝西姆。卡拉库尔是吉尔吉斯斯坦东部最大的城镇,玄奘当年从死
亡线挣脱之后就是在这里驻足休养的;阿克贝西姆距离比什凯克约一小时车程,临近托克马
克,玄奘在此谒见了西突厥可汗,从而确保了他整个西行求法的成功。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
至关重要,我决不能放弃。

第二天一早,约翰的翻译古加安就到旅店来找我。她是个小巧、安静、认真的女人,约三十
多岁。她很乐意和我一道前行。我问她是否担心,她平静地说:“我需要挣钱养家糊口。”我
们乘一辆公交车,沿伊塞克湖北岸前行。这辆公交车又脏又破,挤满了佝偻的老人和妇女,
还有一头浑身灰土的山羊。车辆行驶得很慢,以每小时 30 公里的速度摇摇晃晃悠闲前进,
频繁地停下让乘客上上下下。我很担心我们天黑之前是否能到达目的地。但是昨晚一夜的的
胡思乱想让我疲惫不堪,我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位于伊塞克湖最东端。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小镇。夕阳西沉,燃烧的火球似乎要融
化群山的皑皑白雪,浸染出湖中一片玫瑰色的光华,水中的鹅也仿佛化作了火烈鸟。傍晚绚
烂的余晖照耀着俄罗斯东正教堂的顶尖,还有一座宛如中国宝塔般的建筑。我的心情逐渐释
然而平静了些。

当年玄奘翻越天山之后,迎接他的该也是这样的景色,不过可能还有些帐篷和牧民。19 世
纪中叶,俄罗斯人在此建立了一个边哨,并开始探测分隔俄罗斯与中国的山峰与峡谷。当地
的语言中,卡拉库尔的意思是“黑色的手腕”,大概是指早期俄罗斯定居者的手臂。但是,
这个地方和另一位俄罗斯人、著名的探险家皮泽维尔斯基的名字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皮泽
维尔斯基成就卓著,曾首次绘制许多未知疆土的地图,其中还包括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尽管
如此,玄奘可能也不会太赏识这位探险家,因为皮泽维尔斯基对中国人有着深刻的偏见:“这
里的中国人就是犹太人和莫斯科强盗的结合物,令人难以忍受。我不明白为什么欧洲人对待
这群贱民还彬彬有礼。”如果玄奘听到他对佛教的批评,他可能会更加气愤,皮泽维尔斯基
称佛教是“一种腐败的,阻碍人类进步的宗教”。皮泽维尔斯基正准备第五次去中国探险时,
突然去世。此后,这个小镇便更名为皮泽维尔斯基。但吉尔吉斯人同样非常憎恨他,苏联一
解体,他们立即要求这座小镇恢复其原来的名字。

然而这里怎么会有一座中国宝塔呢?它是不是玄奘记录的中国人的后裔建造的呢?他说他
曾经过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那里有三百户人家,全都是汉人,他们是被突厥人捉获的犯人
而后逃亡的,在这里定居生活。

当晚,我入住旅馆的老板加莉娜告诉了我中国宝塔的故事。她年近四十,热情活泼。我是她
所接待的第一名中国游客。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哦,那是东干塔。”

“‘东干’是什么人?”
“他们是汉人,就跟你一样”,她说,看起来有些不解,好像我应该知道我的同胞在这里生
活,“他们有好几万人在吉尔吉斯斯坦,你明天可以去市场,他们卖日常用的各种东西,没
有他们,我们会饿死。”

晚饭时,加莉娜和她丈夫问我,除了东干人,我在卡拉库尔还想看些什么,做些什么。大多
数人把这里当作攀登天山的大本营。我发现向人解释我在做什么并不容易——许多中国人觉
得我有点精神不正常,而外国人又对中国历史和文化太不了解。一位中国僧人于公元 7 世纪
远赴印度,寻找佛教的真谛,而我现在要步他的后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释,我不知道从
何开始。当我正极力想出一些简单的、易于理解的说法,加莉娜忽然像出家人一样双手合十
说:“你知道玄奘吧?”

我惊讶得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放下了刀叉,说声抱歉跑开了。片刻,她带着一幅巨大的地
图回来了,她丈夫也站起来,将盘子、碗推到一边,帮她把地图平铺在桌上。我简直不敢相
信我的眼睛,地图的右下方竟然是玄奘,跟我在大雁塔看到的拓像一模一样。“他是我们的
英雄”,加莉娜说,
“他保留了我们国家非常详细、非常准确的记录,我们很感激他。这就是
我们为什么要纪念他,把他印在地图上。”她微笑着把地图叠好递给我;
“请收下它,留着作
个纪念吧。”

我无语了。我身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一个旅游小镇,面对的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佛教徒,但是
他们却比我自己的同胞对玄奘还要了解。他们不但知道玄奘,而且玄奘还被供奉在他们国家
的地图上。我感到羞愧,也感到兴奋而自豪。在我开始旅行的几个月里,我才意识到中国人
其实对玄奘知之甚少。我曾怀疑当我走出国门后,除了寻访遗址、与学者交流,还能否找到
玄奘的痕迹?现在,在我西行之初 这里就有他的身影,而且是作为英雄。我开始忘记了危
险,对我的旅行更加充满了信心。

我问加莉娜我应该看些什么。
“你应当上天山,这样玄奘所经历的,你就能经历到。”她说我
可以步行、骑马,或乘俄罗斯的军用卡车。“要花三天的时间才能到山顶,比玄奘快不了多
少,我记得他大概用了七天时间上下山。”加莉娜再次站起身来,这回她取来一些她沿途拍
摄的照片。

照片上,积雪覆盖群山,一群旅行者背着帆布背包,马驮着帐篷和炊具。我几乎能想象到玄
奘在他们当中。一切真的没有多少改变。加莉娜的照片让我想起了 19 世纪末和 20 世纪旅行
家的照片,如斯坦因、勒科克,那些照片都诉说着攀越崇山峻岭的艰辛。为了防止风雪致盲,
勒科克命令手下人割下牦牛和马的尾巴,放在帽檐下把脸遮住。但是危险不断,勒科克和他
的伙伴一路经过成堆的干尸和枯骨。这位德国探险家告诉我们,如果旅队遭遇了暴风雪, “他
们把牲口驮载的东西整齐地排放起来,放在出事地点附近,以便派人来取。丝绸之路商队的
规矩是禁止行人随便拿取遇难者的财物。我们就碰到过诸多这样成堆的物品。”这些德国人
还遇到另一种危险,那就是高山疾病。这种病是致命的,会引起严重的头痛、恶心和手脚浮
肿,24 小时内就会死去。

我问加莉娜现在登山除了药品都带什么食物。“现在不同了,有许多方便食品。但是在丝绸
之路的时代,旅行者会带上很多干肉、干果和奶酪。如果他们碰巧猎杀了一头野猪或羚羊,
他们会整个儿烘烤了,或者把肉割下来包在这个动物的胃里保存起来。你若是将其埋在篝火
的灰烬里,第二天早晨你就能享受到可口的焖肉。当然,玄奘不吃荤,但是原始森林里有野
蘑菇、胡桃、开心果、杜松子和苹果——营养丰富,也是入药的好材料。所有的商队向导都
知道这些东西有救命的价值,可是商队真正的大餐是一只山鹑、雉鸡、山羊、野猪或者马这
样的大家伙。有人说骆驼也算是一个,不过我怀疑,骆驼太重要,也太贵了。不管怎么样我
都不会考虑它。你要是把这些动物的肉掺和在一块烤熟,那真是一顿美餐。”

上山的提议把我吸引住了,这是真正的探险,就像玄奘当年那样。我问加莉娜这种登山是如
何组织的。她伤心地说:“我们原本在这时候应该有三、四支队伍,从新疆的喀什出发,沿
着丝绸之路前行。不过现在旅游团都取消了。我们以丝绸之路的旅游业为生,就像我们的祖
先靠它的贸易生存。但今年的人质危机把游客都吓跑了。现在我们只有六个你这样的散客,
平常这个时候会多出二十倍。”加莉娜很愿意带我上山,但是上山最好几个人同行,就像从
前的商队一样,人多了才能保障安全,尤其是现在。我只能放弃了。

第二天早餐后,加莉娜带我去看伊塞克湖。玄奘称此湖为“热海”,我们至今延用这一称呼。
他以惯有的准确的观察记叙道,伊塞克湖永不会结冰,因为湖水太深了。头一天我只在傍晚
时分瞥了一眼。当我们沿湖岸驱车行驶,只见天山雪白的巅峰勾画出地平线,下面是一望无
际郁郁葱葱的森林和草原,连接着路边肥沃的土地。湖边的白桦、白杨和苹果树在湿润的轻
风中沙沙低语,蔚蓝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玄奘记录说伊塞克湖“周千余里,东西长,南
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我眼前的湖面
在湛蓝的天宇下静谧安详,令人难以想象那一番的景象。

湖边的路上,妇女在卖新鲜的或熏好的鲑鱼和鳟鱼。我想起玄奘说当地人相信湖中有水怪,
“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我问加莉娜现在是否依然如此。

“这又是玄奘让我吃惊的地方,他怎么记录得那么准确?那些女人都是俄罗斯人。我们从不
在湖里捕鱼。其实吉尔吉斯人到 20 世纪 70 年代才开始吃鱼。直到今天还有很多老年人拒绝
碰它,他们觉得这会带给他们厄运。我母亲第一次吃鱼时,被鱼刺卡到喉咙了,她就认定是
湖里的怪兽给她的惩罚。”加莉娜大笑着说。

她还告诉我,老人们从不在湖里游泳,他们担心会惊醒沉眠在湖底的怪兽。对吉尔吉斯人而
言,伊塞克湖是圣湖。春天,住在湖边的人会举行他们的祭礼,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就是玄奘了不起的地方,”加莉娜告诉我。
“一千三百多年前他来到这里,并写下了他的
所见所闻。直到今天,他的记录依然准确无误,生态学家还沿用他的记录,从中看出伊塞克
湖是如何变化的。马可波罗发现一种羊就将其命名为‘马可波罗羊’,波泽维尔斯基也以自
己的名字命名了一种野马,可是玄奘留给了我们宝贵的知识。”

我不能不佩服加莉娜既公允又准确的判断,那些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的大人物们,其实他们
之间也还有高下之分。

吃完午饭,我们去了旅馆附近的农贸市场。一时间,我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一排排的摊
位,兜售着我在中国能找到的同样的东西:咸菜、洋葱、香菜、生菜、豆腐、牛仔裤、羊毛
衫、儿童服装,还有各种器具。站在货摊后面的妇女看起来就是我的同胞,她们穿着打扮就
像中国北方农村妇女。我向她们微笑示意,她们也对我报以笑容,接着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方
言活泼地说了起来。

“他们从哪儿来?”我向加莉娜打听。

“中国北方的陕西,还有甘肃。”几个妇女立刻回应道。

“什么时候来的?”

“一百多年前了,”她们齐声地说。这时越来越多的妇女加入过来。我们聊了一会,不过加
莉娜担心我们这样做会搅乱市场,于是建议我去清真寺接着打听。

可惜清真寺关门了。加莉娜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个主意,市场里的妇女都是从 15 公里外
的东干村来的,那里肯定有很多老人。”她丈夫曾经去过一次,可以带我们去。

村里没什么大人,只有些孩子在街上玩耍。加莉娜问他们父母在哪里。“在地里,”他们一边
回答,一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兴奋与好奇,扯着我的书包和衬衣,用他们的方言七嘴八舌
地提问题。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加莉娜只得用吉尔吉斯语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从北京来的,
他们说他们的曾曾祖父是从陕西来的。他们争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看看,我选了最近的一家。

像在中国北方的村子里一样,所有的房子都有大门,门上都有雕饰过的门楣,门边还有棵树。
院子里有成堆的洋葱、土豆和番茄,还有些农具。屋里是一张大火炕,占了屋子的一多半。
墙上贴着照片,有结婚照和全家福。照片上每个妇女都穿着鲜艳夺目的传统服装。棉被、烛
台、椅子、茶壶、杯子,甚至桌上的剩饭——一切都是中国的。

在村里的清真寺,我们见到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名叫哈米提•亚速波夫的年轻人,他正接受培
训成为一名阿訇。他乡遇知音,他向我热情地问候。不过我们只能依靠加莉娜来交流,他听
不懂我的普通话,我也不明白他的陕西方言。但是他给我讲的故事让我震惊。我明白了为什
么这里有个“中国塔”。

中国的回族大部分都居住在西北,我们称之为“回回”,言外之意是他们从哪里来就很想回
到自己的故乡。哈米提告诉我,1862 年,陕西、 山西、 甘肃、 新疆的回民因不满清政府
的压迫,起来反抗。清政府派左宗棠率兵镇压,历时 15 年,终于平息了起义。清朝军队所
到之处,村庄被掠,田地荒弃,人们被举家发配到不毛之地,但是还不能太远,因为官府还
要盯着他们,以防他们再闹事。甘肃二百万回民,有一百多万被杀;哈米提的祖父母来自陕
西,那里的回民几乎所剩无几。起义的幸存者带着家人被迫西逃,他们来到中俄边境时,前
面是险峻的天山群峰,后面是追来的清军,他们决定翻越过去,到山那边的俄罗斯避难。

积雪和严寒夺去了大部分人的生命:剩余的 5 万起义军和他们的家属只有六千多人活了下来。
哈米提的曾祖父不得不把他裹着小脚的母亲遗弃在半山腰;他的两个儿子晚上睡在一头母牛
的腹下,依然被冻死。“但是我们并没有灭绝,”哈米提自豪地说:“真主知道我们是多么希
望生存,多么坚强地守护着我们的信念,多么想寻找一个我们自己的、充满和平、尊严和正
义的家园。”他的村庄就是 1878 年 2 月第一批幸存者的栖息地。

今天的东干人已经拥有十万多人口,分布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他
们人口还在继续增长:每个妇女平均生七个孩子。

“我们必须保存我们的民族和文化。
”哈米提说道。

我告诉他,我觉得东干人比中国人还要中国化。

“我们必须这样,否则我们究竟是谁呢?我们会像无根的大树。而且,如果我们失去了我们
最宝贵的东西,那么我们祖辈的牺牲又是为什么?当时若不是被迫的话,我们是不会离开自
己的家园的。我们热爱中国,做梦都想它。”

对于他的感受我深有体会。不管我在西方呆多长时间,我从来不会失去和中国的联系。英国
的生活给了我充分的自由,使我有更多机会发现自己——从学者,到电视人,到作家。但是,
在这种生存状态之下,我知道我骨子里依然是中国人。与中国人共同的理念和价值观念,共
同的语言与文化根源,以及我们悠久的文明给我的骄傲——这一切都清楚地告诉我,我是中
国人,而且永远不会改变。在 20 世纪,我的家人和整个中国一样,历经磨难,但这并不影
响我对中国的情感。相反,它使我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归属。我整天用英语交流,但是深层
次的思维和在梦中,我说的还是汉语。

在卡拉库尔度过的两天非常难忘,加莉娜和她丈夫的热情,使我心存感激。尤其是他们对中
国的友好,以及他们对玄奘的了解和尊重更加令我感动。我追随玄奘,但我不可能体验玄奘
所经历的艰辛和困难。虽然今天中亚是世界上最动荡、最危险、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是毕
竟是 21 世纪了,现代化的交通使我不用再一步一步地面对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玄奘西
行求法途中的最大威胁。他这次翻越天山,可谓九死一生,是他最惊险的一段经历,也是自
然对他的最大的挑战,让他刻骨铭心。玄奘的天山历险,我读了很多遍,从字里行间,我感
觉到几乎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但是,我身临其境,就在天山的脚下,听着加莉娜和她丈
夫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们的登山故事,看着墙上挂着的各种现代化的登山器械,我的脑海里不
由得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遮天盖日的风雪,随时可能葬身的冰谷,倒地而死的牲畜,玄奘
艰难的步履,他忍痛留下的同伴的尸体……此时的玄奘已经不是书本上的玄奘,或是我熟悉
的那个身负行囊、目光炯炯、大步流星的石刻玄奘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玄奘,一步一趋地
向西跋涉。他走在前面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真实了,我感觉也离他越来越近了。

我们回程走的是伊塞克湖的北岸。蜿蜒的群山,秀丽的湖水,使人心境舒朗,情绪怡然。我
注意到路边有很多穆斯林的墓地,墓塚多是砖砌的,前面是高大的拱门,里面有死者的黑白
照片。他们一个个面目安详,虽然死后没有回到故土,但在这美如天堂的环境中,他们总算
有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可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墓地都修得那么靠马路边,后面的空
间很大。

古加安的解释很有意思:“他们都是牧民,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放牧,非常孤独。这
也许就是他们为什么希望能在来世和人们在一起,享受着汽车、马群、旅行团、度假者的陪
伴,以补偿他们前世寂寞的一生。”

游牧生活更接近自然,而使他们不那么狂热?
“我们吉尔吉斯斯坦人确实不是很信教,”古加安说:“我们崇拜大自然超过其他一切——太
阳、月亮、雨水和土地。再说,牧民们也不能每周五抽出时间到清真寺做礼拜,你说对不对?”

可是那些加入 IMU 圣战组织的吉尔吉斯斯坦人呢?古加安告诉我他们不是真正的圣战者:


“他们是被雇佣来讨伐异教徒的,每天 10—15 美元的薪水。按我们的标准,这是很可观的
收入。80%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为了钱,他们什么都会干。”据说,贫穷迫四百多名吉尔
吉斯斯坦妇女到国外做娼妓,有一部分在中国。她们赚的外汇比旅游业还多,仅次于毒品贩
卖。

这是整个中亚在苏联解体后的共同经历。首都比什凯克的宁静使我着迷,但它远不是一种福
祉,而是一种停滞不前的象征。可我仍然真心喜欢它。傍晚,当我从卡拉库尔回来后,我去
了城中心的普波维公园。那里是树木和雕塑的世界,古代的石像简洁而浑然一体,旁边是现
实主义的工人雕像和抽象的现代艺术,甚至还有一尊巨大的克格勃创始人的头像。在宏伟的
国家歌剧院前面,几个魔术师正为一群孩子表演节目:鸽子凭空飞出,帽子突然在空中消失。
孩子们完全被吸引住了,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声。当年,这里的魔术师、乐伎和舞者就是丝绸
之路的最受欢迎的人。他们受雇于商队,每天驼队停下来过夜时,他们轮流表演绝技,让疲
倦的商旅们度过一个轻松的夜晚。我在西安博物馆就看到过这样一个唐三彩:一群中亚的杂
技人骑在驼背上,大献其艺。今天,丝绸之路的百戏传统依然流传。

除了杂技师、乐伎和舞者,吉尔吉斯斯坦还有一个使中国人向往的地方,那就是阿克贝西姆,
古称碎叶。玄奘曾在这里拜见了他整个西行途中所遇到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西突厥的叶护
可汗。另外,大唐帝国的安西四镇之一就是碎叶,一度曾管辖到西至波斯帝国的大唐疆土。
这是我为自己在吉尔吉斯斯坦选择的第二个目的地。

第二天,约翰的司机迪马驱车来接我。为了使我不虚此行,约翰还找到了一位考古学家,名
叫瓦伦蒂娜,五十出头,在斯拉夫大学从事伊斯兰前的历史研究。在他们三位的陪同下,我
暂时忘记了人质危机带来的阴影。迪马是个身材魁梧、寡言少语的年轻俄国人,他有一种让
人略感畏惧的威严。瓦伦蒂娜满头红发,精力充沛,充满热情而且知识渊博。她滔滔不绝,
都等不及古加安为我翻译,似乎以为我们能忽略语言的障碍而顺畅地交流。偶尔她停下来,
我已经完全不知所云。最后,她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叹息了一声。我半天才弄明白,她的
同事大多数都在研究伊斯兰教时代的吉尔吉斯历史,好像在此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后,瓦伦蒂娜告诉迪马转到一条土路上去,此时四周一片菜地。突然,我
们看到一个隆起的土堆,旁边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好像是盖房子的地基只打了一半就被遗弃
了。瓦伦蒂娜兴奋起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迪马瞟了一眼就决定回吉普车上等我
们。“你们干嘛在这里浪费时间?如果你们真想看些丝绸之路的东西,那就该去撒马尔罕或
者布哈拉,那里的巴扎举世无双,清真寺也很壮观。”

我明白迪马的失望。当年玄奘到来时,这里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镇。公元 679 年唐朝军队占


领碎叶,重建碎叶城,并设镇守,足以见其重要性。此后,碎叶的奴仆也慢慢地出现在长安,
他们以擅长乐舞而深得达官贵人的青睐。唐诗云:“昔年买奴仆,奴仆来碎叶。”但是,昔日
的辉煌已成今日的尘土,只有像瓦伦蒂娜这样的考古学家才明白它的价值;也只有在她的感
染和帮助下,我才可以想象出玄奘目睹的景物。
瓦伦蒂娜骄傲地地审视着她的考古王国,告诉我哪里是当年的兵营、寺庙和宫殿。她兴奋地
对我说:“这里是沙漠丝路和草原丝路的汇合点。我们的挖掘是以玄奘的记录为基础。玄奘
说这座城市周长大约 3.5 公里,跟我们看到的非常吻合。他还说,商旅胡人杂居,四方珍宝
会集于此。商队得到马匹、骆驼和其他的供给,当地人用皮革、毛皮和牲口交换别的奢侈品。”
她打开书包,掏出六张照片。第一张是一堆中国铜钱。“我们在这里找到很多这种铜钱,想
必每个商人都用它。我觉得你们中国的钱就像今天的美元一样受人欢迎。这就是丝绸之路的
财富,这也是为什么突厥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和唐朝交战的原因。你还记得玄奘对突厥可汗的
第一印象吗?”

慧立曾经详尽细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玄奘和突厥叶护可汗的会面。玄奘首先见到叶护可汗
的马匹神骏、罗绮遍地,深为震撼。叶护可汗身着绿色的绸缎外袍,头发蓬松,额上束着一
条一丈长的丝带,直垂到背后。他左右站着两百名官员,都身着锦缎质地的华丽的民族服饰。
外面的队伍骑着马和骆驼,穿着精致的毛皮服装,佩着长矛、旗帜和弓弩,长长的队列一眼
望不到尽头。

突厥人为了从丝绸之路获得最大的财富,甚至想直接与罗马人进行贸易。他们知道,罗马人
对丝绸有着永不满足的嗜好。在罗马帝国,统治者、贵族、商人——每个身份显赫的人都想
穿上丝制的长袍;基督教会舍弃他们禁欲的传统,用精致的丝绸装饰他们的祭台,教皇和主
教们则穿上了丝制斗篷。瓦伦蒂娜说,罗马人也通过突厥人开始对中国有了更多的了解。罗
马人听说:“在这个庞大的国家,没有寺庙,没有娼妓,没有不贞的女人,没有劫匪,没有
杀人犯,也没有人被谋杀。”在罗马人眼里,中国被美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中国人对罗马
也同样地无知。直到 5 世纪时,中国的史书中还是这样写的:“那里人大多身材魁伟结实,
其中一些和中原人相似,故称之为大秦。”所有丝绸之路的国家,尤其是波斯人,都受利益
的驱使而阻碍中国与罗马的直接往来。直到马可波罗东游,中国的神秘色彩才渐渐消退。

叶护可汗在大帐里接见了玄奘,帐篷装饰着金色的花朵,光芒灼目。在他面前,群臣端坐在
席子上,穿着刺绣的丝绸,排成长长的两列;他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他请玄奘坐下,
接着,高昌使节呈上国书。

高昌王既是叶护可汗的属臣,又是他的亲家:高昌王为了巩固和西突厥的关系,把他的妹妹
嫁给叶护可汗的儿子。所以,有了高昌王的国书,叶护可汗极尽地主之谊,下令呈酒奏乐。
慧立告诉我们:“可汗自目之甚悦,令使者坐。命陈酒设乐,可汗共诸臣使人饮,别索葡萄
浆奉法师。于是恣相酬劝,窣浑锺碗之器交错递倾,佅僸兜离之音铿锵互举,虽蕃俗之曲,
亦甚娱耳目、乐心意也。”

片刻后,宴席开始了,玄奘面前是特制的斋食,有葡萄汁、米糕、奶、糖、蜜和葡萄干。而
其他人则端着煮熟的牛羊肉狼吞虎咽。宴会气氛活跃,玄奘也终于松了口气。须知他面前的
可汗,是唐朝的宿敌。唐书记载,其人英勇审慎,稔于战阵,攻守皆能,乃制霸西域,蛮人
强盛如此者无前人也。而叶护可汗如此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实乃万幸。玄奘也说,虽然可
汗只是个蛮族的君主,住着毡布帐篷,但没人不带着欣赏与尊敬的眼光来看他。这口气中虽
然不无赞扬,但依然称突厥为蛮族,这正是阿合默德对玄奘的抱怨。当然,玄奘是为唐朝皇
帝写书,他不能完全赞扬唐朝的劲敌,但是他看待游牧民族的眼光也多少带着偏见——我们
对外族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其实,在我们有记载的 2000 多年的历史中,有很长的时间是在
北方游牧民族的统治之下,包括满清王朝近三百年的统治。但是,历史教科书却给我们另外
一种印象:即使游牧民族统一了中国,如果他们吸收了我们的服饰、语言和风俗,那就证明
了我们的优越。其实,正是游牧民族的剽悍和开放,弥补了农耕文化的保守和柔弱,给中华
民族增添了新鲜的血液和活力,使得中华文明几千年来生生不息。

令玄奘吃惊的是,酒足饭饱之后,叶护可汗要求他介绍一些佛教常识,以活跃气氛。而此前
玄奘可能了解突厥可汗对佛教的冷淡。公元 564 年,中国僧人道判等到印度朝圣路过这里,
当地人不给他们粮食蔬菜,企图把他们饿死。多亏有他国使者告诉可汗:“此佛弟子也,本
国天子大臣敬重供养,所行之处能令牛羊孳多。 ”可汗听后非常高兴,每日供给他们四头羊。
但是他看不惯这些“不杀众生,不食酒肉,所行既殊”的僧人,于是禁止他们西行,遣送他
们回长安。想到这些,玄奘巧妙地宣讲了博爱众生、尊重生命,以求最后的解脱的道理。他
或许还讲了佛教的为政观:明智的君主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并用仁爱治理国家;也许他还会
打一个中国的比喻: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切取决于统治者是否公平仁
慈。

无论叶护可汗是否喜欢听这些话,他非常想从玄奘这里更多地了解他的劲敌唐太宗的情况。
他请求玄奘留下:“师不须往印特伽国(谓印度也),彼地多暑,十月当此五月,观师容貌,
至彼恐销融也。其人露黑,类无威仪,不足观也。”

当玄奘随即明确表达了继续前行的坚定决心,叶护可汗最后表示理解。他选派了一名会讲汉
语的侍卫官与玄奘同行,并按高昌国王的要求,给沿途诸国写了国书。另外,他还将一件红
缎袈裟和 50 匹丝绸作为临别礼物赠给玄奘。对玄奘来说,叶护可汗的慷慨施予和帮助是至
关重要的:在天山近乎灭顶之灾后,这位世界上最强大的统治者给他提供的一切,确保了他
西行求法的成功。但是叶护可汗却在这善举一年之后死于兵变。西行之路遥远多险,玄奘以
瘦弱之躯得以实现,其间不知多少贵人相助。是他幸运?是他有魅力?是他的精神感动了世
人?我想大概兼而有之吧。

或许是玄奘的到来引起了叶护可汗对佛教的兴趣,佛教后来在碎叶也繁荣起来。瓦伦蒂娜又
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另外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石碑的拓片。她告诉我说这块石碑是在 1982
年的考古发掘中发现的,现藏于斯拉夫大学图书馆。“这是安西四镇副都护兼碎叶镇使杜怀
宝立的佛像题铭。”她边说,边指着照片上的每一个字念。杜怀宝说他是为天子、众生及父
母冥福造的一佛二菩萨像。如果身居镇使的杜怀宝如此敬佛,可以想象他手下的百姓更是趋
之若鹜。但是佛教在此并没有延续下来。8 世纪中叶,阿拉伯人打败了中国,以伊斯兰教圣
战的口号征服了整个中亚。但是,我们仍然记得,在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广阔的唐朝,碎叶曾
是我们的边境重镇。

碎叶,它更让中国人心动的是和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联系。据郭沫若考证,李白的父亲是中国
人,母亲是碎叶人。也许是草原游牧民族和古老的中华文明的结合,造就了李白这样一个天
才的诗人。他自由驰骋的想象力,形成了他的一代浪漫主义的豪放诗风。写唐朝之强盛,他
说道:“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
描绘愁苦情绪,他也是大气磅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他的名句“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是所有中国人教给子孙的第一首古诗。我在
离家的岁月中,也常常低吟这首诗。
我想告诉瓦伦蒂娜这首诗,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谁知道我刚开个头,她竟然接了下去。“我
爱李白,他的想象力多如泉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玄奘翻越天山的艰难丝毫不亚于
蜀道,可他做到了,我相信你也能做到。”瓦伦蒂娜看着我,充满信心地说。看着她满头飘
动的红发,她火一般的热情,我很感动。正是由于她,碎叶对我来说不再是一片黄土;正是
由于她的帮助,我在一步一步地走近玄奘,不是在故纸堆里,而是在现实中。

玄奘与叶护可汗在碎叶城外道别,沿着丝绸之路向康国,也就是今天的撒玛尔罕,行进。撒
玛尔罕地处东西要冲,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的城市之一。玄奘告诉我们,当地的粟特人最
善于经商,丝绸之路的每个商队几乎都由他们带领,他们的语言也因此成为丝绸之路上通用
的语言。
《新唐书》对他们的记载更为生动:“生儿以石蜜啖之,置胶于掌,欲长而甘言,持
左王右缶若粘云。习旁行书,善商贾,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国,利所在,无不至。”

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他们用在国外——包括中国——赚来的财富筑起宫殿一样
的大厦,饰以远方的风土人情。在撒玛尔罕的老城里,考古学家发现一幅壁画,上面绘有中
国皇帝与宫女巡猎的场面,展示了唐朝的强大和显赫。当阿拉伯人席卷中亚的时候,这正是
撒玛尔罕所需要的。康国国王给唐朝的贡表说得非常清楚:“臣种族及诸胡国,旧来赤心向
大国,不曾反叛,亦不侵损大国,为大国行裨益土……为大食兵马极多,臣等力不敌也。臣
入城自固,乃被大食围城,以三百抛车傍城,三穿大坑,欲破臣等城国。伏乞天恩知委送多
少汉兵来此,救助臣苦难。”唐朝虽然多次出兵,但是最终也没有抵挡住阿拉伯人席卷中亚
的“圣战”浪潮。这一时期,丝绸之路上出现了大批的粟特人,不过他们不是经商,而是逃
难,许多人寄住长安。

时至今日,中亚的战火依然烧个不停。阿富汗面临着美国人的最后通牒,战争已如箭在弦上,
不能不发。我现在去那里,就等于往坟墓里跳。对我来说,最后的希望就是拿到乌兹别克斯
坦的签证,去我向往以久的撒玛尔罕。回到比什凯克,我又打电话到乌兹别克斯坦大使馆,
可得到的回答就像在伦敦和北京一样:不行,甚至拒绝的声调都一致。一位男士用低沉而模
糊的声调问我想要干什么,话里带着威胁的暗示——跟我想象中的克格勃一个腔调。我说我
想申请签证。

“去干什么?为什么现在去?”

我告诉他我的目的。

“你是政府代表团的成员吗?”

我说不是。

“那我们不能给你签证。
”他挂了电话。

我试图再打个电话,或许有一个同情我的人。

还是那个声音:“不要再试了,你不可能去乌兹别克斯坦。”
第六章:诞生与毁灭

2004 年 11 月 19 日 09:16

玄奘在中亚腹地的旅程漫长而艰险。他说那里的路比冰山和沙漠还难走,险象环生。那里的
天空永远是乌云密布,鹅毛大雪飘个不停,有些地方积雪深达几十英尺厚。他回想起在穿越
塔克拉玛干和攀越天山时所经历的危险。他汲取了教训,小心翼翼,不时停下来,辨清方向
再走。然而,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使他和同伴们分不清东南西北。有一次,正当他们苦苦地
寻找方向时,几名猎人出现了,把他们带上正路。

公元 628 年的秋天,玄奘抵达白沙瓦。他从长安上路西行整整一年,这一刻他等待已久了!
白沙瓦是古健陀罗王国的都城,也是佛教的第二圣地,许多大乘佛教的经典在这里诞生。佛
经中有许多关于佛陀前世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这片土地上也保留了许多佛陀的遗物,例
如,佛陀化缘时用的衣钵。另外,对玄奘来讲,白沙瓦还有一种吸引力:这里是佛教史上两
位最伟大的哲人无著和世亲的故乡,也是他信奉的瑜伽宗的发祥地。求寻对瑜伽宗的了解,
正是他西行的目的所在。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在寺院里聆听那些瑜珈宗大师们的教诲,以解
开那些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了。

但玄奘所看到的一切令他震惊。公元 5 世纪,来自欧亚大草原的白匈奴人,在征服印度时途
经这里,给这座城市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玄奘悲伤地写道:“王孙绝嗣,役属迦毕试国。邑
里空荒,居人稀少,宫城一隅有千余户……人性恇怯,好习典艺,多信异道,少信正法。”

震惊之余,玄奘在一座野草丛生的寺庙中投宿。像这种有僧人的寺庙,在当地已经寥寥无几
了。世亲当年讲经的寺庙早已破败不堪,只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露天长廊和一座座幽暗却依然
宏伟的殿堂,依稀可见昔日的辉煌。当他向那里仅有的几个僧人探询瑜伽宗时,他们却一无
所知。他必须继续西行,前往终极之地印度。

1999 年 12 月,我由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飞往白沙瓦。我到达时,失望的心情几乎同当年
玄奘一样强烈。接机的人要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以便司机容易找到我,可我根本没敢
这样做。机场大门的两侧是一群普什图男子,他们身材高大、蓄着大胡子,有人肩上斜挎着
机关枪。他们的脸像石块一样冰冷,看上去毫无表情,但目光如剑,一旦和他们对视,那犀
利的目光似将把人劈碎。幸好,那天我穿着当地的女装,长长的裙子,宽宽的裤子,还加一
个长长的围巾。但我没有丝毫安全感,也许带面纱会更好些。

我集中精神,两眼向下,目不斜视,快走,再快走,最后几乎是一溜小跑,逃出了他们的视
野。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的后边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我不知道那位等我的司机怎样能找到
我,但我实在不想回到人群中去了。过了许久,人群终于散去,只剩下一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他一边打着手机,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他一定就是来接我的司机。

彼得很抱歉他没有亲自到机场去接我。他原来是英国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非常热衷于慈善
事业,阿富汗难民的悲惨处境让他心痛。他辞掉待遇优厚的校长职位,来到白沙瓦,现在是
联合国的官员,负责难民事务。我们以前在伦敦的朋友家里见过一次面。他住在大学区,环
境安静而舒适。在饭桌上,我同他们夫妻一起讨论了我的参观计划。彼得说这个地方现在变
得越来越极端,我单独活动恐怕不安全。碰巧,他认识一名普什图保镖,他的雇主回英国度
假去了,正好闲来无事,我可以雇他几天。有了机场那段经历,我求之不得。这样心里就踏
实多了。

早晨,基瓦尔过来接我,他不像我在机场所见到的那些普什图男子那么高大,但更粗壮。他
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上身穿一件蓝色夹克衫,下面是一条巴基斯坦男子常穿的灰色
宽松裤,戴着一副墨镜。我问他我是否能带相机拍照,他从墨镜后看着我毫无表情地说:
“为
什么不呢?我们既然能在大街上开枪杀人,你为什么不能拍照?”看来,我确实是到了普什
图人的地盘上了。我又看了他一眼,很庆幸他没带枪,那样就太过分了。可他问我是否想看
看枪,说着,像魔术师一样从夹克下面抽出一支手枪。“是真枪吗?”我问。
“自己摸摸看。”
他说。我从来没摸过枪,只感到它冰冷、硌手。基瓦尔无所谓地说:“这里是白沙瓦,为了
生存,每个男人,不论老少都有枪。而且不止一支,多多益善。白沙瓦郊区有一个专门贩卖
军火的市场。在那里,什么武器都能买到,子弹袋、步枪、高射机枪、甚至是火箭发射筒,
应有尽有。不想去看看?它就在通往开伯尔栈道的那条路上。”我说想想再说。

我想去看看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界的开伯尔栈道。当年玄奘就是从这里到达白沙瓦的。我渴
望沿着这条古栈道去寻找玄奘的踪迹,即使站在远处眺望,看看它是什么样子,也值得。不
过,要去那里必须得到当地部落首领的特别许可。从白沙瓦郊外通往阿富汗边界山区的所有
道路都属于普什图部落的领地。实际上,巴基斯坦政府根本无法控制这一地区——这种状况
从英国人统治时一直延续至今。普什图人有他们自己的法律,由部落议会来执行。他们的办
事处在白沙瓦市区一座宽敞的院落里,我交了几美元,办事处就给了我一纸通行证,还给我
们指派了一名普什图边防卫兵,带我和基瓦尔去开伯尔栈道,并负责将我们送回。卫兵坐在
前排,基瓦尔坐在我身边,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如此安全。玄奘当年西行,有西突厥可汗派
遣的士兵保护,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卫兵了。

在途中,我决定在基瓦尔提到的达拉军火市场停车看一下。它就坐落在部落领地的边界。从
远处眺望,它和那些普通集市没什么区别,一条街道的两边挤满了店铺。只有走近时,才看
清了奥秘所在。集市上没有水果和蔬菜,也没有那些居家过日子所需的日用杂品,卖的只是
武器和弹药。重型武器如火箭筒等都置放在店外光天化日之下,店内柜台上、玻璃橱窗内放
着各式各样枪支、弹药,墙壁上也悬挂着各种武器。这些东西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对于它们
的功能,我一无所知。我战战兢兢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什么,弄走了火。但基瓦尔和
那位边防卫兵就像小男孩进了玩具店一样兴奋,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想试一试。他们顺手
把一支美国造的自动步枪挎在肩上,就像我在商店里试一个手提包。他们两人进进出出,不
停地比较枪支弹药的价格。我禁不住问:“你们真的会用这些武器吗?”

“为什么不会?”卫兵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奇怪。

“可你们对谁用啊?”

“对你的敌人、亲戚、甚至朋友,如果他们碍了你的事。”基瓦尔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盯
着一支李英菲尔德步枪。“这枪不错,这里造的。”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普什图人一贯用
枪来说话,来复仇。”

“那部落首领干什么?我原来认为维护法律秩序是他们的事。”

“他们也努力了,但人们不一定听他们的,尤其是那些势力较大、有很多男人的家族,最终
只有枪最管用。”

中午我们来到开伯尔栈道的主峰时,我满脑子想的还是与枪支弹药有关的事。我们的卫兵在
基瓦尔耳边说了些什么,就走开了,把我们两人交给正在检查关卡的士兵,一辆过关的卡车
上挤满了阿富汗人。这个关口被称作亚洲的大门,只有身临其境,我才真正领会了它的含义。
两边陡峭的山脉在这里汇集,留下的缝隙仅够勉强通过两辆汽车,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
开”!在海路运输开通以前,这条狭窄的栈道是前往印度的必经之路。印度那神话般的富饶
——珍奇珠宝如尘土般遍地皆是,土地肥沃使庄稼自生自长——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多
少世纪以来,开伯尔栈道目睹了各式各样的征服者——希腊人、波斯人、贵霜人、匈奴人、
突厥人、阿拉伯人、莫卧尔人和英国人,他们都对印度次大陆垂涎三尺。就像玄奘亲眼目睹
的那样,每一批征服者都带来灾难,但同时,也在此落户扎根,繁衍生息。普什图人的远祖
就是 15 世纪征战这里的入侵者之一。

我本想沿栈道而下——阿富汗边界距我只有一里路,但边防哨兵用枪比划着叫我离开。我不
情愿地转身回来。在这个晴朗无云、阳光和煦的日子,极目远眺,阿富汗境内的那些村庄和
道路,依稀可见。基瓦尔告诉我说,如果搭上便车,他就能赶回家和三个孩子吃饭晚了。他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他家住在喀布尔附近的一个村庄。他还不想把他们接过来,否则
他们只能住难民营。“那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我问。

基瓦尔摇了摇头:“塔利班真的是疯了,如果我这样在马路上行走,塔利班会把我抓起来。”
他摸了摸胡子接着说:“按照塔利班的标准,这胡子太短了。你知道,现在每个阿富汗男人
都得留胡子,而且必须留得很长,女人都得带面纱。我们不能听音乐,不能看书,甚至不能
在家中挂画。孩子们也不能放风筝或在公园里玩耍。想想看,那是种什么生活?塔利班真疯
了。”

塔利班又被称为“宗教学生”,主要是普什图人。1996 年,他们在占领喀布尔之后,闻名于
世界。此前,他们只是前苏联军队狼狈撤出阿富汗之后军阀混战中的一派。最初,人们认为
塔利班能吃苦、善战、讲效率、有秩序而不腐败。但是他们的宗教狂热很快就使全世界震惊。
他们决心建立一个纯而又纯的伊斯兰国家,因而采取最极端的形式,包括最严厉的惩罚,比
如把小偷的手斩下来,把通奸妇女用石头砸死。他们禁止女人工作,去医院,女孩不能上学,
必须像囚犯一样待在家里。

和许多人一样,塔利班使我感到恐惧。他们似乎要把阿富汗带回到中世纪的黑暗年代。玄奘
也注意并记载了他们祖先的虔诚:“淳信之心,特甚邻国,上至三宝,下至百神,莫不轮诚
竭心宗敬。”玄奘的记录来自于他在阿富汗的亲身经历,也源于他对历史的深刻了解。据说,
佛陀最早的俗家弟子就是来自现在的阿富汗地区的两个商人,他们恰好在佛陀觉悟后遇上
他,并赠给他麦饼和蜂蜜。作为答谢,佛陀将他刚刚获得的感悟传予他们。玄奘记录说,他
们两人深为佛陀的话所感动,请求佛陀能留下信物以作纪念,于是佛陀把自己的一缕头发送
给他们。回国后,他们按照佛陀指点的方式修了一座塔,把那缕头发供在里面。玄奘说,这
就是世上第一座佛塔。在穿越阿富汗的旅途中,他还亲自去参观了那座佛塔。

一千多年来,佛教在阿富汗长盛不衰。世界上最高的巴米扬大佛就证明了玄奘所描述的当地
人的虔诚程度。位于丝绸之路要冲的巴米扬大佛建于公元 5 世纪,之后很快就成为人们朝圣
的中心。其佛像之巨大,设想之惊人,让所有看了它的人叹为观止,但同时也深受鼓舞。中
国的克孜儿、云岗、龙门和四川的乐山大佛无不受巴米扬大佛的影响。

阿富汗的佛教徒不仅自己虔诚无比,还沿着丝绸之路弘扬佛法,功不可没。中国的佛教典籍
里记载了来自喀布尔峡谷 17 位杰出僧侣的名字,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中国,潜心译经。
在佛教东渐的过程中,除了印度人,就当属这些阿富汗高僧的努力可嘉了。玄奘西行路过这
个地区时,这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僧人,他们的学识和虔诚给玄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当
地求学达四个月之久,尤其是对小乘佛教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玄奘还发现大乘佛教经典中很多和佛陀有关的圣地都在阿富汗境内,这使他兴奋不已。哈达
城尤其使他难忘。他告诉我们,那里的寺庙珍藏了佛祖的头骨、眼睛、袈裟和手杖。玄奘把
高昌王赠送的礼物大部分都捐赠给了这座寺庙。守护神殿的僧人告诉他,朝圣的人们可以用
丝绸包着香灰在佛祖的头骨上拓一下,他们用丝绸上的印记占卜未来。玄奘毫不犹豫的接受
了这一建议。他上路已经一年了,一路困难重重,现在他终于快要接近佛国圣地了,他希望
之后的旅程能够一帆风顺。他那块丝绸上的印记是一棵菩提树,在佛教里这意味着觉悟。守
护神殿的僧人说:“这是一个罕见的吉兆,它意味着你日后定会修成正果。”玄奘欣喜若狂。

现在我们仍能看到佛陀的遗物。它装在一个特制的纯金舍利圆盒中,盒壁上是站着的佛陀,
旁边是已经成为佛教里的两位印度神——大梵天和因陀罗,还有两位菩萨。这个舍利盒是大
英博物馆最珍贵的收藏之一。19 世纪 30 年代,探险家查尔斯•梅森在贾拉拉巴德西部的一
座坍塌的佛塔中发现了这一宝物。这里距著名的佛教圣城——哈达只有几里路。梅森把那些
遍布喀布尔山谷和贾拉拉巴德之间平原上的佛塔、寺院及石窟一一画了下来,他精美的素描
使我们可以想象到玄奘亲眼目睹的阿富汗的辉煌灿烂的佛教历史,及其丰富的佛教遗产。直
到 15 年前,哈达博物馆还收藏着一些举世无双的古希腊和罗马风格的雕塑:佛教里的天神
和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一模一样,佛陀和宙斯如出一辙,佛教的寺庙和雅典的神庙同样风光。
然而,在阿富汗内战中,哈达博物馆毁于兵燹,珍贵的文物也都化为灰烬。

贾拉拉巴德是塔利班的大本营。基瓦尔指着远方的那座城市告诉我,“我不知道它的历史这
么悠久,在我的眼里那只是一座难民城。如果塔利班当权,我们可能不会有任何历史留下来
了。占领巴米扬之后,塔利班士兵们把大佛身后的那些石窟当成兵营和存放军火的仓库。后
来,他们把两尊佛像中小的那尊的头和肩膀炸掉了,还向大的那尊大腿处发射了好多枚火箭
弹。他们声称要毁掉巴米扬大佛。”

这么说,难道我不可能到阿富汗去了,哪怕带上面纱也不行?

基瓦尔转过身来看着我,他似乎认为我真的疯了:“你真的想在阿富汗结束你的旅行?他们
不可能让你去巴米扬,连我自己都不敢去。留到下次吧。”

我自言自语道:“下次该是什么时候呢?”

基瓦尔说我们该去找负责我们安全的边境卫兵了。我们来到一幢距栈道不远的房子,一些老
人们正坐在外边,喝着被当地称为“卡瓦”的中国绿茶。房子里面很暗,只有一缕阳光斜着
照射进来,在飞扬的尘土中蹀躞,我们的卫兵在屋角低头打着瞌睡,脸上是吸毒后迷糊的表
情。如果他的普什图同胞这时给我们惹麻烦,我真不知道他会派上什么用场。基瓦尔说,白
沙瓦是毒品之乡,这里可以买到任何毒品。饭馆的老板可以卖给我们大麻、鸦片和海洛因。
美国将近一半的毒品都是从这里偷运出去的。没有毒品,就没有阿富汗的军阀们,也就没有
连年的内战,毒品是他们的经济命脉。但是从我们卫兵脸上飘飘欲仙的神情来看,在这个充
满暴力的环境中,毒品似乎为普什图人提供了少有的一点快乐。

下午,我们返回白沙瓦,并把那名卫兵送还到部落办事处。白沙瓦博物馆就在附近,里面收
藏了一些世界上最精美的佛像,有些也许是玄奘在原来的佛塔和寺院中见到过的。

基瓦尔不感兴趣,“你知道,我们穆斯林不赞成偶像崇拜。”他向我解释。

“可我需要你的保护啊!
”我开玩笑说。

“这你别担心,那里绝对安全,如果白沙瓦有一个地方不需要我,就是博物馆。”他一本正
经地说,然后他把我送到一栋典雅、屋顶上有着塔楼的维多利亚殖民风格的建筑边。我一个
人走了进去。

一进博物馆,外边街道上的喧嚣顿时换成一种凝重的沉静。里面宽敞明亮,阒无一人,中间
的大堂占据了两层楼的空间,旁边是伊斯兰式的拱门和另外两个展厅。展厅里陈列着各种从
白沙瓦一带的寺庙里收集来的佛像。馆内静得出奇,只有我自己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所发出的
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巡视四周,有些佛和菩萨的雕像靠着柱子站着,它们比真人还高,慈
祥地俯视着我,另一些则沉浸在冥想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一排排半身雕像和头像,色彩鲜
亮,表情或悲伤或安祥。凝视着它们,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寺院之中。

玄奘是否发现这些佛像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佛陀和那些菩萨们的卷曲头发被盘在发冠上,
他们的长袍有的袒露半臂,有的则不然,上面的褶皱如浪花般泻下直达脚踝,还有他们脚上
穿的凉鞋。在展示佛陀生平的浮雕上,带有古希腊科林斯式柱、三叶形拱门和三角形山墙的
建筑比比皆是。我记得在中国的时候,自己也对寺庙里佛像的卷发不解,曾向一名僧人求教。

“佛陀是印度人,”他生气地说,好像我的问题过于愚蠢。

“可是印度人和我们一样,头发应该是直的。”我反驳道。
僧人提高了嗓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说佛陀是洋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的一头卷发确实有点蹊跷。”

“佛像从来都是这样,你是少见多怪。”

不过,白沙瓦佛像上的卷发,确实属于西方人,或者更精确地说,属于希腊人。佛像是丝绸
之路上不同文化交流的最传奇的故事。佛陀在世的时候反对偶像崇拜,他多次告诫弟子们:
“遵循我的教诲,但不要崇拜我本人。”几百年来,佛教徒们一直谨记佛陀的训诫,因为佛
陀在菩提树下悟道,他们就拜菩提树或者是佛陀的足迹和佛塔。同时他们也觉得,任何东西
都无法表述觉悟之后的境界。我们无从得知,也无从理解,它不同于已知的事物,也不在未
知的事物之内,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西行路上,玄奘一定也看到希腊古典风格的佛像,尤其是白沙瓦的佛像,但他可能不知道这
里的佛像是世界上最早的佛像之一。相反,他记录了一个神话般的关于佛像起源的故事。佛
陀悟道后在弥勒佛的兜率天里为他的母亲讲经,一位对他崇敬有加的印度国王担心他一去不
复返,迫切想得到佛陀的一幅画像了以慰藉。一位画家借菩萨的法力前往兜率天,把佛陀的
形象牢记在心,回来后用檀香木做成了一尊佛像。当佛陀再回到人间时,这座塑像起身迎接
他。这就是世界上第一尊佛像诞生的故事,玄奘听后一定非常感动,他还让人复制了这尊佛
像带回国。

事实上,玄奘在白沙瓦所见的带有浓厚希腊一罗马风格的佛像是世界上最早的佛像之一,大
约是在佛陀涅槃五百年后由希腊人塑造的。公元前 4 世纪,崛起于希腊半岛的亚历山大大帝
在征服了欧洲之后,又回师向东吞并了波斯和今天的阿富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白
沙瓦——南亚次大陆的门户。神奇富饶的印度近在咫尺,他建立空前帝国的梦想即将实现。
不过他手下的将士却另有打算:八年马不停蹄的征战已使他们身心疲惫,而且离家越来越远;
更糟糕的是,他们又赶上印度夏天的雨季,天空好像漏了似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几个月。
他们举步维艰,忍无可忍,一致要求返回家园。面对可能发生的兵变,亚历山大大帝别无选
择,只好下令班师回国,留下一小部分希腊军队在当地维持已经占领的领土。公元前 323
年,亚历山大在途经巴比伦时不幸中毒而死,他的帝国迅即瓦解。后来,他手下一位将军又
试图完成他未竟的大业,进军印度。不过,除了现在位于阿富汗北部地区的巴克特里亚之外,
希腊人最终放弃了所占领的全部土地。

公元前 2 世纪,巴克特里亚的梅南德国王——佛经上称其为弥兰陀——皈依了佛教。他学识
渊博,智慧过人,对佛教很崇敬,但同时又提出许多问题和疑惑。他想知道像他这样未出家
的人是否也能达到觉悟,如果能的话,僧人们为什么要过禁欲苦修的日子?佛教徒们只要虔
诚地供养佛陀的舍利,就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是为什么佛陀却告诫弟子们不要那么
做?为什么佛教认为自我并不存在?涅槃是否是佛教徒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和所要实现的
最终解脱?它的本质又是什么?弥兰陀国王所提出来的问题,后来成为佛教的经典《弥兰陀
王所问经》。它回答了人们,特别是刚刚开始接触佛教的人们对佛教的疑惑和不解。正因为
如此,它非常受人欢迎。玄奘对它肯定了如指掌。

为了解答弥兰陀王的问题,印度著名高僧那先专程到巴克特里亚。他用比喻的手法,把佛教
中最微妙、最棘手的概念深入浅出地一一讲解给弥兰陀王。比如弥兰陀王认为涅槃,也就是
人觉悟之后那种最高境界,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先问他:“陛下,世上是否有种被人们称
作‘风’的东西?”

“不错,确实有风。”

“陛下,请你把风展示给我看好吗?它的颜色、形状、薄厚和长短。”

“这是不可能的!风是抓不到的,但世上确实有种东西叫风。”

“所以说,陛下,涅槃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没人能够说出它的颜色或形状。”

现在我们依然不清楚为什么最早的佛像出现在公元 1 世纪左右。或许当时有人提出过一个中
国佛教徒后来所问的同样问题:“至高的真理是无法用形象来形容的,不过,没有形象,真
理就无法展示自己。最高的思想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不过,没有语言,人们就无法了解
这一思想。”形象无法表达终极真理,但有助于人们最终领悟佛教之中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的觉悟的境界。

有人认为,最早的佛像来自印度北部的秣菟罗。不过,就在秣菟罗佛像诞生后不久,弥兰陀
国王的后代也想拥有自己的佛像。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佛像,多少带有他们心中希腊神话中诸
神的痕迹。他们给佛陀穿上罗马袍和雅典鞋;他们还遵循古希腊-罗马的传统,给佛陀一头
卷曲的头发,而不像僧人那样被剃成光头。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佛陀曾是一位印度王子,
因而给他雕了一双不折不扣的杏仁眼和修剪得很仔细的上须。佛陀的耳垂很长,是由于印度
王子总是佩戴贵重的珠宝耳饰。毫无疑问,健陀罗风格的佛像,虽然是一个印度王子,他看
起来却很像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

如果言断语止的觉悟境界真的能够表现出来,这些希腊艺术家可以说是成功了。白沙瓦博物
馆的佛像有的站着,双手举起,似在告诉众生不要害怕;有的则坐在莲花宝座上静静地沉思。
它们的眼睛半闭半开,既超然又遥远,仿佛冥冥的思绪在无垠的空间游荡。它们给我一种寂
静、安祥和超凡脱俗的感觉。从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到中国的佛教石窟,从日本、朝鲜的寺
庙和壁画到印度尼西亚的石雕,这些健陀罗风格的佛陀和菩萨雕像刚一出现时,它们的相貌
可能会令人感到新鲜,我在库车第一次看到时就惊叹不已。不过它们超凡脱俗的美很快就像
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四方。现在,我们很难想象没有佛像的佛教。无论是矗立在古老商道两边
大山的巨石上,还是供奉在寺院大殿的正中央,摆放在寻常百姓家的佛龛上,做成饰物佩戴
在人们身上的,佛像是佛教的象征。

我在博物馆一直呆到闭馆。这些佛像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想着玄奘当年曾经在寺庙里参
拜过其中许多,而在今天面目全非的白沙瓦我至少找到了一点点佛教辉煌的影子,略感欣慰。

晚上,我和彼得夫妇到他们的俱乐部共进晚餐。那是一幢有门廊、带花园的平房,修饰得很
美。夜晚的空气有几丝凉意,女人们披着美丽的羊绒围巾,男人们穿着潇洒的西装。酒杯在
吊灯下闪着亮,平整的桌布显然被浆过,餐巾被叠成孔雀开屏的形状,同侍者头巾的下垂部
分如出一辙。菜肴是典型的英国风味,羊肉薄荷酱,奶油甜蛋糕。在餐桌上,彼得告诉我,
他向联合国的同事们打听过了,我根本不可能进入阿富汗。塔利班非常强硬,一意孤行,他
们不断威胁在阿富汗工作的联合国人员,联合国正在考虑把那里的工作人员全部撤出。看来
基瓦尔说得对,如果我不想在中亚结束我的西行之旅,最好不要企图装成一个穆斯林女人带
着面纱偷偷进入阿富汗。我真可能有去无回。

这一天是我西行路上经历最奇特的一天——上午是枪支、毒品和暴力传说,下午是在一群永
恒的佛像中间遐想,发思古之幽情,而晚上则是在后殖民主义的一角度过。我很难把这些反
差巨大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当年玄奘也可能遇到同样的状况。他目睹了匈奴人带来的破坏,
参拜了世界上最美的佛像,和希腊人、贵霜人、波斯人、突厥人的后代礼尚往来。白沙瓦是
一片变幻莫测的土地。这里的普什图人已经学会了如何生存,或许他们确实需要一种像伊斯
兰教这样强而有力的信仰。对我来说,佛教曾在这片土地上无比繁荣,而且留下了诸多完整
的佛像和遗址,这倒是个奇迹。

第二天,基瓦尔和我雇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白沙瓦老城。基瓦尔决定不带枪。“你很漂亮,对
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你只要用围巾把脸遮上,露出双眼就行了。”他笑着说。大街上几
乎看不到女性,偶尔有一两个出现在路边,也是蓝色带面纱的长袍从头罩到脚,像一座移动
的小山。在新疆和吉尔吉斯斯坦,女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我也从未感到与众不同。可现
在的我,觉得自己像个囚徒。

“戴面纱,感觉一定很不舒服。”我对基瓦尔说。我想到了他在阿富汗的妻子。

“在塔利班的统治下,女人要想不找麻烦,就得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补充说,
“或许
这还能给她们带来安全呢。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了解塔利班,”基瓦尔说。
“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打仗,大多数时间,这些人躲在大山
里,根本见不到女人。一个个都憋得难受,可又无处发泄。所以,每占领一个地方,他们疯
狂地奸淫妇女,从小的到老的,只要有乳房的,一个都不放过。我想,女人最好躲他们远点。”

“听说中国女人过去都缠足,是真的吗?”这次,轮到他问我了。“为什么要缠足呢?你不
认为那比强迫妇女戴面纱更残酷?”

从某种意义上说,基瓦尔的话有一定道理。缠足是大男子主义对女人最残酷的伤害。他们认
为,缠足使女人更加性感可爱,但他们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使女人永远成为男人的附
庸,无法离开。更惨无人道的是,像我姥姥这样裹了脚的女人还得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维
持一家人的生计。但是至少我们中国在多少年前已经停止了这一陋习。

基瓦尔点了点头,但是他对我周游世界的自由很不理解。“你丈夫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瞎跑?他就放心?”

“他当然会担心,但他不会因此阻拦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基瓦尔瞪着我,显然,我的答案不能让他满意。“他不会是想找个借口甩掉你,再找一个女
人吧!”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告诉基瓦尔我结婚十几年了,每年因为拍片都要出差三四个
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我丈夫有休我的打算。“要是我是你丈夫的话,我早就再娶一个
妻子了!”幸亏我不是他老婆!

我们路过几个清真寺,门口男人们进进出出。我觉得不允许妇女进清真寺确实是一大遗憾。
“你们女人对我们男人诱惑太大了,我们最好还是离你们远点。”基瓦尔开玩笑说。随即,
他又严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伊斯兰教认为女人是不洁的。”

佛教对女人也有限制。当年,佛陀就拒绝接受他的继母要求出家的请求,原因是他担心女人
忍受不了寺庙的清规戒律。在弟子阿难的再三说服下,佛陀才勉强同意。时至今日,佛教仪
式上,一个尼姑,不管她的资格有多老,必须走在僧人后面。不过,在佛教里,男女至少都
有同样获得觉悟的机会。中国人最喜欢的观音菩萨,就是女相。

我们带着各自的思索来到了白沙瓦老城,当地人还保留着丝绸古道的传统,称这里是“说书
的巴扎”。就是在这里,玄奘和他跟随的商队稍作停留,和其他商队交换信息,打听前面旅
途的消息,晚上在篝火前听说书以消遣。玄奘肯定会在这里搜寻有关健陀罗王国的历史和传
说,其中很多他写进了《大唐西域记》里。岁月沧桑,光阴荏苒,在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战争
和破坏后,玄奘当年亲眼目睹的景物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巴扎还在,就像过去一样,它仍然
是这座古老城市的中心。

集市的中央大街上人群熙攘,都是男人和儿童。高音喇叭取代了旧日的说书人,狭窄幽深的
小巷从集市的中心蜿蜒延伸出去。如果我一个人,肯定不敢贸然到小巷中来,里面通道和暗
门四通八达,说不定哪个门口就会突然钻出个人来把你掳走,或许你从此就会消声灭迹。不
过,有基瓦尔在,我感到很安全。我们沿陡峭的台阶而上,转过几个弯,便进入迷宫般的摊
贩世界。蔬菜、水果、香料、服装、五金、粮食和珠宝,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人在放贷。但
是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银匠的橱窗里展示的珠宝和人们脚上穿的凉鞋,它们几乎和我昨天
在博物馆看到的佛陀和菩萨们身上的一样。盯着我看的一双双男人和孩子们明亮的蓝眼睛,
使我不禁想起亚历山大的希腊远征军。这时,我感觉到时光似乎是在倒流,我仿佛回到玄奘
当年到来时的丝绸古道上了。

那时的巴扎应该比现在热闹。罗马人对印度香料的需求永无止境,而印度人又和罗马人一样,
深深地被中国的丝绸所吸引,他们不仅用丝绸制作华美的服装,还用来装饰佛塔和佛龛。公
元前 3 世纪,印度的阿育王修建了一条大道,把恒河平原和他帝国之内的西北地区连接在一
起,白沙瓦从此成为丝绸之路上最富庶的城市之一。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健陀罗王国商人们
的口袋,他们慷慨施舍,修建了一座又一座庄严无比的寺庙。
我对巴扎里的粮摊特别感兴趣,导游书中提到,这里曾经有过一棵菩提树。玄奘在《大唐西
域记》里也说这里是白沙瓦最重要的朝圣地之一。他告诉我们佛陀曾在菩提树下对他的弟子
阿难说,在他涅槃四百年之后,此国将会出现一位名叫伽腻色加的护法国王,他将在菩提树
附近建造一座佛塔来供奉佛陀的舍利。佛陀从来没有到过白沙瓦,而且,伽腻色加王皈依佛
教的故事也许是后人加到佛经里的,但这些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像所有的佛教徒一样,玄
奘坚信佛陀有过许多前世的轮回,其中几次是在健陀罗王国度过的。

对玄奘来讲,伽腻色加王也不陌生。他统治的贵霜人是早年游牧在长城之外的月氏人的后代,
后来被中原人驱赶,向西迁徙。他们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帝国,西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
东至恒河平原的北部,首都设在白沙瓦。贵霜人崇拜波斯火神,但同时也信奉佛教,尤其是
在伽腻色加王统治时期,更是如此。玄奘在白沙瓦及周围地区所参拜的许多庄严无比的佛塔
和寺庙,就是这个时期修建的。佛像也是在贵霜王朝统治期间首次出现。在白沙瓦发现的很
多硬币上,一面铸有佛像,另一面铸有伽腻色加王像。

玄奘到达时,由伽腻色加王建造的用来存放佛陀舍利的佛塔已经毁于大火。这座高达五十米
的佛塔已经着了三次火,当地人告诉玄奘:“如来悬记,七烧七立,佛法方尽。”

后来,佛教确实从健陀罗这片土地上消失了,这座佛塔也于公元 10 世纪被毁,残垣断壁埋
没于土丘里。直到 19 世纪,英国考古学家亚历山大•康宁哈姆根据玄奘提供的线索,才找到
这座佛塔的确切位置。

那棵菩提树保存的年头比佛塔要长许多,直到 19 世纪。印度莫卧尔王朝的两个皇帝,巴布
尔和阿克巴尔,都曾经提到它。今天,菩提树已经无影无踪,我看到的是一堆堆的玉米、棒
子、面粉和十几种不同颜色的豆子。一位相貌和善的店主请我们坐下休息,喝一杯中国绿茶。
我问他是否知道那棵菩提树。

“许多日本游客都来这里寻找那棵树,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告诉他据说佛陀曾经在树下坐过。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屑一顾地说。

“所以佛教徒要来这里朝圣。”

“你是佛教徒?”他问我。

我说我对佛教感兴趣。

“那你对佛像是否感兴趣?”他压低声音问道。

“昨天我在白沙瓦博物馆看到一些举世无双的佛像。”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这种人有时候想买一个带走。
”看来,他把我当成富有的日本人了。

“有卖的吗?”

“没问题,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你有兴趣吗?”问话时,他尽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听说文物走私在白沙瓦十分猖獗。喀布尔博物馆曾多次遭到袭击,如今屋顶已经坍塌,外
墙也被火箭炮炸得坑坑洼洼。自苏联 1992 年从阿富汗撤军以后,该博物馆收藏的十万多件
世界级文物不翼而飞,大多数都是从白沙瓦流失出去的。人们都说在白沙瓦很容易搞到珍贵
的文物,我决定也试一试。我向店老板打听他有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他自信地说。
“佛像、钱币、珠宝。”
“我能带出关吗?”我问道。

“没问题,我们负责帮你带出去。”

“我想看个小点的佛头像。”

“请稍等。”

他随即消失了。我向基瓦尔打听他是否了解文物走私的事。“谁不知道这是发财的生意。几
乎人人都在做——农民、部落里的人、海关官员、政客,甚至连国会议员也做。文物走私比
毒品走私还赚钱。”

半个小时后,店老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口袋。我们躲到店的后边。他从袋子里慢慢拿出
一把铜钱,我无法确定它们的真伪和年代。不过,那尊精美的石膏菩萨头像无疑是件真品,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来自天际。无论是谁,如果没有从内心里感悟佛教,都无法仿制得如此完
美。它和我在白沙瓦博物馆见到的佛像几乎一样美。店老板开的价格是 3 万英镑。我不会买,
也买不起这尊美丽的佛像,但我想它很快便会被文物贩子买走。事实上,阿富汗的珍贵文物
就是一件件地从白沙瓦迷宫般的巴扎流入私人收藏家、文物贩子甚至是日本和西方的博物
馆,直到阿富汗被洗劫一空。谢天谢地,他们无法把巴米扬大佛也偷走,我记得当时这样安
慰自己。

但是,我错了。举世闻名的巴米扬大佛终究没能逃出塔利班的魔掌,2002 年 2 月 26 日,在
我未能如愿以偿进入阿富汗的一年之后,塔利班的领袖穆罕默德•奥玛尔发布了此命令:

根据阿富汗宗教学者发布的法令和阿富汗最高法庭的裁决,决定摧毁目前在阿富汗全国各地
的偶像。它们是异教徒曾经崇拜的神,而且它至今依然是偶像,有可能被再次奉为神灵。安
拉是惟一的真主,其他所有的伪神都应当被清除。

毁佛活动从摧毁巴米扬大佛开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佛像,是不受欢迎的遗产。
”塔利班
向世界宣布。他们置国际社会的恳求、抗议和要求购买巴米扬大佛的呼声于不顾。全世界只
能束手无策地观望塔利班用坦克和火箭一轮又一轮地轰击巴米扬大佛。两尊佛像的头颅、大
腿和袍子在炮声中被一块块地炸掉,但这两尊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大佛不肯向塔利班轻易低
头。

在巴米扬大佛命运悠关的那几个星期,我总是想到玄奘。在大佛刚刚落成不久,他就到了巴
米扬,受到了国王的热烈欢迎,成了王宫里的常客。据玄奘记载,这位国王虔诚无比,他时
常将百姓和僧侣召集到一起,把自己的财产分给穷人。他派僧人带玄奘前往境内所有圣地,
这当然包括巴米扬大佛。玄奘是这样描绘其中较大的一尊:“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像,高
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灿烂。”

使塔利班愤怒的是他们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竟然还没有把大佛炸掉。奥玛尔下令在全国屠杀
一百头牛作为对“不能按时摧毁大佛的赎罪”。为了加快毁佛的速度,塔利班的士兵在大佛
身后的洞穴里填满了炸药。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塔利班把整个毁佛的过程都拍摄下来,向全
世界播放,以此显示他们的桀骜不驯。

我是从互联网上看到的,那情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巨大的爆炸声震撼着大地,塔利班的士
兵狂呼着“真主伟大”,“真主的意志无坚不摧”。瞬时间,尘砂和硝烟弥漫了整个峡谷。烟
尘散去后,两座大佛荡然无存,山壁上只剩下两个冒着烟的大洞,闻名于世的巴米扬大佛变
成地上一堆堆的碎石。塔利班的士兵连滚带爬,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向空荡荡的石窟冲进
去。负责监督毁佛的指挥官随后向世界宣布:“我们先把那座较小的佛像炸毁,是个女人。
然后,我们把她的丈夫也炸飞了。”

两座巨佛从此消失了,随同它们消失的,还有喀布尔博物馆残存的佛教雕塑。塔利班士兵冲
进博物馆,整整三天三夜不停地用大锤和斧头狂砸数以千计的雕像。最后被毁的,是博物馆
收藏品中最珍贵的文物——一尊有 1800 年历史的伽腻色加王的雕像。士兵们一边砸着,一
边不停地狂笑,直到它也像巴米扬大佛那样变成一堆碎石。塔利班的目标是要在阿富汗清除
佛教的一切痕迹。他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修建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大佛,向世人展示他们
对佛教的虔诚;现在,他们的子孙则以毁佛行动来向真主证明他们的忠贞不二。

然而,让塔利班始料不及的是,连续数周对巴米扬大佛的狂轰滥炸,使全世界对阿富汗辉煌
的佛教艺术空前关注。过去,阿富汗只是以战争、冲突、饥荒和狂热而闻名于世;现在,被
掩盖的阿富汗历史的另一面又重新被世人记起。巴米扬大佛存在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关心它
的命运,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现在,它们消失了,却在人们的心中占据了永久的地
位,而且更加美丽,更加庄严。从这一野蛮的行为中,我们看到:佛教传播到它前所未及的
地方。从死亡中获得再生,如同凤凰涅槃,这其实就是佛教要告诉人们的。

第七章:月光之国

2004 年 11 月 19 日 09:39

在没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之前,我不清楚印度这个国名出自何处,更不了解它的确切含
义。西汉时,印度是“身毒”,后来改为“天竺”,玄奘称其为“印度”。
“印度者,唐朝的话
就是月亮。月亮有很多名称,印度是其中之一。意思是说,所有众生,生生死死,轮回不息,
好像一个没有光明的长夜,就好像太阳既已落山,晚上点上蜡烛,虽然有星光照明,哪里如
同朗月的明亮?因此,把印度比成一轮明月,实在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圣贤相继出世,遗法
相传,教导众生,条理万物,好像月亮照耀一般。”

玄奘对印度怀有深深的崇敬之心。当他终于就要踏上这片圣土时,回望一年多的艰辛跋涉,
他百感交集,兴奋无比。玄奘 13 岁在洛阳剃度为僧,他出家的寺庙与中国最早的寺庙白马
寺相距不远。他一定知道白马寺的传说。公元 65 年的一个夜晚,汉明帝在梦中见到一尊金
身圣人。第二天,他把梦境说与众人,大臣们认为,皇帝梦中所见之人一定是佛陀,据说他
的教诲能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汉明帝马上派使者去寻访这位圣人的教导。一年以后,使者
带回两位印度高僧——竺法兰和迦叶摩腾,还有一匹白马,上面载着佛经和佛像,白马寺因
此而得名。这就是佛教最早传入中国的故事。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佛教其实已经传到中国,
否则汉明帝的大臣们怎么知道他梦见的金身圣人是佛陀?

在佛教传入中国的最早的五百年里,数以千计的印度僧侣翻越喜马拉雅山,或渡过印度洋和
南中国海来到中国,译经弘法。玄奘研习佛法就是通过他们翻译的经文。在他之前,还没有
一个中国人单独从事这项工作。然而,中国人从他们印度老师那里学到的越多,心中的疑问
也就越多,也就越想追溯佛学的源头,玄奘本人就是如此。另外,他们还想亲临佛陀的故乡。
从公元 4 世纪,中国僧人便开始十几人甚至上百人结队前往印度朝圣。这是历史上最大规模
的宗教活动之一,但是,我们对他们了解甚少——绝大多数人没有留下记载,很多人死在路
上。其中,最早的,也是最著名的朝圣者之一是法显。公元 399 年,他 65 岁那一年离开中
国,直到 80 岁的时候才返回。他的《佛国记》虽然内容简单,却是中国保存下来的第一部
有关印度的记录。这本书使玄奘过目难忘,他认定,“沿着先辈们的足迹走下去,是一个高
僧的责任”。最终,他来到了印度。

同玄奘一样,印度之行也令我兴奋不已。不过,我对印度的了解远远要少于玄奘。我们从教
科书上学到,中国和印度因边界纠纷发生过一场短暂的战争,那是 1962 年,我还没出生。
战争的起因中国说是印度人霸占了中国的领土,并要清除中国边境的军队,另外当时印度还
庇护着在那里避难的达赖喇嘛,令中国政府恼火。1962 年 10 月 27 日,<<人民日报>>发表
了著名的社论<<从中印边界问题再论尼赫鲁的哲学(之一)>> ,这篇文章说要给尼赫鲁这条
帝国主义的走狗、封建主义的恶棍、资本主义的马屁精一点教训。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从
喜马拉雅山长驱直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但是很快中国就单方面宣布停火,把军队撤
回到战前位置。此后,西线无战事,我们又把印度抛到脑子后面去了。

20 世纪 70 年代末期,印度电影突然在中国火了起来。那些旋律优美的歌曲、浪漫动人的故
事、英俊漂亮的男女演员让我们一下子着了迷。尤其是黑白片《流浪者》感人至深,催人泪
下,它是我和所有中国人最喜爱的一部印度电影,我看了不下十次,每次都红着眼圈回家。
后来,这股印度热戛然而止,其消失如同其到来那样神秘而突然,令我和千百万中国人遗憾
不已。不过,没人问为什么再没有印度电影可看了。给什么看什么——这是我们生活的现实。

从那时起,我们对印度的任何了解都是通过新闻报道,不过,也没有多少,或许每年有那么
两三次,都是印度出现天灾人祸的时候。电视上的镜头千篇一律: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穷
人们,看起来好像随时会倒地而死。这种用意不言而喻:中国在飞速发展,印度已经远远落
在后边,在封建主义的泥淖和民主化的动荡之中挣扎,不能自拔。
母亲深受这种宣传的影响,她帮我打点行装时,在我箱子里塞满了方便面和药。“你非得去
吗?”她几乎是在求我。
“那里又穷又脏,你会得病的。而且他们的饭你也吃不惯,会饿着。”
国内一家主要电视台播放了有关印度的系列追踪报道,她看完后大吃一惊。因为在报道中,
印度是世界上最脏、最乱和最穷的国家。相比之下,伊朗简直就是天堂,就连伊拉克也不错,
至少它的街道宽阔,店铺干净。印度人不是一般的落后,简直就是人类的悲剧。

这次,我要自己亲眼看看印度。

2000 年 1 月末,我从巴基斯坦的拉合尔飞往印度。机场的保安措施异常严厉,这是印巴两
国关系紧张的晴雨表。飞机上,我和邻座的一位印度妇女攀谈起来。她头戴一块漂亮的围巾,
质地柔软,颜色微妙得几乎让人难以琢磨。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围巾。“你们中国的丝绸
更好。”她热情地说。 “你知道印地语里丝绸是什么?是‘中国布’的意思。我们的丝绸是从
中国传入的。”她接着告诉我其他一些从中国传到印度的东西,印度人很感激,就在这些东
西的名称前加上“中国”或 “中国的” ,比如花生是中国果、梨是中国王子、瓷器是中国土,
等等。“当然还有这个,‘中国’,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我面前托盘上一小袋白糖。

糖可以说是中印之间交流的一个特别有趣的故事。用甘蔗榨糖是印度人最早发明的,而且沿
用至今。正是玄奘到印度去的时候,丝绸之路的商人和朝圣者把蔗糖,也就是红糖,带到了
中国。不过,经过五千多里的长途跋涉,一坨一坨的红糖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唐朝人开始不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像石头,但吃起来像蜂蜜,所以干脆就叫它“石蜜”。石蜜被
作为珍品进贡给朝廷,唐太宗品尝之后非常喜欢它的味道,特地派人到印度学习制做石蜜的
技术。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无论从味道还是外形和印度的一模一样。太宗很高兴,但是有一
点让他不满意:石蜜的颜色像干了的马粪一样,摆在宫廷的宴席上,实在有伤大雅。锐意进
取的太宗认为石蜜应该色味俱全。在他的授意下,宫廷的匠人们反复实验。果然,如太宗期
待的那样,工匠们献上晶莹剔透、洁白如雪、像沙一样细的白沙糖。印度商人把它奉为珍品,
带回国去,于是印度人给白糖起了一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中国”。

中午过后不久,飞机在新德里机场降落。薄雾遮住了冬日的阳光,使人略感寒意。天空灰蒙
蒙的,像一个大染缸。我钻进一辆破旧的黑黄色的出租车。街道上,小汽车、大巴、卡车、
摩托车和自行车挤成一团,彼此互不相让。中国已是人满为患,我抱怨这里拥挤不堪听上去
多少有些荒唐,可是中国的街道似乎更有秩序些。但是,到达目的地的兴奋和期待使我无暇
顾及许多。印度之行是玄奘梦寐以求的,我也对这个幅员辽阔、 和中国一样历史悠久的文
明古国憧憬有加。我是否还能找到玄奘当年所见到的一切?他的名字是否尽人皆知,就像我
牛津大学的印度同学所描述的那样?佛教在这里是否已经成为过去?对我来说,佛国之旅行
是否能像玄奘当年那样,成为一次难忘的精神之旅?一切有待我去发现,去印证。

我的朋友普雷姆站在他家大门外等候着我,他满脸微笑地把我抱住,算是他的欢迎礼吧。他
是我丈夫的老朋友,我们曾在伦敦见过面。一进他家的客厅,我马上觉得像回家了。墙壁上
挂着巨大的淡金色的日本屏饰,上面是一座黑色的宝塔矗立在群山之上,此外,桌上摆着一
对用中国青花瓷瓶做成的台灯。普雷姆觉得中国什么都好,当然也包括玄奘。

“在学校时,我们学了所有关于你这位高僧玄奘的事迹,他绝对是一个英雄,不过我们拼写
他名字的方法和你们稍有不同。”普雷姆说。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对玄奘的了解,但觉得
还是应该礼貌地先问问他的工作,比如他在他的报刊专栏上写了什么文章等等。他挥了挥手:
“还是别说那些了,没劲! 还不够扫兴的呢! 印度现在糟糕透了。不像中国的经济改革,我
们还在原地踏步。我们的基础设施落后,工业增长缓慢,外国投资很少,而且根本没人关心
那些穷人。我知道,你们国家有腐败,但那些受贿者至少拿了钱还干事。在这里,他们光拿
钱不干事。”说着,他突然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普雷姆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聪明,
也很忧郁,这可能和他早年丧妻有关;他谈起印度社会的弊病来,滔滔不绝,也许是一种发
泄吧。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 1999 年对中国的访问。


“中国真了不起,”他说着,又激动起来,
“没人挨
饿,人们信心十足,拼命工作。你们的产品,又好又便宜,你们的人那么有纪律。我敢说你
们很快就会征服整个世界 。”他说他正在写一本书,比较中印两国的经济改革。“我们向你
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你知道我有时甚至想,或许专制对印度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我们不会
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简直无可救药。我都想到中国去生活了。”他无奈地挥动着双手。

我对普雷姆说,他其实很幸运——他的外国同行非常羡慕他享有的自由。听了这话,他变得
严肃起来。他太急于为印度寻找出路,他把这些忽略了,也许是故意的。
“你可能是对的吧!
我们的宪法申明尊重个人自由。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我认为正确,我可以批评政府,
他们也不会把我送到劳改农场。”说着,他笑了。

他对中国难道没有任何仇恨吗,尤其是 1962 年中印之战以后?

“当然,我们怎么能忘记呢?那场战争是我们的国耻。尼赫鲁热爱中国,他热爱中国历史、
中国人,他尊重中国人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普雷姆激动地说。我知道他说的尼赫鲁的
中国情。我在阅读他的自传时,曾抄录了这段让我心动的话:“我的思绪回到那遥远的过去,
那些朝圣者和旅行者跨越高山和大海,来往于中印两国之间,寻找彼此拥有的丰富的文化遗
产。我似乎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在那长长的朝圣者的队伍之中,朝着我理想中的天国在行进。”

普雷姆说尼赫鲁非常想把这种友谊发展下去。他把中国放在印度外交政策的核心位置上,并
引导印度人民和他一起热爱中国。“那时我们的口号是‘印度,中国,是兄弟!’可突然之间,
你们向我们宣战了,我们完全没有准备。我们的军队不堪一击,你们的军队势如破竹,整个
印度陷入一片恐慌。在新德里,公园变成了战壕,大街上到处是用沙袋筑成的工事,人们躲
在家里不敢出门。北方边界地区更是乱了套,政府惊惶失措,命令军队把水电站、发电厂和
大型工厂炸掉,把茶园烧光,把精神病院的病人放走。多亏我们的军队无能,来不及执行所
有的命令,许多设施没被破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论是像普雷姆说的,是中国首先宣战,还是像我们中国人相信的,是印度挑起战争,两个
国家把两千多年的友谊抛在脑后,大动干戈,确实令人遗憾。或许有一天我们会重新观照历
史,但是自那以后,中国失去了最亲密的盟友。尼赫鲁本人,他的身体和他的前途,也因为
这次战争的失败而走向毁灭。普雷姆说,在尼赫鲁漫长的政治生涯中,没有其他任何事件对
他的打击更大,更令他伤心。他彻底地完了。普雷姆回忆说,“他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几乎
变了一个人。”1964 年,中印之战结束还没有两年,尼赫鲁就去世了,带着他的痛苦和绝望。
普雷姆苦笑了一下:“玄奘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这一切,也会感到伤心,他那么热爱印度。”

“也许他太热爱印度了,
”我对普雷姆说。“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神圣
的。你从他赞誉有加的描述中能够感觉得到。”玄奘对印度的热爱洋溢在《大唐西域记》的
字里行间。为了人们了解这个伟大的国家,他不厌其详,充满感情地描绘了印度的一切,这
不光表现在他对佛教寺院和圣地的记述上,也流露在他对一切事物的记录上。他笔下的印度
城镇,大门耸立,高墙林立,但街巷蜿蜒狭窄;他探讨印度明君的治国之术,认为基于此,
这个国家民风正直,富于尊严,善解人意,彬彬有礼;他注意到教育在这里十分重要,有学
之士受到国王和百姓的尊重;印度人的习古之风使他想到中国的儒学传统,但这里经典的内
容更加广泛,包括艺术、天文、医学、伦理学和宗教修行。

玄奘描述的很多细节,即使在今天同样使我们感到亲切。“衣裳服玩,无所裁制,贵鲜白,
轻杂色。男则腰络腋,横巾右袒。女乃襜衣下垂……花鬘宝冠,以为首饰;环钏璎珞,而作
身佩……人多徒跣,少有所履。染其牙齿,或赤或黑。齐发穿耳,修鼻大眼,斯其貌也。”
印度人十分注意保持卫生,在这方面容不得半点疏忽。人们全都在饭前洗手,饭后用柳树的
枝条来清洁牙齿,并洗手漱口。印度人很少吃蒜,凡是吃的人,受他人厌恶,只能屏居郭外,
希迹人间。对于印度有的树木、水果,玄奘也一一记录下来:“凡厥此类,难以备述,见珍
人世者,略举言焉。至于枣、栗、柿,印度无闻。石榴、柑橘,诸国皆树。”

直到最近,我才认识到玄奘《大唐西域记》的记录对印度人的重要性。在我出发之前联络的
所有人中,我最渴望见到的就是印度考古局局长阿贾伊•山克尔先生。我在印度所有要去的
地方和要采访的人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曾就我的旅行计划写信给他,很快就收到他的
传真和热情的回复,他为我提供了我印度之行最关键的几个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按照他
传真上的名单,拨通了一位名叫阿格拉瓦尔的考古学家的电话。阿格拉瓦尔博士曾主持过印
度考古局的很多佛教遗址的考古挖掘工作,他现在是该局遗址部的主任。当我向他介绍了我
的身份时,电话那端沉寂了良久,我以为线路断了。“这位女士,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
诉你,”他说话很慢,
“山克尔先生昨晚出车祸,他已经不在了。你现在打开电视,新闻正在
播放这一消息。”

我赶紧跑过去把电视打开,调到印度政府新闻频道上,几条新闻过后,电视屏幕的右上角出
现了一张照片。这位面目和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就是那位心地善良的山克尔先生。现在,
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死太突然,太残酷了。生命的脆弱,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
到了。就像佛陀告诉他的弟子们那样,生命就是一口气,随时都会消失。我记得读过一位禅
宗大师在一张写着“死”的条幅前打坐的故事。当时我对自己说,什么活法都有! 现在我明
白了,生与死的界限如此微薄,难怪那位高僧打坐时悟的是万事无常。

我伤心不已,但我决定还是马上就去印度考古局,它位于横贯新德里市中心的大道上,这有
点像长安街,宽敞笔直,绿树成荫,两旁的政府机构和豪华饭店气势雄伟。我没费劲就找到
印度考古局,它的大门口摆着欢迎来客的石雕和雕像,不过,院内异常地安静。我在大楼后
面的一个小屋里找到了阿格拉瓦尔博士。我刚一坐下,他就从办公桌上一堆文件和小册子下
面抽出一张传真,那是山克尔先生发送给我的传真副本。“这可以说是我们已故局长的遗愿,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我告诉他我正在追寻玄奘的足迹,希望参拜《大唐西域记》中所描述的一些主要的佛教圣地
和遗址。他的眼里露出了笑意,声音也变得兴奋起来。“可以说,玄奘就是我的导师,他的
《大唐西域记》就是我的《圣经》。你简直想象不到它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他建议我们到隔
壁的国家博物馆去,那里收藏着精美的佛像,其中有些玄奘可能看到过。他强调说:“可以
说,那里的许多佛像是玄奘帮助我们找到的。”
阳光从一楼走廊的玻璃窗照进来,洒在那些美丽庄严的印度神湿婆、象头神伽内什和保护神
毗湿奴塑像上。这些塑像由光滑的花岗岩、石灰石、红沙岩雕刻而成,风格各异,惟妙惟肖。
我尤其被生育之神女药叉的塑像所迷住,在她的身上,女性的魅力淋漓尽致,而且非常夸张
地表现出来——高耸的胸部、纤细的腰身、强健丰满的臀部和欲火焚烧的表情。她的性感和
生命力、爱与美、激情和欢乐的神态令我赞叹不已,这是我在中国艺术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博物馆一、二楼展厅陈列着众多佛像、雕塑和绘画,气氛平和宁静,和楼下印度神像的力度
和能量形成鲜明的对照。而且这些佛像菩萨像也略小一些,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们是人,不
是神。我无需仰望他们,我和他们对视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无助,相反,他们充满慈爱的目
光使我有一种安全感。

柔和的灯光下,这些塑像栩栩如生。凝视着它们,我很难想象就在一百五十年前,印度人和
西方人还不知道佛陀是谁。弗朗西斯•威尔福德在 19 世纪初曾写到:“佛陀是位贤者,还是
位英雄?他是一个殖民地的创造者,还是整个殖民地的化身?他是黑人,还是白人?我们可
以肯定他不是埃及人就是埃塞俄比亚人。”直到 1942 年,《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给佛教下
定义时,还说佛陀是“印度保护神毗湿奴的两个化身之一”,这种无知让人汗颜。佛教比基
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历史更加悠久,曾主宰印度达千年之久;整个亚洲都信奉佛教,甚至连历
史上最强悍的成吉思汗大帝也在他的帝国里弘扬佛法;马可波罗和天主教圣方济会的传教士
们在日本、中国和西藏都接触过佛教,并把这一发现带给充满好奇心的西方人。

这里有两个足以让全世界震惊的故事:一个是在佛陀的故乡,人们对他一无所知,就像在中
国人们不知道孔子是谁。另外一个故事同样令人深思:一千多年前,两位到印度朝圣的中国
僧人留下他们对佛国的记录,正是在这两部著作的帮助下,英国人和印度人又重新找回印度
这段被湮没的历史。

我们在博物馆院子中的咖啡馆落座,阿格拉瓦尔博士说道:“我们印度人对玄奘感激不尽。
没有他,我们历史有相当一部分就会被湮没。翻开任何关于印度早期历史的书籍,你都会看
到玄奘的名字。最重要的是,玄奘使佛教重见天日。”一连两个小时,他给我讲了印度是怎
样重新发现佛教的故事。当我又读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之后,我才明白这个故事是多么地
令人吃惊。

我首先了解了中国人和印度人是多么的不同——这也正是玄奘为什么对印度人如此重视的
原因。人们都喜欢谈论东西方之间的差距,但实际上中国和印度的差别更大。印度人富于哲
理,喜欢精神生活和先验论;而中国人则注重实际,喜欢物质生活和脚踏实地。对于中国人
来讲,我们所生活的这块土地就是这个世界。如同孔子所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宗教则主宰着印度人的生活,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得到解脱——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俗、转
瞬即逝的世界解脱出去,进入那永恒的极乐世界。印度人有三亿多的众神来帮助他们实现这
一目标。印度人肯定不会理解,两千五百多年来,作为中国人精神导师的孔子只是一位四处
游学的圣贤,我们并没有把他神化。

中印两个民族之间的另外一个很大的差别,是它们对待历史的态度。“你们中国人是世界上
最出色的历史学家,玄奘本人就继承了这一传统。”阿格拉瓦尔博士对我说。确实,历史对
我们非常重要。当然,治史的目的更多是政治的,而不是学术的。自孔子时代开始,史学家
们一直详细记录着每一个朝代的历史——每一位皇帝的在位时间,他们的嗜好,时常发生的
农民战争,诗人和作家喷如泉涌的巨作,等等。中国人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后来的皇帝和
士大夫们以史为鉴。历史是面镜子,既能反映过去,又能照射未来。

“对印度人来讲,生命只是昙花一现,历史和历史知识是累赘,”阿格拉瓦尔博士饮着茶徐
徐道来。“我们的传说里也提到几个印度国王和王室的名字,但他们身上都笼罩着神圣的光
环,不足以为考古学家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佛陀是印度人,而且可以说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
的最伟大的印度人,但我们竟然没有关于他的历史记载。玄奘在印度时,佛教已经开始走向
没落。到了 11 世纪,那些来自阿富汗的入侵者又给佛教带来致命的打击。此后,原始森林
掩埋了数以千计的佛教遗址,其余的则成为清真寺和印度庙宇。佛陀最后在自己的出生地被
人们淡忘了。幸运的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使我们了解了所有的一切。”

重新发现佛陀,还应当归功于一小批热爱印度的英国殖民官员,特别是印度考古局第一任局
长亚历山大•康宁哈姆。1834 年,在英国皇家工程兵部队服役的 20 岁的康宁哈姆中尉从苏
格兰第一次来到印度,驻扎在贝拿勒斯,也就是今天的瓦腊纳西。从拥挤不堪的贝拿勒斯出
城过恒河就是鹿野苑,它就像是一个安静的后花园。在千年古树和荒草之中,有一座 30 多
米高的圆顶建筑。建筑的外表有精美的浮雕装饰。这个建筑是什么?为何修得如此精美?为
什么建在这个地方?康宁哈姆感到好奇。贝拿勒斯的居民普遍认为它是用来存放“王后或王
妃的”骨灰的。他就此事询问了好几位婆罗门祭司,他们是印度传统的保护人。但他们并不
热心,他们甚至拒绝教英国人梵文。康宁哈姆多次讨教也没有得到一个说法。

最后,康宁哈姆决定自己来做个小小的发掘。为此,他得到了总部设在加尔各答的亚洲协会
的帮助——该组织对申请入会的成员的惟一要求是“热爱知识”。康宁哈姆自己就是工程师,
他亲自动手搭起了同那幢神秘建筑一样高的脚手架,然后从顶上打了一个 1 米多宽的夯道,
一直通到底。他用了 14 个月的时间,花费了五百多卢比,可是一无所得,只找到了一块刻
有他不懂的文字的石头。在附近的土丘里,他还发现了六十尊精美的雕像。他们是谁,他也
不清楚。他失望至极,最后只好把石头上的字拓下来,连同二十个保存得最好的雕像一起送
往加尔各答的亚洲协会。他在日记中写道:“剩下的四十多个雕像,还有我收集的其他的带
雕刻的石头,后来被已故的戴维森先生用大车运走,扔到巴纳河的桥下去加固桥墩子了。”

康宁哈姆在亚洲协会的同事们也不能确定他送来的东西的价值。后来,经过破译,刻在石头
上的字被证明是佛教徒的发愿文,也就是为什么要立像的说明。同时,在缅甸、泰国和斯里
兰卡的英国官员也向他们汇报,这些国家依然信奉佛教。由此推定,尽管雕像上的佛陀是卷
发、高鼻梁,而且嘴唇丰满,但他不是来自埃塞俄比亚或埃及的“非洲黑人”,也不像婆罗
门祭司说的是印度教保护神毗湿奴的化身。佛教不是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起源于非洲,佛陀
确有其人,他出生在印度北部的某个地方。斯里兰卡的佛经甚至说明了佛陀的出生地和涅槃
地,但是在印度现在什么地方,却无人知道。至于鹿野苑,它可能是一个佛教遗址,仅此而
已。

19 世纪 40 年代,法显的《佛国记》被翻译成英文,10 年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先被译
成法文,紧接着又被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真相大白。法显和玄奘把佛教主宰印度长达一千
多年的历史展现给世人,并把重要的佛教遗址一一做了详细的说明,包括它们的地理位置、
历史沿革、寺院地点、僧侣生活以及重要性等等。康宁哈姆对这两部著作所发挥的巨大影响
的反应,表达了许多人内心的感受。他写道:“这两本书的重要性怎么夸张也不为过。在此
之前,所有试图解读这些文物的努力,只不过是猜测。”他在鹿野苑亲自发掘的那座宏伟的
建筑是一座佛塔,是纪念佛陀觉悟后第一次讲经的地点!

读法显和玄奘的著作使康宁哈姆灵感突来。他马上就制定出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用这位中
国高僧所写的游记作为考古指南,使印度被湮没的千年佛教历史重见天日。这一想法使他激
动不已。但是,统治印度的英国殖民当局对其殖民地的历史根本不感兴趣。当时英国著名的
史学家和国会议员麦考利大言不惭地说:“我相信,我们可以不夸张地说,即使将收集到的
全部历史资料用梵文写成书,其价值远远低于英国小学里最廉价的简写本读物。”

在这种殖民主义的狂妄气氛下,康宁哈姆只能在履行他军中的职责外,用业余时间来研究中
国人的记录和古代印度遗址的资料。他等待了几乎三十年,形势才开始好转。1861 年,身
为少将的 47 岁的康宁哈姆从军队退役,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职位:他出任了新成立的印
度考古局局长。这一头衔对他来说虽然多少有些徒有虚名——他只有两名助手,但他欣喜若
狂。

康宁哈姆决定沿着玄奘的足迹进行考古挖掘。在他看来,《大唐西域记》的价值是不可估量
的。书中提供了佛教所有圣地的位置、方向、距离和主要标记等准确信息,甚至对它们的布
局也做了详细的描述。康宁哈姆带着他那规模不大的考古队和助手们一起上路了。此后的二
十年里,康宁哈姆追寻着玄奘当年的足迹,在整个印度不停地奔波,挖掘和验证这位中国高
僧所记录的所有重要遗址。在《被发现的印度》一书中,凯伊生动地描述了康宁哈姆在他生
命之秋是如何为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工作的:

可以想象,一支小小的考古队来到一片被人们遗忘了的庙宇。当老将军从饰有浮雕的寺庙拱
门里弯腰出来时,帐篷已经支起来了。他的西服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蝙蝠粪。草草地冲了个
澡后,他又开始工作了,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行军桌上记录着白天考古工作的发现。当太阳从
树梢上落下去,那些小鹦鹉尖声叫着飞回自己的巢穴时,仆人点上油灯。老将军告诉助手明
天要起早工作。然后,他拿起那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大唐西域记》,也准备休息了。

随着康宁哈姆的挖掘,笼罩在印度佛教历史上的黑暗逐渐地褪去。比哈尔邦的菩提伽耶,是
佛陀觉悟的地方;舍卫城,佛陀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那里讲经布道;拘尸那,佛陀的涅槃地;
在王舍城,佛陀迎来了第一个听他讲经的国王;秣菟罗有著名的秣菟罗雕塑学派,创造了一
些世界上最美的佛像。康宁哈姆没有完成的,其他的考古学家接过来,他们的挖掘仍旧以玄
奘的记录为根据。在曾是印度的政治中心和阿育王的故乡的巴特拿,他们发现,阿育王不仅
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同时还是一位伟大的护法国王。最后一个佛教圣地的发掘是位
于尼泊尔境内的蓝毗尼,佛陀的出生地。尽管以现代考古发掘的标准衡量,康宁哈姆当时所
采用的方法有些粗糙。但是他把玄奘当年所看到的,后来却被印度人自己忘记的 1000 年的
历史展示给世人,他使佛教在印度重见天日,实在是功莫大焉。康宁哈姆明白,他所取得的
一切,完全归功于两位中国高僧,尤其是玄奘:“我们无论怎么样夸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为
过。中世纪印度的历史漆黑一片,他是惟一的亮光。”

天色渐晚,博物馆就要关门了。我们走出来,漫步在冬日新德里和煦的幕色中。华灯初上,
灯光透过大街两边茂密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地上,更显得树影婆娑。我感到太阳下山后的凉
意。虽然是初次见面,我对阿格拉瓦尔博士充满了好感——是玄奘使我们成为知己。他对这
位中国高僧的崇拜很富有感染力。站在博物馆外的街道上,他对我说:“对于玄奘大师,我
们充满感激。在古今所有的中国人中,惟有他真正了解印度,从地理上,精神上,还有灵魂
上。你几乎可以说,他是我们的一员,但又不仅如此——他给我们带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
种新的精神食粮。”

道别之后,我一人漫步在宽阔的大街上,脑子里充满了下午谈话的内容。我从来没有料到玄
奘对印度如此重要,直到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他在印度人民的心中仍然至高无上,远比
我们自己对他更为崇敬。印度不可能找一个比玄奘更适合的文化使者。毫无疑问,中印两个
民族有着巨大的差别。但正如玄奘所做的那样,也如同印度伟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泰戈尔在 1924 年对中国听众发表讲话时所指出的那样:
“让天堑变通途,让我们团结在一起,
并非置我们的分歧于不顾,而是要通过这些分歧团结在一起。分歧永远不会消除,没有这些
分歧,生活会变得更加乏味。人类应该在保持各自特性的基础上团结在一起。我们不求毫无
生气的一致,但求活生生的团结。”

我感觉到我印度之行开始有眉目了,而且我更清楚我到这儿来的目的了。我对玄奘的理解进
了一步,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是沟通中国和印度、 过去和现在的桥梁。我迫不及待地准备在
佛陀的故乡追寻他的足迹。

比哈尔邦是我印度之行中最重要的一站——在那里,佛陀终于悟道成功;在那里,佛陀讲经
布道,度过了他一生中大部分的光阴;在那里,佛陀最后涅槃。在印度语中,“比哈尔”是
“寺院”的意思,因为那里寺庙曾经多不胜数。玄奘在印度求法十三年,其中有九年是在比
哈尔邦度过的。在那里,他寻求佛陀教诲的真谛所在,并到所有的佛教圣地朝圣。对我来说,
前往玄奘当年获得灵感的地方,就是一次朝圣。

普雷姆是比哈尔邦人,他劝我不要去那里。“比哈尔已经远非玄奘当年看到的那片圣土了。
你根本不了解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信你可以问问我的仆人,他们都是那儿来的。村子
里没有学校,没有电,没有路。男人没工作,孩子们挨饿,妇女们被轮奸。我们称它是‘印
度心上的一个洞’。你知道,过去六年里,那儿有差不多五万人被杀。也许应该让你们中国
人接管一下,看看你们有没有办法。”他开玩笑地说。

“比哈尔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问道。

“是种姓问题捣的乱,”普雷姆回答说。
“比哈尔邦在印度的独立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
猜想,那些婆罗门种姓的地主们以功自居,长期以来一直主宰着比哈尔邦的政治和国大党,
但他们从来不为下等种姓的人办事。于是下等种姓组织起来,选出他们自己的领袖。可惜这
些新的政治家们辜负了人民对他们的信任,把比哈尔邦弄得一塌糊涂。慢慢地,事情就变得
不可收拾。”

我问印度其他邦是不是也这样?

“在印度,比哈尔邦的大地主人最多,没有土地的穷人也最多。这两种情况碰到一起,冲突
就不可避免了。”他看上去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可是,我知道佛教徒还到那里去朝圣。
“他们真勇敢,”他说,“可我建议你别去。上星期《印度快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我去拿来
给你看看。”他从书房里把报纸找来,上面写着:“一辆满载着日本香客和佛教僧侣的大巴在
比哈尔邦遭到武装抢劫。财物抢劫一空,两人被打成重伤。有关部门劝告人们等局势平静下
来之后再来此地。”

“你肯定也知道比哈尔邦选举的事。”普雷姆问着,递给我另一张报纸,头版大标题是:
“警
方击毙两名试图抢夺投票箱的男子,十四人在冲突中丧生。投票的第一天共有七百人被捕。”
不过,当我看到另一则消息时不由得笑起来了:“由于害怕暴力,一名选举监督员将自己反
锁在房间里拒绝履行职责。”他也够勇敢的。

“你还是要去?”普雷姆拿着报纸站在那里,斜眼看着我问。

我别无选择。

当天中午,我飞往巴特拿,比哈尔邦的首府,也是通往佛陀故乡腹地的大门。巴特拿机场果
然糟糕得名副其实。这座机场已经建成几年,但大厅里的洗手间从来就没法用。当我走过去
时,服务员对我说:“您得到外边去上厕所。”真是到了比哈尔邦! 让我高兴的是,这里并不
是一切都不可救药。普雷姆联系的旅游公司为我安排的司机在机场外等我。尤金德拉很年轻,
个子不高,黑黑的,看上去十分机灵。不过我们交流上存在着一点小小的障碍:他只能讲一
点英语,而他将负责我的旅行。我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却无法回答。

从机场驱车进城,已经让我目瞪口呆。公路上挤满了各种车辆,大巴和三轮摩托车喷着浓浓
的黑烟。偶尔,还会有一头牛在路中间东闻西嗅。为了缓解交通压力,新建了一些立交桥,
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桥面太窄,而且有些已经坍塌,下面竟然住满了到城市里打工的人。
路面上的交通处于瘫痪状态,谁也走不动。有一两个装着高音喇叭的的选举面包车企图穿过,
车上插着选旗,满载着兴高采烈的选举拉拉队,前冲后撞,但始终没人给他们让路。在整个
过程中,我注意到尤金德拉好几次在检查汽车前后门上的把手。

“巴特拿真像人们说的那么危险?”我问他。

他半天没吭气,然后才试探着回答,“你真想知道?”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反应。我点点
头。“这里确实不太好,即使在白天,警察就在旁边,就会有人在你等红灯时拿枪命令你下
车,然后把车开走。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亲眼见过。”

“那车主怎么办?”

“如果你认识警察,给他点钱,他会把你的车找回来。他们狼狈为奸。
”他比划着说。

玄奘在这里也路遇强盗。巴特拿坐落在恒河南岸,就在这条著名的圣河之上,玄奘有过一次
危险的经历。当时,他正同几百人一起乘渡船过河,突然窜出十来条贼船将他们截住。人群
一片慌乱,甚至有人跳到河里溺水而亡。强盗将人们押到岸上,命令乘客脱下衣服。他们信
奉那伽河神,每年秋天都要找一个五官端正、 仪表堂堂的人祭供给河神,他们认为这个模
样英俊的中国僧人能够讨她的欢心。玄奘向他们恳求道:“我远道而来,目的是为了朝拜圣
像,兼问经法,以玄奘秽陋之身,居然得充作祭神供品,原不该吝惜,只是夙愿未达即被杀
戮,对你们来说怕不吉利。”

强盗置若罔闻。他们用树枝和泥巴搭了一个临时祭台,把玄奘带到上面,准备动手杀人。玄
奘自知难免一死,平静地对强盗说:“我别无所求,只希望给我片刻时间,让我安心欢喜地
去死。”这一次,面对死亡,他完全镇定自若。他开始打坐,凝神静思,一心念诵弥勒菩萨,
希望能往生到他的兜率天里,以便有机会再学他还没掌握的<<瑜伽师地论>>。他专心致志,
仿佛入定,冥冥之中,似乎看到众神围绕着弥勒菩萨,心中不禁一阵欢喜,完全忘了身在祭
坛,就要被作为祭品供给河神。

突然间狂风骤作,波涛四起,河里的船只险些倾覆。强盗们惊慌失措,慌忙向其他的乘客打
听玄奘的来历。大家争着说,这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大师,刚才的狂风暴雨说明河神已经发怒。
看着狂风越刮越猛,恒河里浪花翻腾,强盗们慌忙走上祭坛,碰碰还在入定的玄奘,他睁开
眼睛问道:“我的死时已到?”强盗们忙把袈裟拿来给他穿上,连连磕头谢罪,乞求他的原
谅。

渡过恒河后,玄奘来到巴特拿,他大吃一惊。巴特拿已经完全毁坏于一百年前匈奴人的入侵
和一场洪水,王宫只剩下残垣断壁,几百座寺院,只有两三座幸存。他在这片废墟上呆了七
天。每一块残砖断瓦都使他浮想联翩。这里是当年佛陀渡过恒河后第一个讲经的地方;这里
是高僧大德云集汇萃把佛陀的全部教诲抄写下来的地方;这里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阿育王
摒弃暴力、皈依佛教的地方——也正是这位护法明君使佛教在印度历史上得到空前的发展。

公元前 3 世纪,巴特拿是阿育王的国都,他的父亲和祖父也都在此定都,建立了印度历史上
最为强大的帝国。根据阿育王自己留下的碑文记载,他的回心转意缘于一场对东印度的极为
残酷的征战。他的将士屠杀百姓逾 10 万人,而后伤者及饿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阿育王被
这场恶战带来的死亡和痛苦所折磨,内心充满悔恨,决定皈依佛门,还把自己的儿女派往斯
里兰卡弘扬佛法。他在与佛陀生平有关的地方修建了 84000 座佛塔。阿育王宣布:“我所做
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的子民们遵守佛法。”为了传达他的指令,他还任命僧官,将法令刻
在石头和石柱上,遍及全国,教导百姓遵纪守法。玄奘在他的书中记载了好几个阿育王的法
令,这是其中最著名的之一:

我将佛法刻下来,是为了告诫我的子孙放弃武力征服,他们所获得的胜利,应该通过忍耐和
轻罚来取得。他们应该这样想,只有佛法的征服才是真正的征服,佛法的喜悦才是全部的喜
悦。这不仅对此生有益,对来世也无价。

这个伟大的人物,其生命的终结也不同寻常。玄奘参拜了巴特拿城东南角的鸡鸣寺,他给我
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鸡鸣寺为阿育王所修建,当时寺里有上千名僧侣,寺院的一切开支都
由他供给。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想把他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这座寺庙,但这一想法却遭
到大臣们的反对。阿育王心中闷闷不乐。一天,阿育王正在吃芒果,他手拿芒果问他的仆人:
“现在,谁是印度的统治者?”

“只有您,陛下。”仆人回答说。

“不是这样!
”阿育王叹息道。“我已经没用了,只有这吃剩下的半个芒果还算是我的。哎,
世上的荣华富贵如同烛光一样,在风中难以持久。”他让仆人把剩下的半个芒果拿去送给僧
人,告诉他们,“我祈求你们接受我最后的施舍。尽管它少得可怜,我希望它可以使我的善
德有加。”

巴特拿昔日的辉煌几乎荡然无存。我告诉尤金德拉我们直接去佛陀大道的巴特拿博物馆。这
个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收藏是佛陀舍利子。这是从恒河对岸离巴特拿城 60 公里的一座阿育王
修建的舍利塔的废墟中发现的。玄奘曾经朝圣过这座舍利塔,并从这里请走了一尊佛像。当
年就是在这里,佛陀宣布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过,巴特拿博物馆还珍藏着一件我非常想瞻
仰的宝物,它是 1957 年达赖喇嘛代表中国政府作为友谊的象征赠送给印度人民的玄奘头骨。
玄奘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千多年后他又回到印度——他精神的故乡,他更不敢想象他的头
骨能同佛陀的舍利同存一个屋檐之下。

导游书提示我,在这个博物馆参观,需要花些时间。这里有五万多件珍贵文物和雕像,多数
展品没有标签说明。这里还有一些让人生畏的特别展品,比如,三只耳朵、八条腿的山羊标
本。更糟糕的是,博物馆内虫子和老鼠猖獗很多展品被吃得差不多了。

博物馆大门紧闭。规定的开放时间是从上午 10 点半到下午 4 点半,现在是下午 3 点钟。是


午休时间延长了?还是赶上了印度教的节日?还是因为选举公休?尤金德拉见怪不怪。“我
想他们有点害怕。选举不是件好事,人们像疯了一样,什么都砸。”

我失望得不知说什么好。玄奘的头骨是中印千年友谊的象征。中国政府选择它作为礼物赠给
印度,就是为了让人们了解我们两个古老文明根深久远的联系。我沿着玄奘的足迹,来到他
朝圣的中心,现在我离他那么近,但又那么遥不可及。就像西安大雁塔下的老段,我只好踯
躅在博物馆前聊以自慰。不过,我的心情却不似那般平静。

尤金德拉建议我不妨先去旅馆。“巴特拿没什么可看的,新玩意、旧玩意都没有,一座废城”。
我下榻的旅馆在城市的边上,虽然旧一点,人们很友善,这里惟一的好处就是离城方便,显
然我在巴特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我在登记住房的时候,注意到大堂里有五六个荷枪实弹
的士兵。前台小姐对我说:“那是我们饭店的保安人员,我们想使客人们有安全感。”

没有什么可做的,又不能出去转转,我开始琢磨我置身的这座城市。除了玄奘的头骨,我对
巴特拿只了解一点,而且还和中国有关系。历史学家们或许知道,但大多数的印度人对此一
无所知。玄奘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佛教的发源地后来竟然成为几乎将整个中国毁灭的罪恶
之都。18 世纪末和 19 世纪初,先是东印度公司,然后是英国殖民政府,以巴特拿为中心,
控制着鸦片的生产、加工和销售。16 世纪,莫卧尔人把这一植物带入印度。最初,他们生
产少量的鸦片,主要用作私人消费和药物。后来,荷兰人从这里把鸦片运往中国南方,作为
一种商品销售。当英国人把荷兰人赶出印度后,他们接手了这桩生意,开始扩大鸦片贸易,
以弥补从中国进口茶叶所带来的巨大贸易逆差。

英国人喜欢中国茶,有闲阶层喜欢,工人也喜欢。一位历史学家甚至说:“工业革命时期,
如果工人们不喝加糖的红茶,仅靠粗劣的饭菜根本不可能坚持下来。”19 世纪前 10 年,英
国从中国进口了三亿磅茶叶,但他们把羊毛产品运往中国,却很难找到买主。贸易赤字不断
上升,使英国经济背上了沉重的包袱。1832 年,英国从中国购买茶籽,在印度阿萨姆邦试
种,获得巨大成功。印度的气候特别适合茶叶的生长。茶叶种植园迅速蔓延到整个次大陆,
它们生产的最好茶叶绝大部分都被伦敦收购,但是仍旧难以满足需求。与此同时,印度人也
逐渐养成喝茶的习惯,而且越喝越上瘾。

终于,英国人找到了解决财政赤字的办法——卖鸦片。他们向比哈尔邦的农民贷款,鼓励他
们种植大烟,但很少有人愿意干,因为罂粟比其他农作物难种,而且价钱很低。比哈尔邦政
府专门成立一个鸦片部,有五百多个代理商和收购商,他们抱怨说: “如果不采取强制措施,
农民根本不会增加罂粟产量。”政府毫不犹豫地采纳了他们的建议,甚至在饥荒年头也不允
许种植罂粟的农民改种粮食或蔬菜。于是,鸦片开始从巴特拿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平均每
年 25000 千箱,每箱重量为 149 磅。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前的 1839 年,英国和印度每年
从鸦片贸易中获利近 1000 万英镑。

英国政府完全清楚鸦片所带来的危害,他们禁止英国人和印度人吸食鸦片。他们狡辩说,鸦
片对劳苦的中国人是慰藉,而不是灾祸。中国人没能抵挡得住这一诱惑,结果几乎家破国亡
——年轻人一试就上瘾;宫里的太监离开鸦片就没法活;官吏们吸鸦片吸成了走私犯;县太
爷烟瘾发作而无法坐堂;军队每人两杆枪,烟枪和步枪,官兵常常一枪不发就败下阵来;甚
至连寺庙都沦落为有钱有势人的大烟馆。

世界并没有充分意识到鸦片给中国带来了什么样的劫难。两千多年来,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是
世界的中心。这种泱泱大国的自信,在我们同西方的第一次较量的鸦片战争中,就一下子就
灰飞烟灭。新世界的枪炮和技术使我们不堪一击,尤其是为了那样一个邪恶的目的。直至一
百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还在舔着我们的伤口,依然念念不忘我们心灵的创伤。

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当天的报纸后,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份报纸的头版是警察围着
死尸的照片,标题是“那烂陀地区发生骚乱,警察枪杀 6 人”。尤金德拉开车接我时,我把
报纸给他看。那烂陀是我们当天要去的地方,距巴特拿 90 公里。我问他开车送我过去有没
有问题。他只说,“你们佛教徒很勇敢,但我有一家子人要养活。”

一路上,我们看到好几辆满载士兵的卡车。印度政府动用了 25 万军队监督比哈尔邦和周围
几个邦的选举。他们给快速反应部队的命令是:“谁找麻烦就对谁开枪。 ”从报纸的报道看,
那烂陀地区似乎是个热点,看着军车也往那里走,我心里稍微踏实些。不过,通往那烂陀的
路可真不好走,它虽然是 30 和 31 号国道,路面坑坑洼洼,好像刚刚被地雷炸过。这就是久
闻大名的比哈尔邦的道路,果然名不虚传。或许,我应该像玄奘当年那样坐木轮牛车或骑着
大象旅行,那样会更舒适些。在印度,人们都知道比哈尔邦首席部长拉罗•雅达夫不论去哪
里都坐直升飞机,所以他认为根本不用修路。不久前,一些农民在他巡回竞选的途中遇到他,
给他下跪,恳求他批准修一条通往他们村的路。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没车要路干什么用
呢?我本来以为你们选我是为了给你们带来荣誉,而不是为了这样的琐事!”

路边上,许多小孩像猫一样地在公路上蹿来蹿去,十分危险。他们瘦得像棍子,光身赤脚。
他们的母亲在打扫路边空空的院落。一些上年纪的女人蜷坐在榕树下,呆呆地凝视着天空。
这里很少能看见男人。尤金德拉说,男人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没有土地,许多人过去
靠捉地里的田鼠来充饥,但化肥使田鼠几乎绝了种,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一路上,我只看到
几个砖窑有人在劳动,可是人们住的几乎都是用木棍、甘蔗叶和塑料板搭建的棚子,看上去
弱不禁风,如果雨季过了还没倒,那真算是奇迹。“你说得对。”尤金德拉摇摇头,印度人用
这种方式表示同意别人的看法。“夏天,季风把茅棚刮走;雨季里,孩子们死于霍乱;冬天,
很多穷人冻死。这里简直没救了,日子从来没好过过。”
我所目睹的比哈尔邦使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突然,车慢了下来,
又堵车了。像变戏法似的,很多孩子不知从哪里一下子钻出来,向司机们讨东西。一个女孩
站在我们的车窗前,向我伸出手来。她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裙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而且到
处是窟窿。看着她,我突然明白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哪里。我沿途所见的,包括我眼前的
这个小女孩,和我从前看过的反映旧中国的宣传片几乎没什么差别。这类影片是我们政治课
的最好教材,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它们的内容:荒凉的土地上是东倒西
歪的茅草屋,狂风卷起阵阵尘土,衣衫褴褛的农民和他们骨瘦如柴的孩子站在那里,随时都
有饿死的可能。这些影片告诉我们,在旧中国,人们过着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和充满绝望的
生活,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很庆幸自己生在红旗下。

我告诉尤金德拉把车的后备箱打开,我想把我们带的水果给小女孩子一点。“我知道您好心,
可您千万不能,否则我们的车就会被孩子们包围,我们别想走了。”尤金德拉断然地说。他
不但没有下车,还把车门反锁上。他说得有道理,但我实在不能面对小女孩那乞求的目光,
就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眼前的事情,努力把思绪带回到玄奘的时代。当年他路过比
哈尔邦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茂密的榕树、婆罗双树、蒲桃树、比尔花树、芒果树,还有拜
印度神湿婆用的无忧果树和神圣的菩提树——人们甚至不敢把菩提树枝当柴烧,森林里鸟语
花香,猎鹰、鹧鸪、麻雀、大象、老虎,各种动物不计其数,森林边上的人家在院子周围栽
满了竹子和带刺的灌木,而且把房子建得离地面很高,以防野兽侵袭。

直到中午时分我们才抵达那烂陀,90 公里的的路程花了整整 6 个小时。尤金德拉不知为什


么看上去还挺高兴,忙着给我解释,还不停地打手势,但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听出
他不停地提到克里希那的名字。克里希那是印度教里特别受人欢迎,尤其是女人欢迎的牧神,
但我不知道克里希那同那烂陀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最好先找到住处再说。

只有一个村庄和几座由不同国家捐建的寺庙,没有旅馆。我们投宿在中国寺,它建于 20 世
纪 30 年代,但现在寺庙里的僧人来自泰国、缅甸和西藏。我请一位泰国僧人帮忙,终于弄
明白了尤金德拉激动的原因。原来刚才他讲了半天,是想告诉我那烂陀是印度诗史《摩珂婆
罗多》中的都城,因为克里希那神的一个老丈人住在这里——他有 16108 个妻子,他也多次
降临此地。我望着泰国僧人,想看他是否知道这点,他摇了摇头。或许,克里希那神真的曾
经到过这里,但我敢肯定玄奘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到那烂陀来的。

玄奘记录说,那烂陀是印度古代的最高学府。最初,这里是一片芒果林,后来 500 名商人联


合将它买下献给佛陀。佛陀涅槃后,该国的国王修建了那烂陀寺以纪念这位觉悟者,在印度
语里,它的意思是“施无厌”。这个王族一连六代护法礼佛,每一代都修建新的寺院。很多
著名的印度佛教大师们都在这里学习过,如龙树菩萨、无著、世亲等。莲花生大师就是从这
里前往西藏弘扬佛法的。

玄奘抵达那烂陀时,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在等待着他。自从公元 628 年冬天他来到印度后,


玄奘参拜寺庙,寻访高僧,探讨学术。仅在克什米尔一地,他就停留了一年学习梵文和新的
佛经。很快,全印度的僧人都听说了这位中国的佛学大师。当那烂陀的僧人知道玄奘就要到
来,他们派了二百多名出家人和上千名俗家弟子,手持经幡、伞盖、鲜花,出城数里前去迎
接。其他的僧人则在寺内等待,为他举行正式的欢迎仪式。

接下来,玄奘朝思暮想的时刻到来了,20 名僧人带着玄奘去拜见印度最著名的高僧、那烂
陀寺的住持、瑜伽宗的宗主戒贤法师。戒贤的名字对玄奘来说如雷贯耳,早在巴特拿时他就
特意前去朝拜了他的寺庙。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跟随戒贤大师学习佛教并解开那些萦绕心中的
困惑。玄奘跪下给戒贤磕头,并亲吻了他的脚。当听说玄奘不远万里从中国赶来向他学习瑜
伽宗时,戒贤大叫一声。惠立告诉我们,戒贤受风湿病严重折磨近二十年。玄奘到来的三年
前,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简直痛不欲生,甚至想以绝食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天夜里,他
梦见文殊菩萨。菩萨对他说:“你想这样离开人间,没有好处,所以特地来劝你。如果依我
所说,宣扬正法瑜伽宗和其他佛经,使其广为普及,你的身体就会逐渐康复,不必忧愁顾虑。
另外,有一支那僧人希望跟你学习瑜伽宗,你可以教诲他。”所以当玄奘说明来意时,戒贤
明白玄奘就是他等待的僧人。

玄奘知道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求的知识和精神的理想之地。他在《大唐西域记》中骄傲
地告诉我们,进入那烂陀学习非常不易。守在寺院门口的僧人提出的几个问题,就把大多数
慕名而来的人打发回家了。那些入门的还要经受大师们的面试,最终五分之四的人被淘汰。
有幸入寺学习的僧人,都是学识高深的人。“僧徒数千,并才俊高学也。德重当时,声驰异
域者,数百余矣。戒行清白,律仪淳粹。僧有严制,众咸贞素,印度诸国皆仰则焉。请益谈
玄,渴日不足,夙夜警诫,少长相成。其有不谈三藏幽旨者,则行影自愧矣。”

从中国寺到那烂陀遗址步行只需 10 分钟。遗址有 5 座大殿、11 座寺院和一片挨着一片的僧


房。遥望这片废墟,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康宁哈姆第一次看到遗址之上的土丘时,曾怀疑这里
是昔日的王宫。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向世人揭示了真相。遗址的四周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没有僧人走动,没有寺院里的诵经声,只有几名游客在这片偌大的废墟中徘徊。

漫步在这一片片两三层楼高、被分成若干个正方形的废墟上,我不禁想知道,哪一个是玄奘
当年居住过的僧房?他自己描述说,僧房外的景致如同人间天堂。“宝台星列,穷楼岳峙,
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禄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华树
晖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

我还找到了导游书提到的寺院讲经堂,那些“装饰着富丽堂皇的栏杆和屋顶上有着五光十色
的琉璃瓦的讲经堂”,已经荡然无存。玄奘当年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讲经堂里苦读经书,学习
梵文和语法。他的使命是把大量的经书从梵文译成汉语。他确信,梵文是最能够清晰地表达
思想的语言,也是最优美的语言。他精确的翻译,《大唐西域记》中一丝不苟的记述,他的
往来书信,最有力地说明玄奘对这一古老语言的热爱和掌握。在印度期间,玄奘还学习并掌
握了印度的哲学、逻辑学、医学、数学和天文学等高深的学问。此外,他还多次通读大乘佛
教和小乘佛教的不同教派的经书,直到完全理解为止。
在其中一个讲经堂里,玄奘还同那些声称有着更高信仰和十分博学的婆罗门进行过辩论。他
的一个对手,一名印度苦行僧,身上到处沾满了灰尘,使他联想到一只“刚在炉子边睡醒了
的猫”。而另一皮肤因长期暴露而皲裂的苦行僧则使他想到“小溪边一根干枯了的树干”。玄
奘问道:“你们怎么会将这种行为看成是智慧的象征?依我看这更像是疯狂和愚蠢。 ”还是在
这里,一个特别自信的婆罗门挂起一张写有 44 个论点的告示,声称如果有人能够驳倒哪怕
其中一个观点,他就愿意将自己的脑袋输给对方。玄奘迎接了挑战。据慧立记载,玄奘在同
这位自命不凡的婆罗门辩论时,将其所有的观点一一驳倒。不过,他最后并没有让那位被驳
得哑口无言的婆罗门真的摘下自己的脑袋。相反,玄奘同这位婆罗门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彻底了解了婆罗门教的观点。

在印度停留期间,玄奘曾拜许多高僧为师,但是他对能够成为戒贤法师的弟子感到最为荣幸。
戒贤对佛教各门派的辩论避繁就简,直指要点,为玄奘展示佛教教义的本质和内涵。这位大
师曾先后三次给玄奘讲解《瑜伽师地论》,解答了他所有的疑问,使得玄奘有感即通,无机
不破。从下面这段话中,我们就可以体会出玄奘对他的导师的感激之情:“尽管我本人十分
平庸,伴随在这位至尊的导师身边,我的学问在慢慢地长进。他引导着我们这些疲惫的行路
人去寻找精神的宝藏,将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那些已经失去信心的人们面前。”

我可以想象玄奘由衷的喜悦。佛经中的两句偈诗有一个比喻,完全表达了玄奘的感悟:

自性如湖水,清澈明了,

入定如晴空,万里无云。

不过,我现在仍旧没能理解瑜伽宗。瑜伽宗称世上万物皆为意识所产生,除了意识之外,一
切皆不存在。那么山川大河是什么?佛法又是什么?难道这些都是幻象,像水中月、雾中花?
果真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了解我们生存的世界?为什么玄奘冒着生命危险,不远万里来到
印度求疑解惑?瑜伽宗在大乘佛教中的重要性何在?记得在大雁塔我曾就这一系列问题向
一位僧人请教。他对我说,他根本不明白瑜伽宗,随后他又说,“如果佛陀在世,他老人家
可能也会说‘嘿,弟子们,这些东西真是我说的吗?它们如此深奥,连我也弄不懂了。’”也
许,对于他和大多数的佛教徒来说,只要遵照佛陀的教导去生活,不时地向菩萨们祷告,乞
求他们帮助渡过苦海,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足矣。

可玄奘并不这样想,他认为一个佛教徒应该追寻事物的本质,否则我们就会陷于无知,而无
知正是我们苦难的根源。如果一名医生不知道病因所在,他就无法为病人治疗;如果我们对
现实世界最根本的性质不了解,我们就会继续生活在幻觉和痛苦之中。所以,对于佛教徒来
说,了解事物的本来面目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在新那烂陀寺或许能够找到可以解答这些问
题的僧人。据我随手拿来的小册子介绍,新那烂陀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佛学教育中心,完全
仿照古代那烂陀寺的模式来弘扬佛法和传播印度文化。“即使现在,那烂陀这个名字也是佛
教启示的源泉,人们迫切希望那烂陀能够重现昔日的辉煌。”

新那烂陀寺建在那烂陀河畔,与其古代大寺院的遗址隔河相望。不过,同小册子上所做的介
绍相比,逊色多了。它是一座两层带门廊的建筑,在规模上只有那烂陀寺院遗址的一个角落。
在门廊大厅里,我看到两个人在随意交谈,其中一位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子后边,另一人站着,
身体靠在窗台上。一位身穿紫红色僧袍的年轻僧人站在附近,静静地听着。看到有人来参观,
他们似乎很吃惊。我双手合十,以传统的印度方式向他们问候。年轻的僧人也以同样的方式
做答,然后向我介绍坐在桌子后边的那位男子。他是辛格博士,新那烂陀寺古代印度和亚洲
研究所的负责人。接着,他又向我介绍米什拉博士,哲学系的主任。他的僧名叫纳亚卡,来
自缅甸。辛格博士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将那本小册子递给他,表示有兴趣多了解一些他们
的教学情况。

他笑了起来,连看也没看就将小册子随手递给了米什拉博士。“如果我是您,我连上面的一
个字也不会相信。那上面说我们有多少教学人员?”

“12 人。”他的同事回答说。

“那其余的 10 人一定是幽灵了。这里就我们两个教师。不过,让这些幽灵来教中文、藏文
和梵文,或其他语种,是个不错的主意。那样,对在这里学习的 120 个僧人来说,倒是件好
事。这些学生为昔日那烂陀的盛名所吸引,从斯里兰卡、西藏、日本和缅甸慕名而来,但我
们却在浪费他们的时间。”说着,辛格博士温和地看了纳亚卡一眼,目光中带着父亲般的柔
情。一番渲泄之后,他给每人要了一杯茶。

慢慢地,我弄明白了辛格博士不满的原因。这是一个典型的比哈尔邦问题,是这个邦管理的
一个真实的写照。根据比哈尔邦政府颁布的法令,这个佛学院管理委员会的主席是比哈尔邦
的政府首席部长。没有首席部长的同意,学院管理委员会不能做出任何决定,不论事情大小。
但首席部长阁下的公务又很繁忙,在过去的 18 个月中竟然没有参加学院管理委员会召开的
任何会议。结果,学校大部分的学术经费预算由于连续两年没有被花出去,只得退回中央政
府。“这些钱本来是可以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我们缺少教职员工和教学设备,校舍也需要
维修。我们还可以用这笔经费给那些来自贫穷国家的学生提供奖学金。可是,我们却什么都
没干。简直是疯了。”他气得直挥手。

我很想同米什拉博士探讨一下瑜伽宗。他对我抱歉地说,这不是他的专业——我后来发现,
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完全弄懂瑜伽宗,也就是中国的法相宗。法相宗对于我们能够了解什么
和什么是现实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法相宗认为人有 8 识,也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途径,眼、
耳、鼻、舌、身,很容易理解,另外加上我们对抽象事物的认识能力,也就是意,再加上我
们的自我意识,最后是阿赖耶。阿赖耶是前 7 识的种子、我们精神的核心、我们觉悟的根本、
也是生命轮回的种子。这个种子可以是被污染的,这时我们就执著;这个种子可以是纯净的,
那时我们就觉悟了。因为每个人都有阿赖耶,每个人都有成佛的可能。

到这里我还能理解,可是,再往下,我就有点说不清楚了。法相宗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都来自于阿赖耶的种子,也就是埋藏在我们内心最深处的种子。更让我弄不明白的是,在法
相宗看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我们认识的产物,它们自身并不独立存在,换句话说,离
开人的意识,一切都没有了。如同《金刚经》上所说的: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现。

这怎么可能呢?当然,当我沉睡的时候,对我来讲,一切确实不存在,不光是山川大河,就
连我自己消失了。但是,这只是对我而言,而客观世界依然独立于我而存在,只不过是我不
知道而已,但并不证明它们的无。
我困惑至极。如果我有识,有阿赖耶,那么我的识肯定存在于一个载体。那么,这个载体,
也就是我的身体,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如果一切唯心所造,我的身体是否也由心所造?我
不明白玄奘怎么能否认像身体这样的物质的真实存在?特别是在他西行求法中,他几乎经历
了所有的磨难,这些都是他本人实实在在的经历,难道也是虚幻的吗?或许,我应该把法相
宗看成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论。世界是存在的,但是我们是否能真正地认识它?不同的人
看问题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盲人摸象的寓言就很形象地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如果我们通过
修炼,除去颠倒妄想,我们就能对世界有一个真实的,或者说是接近真实的看法,从而达到
最终的觉悟。但是,法相宗不是关于世界是否可知,它的确是说万物唯心造,是彻底的唯心
主义。

或许,我属于那些非常现实的中国人,法相宗对我来说过于晦涩难懂。我只好承认,在玄奘
为此奉献了一生的佛教哲学问题上,我一败涂地。

看着我的神情,辛格博士说,“真对不起,我们让您失望了,这里已经不是玄奘大师来的时
候的那烂陀寺了,徒有虚名。我建议您去看一下玄奘纪念堂,那里在维修,但我想您不会失
望的。”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尤金德拉沿着那烂陀河而行,不一会就到了一个湖边。湖上是一
条被垂柳掩映的小路,蜿蜒曲折,最后消失在一片新长成的树林中。有那么一分钟,我觉得
自己仿佛在中国,在一个风景如画的乡村,寻找一个曲径通幽的禅院。阳光很温暖,芦苇在
微风中轻舞。湖边的洗衣妇正往大青石上晾晒色彩鲜艳的衣服,儿童们驱赶着山羊从田间走
过,几个妇女头顶着柴草走向农舍,两条渔船满载收获而归。当年玄奘从寺院出来漫步时,
是否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那个时候,附近村庄的两百多户人家负责每天向寺院供应大米、
奶油和牛奶,承担为寺院做饭、洗衣、清扫庭院、提供医药和为上万名僧人服务的工作。每
天,玄奘有 120 片槟榔叶、20 个槟榔果、20 个豆蔻、2 两樟脑、1 斤多大米。玄奘不必亲自
前去领取这些供应,因为寺院专门派 10 名仆人照顾他,为了让他集中精力研习佛法。

纪念堂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尤金德拉敲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开门的人一看见我,马
上就意识到我是中国人,他笑着将我们带进去。里面很空旷,有一个足球场大小,院子里有
五六头牛正在吃草。气势宏伟的纪念堂矗立在大院的尽头。我对尤金德拉惊叹道:“几乎和
中国的寺庙一模一样。”

守门人将纪念堂的大门打开后,强烈的油漆味扑鼻而来。大堂内到处是梯子、灰桶、建筑材
料,一直堆到屋顶,看上去纪念堂刚刚盖成。实际上它竣工于 50 年代,那时,中国和印度
的关系仍处于蜜月时期。中印边界战争在 1962 年爆发,纪念堂被关闭了几十年。
“现在,我
们印度总统将要访问中国,中国政府也将派一个高级代表团回访,”守门人热情地说, “我们
准备把纪念堂装饰一新,在墙上挂上由中印两国的艺术家们共同完成的作品,包括玄奘大师
本人、佛陀和菩萨们的画像。在纪念堂的中央,我们将摆放玄奘大师的塑像。”

照他的说法,这座纪念堂同大雁塔的玄奘大殿就会十分相似。印度人民要永远缅怀玄奘为印
度、为中印文化交流所做的一切。玄奘想让自己的国人了解他所崇拜的这片圣土,可是他的
《大唐西域记》所完成的,远不止于此,他帮助印度找回了自己的历史,找回了佛教。玄奘
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承担这样的历史重任,印度人民永远缅怀玄奘为他们所做的
一切。
我也十分感动。自从我踏上这片国土以来,我只需提到玄奘的名字,那些关闭着的大门就会
打开。印度人谈论玄奘,就像谈论他们自己的民族英雄。这种现象并非近期才有,一位在公
元 9 世纪到印度求法的日本僧人注意到,在印度许多寺院的壁画上,玄奘已经被描绘成一个
半神的人物。他脚穿草鞋,手拿筷子,腾驾在彩云之上。每逢斋戒之日,寺庙里的僧人们向
他的画像鞠躬以示尊敬。

我走出纪念堂。在夕阳余辉的笼罩下,纪念堂屋顶的蓝色琉璃瓦和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更
使它显得宏伟、壮观。如果说玄奘是中印文化交流的最好使者,那么这座纪念堂就是它最好
的见证,它就像耸立在印度人民心中的一座丰碑。

就是在这里,玄奘圆了他西行求法的梦想,把佛教的真谛、印度的文化和印度人民的友好带
回了故乡。一千三百多年后,我来到这里。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对印度浓墨重彩的描述
不时地重现在我的眼前。但是,《大唐西域记》对印度的作用,以及印度人民对玄奘的热爱,
是我所料不及的。同样重要的是,也就是在我这次印度之旅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来自印度的
佛教文化是如何深深地改变了中国社会。从我们的生死礼仪,祈祷的神灵,阅读的小说,观
赏的佛塔,听到的音乐,演奏的乐器,到我们使用的语言和观念,佛教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
我们使用的词汇如佛陀、菩萨、寺院、佛塔、涅槃和再生等,都是佛教术语。但我从来没有
想到我们使用的一些非常重要的概念,如命运、信仰、原则、真理、现实、平等、绝对、相
对、有限、无限等,也来自佛教。再如,《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在中
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以前我并不清楚小说是怎么来的。汉语里的“小说”原
指饭后闲谈,小且琐屑,是稗官野史。其实,小说的起源是僧人们在集市上为众人的说法。
传统的四书五经枯燥无味,充满了道德和行为的说教,很难为一般人接受,但很少有人不喜
欢小说,于是僧人们的说教,还有他们为我们展示的那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就成为我们生
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想,我应该把这一切告诉人们。

第八章:菩提树下

2004 年 11 月 19 日 10:08 【文章字体:大 中 小】


在通往菩提迦耶的路上,玄奘告诉我们,“菩提登山上下之迹,皆树旌表,建窣堵波(佛塔),
度量虽殊,灵应莫异,或花雨空中,或光照幽谷。”玄奘对这里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的描写,
都充满感情。菩提迦耶是佛陀觉悟的圣地,是佛教的心脏。

沿着玄奘朝圣的步履,我惊讶地看到,沿途的景色和玄奘的描述几乎完全相同。除了证明已
是电气化时代的电线杆,这里的风光可以说没有被现代“污染”。路边的芒果林一直伸向大
平原的深处,阳光透过深绿色的茂密枝叶,斑斑点点洒在地上。身穿鲜艳沙丽的妇女们背着
孩子、赶着羊群,像美丽的蝴蝶,穿过林间小路,老汉们赶着牛车在悠悠前行,一个身穿白
色兜提的汉子拉着载重如山的大象不紧不慢地走着。在这次印度之旅中,我还没有见过一个
更美的地方。与过去几天的经历相比,眼前的景色犹如世外桃园,犹如梦幻仙境。法尔古河
在静静地流淌,从远古一直延续至今,一眼望不到尽头。现在是旱季,水流细而缓,蓝天白
云倒映其上。在河堤上一片宽阔的田野里,孩子们正在认真地进行着一场棒球比赛,更小的
孩子则在小水坑周围撒着欢,远方,茅舍被绿葱葱的小山所环绕,那就是他们的家。

就是在这片美丽如画的土地上,佛陀决定为获得觉悟而进行最后的努力。他 29 岁时放弃了
喜马拉雅山脚下迦毗罗卫王宫里的豪华生活,试图寻找我们苦难的根源。为此,他曾徘徊于
恒河平原的森林中,坐在智者和瑜伽大师们的脚下,以寻求真正自我的解脱。据说,这是幸
福的源泉,永恒和自由的自我深深地埋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大师们告诉佛陀,瑜伽功可以
帮助他全神贯注,进入一种冥想、纯净、虚幻和无限的状态,那将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佛陀
果真修炼成功,但他发现这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因为当他从冥想中走出,他仍旧会感到嫉
妒、贪婪和渴望。那毕竟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他放弃了瑜伽功,潜心苦修,这在古代印度非常流行。人们相信,苦修可以遏制心中的欲望,
达到解脱。6 年中,佛陀几乎赤身裸体,四处流浪。数九寒冬,他睡在野外;几天几夜,他
不吃不喝。他的头发脱落了,目光变得模糊,眼窝深陷,皮肤发黑,萎缩的身体看上去更像
个骷髅。然而,这一切无济于事,相反,饥饿使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我和渴望。他痛苦地反
躬自问:难道觉悟仅仅是一种幻觉?我如此追逐而一事无成,难道将断送自己的性命不成?
但他最终没有放弃。他走出森林,接受了一位村姑给他熬的乳粥,在尼连禅河里洗去身上积
存了 6 年的污垢,穿上一件送葬的人丢给他的旧长衫,然后朝着一片安静的树林走去。他在
其中一棵菩提树下坐下来,对自己发誓说,不获觉悟,决不起来。

通往菩提迦耶的道路平坦而宽阔,两旁高大的无忧花树茂密成荫。尤金德拉的脸上露出了笑
容:
“这是比哈尔邦最好的路,是日本人专门为佛陀修的。“佛陀之乡饭店”、
“朝觐旅馆”和
其他一些宾馆饭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边。远方,寺院的金黄色琉璃屋顶和高耸的塔
尖时而映入眼帘,有斯里兰卡、泰国、缅甸、不丹、尼泊尔、日本、和中国建的,各自向人
们展示着自己国家的佛教文化。玄奘对这一带该不陌生,他在菩提迦耶期间,曾经在其中一
个寺院里住了七天。

我在菩提迦耶城外的一个小饭店里安顿了下来。这是旅游部门向我推荐的,以服务周到著称。
大堂负责接待的年轻人名叫拉吉夫,看上去精明能干、彬彬有礼。没有几分钟,他就领我到
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宽敞整洁、空气凉爽。我打开窗户,外边阳光明媚,开阔的空地上
到处是鲜花、蔬菜,还有几只正在吃草的奶牛。远方,薄雾正在慢慢地散去,展现给我的是
一片恬静平和的乡村景象。我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时,经常想象他笔下的地方到底是什
么样子。此时此刻,我身在其中,面对眼前景象,不知今夕何夕。难道时空倒流,回到了遥
远的中古时代?

我决定早点吃午饭,早点看到菩提树。在我等待的工夫,拉吉夫拉着我到饭店外面,指着我
刚才从房间里看到的那片空地对我说:“五年之后你再来,那时这里将矗立起一尊世界上最
大的弥勒佛像,可能有一百多米高。”我问这块地是否是他家的?“那我就成百万富翁了,”
他笑着说。“我们村里的婆罗门家族联合起来,把这块地卖给了佛教徒。他们将建的这尊大
佛会被《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收录在册。全世界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我的饭店位置最好,
大佛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座金矿啊。”他激动得几乎无法控制,眼
睛亮起来,似乎看到美元就像季雨一样倾盆而下。我说,他应该感谢佛陀。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好半天,他对我说:“佛陀不是个坏人,他不喝酒、不吃肉、不
抽烟、不搞女人。可是他的主张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放在从前,仆人们哪敢说半个‘不’
字! 现在,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平等呀、权利呀这些歪门邪道的想法,有的还成了佛
教徒。他们要求涨工资,还声称要消灭种姓制度,甚至还威胁我们的生命安全。要不给他们
点厉害,他们会骑到我们头上拉屎! ”拉吉夫愤怒地大声说。

这时,饭店的侍者用托盘给我拿来一杯鲜榨的柠檬苏打水,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主人的吩
咐。
“你说,我怎么能和他平等呢?”拉吉夫慢慢地说着,眼睛盯着他的仆人。“任何社会都
有高低贵贱之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有种姓制度。平等纯属无稽之谈。”

“你认为他就应该是你的仆人?”为了不让侍者听到,我压低了声音。

“当然,”拉吉夫提高了声音,惟恐侍者听不到。
“他生来就是下等人。这就是他的命,他只
能认命。”

“我是什么种姓?”我半开玩笑地问。

“噢,你当然是富贵命。你是我的客人,就像西方人说的,顾客就是上帝。”他谦逊地说,
口气里听不出任何嘲讽的味道。

印度的种姓制度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坚如磐石。拉吉夫的优越感与生俱来,不可动摇。他
是一个婆罗门。婆罗门是最高种姓,这个种姓的人一生下来就高居所有人之上。根据印度教
最神圣的法典《摩奴法论》,婆罗门是从至高无上的创造之神的嘴巴里出生的,所以他们生
来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能够享有宇宙间的一切。即使他们杀了人,国王都无权惩罚他们,
他们只需把印度另外一部圣典《吠陀》中的章节背诵三遍,就能被赦免。当然,这些圣典都
是出自婆罗门之手;而且他们规定,他们是智慧的所有者,人与神的沟通必须通过他们。因
此他们一般从事教育和祭祀工作。

在婆罗门之下有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三个等级。传说它们分别是从创造之神的双臂、双腿、
双脚中出生的,所以也有尊卑高低之分。刹帝利负有管理国家、保卫国家的责任;吠舍,即
平民,一般从事商业贸易;至于第四等级的首陀罗,他们则靠体力劳动为生,或是种地,或
是做其他手工活。此外,还有一种被排斥在种姓之外的人,即所谓“不可接触的贱民”,又
名“哈里真”,他们地位最低,最受歧视,只能干打扫厕所、运送尸体之类的活。他们不配
让其他种姓的人见到他们,所以无权进庙拜神,只能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从前,他们出门
的时候要在腰带上挂一把扫帚,在脖子上吊一个陶罐:扫帚是用来扫掉他们身后的脚印,罐
子是用来吐痰的,这样便不会污染高贵种姓的人。

佛教提倡众生平等,玄奘是否会对他在佛国圣地所见到的人与人之间如此的不平等而感到震
惊?他没有告诉我们,但是他在书中对种姓制度作了非常详细的描述,不光是不同的等级,
而且是他们在社会中的地位。他写道:“屠夫、渔民、舞妓、刽子手、清道夫及其他行业的
人都居住在城外,他们很少出现在人群之中。在不得不外出时,他们都必须靠街道的左侧行
走,直到进入自己的家门。他们住宅的围墙也都十分低矮……这些人被人鄙视、瞧不起。”

任何社会都有分工,但是极少有像印度这样把它种姓化、固定化,所以种姓制度已不仅仅是
一种分工,而且是压迫。在印度,你无法选择你的种姓,也无法改变你的地位。对像拉吉夫
这样的婆罗门来说,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但是对他的仆人,以及印度两亿多的下等种姓的
人和哈里真来说,他们等于被判了死刑,而且不只是此生此世,是代代相传。这样的制度公
道何在?

印度独立后,政府为了消除种姓制度专门制定了法律,规定下等种姓的人有权利佩带首饰、
上学读书、选择职业、看病就医、进庙拜神,阻拦者将以鼓励种姓歧视论罪,并受 6 个月的
监禁。另外,中央和各邦政府还为他们保留一定比例的就业名额。但是传统的力量远远大于
法律的制约,种姓制度至今在印度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拉吉夫对他仆人的态度就是最好的
例证。我难以想象,生活在 21 世纪的他怎么能够相信他的仆人就应该逆来顺受,就应该是
文盲,就应该永远待在社会的最底层,任他蹂躏,而决无反抗之道理,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他。

吃完午饭,我刚准备出发,拉吉夫告诉我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一星期前,一位女香客被
人从三轮车上拽下来毒打一顿,身上所有的财物都被抢走了。”他又告诉我,三天前,两个
蒙面枪手闯入缅甸寺庙,把方丈关起来,开枪打伤了一个僧人,然后把寺庙里所有的香火钱
都拿跑了。“都是那些混帐的贱民干的。他们白天乞讨,晚上做贼,是一群混蛋。”

我知道拉吉夫是为我好,但他的话听起来那样刺耳,我赶紧离开饭店。菩提迦耶是一个不大
的镇子,中心就是菩提场。我刚一下车,一大群人就呼地围了上来。一个年轻人拽着我的胳
膊告诉我打长途很便宜,他的同伙使劲往我手里塞佛像,坐在地上的妇女拉着我的裤腿兜售
花环,行乞的小孩把手放在嘴里做饥饿状向我要零钱。我心绪突然低沉下来:这佛教圣地不
会又成了被人破坏了的旅游景点吧?

我转过街角,走过一个小小的印度庙,来到大菩提寺。隔着栏杆购买了门票后,我脱鞋进入
大门,四周突然沉静下来。我沿着低矮的灌木镶边的大理石通道向前走去,巍峨宏伟的大菩
提寺就在尽头。梯型的塔身坚实挺拔,金字塔形的塔顶直指苍穹。它不像印度庙那样饰满天
地众神,当年让玄奘震撼的塑金佛像也已不在。它的简朴、它的凝重,使我突然想到西安的
大雁塔: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这就是玄奘所见到的大菩提寺,我此前也曾经在一幅画上见过类似的景象。1799 年,英属
东印度公司的一位职员到此,并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最早的大菩提寺素描。画面上,一座孤零
零的建筑,从头到底长满了野草,塔顶已经坍塌,墙壁上到处是裂缝,一匹骆驼和一匹马在
草地上吃草。几个香客正从光秃秃的大门向外走,他们是来朝拜印度教的保护神毗湿奴的—
—它的脚印就刻在寺前的一块石头上。他们献上鲜花、香油、糖果和金钱。至于菩提树,他
们认为是创造之神大梵天栽下的。这幅素描的标题说得很明白:
“菩提迦耶印度庙东侧景色。”

1811 年冬天,东印度公司的布坎南医生又来到菩提迦耶。他不仅是一位外科医生,还是位
植物学家、业余考古学家。他受孟加拉邦总督的委派,对菩提迦耶进行详细的考察。在此之
前,他在缅甸和尼泊尔旅行时就听当地人说过,佛陀是历史上一位真实人物。在菩提迦耶,
他从居住在大菩提寺的一个印度苦行僧那里了解到,不久前,两个缅甸人受他们国王的委派
来到圣地进香,他们说佛陀就在那棵菩提树下打坐和静思过。不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两
位缅甸人把这里当成他们信仰的圣地。

康宁哈姆被任命为印度考古局局长后,首先就选定菩提迦耶进行考古挖掘。玄奘的记录为他
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康宁哈姆在他的第一份工作报告中写道:“他(玄奘)对这棵著
名菩提树周围的庙宇和塑像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他在书中所列举的几件物品在我们调查核实
后,发现同书中的描述几乎完全一致。”毫无疑问,菩提迦耶就是佛陀觉悟的地方。后来,
康宁哈姆又回到这里,把阿育王所修建的大菩提寺修缮一新,使其恢复了昔日的辉煌,这就
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大菩提寺。在修缮的过程中,他克服了一切困难,完全按照玄奘当年对这
座寺庙的轮廓、装饰及建筑材料的描述来施工。这一点,康宁哈姆在他最后的工作报告中说
得十分清楚:
“今天的大菩提寺和玄奘 637 年所见的没有什么差别。我认为,尽管我们的修
缮带来一点变化,但我可以肯定,它依然是那位中国朝圣者所描述的那座建筑。”在佛教最
神圣的地方,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这一切,都归功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没有他的那些细
致入微的记录,这个历史的见证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如果玄奘知道这座寺庙千年而未毁,历
久而弥新,他会欣慰?会感慨?

大菩提寺的后面就是菩提树,周围是一个大理石栏杆围住的花坛,也被称为 “金刚宝座”。
就像所有的佛教徒一样,玄奘认为这里是圣地的核心:“所有佛教的理念都是从这里传播开
来,发扬光大。”他告诉我们菩提树的命运随着佛教在印度的兴衰也是几经周折。佛陀在世
时,菩提树高达百尺,虽然屡经砍伐,依然有四五丈高。它 “径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
不凋,光鲜不变。”阿育王还是一个暴君时,曾派兵把菩提树的枝干一节一节地砍断,然后
放在一起烧火以祭天,但是很快,菩提树又长大如初。阿育王皈依佛教后,又派自己的儿女
带着从这棵树上剪下的枝条,到斯里兰卡弘扬佛法。现在我们见到的这棵菩提树,是从斯里
兰卡嫁接过来的,它和玄奘描述的菩提树一样枝繁叶茂,不过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了玄奘看到
的高达二丈四尺的保护墙。

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到菩提树下朝拜是他们一生中最神圣的时刻。时至今日,每天仍然
有络绎不绝的朝圣者从四面八方来到来到这里,来到他们信仰的发源地。他们以不同的方式
来拜谒和纪念佛陀。一个三十多人的新加坡朝圣团在树下举行朝拜仪式。就像他们管理自己
的国家一样,他们把朝圣活动安排得有条不紊。在三张桌子搭起的祭坛上覆盖着黄色的绸缎,
上面摆满了鲜花、水果、蜡烛。他们身穿棕色的海青,也就是居士们做法事时穿的一种袍子,
四人一排,坐在他们自己带来的灰色蒲团上。每个人前面还有他们自备的一个精致的架子,
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经书。他们全神贯注地颂经,时而大家一起抬头凝望前方的菩提树。
自始至终,两台高级的摄影机记录着他们的虔诚。
距菩提树更近一点的是一队排得整整齐齐的日本香客,他们轮流上前向着菩提树鞠躬,脸上
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互相之间也没有交流。最后集体合影时,两个人突然从帆布背包中取
出一面写满日文的横幅,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便急切地离开,匆匆登上等候他们的旅游
大巴。有几位来自西藏的喇嘛,就像我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他们额头上淌满了汗水,
磕长头时用的手套也早已磨得锃亮。他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好像会到永远。一
位斯里兰卡的僧人,也没有见他跪拜,也没有见他献花,他静静地在树旁的围栏上系着一串
串的经幡,然后又静静地离去。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来自缅甸的朝圣团。他们在这里其中的
一个仪式是为八位年轻的姑娘剃度。她们每个人都被自己的亲人簇拥着,等待剃度时刻的到
来。被剃度的姑娘跪在树下,两眼微闭,双手合十,脸上庄重的表情给她们增添了几分神圣。
随着一位长者的诵经声,锋利的剃刀划过她们的头顶,黑黑的长发一簇簇地飘落在洁白的大
理石的地面上。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几片纤细的心形叶子随风而下,人们将它们
捡起,作为珍贵的礼物收藏起来。

菩提树下这些虔诚的朝圣者,他们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拜谒佛陀,但是
我想他们的感激之心是共同的。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给人们指出了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今
天他们遵照佛陀的教诲去做了,他们少了很多烦恼,多了很多快乐。诚然,佛教的经典有些
深奥难懂;佛的智慧他们很难身体力行;最终的觉悟又似乎那么遥不可及。但是他们来了,
就是在这里,在菩提树下,佛陀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觉悟。佛陀也是一个人。如果人们像他
那样努力去做,坚持不懈,就都能觉悟。那些刚刚剃度的缅甸姑娘就是以佛陀为榜样,开始
了她们新的生命。

看着他们,我不禁想起玄奘来到菩提树下朝拜时的情景。慧立告诉我们,“法师至,礼菩提
树及慈氏菩萨所作成道时像,至诚瞻仰讫,五体投地,悲哀懊恼,自伤叹言佛成道时,不知
漂沦何趣。今于像季方乃至斯,缅惟业障一何深重,悲泪盈目。”

这是玄奘西行求法十八年来惟一一次感情外露。天山的雪崩,强盗的屠刀,公主以身相许,
至高无上的荣誉,玄奘在他的记录中都只是一带而过。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克服的困难和
所受到的赞誉没有丝毫的炫耀。但在菩提树下,一向意志坚定、镇定自若、无所畏惧的他却
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就像是游子最后回到了家,他可以向亲人倾吐心中的一切。也
许现代人很难理解玄奘当时的心情,然而我想,对于一个拼着性命走上未卜之途追求真谛的
杰出人物来说,他的信念之坚定、境界之忘我、对物欲之无视,早已非常人所能达到。所以,
当他追逐多年终于面对佛陀的觉悟之地时,他的悔之不能同生而亲聆教诲的心情,确实是无
限真挚而深刻的。

玄奘希望能够亲耳聆听佛陀的教诲,而不是后来人的诠释!尽管他已经解开了许多萦绕心头
的疑惑,他西行的目的也即将达到,但他知道自己在觉悟的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年
的旅途使他的身心疲惫,他亲眼目睹佛教在它的发源地的衰落。佛法在其他地方是否会遭到
同样命运?他忧心忡忡。这一切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但使他的追求更加艰难。

我伫立在菩提树下。诵经声停止了,只有朝觐者们低低的、私语般的祷告声和风吹菩提树的
沙沙声。突然间,我感到就在那时那刻,我走近了玄奘。在我西行的路上,我一直刻意地去
寻找他的感觉、思想和反应,从而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偶尔,他或慧立会告诉我,当他被强
盗推向祭坛,准备奉献给河神时,他在想什么;有时,我又觉得,对玄奘在某种特定环境中
的想法,比如天山遭遇雪崩,我的认识也许只是“隔靴搔痒”。很多时候,我只能承认我完
全失败了。《大唐西域记》谈到很多菩萨创造的奇迹,比如使虔诚的信徒起死回生等等,对
我来说,几近神话,但对玄奘来说却是千真万确的。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不仅是
时空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境界的不同。但现在,在菩提树下,在这些朝圣者中,在他们的虔
诚深深打动我的时候,在我重温玄奘在菩提树下失声痛哭的那一幕时,我感到我们的距离缩
小了。他的存在,哪怕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我根本无法接近的世界,却一直在冥冥之
中静静地伴随着我。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一个想和人交流的念头,或许是想证实我的感觉,毕竟我不是一个佛
教徒。这些朝圣者当中一定有怀着和玄奘同样的虔诚、同样的目的,经历了同样的艰辛的人,
来到他们生命中最神圣的地方。

我问新加坡朝圣团的的一位年轻妇女在菩提迦耶的感受。她很虔诚地对我说:“如果你自己
不知道,我也无法告诉你,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几个被我误认为是斯里兰卡香
客的印度人倒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他是毗湿奴神的化身,善良、仁慈、充满爱心。他选
的这个地方倒不错,很适合郊游。”显然这不是我所期望的答案。我又回到菩提树下。这时
我注意到一位打坐的年轻人,他全身素白,一头长长的金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卷,就像我一路
上见到的苦修者,只不过他是一个白人。他可能愿意和我聊聊,但我不知道他还要打坐多久,
但这没有关系,我可以等待。一个多小时后,他睁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向菩提树鞠了一
躬。我走上前去,对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很乐意,不过希望我不在意他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别忘了,佛陀是喝了一位姑娘送给他的粥之后才觉悟的。”他幽默地说。

20 分钟后他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叫安德鲁,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的一位系统工程师。这是他
第 8 次来菩提迦耶了,他每年来工作 10 个月,剩下的两个月到这里静修,为的是追求幸福。
“不管怎样,追求幸福写在我们的宪法里,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他说,脸上温柔的
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可我们幸福吗?我并不觉得。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知道什么使我
感到快乐——赛车、名牌服装、到国外度假等。可你知道,这种快乐并不能持久。我已经厌
倦这种追求了。我们什么时候满足过?什么时候是个够?我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不下来,
幸福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的困惑。佛陀曾经身居王宫,他父亲是一国之主,为他提供了所
有的奢华,但他放弃了这一切。最终,他在菩提树下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

佛陀在这里领悟到了什么?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要聊这些,我能聊到太阳落山,”说着,他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你肯定读了不少有关佛教
的书。我的理解是,无知是我们痛苦的根源。佛教里的无知不是说我们没有知识,而是说我
们不了解事物的真相。比如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认为我的情感、我的想
法、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们都以自我为中心,于是就郁闷、生气、愤怒、仇恨,甚至会誓
死捍卫我认为属于自己的利益。我们一辈子就是这样患得患失,自然就会产生矛盾和冲突。
没有的,我们想得到;得到的,我们怕失去;失去了,我们痛苦不已。可是‘我’倒底是什
么?佛陀在菩提树下问自己。真的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我吗?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身体无时
无刻不在变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一个永恒的我。至于我们头脑里的、心里的,更是
千变万化的。昨天奉为真理的,今天就可能认为是谬论;今天认为是朋友的,明天也许会当
作仇人;现在喜欢的,可能没过多久就厌弃了。所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可是我们却执著于
这个‘我’。结果是什么呢?是烦恼。

“如果我们把自己和别人等同对待,也就是佛教中说的‘无分别’,我们就无烦恼了,也就
真正自由了。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我们偶尔会捕捉到这种自由的快乐。有时面对一些人
和事,我们放下了,想开了,我们会感到释然、轻松,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心情也愉快了。其实这就是一种无我的状态,无论多么短暂,多么无意识,如果我们有意识
地去做——也就是佛教里讲的修行——我们就会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快乐。这些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尤其是当我们的利益受到侵害时,我们又会被‘我’所纠缠。

他停了下来,看我的反应。当他确认自己不是在“对牛弹琴”时,又接着说:“通向觉悟的
路很漫长,充满矛盾和痛苦,而且没有人能够替我们走。我们学到的所有的关于佛教的知识,
还有高僧大德的指点,只是给我们指明方向。最终,只有我们自己身体力行,用心去发现和
体验这种自由的快乐,才能真正获得觉悟。”

安德鲁的一席话,虽然不能说使我顿开茅塞,但确实解答了我心中的很多疑惑。尤其是对自
我的剖析,以及如何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觉悟,使我对佛教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种以自我
努力为基础的佛教,和姥姥信奉的佛教似乎完全不同。在姥姥的心中,佛菩萨主宰一切。她
真的相信如果她按佛经上所说的去做,一心礼佛,尽量行善,其余的都不用操心。她每天都
祈求佛菩萨的保佑。她的愿望并不多:弟弟出生后,她不再求观音菩萨给我们孙家送子,而
是求她保佑我和姐姐每人都能找个好丈夫,全家健康长寿。她最终的愿望是我们一家人都能
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在那里过上永久的幸福生活。她深信观音菩萨能够满足她的这些愿望。
我记得我曾和她开玩笑说:如果我抢了银行,然后把一半的赃款捐给寺庙,求观音菩萨保护
我,她能做到吗?姥姥责怪我对菩萨不敬,但她想了会儿后迟疑地说,
“菩萨会保佑每个人”。

不光姥姥相信佛菩萨是万能的,汉语中的“佛”字也给人这样的印象。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
个字给安德鲁看。佛字的左偏旁是个人字,右半边“弗”是“不”或“非”的意思,合起来
可以理解为 “非人”。如果一个人不是凡人,他一定就是神了。佛陀在姥姥的眼里就是一个
神,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万能的神。他能够回答我们所有的祈求,帮助我们实现所有
的愿望,还能把我们带到西方极乐世界或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佛经中说,十方三世界一切
佛菩萨都拥有无边法力。

安德鲁认真地听我讲,不时点着头。“这也是对佛经的一种解释吧,”他微笑着说。“我想,
这样做是想吸引更多的人信佛。一旦人们入门了,他们就会认识到佛法的益处。这时,他们
就不再需要鞭策了。佛陀当年正是用这种办法说服他的贴身弟子阿难出家的。阿难有一个美
貌无比的未婚妻。在他们的婚礼上,佛陀告诉阿难他应该先尝试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
他不喜欢,佛陀保证给他找 500 个美丽的妻子。没过多久,阿难意识到出家人的生活是他惟
一的向往,他一个妻子也不想要,更别说 500 个了。”

安德鲁不像姥姥一样把佛陀当神看。他告诉我佛陀本人曾经这样说:“既然创造我们的创造
之神大梵天是永恒不变、不朽不灭的,那为什么我们会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呢?如果没有永
恒的万物,又怎么会有永恒的神灵?”佛陀为弟子们指明了道路:他以自己的努力获得觉悟,
他向我们展示了内心潜在的力量。他告诉人们,就连他的教诲,也不是终极目的,一旦发挥
了作用后,也应该摒弃。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一位行人需要过河,但河上没有桥也没有摆
渡,他扎了个筏子过了河。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既然筏子帮他渡过了河,他是否就应该背着
它四处行走?还是把筏子留下来,继续赶路?佛陀说:“同样的道理,我的讲经说法就如同
那只筏子,是用来渡河的,而不是让人背着赶路的。”

安德鲁对佛教很了解,他从另一角度的理解听起来很有道理。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姥姥信
奉的佛教——也就是我们批判了几十年的封建迷信——就是佛教的全部内容。我根本就不了
解佛教还有另外一面,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面。不过,安德鲁必须走了。他告诉我说他在附近
的一座寺庙里跟一名斯里兰卡僧人学习。“我身上的毒还不少呢,”他笑着说。他每天早晨打
坐,下午学习,晚上接着打坐或复习白天学到的东西。他说来菩提迦耶对他帮助很大,这里
有许多好老师,而且每天看到那些虔诚的朝圣者对他也是一个鞭策。

临走前,安德鲁说他想再给我讲一个小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僧人到菩提迦耶,他见着佛像
就磕头发愿。突然他看到佛陀也对着这些佛像祷告,就惊讶地问:“你是佛陀,为什么对着
自己祷告?”佛陀答道:“你说对了,求人不如求己。”

安德鲁告诉我去找一个叫阿育的导游,他是个佛教徒,他的介绍会使我学到很多东西。我买
门票时,就曾回绝了一个导游的服务,因为我以前用过的导游,不过是重复导游书上的几句
话,而且他们口音太重,我只能听懂一半,但愿那位被我回绝的导游别是阿育。结果果然是
他!他大约有 50 岁,身材不高,脸上有一股孩子气。“迷途的羔羊终于回来了,”他笑着说。
“欢迎你来菩提迦耶。”

阿育把菩提迦耶的每一个景点都给我讲了一遍。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又在这里呆了七个
星期:他从远处眺望菩提树的地方,他静思的地方,他再一次打坐的地方,他躲避暴风雨的
地方,他最初试着说法的地方。阿育带我到入口处附近,告诉我这是佛陀当年同一位婆罗门
长者谈话的地方。“你知道佛陀对他说了些什么?”阿育问我,还没有等我说话,他自己就
飞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人并不能因为出身就成为婆罗门。一个穷人可以成为婆罗门,
他虽然身无分文,但他无欲则刚。’这正是佛陀的伟大之处: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上帝
不可能决定谁高贵、谁低贱。”阿育说话时,两手不停地打着手势,脸上也泛着激动。“佛陀
的一个弟子是个剃头匠,另外一个是清道夫,还有一名歌舞妓把一座花园捐献给佛陀,每逢
雨季时,佛陀就在里面静修。”

从阿育的名字、他对佛教的兴趣点、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我想他可能是一个低等种姓
的人皈依了佛教。虽然在我看来他和别的人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印度人只需看上一眼,便知
道彼此属于哪个种姓。他们的肤色、服饰、眼神,还有其他的身体语言,都深深地打上了种
姓的烙印。

印度人对种姓非常敏感。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问了他为什么皈依了佛教。“为了解脱,
从种姓制度中解脱出来,从烦恼中解脱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说。
“您一定知道印度的种姓制
度吧?”

我点了点头。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没有人敢接触的贱民,我可以抬起头来做人,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和
别人一样受到尊重,”他打着手势强调说。
别人是这样看你吗?我问。

“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看。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找回做人的尊严。婆罗门把人分
成等级,还说这是神的旨意。如果真有神的话,他怎么会对他的孩子如此残忍?残忍到不许
我们进他的庙里去朝拜他?如果神真想惩罚我们的话,那他为什么不把我们造成四条腿的怪
物呢?”

阿育的自信心让人感到欣慰。可是来印度之前,我读了一份关于印度下等人被歧视、被虐待
的报告,其中的案例让我震惊。在印度,每天都有哈里真被无辜杀害,他们的女人被强奸。
他们没有任何罪责,就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比哈尔邦的情况尤其严重,而菩提迦耶所在的迦
耶区又是该邦最为动荡的地区之一。这里有一个由婆罗门组织的私人民团,叫萨瓦纳救世军。
他们策划了多起行动,残杀了数百名哈里真,强奸他们的妻女,放火烧掉他们的茅屋和庄稼。
“轮奸战役”是这支民团 1992 年在迦耶及周边地区发动的一次最恶毒的行动。在 5 个月的
时间里,萨瓦纳救世军的骨干分子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地发动袭击,
轮奸了二百多名从 6 岁到 70 岁的哈里真女人。他们扬言,这样做是为了给哈里真一个“教
训”:如果他们胆大妄为,他们的女人就会遭到这样的羞辱。

以前我总觉得中国的地主已经够坏了。小时候,我们都看过周扒皮的故事。老地主周扒皮吝
啬得要死。为了使长工多干活,周扒皮每天早晨鸡没叫时,就起来,偷偷溜到鸡窝前学鸡叫,
引得家里的公鸡提早打鸣。每个学期,学校都请贫下中农来给我们忆苦思甜,讲述他们在旧
社会如何遭受王扒皮、李扒皮的剥削和压迫。听了这些,每个学生都热泪盈眶,高呼:“不
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每次忆苦会后,我们都领到一份用麸
子和野菜做成的忆苦饭。我根本就咽不下去。有一次,我把忆苦饭带回家问姥姥,过去是否
真的吃这种东西。她说:“你们都是在蜜里长大的,过去一年里有好几个月要吃这些。”

不过,在忆苦会上,我有件事从不敢让别人知道,那就是我们家里就有一个地主——我爷爷。
他早就去世了,但他的照片却一直挂在我家墙上。看着照片上爷爷那张瘦削的脸,我觉得他
长得都有点像周扒皮。我问父亲他是否也像周扒皮那样惨无人道,父亲总护着他,说他只有
5 亩地,从来没过过一天奢侈的日子。他还在村里开了一个中药铺,穷人来抓药,他不收钱。
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但是我也不敢表示怀疑,我亲眼目睹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地
主富农首当其冲成为革命的对象。他们永远无法摆脱打在他们身上的阶级烙印。我们全家之
所以能够逃脱这种厄运,是因为父亲 16 岁就参加了革命。此外,父亲还不停地向组织坦白
交待,主动划清和反动家庭的界线,甚至在抗美援朝前线都是如此。尽管他对党忠心耿耿,
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他惟一的安慰是我们全家没有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我属于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但是,我的感觉是,如果把中国的地主阶
级对待贫下中农的态度和印度的婆罗门对待哈里真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在印度,哈里真
不仅在人身和物质上被剥夺了一切,而且不被当人看,甚至根本就不配和其他人呼吸同样的
空气。如果我是个哈里真,我觉得我很可能铤而走险,起来造反。除了世世代代压在身的耻
辱和根本就不能称为生活的生存外,我还能失去什么呢?

而且,在中国历史上,许多农民起义也都是打着佛教、特别是弥勒佛的旗号,揭竿而起的。
农民领袖们称他们是弥勒佛的化身,降临于世,扫除邪恶的势力,给人们带来平等、安宁和
富足。不难想象,他们的号召对于身处底层的中国农民有多大的煽动性。毛泽东所领导的中
国革命,可以说是这种农民起义的继续。它们的口号同样是平等,目标是共产主义的人间天
堂。

我把我的想法和阿育讲了,他静静地听着。
“你知道我们的毛式游击队吧?”他轻轻地问我。
“他们崇尚毛泽东和他的游击战术,而且坚信暴力是解决印度贫困和不平等的惟一办法。他
们在比哈尔邦十分活跃。

阿育说就像当年的中国共产党组织武装暴动一样,毛式游击队前往最贫困的村庄,支持穷人
提出的分土地和提高工钱的要求。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就把民愤最大的地主抓起来,
交给穷人公开批斗,之后再把这些人一一处决。除去地主外,警察、向警察通风报信的人、
政府官员和私人民团的活跃分子也是毛式游击队打击的目标。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发动印度近
两亿的下等种姓的人起来革命,建立印度人民共和国。

革命似乎并不符合印度的国情,至少是中国式的革命,尽管毛泽东对印度共产党曾寄予厚望。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印度共产党来信祝贺。毛泽东如是答复:
“我坚信,通过
勇敢的印度共产党和印度全体爱国人士的团结奋斗,印度将很快摆脱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压
迫和束缚。像自由的新中国一样,一个自由的印度将出现在社会主义和人民共和国的大家庭
里。”但毛泽东的预言并没有实现。

阿育不赞成毛式游击队的暴力行为。“佛陀早就说过,仇生仇,恶生恶,”他平静地说。“冤
冤相报何时是头?毛式游击队确实把土地夺过来了,但他们并不能维护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土
地。他们在杀戮婆罗门的同时,自己也生活在恐怖之中,每一个婆罗门被杀,就有 10 个哈
里真丧命。一年多前,迦耶地区的数百名哈里真在一个夜晚冲入一座村庄,他们把 35 名婆
罗门从床上抓起来,押到田里,一个一个地用镰刀割断他们的喉咙。可是结果是更加残酷的
报复。革命也许会快一些改变现状,但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且不会持久。改变人必须改
变人的思想,这才是长久的出路。佛陀,还有我们的领袖阿慕贝德卡尔,就是这样告诫我们
的。”

让我羞愧的是,直到来印度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阿慕贝德卡尔,一个非凡的人物,一个
传奇的人物,一个肩负着历史使命的人物。他是一个哈里真,从小就忍受着他的种姓世世代
代都必须忍受的屈辱。但他的爷爷和父亲都为英国驻扎印度的军队打过仗,所以他有机会在
英国人开办的学校里读书。他是印度第一个获得奖学金到国外去学习的哈里真,而且一连在
英国、德国、美国拿到三个经济、政治、法律的学位。但是当他载誉归来时,婆罗门依然把
他作为一个哈里真对待。城市里没人肯租给他房子;他的下属把他视如麻疯病人,从来不把
文件亲自递给他,而是扔到他的桌子上,以免被他污染。他痛苦的经历以及下等种姓人的悲
惨命运,使他决心向种姓制度挑战。

首先,他要求他自己种姓的人,玛哈人,从自身做起,打破传统的约束,放弃搬运牲畜和尸
体的职业,送子女们上学。另外,他向英国政府和国大党施加压力,以求从政治上和法律上
保障下等种姓人的利益。婆罗门和其他种姓群起而攻之,甚至非常同情哈里真的圣雄甘地也
不支持他的要求。甘地认为种姓不平等的解决办法是让婆罗门自愿地改变他们的偏见,而阿
慕贝德卡尔要求宪法赋予下等种姓人同等的权利。
凭借他聪明过人的才干和善于雄辩的天赋,阿慕贝德卡尔成为印度独立后第一位司法部长,
并负责起草印度的新宪法。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由于国大党的反对,新宪法并没有给下等种
姓的人带来真正的改变。 “我生是印度教徒,这点我不能选择,但我绝不这样死去, ”他告诉
他的人民。和甘地一样,阿慕贝德卡尔主张非暴力。“如果我心里充满仇恨,我会给这片土
地带来灾难。”即使传统和现实对他和他的人民如此不公正,阿慕贝德卡尔还是深深地爱着
他的祖国。他的抗议就是皈依佛教——一个和平的、尊重个人的、最重要的是平等对待他的
人民的宗教。1956 年 10 月 14 日,四十多万下等种姓的男人、妇女、儿童响应他的号召,
身穿洁白无暇的衬衣和纱丽,从印度各地来到中部的那格浦尔,举行集体的皈依仪式。在沉
睡了近一千多年后,佛教又在印度复苏了。

然而,阿慕贝德卡尔和他的追随者所信奉的佛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教。他们并不接受因
缘和轮回这两个佛教的最核心的概念。婆罗门祭司告诉下等种姓的人,他们要履行他们的谦
卑的职责,不要玷污上等人,经过几个轮回以后,在非常遥远的将来,他们可能会得到好的
报应,但是他们绝对改变不了他们的种姓。阿慕贝德卡尔不想让他的人民有任何依赖及不切
实际的幻想,他坚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在来生来世。

阿育没有像许多哈里真一样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阿慕贝德卡尔,以表达他们对领袖的感激之
情。
“在今天的印度,佛教徒最重要的任务是弘扬佛法,否则我们的努力将前功尽弃,”阿育
提高了声音强调说。
“阿育王对传播佛教贡献最大,我想取他的名字以实现这一愿望。”但是
他只能给像我这样的游客讲些佛教的故事,而不能劝人皈依佛教,那样做是违反印度法律的。
他只希望人们在离开菩提迦耶的时候,能够记住点什么——一尊佛像、一座佛塔、一个故事
或者是在这里遇到的一个人。“这就像是播种,总有一天这些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

我告诉阿育,这和古代印度僧人到中国传播佛教或中国僧人到印度寻求佛法是一个道理。他
们每个人就是一粒种子,两千多年来这些种子已在中华大地深深扎根,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
将它们摧毁。

阿育笑了。他对他的前辈充满了崇敬之心。“特别是玄奘大师,”他加重语气说,
“他的意志,
他的博学,他对众生的同情,他对印度的记录,他对菩提迦耶的贡献。他功德无量!难怪我
们每一本导游书上都有一章专门介绍他。”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争取平等的道路漫长而艰辛,甚至遥遥无期。他难道不希望他们
的领袖阿慕贝德卡尔再生来帮助他们,哪怕是梦想?

“不,”阿育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人死不可能复活。现在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帮助自己。佛陀
临死前告诉他的弟子:‘以自己为依靠,精进、正念、善德。以正念为指导,不放逸。以此
善法为住,永免生死,永断痛苦。’”

有人把阿慕贝德卡尔和他的追随者叫“新佛教徒”,也有人认为他们的皈依是为了取得政治
资本,但是我非常同情他们。和阿育交流,我有一种共鸣。他们的信仰是理性的、充满爱心
的、以自我努力为基础的,我觉得我倒可以成为这样一名佛教徒。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一片粉红色,游人渐渐地走了,整个菩提场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晚
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朝圣者们在佛龛上点上油灯和蜡烛,摇曳的灯光像夜空中的星星眨
着眼睛。到了阿育做晚课的时候了,他请我一起参加。“夜晚的菩提迦耶比白天气氛更浓,
玄奘大师在这里呆了七天七夜,他肯定会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他对我说。他去拿了些蜡烛,
我们又开始围着一个一个的佛龛绕行。他在每一处点燃两只蜡烛,一支为我,一支为他自己。
随后,他开始祈祷,我则静思几分钟。佛陀是一个人,他给我们留下了强有力的教诲:你能
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生活,你能够找到自己。终于,我明白了,就像夜晚的烛光,
佛教照亮了黯淡的人生。即使像我这样没有信仰的人,都不禁受到鼓舞。终于在比哈尔邦,
我心里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宁静。尽管这里贫穷,充满暴力,但这里毕竟是佛教的发源地。

第九章:恒河之旅

2004 年 11 月 19 日 10:27

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贝拿勒斯,也就是今天的瓦腊纳西,即光明之城。
他听说曾经和他一起苦修的五个人还在该城外的树林中苦苦寻觅解脱生死之路。当时他们对
佛陀放弃苦修非常不理解,并充满鄙夷。现在,佛陀想告诉他们自己在菩提树下悟到了什么。
他们后来成为佛陀的开门弟子。

从贝拿勒斯的五弟子,佛教开始传播。二百年以后,阿育王帝国的最西端,也就是今天的阿
富汗接受了佛教。公元 1 世纪,佛教传入中国,而后又影响了朝鲜和日本。玄奘在西行路上
看到的无数寺庙佛塔、佛像雕塑、高僧大德,以及虔诚礼佛的国王百姓都说明,佛教在人们
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而所有这些都是从贝拿勒斯开始的。这就是为什么它在佛教历史
上及在佛经中被赋予特殊的地位。佛经中的很多本生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
在贝拿勒斯……”

一路上,玄奘想到这些,倍受鼓舞。632 年他来到贝拿勒斯。但是,他在此地所见所闻却令
他稍感意外。“人性温恭,俗重强学。多信外道,少敬佛法……外道万余人,并多宗事大自
在天,或断发,或椎髻,露型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他多少有些失望地写
道。

很快,玄奘就找出了贝拿勒斯人虔诚无比的原因——它是印度最神圣的城市,“圣城中的圣
城”。在印度神话里,恒河是一条天河,是创造和毁灭之神湿婆用他长长的头发把河水引到
人间来的。后来,湿婆发现恒河岸边的贝拿勒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于是他选择此地作为
自己在人间的住所,而贝拿勒斯遍地皆是的神庙就是他的行宫。这些传说让虔诚的印度教徒
们深信:如果他们在贝拿勒斯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后把骨灰撒在恒河里,他们就可以从
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早在佛陀之前,贝拿勒斯就是宗教和知识的中心,集聚了全印度很多
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天象家、音乐家、医生、圣贤,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苦修者。即使
在今天,贝拿勒斯还拥有不下两万名婆罗门祭司。

佛陀决定就在这个印度教的圣地开始传播自己的思想。他深信如果他能够在这里成功,在印
度其他地方也会势如破竹。佛经中的一个本生故事讲述了佛陀是如何改变了贝拿勒斯人的信
仰:很久很久以前,在贝拿勒斯有一个年轻的王子,他对婆罗门祭祀时大量杀生感到惊骇。
他认为这样做对人、对神都没有好处,真正的宗教应该崇尚生命,而不是杀生;真正的信仰
提倡的是内心的宁静,而不是残暴。王子想出了一个制止杀生的行动计划。每年他都给一棵
古老的榕树焚香,供奉鲜花、糖果和清水。几年后,他继承父位,成为贝拿勒斯的国王。他
把臣民召集到皇宫,告诉他们他对老榕树许过诺:如果他有朝一日当了国王,他就给榕树祭
献一份特殊的贡品。大家都一致表示赞同,并且说:“我们立即准备这份祭品,您想杀哪样
牲畜?”他回答说:“我许的诺是要把杀生、偷盗、妄语、邪淫、饮酒之徒当作祭祀贡品。
我要让所有的百姓都知道我的许诺。”从此,贝拿勒斯的人就再也不敢宰杀牲畜了,并因恪
守佛教的五戒而闻名于世。

佛经中的本生故事真实地反映了佛陀最初在贝拿勒斯讲经说法时遇到的挑战。起初,人们不
过把佛陀当作这座圣城里无数个圣贤之一,在向他们许诺另一种解脱生死的办法。会不会有
效,还需要时间的检验。终于,经过五年多的努力,佛陀赢得了上至国王、下至百姓的支持,
贝拿勒斯的国王也因其身体力行弘扬佛法而在佛经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有一年,邻国的军队
进攻贝拿勒斯,兵临城下,全国一片恐慌,大臣们匆匆来到王宫,看到国王正在打坐。他们
请求出兵,没有想到国王的回答却是:“我不希望为了保住我的王位而发动战争。如果我们
毁灭他人,我的内心将不会有片刻安宁。如果他们这么想要这个国家,就让他们拿去好了。”
最终,他的善良和慈悲感动了他的敌人,贝拿勒斯保住了。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贝拿勒斯仍然保留着玄奘当年描述的圣洁和活力。身披长发、赤身裸体、
涂满灶灰的苦行者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小巷,只有路边寻食的牛会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们几
眼。市内迷宫般的小巷和密集的、杂乱无章的民房,使我不禁想到玄奘的比喻。在玄奘眼里,
它们像鱼鳞,可我看来,倒更像是沙丁鱼群,水泄不通。没有地方比位于贝拿勒斯中心的金
庙——湿婆神最神圣的殿堂----更拥挤,更嘈杂了。这里的街道不足一米宽,两边的纪念品
商店排得密密麻麻,简直要碰到我的头。我不是在走,而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着,迎着浓
烈的薰香和鲜花的味道慢慢地前进。我无法知道湿婆神的雕像是否像玄奘描述的那样感人,
因为非印度教教徒是不允许进入神庙的。引起我注意的是后边的那座清真寺,这是原来神庙
的一部分。17 世纪后期,信仰伊斯兰教的莫卧尔王朝的皇帝奥郎则布,下令毁掉了贝拿勒
斯城内包括湿婆神神庙在内的几乎所有印度教的庙宇,并在原址上修建了很多清真寺,包括
这里的两座。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冲突由来已久,而在此地表现得尤其突出。清真寺的四周
围上了铁栅栏和瞭望塔,上面站岗的穆斯林教徒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虔诚朝拜的印度教教
徒。

然而,贝拿勒斯永远不变的是恒河。一天清晨,黎明时分,我来到河边。初升的太阳像一个
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把河水染成金黄色,粼粼的波光洒满河面。河岸上绵延数里的庙宇、
神殿、寺院和清真寺都像涂了一层金。码头的长长石阶上,站满了朝圣者和当地的百姓,他
们迫不及待地入河沐浴。他们都相信,恒河可以净化他们的一切污垢和罪恶。

我登上了一条小船,慢悠悠地沿河飘荡,眼前展现的是一幅长长的精美绝伦的朝圣图。在河
边一个“卡德”,即码头上,一位婆罗门教的祭司正在为一对新婚夫妇及他们的家人祝福。
新娘身穿大红的沙丽,脸上半遮半露,她并没有看着祭司,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郎,一只
手紧紧地抓着他西服的一角,好像如不抓紧,幸福稍不留神就会脱手而出。岸边上,人们小
心翼翼地往水里投放着花瓣和泥制的小油捻灯,然后沉入水中,待浮出水面之后,他们面对
太阳,双手捧起神圣的恒河水,把它作为奉献给祖先及诸神的祭品倒回河里。然后他们就像
孩子一般嬉笑、戏水,直到心满意足,才慢慢地往他们随身携带的罐子里装满水,走上岸来。

再往南走,神圣的宗教仪式和日常生活的需要互为衬托。5 头牛正在把昨夜的食物排泄到河
里,加上贝拿勒斯上百万居民的粪便,不经任何处理便顺着开放的下水道流入恒河。一个男
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正在刷牙漱口,几个饭店的洗衣工在被粪便污染的河水里使劲地搓洗着
洁白的浴巾,说不定我在饭店用的浴巾就经过这样的 “净化”过程。我不敢再多想,就让
船工赶快划走。

莫里格里迦码头有最著名的火葬场。虔诚的印度教徒相信,保护神毗湿奴远在创世之初,在
恒河还没有从天而降的时候,就在这里挖了一个莲花池,以供光明之城的人享用。另外,就
是在这里,湿婆神降临人间,在死者的耳边轻轻地默念超度经文,使他们的灵魂升天。这里
是出生和毁灭之地,也是解脱之地。许多印度人,尤其是老弱病残者,早早就来到贝拿勒斯
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莫里格里迦火葬场一天 24 小时,一年 365 天,几个世纪,几千年来,
永远都是那样地忙碌。我们的船划过的时候,3 座柴堆正在熊熊燃烧,死者的亲人们站在一
边静静观望,没有悲伤,更没有嚎啕大哭。船工告诉我,如果亲人太悲伤,死者就割不断对
他们的留恋,其灵魂就不易升天。尸体焚烧完后,骨灰直接撒到恒河里,在水面上飘荡,和
枯萎的花环混在一起,流向远方,流到天边。

“此国人说恒河是幸福之河”玄奘写道,“河里洗过澡可以使人洗掉全身的罪恶;用河水漱
口可以帮助人逃过灾难;在河里溺死可以在天国得到重生。所以男男女女都涌到恒河边上。”

玄奘对恒河是否有净化一切罪恶的力量,深表怀疑。在这点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
一个。玄奘告诉我们,斯里兰卡来的天神菩萨曾和印度教徒们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他
走进恒河,面朝南站定,然后开始使劲地用手击水。朝圣者们迷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做。他说:“我的父母住在斯里兰卡,他们都很渴,我很想让这水能流到他们那里。
”人们听
了哄堂大笑,“菩萨,您错了。您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啊?您应该动动脑子。您的家在千里
之外,这就像是您想追上前边的人,却在向后走,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他点点头说:
“地
狱中罪恶无数,恒河的水如果能够洗刷所有的罪恶,那么我和家人之间只是相隔几座山,几
条河,他们为什么不能得救呢?”这些印度教徒突然意识到他们的错位,于是拜天神菩萨为
师。

从《大唐西域记》可以看出玄奘极少对奇迹产生怀疑,所以读到他讲天神菩萨的故事时,我
感到耳目一新。但是玄奘多少有些矛盾:他对印度教里的奇迹表示轻蔑,可是却全盘接受佛
菩萨的种种神话般的力量。他西行途中,所到之处的传说和神话,尤其是和佛教有关的,他
都一一记录下来。我读《大唐西域记》时,总是不知不觉地跳过描写佛菩萨施展法力、拯救
众生的几页,好像我不希望它们存在。如何看待宗教中的奇迹,一般来讲,你或者相信它,
或者拒绝它。很明显,玄奘确信奇迹的存在,否则他不会在濒临绝境的时候向观音菩萨求救。
我姥姥绝对相信佛菩萨是万能的,尽管观音菩萨并没有像她祈求的那样把我变成一个男孩。

只是在这次旅途中,我才了解其实佛陀自己并不赞同人们对奇迹的信赖,因为它们是精进和
觉悟的障碍,是与刻苦修行而达到觉悟的境地背道而驰的。佛陀甚至否定了大梵天——印度
教里创造之神。佛陀问:“如果他法力无边,为什么他很少给人祝福?为什么他的子民都在
受苦受难?为什么他不能让他们幸福?”佛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佛陀在渡口遇到一位
苦行僧,苦行僧说他有超人的能力,可以让自己走着水面过河。佛陀的弟子认为这是一种挑
衅,恳求佛陀给这位自以为是的人表演一下他的技能。佛陀说:“我们上船吧!”到了对岸,
佛陀问船家要多少钱,船家回答:“一文钱”,佛陀转过头来对他的弟子说,“看见了吧,这
样的法力就值这么多钱。”

我望着恒河里攒动的人头。显然,许多印度人现在依然相信恒河的魔力,就像他们的祖先一
样。我想和他们聊聊。没有人比米什拉更能回答我的问题了。他是贝拿勒斯一个最重要的庙
宇的祭司,也是贝拿勒斯印度大学水力工程学教授,专门研究恒河的环保问题。我在一本杂
质上读到他的专访,决定拜访他一下。人们告诉我他就住在宊斯码头上最高的那座白房子里。
我离船上岸,果真就找到了他。

米什拉看上去精神矍烁,一头浓密白发直梳在脑后,和他的一身素白以及粉刷得雪白的客厅
浑然一体。他刚刚做完晨礼——在恒河里沐浴半个小时,然后在自己的庙里祈祷。

我告诉他我来贝拿勒斯的目的。“玄奘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地方。”他说道,好像在和我谈论一
个共同的老朋友。
“他对恒河怎么看?我敢打赌,恒河那会儿一定比现在干净得多。 ”我告诉
他玄奘说恒河的水像祖母绿一样,清澈见底。我也提到我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切。我问他在恒
河中沐浴难道不担心生病吗?

“我完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平静地说,
“但是我必须这样做。我要活下去,就得这样做,
而且要一直这样做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于我们就像空气、阳光一样重要。这就是
为什么我们必须清理恒河。”他的恒河清理工程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他和美国科学家一道,
采用一个新的有机污水处理系统。“那时我们的人民又有了纯洁的圣水,不必再担心疾病的
侵害。”他说着,脸上露出爽朗而乐观的微笑。

米什拉的庙宇供奉的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哈奴曼可以说是孙悟空的鼻
祖,他的本领和齐天大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国,或者说,一个
跟头十万八千里跳到了中国。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无论孙悟空有多大的本领,他仅仅是一
个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但是对印度人来说,哈奴曼却是万能的神。你想找对象,你想考大学,
你想当官发财,你想儿孙满堂,总之,无论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你都能请神猴帮你清除一切
障碍,最终实现目标。我在印度的一路上,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到处都看到供奉哈奴曼
的庙宇。导游书上说米什拉的庙里就有这样一段赞美神猴的诗:

“您所做的只有上帝能做,
我的难处非您不能解决。

快快来吧!帮帮我吧!

世上谁不知道您的名字就叫‘解难之神’”

“可恒河变得越来越混,哈奴曼也只能袖手旁观。就连像您这样的祭司都不能在河里无忧无
虑地沐浴。”我说这话时,
,多少有点挑战的意味。

“哈奴曼激励着我去完成毕生的事业,”米什拉冷静地回答着我的质疑。“英国有这样一个谚
语,叫‘自助者天助。’ 哈奴曼并不是要替我们去做我们该做的事,自己的事还要自己做。
但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我会做到的。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帮助我,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给米什拉讲了中国的哈奴曼。他真的相信神猴确实存在吗?哈奴曼是不是也和孙悟空一
样,是虚构出来的?

“我知道他始终伴随着我,保护着我,”他用手指着胸口说。
“我觉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信仰。
玄奘肯定也和我一样。”

玄奘确实有坚定的信仰,但是米什拉是位科学家,信仰和科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相悖的。和大
多数人一样,我更相信能被逻辑和科学所证明的。

“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必须解决这个世界上的问题,这个用我们的思想和感性所认知的世
界,”他解释道。“但是还有一个精神世界。我喜欢把恒河看做是一条生命之河,信仰和科学
就是它的两岸。虽然两岸永远不会相遇,但是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否则生命之河就不会
流淌。没有科学,我们就会回到黑暗的中世纪;没有信仰,生活会更贫乏。这就是我为什么
要清理恒河。”

米什拉的话使我思考良久。是信仰推动他为拯救恒河而奔波,是信仰促使玄奘踏上西行求法
的路,同样是信仰支撑着我姥姥走过了苦难的一生。如果我能够跨过信仰这个坎,我就不会
有那么多的怀疑、问题、不解。佛教里的许多东西我刚刚开始领悟,我知道像姥姥希望的那
样,我会从中受益无穷。但是我还不能说自己有信仰。也许,信仰就在我面前,等待着我去
发现。也许,我需要以整个生命之旅才能找到我寻求的东西。

从米什拉屋外的台阶上,看不到贝拿勒斯密集的建筑和人群,我眼前只有宽阔的河面,一直
伸向灰色的地平线,上面一片光明。生命可能真像恒河一样有那样一个彼岸。

下午我来到恒河东岸的鹿野苑。玄奘告诉我们鹿野苑这个名字是从佛经中的一个本生故事来
的。很久很久以前,佛陀前世的时候,曾经是森林里的一头鹿王。一天,贝拿勒斯国王狩猎
时,捕获了一头怀孕的母鹿,鹿王请求国王把自己杀了,给母鹿和未出生的小鹿留条活路。
动物都如此善良,更何况人呢?国王受到感动,放弃狩猎,并把这片树林送给鹿王,鹿野苑
由此得名并一直流传至今。这里树木茂密,时有鹿群出入。路边的田里,农民正在用镰刀收
割甘蔗,然后把它们堆在水牛拉的板车上,慢慢悠悠地拉回家去。和熙熙攘攘的贝拿勒斯相
比,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像以往一样,玄奘记录了这里许多有关佛陀的传说,特别是由阿育王建立的昙麦克塔。就是
在这里,佛陀找到了昔日与他为伴的五个苦修者,并把自己悟到的东西告诉他们。佛经上称
这里为 “法轮初转处”。康宁哈姆在没有《大唐西域记》之前,试着发掘的就是这座佛塔。
玄奘到来时,它高达三十多米,上面装饰有奇珍异宝。现在,它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以前
精美的雕刻饰物也所剩无几。周围富丽堂皇的寺庙如今是一片废墟,留下的只有倒塌的石柱
和残垣断壁,还有佛龛里的小佛像。废墟静悄悄的,三个西藏的僧人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
树下,两眼紧紧盯着达玛吉喀佛塔,入静沉思。这里不再有玄奘当年见到的 1500 名僧人的
宏大场面,也不再有可以和王宫媲美的寺院。但是寂静之中,我更强烈地感到,或许这才是
佛陀希望的:他并不想让我们纪念他,而是要我们永远铭记他的教诲。

鹿野苑留下的遗迹大部分都珍藏在昙麦克塔附近的博物馆里。矗立在博物馆门内的是阿育王
的石柱上的大狮子。玄奘到来时,狮子还在佛塔旁边。“那石头像玉石一般,光芒四射,闪
闪烁烁”。现在依然如是。四头狮子蹲坐在象、牛、马和法轮上,下面是莲花宝座。狮子面
向四方,张开大口,骄傲但并不凶恶地吼着。它们吼的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是说佛法无边吧。
的确如此。用正义实施统治,用仁政取得胜利,达到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和谐——这是阿育
王的遗嘱,也是印度共和国国父们的坚定信仰,已经写入印度宪法。印度的国旗上是法轮,
国徽上是巨狮,上边写着“真理必胜”。尼赫鲁曾经说过:“我不能成为佛陀,但阿育王,我
可以试着去做。”

再往博物馆的里面走,有一尊被称为“佛陀初转法轮”的佛像。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里驻足。
这可以说是佛教艺术中最完美的雕塑。玄奘说他看到这尊佛像时,被深深地打动了,他请人
用檀木复制了一个,带回中国。我也有这样的愿望,任何人都会这样想。你知道这尊佛像是
石头做的,但它柔和、光亮,即静又动,看起来栩栩如生。我首先被佛像的头部所吸引。佛
陀的眼睛半闭半睁,他似乎是在向下看,但同时也在看着你。他似乎在微笑,但似乎又在另
外一个世界里。当你站在那里凝视他的时候,你会完全被他的宁静所笼罩。他脸上的表情传
达了他倡导的一切:无限关爱,超越痛苦,内心平和。我对佛教还没有入门,但是,如果入
门之后有这样的心境,哪怕是片刻也好,也是幸福。

第二天驾车前往拘尸那,也就是佛陀涅槃的地方。它在比哈尔邦的最北部,靠近尼泊尔边界。
我们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天黑才赶到,但是我并没有感到路途的漫长,我一直沉浸在昨天的
冥想中。

在拘尸那,我摸黑住进了印度政府的招待所。 “你们还算幸运,有人在路上要堵上好几天呢!”
负责登记的服务员安慰我说。餐厅还在营业。除了我还有几位斯里兰卡的朝圣者,我坐在一
对老年的夫妇边上。老先生清瘦干练,一头白发,一身素白,扎着白腰带,这似乎是南亚大
陆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的着装了。他慈眉善目,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过看上去略显
疲惫。他的太太倒是精力充沛,让服务员赶快给我们上菜、倒茶。他们是从巴特拿开车过来
的,走了近 20 个小时。连我这样的年轻人都被折腾得疲惫不堪,更何况他们这样的老人。
而且,大多数的朝圣者都是天不亮就上路,在根本不是路的路上,一开就是十几个小时。他
们在每个朝圣地住上一两个晚上,然后又接着赶路。“想想看,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徒步来
到这里该有多困难!那时他都八十了,身体又不好。”这位斯里兰卡的老人用温和的声音说。

当佛陀感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时,想最后一次讲经说法。他用“破车”来形容自己晚年
的身体。他来到拘尸那的郊外,吃了铁匠铁陀给他准备的晚饭。当天晚上他肚子疼得厉害,
或许是食物中毒。但是他更关心铁陀——人们可能会说是他毒害了佛陀。他告诉阿难如何去
安慰这位急得快要发疯的铁匠:
“铁陀,你给世尊做了最后一顿饭。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随后,佛陀来到城外的一片树林中,他让人们把他放在一片婆罗双树的空地上。在这里,佛
陀讲了最后一个经:大涅槃经。然后他头朝北,面朝西,就去了。他整八十岁。

玄奘告诉我们,人们痛心欲绝。“佛陀拾我入大涅槃,无归依,无覆护!.....生死大海,谁作
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很难相信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哀伤,不是玄奘自己真情的流
露。

我试图去想,如果玄奘知道自己对重新发现拘尸那的贡献,他的悲伤是否会减少些?按照习
惯,玄奘把他在拘尸那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尤其是涅槃寺和里面的涅槃像。他告诉我
们:“其大甎精舍中,作佛陀涅槃之像,北首而卧。”康宁哈姆读了玄奘关于拘尸那的记录,
知道了在佛陀涅槃的地方有一座塔,为阿育王所建,而且前面有石柱,以记佛陀涅槃之事。
1875 年,康宁哈姆派他的助手来到拘尸那。当时整个地方是一片森林。康宁哈姆反复告诉
他的助手要核对《大唐西域记》中的描述和所说的距离。最后他们决定在一个被土和树木覆
盖的小山包上开始发掘。在挖地 10 尺之后,他们果然发现了东西。康宁哈姆兴奋不已:
“在
佛塔的西边,我们找到了中国朝圣者所描述的著名的佛陀涅槃卧像。我敢肯定,这就是玄奘
亲眼见到的那座雕像。”

又是玄奘帮我们找回了拘尸那,让它从历史的坟墓中走出来,让它重新成为圣地,供人们朝
拜。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故事。如果玄奘仅仅发现拘尸那,已经功过千秋。但是,在比
哈尔邦,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感激的都是他,是他帮我们找回了一个又一个佛教圣地。每
一天,我都有一个新发现;而在我心中,玄奘也一天比一天更伟大。

佛陀涅槃图是佛教艺术中最常见的一个主题。我在丝绸之路上所有的石窟和博物馆里都看到
过涅槃图,库车的一幅壁画给我留下尤其深刻的印象:在一个石窟后面的整个墙壁上,佛陀
修长的身体躺在一片树林的中央,一群哀悼者围在他的身边,痛苦万分,泪如泉涌;还有一
些人抓着胸口,悲痛欲绝;其他人摸着佛陀的脚默默地诵经。地上的鲜花枯萎了,树上的鸟
儿不再叫。画面构图完美,形象生动,尽管色彩已经褪去,但仍是一幅绝世的佳作,不亚于
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这幅壁画可以说是我脑海里的拘尸那。

第二天早晨,我一出招待所大门,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招待所和涅槃寺只有一
街之隔,而且这条街是拘尸那惟一的一条大街。几家为朝圣者和游客服务的商店、餐馆前罗
门可罗雀。这有点反常,一般印度的村镇总是像赶集一样拥挤热闹。游客也许是因为比哈尔
邦的大选而推迟了他们的行程?那么当地的人呢?

我并不是第一个对拘尸那失望的人。阿难陪佛陀来到这儿的时候,就大失所望,“世尊!”他
惊叫着,
“你可千万不能选择这荒郊野外的小村庄作为你的安息之地啊!”玄奘来到这里时也
感到很失望:
“城郭颓毁,邑里萧条,故城甎基,周十余里。驻人稀旷,闾巷荒芜。 ”
玄奘不仅为佛陀的死感到悲伤,同时也为亲眼目睹佛教在印度的衰落而叹然。但是,他想起
佛陀对伤心备至的阿难说的最后的几句话:“不要悲伤,不要绝望。万事无常。把佛法作为
你的导师。努力精进,为觉悟而奋斗。”玄奘可能会觉到这些话也是对他说的。佛陀已经故
去,但佛法还在。佛就是法,法就是佛,二者为一。佛法广大,佛陀永存。玄奘更加坚定了
终身弘法的决心。

但是,佛陀涅槃像完全弥补了我对拘尸那的失望。正如玄奘所见的一样,它位于大殿的中央,
身上盖了一件巨大的红色袈裟。一个看庙的人正在给佛像掸尘土。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微,
那样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醒了佛陀。佛陀脸上的表情异常安详和超脱,使你觉得他没有
一丝忧虑。这就是佛陀一生的教诲,这也是佛教艺术最成功的地方。就像鹿野苑的佛像一样,
我看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明白玄奘以及每一个佛教徒所追求的涅槃是什么——涅,是离开,
槃,是污秽。换言之,涅槃就是最终的解脱。

涅槃并非一般人所设想的天堂。涅槃有两种,一种是人活着的时候,一种是死后。佛陀在菩
提树下获得的是第一种。他已经消除了贪、嗔、痴,能够平静地面对一切。但是什么是最后
的涅槃呢?或者是佛教徒所说的更高层次的涅槃呢?它和第一种涅槃有什么不同呢?如果
这是从生死轮回中获得的最终的解脱,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消失了呢?如果不是的话,这些大
彻大悟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我知道玄奘不会问这些问题的。佛陀也不鼓励他的弟子问这样
的问题,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最终的觉悟并无益处。佛陀说:“佛陀教的全部真理只有一点:
人生之苦和摆脱苦难的方法。”他的一个弟子不甘心,总是问个不停。佛陀说他就像是一个
被毒箭射伤的人,他想先知道是谁向他射的这一箭,那个人是哪个村的,属于哪个种姓,另
外,射他的那把箭是用什么做的,是怎样装饰的。否则他就拒绝治疗。佛陀告诉他的弟子们,
如果他们希望把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搞明白之后,才能按照他的教诲去做,那么他们只能带着
这些问题离开这个世界。

我是带着这些问题离开佛陀涅槃像的。

黄昏时刻,我回到招待所,发现那对年迈的斯里兰卡夫妇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上披着这
里男女都习惯用的披肩。他们静静地凝视着涅槃寺,似乎要把它永远地存在记忆中,藏在心
头里。不过,他们看上去还是略有倦意。“昨天赶路太累了吧?”我问他们。
“你看,好不容
易到这儿来一趟,他倒闹肚子了。”那女的叹了口气,顺手替他丈夫把披肩掖一掖。
“还算我
们有福气,”他自慰地说。”想想佛陀,他不也是吃了什么不适的东西,而且是致命的!而我
还活着,尚能继续努力!”

看着他消瘦的面孔、平静的表情,想着他刚才的一番话,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对佛陀的认识
又和我姥姥有天壤之别。他们没有把佛陀看成一个不生不灭、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在
他们眼里,佛陀是一个人,一个凡人,像所有人一样会衰老、生病、死亡。而且他一生遭遇
的困难和误解数不胜数:他最初化缘时,少有人理,有时甚至空手而归;佛教传播开来,有
人故意诬陷他,出钱让一个女人腰里塞着枕头,造谣说是佛陀使她怀了孕;他的表弟把一头
大象灌醉,在佛陀入城门的时候,酒醉的大象冲上去,但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佛陀才免
于一死。他和我们一样是人,但是他觉悟了,他用一颗平静的心面对一切:他的病痛、他的
衰老、别人对他的诬陷和打击,所有的一切,他都坦然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记得
以前我们总批判说,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企图让人们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其实能够
平静地面对生活的困难,这需要勇气,亦是一种智慧的表现。
当天晚上,我就面临了这样一个考验。吃晚饭的时候,尤金德拉拿着下午才到的报纸和旅行
社的传真来找我,他看起来忧心忡忡。我一看报纸的标题,顿时明白为什么比哈尔邦的选举
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印度时报》的大标题是:“最后一天选举的伤亡人数”。快速反
应部队开抢打死了七名企图抢夺投票箱的人;三名警察遭埋伏身亡,多人受伤。我每天都对
自己说事情不可能更糟了,可每次我都错了。旅行社的传真说,明后两天将公布选举结果,
竞选的任何一方如不满意,都会用非民主的手段抗议。我听说上一次比哈尔邦选举时,现任
的省长落选之后,就带领他的支持者走上街头,抢、砸、烧、掠,甚至把大段大段的铁轨都
拆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最后竟然又当选了! 这就是比哈尔邦! 旅行社认为我最好不要
去蓝毗尼和劫比罗城,他们知道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是来寻找佛教的,这是佛陀
的出生地和他的故乡。我觉得我真得应该去,但是他们反复地强调,目前那里太危险了,他
们没有办法保证我的安全,而且他们已经重新安排了我的日程,买好了第二天一早由巴特拿
去南部的马德拉斯的火车票。

我也不好坚持下去,只好放弃了。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尤金德拉想安慰我,但是他吭吭哧哧,
脸憋得像紫茄子。我很奇怪,他想说什么呢?好半天我才明白他想跟我说,“靠着恒河,还
怕没水。”原来他想告诉我,现在去不了,以后还有机会。我想他说的是对的,就像中国的
一句谚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惟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青山离我太远了,恒
河水再多,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尤金德拉不知道,我来一趟印度,可能比玄奘还难,如
今中国人办来印度的签证要费很大的周折。

那天夜里我转辗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是蓝毗尼和劫比罗城,它们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就像玄奘记录的那样。玄奘说佛陀出生地蓝毗尼曾有清池,澄清皎镜,杂花弥漫。在他的故
乡劫比罗城,他的父亲作为一国之主,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他快乐地生活,可是当他从城门
窥见一个老者、病者、死者,他突然感到生命苦短。有一天,他远远地看到一名僧人,怡然
恬静,他知道这是他的归宿。于是在一天深夜,他离开了妻子、儿子和族人,义无反顾地踏
上了寻求解脱之路。玄奘说,在所有这些值得纪念的地方,阿育王都立了石柱。有的“上作
马像,无忧王(即阿育王)所建也。后为恶龙霹雳,其柱中折仆地。”

正是靠着玄奘的记录,1897 年,这根阿育王柱在蓝毗尼被发现,上面有文:“天爱善见王 (即
阿育王),即位二十年,因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是地,亲来敬礼。王命刻石,上作一马。是为
世尊诞生地。故免蓝毗尼村之一切租税,以示惠泽。”这是根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而确
认的最后一个佛教圣地。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登上南下的火车时,我还一直想着蓝毗尼,心里耿耿于怀。

玄奘是在公元 636 年,也就是在那烂陀学习了四年之后,开始他的南印度之旅的。他的目标


是另一个佛国——斯里兰卡,旧称锡兰。他沿着东海岸,穿过今天的奥里萨邦。玄奘非常熟
悉这个地方。阿育王在此血战取得胜利,最后却悔悟而皈依佛教。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外国人来来往往在此歇脚,然后由此奔向遥远的国家。”港口里的货船载满了大米、靛青、
红糖、棉布,顺着季风驶向东南亚。玄奘可能是在城外的一个寺院挂单,他正好可以看到船
舶在海上启航。他的思绪伴着远去的船只飘荡。他告诉我们:“每天晚上,当天空晴朗,万
里无云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南方锡兰,在那里佛陀舍利塔上珍贵的宝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就像悬在半空中的火炬。”但是当地的僧人都劝他不要走
海路,太危险。他应该走陆路到南印度的坎其布拉姆,从那里坐船只用 3 天时间就可以到斯
里兰卡。

玄奘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不过,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坎其布拉姆,因为沿途每到一地,
凡是有寺庙、高僧的地方,他都要停下求师问道。我决定直奔目的地。我乘坐的特快列车只
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到了南印度最大的城市马德拉斯,然后又坐上了开往坎其布拉姆的大巴。
一路上所看到的景物使我想起《大唐西域记》中的描述,一千多年后,相差无己。肥沃的稻
田,耕耘得很细致,就好像一个女人精心打理的长发。透过车窗,我还不时地看到粉刷得雪
白的房子,周围长满了粉色、红色和黄色的花。赏心悦目之中,不知不觉就到终点站了。迎
面而来的是一排排商店和五彩缤纷的丝绸,或叫中国布——这是我还能记得的惟一的梵文。
坎其布拉姆以丝绸著名:其颜色多得惊人,只要你能想象得出来,这里应有尽有,其图案更
是巧夺天工。难怪印度妇女以拥有坎其布拉姆的纱丽而自豪。我想象不出我裹着 7 米多长的
丝绸是个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有印度女人的高雅和挺拔,否则我也会买上一块“中国布”穿
一穿。

玄奘到了这里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这里的人们勇敢、正直、诚实、勤奋、好学。这里寺庙林
立,有上万名僧人。最重要的是坎其布拉姆是达玛帕拉的出身地,是玄奘的精神故乡。达玛
帕拉是他从师四年的戒贤的老师。玄奘西行求法要探求的、戒贤最终帮助他理解的《瑜伽师
地论》的很多诠释都来自于达玛帕拉。玄奘回国之后,把他们的论著归纳总结,著有《唯识
论》,并创立法相宗,又称唯识宗。

玄奘在他的记录中没有提到,但是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坎其布拉姆最著名的大师是达摩。
他在公元 527 年——也就是玄奘西行求法前 100 年——把禅宗带到中国来,故为中国禅宗的
始祖。但是,当时中国的佛教重视义理,与达摩所倡导的“见性成佛,文语道断”的主张不
合,尤其是当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南北朝的梁武帝他修建的佛寺、让人抄的经卷、度的僧人,
都无公德可言。话不投机半句多,为此他便入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坐禅。传说他入定
时,蜘蛛在他的掌上织网,燕子在他肩头筑巢,而不知是人。

终于让达摩感动的是他的真传弟子、禅宗二祖僧可,又名神光。他慕名而来,希望达摩授予
真传。但是达摩不予理睬。他便站在门外不走,以示诚意。恰好天下大雪,神光一动不动。
到天亮时积雪深达膝盖,达摩仍不许他入洞。他用刀把自己的左臂断下,再示求道诚意。达
摩认为可以传法,就把他从印度带来的衣钵和棉布袈裟给了神光,并为其改名慧可。禅宗从
此后继有人,而达摩也成为中国佛教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达摩虽然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在坎其布拉姆,却无人知晓。正如玄奘所记,这里
寺庙遍地,我从一个庙走到另一个庙,到底有多少个我也糊涂了,我想不少于 70 个,而且
一个比一个宏伟,一个比一个精致。但是它们全部都是印度教的寺庙。坎其布拉姆是印度七
大圣城之一,就是在这里,印度最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商羯罗开始了对婆罗门教的改革,使其
成为今天影响广泛的印度教。玄奘虽然在印度耳闻目睹了佛教的衰落,但是他不知道就在他
离开印度一百年后,商羯罗给佛教带来了最沉重的打击。

商羯罗出生于喀拉拉邦,大约在公元 700 年。他十几岁就学习婆罗门教经典,后遍游印度各


地。像每个真理的探求者一样,他在贝拿勒斯苦心研究,很快就显示了他的聪明才智,并获
得了哲学家的荣誉。但是知识、甚至自我的圆满,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深感婆罗门教的祭
司过于强调他们的独立性、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特权,而置整个社会于不顾。相反,佛教关
爱众生,赢得了百姓的尊重和支持。为了挽救婆罗门教,他必须进行宗教改革。

通过对婆罗门教的经典著作《吠陀经》和《奥义书》的诠释,商羯罗发现佛教的很多理念其
实出自婆罗门教。
“你是谁?我是谁?我是从那里来的?”商羯罗问。“细细想来,你会发现
人生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幻觉,由心而造。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能从梦中醒来。”真理是惟
一的现实,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可以是通过湿婆神、 毗湿奴,或者是一个婆罗门表现
出来。

商羯罗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走遍了整个印度,宣扬他的思想。他从村庄开始做起,直到有了
众多的支持者,他才进入佛教和耆那教控制的城市。他邀请人们和他辩论——如果他们输了,
他们必须接受他的思想,成为他的弟子。另外,他注意到,佛教的寺庙是学习和传播信仰的
中心,而婆罗门教却没有类似的组织。于是他在印度的东南西北和坎其布拉姆建立了 5 个修
道院,由他的弟子主持。对于许多印度教徒来说,它们是最神圣的地方,而它们的祭司则是
印度教信仰的领袖。

我特别想看看卡马克什庙。当地人说这是商羯罗逝去的地方。卡马克什神庙并不太古老,只
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但是它有无可比拟之处。它精美的石雕惟妙惟肖,但又简朴、和谐,没
有其他印度神庙的过分的修饰和华丽。一群朝圣者正在用金盏草花环、糖果、蜡烛以及几小
瓶圣水做祈祷。当我仔细观看时,一位身穿桔黄色长袍的祭司走过来,冲我笑笑。我问他是
否会说英语,他又笑着说:“我在没当祭司前,学的是英国文学。”他的嗓音温和、低沉——
是祭司们常有的、可以马上使人感到很安心的声音。我问他商羯罗是否真的在这里做古。“我
想是的,尽管也有人认为他死在喜马拉雅山麓的基达那特。但是你可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他指着那些朝圣者说,“那就是他真正的贡献。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但哲学不会给他带
来如此多的信徒。他对每个人要说的是:虔诚可以使我们获得解脱 。正如《奥义书》所说:
‘只有从自己身上,我们才能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就连我也可以看得出商羯罗的思想在当时是多么地具有挑战性!肯定婆罗门的祭司对他恨之
入骨。

“他的婆罗门对手称他为伪装的佛教徒。但是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宗教的大门向每一个人敞
开,”祭司说。
“婆罗门种姓的上等人仍然是人们的精神导师。但是他们不能像过去一样独揽
信仰。每个人都有希望,每个人不论他们是什么种姓,都可以获得解脱,而商羯罗就是解放
他们的救星。”

商羯罗确实为创立一个统一的印度教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在南印度,下等种姓的
人纷纷转信印度教,因为他们不再被拒之门外。佛教受到冷落,从此一蹶不振。四百后,从
今天阿富汗来的入侵者把佛教彻底地从印度消灭了。在印度北方,几乎没有一处庙宇没被摧
毁,没有一具佛像没被砍头。僧人们不是被斩尽杀绝,就是逃到了尼泊尔或西藏。据说,入
侵者想找一个人能够阅读某个寺院所藏书籍的人,竟然都找不到。印度教幸免于难,因为印
度教的庙宇不是他们信仰的最核心的地方,婆罗门祭司有家有口,贤人、圣人、哲人以及苦
行者四海为家。神庙被毁,可以重建,而且许多是建在佛教寺庙的遗址上,他们信仰的核心,
他们的精神领袖,没有消失。而佛教的寺庙和僧团一旦被毁,就如同釜底抽薪。
当我就要离开卡马克什庙的时候,又一批朝圣者来到商羯罗的庙前。这次他们念了一小段经,
大概是商羯罗写的赞美诗中的一段吧?我出发之前曾经专门找了一些来读,其语言之优美,
思想之深刻,与佛教之相似,令我震撼。尤其是这一首:“我们沉溺于无知,深似泥潭;人
生多苦,生老病死。光荣属于觉悟的人。他们用知识的利剑斩断无知和欲望,智慧使他们更
坚定。”也许我错了,佛教在印度并没有消亡,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着——在人们的祈
祷中,在每日三餐的素食里,在印度的国旗、国徽和国训中,在印度教信仰的最深层。从某
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不是可以说佛教在每一个印度人心中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豁然开朗。两天前刚到坎其布拉姆时,我感到很失望:这里可以说是我西
行所到的最远的地方,却连一处佛教遗址都没有。这样的结局对于我这个寻访玄奘踪迹的人
来说,不能说是完美的。我甚至有点后悔贸然前来。玄奘不知有没有同感,但是他在坎其布
拉姆也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遗憾。他希望在这里搭上去斯里兰卡的船,但是等了好几个月,只
有入港的船,没有出港的船。有一天,他从几个刚从那边来的僧人处打听到,他们的国王最
近驾崩,加上天灾,全国一片混乱,僧人们都逃难到印度来了。玄奘只好放弃了朝圣斯里兰
卡的计划,但是他根据这些僧人们给他提供的情况,在《大唐西域记》里专门用了一整章的
篇幅介绍斯里兰卡。然后,他出发北上。

我北上的目的地是阿旃陀,印度佛教艺术的明珠。玄奘是这样描述它的:“国东境有大山,
叠嶺连嶂,重峦绝巘,嵈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向壑,
阿折罗阿罗汉所建。”

玄奘的描述精确至极。我身临其境,好像是进入世外桃园:马蹄形的峡谷里到处是翠绿的小
树,谷底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恰似玉带盘绕其间,紧靠着陡峭的岩壁,是一个连着一个
的石窟,一座连着一座的庙宇,一幅连着一幅的壁画和雕塑。僧人们总是选择风景如画的地
方修窟建寺:中国的名山,五台山、泰山、峨眉山、九华山、嵩山,多有佛家的寺庙;我一
路上看到的伯孜克里克、克孜尔千佛洞,白沙瓦附近的石窟,以及敦煌的莫高窟都依山傍水。
但是,阿旃陀却别有洞天。

我穿过其中一个有走廊的的入口,走进 26 号窟。窟里刻的题字证实了玄奘的记录:
“僧人阿
折罗出于感激之情修造了这个石窟。”石窟有十几米高,三十多米深,尽头是一座从地面到
洞顶的通体佛塔,巨大的拱顶是石头仿木的横梁。不仅如此,整个石窟里面雕满了给玄奘留
下深刻印象的浮雕,其中最令我震撼的是玄奘提到的二十多米长的佛像,不过是躺着的涅槃
像。夕阳的余辉射进洞来,使石雕的佛像犹如真人。据说这个洞窟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完
成。一锤一锤,一斧一斧,一寸一寸!好像是工匠们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冰冷的石头,给它
们以血肉和灵魂;他们要把无常变为永恒,以展示他们的虔诚。我不敢说,我悟到了全部,
但是,在承载着历史和精神的石像面前,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玄奘没有提到,其实阿旃陀的壁画比雕刻更辉煌灿烂。当我看到它们时,我明白了为什么。
这里的雕刻有一种威严,使你素然起敬,甚至想顶礼膜拜。而阿旃陀的壁画却华丽、生动、
形象、逼真、亲切。它是一幅完美的古代印度生活的长卷。它使我想起清明上河图,不过阿
旃陀的壁画要早得多,这里的石窟始于公元 2 世纪,而壁画大多成于公元 5、6 世纪,也就
是玄奘到来之前的一百多年。壁画上富丽堂皇的王宫会不会是玄奘拜见的当时统治印度的戒
日王的宫殿?巍峨耸立、庄严无比的寺庙是不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描述的那烂陀的缩
影?还有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市井中的商贾小贩、杂耍艺人,田野里辛勤耕作的农民,当然
还有印度社会里永远都缺少不了的祭司和苦行者,他们呼之欲出的生动表情,使我有一种不
曾有过的冲动。我一路追寻玄奘到印度,所到之处虽然发现许多古迹、故事、传说和受他鼓
舞的人物,但毕竟时过境迁,我总觉得像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在阿旃陀的壁画里,我终
于找到了玄奘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印度社会。而且是多么逼真的写照!

阿旃陀壁画里最美的是一号窟内的两幅菩萨图,尤其是手举蓝色荷花的菩萨半身像。阿旃陀
集古代印度的雕刻和绘画艺术之大成,而这幅菩萨图又是它的上乘之作。他头微微地侧着,
面带温和的悲伤、平静的关切,好像在倾听你的诉说,和你一起分担忧愁。看着他,你感觉
没有人会被忘却,没有人会孤独,因为他怜悯的目光充满了对所有人的爱,他微启的嘴唇不
知说了多少安慰的话语。站在他面前,我久久不愿离去,或许下意识里我知道,从此再也不
会有这样的目光来关照我。

我很难想象,就在玄奘到此后不久,从阿旃陀附近经过的商路改道,凿窟的活动停止了。随
着佛教的衰落,阿旃陀被热带丛林掩埋了,并且从历史和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直到 1819
年,一名英国军官打猎,看见一只老虎钻进深山老林的洞里,就跟踪而来。他被自己的发现
惊呆了。一个失落的文明于是又重现于世。当英国考古学家试图去考证阿旃陀的历史时,他
们发现,关于这个佛教艺术圣地的惟一记录,来自于一个中国僧人,那就是玄奘。

玄奘从阿旃陀又接着向北,决心去看看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并向所有的高僧大德求教。他一
直走到今天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的源头。

我决定不再前行,剩下的旅途无法和阿旃陀媲美,也无法像手持蓝荷花的菩萨那样能触及我
的灵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我知道,玄奘之
行的精彩篇章已经都被我亲见,他的主要悟道之处我也都已遍访。下一步,我将开始的是一
次精神旅程。于是,我决定在阿旃陀结束我的印度之旅。

玄奘游遍整个印度又重返那烂陀,因为他知道最好的老师都云集于此,尤其是他的导师戒贤,
更是无以伦比。但是,玄奘回到那烂陀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烂陀一片荒芜,远处一
团大火把所有的村庄和城镇吞没。他被惊醒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琢磨了好几天,意识到
这个梦是个预兆,告诉他该结束印度之旅,打道回家了。

其他僧人们都劝他留下来。他在佛国圣地,在最好的寺院里,还有超凡脱俗的老师,为什么
要回中国去呢?听说那里“好人不被尊重,佛法不受重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佛陀没有出
生在中国”。更何况,一路上危险重重,他怎么能确信他能平安无恙地到家呢?他们请戒贤
劝他留下来。惠立告诉我们玄奘是怎样向他的老师解释他的想法的。

“印度是佛陀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很幸福。但我来此的目的是学习佛法,然后用我学的知
识普渡众生。我已经朝拜了圣地,聆听了各个宗派大师博大精深的表述,受益匪浅。现在我
要回去,把我研习的经文翻译出来。这样,任何人只要愿意,他们也能像我一样受益。”

对于戒贤来说,玄奘言如菩萨。他所修的菩萨道在他的身上一一表现出来——自律、克制、
真诚、忍耐、决心、智慧、慈悲。他怎么能阻止玄奘弘法利生呢?

可是玄奘也不是毫无担忧。路上确实非常危险,这一点他很清楚。来时只有他自己,现在他
收集了六百多部经文和七尊佛像,怎样才能把这些东西带回中国呢?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是
好,于是他来到那烂陀附近的一个庙里,向观音菩萨祈祷。当地人都说这尊用高墙保护起来
的观音有求必应,而且如果供奉的花环能隔墙落在菩萨的胳膊和头上,他的愿望就一定能实
现。他全神贯注,奋力一掷,花环果然落在观音菩萨的手臂上,他兴奋不已,像吃了一颗定
心丸。现在他可以上路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阿萨姆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请他讲经。玄奘急于回国,就谢绝了。阿萨姆
的国王又传话:如果他不同意,后果将非常严重。玄奘只能前行,可是他还没有抵达阿萨姆
的时候,戒日王也派来使者,要玄奘到他的国都曲女城去,也就是今天的卡瑙吉。阿萨姆的
国王提出抗议,戒日王告诉他:“把中国高僧送来,否则就要你的脑袋。
”因为戒日王过于强
大,阿萨姆的国王最后只得让步,俯首帖耳顺从戒日王的安排。

戒日王对于玄奘来说并不陌生。他是印度最强大的统治者,而且对佛教情有独钟。先前,玄
奘路过曲女城时,戒日王正在外出巡。玄奘用赞美的语言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毫无疑问,
有这样一位护法国王对佛教至关重要。“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
树善,忘寝与食。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 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
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

让玄奘惊奇的是,戒日王不光是一位护法名君,而且崇仰中国。一年前,他派特使到大唐帝
国,以期建立友好关系。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对那个遥远的、高深莫测的民族有更多的了解。
他在宫中一听说玄奘到了,即刻就要去见这位他仰慕已久的中国高僧。这时已经深夜了,几
千名士兵,个个双手高举蜡烛,为他照明,庞大的乐队紧随其后。走到玄奘的馆驿前,士兵
分列两旁,音乐嘎然而止,在恍如白昼的光照下,玄奘看到身材魁梧、面如明月、满身珠宝
的戒日王。

戒日王一见仪表堂堂的玄奘,顿生好感,略微交谈之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二天他决
定为这位中国高僧举行一次辩经会,请全印度的高僧和婆罗门教的祭司参加,他们先听玄奘
讲经说法,然后可以向玄奘挑战。

盛大的集会在皇家仪仗队的引领下正式开幕了。一头披金挂银的巨象驮着一尊金佛,戒日王
走在其右,阿萨姆王走在其左,玄奘和国师随后。紧跟在后边的是来自五印度的王公、大臣、
高僧大德,以及众僧,每人都骑着一头大象。会场上,玄奘看到如林的帐篷、轿子、战车、
大象,沿着恒河绵延数里。光是那烂陀就派了一千多名僧人为他助威。有些人为他担心,可
是玄奘信心十足运筹帷幄。他已经游遍印度,在所有高僧大德的门下求学问道,黯熟佛教不
同教派的教义以及婆罗门教的法典经文。他对此次西行求法途中最大的挑战已做好充分的准
备。
“我学问有限,学识浅薄,”他安慰那些僧人们说,“但是你们不要担心,如果万一失败,
我不过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出家人。”

戒日王专门为这次辩经会建造了一座宽敞的大堂,里面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不得不坐在外
边。在接下来的五天里,玄奘详细地解释了大乘佛教的经文和主要观点:解脱和觉悟不仅是
为自己而是为一切众生。

惠立告诉我们,玄奘讲完之后,在座的上万名僧人和婆罗门教的祭司竟无一人敢提出问题。
这或许多少有些夸张。玄奘的学识、口才、魅力肯定会使不少人心服口服,但是高僧云集,
竟无人问津,想必事出有因。原来,戒日王事先规定玄奘说法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断,婆罗门
祭司对此本来就牢骚满腹。他们强忍了五天,最后终于爆发了,但不是戒日王期待的激烈的
辩论,而是刺杀。他们认为,戒日王过于偏袒中国僧人,辩经会根本不是辩论,而是一边倒
的说教。他们恼羞成怒,先是派人放火烧了大堂中央的佛像,然后又雇刺客暗杀戒日王。多
亏侍卫手疾眼快,一把夺下刺客手中的匕首,才使戒日王免遭一死。

戒日王镇定自若,待他查明原因,把 500 名婆罗门放逐,宣布玄奘为胜利者,并授予他“大


乘天”和“解脱天”的称号。这是僧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誉。按照传统,胜利者须骑大象
绕城一周,以示炫耀,但是玄奘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件从中国带来的、伴随了他十九年的袈
裟轻轻地放在大象身上,然后默默地站在了一旁。走在大象的前面是一位专门的呼叫者,他
一边指着大象袈裟,一边大声呼喊:“中国大师赢了! 中国大师赢了!”

在佛陀的故乡,在佛教的发源地,在高僧如云的辩经会上,获得如此至高无上的荣誉,作为
一个中国僧人,他会怎么想呢?玄奘没有告诉我们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想,他一定会谨记
住佛陀的教诲:“磐石不会被大风吹动,智者对赞誉或诋毁无动于衷。”

第十章:血染黄沙

2004 年 11 月 19 日 10:56

641 年的夏天,玄奘踏上回国之路,行囊里装满了他西行万里寻觅的佛经和佛像。很快,他
就进入强盗猖獗的旁遮普邦。他派出一名小沙弥,在前面呼叫:“我们是远道而来求法学道
的僧人,身上只有经书,希望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但是,过了强盗关,面对湍急
的印度河,玄奘却束手无策。他们乘坐的船刚到河中心,一个巨浪打过来,把一个随从,连
同他背的 50 本经书,一同卷进河里。

接下来就是攀登大雪山和帕米尔山脉。“山峰之高,暴风雪之烈,飞鸟亦不得过。”玄奘这样
描写大雪山。至于帕米尔山脉,玄奘一想起那次致命的雪崩就不寒而栗。眼下,等待他的是
同样的困境,没有树木,没有庄稼,没有人迹,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但是这一次,
玄奘小心了许多,他在山谷中的一处营地住了一个多月,一直等到雪过天晴。
谁知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玄奘以为安全了,一伙强盗却从天而降,他们直冲白象而来,
以为驮的是珍奇异宝。玄奘手下的人苦苦哀求,说里面并无宝物,全是经书。强盗岂能相信!
他们把白象团团围住,准备动手。白象惊慌失措,横冲直撞,摔入山涧,玄奘眼睁睁地看着
他十几年来收集的经书瞬间即逝。

经书比性命还重要。难道就这样让它们付之东流吗?该怎么办?玄奘想了很久,决定派几个
人返回克什米尔找回那些遗失的经卷,而他和其他的人则在丝绸之路南道的于阗等待。玄奘
没有忘记他对高昌王的许诺:西行求法回来在高昌国讲经说法三年。但是,他听过路的商队
说唐朝的军队已经占领高昌,国王麴文泰受惊而死。玄奘十分沉痛。没有高昌王的帮助,或
许就没有他的今天。而且,十多年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仆人都是高昌王手下的人。他惟一
的报答是让高昌王和他的臣民受益于他西行求法的结果。但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玄奘选择在于阗等待还有更深的原因。公元前 1 世纪克什米尔僧人将佛教东传,带入于阗。
中国最早的朝圣者不是到印度,而是到于阗,求师问道。他们留下了对佛国于阗的美好回忆。
“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法显在他的《佛国记》中写道。 “众僧乃
数万人,多大乘学,皆有众食。彼国人民星居,家家门前皆起小塔,最小者可高二丈许,作
四方僧房。”于阗是否依然如是?玄奘想弄个明白。

果然,玄奘在于阗受到最诚挚的欢迎。于阗曾经是中国在西域最紧密的盟国。公元前 1 世纪,
中国征服此地,就得到了于阗国王的全力支持。当时的于阗国王把王子送到长安,以示诚意,
并用自己的 25000 人马为中国军队效劳。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好报,唐王朝怀疑他毫无保留的
忠心,并在一次叛乱中让他人头落地,结果导致了于阗和整个西域的反抗。之后,贵霜人和
突厥人控制了该地区。但是,雄心勃勃的唐太宗仍然使于阗国王不能不担心。当他听说中国
的高僧要路过并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不胜欢喜。他带领王子和百官,亲临边界,搭起帐篷,
让大臣们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回都城准备正式的欢迎仪式。三天后,玄奘来到都城,于阗王
率领百官、僧侣、百姓,击鼓奏乐,焚香散花,极尽东道主之谊。

我到和田(古代于阗)时这里也很热闹。宽敞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四周还有三三两两的警
察。这是怎么了?我问长途车上身边的乘客。他奇怪地看着我说:“明天就是国庆节,今天
晚上他们会放礼花吧。”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我在路上已经走了好几个月,只有出发和到达
的日子,没有日期的概念。原来明天是国庆节,而且是五十年大庆。昨天我们上车时,起点
站的司机们还在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他们是在为国
庆节排练节目。

我住进一家旅店,就给在吐鲁番结识的马胖子的朋友杨卫疆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我决定
到街上看看是否今晚有礼花。我跟着人流,一会儿就来到市中心的广场。放眼望去,黑压压
的一片,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大声喧哗,更没有人欢歌乐舞。环顾四周,我才明白为什么:凡
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总是有手拿对讲机的男人。他们一定是警察。

我在吐鲁番就听说和田比较紧张,一些要求建立“‘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的独立分子
以此为大本营,进行爆炸和暗杀活动。马胖子告诉我最近又发生了独立分子和警察的冲突,
和田地区已经戒严。我现在去倒是很安全,因为没有人敢往枪口上撞。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
道理,有时越是危险的地方,可能越是安全,于是就来了。
我等待许久,也不见任何礼花开始的迹象。我问周围的人他们是否知道什么时候放花,他们
都摇头。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等待,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这时候炸
弹爆炸,不仅会造成严重损失,更会带来恐慌。但是如果国庆活动取消,是否会助长恐怖活
动?情况很微妙。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走开,猛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我头一个反应是
炸弹,定神一看,天空中绚烂的礼花化作阵阵流星。庆祝活动终于开始了!没有欢呼雀跃,
更多的人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随着每发彩弹升空的爆响,我的心里都很紧张,也
就快乐不起来。我还是回旅馆去吧!

一路上我在想,新疆的紧张局势由来已久。从 1688 年到 1759 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


里,清王朝进行了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征战,最终占领新疆。此后,西线并不平静。
按当地人的说法,就是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最大的一次暴乱发生在 19 世纪 60 年代,
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那次暴乱席卷了整个中国西部,雍正皇帝甚至都想
放弃这块多事之地,但是他害怕落下千古罪名——那片新的疆土是祖先历尽厮杀才得来的。
最后左宗棠出征十五年,为清王朝收复了新疆,但是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也因此落了个
“左屠夫”的恶名。据说他让将士们把杀戮的叛兵的头颅割下请功领赏,但是砍下的头堆积
如山,实在运不回来,于是就带回成串的耳朵。

玄奘在于阗也不无担心。这里距唐朝的边疆重镇敦煌只有 3 个月的路程,他归心似箭,但是
那箭却只能停在半空。十九年前,他违背唐太宗禁止出关的命令,偷偷西行。这是杀头之罪。
现在回去是福是祸?皇帝会赦免自己吗?玄奘没有把握。更重要的是,玄奘知道只有得到唐
太宗的支持,才有可能把自己从印度带回的经卷全部翻译出来。他西行的目的不仅是发现佛
教真谛,还要让它在中国广为传播。即使他花费余生精力译经弘法,一个人又能翻译多少?
又能传播多少?正如中国著名的高僧道安所说:“不依国主,佛法难兴。 ”

玄奘带着重重的顾虑,提笔给唐太宗写信。他的学识,他的诚恳,使得此信尽展他的人格魅
力和非凡的说服力。我们不妨引用一段,看看玄奘是如何打动太宗的。信的开头,他先是提
到中国历代圣贤都是道德和伦理的护卫者,而且深得古代君王的支持。他们既然如是,更何
况像太宗这样的明君呢?在供述了自己如何违背圣命私自出行之后,玄奘继续写道:“始自
长安神邑,终于王舍新城,中间所经五万余里。虽风俗千别,艰危万重,而凭恃天威,所至
无鲠。仍蒙厚礼,身不苦辛,心愿获从,遂得观耆崛山,礼菩提之树,见不见迹,闻未闻经,
穷宇宙之灵奇,尽阴阳之化育,宣皇风之德泽,发殊俗之钦思……谨遣高昌俗人马玄智随商
侣奉表先闻。

玄奘在于阗一边等候,一边向于阗国王和僧众讲授《瑜伽师地论》和其他自己在印度学到的
典籍。另外,他一定参拜了这里诸多的寺庙和风景名胜。他对于阗的记录,仅次于对佛国圣
地印度的描述。其中一些传说和故事催人泪下。我读的时候常常想,他为什么记录这些看来
和佛教无关的事和人?在和田,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他热爱佛国于阗,他关注生活在沙
漠边缘这块脆弱的绿洲里的人们。他希望我们能够了解于阗人的虔诚,还有他们赖于生存的
环境。

我希望尽可能体验玄奘看到和记录到的一切,最重要的就是和田非常多的佛教遗址。英国探
险家斯坦因在和田的考古发掘和他的书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斯坦因于 1862 年出生在匈牙
利,很小就迷恋远征和探险。他告诉我们: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向导和保
护神是玄奘,他的圣经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而他的第一次探险就是和田。20 世纪头三
十年里,斯坦因四次到中国西部考古发掘。他在荒漠中寻觅着玄奘的步履,确认了《大唐西
域记》中记载的一些寺庙和城镇,并以玄奘的名义打开了许多对他关闭的大门,尤其是藏有
一万多件手稿和绢画的敦煌藏经洞。他在和田被黄沙掩埋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量古印度佉卢文
文书、带翅膀的天使壁画,还有数不清的健陀罗风格的佛陀和菩萨雕像。他被誉为“马可波
罗以来最伟大的亚洲探险家”,英国政府向他授勋,以表彰他对增进人们对中亚的了解而做
出的杰出贡献。

我迫不及待地想开始我的沙漠探险。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杨大姐。听她的口气,我来的
不是时候。现在所有政府机关人员 24 小时轮流值班。昨天晚上是非常时刻,每个人都必须
在自己的岗位上。接下来的消息更糟糕。马胖子让她给我租一辆沙漠越野车,但是因为戒严,
所有车辆都处于待命状态,除非得到市长办公室的直接批准。现在她一辆车都找不到,更别
说越野车。她说她会继续找,但在此之前我想做点什么。

我毫不含糊地说要去看和田的集市,因为这是新疆最具特色的一处。杨大姐沉吟了好一会儿,
然后说,
“今天上午你还是歇一歇,我中午休息时再带你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
听地出她语气中的关切,但是她很忙,而我不可能坐在旅店里干等。我告诉她我会小心。“什
么也别买,别讨价还价,更不要待得时间太长。”她一再嘱咐我。

和田的集市在老城。我好半天才等来一辆出租车。可是车还没开出几分钟,我就被水泄不通
的人群、手推车和自行车包围了,我知道集市快到了。我直奔玉市,这大概是和田最有名的
地方了。到处都是玉石,地上、桌子上、筐子里、手里。玉石种类之多令我眼花缭乱。这都
是当地人从昆仑山上开采的,或是从和田附近的黑玉河和白玉河里淘来的。有的大如磐石,
在我这个不懂行的人看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有的像海水,黑里透绿,变幻莫测;还
有乳白色的羊脂玉,让你禁不住想去抚摸它,或者把它贴近你的肌肤,就像男人抚摸他心爱
的女人。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爱玉胜过爱黄金。

玄奘当然知道国人对玉石的钟爱,尤其是和田玉。为此他在《大唐西域记》专门提及。长久
以来,我们就相信玉有神奇的力量,所以供奉神明要用玉器。但是,享受玉石的不仅是神明,
皇帝用玉玺,以示他江山永存;皇后用玉枕,据说这样能够给她们带来黄梁美梦。王公贵族
下葬时身穿玉衣以求不腐;历朝官员佩玉作为等级和权势的标志。僧人信众更是用玉雕刻佛
像以示虔诚。我们的文学中,常有赞美玉石坚韧细腻的诗句和篇章,借以表达对儒家士大夫
的刚直、宽厚和高洁的欣赏。家喻户晓的成语“完璧归赵”更表现了战国时期赵国大臣蔺相
如的勇敢和智慧。

“完璧归赵”是我最早学的成语之一,因为它和我的出生地邯郸有关系。那时还没上学,节
假日父亲带我们全家到丛台公园去玩,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里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垂
柳环绕的湖上,鸳鸯戏水,岸上还有孔雀开屏,及老虎、狮子、白熊、斑马、鸵鸟等诸多动
物。父亲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赵国的都城,当然动物园是后来才有的。邯郸现在是个不
起眼的小城市,两千多年前它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都,而赵国更是逐鹿中原的七雄之一。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成语才有很多出自邯郸,可见其影响之大。价值连城、 完璧归赵、负
荆请罪、纸上谈兵、邯郸学步、鹬蚌相争、不遗余力、黄梁美梦、南辕北辙、 破釜沉舟、
毛遂自荐、掩耳盗铃、不学无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等等,父亲一口气举了十几个,并给我
们讲了其中的故事。当时幼小,很难想象一块石头能价值连城,更别说秦王答应用 15 座城
市换赵国的和氏玉。所以当秦王失言,欲得玉而不以城市交换,我也没有惊奇。不过蔺相如
才智过人,看穿秦王的阴谋,不辱使命,把玉又带回邯郸,完好无损地交给赵王,却给了我
深刻的印象。

不像别的人那样,对玉石我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总觉得和氏玉是和氏的悲哀:他两次献玉,
每次被砍掉一条腿,因为没有人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完美无缺的玉,以为他欺世盗名。当它的
价值被认同,它所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是世人的觊觎、野心、战争。秦始皇战胜六国,统一
中国。当他兵临赵国城下时,要求赵王交出镇国之宝和氏玉,否则血染城池。赵王断然拒绝,
40 万赵人生灵涂炭,而和氏玉也成为千古之谜。这不能不说是赵国的悲哀。

和玉相比,丝绸没有那么多的象征意义,却更让我着迷。在和田的集市上,我第一次看到这
么集中地把和蚕有关的一切摆在那里叫卖。一篮篮奶黄色的蚕茧放在地上,旁边是大把大把
的丝线,挂在绳上供人挑选,再往前去,一摞一摞的色彩鲜艳的丝布放在地毯上,几个女孩
子正在试穿最新样式的丝绸裙子。

或许玄奘当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繁荣的绿洲王国因丝绸之路而日益兴旺,而商人们
最喜欢的货物就是丝绸。于阗人不仅买卖丝绸,而且还生产丝绸。玄奘很快就了解到于阗人
怎样获得了中国人垄断了几千年的制造丝绸的秘密,并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陶醉的故
事。

玄奘说于阗国王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看到商旅们这么喜爱丝绸,很希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够生
产,但是东邻中国就是不肯传授这一秘密。于是国王备下厚厚的聘礼,谦恭地要求迎娶那丝
绸王国的公主。中国答应了国王的求婚。国王就让迎亲的使节悄悄捎信给公主说:“我国素
无丝绵桑蚕之种,可以持来,自为裳服。”尽管明明知道不允许把种子带到国外,公主还是
把它们藏在了头冠里。当迎亲队伍穿过两国边界时,卫兵检查了所有地方,就是没有检查到
公主的头冠。中国公主带来的桑树子种在一家尼姑庵内。玄奘说他在于阗看到了最早的桑树
干。斯坦因当年在于阗发掘一家寺院遗址时发现了一幅木板绘画,画中的女子秀发乌黑,头
饰精致,她面前是一篮蚕茧,身后两侧各有一名仕女,其中一人手指她的头部,另一人则在
一架织机前忙碌。我觉得这正是玄奘讲述的丝绸传入于阗的故事的最完美的描绘。

据说公元 6 世纪时,一名拜火教信徒掏空自己的手杖,把蚕茧藏在里面,献给拜占廷帝国。
无论他到底是教徒还是商人,有一点可以肯定,制作丝绸的秘密正是从和田传向西方。

我买了一把蚕茧,也很想买一块和田绸作纪念。一个年迈的维族女人面前的几块织物吸引了
我。它与众不同,很像锦缎而不是普通的丝绸面料,而且图案异常简洁,黑白相间的格子看
上去就像棋盘。我问她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们家人、亲戚、还有村里的人做的,
”她自豪
地答道,接着又补充说,“从养蚕、纺纱到织布全是手工。”

在哪里做的呢?我接着问。

“就在长满桑树的村里。

做了多久?

“记不清,”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的桑树很老了,得有好几百年,大概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一
直在养蚕织布。”

我买下其中的一块,并记下她村子的地址。

我从集市里回来已经过了我和杨大姐约定的吃饭时间。她在一家中餐馆的门口焦急地观望
着。她大约四十出头,和马胖子年龄相仿,俩人是大学同学,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不只是因为额头上的皱纹,还有她脸上和我母亲一样的忧郁神情。她一见我就问:“没有人
找你的麻烦吧?”我赶紧摇摇头,并把我买的东西给她看。

“这东西到处都有卖的,你看你还买了个次品,”她边说边指着黑格子上的一丝白线。所有
手工品都有这样的瑕疵,许多人认为这正是手工品的魅力所在。

“这很有纪念意义。”我给她讲了玄奘的故事。

“噢,”她沉吟片刻,“怪不得和田有这么多丝绸厂,”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她告诉我,
像全国各地的国有企业一样,这些丝绸厂濒临倒闭。“我自己不会买本地出的东西,外来的
质量更好,而且便宜得多,”杨大姐边说边翻出她衬衣的领角给我看。

突然,杨大姐问我玄奘为什么要记录和田人养蚕。“我听说僧人不穿丝绸。”她说。

僧人确实不穿丝制的袈裟,因为抽丝就意味着杀死蚕茧。但至于玄奘为什么对此感兴趣,我
也在想。或许他认为唐太宗想知道和田的财富来自何处?但我想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丝绸是
和田的生命线。因为有了丝绸和丝绸之路,地处沙漠边缘的和田找到了一种最佳的生存状态,
否则就不会有国家的稳定、人民的富足、佛教的兴盛。

“你这玄奘可比《西游记》里的唐僧通人情得多。”杨大姐说。

确实如是。

午饭间,我问杨大姐是否知道那位卖我丝绸的维族老人的村子。她说如果我们能找到一辆出
租车,她可以陪我去看看。政府只允许十几辆出租车上路,其余的全部停运。原因呢?怕暴
乱分子驾车逃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上午我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一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辆
破旧的夏利车终于停在我们面前,我松了一口气。我们一上车司机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发牢骚。
今天是他本周第一次上路,但收入的损失没有人补偿他。我们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等一会儿
把我们带回来,我们愿出三倍的价钱,他才多少心平气和些。

我们刚出城,就有警察和肩上斜挎着枪的维族民兵站在路中央招手让我们停车。他们死死地
盯着我们的维族司机看了很久,仔细地检查了各种证件之后才放行。路边是一片片茂密的桑
树林,看上去已经有年头了。一些树上还挂着横幅标语:“打倒分裂主义者!加强祖国统一!
稳定是硬道理!”在过了好几个检查站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丝绸合作社的门口。

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我们在北方公路旁经常看到的大车店一样,院子里停着几辆新疆特有的
毛驴车。后面是一排低矮的砖房,好多窗户上的玻璃也已破碎。真难以相信这里能生产丝绸?
我走进屋子里,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木制织布机上忙碌着,织布机很原始,看上去已经
用了好几百年。织布的老人都像集市上卖布的老太太,像是有七八十岁。到处都落满灰尘,
只有从织机上垂下的织物光艳夺目。从侧面一扇破窗子向外望去,我看到后院里一口大锅边
上,两个年轻妇女正从沸水中缫丝并绕到一个飞转的轮子上。热气把她们的脸熏得通红,汗
水湿透了围裙。

这就是最古老的缫丝方法,我一边兴奋地对杨大姐说,一边不停地拍照。“我可不敢说丝绸
之路的财富就是用这种落后的方法创造的。”但实际就是这样。据于阗古代文献记载,两个
家庭一天上缴的税就相当于 42 米丝绸,于阗地区有数万户人家。而另一个织丝人请求官吏
帮助他追回中国商人欠的债。“没有中国商贾来到此地,所以丝绸债务之事无从查起,须待
其到来之时详细盘问。如有任何争议,将诉诸宫廷处理。”

于阗人虽然掌握了丝绸的秘密,他们的丝绸仍不能与内地的丝绸媲美。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学
到家,而是因为他们太虔诚,只是在蚕娥破茧之后才用茧来缫丝,这样的丝太短,质地也差。
一个完整的蚕茧的丝可长达好几百米。但是,和田的丝因为价格低廉,也深受人们的欢迎。
直到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和田还向俄罗斯和英国出口蚕茧。

我问合作社年轻的维族经理,和田的大多数国有丝绸厂都要倒闭了,他们是怎样维持生存的
呢?“靠你们这样的游客,”他直视着我说。
“我们是家庭作坊,从采桑、收蚕、织丝、卖布,
都是自己家的人来做,而且已经干了好几辈人。”

不过他也面临着难题,最令他头疼的是收不上蚕茧。

“路边我们看到的桑树难道不够蚕吃的?”我问。

“不是桑树,是人,”他轻声说。

“人们不愿意养蚕?”

他点点头。

“为什么?”

“说来话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为保护和田地区丝绸业的发展,当地政府要求每个村民上缴 20 克幼蚕。这听起来并不
多,但是政府出的价钱太低,农民们不愿意养。蚕很娇气,别看它趴在那里不动,但它不能
见光,也不能太暗;它要求温度适中,身上最好一尘不染,而且每天要喂八次,否则吐出来
的丝就发黄,好像人生病之后的模样。和田地区养蚕的最好季节是 5 月和 8 月,而 8 月正好
是水果成熟的季节。水果更赚钱,人们当然不愿意养蚕。他们宁愿被罚款。

回来的路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道两旁绵延不断的桑树。和田地区今天仍有两百多万株桑
树,很多是百年老树。它们曾经是当地人的“摇钱树”,自从丝绸的秘密西传和田,它们给
这块沙漠绿洲带来了繁荣、富裕、昌盛。“俗知礼仪,人性温恭,好学典艺,博达技能。众
庶富乐,编户安业”。这是和田给玄奘的第一印象,而这一切无不归功于桑、蚕、丝。他一
定亲眼看到了妇女在桑树林里采摘嫩叶,听到织机上梭子日夜不停的穿梭声,看到成群的驼
队驮着一匹匹丝绸走向遥远的印度和拜占廷。今天,桑树林中却不见了人影,低垂的桑叶上
积着厚厚的一层尘灰,看上去很久没人采摘了。难道这古老的传统真的会成为历史吗?难道
玄奘记录的美好传说将永远是传说了吗?

我把杨大姐送回她的办公室,然后决定去邮局买些邮票给家里写信。邮局里空荡荡的,高高
的柜台上是一直通到房顶的橄榄绿的铁条,上面是被追捕的十几名独立分子的通缉令。这些
人都二十出头,但是因为须发浓密看上去要老得多。有的照片上打着红钩子,表明已经自首。
通缉令号召那些尚未自首的家人向警察报告或者提供他们出没的线索。结尾是“自首才有出
路,顽抗死路一条”。

我站在那儿看着通缉令上的照片等了许久,觉得一名维族中年妇女才从门后走出来。她一边
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我要什么。我说想要 20 张明信片上用的邮票,她扯下一页,然后
问我“你想要那个民族的?”我觉得好奇怪,这才注意到这是纪念国庆五十周年的纪念邮票,
邮票上 56 个民族欢度国庆。我说无所谓。“我可以把你不喜欢的民族扯掉,”她一本正经地
说。我决定都买下来,然后赶紧走。给我找零钱时,她微微一笑, “所有的民族都买也不贵,
是吧?”

我几乎是逃出邮局的。我定下神来,打开那一大张邮票仔细端详。邮票的确设计得很好,每
一张是一个民族,他们身着民族服装,带着自己民族特有的装饰品,载歌载舞。这令我想起
一首熟悉的歌“56 个民族 56 朵花,56 个民族是一家。”把所有这些民族写进一首歌不难,
放进一张邮票也不难,但是要把 56 个民族融入一个大家庭,一个欢乐的大家庭,却需要更
多的努力。

晚上我到杨大姐家吃晚饭。她丈夫去上海出差,她女儿跟着姥姥,姥爷住在乌鲁木齐,现在
家里就她一个人。我跟她讲了邮局里发生的事。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让你一个人去集市,”
杨大姐说。“我都不去那儿了,不安全。”我问杨大姐这里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吗?

“这里我们汉族是少数民族,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那该怎么办?

杨大姐摇摇头。“马胖子说你在找玄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佛教徒。我不懂佛教,也不懂伊
斯兰教。你知道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宗教是个消极的东西,是与封建迷信连在一起的。维
族人很虔诚,可我们总希望他们和我们一样。中国人有句古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父
母在新疆奋斗了一辈子,我的名字就叫卫疆,可是他们努力的结果和他们的愿望相差甚远。”

杨大姐似乎不愿多说这些伤心的事。我也不便多问。她忙着给我盛饭。“你是稀客,可惜我
不能多陪你,也没能给你找一辆像样的车。找的旧吉普车在沙漠里可能不行,也正是因为这
个原因,我才能借出来。现在实在没有办法,这戒严也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她无可奈
何地说。

我没有那么沮丧,心中还有几分庆幸,因为看到和田的情况,我几乎都要放弃了。现在我终
于有了进沙漠的可能,哪怕是在沙漠的边缘,而且杨大姐还给我找了一个好向导。“沙漠里
的事他都知道,也知道玄奘。你完全可以信赖他。”她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我到
和田之后第一次感到稍稍有些轻松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杨大姐说应该在太阳出来之前上路。但是直到十一点钟还不见人
和车的影子。我拨通了杨大姐的手机,响了 3 分钟她才接。她话语含糊不清,显然是半梦半
醒。原来昨天夜里她被单位叫去演习,要找出一个藏在某处的模拟炸弹。“我们找到半夜。
那玩意儿要是真的,现在和你说话的就是个鬼了。”但是我因祸得福,她今天不用上班,就
能和我同行了。

终于,杨大姐来了,坐着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车。我一看,吓了一跳,这样的东西还能使用
吗?像电影里的道具。就算我们能开进沙漠,能不能开出来也是个问题。这车看起来有十来
个年头,除了没听见喇叭响,所有的部件都咣咣当当。可以想象我们一整天都会耗在沙漠里,
太阳落山时又找不到出来的路,就像玄奘第一次穿越沙漠时迷路一样。我有些害怕,我不会
真得像玄奘那样第一次进沙漠就困在里面吧?

正当我犹豫时,杨大姐的同事探出头来,“别担心,有我们呢!”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维吾尔
汉子,浓眉大眼,面带微笑,一下子就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他叫买买提,我们互相介绍后就
出发了。吉普车一路颠簸了五十多公里后来到沙漠的入口。还没有走多远,车就开始大喘气,
停下来再启动,依然不见好转。再走几步就完全陷到沙子里,任凭车轮空转。司机建议我们
三个人步行去沙漠里的佛塔,他自己到最近的村子求助。而我们的沙漠探险刚刚开始!

一进沙漠,我就被它的美打动了。风把沙漠雕成沙丘和错落有致的小山包,中间是深陷的谷
底。这是简单至极的、赤裸裸的自然造化的产物。但是随着我们走向沙漠深处,这种美的享
受被燥热和逼人的空旷压倒。我突然体会到当年玄奘迷路之后的心境——那沙丘延伸开来,
一浪紧跟一浪,我的左右前后,能看到的只有沙漠,漫无边际。空而无际的大漠令我畏惧。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抓住了我。我停下来,杨大姐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太热了,我脱口说出
了我的感觉:我们怎样知道该往哪儿走?买买提抓起一把沙子给我看,那是粗糙的、沉甸甸
的颗粒。“这是白玉河河床的沉积物了。”他对我说,然后指着沙漠中那些几乎被太阳烤焦了
的树桩和柽柳:“那些树原来是靠着白玉河长的。在沙漠里,路也是沿着河修的,而寺院从
来都离路不远。玄奘到这里参拜时,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曾是绿洲。你当然明白,寺院不可
能孤零零地建在荒漠中。只是过了好几个世纪,白玉河改道,这里没了水,绿洲就变成了荒
漠。”

买买提是研究绿洲沙化问题的专家。他走访过和田地区绝大多数的遗址和废墟,力图了解人
们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家园,甚至是整个村镇和城市。他说这可能是由于商道的衰落,也可
能是因为战争或瘟疫,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水。“水是绿洲的血液,灌溉是绿洲的动脉,”买
买提说,
“没有血液和动脉,我们就完了。”接着,他告诉我,他的藏书中就有《大唐西域记》。
“只有看了玄奘对于阗的记录,才会明白他对人类生存的环境是多么关注。”

玄奘对古代于阗的描述是这样开始的:“国周四千余里,沙碛大半,壤土隘狭。”他还告诉我
们,于阗的都城是由一名圣贤选定的,它的周围一定有水环绕。玄奘观察的细致令我惊讶。
他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僧人,按说他不应注意这些生计问题。然而,他不光注意到了,而且记
载下来,告诉后人这个一直到今天和田仍然要面对的问题。
这是为什么?买买提和我讨论起来。

“这才是智者,真知灼见,永不过时。”买买提说。

的确如此。但我想玄奘对环境的关注也和佛教有关系。佛教认为所有事物都是相互依存的:
破坏我们的生存环境就是伤害我们自己。我姥姥那样的佛教徒向往的最终归宿是西方极乐世
界,那里洁净、安宁、和谐、庄严,是陶冶情操、追求觉悟的理想境界。这也是佛教徒在现
世中追求的目标。玄奘亲眼目睹了佛国于阗是如何奋力抗争,才在这世间最恶劣的环境中维
持着脆弱的生态平衡。玄奘在于阗记载的众多传说中,我特别喜爱关于一位大臣不惜以生命
为代价换取白玉河重新流淌的故事。

很久以前,流经和田的白玉河突然干涸了。国王派人查问,僧人们说最好的办法是举行祭祀
呼唤河神。果然河神出现了。她宣布,“我夫早丧,主命无从。所以河水绝流,农人失利。
王于国内选一贵臣,配我为夫,水流如昔。”说罢河神用眼睛瞄着国王身边的一位大臣。此
人高大英俊,仪表堂堂。他走到国王身边下拜:“久已虚薄,谬当重任。常思报国,未遇其
时。今而预选,敢塞深责。苟利万性,何吝一臣?臣者国之佐,人者国之本,愿大王不再思
也!奉为修福,建僧伽蓝!”

佛塔建成,这名大臣骑上白马,与国王诀别后消失在河中,白玉河于是重新流淌。玄奘当年
甚至到访过这座佛塔,看到佛塔年久失修而伤感。

听完这个故事后杨大姐哈哈大笑,“如今你要是能给我找到这样一个当官的,我就给你 100
万。”就在这时,买买提大声喊:“热瓦克,那佛塔,我们找到了!”我抬头看去。看见了,
在那地平线的边缘,一棵长长的被沙漠大风吹弯的柽柳下面,正是那座古印度风格佛塔的顶
端,佛塔基座正方,穹顶浑圆。我们一步步走近佛塔,每走一分钟佛塔就放大一点,之后又
消失了,仿佛海市蜃楼。当我们翻过最后一座沙丘时,我才确信它的存在。

这是一座由土坯砖建成的三层佛塔,有台阶直通顶部,至今依然完好无损。佛塔周围是四角
高墙合围的庭院,围墙各处时有倒塌,不少地方已经被黄沙淹没。我告诉买买提这佛塔看上
去与斯坦因一百年前发掘后所拍的照片相差无已。买买提笑了,“如果我们几个月过后再回
到这儿,佛塔就会被沙子埋上了。这里受政府保护,他们时常派人清理沙子并且照管佛塔。
这地下有巨大的佛像,那些寻宝人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搞到手。”

早在玄奘时代,寻宝者就已经知道沙漠之中埋有城市和庙宇。玄奘记录了一场沙雨和泥土如
何吞噬了一整座城市,不过按他的解释是因为该城的居民没有接受一名罗汉的忠告,甚至羞
辱了他。城市被埋没之后,人们听说宝藏就埋在地下,于是前去寻找,但是一阵狂风骤起,
寻宝人都不见了。当斯坦因向沙漠进发时,当地人正是这样告诫他们的:别去!,那些死鬼
正护卫着那些宝藏,你去就会变成下一个死鬼。

1902 年斯坦因在热瓦克整整挖掘了九天。在清走了堆积如山的沙土后,他在庭院的西南和
东南墙下发现了 81 尊菩萨塑像。它们比真人还高,全部都是健陀罗风格。在其中的一些佛
像上,斯坦因发现了金叶补缀的痕迹,这使他想起玄奘记载的有关佛像神奇法力的有趣的风
俗,比如说, “凡有疾病,随其痛处,金薄帖像,即时痊复。虚心请愿,多亦遂求。

令斯坦因遗憾的是,要挪动这些塑像就会破坏它们。于是他只能拍些照片,记录下它们的准
确位置,然后又把它们埋入黄沙之中。“这是一件让人心痛的事”,他写道,“奇怪的是它使
我想起真实的葬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使之重见天日的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消失,这真的需要
勇气。”但是五年之后当斯坦因再次探险回到这里时,他发现所有塑像的头已经被寻宝人打
碎,因为他们认为在里面能找到值钱的东西。买买提说这里现在仅剩几尊佛像,就在沙土下
面不到半米深,但是又能保存多久呢?

我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两腿深深地没入沙土中,仿佛正在梦境中下沉。热瓦克在玄奘到访一
千多年后,在历尽时间、自然和人类的洗劫后,依然矗立在这里。但是荒漠中的孤塔也提醒
着我们,正像玄奘当年担心的那样,葱郁的绿洲已经远远退去。在大自然和人类的抗争中,
大自然似乎占了上风。今天的和田已经离昆仑山很近了,它最终又将退到何处?

千百年的黄沙掩埋了这座佛塔。当然不仅仅是大自然,还有人类——伊斯兰教的东征血洗了
佛国于阗。昔日的佛教圣山牛头山,今天是穆斯林殉葬者的麻扎,即墓地。在这里,佛教和
伊斯兰的血战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记。

我们决定在返回和田的路上去拜访这座山,买买提说当地人叫它库马尔山,它距离和田市有
二十多公里。玄奘是这样描述它:“山峰两起,岩险四绝,於崖谷间建一伽蓝。其中佛像时
烛光明。昔如来曾至此处,为诸天人略说法要,悬记此地当建国土,敬崇遗法,遵习大乘。
“藏文《于阗国授记》记载:“世尊为了造福众生,于牛头山今为小宝塔之左侧立有像的庙
宇内留住七日……于是文殊、观世音等八菩萨、毗沙门……等被如来指定为永远的守护
神……各在其所居之地区及他们起誓的地点,守护至今。”

我们把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而上。此山一片荒芜,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一叶草。我不
敢肯定玄奘到这里时就是这样,因为寺庙通常建在有绿树和流水环抱的地方。几个维族人从
我们身边飞快走过,买买提说他们是朝圣者,正准备到伊玛木阿斯木——一个穆罕默德先知
的直系后裔——的墓上祭拜。

“是他率领军队攻打和田的?”我问。

“他是其中的一个,”买买提点点头。

在半山腰靠近悬崖的地方,我们来到了一个洞穴,就是玄奘所说的“一个罗汉入静,等待弥
勒佛到来”的地方。玄奘说因为巨石阻塞了洞穴的入口,当时他没有看到那个罗汉。国王曾
派兵想搬走巨石,但是成群黄蜂阻止了他们。

这个洞穴现在开放。通向洞内的路上有一排摇摇欲坠的供朝圣者使用的草棚,旁边立着的两
排篱笆也被分成小隔间。买买提说像进清真寺一样,在进入这个洞穴前他得做净礼。他道一
声歉就消失在一个小隔间内。几分钟后,他带领我们上了梯子,穿过狭窄的缝隙进入一个黑
洞。里面几乎看不到光亮,洞穴是空的,墙上满是烟灰。买买提说当地人相信伊玛木当时就
藏在这里,敌人放火烧山,他窒息而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山上寸草不生。

公元 10 世纪对于阗发起的圣战可能是历史上阿拉伯人发动的最长的、最血腥的战争之一。
他们首先夺取了喀什,塔克拉玛干沙漠最西端的绿洲。从喀什,他们对于阗进行了长时间的
圣战。买买提说和田地方志生动地描写了这场“圣战”。四个伊玛木向于阗派出使者,带去
口信,大略是说:“我们是圣人后裔,率 14 万大军开拓伊斯兰教,使喀什归顺后来到这里,
要使此地人也成为穆斯林。你们必须投降,否则将对异教徒大者杀,小者俘,城市毁灭不留。”
他们得到的答复是:“我们绝不背叛祖先的宗教。 ”

为确保他的绿洲王国的生存,于阗国王竭尽全力。他命令全国制作巨大的瑞像,寺庙举行盛
大的宗教仪式,百姓日夜不停地祈祷——这一切都是为了唤起佛菩萨们对于阗的庇护。但是,
于阗王也并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佛菩萨手里,他试图寻求中国的帮助,并派遣自己的儿子
到中国求援。但是皇子们从敦煌寄给父王的信中却充满绝望。他们在敦煌遭到围攻,强盗们
抢走了他们的行囊、给养、贡品和给中国皇帝的国书。皇子们请求国王允许他们在敦煌多呆
一段时间,但是他不允许。他让儿子们继续前行,不得拖延。在一封信中,皇子们绝望地写
道:“即使我们到了中国的都城,中国的皇帝又能给我们什么呢?我们像一群乞丐。这里进
行着一场战争,前面的城市里已经死了很多人,如果您执意要我们前进,就是把我们逼上绝
路,我们再也不会活着回来。”我们不清楚于阗王是否坚持让他的儿子们去冒生命危险,但
是面对死亡,为了自己,也为了国家,他别无选择,而只能付出一个父亲和国王能够付出的
最后的代价。

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于阗王一定质问过自己是否应该为生存而不择手段。不杀生是佛教
的第一条戒律,和平是佛教的宗旨。佛经中充满了对非暴力的赞扬。贝拿勒斯的国王就曾经
为侵略者打开自己的国门,他说:“如果我们摧残了他人的生命,我们也就摧毁了自己内心
的宁静。如果他们这样急切地要得到我的国家,就让他们拿去吧。”

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村庄的首领曾经问佛陀,如果他死于保护自己的人民的战争,
他的归宿会怎样。佛陀说,
“你将会重生在地狱里专门为战死疆场的人们准备的地方。”在佛
教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以佛陀的名义进行的圣战,佛教徒也从来不曾借助战争去传播自己的
信仰,或是迫害其他宗教的信徒。阿育王派他手下的人去弘扬佛法,靠的是佛经,而不是枪
炮,他们传播的是和平以及对众生的同情,而不是欲望和掠夺。

但是于阗王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保卫自己的国家,毕竟在佛经中,也有菩萨杀死恶魔以保护众
生的事。但是他势单力薄——中国没有对昔日的盟国伸出援助之手,最终,在经历了长达半
个世纪的孤独抗争后,佛国于阗陷落了。伊斯兰圣战者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今天和田的
麻扎,比其他中亚地区都要多,这是这场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的遗迹。但是伊斯兰圣战者掩
饰不住他们内心的喜悦。11 世纪编纂的《突厥语大词典》里收集了这样一首诗:

我们如洪水奔流,

淹没了他们的城市,

摧毁了佛庙,

在佛像上屙屎。

和田的佛教和寺庙怎样在血与火中遭到厄运,史籍中无片言只语,只有在古遗址中可以发现
蛛丝马迹。在一些发掘的寺庙里,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当年留下的熏黑的墙壁和化作炭灰的梁
柱。很多寺庙则成为清真寺的地基。敢于赤手空拳抵挡伊斯兰圣战者屠刀的僧人一律被杀或
被活埋;残余的少部分则从古道上翻越昆仑山,逃到西藏避难。今天,关于于阗国历史的最
完整的文献保存在吐蕃文中。千年的佛教文明彻底地消逝了。我到访的和田的确不是当年玄
奘看到的于阗。

荒芜的库马尔山山顶现在是伊玛木阿斯木的坟墓。一间朴素的白房子,前面是一个庭院,院
中林立的根根柱子上悬挂着羔羊皮,大风吹过时好像一只只活了起来。远处刚好能够分辨出
和田的绿洲,在白玉河的抚摸之中闪烁着,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佛国于阗的灭亡似乎是不可
避免的,即使在佛陀的故乡佛教也衰落了。伊斯兰教的圣战来势凶猛,不可阻挡。更何况这
样一个脆弱的绿洲王国?喀什没有抵抗,便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于阗人本可以同样选择投
降,但是他们宁愿用生命捍卫自己的信仰,无论机会多么渺茫。

或许正因为如此,佛经中才有诸多给他们鼓舞士气的经文。藏文《甘珠经》中的《牛角山授
记》称:“尔时世尊应诺诸天人曰:善哉! 此国已获我祝佑,此国将因我之福佑而地位特出。
在即将来临的战乱之世,孙波及其大军、各部突厥、回鹘和其他不奉佛法者将到此国,毁灭
此国。尔时如来诸瑞像将从各地来此国,守护此国边境。此国将借其神通力而免于彻底毁灭。”
这样的经文可能给于阗人以信心和希望,但是最终在圣战者强大的进攻面前,没有什么能幸
免于难。于阗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坚持了长达半个世纪已经是壮烈之极。

我不知道玄奘会怎样看待佛国于阗的灭亡。或许他会联想到佛陀自己的释迦族的灭亡。据说
佛陀在炽热的骄阳下坐在大道中央,领兵前来的邻国的国王停下来,问他为什么不去路边茂
密的枝叶下遮荫。佛陀答道: “我的族人就像树荫,现在你们要把他们砍去,我没有树荫了。”
佛陀三次成功地劝说这个国王撤兵,但是第四次他没有成功。释迦族的男人被杀戮,女人被
活埋,国都被烧为灰烬。尽管佛陀法力无比,却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佛陀会说,万事无常。
1000 年的佛教,千年的伊斯兰教,只有变化是必然的。

但是玄奘很幸运,他没有看到佛国于阗的悲惨结局。他在于阗逗留长达 9 个月,他丢失的佛
经找回来了,他派到长安送信的仆人回来了,带回唐太宗的答复:

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其国僧解梵语及经义者,亦任将
来,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人力鞍乘应不少乏,令敦煌官司于流沙迎接,鄯鄯于沮沫
迎接。

这是玄奘盼望已久的答复。他立刻启程上路。

第十一章:敦煌瑰宝

2004 年 11 月 19 日 11:14 【文章字体:大 中 小】


从和阗到唐朝的边疆重镇敦煌一路十分艰难。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南线,也是最艰险的一段。
在“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除了小片绿洲和几座废弃的城镇外,满眼是望不到边
的茫茫黄沙。烈日高照,狂风炽热难耐,就连沙漠之舟的骆驼也在一路呻吟。玄奘告诉我们:
“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处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
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惛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嚎哭,视听之间,况
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

玄奘一行走了整整两个月才抵达敦煌。一踏上葱郁的绿洲,他激动不已。回想起沙漠中的堆
堆白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归宿。风雨十九年,他终于回来了,而且毫发无损。而且,在游
历了十九年之后,他不再是他乡异客,他回家了,又可以说自己的语言了。他有一种说不出
的轻松感。最重要的是,他实现了西行求法的所有愿望。像丝绸之路上的大多数的商旅,玄
奘首先想到的是到著名的莫高窟还愿,感谢佛祖和菩萨们保佑他西行的成功。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坐上从市里的早班公交车到 25 公里外的敦煌。路边葱绿的菜地和
茂密的果园绵延好几公里,零星的农舍点缀其中,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突然绿洲嘎然而止,
接下来的是成片的戈壁和沙漠上,绵延不断,直到天边。这单调的景色使人有点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时,汽车向右转了个大弯,没过几分钟,我眼前一亮,笔直的白杨树后是一座不高
的小山,陡峭的山上布满了蜂窝般的洞窟,一个挨一个,长达 2 公里,长得足以容纳一千多
年的精神和艺术的财富。

据说公元 366 年,一位名叫乐僔游僧来到敦煌南面的鸣沙山,就在他在山坡上舒展疲惫的身


体时,他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沐浴在夕阳西下的金光中,仿佛千佛下界。他相信这奇异的
景观是一种启示,于是就决定在鸣沙山的峭壁上开凿一个洞窟以便修行,莫高窟由此而诞生。
在接下来的一千多年里,鸣沙山上又开凿出一千多个洞窟,我听说直到今天,还有 492 个洞
窟里饰有古老的壁画和雕塑。如果把所有这些壁画排列起来,可能有 30 公里之长,这就是
为什么莫高窟是佛教艺术史的瑰宝。如其名所指,这里的佛教艺术无与伦比。

售票口前已经有长长的一队人,大家都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要先睹为快。轮到我买票时,
我大吃一惊:买 50 元普通的门票,我只能在导游的带领下参观 10 个洞,其他洞不对外开放。
如果我一定要看,每座洞窟要收 400-500 元,有的还要贵,这主要是为了保护里面珍贵的壁
画。我本来想把玄奘时代保留下来的洞窟和涉及玄奘西行的壁画都参观一下,加起来有二十
多个窟,我就是把身上带的钱都掏出来,也不够看几个窟。我向售票员讲明来意,并提到玄
奘。还没听完,她就不耐烦地挥着手说:“玄奘?你就是把观音菩萨请来也不能白看。”

我从售票口退了出来,站在一边发呆。莫高窟是我向往已久的“圣地”,它保存下来的很多
洞窟都是唐代开凿的,其中的壁画描绘的就是玄奘生活的世界。我在整个旅途中到过很多玄
奘当年走过的遗址,欣赏了不少他参拜过的佛像, 收集了一些他记录的传说,但是他生活
时代和西行路上的所见所闻的最真实、最直观、最生动的画面是在莫高窟的洞窟里,这是在
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的。而我现在就在洞窟的门外! 我一筹莫展,就差没有像玄奘一样求观
音菩萨帮忙了。也许我应该给玄奘烧柱香,请他来帮忙——当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正是提到
玄奘才打开了通向敦煌宝藏的大门。

1907 年 3 月,斯坦因来到敦煌,这是他第二次到中国西部探险,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莫高窟
给了他一生最重要的的考古发现。他早就听过一名匈牙利探险家神气活现地讲到敦煌,另外
他还需要在绿洲补充一点食物和饮水,之后他打算重返大漠继续发掘敦煌城外的汉代长城烽
火台。

斯坦因刚到敦煌不久就听说莫高窟的一个洞内发现了大量的古代经卷。看管莫高窟的是名叫
王圆箓的道士,人称王道士。他出生于湖北省,一场严重的饥荒迫使他逃难到北方,军队里
至少有口饭吃,于是他便穿上军装。但是严酷的杀掳使他无法忍受,于是开小差儿当了一名
道士。云游期间,王道士偶然到了莫高窟,尽管这里是佛家领地,这位道士却深受感动,决
定将毕生的精力用于修缮破烂不堪的莫高窟。他在一间破旧的寺院里安顿之后,便开始四处
奔波,走乡串镇,募集善款,抄写经书,清理被沙土埋没的洞窟。有一天,在清理完毕的
16 号洞窟里,抄经书的人发现洞窟通道的墙壁是空的。王道士破开墙壁,被眼前的发现惊
呆了——里面堆着一洞的经卷。这就是斯坦因听说的敦煌宝藏。

一见面,斯坦因立刻就发现王道士很难对付。他看上去有些古怪,见到生人非常害羞紧张,
但脸上却不时地流露出一丝狡猾机警的表情。斯坦因觉得不可能单靠金钱诱惑打消他的顾
虑,于是,他想到了玄奘。
“在中国,只要一谈起玄奘,对方无论是学者还是目不识丁的人,
我总是和他们谈得很投机。”斯坦因在他此次中国之行的报告《西域考古图记》中写道。尽
管他没有把握对一个道士提起玄奘是否起作用,但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告诉我们:“我开始
向王道士谈起我对玄奘的崇拜。我是如何沿着玄奘的足迹穿过人迹罕至的高山和沙漠的,我
是如何去追寻玄奘曾经到达和描述过的圣迹等等。尽管我的汉语很差,但这是我熟悉的一个
演讲题材,而且一旁有我的助手蒋秘书帮助,所以我总是能把我所知的有关玄奘的记载和他
漫长旅途中的风土人情描述得惟妙惟肖。开始王道士的眼光还有一丝不自在,但我已从他发
亮的眼神中捕捉到我想要的东西,最终他露出一种近乎入迷的表情。”

王道士还没有听完,立刻把斯坦因领到 16 号洞外一个新修的凉亭的走廊上,给他看他专门
请人绘制的关于玄奘西天取经的壁画。斯坦因得意地写道:“于是,我就让这位演说家滔滔
不绝地讲每幅壁画描述的玄奘一路的精彩故事。”其中一幅让斯坦因特别关注,画面上,玄
奘站在一处急流前,旁边是他的白马,驮着他从印度带回的经卷,一只巨大的乌龟向他游来,
准备驮他渡过着一“劫”。“不知道我身边的王道士是否能理解这幅画的寓意。”斯坦因忐忑
不安地说。
“我想把这些古老的经卷再带回到印度,而现在命运之神却交给他来保管。”但是
当他离开王道士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担心:“虽然王道士对佛教知之甚少,却和我一样对唐
僧顶礼膜拜,有了这么一个共同点,我对自己的计划更有信心。”

当天深夜,斯坦因积极能干的秘书兼翻译蒋孝婉就带着一捆卷轴来到斯坦因的帐下,这是王
道士藏在斗蓬里带出来的。斯坦因喜出望外,因为蒋秘书给他的第一卷佛经的边页上竟然有
玄奘的名字,这显然是玄奘当年翻译的。当王道士听说这消息时,他也震惊了。几个小时之
后,通向藏经洞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这是斯坦因的最大的成功,也是考古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50000 件卷轴中,大多数是用
汉语、回鹘语、藏语、粟特语和梵文写成的佛经,包括一册世界上最早出现的印刷书籍——
《金刚经》。成千上万片贴在经文背面起加固作用的世俗文书同样重要,内容涉及古籍原文、
通俗民谣、抒情诗歌、合约、账目和私人信件等等,还有玄奘写的《大唐西域记》的片断,
这是 18 世纪流传下来的最古老的版本。这些文件展现了中国社会的巨幅画卷从公元 4 世纪
到 14 世纪近千年。这些生动的语言充分描述了中国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从出生、婚姻、
恋爱到性生活的快感、夫妻间的不忠和离异;从对衰老和死亡的焦虑到宗教带来的解脱;从
土地纷争到遗产官司,应有尽有。其中一段描写在礼仪学校,一个男人学会给请吃饭的主人
写一封致歉信,后悔自己在前一天夜里的聚会上喝醉。文章是这样写的:

翌日清晨,醒来听到他人议论,方才意识到昨日发生之事,倍感困惑羞愧,无地自容。盖因
本人酒量有限,不胜杯筹。恳请您宽厚恕我,不责怪本人冒犯才是。不久本人当亲往府上致
歉,现谨以此信奉上,蒙查。甚者面晤,敬启。”

尽管斯坦因不懂汉语,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些经卷的价值。在随后的十天里,他在蒋秘书的帮
助下从早到晚翻阅这些经卷,除去吃饭之外几乎没有离开过洞窟。虽然他感到时间紧迫,但
却从来没有忘记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那是稳住王道士。在蒋秘书的帮助下,斯坦因与王道士
长久地谈论他们俩人心中共同的英雄和守护神,大胆地展现着他对玄奘记忆的珍爱,他还反
复要求王道士领自己去看《西游记》的壁画。“当我们站在绘有唐僧西行取经的甬道里时,
我特意将他的注意力引向那幅玄奘牵着满载经书的坐骑从印度返回的场景,这是一个最好不
过的规劝,让他同意我把他发现的经卷带走供西方学者进行研究的请求。”

斯坦因野心勃勃,想带走所有经卷,蒋秘书竭尽全力,试图说服王道士。可是一想到要失去
这些经卷,王道士心惊胆战。他是把莫高窟当作自己的家,把修复莫高窟作为自己的使命。
王道士担心这堆古书如有任何流失都会引起施主们的注意,如果他们因此停止布施,他的所
有的辛苦都付诸东流。王道士本想让斯坦因挑选几卷,以换取一点布施用来修复寺院。可是
斯坦因想要藏经洞里的所有经卷,他绝对不敢冒这样大的险。

斯坦因提高了“布施”的数额,在他看来这个穷道士不可能拒绝这么大一笔钱,因为他想即
使王道士失去了他在敦煌苦心经营赢得的地位,这笔钱也足够让他告老还乡,安度晚年,或
者王道士可以用这笔钱为寺院做点事,免得良心不安。另外,斯坦因还出钱让王道士在一个
废弃的洞窟里塑了一尊玄奘像。“这尊塑像丑陋不堪。”他抱怨说。“但是,尽管如此,它足
可以帮助王道士挡住周围怀疑的目光,以掩饰我在敦煌停留时间过长的真实原因。”当然,
斯坦因也想为他的 “布施”留下证据。

终于,王道士动心了。他拿出了 20000 件经卷、绢画和其他文物送给斯坦因。而所有这些,


斯坦因后来得意地写道,他只花了 130 英镑。他还厚颜无耻地声称“那道士几乎乐于相信,
我本人这样做是一种虔诚的举动,是为了西方学术而拯救这些古代佛教文献和艺术,否则它
们迟早要毁于当地政府的漠视”。

斯坦因让世界注意到了敦煌。他走后不久,年轻的法国汉学家保罗就闻风而至。因为精通汉
语,他挑选出了几千卷最重要的敦煌文书。在把这些文书运往巴黎之前,他甚至向北京的官
员展示了其中一些,令中国官府震惊,下令将剩余经卷全部运往北京。但是王道士并没有把
手中的宝贝全部上交。1911 年,他又分别把部分敦煌文书卖给日本和俄国的探险队;三年
之后,斯坦因再次回到敦煌时,又买走了满满 5 大箱。20 世纪 20 年代,美国探险家沃尔纳
到来时已经没有什么文书可拿,于是他干脆砍下了 12 幅最好的壁画,连同两座精美的菩萨
塑像一并运到美国。今天,敦煌文书散落于世界上 77 家博物馆和图书馆,收藏国家包括英
国、法国、德国、俄罗斯、美国、日本、韩国、丹麦、瑞典、芬兰、土耳其,当然,还有中
国。

中国人对斯坦因和其他“洋鬼子”攫取敦煌文书的方式十分憎恶。即使是玄奘可能也很难赞
成斯坦因这样滥用他的名义。也许正因为如此,尽管斯坦因当时因考古发现而得到了英国政
府授予的爵位,现在却已经被当初资助他的大英博物馆忽视。该博物馆对其他考古功臣的贡
献给予积极认可,却似乎更愿意将斯坦因从记忆中抹去。在博物馆的亚洲展厅里,斯坦因的
发现只展出一小部分,其余都封存起来。也许,佛教徒会说这是斯坦因应得的报应。

时过境迁,现在的莫高窟和 20 世纪初斯坦因到来时判若两地。当年牧羊人曾在这里躲避风
雨,残兵游勇曾在这里安营扎寨,而外国探险家们在这里恣意地掠夺旷世的宝藏。今天,这
里是一处世界文化遗产,人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来驻足、来敬仰、来凭吊那荒芜大漠中
坚贞的信念,那孤寂边陲迸发出的非凡美丽。今天敦煌的问题不是被遗忘,而是太受欢迎。
络绎不绝的游客对洞窟里脆弱壁画带来很大的损害,这也是为什么敦煌研究院对洞窟参观严
格把守,而那些最珍贵的洞窟只向研究敦煌的学者和专家开放。

我们一行二十人像一群羊似地跟在导游后面。每到一处,她打开洞门,草草寥寥介绍一番。
偶尔,她把电筒打到洞顶或侧壁上,我在黑暗之中刚看清楚那是什么,电筒已经移到别处。
我很快就离开人群,信步来到敞开的洞口前。我喜出望外——竟然没人上来阻拦。其中一座
洞窟灯火通明。我探身进去,发现一个人背对着我,正在潜心作画。

我悄悄地走上前。他正在临摹北墙上的西方极乐世界。画面事先用铅笔精心打过底稿,每个
人物都精确地定位在一个小格子里。此时的他正在着色,天蓝、翠绿、赭石、棕红,偶尔有
一些闪光的金粉。画面中,阿弥陀佛坐在莲花宝座上,两边是菩萨。象征着刚刚重获新生进
入西天极了世界的孩子们,或欢快舞蹈,或虔诚跪拜。几对飞天正伴着仙女们演奏的仙乐翩
翩起舞。画面的背景是祥云笼罩下的雄伟宫殿、座座宝塔和亭台楼阁。临摹的工序繁重而精
确。这是一种虔诚的举动,不仅是艺术技法的升华,还有精神上的浸染。眼前的画家正在沿
袭这样的传统。我把他的作品与墙上的壁画做了个比较,我得承认他的临摹称得上大家之作。
我想问问他临摹了多久。我轻咳一声,以引起他的注意。

他转过身来,
“7 个月。”看上去不太高兴我贸然闯入。

我大着胆子又问:“您认为原来的画家花了多长时间装饰整座洞窟?”
“这不全是一个人画的,至少要三四个。”说着他放下画笔,
“你不是干这行的。”

“我连个圈都画不圆。”

他笑起来,告诉我几乎没有哪个画家独自完成整个洞窟,因为出钱的人总是想尽快看到自己
想要的极乐世界。我们所在的是一个中型洞窟,他说这样的洞窟三个画工要花上两三年的时
间才能画完。我曾经读到过,画工们倾注心血,而得到的报酬只是食物和多给的一点食用油。

“更可悲的是,他们还不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壁画上,”他说,
“诺大的莫高窟,四万多平方
米的壁画,可我们现在只知道一位画工的名字。几年前,学者们在一个洞里发现了一具画匠
的干尸,上面盖着壁画的底稿。他要为我们描绘人间的天堂,可他自己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
有,怎么能让人不心寒?”

我问他自己感到最困难的是什么。

“混碗饭吃对我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捕捉佛陀和菩萨脸上那超然的神情。”

“也许你该信佛。”我和他开玩笑。

“你信佛吗?”他惊奇地看着我。

“我正在找。

“怎么找?”

“沿着玄奘的脚步。”

“可是玄奘一直走到印度呢。”

“我刚从印度回来。”

“为什么?”

“想悟出佛陀脸上的微笑吧。”我回答说。

他盯着我,或许想知道我是否在开玩笑。“你知道玄奘曾经来过莫高窟,这里还有他的壁画
呢。你看过吧?”

我摇摇头,并跟他讲了我遇到的麻烦。

入口甬道旁边的墙上画的是维摩正与文殊菩萨辩论佛法。维摩原先是一名印度苦行僧,佛学
造诣极深,不寻常的是他经常向妓女和赌徒传授佛法。但是在中国,他变成了一名风度翩翩
的居士,还有妻室和家小。中国人喜欢他是因为他融智慧与世俗生活于一身,这是那些有权
有势、财大气粗的施主们梦寐以求的。画中的他正与文殊菩萨讨论着一个佛教中最深奥的问
题。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没有肮脏,就没有洁净;没有俗人,就没有僧侣;没有痛苦,就
没有快乐。痛苦和快乐实际上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人一旦悟透这一点,也就达到了佛教
智慧的至高境界,这是无法用语言表述,无法用概念定义,也是无法传授的。人们只有面带
微笑,静坐沉思,而此刻维摩和文殊菩萨正处于这一状态。这场讨论显然进行得很深入,就
连一旁的皇帝也侧耳倾听,身后文武大臣也侍立在菩萨脚下。

“这可能就是唐太宗本人和他的大臣们的写照,也就是玄奘回来之后马上要见的人,”画先
生说,“玄奘或许在想,自己怎样才能让这位皇帝听自己布道,并支持自己,支持佛教。”

画先生说得很对。敦煌佛教的繁盛深深地打动着玄奘,他希望整个中国大地都能如是。要实
现这个梦想,首先要得到皇帝的支持。实际上,玄奘已经注意到,莫高窟最金碧辉煌的几座
洞窟都是本地高官资助开凿的。当然,他们要在墙壁上留下自己的画像,就像翟家。他们的
画像开始只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但是后来他们的位置却越来越显赫,有的把整个家族都
搬上了壁画,以此来显示他们的财富、权势和地位。最后,尘世的炫耀甚至掩去菩萨们的光
辉。可是没有这些达官贵人的支持,佛教不可能兴盛。

我兴致勃勃地从一个洞窟来到另一个洞窟。每一个洞窟都是一个无比虔诚和充满生机的世
界。但是让我激动不已的是,一千多年前玄奘也站在这里。他会想什么呢?45 号窟中描绘
的商人们遇盗的场面是不是勾起他的联想?西行路上,他多次被劫,甚至差点丧命。眼前的
壁画上,惊恐的商人不知所措,东奔西走找地方躲避;负重的毛驴四处逃窜,一匹骆驼绊倒
悬崖上。像玄奘一样,商旅们向观音菩萨祈祷,强盗终于散去。于是他们重新装好货物,上
路回家。但是,即是强盗也会改邪归正。285 号洞内画着五百强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莫高窟不仅是天国的描绘,也是大千世界的写照,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玄奘的时代。我看到一
名农夫和家人正把马牵进马棚,垂柳下的庭院清洁舒适,周围是绿油油的田野,一副农家乐
的景象。佛教名山五台山上宏伟壮观,庙宇和寺院层层叠叠,进香的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
一座高墙环绕的古城里,一名僧人正在指导他的两名弟子,旁边是一位七品官正在倾听百姓
诉冤。此外,极具生活情趣的场面也都被生动地记录下来——女人在梳妆,男人在刷牙,孩
子们在和猫狗嬉戏——而且千年之后仍然鲜活逼真,呼之欲出。我告诉画先生许多场面我觉
得似曾相识,很可能就发生在一路上我路过的村镇,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不仅在追
随着玄奘的步履,在读他的《大唐西域记》,我进入了他生活的世界里。就在敦煌,在莫高
窟的壁画上。

“这是序幕,下午主角才登场,”画先生说。

我们离开洞窟,小心翼翼地走下陡峭的石阶。画先生邀请我在他们食堂吃午饭,我婉言谢绝。
一天很快就会过去,我很想多转转,拍几张照片。我们约定一会儿在著名的大佛窟,也就是
第 9 窟前见面。

我找了一块有树荫的地方,这样能把莫高窟的外景好好看个够。即使这样,正午的阳光还是
很强烈,似乎要把人、树、窟都融化掉。但我不在意,至少现在人少些,更能体会一种意境。
一千多年的虔诚,一千多个石窟,时间在这里停止,历史在这里凝固。我要寻找的一切,也
许都在莫高窟的洞里。
就在我静静观望的时候,远处出现一队人,他们伏倒,起身,再伏倒,再起身。他们的身影
在炎热的空气里跳动,似真似幻。我起身向他们走去。待走近才看清他们是藏族的朝圣者,
泥泞的汗水正沿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流淌,酱紫色的长袍沾满灰尘,手上的护套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他们的长头磕了多久,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一反常态,我并不想得到什么答案。我默默地观望着,直到他们最后一次起身,双手合十,
默默祷告。然后他们开始大声攀谈,转身准备离开。也许他们买不起门票,也许他们根本无
需进窟看画。他们是朝圣者,只要来到这里,对这块圣地表达了敬意,他们也就心满意足。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思绪万千。在这里,我看到了旷世之美,我看到了历史长河,我也
看到了信念的力量。但是对我来说,莫高窟更像一个博物馆,一个世界之最的博物馆。而对
于那些朝圣者来说,它依然是膜拜的佛教圣地,就像玄奘到来的时候,就像开凿莫高窟第一
个洞窟的高僧所希望的。

藏族的朝圣者使我想起了我姥姥。她肯定会喜欢莫高窟,尤其是法华经变图,也就是把《法
华经》的故事搬上壁画。比如观音菩萨拯救沙漠里和大海上遇难的商人、被熊熊燃烧的大火
困在房子里的人们、受伤的士兵、断头台上的囚犯。为了使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姥姥一定
会进香叩拜,然后开始祈祷。敦煌文书中一段老妇人的祷告使我觉得完全像是姥姥的话,虽
然她们相隔一千年:

我进上一箸香,向您诉说我那从天而降的不幸……我祈求雷公能够听到我的声音,赶走那群
折磨我的恶魔;我祈求他能够让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我祈求他赐我幸福平安,结束我的不
幸,饶恕我的罪孽。

我也想为姥姥祈祷,我张了张口,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午饭过后,画先生从食堂给我带来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馒头。然后他打开 103 号洞。这个洞不


大,布局和装饰与上午看的翟家开凿的 220 号窟基本相似,不同的是东方极乐世界并没有占
据整面北墙,而是为一小幅长方形的壁画留出一角。这正是我在莫高窟最想看到的壁画。在
一座印度凉亭下玄奘与主人话别,然后和一行人在峰峦叠障的帕米尔山脉中艰难地跋涉。一
个粟特人,胡须浓密,帽檐松垂,牵着一头负重的白象,里面装的一定是经卷和佛像。跟在
后面的玄奘骑在白马上,身披御寒大氅。玄奘身后是两个步行的侍从。整个场面和谐安详,
完全没有灾难来临、强盗来袭的迹象。接下来的壁画描绘的是玄奘还愿,感谢佛菩萨的保佑。

使我惊讶的不只是这幅壁画本身,还有它的年代,画先生告诉我是公元 8 世纪左右,也就是
在玄奘到敦煌不到一百年里画的。由于他史诗般的西行,玄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传奇人
物。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惠立的传记中描述的佛国盛况、沿途的高僧大德、还有异国乡
情,在唐朝掀起一阵印度热。在玄奘回来之后的四十年里,到印度朝圣的中国僧人比以往任
何时代都要多。不少人半路遇难,未竟誓言;一些人酷爱印度,最后留在那里;而那些凯旋
归来的则受到英雄般的礼遇,于是又激励更多的人步其后尘。这样的狂热持续了至少三百年。
敦煌文书的亮点之一就是《大唐西域记》的片断,而且在其中一页的背面,一位僧人还写下
他的名字和出家的寺庙。他一定是受玄奘鼓舞,于是求来一本《大唐西域记》,并以此为向
导,开始了自己的朝圣之路。可不知道为什么到敦煌后,他没有继续前行,于是这本书也就
留在了敦煌藏经洞里。据说,藏经洞的经书和画卷就是当时莫高窟下三戒寺收藏的。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玄奘热。佛教在唐朝几乎是国教,像玄奘这样的高僧,当然会得到人们的
敬仰,更何况这样一位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成就凡人未能成就之壮举的人物呢。这也
就是为什么他很快就与佛菩萨和众天神一起出现在莫高窟的壁画上,接受虔诚百姓和僧人们
的顶礼膜拜,并激励后人以他为榜样。

随着他的形象日益高大,传奇逐渐代替了真实。画先生告诉我,早在明代吴承恩的传世名作
《西游记》之前,敦煌以东 170 公里的榆林窟就出现了玄奘西游的壁画,其中一副是玄奘站
在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前,不知所措,旁边的孙悟空手里牵着白马,眨着眼睛,似乎正琢磨
着如何把师傅弄过河去。最后是否像《西游记》里讲的请一头千年乌龟帮忙过河,结果还把
苦苦寻来的经书掉到河里,就不得而知了。

画先生的话使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法国传教士沿丝绸之路的游记。他 20 世纪 30 年代来到
敦煌,和所有的旅行者一样,他特意到王道士专门为玄奘修的神龛祈祷。“每个朝圣者都要
在神龛前进上一柱香,祈求玄奘他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就像玄奘祈求观音菩萨的帮助和鼓
舞,这些后来人把他奉为神明,这样的殊荣玄奘恐怕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我在莫高窟度过了难忘的一天。傍晚,我和画先生搭上敦煌研究院的班车回城里。画先生问
我在敦煌还想干什么。

“想把所有的洞窟看一遍。”我脱口而出。

“那你得在这儿住上些日子。”他似乎并不奇怪我的回答。
“另外,你也不妨在雷音寺体验一
下生活。玄奘当年就住在雷音寺,至少《西游记》中是这样说的。”

是的,《西游记》里的唐僧不光在雷音寺里挂单,而且险些在此丧命,其中的故事是《西游
记》中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但是我不知道敦煌的雷音寺竟然保留到今天。

“敦煌的寺庙在文革中都被破坏了。莫高窟保护下来是因为周总理亲自发布命令,所有洞窟
都贴上封条封起来了。文革中莫高窟的革命很奇特,造反派只打人不打洞,敦煌研究院的人
一个个被打倒,但是洞窟没人敢碰。是否冥冥之中也有什么在保护着莫高窟?它实在太伟大
了! 可是敦煌的寺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砸的砸,毁的毁。雷音寺是 10 年前新建的,但用
的是老名字。 ”画先生解释说。

画先生的话让我动心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打算,在旅行结束时在一个寺庙里呆上一段时间。
过去的 8 个月中,像玄奘一样,我看到了佛教的繁荣,它给人们带来的慰冀,它所创造的最
崇高的佛教艺术,它在可怕的暴虐中的消失,还有它的重新崛起。我已经开始明白玄奘是如
何在逆境和诱惑面前无所畏惧、坚不可摧。在菩提迦耶、鹿野苑和拘尸那,我体验到了最深
厚的宗教的虔诚,但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而不是佛教徒。我知道我离佛门还有一大段距离
——轮回、再生、因缘等佛教最核心的理念,我可以理解,但是一时还无法接受,而信仰需
要完全的、无条件的接受。但是如果能体验一下寺庙生活,不但我对玄奘和佛教都会有一个
更深的理解,而且我还能把我在西行路上的发现和心存的疑惑和僧人们细细道来,甚至我还
能找到我的精神的归宿。

我决定在敦煌这个古老的佛教圣地体验我的寺庙生活。我知道我不能像一般僧人和尼姑那样
直入庙门要求挂单,我需要有人引荐。好在我一路上遇到不少的出家人,他们都很理解和支
持我的行动,我向其中的一位紧急求救,最终我如愿以偿。

“喀哒,喀哒,喀哒——”外面传来一阵一阵清脆、干涩的响声。声音不大,却打破了黑暗
中寺院的寂静。这是什么声音?我哼哼了几声,想再回到梦乡中去。可这种陌生的声音再次
钻透了我的耳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禅房里,那奇怪的声音是一个僧人在敲梆子,呼
唤人们该起床了。然而,我的两眼像似乎粘住了,就是睁不开。我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是
蓦地,如雷的喊声在我头上响起:“起床喽!”灯亮了,晃得我睁不开眼。等我总算睁开了眼
之后,我瞧见了一张月亮般的脸庞俯视着我。是善忍,昨天晚上我遇见的那个女人。方丈吩
咐过她在我逗留期间照顾我的生活。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我这才想起昨天我没法从里面把门
锁上。窗子没有窗帘,可以看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快点,你要迟到了,”善忍轻声说,随手把海青递给我。这是她连同床单、被褥和热水瓶
一块儿给我拿来的用品。“假如你很懒、听见起床召唤后仍待在床上不起来,你知道他们会
怎样说你吗?你下辈子会投胎变成蛇的。”

“管它呢,”我嘟囔着。

我从脸盆里撩起点凉水抹了把脸,然后套上我的海青。它太宽大了,几乎把我全罩住了。
“喀
哒,喀哒,喀哒!”值班的僧人又敲上了。现在必须出门了。我抄起经书,朝佛堂跑去,边
跑边揉眼睛,同时这儿揪揪、那儿扯扯身上的海青,惟恐这些绳子、带子系错了地方。我意
识到我的装扮有失庄重和斯文。按规矩我走路时步伐要轻而缓慢,昂首端庄,双手合十在胸
前。可眼下我却快步如飞,几乎是裹挟着我的僧袍在奔跑。

殿门大开着,鼓声震耳,就像落在玻璃窗上的雨点。这是为了驱散我们可能残存的任何睡意。
我首先向大殿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像鞠躬,然后走进去站在了善忍和另两个妇女的身后。我们
面前有六个僧人,一个站在“木鱼”前面,另一个站在铜锣前面,还有一个在敲鼓,剩下的
三名站着。我们面朝如来佛鞠躬,然后下跪磕头三次。当我作第二次跪拜时,差一点被我这
宽大的长袍绊倒。等好不容易镇静下来,我又找不着经书里该念哪一行了。我只好向善忍求
助。僧人们都在吟诵经文。我们乞求“最高尚无畏、神通广大、大慈大悲”的佛祖帮我们去
除尘俗邪念,早日得到觉悟。这时我发觉自己口中念念有词,内容我似懂非懂。这是佛教中
的神奇符咒;但是对僧人们而言,它的魔力是什么、在何处?它的作用又在哪里呢?经书上
并没有说。我很快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晓得僧人们念的是哪几页,更不要说内
容了。他们一口气念了半个多钟头,然后才停下来喘口气。接着,他们又念开了《心经》。
这个我熟悉,很快就找到了那一页。然而我已经集中不了精力了。刚开头就乱成一团,颇像
我第一天上学那样。

这时僧人们把嗓门提高了一点,并且翘首朝天。他们用洪亮、深沉的男低音吟唱着,歌声发
自他们的体内——也许是心灵——深处。这是种单调、抚慰、催眠似的吟唱。它的优美最终
传到了我的心里,化解了我的困惑,我沉浸在了宁静之中,游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我开始
了对神圣问题的思考。我不信教,也不相信念诵某种神秘的经文就会给我带来好运,减轻罪
恶,消灾避邪,佑我平安到达西天。但我还是能够领略到那种意韵的美,它能唤醒我内心深
处的一种渴望——也许它是我能达到的精神体验的最高境界。我注视着那些僧人,他们的双
目闭合,神情仿佛是在期待悟道的一刹那——万物皆空。即便没觉悟的话,背诵经文对他们
来说无疑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们每天的生活同我们的一样,也充满着琐事、选择、诱惑和
苦恼。

我们从做晨祷的地方径直去了饭堂。我们先朝阿弥陀佛的塑像深鞠一躬,然后从冰箱一样的
机器里拿出了碗筷,这样可以避开成群的苍蝇。我们在圆桌旁坐下,一个妇女过来给我们盛
了小米粥和烧茄子。一小段祷告过后,就正式开饭了:僧人们用餐的那股劲头简直和他们诵
读《心经》的时侯一样。没有人说话,如果他们想再要一碗,就用筷子作一些神秘的姿势。
我猜不出哪个手势代表什么。幸好我也用不着添饭:我飞快地吃,只想和其他人保持同步。
他们放下碗,又作了一次祷告,这时我刚好咽下了最后一口粥,还好没噎着,看来我要是不
想挨饿就得学一门新的语言了。

善忍跟着我走出来。“你不知道怎么添饭,是吧?昨天忘记告诉你了。”她看上去平静安详,
声音柔和而甜美。当她翻看经书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柔嫩光滑。她大概有六十多岁的光景,
也许更老一些。身上的米色羊毛上衣很简朴,但做工细密。她和寺庙里其他的善男信女不太
一样,她更稳重、更虔诚、也更爱沉思。

她教我如何用筷子来打手势——如果想要粥稠一点,就把筷子插进碗里竖直拿着,就好像筷
子可以立在粥中;如果想要稀一点,就做用勺舀的动作;如果不吃了,就把碗推向桌沿,筷
子置于旁边,但不可像平时那样放在碗上。

我和她讲僧人们吃饭的样子真叫我大惑不解。“他们为什么吃得那么快?就不怕消化不良
吗?”我问道。

她笑了,她说在寺庙人们吃饭时应该只有这五个想法:计功多少,量彼来处;忖己德行,全
缺应供;防心离过,贪等为宗;正事良药,为了形枯;为成道业,应受此食。“所以不应该
在进食上耽误太长时间,好像你吃饭是为了享受美味似的。”她说道。
“你吃就是了,思想专
注,这也算是一种冥想。”

离开之前,她对我说:“但愿今早我没吓着你。我敲过门,但你睡得太死了。你现在肯定想
睡个回笼觉。别担心,过一两天你就会习惯的。”

我回到了禅房。屋里的用具再简单不过了:一张硬板床、一个板凳、一个塑料脸盆、一张桌
子,上面有一支蜡烛,以备停电之需,除此之外再无它物。或许这和中世纪时的禅房没什么
两样。不过不管里面有什么,外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屋子前后有两扇大窗,却都没有窗
帘。我感到有点不自在,既为了对面住着的僧人也为了我自己。昨晚倒没什么,我是和衣而
卧的。现在我想躺一会了:早晨四点就起床可真叫人有点吃不消,我都几乎无法思考了。但
进庙里第一天就被人看见在屋里睡大觉可不好,明天我必须和善忍谈谈。

我竭尽全力保持着清醒。我去敲开了方丈的门,想了解一下全天的安排,我还应该再做些什
么。他三十多岁,面容严肃,所以略显老成。所有入庙的参观者都要办理登记,我也不例外。
当初我登记的时候,他是很乐意帮忙的。他问我在这里的情况如何,我回答说开头不太顺。
我知道那冗长的咒语是用来保佑僧人寺庙、国家和众生的,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问我知不知道愣严咒的故事,我摇了摇头。他给我解释说,这出自佛祖最得意的弟子阿难。
一次阿难出去化缘,遇到一位姑娘,便向她要水喝。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就请求她的母亲使
用魔法向阿难施了咒语。正当她准备拥抱阿难的时侯,文殊菩萨及时赶到,原来佛祖早已料
到阿难要有一劫,会因此破誓,于是便派文殊将其带回。阿难羞愧难当,涕泪交流,说道:
“怎么会这样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听从您的训诫,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犯戒了呢?”

佛祖说,听到了和理解了是两回事。欲求好比毒药,因此必须舍弃。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
没什么做不到的了。于是他教了阿难大乘佛教中内容最丰富的经文之一,即《愣严经》。它
详尽地分析了人的思维过程,以及达到觉悟的不同途径和障碍。经文的末尾就是能够驱邪避
害的咒语,其中也包括戒除色欲的咒语。这个经文非常重要,据说如果没有了此经,佛教亦
会消亡。

方丈不紧不慢地解释说:“色戒是大乘佛教僧人的首条戒律。我知道这很难,因为此乃人性
之根本。但必须如此。佛祖说,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像试图变沙为米,永远都不能觉悟。”
这就是他们颂读了 25 分钟之久的经文的内容。这儿的僧人大多数都很年轻,正当盛年。他
们认为性欲在清晨的几小时处在最高峰,如果意志薄弱者不能靠定力来压制它,则长时间的
诵经将消磨他们的欲望,使他们心如止水。

我问他:“玄奘的时代也是这样吗?”

“清规禁戒应该是一样的,但他们用不着长时间的诵读经文。诵经以及晨祷、晚祷后来大概
是在 13 世纪左右才开始的。我们都知道,玄奘根本不用担心这个,连如花似玉的女王都不
能令他动容。而我们则不得不努力遵从佛陀的训诫,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指着墙上的一张
黑白、两张彩色的人体骨骼图继续说道:“静思也有作用。想一想,我们不过是一付骷髅罢
了。”

显然,寺庙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有目的的,都是为达到觉悟而设计好的——我要做的就是
去了解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我该做些什么。“按说你该自食其力,这是
规矩。印度和泰国的僧人靠化缘为生。但在中国,从一开始皇帝就认为这是可鄙的行为。所
以僧人要自谋生路。但我们现在没有土地了——只有一个小菜园,让一个居士照管着。”我
问他自己能否在厨房帮点忙,他回答说那儿已经有两个人了。“你昨天说来这是想了解僧侣
的生活,想静心冥想。我们的庙小,这儿没有大师,我希望你不至于太失望。但和我们共处
也许可以帮你了解到你想知道的。”我起身告辞,他又对我说:
“你应该多接触善忍和老方丈。
他们都是好人。我想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我听从了方丈的建议,去找上一任方丈。他正在种满杏树的果园里散步。他八十多岁了,消
瘦但却健烁。是他白手起家创建了这座寺庙。“我挨家挨户地化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哪怕是后院的一棵树、一块砖、一袋米——我从不嫌少。我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回首
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那些插在荒地上的树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小树林。”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一排排的杏树。

老方丈没钱请工匠,资助者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有钱有势了。但他仍梦想着有朝一日这个寺庙
也能有莫高窟壁画那样的装饰。“壁画是教人们了解法的最佳方式。它直接、生动、感人,”
他第一次见到莫高窟壁画是在 13 岁那年和父母一起去的,于是那种震撼就永远留在了脑子
里。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躲避兵役他又来到了莫高窟,就藏身在洞里。贫穷和养家糊
口的压力曾迫使他一度离开了敦煌。终于,在 1981 年,他 63 岁退休的时候,他决定皈依佛
门,实现儿时的梦想。可当时敦煌并没有寺庙——因为寺庙都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摧毁了。于
是修建一座饰有壁画的寺庙就成了他的使命。有两个画匠被感动了,主动向他提供了帮助。
其中的一个用了两年时间临摹了莫高窟壁画里东、西方的极乐世界,只向他收取了成本费。
这就是大殿两侧墙上的壁画。今天早课的时侯,我的思绪一直在这些画上面飘荡;有好一阵
子,我都以为自己是置身于莫高窟中呢。而另一位画匠给菩萨庙和大殿的前墙做了壁画之后
就出家了。

听了这些壁画背后的故事,在作晚课的时候我不禁向这些壁画凝神细观,很快就被深深地吸
引住了。这些壁画如此动人,简直可以乱真。此外它们还是晚间祈祷的内容——即如何到达
西方极乐世界,以及如何通过祷告在佛的指引下获得觉悟。我们念诵了《弥勒佛经》,它淋
漓尽致地描绘了西方极乐世界的奇景。然后我们开始忏悔,发誓要信仰佛、法、僧,并虔诚
地祈求觉悟的到来。出于对众生的同情,我们不仅为自己祁福,还为所有人祷告,包括那些
下了地狱的人,——通过僧人的超度和大慈大悲的佛菩萨的恩赦,他们也可以进西方极乐世
界。最后,我们诵读了普贤菩萨警众偈:“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
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我坚持到整个仪式结束,但心绪却一直飘忽不定。我想到了莫高窟,想到了向往西方极乐世
界的姥姥,甚至想到了文革时每个中国人所必经的仪式——每天清晨向毛主席鞠躬,向他悔
过自新,赞美他是我们的大救星,从他的红宝书里引经据典、大喊口号,立志献身于伟大的
社会主义,在自我批判中寻找自己的灵魂,高呼“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万寿
无疆!”我们还要把自己的过错专门写在日记里,在班上大声朗读。我在小学四年级时的一
篇日记里写到:“我们的伟大领袖、导师、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团结至高无上,没有团结就
没有共产党的胜利。但是今天我为了一点小事和我的弟弟打架了。如果我都不能团结他,我
怎么能和祖国所有的人团结呢?如果人们都不团结,怎么实现共产主义、人间天堂的伟大理
想呢?我必须多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对于像我姥姥这样的佛教徒来说,往生极乐乃是信仰的核心,也许比觉悟还要重要。觉悟太
难,而且即使达到了,也需要不止一次的新生。甚至《法华经》也写道:真正的法不可理解,
只有佛陀知晓一切。但是虔诚的人们不应感到失望,因为佛菩萨随时都在注视着他们,随时
都会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阿弥陀佛创造了西方极乐世界,给那些向往涅槃的人们作为中间
站。任何人,包括杀人犯都可以在那里小憩,只要他们连发十次愿。

我曾经以为西方极乐世界本身就是终点,而不是到达到涅槃的一种手段。极乐世界总是挂在
我姥姥的嘴边上,但却从来没听她提过涅槃。这些壁画上描绘的中间站是如此的令人神往,
为什么虔诚的教徒还要不辞辛苦地追求涅槃呢?另外,姥姥心中的天堂也让我想起了共产主
义的理想社会,在那里一切东西应有尽有,但在我看来,不论是佛教徒的天堂还是共产主义
的理想社会,任何一种能让人尽情享受的永恒世界都是无法想象的。这样的地方若非存在于
人的心中,我想不出还会在哪里。

饭后,我们在后院散步时,我把对西方极乐世界的想法告诉了善忍。“你知道禅宗六祖是怎
么说西方极乐世界的吗?”我摇了摇头。“受惑的人不知道净土就在他们心中。他们反复念
诵佛的名字,企盼在西方世界里获得新生。但是如果他们不去除心中的杂念,佛怎么会欢迎
他们?聪明人净化自己的心灵,纯净的心灵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我一直很喜欢与禅宗有关的诗歌、园林及其所代表的纯净与简洁,但是我把禅宗和令人费解
的公案联系在一起,它意在打破传统的思维定式,使你看到自己真正的本性。但很多公案我
并不明白。我把这些都如实告诉了善忍。她笑道:“但你完全理解禅宗意义上的天堂,不是
吗?你会喜欢《六祖坛经》的,那里面大多是谈修身养性的。”

她是对的。我越是了解禅宗,就越是发现了它的诱人之处。禅宗是关于个体本身的——洞察
事物的内在本质,超脱世俗享乐的束缚,达到内心的自由。这用不着仪式也用不着经书,靠
的是自律和不懈的坐禅。要我姥姥这样的人坐禅是不现实的,她需要的是那片净土所能给予
她的更为单纯的安慰。我自己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但这确是我心所向。

我对善忍产生了好奇。她精通佛理,而且显然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是怎么皈依佛门的呢?
毕竟,她是我父母一辈的人,一般说来,他们不是虔诚的共产主义者就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
者。但是在寺院里,不可以问别人的过去,当然更不能在第一天问了。现在我精疲力竭,若
想明天表现得好点,就赶快得去睡觉。我就向善忍道了晚安。
“你能熬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她说,“我给你打点热水,你回房去吧。”

她给我打了一暖瓶热水。我倒了一杯,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喝了:厕所在寺院一角的果园附近,
离这儿很远。说是厕所,其实不过是在地上挖了一个洞,而且还没有灯。我想还是尽量少去
的好。我刷过牙,简单洗了一下就和衣躺下了。我忘了提窗帘的事,明天一定要记着。然后,
不消几秒钟我就睡着了。

我很快融入了寺院的日常生活:一日三餐、两次仪式;早晨帮善忍打扫殿堂、给花草浇水;
午睡过后从新、老方丈那里以及从自己在寺院的生活中了解佛教知识。方丈曾说过,与现在
相比,玄奘时代诵经和沉思的时间更长,而仪式的时间则较短一些,除此之外没有多大差别。
这儿似乎很适合我。除了吃饭,什么都用不着赶时间。僧人们友好、快乐、彬彬有礼,而且
善解人意。我甚至开始喜欢那高深莫测的经文了。而且关于佛教及其历史,我每天都能了解
到很多。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海青这么大了:把它做成大波浪的形状,意味着要吸
纳海川般的知识。我还明白了为什么僧侣们即使有足够的香火仍要努力劳动:在 845 年对佛
教的残酷迫害时期,许多派别都消失了,而禅宗却依靠自力更生在深山里存活了下来。

我也很高兴能对他人有所帮助,以作为我学到的知识的回报。曾经有两次,我在为死者超度
的仪式里充数。佛教认为,每个死去的人直到葬礼结束前都是处在游离状态,然后根据因果
报应,下辈子或者变成神,或者再转世为人,或者在地狱里接受阎罗王的判决投胎为动物。
与但丁笔下的地狱不同,在阎罗王这里,下了地狱的人并不是不能救赎的。僧人们通过念诵
经文,可以用佛祖和菩萨们永不消逝的德行和他们自己所修的善缘来为这些死人超度、消去
他们的恶业。

我祷告、跪拜、诵经,绕大殿走了 20 次,默念了阿弥陀佛 1000 次。然而,我并不敢肯定我


的参与能令死者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心中杂念丛生,似乎转世投胎并不仅仅是由因果报应来
决定的。如果僧人们能把他们的德行转给死者,那么人们还有什么动力去好好生活,去努力
修行呢?因为无论人们做什么,最后都会得到拯救。我实在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

但是我在寺庙里最不习惯的是每天傍晚的打坐,也叫坐禅。要我盘腿坐一个小时没有问题,
但要我凝神静思实在太难了。我的思绪就像乱舞的蝴蝶,过去的记忆交织着现在的印象在脑
海中纷繁闪现,这些我完全无力克制:佛祖的微笑、淡蓝的天空、沙漠里的骆驼、工作中的
朋友、病床上的父亲,还有在黑暗中祷告的姥姥——不经意间他们就从我的心灵最深处浮现
出来,仿佛故意要搅乱我想达到的明澈。这些下意识的思绪或许和梦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原
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使我无法全神贯注地思考。

禅堂门上的语录是:“念佛是谁”。佛是我姥姥说的那样是神吗?佛是我们的本性,只不过是
我们的欲望和无知把它遮住了吗?佛是令幡动的风吗?要么,他是无、是空?打坐可以使我
们练习集中思考一个物体或一个念头。当汹涌的波浪掀起海底的泥沙,混浊的水就会使我们
视物不清。人的思想也是一样。心潮澎湃、浮想联翩都会使我们的直觉遭到蒙蔽,让我们不
能看清一个想法或一件东西的真实面目。通过坐禅,经过这个如同心理分析一样漫长而痛苦
的过程之后,起伏的思绪就会得到控制。坐禅是僧人生活中很重要的内容,事实上也是觉悟
的前提。佛陀就是这样在菩提树下觉悟的。一名僧人只有把自律、坐禅、智慧结合起来才有
希望觉悟。至于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可能比攀登喜马拉雅山还要困难。

有好几次,我都发觉自己在打坐时打瞌睡了。我向善忍如实坦白,她听后笑道:“你知道人
们是怎么说打坐的吗?吃饱喝足、坐倒闭眼、睡大觉!”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但打坐的确可
以帮助你思考。”她又加了一句。

她不觉得很难吗?我很想知道。

“确实不容易。以往做过的事情会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她缓缓说道:
“我们这辈人打着冠
冕堂皇的旗号作了许多孽。无数人遭到冤屈迫害。回想过去,真不敢相信我们怎么会如此残
忍无情、没有人道。”

我问她是否相信因果报应。

“这要看怎么说。文革期间,我和丈夫脱离了关系,后来和他离了婚。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
事来?当然有压力,可是很多人并没有背叛他们的亲人。我现在都不能原谅自己,这可以说
是报应吧。”她停顿了好长一会。
“覆水难收,”她轻轻地说:
“过去的事情再想也没有用。积
德行善、顺其自然——这就是我的信条。”

但愿她会找到内心深处的安宁。要是父亲当年能够这样做,他就可能会活到今天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我每一天都有新的发现。雷音寺虽然很小,但是方丈要应付的事却不
少。俗话说“家有梧桐树,不愁金凤凰”。年迈的方丈修了庙,却招不来僧人和善款。敦煌
最辉煌的时候有十多家寺庙,出家人占人口的五分之一,香客更是不计其数。今天,雷音寺
的香火钱刚够糊口和付水电费。寺里生活简朴,从到寺庙的第一天起,我每天吃的都一样:
稀粥、面条、馒头和从菜地里摘来的茄子,再有就是集市上最便宜的大白菜。善忍没能为我
找到一块窗帘,僧人们用的都是人们捐的,我也只好将就。有一个星期我都没洗澡,热水只
够沏茶,僧人们洗涮都用冷水。听说沿海地区的寺庙香火旺盛,僧人们不光有工资,出门还
有车,更有众多的信徒竞相供养他们。难怪很少有僧人愿意到敦煌来,到中国最贫困的地区
来。
我在那期间,雷音寺似乎只有三个常驻的僧人,方丈、老方丈和一个年轻的僧人,还有一个
正准备出家,另加四四名挂单的。一天下午,我和方丈在聊天,那个年轻僧人手里拿着几张
表进来,他想到南方的一家寺庙深造,需要方丈的同意。方丈二话没说,就在表上签了字。

“您现在成了光杆儿司令了”,我和方丈打趣。他无可奈何地一笑。
“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
赶不走。你知道吗?从前雷音寺香火鼎盛,寺庙不得不变着法子把人拒之门外,比如让他们
一口气背诵数万字的经文。现在我们什么要求都不提了。”

我问方丈那几个游僧再走了他早晚课怎么办? 就光早晚课上用的鼓、锣、叉、木鱼等法器
至少也要四、五个僧人才能完成。“我只能演独幕剧,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无
论如何,戏都要唱下去。
”方丈很坚定地说。

很明显,雷音寺已经今非昔比。但是按照禅宗的说法,生活处处都是禅。一天吃午饭的时候,
我亲身经历了难忘的一刻。像往常一样,我坐在善忍身边,那天的午饭是煮烂了的面条,上
面漂着几片发黄的白菜叶。不知为什么里面加了很多碱,我刚吃第一口就想吐。但是剩饭是
不允许的,前几天我刷碗时碗里剩下几粒米就被一个僧人指出来。于是我一口一口地挣扎着,
但觉得随时都会呕吐出来。我用筷子指着我的碗,又指指我的嘴,无声地向善忍询问。

善忍早已吃完,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关注。她默默地点点头,意思是说我
最好什么都别剩下。可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就把碗筷推到桌边,表示我吃完了。这时善忍
伸手拿起我的碗,将剩饭几口吃下去,然后抹抹嘴,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之后我
们起身离开。

整整一下午,善忍的举动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说实话,我很吃惊。小的时候,我们有时一连
几天吃红薯面做的面条,我和弟弟有时会剩下饭根表示抗议,当然也不能经常这样做,因为
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弟弟深受父亲宠爱,可以放下碗筷一走了之,可是父亲总是坚持要我吃
完。于是我就摆弄着玩,直到他离开饭桌。最后总是姥姥替我吃掉那凉冰冰的剩饭。可她毕
竟是我姥姥。善忍并不了解我,她不知道我是否有传染病,而且她很有可能看见我把最后的
几口饭又吐回碗里。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或许善忍爱所有的人都像母亲爱自己的孩子。这种无私的爱就是大乘佛教提倡的菩萨道。对
母亲而言,孩子们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孩子们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她和孩子苦乐共享。
无分别就无烦恼,其实生活中的很多烦恼都因自我而生——愤怒是因为觉得别人对自己不公
平,嫉妒是因为别人有的我们没有,痛苦是因为我们怕失去自己认为是永恒的。以己度人,
多替别人着想,我们反倒会活得自在些。

在大乘佛教里,关照众生的菩萨有千万个,而中国人特别喜爱其中的四位。地藏菩萨发誓要
将所有人从地狱中拯救出来;普贤菩萨,是沉稳、彻底和精进的化身;文殊菩萨是智慧之神,
没有他的指引就很难获得觉悟;当然还有观音菩萨,她大慈大悲,愿意倾听并帮助世间所有
不幸的人。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寺庙里我们都能够看到这些菩萨的身影,而我们最美丽的山峰
也成为他们在凡界的居所。

过去,每当我面对壁画或读到菩萨们救苦救难的神奇故事时,我总认为这只不过是人们的想
象而已,就像姥姥心中的极乐世界。但是善忍的举动让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菩萨的存在。千
百年来,菩萨们的慈悲给无数人带来了安慰,但更重要的是让人汲取了菩萨们的美德,从而
真正地改变了自己。玄奘就是最好的例证。他向菩萨们祈祷,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而他的
目标就是最终成为一个菩萨。他舍身求法,毕生译经弘法,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芸芸
众生。在佛教徒的心中,玄奘就是一个活菩萨。

在灯光幽暗的禅房里,佛龛上的佛像渐渐模糊,化作玄奘、化作老方丈、化作善忍,甚至化
作我姥姥。他们头顶上没有神圣的光环,也没有人们上供的供品,但是他们依然光彩照人。
我意识到,尽管我不可能像我姥姥那样虔诚,我也不可能像她那样把希望寄托在神明的保佑
和来世,但是我已经开始明白大乘佛教的核心,就像他们身体力行告诉我的那样。试图达到
他们的境界,其中的过程本身就是修炼。不能成佛,也能为善。

第十二章:千古一人

2004 年 11 月 19 日 12:29 【文章字体:大 中 小】

公元 645 年的正月初八,长安城朱雀大街人山人海。人们奔走相告:云游印度 19 载的高僧


玄奘回来了。

“人增勇锐,各竞庄严,穷诸丽好,幡帐、幢盖、宝案……”惠立激动地告诉我们。“寺别
将出分布讫,僧尼等整服随之,雅梵居前,薰炉列后,至是并到朱雀街内,凡数百事。”众
人争相一睹玄奘的风采。官府怕挤出人命,禁止任何人走动。欢迎的人群只能在原地点燃香
火,抛洒鲜花,诵念经文,敲锣打鼓。他们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惊奇兴奋的欢呼声。盛大的
队列从人群中缓缓而过,抬着玄奘带回的 657 部经书,佛陀舍利和 7 尊佛像。

当年的朱雀大街是一条 150 米宽的南北大道,如今它是只有两条车道的窄马路,路边是些不


起眼的办公楼和破旧的小饭馆。街的尽头是一个临时的小市场,卖些便宜的家用器具。惟一
可以让人回忆昔日辉煌的是朱雀门,但它也只有当年 5 个门洞中的 3 个。站在拱门前,面对
喇叭的尖叫声,看着拱门上保留的“朱雀门”三个大字,我努力想像玄奘走过拱门时的心情。

面对成千上万的欢迎人群,玄奘或许感到惊讶。他可能没想到朝廷会为他举行如此盛大的仪
式,这和他 19 年前私自出城有如天壤之别!这时太宗正在东都洛阳,准备东征高丽,但还
是委派宰相房玄龄率百官来迎接这位高僧。太宗知道,玄奘早已名动西域,他的归来必将在
京城引起极大的轰动。如果由朝廷组织欢迎仪式,即能顺乎民意,又能显示太宗非凡之气度。

当玄奘骑着白马向人们招手致意,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看身边陪伴他的官员,他心里
清楚,太宗的安排并不表明他对佛教的真实态度。唐朝初年太史令傅弈 7 次上疏皇帝,请求
废除佛教。“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
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负。演其妖书,述其邪法……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
宪章。”他提议国家应该强制僧人和尼姑结婚,让他们生儿育女,这样至少可以为国家提供
兵力。

太宗没有如此过分,他不看重佛教另有原因。太宗坚信道教创始人李耳是李家王朝的祖先,
因为他们都姓李。但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佛教对他治国安邦有弊无利。他说南北朝时热衷佛
教的梁武帝就是最好的例证。“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惟好释氏、老氏之教,”太宗对他的大
臣说,“武帝末年,频幸同泰寺,亲讲佛经,百寮皆大冠高履,乘车扈从,终日谈论苦空,
未尝以军国典章为意。”最后梁武帝的将士都不会打仗了,国家因此而衰亡。

但是,眼前这盛大的欢迎仪式又给玄奘增添了信心,或许他能够说服太宗改变态度,支持他
弘法译经。他在被安排的皇家寺院弘福寺稍作休息后,便风尘仆仆地赶往东都洛阳,去拜见
太宗。

太宗没想到玄奘这么快就来了,心里十分高兴。一见面,他就向玄奘表示祝贺,并问:"师
去何不相报?"

玄奘说:
“玄奘当去之时,已再三表奏,但诚愿微浅,不蒙允许。无任慕道之至,乃辄私行,
专擅之罪,惟深惭惧。”

太宗不但原谅了玄奘,而且对他西行求法的成功倍加赞赏。

玄奘回答说:“奘闻乘疾风者,造天池而非远;御龙舟者,涉江波而不难。自陛下握乾符,
清四海,德笼九域,仁被八区,淳风扇炎景之南,圣威镇葱山之外,所以戎夷君长,每见云
翔之鸟自东来者,犹疑发于上国,敛躬而敬之,况玄奘圆首方足,亲承育化者也。既赖天威,
故得往还无难。”

玄奘当然很清楚,直到现在,他从未从太宗那里得到过任何帮助,这些只不过是恭维之辞,
或者是出家人说的 ‘巧善方便’。要想说服太宗支持他译经弘法,实现他西行求法的目的,
他必须这样做。他译经需要大批的人翻译、校对、润色、誊写。在他之前,鸠摩罗什翻译的
佛经比任何人都要多,主要是得益于热心佛教的统治者姚兴的支持,他请鸠摩罗什住在宫内,
并派上千名僧人协助他译经。玄奘如果要成功的话,也必须想办法说服太宗。

玄奘的赞美让太宗动心。他再次抬头看看这位只比自己小一岁的玄奘。他谈吐高深,举止娴
静。在谈到自已所遇到的艰难和荣耀时,不动声色,好像这些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是在
平和的外表下,太宗却看到了钢铁般的意志。这是一个不畏艰险、舍生忘死的人,这是一个
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这是一个在他的军队触及不到地方传播大唐神威的人,而他只身一
人。这绝非一个普通的僧人,这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太宗开始感到肃然
起敬。

本来是短暂的礼节性的召见却持续了整整一天。

一路上气候怎么样?向西的道路是否好走?那些蛮人吃些什么,说什么话?他们出产什么?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那里的百姓是否幸福?那里的统治者是否仁慈?对太宗的每一
个问题,玄奘都一一做了详细回答。

玄奘很快明白了太宗的意图。太宗杀兄逼父退位之后,曾为稳住政权煞费苦心。如今江山牢
牢在手,他的目标要建立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帝国。他可以说是最了解西域的人了,果然太
宗很快就提出要他入朝做官。

玄奘知道太宗爱才如命。自从他回到长安,他听到的都是对太宗的赞颂,以及他如何不拘一
格,任人唯贤,实施明政。尤其是他对魏征的起用,更证明了太宗用人的慧眼。魏征原来是
太子建成的幕僚,亲眼看到自己优柔寡断的主人败于太宗,而且连命都丢了。当太宗提及此
事,魏征回答说:“如果太子早听了我的话,把你除掉,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所有的人听
到这样胆大妄为的话都惊呆了,认为魏征定死无疑。可是太宗却问魏征愿不愿意为他效劳。
能言善辩的魏征惊讶无语,这样的明君岂能不助?

玄奘愿意帮助太宗成就他的伟业,但是他出家就是为了远离尘世,即使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
命,他也断然不能还俗。他婉言谢绝了太宗的好意:

"玄奘少践缁门,服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
不唯无功,亦徒令腐败也。"

但是,玄奘愿意把西行中途中的所见所闻写下来,这样或许对太宗也有帮助;另外,他乐意
随时进宫,为皇帝效力。太宗迟疑良久,最终首肯了,而且也同意支持玄奘的译经活动。玄
奘如释重负——他西行求法的目的有望实现。

经过近一年的跋涉,我追寻玄奘的足迹再次回到了西安。在这里,玄奘身逢盛事,又遇名君,
最终成就了他的千秋伟业。他的时代,他的精神,他给我们留下的一切,在这个曾经是世界
中心的古都,等待着我去发现。

一到西安,我马上就和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的胡戟老师联系。他是我在西安,乃至在整个西
行路上遇到的、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学者之一。他五十多岁,个头不高,毕业于北京大学,
有南方人的清瘦,又有西北人的豪放,而他的学术风格则最集中地体现了北大人的 “自由
思想,独立精神”。他是史学家中最早为武则天正名的人之一,打破了中国历史上男人治史
的偏见,不认为男人做皇帝才是天经地义,而女人主政就是大逆不道;也不认为皇帝可以后
宫有粉黛三千,而武则天在丈夫死去之后有几个男宠就是荒淫无道。更让他经常抨击的是,
我们的历史是扭曲的历史,是为了迎合统治者的旨意而伪造的历史,多数史学家只会仰人鼻
息,用他们手中的笔任意地阉割历史。一次次为政权更迭而发动的战争使千百万生灵涂炭,
但史学家们却众口一词,称赞其为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何为历史?

我们约定在一家唐宴餐厅见面。“从唐人的饮食,可见唐人的胸怀,”胡老师告诉我。他带来
了一位他的研究生,主攻唐代饮食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小李。名师出高徒,小李从桌上菜肴的
出处讲起:胡椒、胡罗卜当然是舶来品,它们前面的‘胡’字已经非常说明问题;西红柿也
是外来的,不过是清朝的时候,所以前面冠以‘西’,而不用‘胡’ 。波菜,顾名思义,是
波斯国的蔬菜,也就是从今天的伊朗过来的。但是,标签并不是处处都要贴上,芝麻、香菜、
大葱这些我认为是中国烹调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其实都是舶来品,而它们大多数都是从丝绸之
路传到中国的。

伴随着每一道唐式美味佳肴,我都增加一点对玄奘生活时代的了解。但是对它们的历史真实
性,我不感完全认同。唐代会有甲鱼汤吗?唐朝是中国佛教的黄金时代,而佛教徒不仅不杀
生,还要放生。人们在寺庙里‘请’,也就是买几头小乌龟,随即就放到寺庙的池塘里,以
表示他们的慈悲和对生命的尊重,这个习俗延续至今。吃龟以补虚、壮阳,大概是后人的养
生之道吧!

即使有很多演义的成分在里面,我还是吃得、听得津津有味。最让我感兴趣的一道菜是“晁
衡鱿鱼”。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唐朝时随日本遣唐使团来长安求学问道,六年之后,竟中
进士,在朝中任职,官至秘书监,掌管修史制史的重要任务。唐玄宗很欣赏他的才能, 赐
给他一个中国名字:晁衡。李白、王维也常常以诗歌与其唱和,留下许多动人的佳作。据说
晁衡经常用他喜欢的鱿鱼款待诗友。

叶落归根,居官长安 40 年后,晁衡决定返回日本。王维劝留未成便写诗道别:“积水不可极,
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回国途中,晁衡的船中途遇难。消息传到长安,
李白非常难过,写下了《哭晁卿行》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
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他对晁衡的思念之情跃然纸上。幸运的是,人留天也留,晁衡的
船没有沉没,而是随风飘泊到了安南(今越南)沿岸。船上的人辗转曲折又回到长安,晁衡
也决定终老他最喜欢的大都会长安。他死后,长安的厨师为了纪念他,便把他最偏爱的炒鱿
鱼命名为“晁衡鱿鱼”。

我们的唐宴吃了四、五个小时,我意犹未尽。“这不过是一道开胃菜。看真正的唐代大餐要
到博物馆去。
”胡老师对我说。

第二天,我和小李到大雁塔附近的陕西历史博物馆。这是中国最大的博物馆之一,馆藏的的
秦、汉、唐三个朝代的文物堪称世界之最。镀金的龙、唐三彩的驼队、翡翠牛头酒杯、和田
的玉带、波斯的银器、罗马的玻璃花瓶——一件件精美绝伦的文物,展示给我们那逝去的时
代的风采。当然,游客们趋之若骛的地方是兵马俑厅,我也不例外。但真正等待我发现的宝
藏在地下,不对一般游客开放。

从 70 年代起,西安陆续发掘了一批唐墓,主要是太宗和他的儿子高宗时期的太子、公主墓。
其中的陪葬品,尤其是墓冢内的装饰壁画,震惊世界。现在,陕西博物馆已经把其中最重要
的壁画都保存在一个由日本人出资修建的壁画库,就在博物馆的地下。小李还没有参观过。
“托您的福,这需要特批,胡老师专门找人给您开的条子, ”她摇摇手中的通行证。
“您很幸
运,这些壁画大都和玄奘同时代。当然玄奘不会亲眼看到这些,但是壁画上的人物、宫殿、
场景无疑都是他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我们一走进壁画库,我感到浑身发冷,真好像是进了一座地宫。为了保护壁画,室内温度保
持在零度左右。小李递上我们的出入证,接待我们的管理员按下一个按钮后,第一张壁画就
沿着轨道滑了出来。壁画镶在铝合金的框子里,上面盖着红丝绒。帷幕拉开,我惊讶得下巴
快要掉下来。这幅画有 3 米多高,2 米多宽,画中是一群人骑在马上飞驰,在旷野上比赛马
球。马跑得飞快,鬃毛随风飘逸。马上的人们将球棍高高举起,两眼死死盯着马球。

“您对这项运动一定很熟悉吧!听说在英国这项运动很流行的,它是从今天的中亚传到唐朝
的。”小李告诉我。

“女王和她的儿孙们都喜欢马球。”关于这项运动我就知道这些。但是我没有想到马球在唐
朝如此受人欢迎。这个墓的主人,章怀太子,是太宗的孙子,他一定是马球高手,否则他的
墓里不会有整个一面墙上画的都是马球。这也许和现在富足的中国人都乐意打高尔夫球是一
个道理吧。

马球赛的壁画消失了,接下来的是皇家仪仗队。骑兵们高举红黑两色彩旗,另外一些站着,
每人手持一把宝剑。这幅壁画很大,浓彩重墨,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让你感觉自己就在
现场,亲眼目睹大唐天威。仪仗队过后,是一幅“礼宾图”。三个唐朝的官员似乎正在讨论
什么时候皇帝可能召见三个外国使者,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来自拜占庭帝国,一个是戴着皮
帽、穿着皮裤的,可能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他们看来有些紧张,大概被前面的威风凛凛的
仪仗队和盛大的欢迎仪式震惊,或者是担心他们是否会被安排拜见中国的皇帝,把他们珍奇
的贡品献上。或许,他们带来的延年益寿的大米、不怕火烧的鸟、驱寒的犀牛角、永不融化
的坚冰、汗血宝马、狮子、还有绝世佳人,会博得中国皇帝的欢心和赏赐。

“当年的中国就像今天的美国,当年的长安就像今天的纽约,”小李兴奋地说。
“那会儿人人
都想到长安,最远的来自叙利亚。我们中国人向来是厚往薄来,他们进贡越多,得到的赏赐
也就越多,所以很多商人、传教的、冒险家都冒充使者,最后唐朝不得不限制朝贡的人数,
因为招待他们的费用和对他们的赏赐耗资太大。”

许多人爱长安之切,乐不思蜀,就像晁衡一样。“皇家的仪仗队几乎由青一色的胡人组成,”
小李说。“太宗认为他们个个高大英俊。当然也不完全是相貌。要看谁有能力,他就用谁。
他告诉大臣:‘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
’唐朝官
员上朝时,都要穿自己的民族服装,太宗时朝庭里有一半是胡人,都快赶上联合国了。唐朝
的大将多是突厥人和高丽人。另外,制定历法的是印度人,修史制史的是日本人。还有宫廷
里的画匠、卫士、马夫、乐师、歌手、舞者,胡人居多。”

唐太宗是一位开明的皇帝,就连毛泽东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认为“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贞观之治使中国如此开放,如此自信。海之大可以纳百川,唐人取外来文化之精华,弃之糟
粕,这就是为什么长安会成为世界的大都会,为什么贞观之治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的空前盛世。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生活在海外的华人把自己称作唐人,把中国城叫做“唐人街”。在中国
5000 年的历史中,他们选择唐人作为自己的代表——直至今天中国人仍以唐代为骄傲。
我不禁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和唐朝的开放相比,我们简直是作茧自缚。那会儿,无论什么
东西,只要是西方的,就都被贴上资产阶级的标签。任何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人都被识为阶级
异己分子或是间谍,凡是从国外寄来的信件都要被逐级检查。有时一封海外的来信,可能使
你大祸临头。更可笑的是,头发的颜色和形状甚至都会给你带来厄运。我母亲的头发生来就
有点卷曲。以前,女人们对她的头发都还抱着一种羡慕的眼光。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政治
运动,人们开始回避她了。单位里调查她的出身,一直查她祖宗三代。她的老家靠海,海边
上会有许多船停靠,外国商人和水手也会在那上岸,她会不会有外国人的血统?母亲拼命想
把头发弄直,曾经试着用工业硫酸弄直那会给她带来危险的卷发。最后,她只好把头发剪得
很短,看起来几乎像个男人。但她至少感到安全多了。

即使文化大革命以后,反帝反修,防止资本主义的“和平演变”这根弦依然紧绷着。1982
年,我到北京大学英语系,我们有一位长得高高胖胖的、爱说爱笑的英国女教师,叫简爱。
课后我特别想练习口语,而简爱也很想了解中国。她住在一个专为外国专家提供的大楼里,
每次我到她的宿舍找她,都得填一张表,写上我的名字和所在系。门卫要仔细地审验这个表,
还问我很多问题,好像我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间谍,要和一个外国特务秘密接头。只有
当门卫完全满意了,才叫简爱下楼来接我。我忍受不了这种猜疑,很快就放弃了提高口语的
努力。

唐代的开放还可以从长安的精神财富上得到印证。教堂、庙宇、道观——丝绸之路和中国本
土的宗教都可在长安有一席之地。来自波斯的景教被拜占庭视为异教,但在长安却有一席之
地。唐太宗甚至颁布了一道政令,允许它在长安自由传播。西安碑林博物馆珍藏的《大唐景
教碑》把太宗的开明和大唐的风范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今天读起来依然令人折服。“太宗
文皇帝,光华启运,明圣临人。大秦国有上德,曰阿罗本,占清云而载真经,望风律以持艰
险,贞观九祀,志于此。”

当然在长安,更主要的还是道教和佛教。它们为了争取更多的信众和朝廷的支持,自然会产
生矛盾和摩擦。其实,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作为外来的宗教,它就一直受到传统的儒家
思想和道教的抨击,尤其是当它适应了中国文化而普遍被人接受的时候。这种儒、释、道之
争在朝庭中尤为激烈。在玄奘之前的二百年里就出现了两次大规模的灭佛事件。一次是公元
446 年,北魏的太武帝接受道士寇谦之的进言,又加上当时正值内乱,官府在一座寺庙里发
现兵器,便借机下令尽杀长安和各地僧人,烧毁寺庙、佛经和佛像。虽然太子拓跋濬有意延
迟宣布命令,各地僧人得以闻风逃匿,但是寺庙几乎全部被破坏。公元 574 年,北周武帝尊
崇儒学,七次集结儒、释、道家辩论,又命令群臣分其优劣,最后佛、道并弃,二百多万僧
人、道士还俗。玄奘尊重儒、道两家,但历史告诉他皇帝的好恶会给佛教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在赢得太宗对他的译经活动的支持后,玄奘想进一步提高太宗对佛教的兴趣,进而在大唐之
内弘扬佛法。

但是,玄奘首先要做的是组建译经的人员。很快他就从全国筛选了二十多个僧人,其中包括
惠立。玄奘每天凌晨二点起床,然后打坐、诵经;接下来他把当天要翻译的梵文通读一遍,
然后思考翻译的文字。待其他人准备好之后,他就开始口述翻译的内容,然后叫人把翻译和
原文对照。另外,玄奘每天都要讲经说法,并回答寺庙里和来自四方僧人的提问。当人们散
去的时候,玄奘才和他的一个助手辩基坐下来,玄奘向他口述西行求法途中各国家的所见所
闻,然后由辩基编写下来。书中有各种事实、人物和传说,但是关于玄奘自己非凡的经历却
提得很少。
可是,人人都想了解他西行的经历,都想知道他如何完成这样的壮举。所以,有时候,在忙
过一天之后,当玄奘对译经的进展感到满意时,也会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给他们讲一些自己
历险的故事:路遇强盗,高昌绝食,沙漠迷路,菩提树下。惠立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
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加上玄奘早年的生活以及辩基提供的事实,这就是关于玄奘生平的最
主要的传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玄奘愿意把他自己的经历告诉世人,或许是希望人们能够珍惜他冒着生死危险带回的佛经。
但是要把他翻译的经文在大唐弘扬,他还需要太宗为译经作序,这样所有的人就会知道皇帝
支持佛教。上行下效,由此而来,佛教就会兴盛起来。所以译经之始,玄奘就向太宗提出这
个要求。太宗当然明白,他没有同意。

玄奘深知,要取得太宗的支持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了尽快得到太宗的首肯,哪怕是耽
误译经的进度,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满足太宗的要求。结果他用了不到 14 个月的时间,就
完成了《大唐西域记》。首先,他起的书名足以见他的用心良苦:他所到之处远远超出了大唐
的疆土,但是他知道太宗心比天高,肯定希望他的帝国远及此地。另外,书中没有提到他秘
密出关,相反,他把自己西行求法的成功归于太宗的保护。这在他自己为《大唐西域记》作
的序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天下万灵尽享大唐之恩惠,神州万民齐诵大唐之恩德;吾由中国始,途径印度五国,迢
迢远国无一不向大唐示忠,个个愿沐其威;吾所到之处百姓圣赞大唐之礼仪、之美德、之功
绩。查遍所有史记,无一对此记载,阅遍所有书籍,无一为此点墨;如不将所见所闻如实写
下,又怎能将大唐国威示于天下……。

唐太宗仅读完书序,就非常高兴,连夜书信,对玄奘和他的《大唐西域记》大肆褒奖。第二
天玄奘接到贺信后,认为时机来了,在给太宗的谢表中再次提出太宗为译经作序的请求。太
宗又回复:“朕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佛教幽微,岂能仰测,请为经题,非己所闻。”

太宗的婉言谢绝并没有使玄奘失去信心。他理解太宗的心态:作为一个安邦治国的君王,在
他对佛教没有深刻理解的时候,不会轻率地做出决定。玄奘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加快译经的
速度,尽快把《瑜伽师地论》翻译出来。求取这部真经是玄奘西行的最主要的原因,也是他
最大的收获。《瑜伽师地论》共 100 卷,主要是论述人们思想产生的过程,包括其中最细微
的变化和原因,以求我们对认识事物的本质有一个彻底的了解,而最终获得觉悟。虽然它的
通篇论释几乎近于玄妙,但是第 61 卷《摄决择分》中有些章节却通俗易懂,它分析了君王
在治理国家中的失误,以及如何通过修行学法来提高功德,以达到国家的长治久安。玄奘深
信,太宗如果能够接受这一卷,就肯定会转变对佛教的看法。

公元 648 年的夏天,玄奘刚刚译完《瑜伽师地论》,恰逢太宗召见,让他到远离京城的玉华
宫伴驾。玄奘马不停蹄,连赶了三天的路。当太宗见到风尘仆仆的玄奘,非常高兴:“我们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很想念你,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了。 ”

对于天子的礼遇和热忱,玄奘谦卑地说:
“像我这样一个微贱的小人物能够得到皇上的召见,
深感荣幸,哪里有什么辛苦可言。”
玄奘知道太宗要过问他译经之事,早已做好充分准备。他专门选择了《瑜伽师地论》第 61
卷讲给太宗。开始太宗还有点不以为然。当玄奘讲到 “王若成就,如实过失,虽有大府库,
有大辅佐,有大军众,然不可归仰”时,太宗的神情有点专注了。玄奘接着讲到 “受邪佞
信”,这是佛经上所说的君王常犯的十大过失之一。
“若有国王,诸群臣等是非聪睿,有聪睿
慢,贪浊偏党,不闲宪式,情怀谋叛,不修善政,听受信用,如是辈人,所进谏议。由此因
缘,王物财宝,务称善政,并皆衰损。”玄奘清楚太宗之所以能够成就贞观盛世,最根本的
一个原因,就是避免了这样的过失。他相信太宗一定会认同《瑜伽师地论》中这一精辟的分
析。

果然,太宗在听经的过程中,频频颔首称善。这时,玄奘知道这部经是可以打动太宗的,便
乘兴把君王治理国家中的过失和功德一一讲给太宗。当讲到君王的功德,玄奘针对太宗施政
时能够知人善任、赏罚分明,着重讲了 “所作谛思,善顺仪则”。“谓有国王,性能究察,
能审究察,性能思择,能审思择,诸群臣等于彼彼务机密事中,不堪委任而不委任;堪委任
而委任之;不堪役者而不驱役,堪驱役者乃驱役之。应赏赉者而正赏赉,应刑罚者而刑罚。
凡有所为,审思审择,然后方作而不卒暴。”

太宗非常惊讶。原来佛教不是遁入空门的玄学,而和他的治国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他得
知玄奘已经把《瑜伽师地论》译好,便马上派人回长安去取。待他把其中的章节仔细读完之
后,他对身边的大臣说:“朕观佛经譬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法师能于异域得是深法,朕
比以军国务殷,不及委寻佛教。而今观之,宗源杳旷,靡知涯际,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犹
汀滢之池方溟渤耳。而世云三教齐致,此妄谈也。”

这次,玄奘知道他不用再去请求太宗了。果然,如他所料,不久太宗就为他的译经写了《大
唐三藏圣教序》。序中他用华丽的言辞对佛教和玄奘大加赞赏。

“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包四忍之行。松
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
出,支千古而无对。凝心内境,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析理,
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
飞,途间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
诚重劳轻,求深愿达。周游西宇,十有七年,穷历道邦,询求正教……爰自所历之国,总将
三藏要文凡六百五十七部,译布中夏宣扬胜业。引慈云於西极,注法雨於东垂,圣教缺而复
全。苍生罪而还福……兹经流施,将日月而无穷;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

玄奘读罢,喜出望外。太宗的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太宗对他个人的溢美之词使他欣然,
然而最重要的是,太宗一反初衷,把佛教誉为 “圣教”,这是玄奘梦寐以求的。他翻译的所
有经文都将冠以这篇序文,流传天下。他毕生之宏愿终于实现了。

不久,太宗就同意在全国范围大规模地度僧,而且新增加的 17000 名僧人完全由朝廷供养。


尊崇佛教很快成为大唐之风尚,建寺庙、开石窟、立佛像、修佛塔,一时间,香火鼎沸,诵
经之声不绝于耳。一度由于大量用铜浇铸佛像和法器,致使国家连铸铜钱的原料都告急了。
一些官员上书皇帝,抱怨寺院的庄严华美甚至超过了皇宫,其恢弘奢华难于言表。玄奘主持
的大慈恩寺是长安城最大的一个寺庙,精美无比的殿堂楼阁、亭台水榭、禅房经院,处处展
示着佛教的地位和辉煌。佛教从此进入了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像全国的老百姓一样,太宗也愈来愈沉溺于佛教了,特别是佛教的仪规和它的轮回说。他一
天也不让玄奘离开他的视线,甚至在皇宫里为玄奘安排了一间屋子。他到底和玄奘谈了些什
么呢?历史上没有记载,我们只能自己去想象。太宗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灵丹妙药用尽,
他知道最终难免一死。回顾一生,为了建立中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他使成千上万的人
死于战争。他经常作恶梦,梦见那些亡灵向他讨还生命。他最信赖的武将每天晚上守候在他
的寝宫门前,这样他才能稍感安宁。这种传统一直延续至今:秦琼、尉迟恭现在还是北方老
百姓最喜欢的门神。

尽管太宗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他的臣民并没有忘记他是怎样登上皇位的。敦煌
藏经洞有唐朝留下的一部小说的章节,其中一段就是描写他杀兄篡位的 “玄武之变”,以及
他死后贿赂阎王爷才能下地狱的故事。让太宗头疼的是,历史似乎在重演。太宗有 12 儿子,
有的胆小怕事,有的不成器,有的极端凶恶。皇太子甚至企图谋杀他,被他降旨立即处死。
最后,他选了 12 子中最软弱的一个李治接班。但是李治,也就是后来的高宗,能否把他的
伟业继往开来,他不得而知。

太宗无法和大臣们讨论这些问题。作为天子,他金口玉言,但是他却说不出这些压在他心头
的话。玄奘以他对人的洞察力,一定会猜出是什么困扰着太宗。他可能会给太宗讲阿育王的
故事。阿育王据说有九十九个兄弟,他把他们一一杀尽,最后做了一国之主,但皈依佛教后,
却被视为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护法君王。玄奘会不会告诉太宗,他同样会因为对国家和佛教
的功德,从而得到菩萨们的保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玄奘用佛陀的教诲减轻了太宗心中的
痛苦。太宗经常仰天长叹,恨与玄奘相见太晚。

带着这些遗憾,太宗于公元 649 年驾崩。玄奘就在他的身边。

太宗葬于九嵕山,距西安有百十里路。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和小李启程前往。因为少有游人,
交通极为不便,而且路很窄,田野倒是一片平坦,星星点点的果树园点缀其间。突然,前边
出现了一座险峻的高山,峰顶直入云霄。小李兴奋地说:“看,那就是昭陵,太宗就埋在那
个山上。”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陵墓依山而建,但看上去都极为简单,和兵马俑无法相提并论。
“太宗不想耗费太多的银两去修陵墓,也不想和金银珠宝埋在一起——这些东西只是能召来
盗墓贼。他这样做,别人当然也都效仿。”小李指着远处一座座陵墓对我说。虽然不是最奢
华的,昭陵却是中国最大的皇家墓地,葬有太宗的皇后、嫔妃、儿孙,但更多的是他委以重
任的文臣武将,他们对太宗忠诚至极,生死如一。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来到半山腰的一块空场,地上散落着许多石碑和灰色的方砖。这里原
来是陵墓北门处的祭坛,站立着太宗生前骑过的六匹骏马的石像,其中的两匹在 20 世纪初
被人偷运到了美国,现在陈列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物馆里,剩下的四匹则被移到西安
碑林博物馆里保护起来。虽然知道大门在哪里,但是太宗的陵墓究竟在哪里却无人知晓。也
许他希望人们把这座高山当作他的纪念碑,而他做为贞观明君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在山上,我们遇见一位中年农民,正在给羊割草。我想问他一下当地关于太宗的传说。“多
着呢!”他头也不抬地告诉我。
“可是我们都不明白,他怎么给自己的下辈子选了这么一块地
方呢?又穷又破,一年多没下雨了,我得到 4 里地外去挑水喝。我娘、我们村里的老太太们
都以为他能给我们帮忙,就给他上供馒头、染的红鸡蛋。可老天爷还是不下雨,庄稼了都快
干死了。”他边说边叹气。

“当地的老百姓叫苦连天,游人也很少到这里来,”小李很难过。
“看来光伟大也没有用,游
人们想看的是宏伟的建筑,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都去游览乾陵,那儿葬着太宗的儿子
高宗和武则天。你也得到那看一下。他们对玄奘也很好。”

高宗做太子时就非常尊崇玄奘,也为玄奘的译经写序。继位后他像太宗一样,继续支持玄奘。
玄奘也像对待太宗那样,乐于效劳。武则天分娩之前,他热诚地祈祷,并预测她会生个儿子。
当太子真的降生时,他给太子取名叫佛光子,意思是佛主之光的儿子。太子满月时,他派僧
人到宫中为皇后道贺,还给太子送去了很多吉祥的礼物,有写在金册上的《心经》、袈裟、
香炉、檀香桌、洗脸盆、书柜、念珠、和佛仗。他甚至建议太宗和武则天让太子出家。玄奘
的想法可谓大胆至极——他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巩固佛教的地位。太子出家,在中国历史上闻
所未闻,高宗也认为这种想法太离谱了。

玄奘于是又提出了一个建议,请求高宗建一座佛塔,这就是大雁塔,专门收藏他从印度带回
来的佛经原文和译文,它将是高宗护法的丰碑。高宗同意了,尽管佛塔比玄奘设想得要小。
奠基那天,玄奘把刻有太宗和高宗为他译经写的序言的两块石碑砌在塔门两侧的墙上,希望
它们能成为镇塔之宝。历史证明了玄奘的远见卓识。公元 842 年,唐武宗受道士赵归真的进
言,三年里拆毁了 44600 多座寺庙和佛塔,强迫 26 万僧尼还俗,这是佛教在中国遭受的最
沉重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但是,即使在这样疯狂的灭佛中,唐武宗也不敢拆有他祖宗碑
文的庙和塔。大雁塔躲过了这次以及后来的历次劫难。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大雁塔也依
然毫发未损。

从九嵕山乘车前往乾县,这段路交通就方便多了,因为这里埋葬唐高宗和武则天。他们的墓
地保存完好,而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也倍受关注。这里游人如织,旅游车直接
开到陵墓的神道前。神道的两边是高大的石像,先是具有异国情调的动物,比如驼鸟,接下
来是驭手牵着战马,最后是文臣武将。神道的右面还有六十一尊外国国王雕像,和真人一样
大小。好像他们生前受到大唐的保护,死后就站在那里为中国的帝王守陵。

所有的游人,包括我和小李,都对武则天的墓碑很感兴趣,这是武则天为她自己立的。这块
碑高大笔直,却没有碑文。可是,在中国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人物像武则天那样引起如此激
烈的争论。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从孔子时代开始,女人就一直被视为低贱。生个男孩,
全家欢喜;生个女孩,全家沮丧。女儿、妻子、母亲——这是女人能够做的一切。中国儒家
典籍都不允许女人干涉朝政,当然历史上确有一些皇后和嫔妃参政,但却从来还没有把自己
的丈夫或儿子完全推到一边,自己登上宝座。

《尚书》说:“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而武则天打破了所有这些规矩。她本来
只是太宗的一个嫔妃,太宗死后,被贬到庵里当了尼姑。一天高宗到尼姑庵为父王祈祷,被
她的美貌打动,召她再次进宫。她凭借自己的魅力,最终赢得了高宗的宠爱。她掐死自己的
亲生女儿,然后把罪过加到皇后身上。高宗大怒,皇后被贬,武则天最终实现了做皇后的梦
想。高宗死后,她曾先后把她的两个儿子扶上皇位,之后又把他们都废掉。她 67 岁那一年,
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女皇帝。她非常清楚自己
的历史地位,皇帝是天子,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则天,意思是与天齐平。

小李告诉我,武则天的统治功绩卓著。她精简机构,停止了自太宗以来的领土扩张,以减轻
人民的负担。她并不像历史学家说的那样心胸狭窄。曾有一秀才,不满她当政,号召人们起
来造反,她却说这个人很有才干和勇气,应该到朝里来做官。她虔诚信佛,至少佛教没有规
定女人不能成为统治者。中国一些最美的石窟和佛像,如龙门石窟,都是在她统治期间建造
的。她还重修了大雁塔,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雁塔就是她下令修过的模样。她当朝 15 年,直
到 82 岁,她的宰相扶佐她的一个儿子发动政变。10 个月后,武则天就去世了。

我问小李,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她做的这么多的好事?“你想想是谁在写我们的历史,”
她回答道,“是男人!”千百年来武则天落下许多罪名:她是一个篡夺王位的娼妇,她是中国
历史上最残忍的独裁者,她杀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和所有挡道的人,她知道的统治国家的惟一
办法就是使用密探。小李继续说,“最让男人们不能容忍的是她公开让男人为她提供性服务。
当时有这么一个笑话传遍京城,男人们都相互问他们的阳物够大吗?能让武后玩舒服吗?我
不知道这是历史事实还是史学家们编造出来诋毁武则天的。”她停了片刻,喘了口气又接着
说,“就算这个笑话是真的,这和皇上们的三宫六院相比,又有什么呢?女人就得守贞洁,
男人却不用——因为是男人定的这些规矩。”

无论历史学家对她如何评说,武则天知道自己的历史地位已经奠定。她没有像所有的皇帝那
样为自己树碑立传,她无需为自己在碑上刻些什么,于是就留下这块无字碑。她让后代,让
历史做出应有的判断。听着小李的介绍,我突然想到武则天为什么只能出现在唐代。因为在
唐代,女孩同男孩一样珍贵;女人可以穿上男人的服装,和他们一同打猎;她们可以结婚,
再婚甚至可以结三次婚。可是后来,女人得把脚裹小去取悦男人,贞洁也成了女人最重要的
品质。我姥爷死后,我姥姥守了近半个世纪的寡。在唐朝,女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接受教育,
读书、写字,而后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唐代,女人可以为自己的美丽而骄傲,她们挑逗
撩人的装扮让我汗颜。我第一次看仿唐歌舞时,看见演员们穿得那么暴露,还以为是导演专
门策划,用来取悦观众呢。

从乾陵返回西安的路上,我看见很多巨大的广告牌,有的写着“大唐的后代,大唐人的生活,”
有的要求更高,号召每个市民学习大唐精神,赶超世界,使西安再次成为国际大都会。我问
小李她觉得可能吗。

她笑了笑,摇摇头:“每个人都在谈论大唐精神,报纸、电视、广播里到处都是。有的学者
甚至说,玄奘精神就是大唐精神的一部分,要是每个人都有玄奘那种甘于吃苦、不屈不饶的
精神,西安就会重振雄风,再放异彩。但我认为大唐精神是开放,是把最适合自己的东西借
鉴过来,而当今我们的理念还是延安的自力更生。南辕北辙!”她边说边使劲地摇头。

小李说得对,我们当然需要玄奘,而且玄奘一定也希望报答西安,他的第二故乡,他的长眠
之地。但我们是否更需要唐太宗呢?

我在西安寻觅玄奘的最后一站,是西安城外的一个美丽的山谷里,玄奘的舍利塔就矗立于此。
在渐渐隐退的晨雾中,我看到了褐色的围墙,周围环绕着绿树田野。庙里一片寂静,钟楼无
声地立在那里,处处静悄悄,只能听到散落在院落中的树梢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看不到
一个游客,甚至看不到一个僧人,一个老人正坐在院中的一个小凳上,看一本小册子。“很
高兴见到你,”他热情地说,
“很少有人到这儿来,今天比平时更冷清,和尚们都到别处做法
事去了。”

他问我信不信佛,我摇摇头。他又问我来这里干啥,我给他讲了我的旅程,他两眼发亮。

“你是说你看到了大师看到的一切?”

“只看到了一点点。”我点点头。

“你可太幸运了!你一定收获不小吧!”

我告诉他,我有许多感想。

他愿意领着我到处转转。他站了起来,把小册子合上。“这里有些是玄奘大师翻译的经文,”
他骄傲地说,“他真不简单,两个皇帝让他做官他都不做,一心译经,就是为了让你我这样
的人能够了解佛教,从中受益。我们图书馆里有很多他译的经,可惜我们进不去,和尚们出
门时把钥匙带走了。”

我说从外面看看也行。他带我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大殿的东侧,他让我向上看,在一大片
竹林的上边露出了图书馆的飞檐,再一转弯,就是图书馆了。

图书馆并不大,只是一个大厅,但有两层,大概装不下玄奘从印度带回的所有佛经和他的译
文。玄奘所译经文比历史上其他任何人都要多,共 1346 卷,其中大乘佛教最为重要的经文
《大般若经》就占了 600 卷,几乎是他译经的一半。玄奘从公元 660 年开始翻译这部经,那
时他已经感到身体不适,多次要求高宗允许他隐居深山,专心译经。高宗多有不舍,但是最
终同意,于是玄奘和他的助手们就搬到了玉华寺,也就是太宗原来避暑的地方。

玄奘再也没有离开过玉华寺,直到公元 664 年。这一年初,他终于译完了《大般若经》,然


后就停笔了。他告诉弟子他的日子到头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弟子们问他,“你看来
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我知道是时候了,我该走了。”他静静地说。

他不再翻译,开始终日诵经。他对自己的下葬交待得既简单又明了:他希望死后用苇席裹身,
葬在离寺院不远的小溪旁。“让麋鹿和我做伴,让我随仙鹤归去。”然后他就开始为自己的来
世做准备,向他立在寺院周围的佛像做最后的告别,把他翻译的所有经书,请来的佛像,帮
助过的穷人和指导过的信徒都一一列了清单。他还请人专门做了一尊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的
塑像,放在他的床前。最后,他知道时间到了,他把他的弟子和助手叫来,向他们道别:

玄奘此毒身深可厌患。所作事毕无宜久住。愿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共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
弥勒内眷属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时。亦愿随下广作佛事。乃至无上菩提。

公元 664 年三月初七午夜,玄奘圆寂,享年六十五岁。

高宗心痛欲碎,几天没有上朝理政。当玄奘的遗体被运到大雁塔那天,长安城内万人空巷,
最后在白鹿原安葬时,三万人为他守墓三天三夜。因为高宗能够从皇宫里远眺他的坟墓,伤
心不已,便在远离长安的一个幽静的山谷,专门修了一座寺庙,后称兴教寺,供奉玄奘的舍
利塔。

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信教寺几次遭毁,又几次重建,但是玄奘的舍利塔一直屹立在那里。
从大殿向左,穿过一道月亮门,在盛开的月季花后边就是玄奘的舍利塔,两边陪伴他的是他
两个得意弟子窥基和圆测。这里有一个纪念堂,很简陋,远看像个谷仓。里边有一尊木制玄
奘雕像,是他走在取经的路上。每逢佛的诞辰日,僧人们聚在这里悼念他。我问看门的老人,
他们怎么纪念。“没什么,只是供上几碟简单的饭菜,然后念几段他翻译的经文。”他听起来
有点伤心。“我们是想好好地纪念大师,像大雁塔的僧人那样,可是我们拿不出那份钱啊!
这里的游客太少了,我们没有多少收入。你应该写本书,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玄奘大师
和我们寺院了。”他停了一会又说,“大师当然应该得到更多!

我在舍利塔对面席地而坐,心里一丝痛楚。舍利塔看起来像是大雁塔的翻版,只不过小得多,
在经历了 1000 多年的风风雨雨后,它显得有点破旧,塔顶上长着荒草。在中国的历史上,
玄奘比任何人对佛教的贡献都要大;和那些宏伟陵寝中的帝王们相比,他更伟大。但是,我
面前的舍利塔是那样的普通,如果人们事先不知道,如果塔上没有 “唐三藏塔”几个字,
也许大多数人不会多看几眼,更不会驻足谒拜。

可是,玄奘甚至会认为他的舍利塔太奢侈了,他原本只求用苇席卷身,埋于黄土之下。他终
生致力于佛教,就像这座寺庙的名字,兴教寺;他的舍利塔的简陋,更验证了他的平凡和伟
大,他身体力行他的信仰,此生此世,乃至来生来世。

我知道,我不应该把玄奘的舍利塔和帝王的陵墓相比,因为这是不可比的。但我还是陷入沉
思。太宗和高宗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时代的最伟大的皇帝,西突厥的叶护可汗建立了史无前
例的帝国,戒日王是印度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把印度统一起来的明君。他们几个主宰着波斯以
东的整个世界。另外,他们还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对玄奘的敬重,或者是说崇拜。
太宗临终的时候,请求玄奘守在他的床前。叶护可汗是太宗的宿敌,他不但没有抓捕玄奘,
反而却给他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方便,从而确保他西行求法的成功。戒日王对这位中国大师百
般呵护,激怒了婆罗门祭司,结果几乎丧命。

是什么使所有接触过玄奘的人都被他折服,上至国王,下到强盗?我想首先是他的智慧。他
的讲经说法可以使每个人觉得佛法和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苦乐,他们的追求,他们的解脱息
息相关。不仅如此,人们从他的身上,还感受到一种超乎常人的意志,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
休的精神。

当然,在玄奘之前和后来,还有很多高僧大德做过惊天地、泣鬼神之壮举。法显是一个,鸠
摩罗什也在其中,六祖惠能不可缺少。玄奘不过是这棵参天大树的一枝,但在佛教史上却独
树一帜。通过西行印度,翻译经文,说服皇帝,弘扬佛法,他为中国佛教,乃至世界佛教,
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果在佛教的圣殿里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则非他莫属。鲁讯称他为
“民族的脊梁”实不为过。或许,一位英国汉学家的评价更加形象:

他不简单的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像马可波罗一样;他也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神学家,像耶稣
十二门徒之一的圣托马斯;他倒像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勇士,像中世纪传说中的一往无前的国
王,他是一位史诗般的英雄,英勇无敌。
当然,玄奘也有自己的遗憾。他从印度带回的 657 部经卷,只翻译了 75 部,虽然这已经比
中国历史上任何人翻译的都多。他希望他人能够继承他未完成的大业。可是,如果他知道法
相宗的命运,他可能会更加遗憾。他倾毕生之精力于此宗,但是就在他圆寂不到 20 年,法
相宗就衰落了,而且其教义在中国也失传了,直到 19 世纪才从日本找回来。

法相宗依然困惑着我,就像它当年使年轻的玄奘百思不得其解而最终踏上西行求法之路。但
是,我为自己已经发现的玄奘感到欣慰。我是否也发现了自己,发现了佛教?如果说是的话,
那是从我西行路上所遇的那些给我以启迪和震撼的人们身上。西安的还俗僧人老段,吉尔吉
斯斯坦的向导加莉娜,菩提迦耶阿育,还有敦煌寺庙里善忍。从这些人的身上,当然也包括
我姥姥,我受益匪浅,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身体力行了他们的信仰,那就是,你可以通过
改变自己的思想来改变生活。

我现在才明白,这其实就是我们一直批判的唯心主义。我所受的教育是彻底的历史唯物主义。
我可以想象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会对玄奘这样叫喊:精神怎么会决定物质?如果我们吃不
饱,还怎么去想其他的事?在我们刚刚能填饱肚子的年代,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一旦丰
衣足食时,每个人就会满足、幸福。

可是,当我回想起我们过去的五十年里走过的路程,我几乎想不出一个更好的精神决定物质
的例证。毛泽东可能比任何人都更相信精神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清洗着每一个人
的头脑,可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目标却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在一步想跳跃到共产主义社
会的大跃进年代,科学和自然的法则被彻底践踏,最有名的一个口号是“人有多大胆,地有
多大产”。那时候,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一亩地可以产二万斤,而不是通常的 200 斤水稻。
这如果不是唯心主义,又是什么呢?文化大革命中,一首《东方红》唱遍全中国;东方红,
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们坚信他的思想就是
精神法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天天对着他的像早请示,晚汇报,祝福他老人家
万寿无疆。我们把毛泽东敬为神,所差的只是神的称号。我接受了这一整套的信念,而且坚
信不疑。

从西安我回到了山东的老家。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到姥姥的坟上看一下。她已经离开我
们 8 年了。我在种花生和土豆的地里找到了她的坟,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堆,前边插了一个小
木桩,上边写着: “柳王氏之墓”。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是王家的女儿嫁到了柳家。和
她葬在一起的还有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兄弟。

和所有佛教徒一样,姥姥相信,死并不是生命的终止,而是来生的开始。我十几岁的时候,
她就开始准备后世了。未知的世界是可怕的,姥姥想确保自己不缺任何东西。她首先想到的
是,安葬时她要有四季的全套衣服。她的要求算不上奢侈,但是在 20 世纪 70 年代,从大米、
白面、肉、油到布,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我们每个人的布票只够过春节的时候做一套新衣
服,又到哪儿去给姥姥弄布做四套寿衣啊,而且还要做得很肥大?让我们吃惊的是,父亲竟
然对姥姥说不要担心,她来世所需的一切都会有的。

姥姥一直活到 1992 年。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每年暑假一项固定的任务就是帮她把她的


寿衣从床铺下边的抽屉里拿到外边去晒,一次只晒一件,这样就没人指责我父母迷信。我很
不老实,总喜欢穿上她的寿衣,戴上寿帽,装鬼逗她。姥姥并不生气,她脸上喜悦的表情就
像我过年穿上新衣服一样,要告诉整个世界我要以全新的面貌开始新的一年。我们坐在荫凉
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珍贵的寿衣,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一定让我母亲在她还有一口气的时候
把所有的衣服都给她穿上,否则她就会光着身子到下一个世界去。

她还列出了在来世需要的其他东西;一间房子,桌子、椅子、碗橱,一头牛、一驾车、一条
船,当然还有许多钱。这些钱不仅要供她自己用,还要应急用,比如贿赂阴间的判官啊!当
然,这些东西都是纸做的,她还教我怎么样叠元宝。有钱有势的人可以放真钱,甚至用活人
陪葬,这样的帝王比比皆是,秦始皇就是最好的例子。但姥姥有这些纸做的玩意儿就已经很
高兴了。

晒完寿衣,列出清单,我最后的一项任务是给住在山东老家的舅舅写信,让他看看父亲给姥
姥买的做棺材的木料有没有腐烂。在确信万事齐备后,姥姥满意地对我说,她可以走了。

可事实上,姥姥并没有按她的计划去了来世。她死的时候,由于土地短缺,土葬早已被禁止,
等待她的是如同炼狱的火葬。她仔仔细细地准备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幸好,她不知道。

许多人都会觉得她的一生是如此清苦,直到最后。她只有两大安慰:她的家庭和她的信仰。
我们都很爱她,这她很清楚,但是我们不屑于她的佛菩萨,这使她感到孤独无助。这位弱小
的女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时我不知道我们曾带给她带来多少痛苦,也不知道正是她的
信仰帮助她战胜了一切。她从不抱怨,仍然很爱我们,特别是我,我们家多余的女孩。我小
的时候并不理解她的信仰,尽管现在我开始有所了解,但依然不能完全进入她的世界。但是,
无论如何,我们对她应该有更多的理解、尊重、容忍。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们没能给予她这
些。

站在她的坟前,往事像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眼前,是那样的清晰。我依然记得我和她同睡一
张床,为她洗脚的夜晚。我仿佛又听到她在夜里念佛时数红豆发出的叭嗒叭嗒的声响。我回
想起她给我讲的无数的神话故事。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两眼呆呆
地望着我,却认不出我是谁。如果她真的像她一生祈祷的那样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我想告
诉她:是她让我踏上探索之路,让我了解了她的信仰,而且我的发现将使我受益终生。

我把香蕉、桔子、葡萄放在她的坟前。很难相信,这些简单的东西她一辈子都没尝过。

我轻轻地为她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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